《天囚》 第一章 子夜谋杀 怎么会这样呢?一下都动弹不得,像落入了一张宽大而紧密的蛛网中。田刚亮的身子像从滚开水里刚捞起的面条一样软。身体的虚弱使得他迷迷糊糊,知觉不定。病房里的空气是发苦的,脑子里的一切如同一场混战后的残迹。他想要挣扎起来,大喊一声,然而办不到。他一会儿觉得自己轻得可以浮在空中,一会儿又觉得自己重如磐石,他饥渴得难受,不是肉体的饥渴,而是心灵的饥渴。他脑中突起的块磊足够垒成一座仇恨的城堡。一颗光明磊落、纯洁无瑕的心灵受到伤害和打击后首先想到的是在心房周围筑起围墙,并在心房内分出许多格、每一格都放上不同的东西:对付邪恶的正义、对付狡黠的睿智、对付阴谋的策略、对付丑陋脸孔的重拳。 开始田刚亮还想过,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的妻子舒惠知晓。即使非让她知晓不可,也要自己最后的结果出来。究竟是死,是活?死就死个干净,活着就要脱离危险,毕竟长痛不如短痛,不能让她脆弱的心像弹簧一样在生与死之间,一会儿伸长,一会儿紧缩,田刚亮为自己不死不活的现状愧疚,舒蕙是他愧疚的起源。女人总是脆弱的,不管她们经历了怎样的风雨,不管皱纹怎样深刻她们的美,她们始终生活在家的屋檐和男人的臂膀之下。如果说妻妾成群是每个男人的梦想,那么,夫贵妻荣便是每个女人的梦想。说来可怜,也可敬,作为妻子的女人一生的成果就是用女娲传下来的泥土塑造了自己的丈夫。作为妻子的女人不仅是妻子,还是第二母亲。 舒蕙像母亲看守自己病入膏肓的孩子一样,睁大着忧郁的眼睛,专注地盯着田刚亮看,看他宽阔的前额和刚直的鼻梁,看他微合的双眼和脸部坚毅的轮廓,关注着他呼吸的翕动和他缠着绷带的手臂。她怔怔地看着,每一处都看上半天。仿佛她从来没有看过他,仿佛他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个远方来的需要她照顾的陌生人,她真愿意卸去他全部的心理重荷,担在自己肩上。她希望他舒展开眉头,睁开眼睛看好,哪怕一分钟也好。 她希望他高兴起来,但一想到他的生命还像木偶一样被不知多少根错综复杂的丝线、不知被什么人提着时,她的酸楚就不容置辩地,一阵一阵地,像浪头强烈的震撼着她,像空穴来风,叫她全身透凉、悲哀是一群由表及里、由外到内专找人的致命创伤处啮的小虫,又傲慢又狂妄。她就处在这些小虫的围剿之中,插翅难飞。悲哀过去,惨痛又垄断了她,以油浸蚀白纸的速度。 舒蕙是一位温婉娴雅、秀外惠中、知书达理的女性,虽已步入中年,却依然风韵犹存,身材窈窕,质地端庄不说,个子也比一般南方女性要高。当年,自视颇高的田刚亮爬进少女狭长隧道一样的情怀时,就像一只蜜蜂钻进了花心。真的,当年的爱情简直是魔术,傻瓜也能因之变为天才,聪明的人却能因之变成孩子。爱哼《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田刚亮却因此变成了一只蜜蜂。而令舒蕙引以自豪的就是自从对她一见钟情之后,田刚亮便心无旁骛了。越到后来,田刚亮越感到美是一种财富。在街头人们宁愿看一位百媚千娇的美女,而不愿去看一个即使是在自己额头贴上标签的超级富翁,这便是一种印证。这使田刚亮更认定了美是一种公开的财富。本着不自专美的良好愿望,田刚亮为舒蕙购买过旗袍,以便更加突出她的身材。一波三折、步步生辉的旗袍,舒蕙穿了一次就再也不肯穿了,穿着旗袍上街买菜,一半像小姐一半像丫环;穿着旗袍骑车去上班,在这个简易速效、提倡竞争的时代,无异于在表演唐吉诃德与风车的搏斗。当舒蕙把旗袍甩给了田刚亮,丢下的一句是:“做官的男人,才可以穿旗袍。”田刚亮一点就通,做官的男人,不用买菜,做官的男人,自己有专车,不必骑车上班,如此推算,做官的男人才是穿着旗袍的最佳人选,可是让一个男人穿旗袍,岂不比沐猴而冠更为滑稽?——田刚亮哈哈一笑了之,但不等于他不想做那种穿旗袍的男人。 舒蕙是眼看着自己的丈夫一步步走上平地起风波的仕途的。记不清谁说过:一个不出一名官员的家庭或家族,从信心和形象上来说,这个家庭或家族的每个人都像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拖着一条破烂不堪的船,前途黯淡。田刚亮走马上任之初,她不是没有过由此而带来的世俗的喜悦。除了喜悦,还有与喜悦一胎孪生的忧虑。田刚亮从南音到安宁县任县委副书记,她的喜悦和忧虑全转化成了期待,她心里明白,就任县委副书记不过是一块跳板,还有更高的理想在跳板的前头。她没有随丈夫一同到安宁,因为两三年的时间在等待的想象中可能比十年更长,在回忆里却比一瞬更短。每人礼拜星期五的傍晚,田刚亮带上脏衣服回家,和家人团聚两天之后,星期一就要带上干净的衣服回安宁县。十月十日刚好是星期一,丈夫像往常一样重返安宁。晚上打了电话,没有通,也许是有事,她没有多想,并没有觉得蹊跷,哪知是真有事,而且是出了大事。十月十一日一早,自己才刚上班,丈夫的司机低着头,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说:“田书记病得很厉害,需要赶紧去一趟。”当时,一听这话,她的心先是要跳出胸膛,继而就像一只蚱蜢往上跳时没有抓住自己需要的草叶,一路往下坠落。她不知自己的心究竟坠落到了哪里,她人知道它跳动得厉害。她张大嘴,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恶梦一般突如其来的消息,不啻是晴天霹雳,而是一个更为阴险的无声的雷霆,她的手颤抖起来,她像手上刚刚接过一张死亡通知书。整个身体仿佛被一阵尖利而细小的陨石雨穿透,只留下千疮百孔。 他怎么了?他究竟怎么了?一路上,问号就在她脑子里跳舞,尽管车子像弹棉花的弓一样,却终究没有把这个问号从她脑子里弹出去。 一见到田刚亮穿着斑马服,伤兵一样躺在床上,她的鼻子立刻一酸,背转身眼泪就止不住地落了下来,自己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就为了看到这个? 见她伤心,众人退出,她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刺激着田刚亮的神经。他醒着,眼皮却两扇铁门一样紧闭着。 “他已经动过一次小手术了,待情况稳定之后再送往南章市。” 主刀大夫走出病房之前,这样对她说,她仿佛没有听见。泪水的帷幕后面,心灵在表演。说到心灵,没有比真诚相爱的人患难时期的两颗心灵更为纯真的心灵了。纯真融化和泪水能制成水晶。 他还活着,这个喜讯抚遍了她的全身,可老田究竟患得是什么病?为什么如此严重?胃溃疡?酒精中毒?从高处摔了下来?被人打伤了?抑或是她所不知道的家族遗传病?老田的身体一直挺棒,怎么会如此一败涂地?也难怪——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不知道只躺一个月,他会不会好?反正,他病着一天,她就要守着一天。也许,自己在他身边,事情就不会闹成这样,她开始有些自怅自悔。 她压根儿没有想到他已被别人庖丁解牛地折腾了一通,要不是反抗及时,早就一命呜呼了。送到医院,又被大夫们的手术刀小杀了一番,虽说医生不是凶手的帮凶,可手术刀,似乎比匕首还要刻薄还要锋利呢。田副书记被杀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来飞去,在每个长了耳朵的人的耳朵上做过短暂访问。所有人都知道了,除了聋子。不知是疏忽还是有意,这样的消息,没有人告诉她,她得到的是另一个消息,人们用善良的同情结结实实欺骗了她,她因而显得比聋子还聋。 小县城就是这样,各方面的发展可以像蜗牛一样缓慢,可是谣言、小道消息、最新见闻的传播,不达到鲲鹏的飞行速度便誓不罢休。同时,小县城里的人们能机警地回避与谣言、小道消息、最新见闻挨得最近的人,以绝缘式的封杀作为对他们最好的安慰,这正是小县城的优势所冢缡孓チ私獠坏教锔樟潦遣』故鞘苌耍橇私獠坏教锔樟恋纳饲榉⒄骨榭觯杂谌魏畏⒄梗堑拇ゾ跻谎鞘Я榈摹? 是自己的妻子在自己身旁,田刚亮分明地感应到了,并且,再一次感觉到,夫妻始终是一体的。譬如,这会儿,自己就是舒蕙的伤口,令她十二万分地痛。她为他拉好被子,对他的胳膊缠着绷带感到纳闷。他均匀的呼吸像吉祥的讯号,从他的脸上升起。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昏阙中醒来。身体醒来,痛感也跟着醒来。蜷曲而麻木的四肢,被血液激活了,血液带着千万支梅花针向身体的各个部分扎去,这里刺一下,那里刺一下,这是集中的大疼痛分散后的小疼痛,疼痛已经全面铺开。这里的疼痛尚未消失,那里的疼痛又开始了,疼痛跑遍了他的身体,局部的疼痛彼此呼应,传送着匕首闪着寒光的余韵,坐着长途列车的人回到家,感觉还在列车上;停下桨上岸的人,感觉还在一艘向前冲击的船上。此刻,田刚亮人躺在病床上,思维还留在被谋杀的现常他躺着,如牛反刍,零星断续细嚼出腥的、辣的、酸的、红的、灰的、黑的斑斑驳驳的回味。 十月十日的夜晚,一个不幸的夜晚。 如果像往常回到自己在县财政局楼下的财政局干部职工宿舍的卧室,等待他的将是卧室的冷冷清清。一回到冷冷清清的卧室,田刚亮觉得自己简直成了啼饥号寒的寒号鸟,而且是一只没有同伴的寒号鸟,祈祷也只能祈祷给自己听。有时候独自躺着,想收拾好白天的倦怠和疲惫及早入睡,心口却像压着一块石头。不亮灯,圆睁双眼,注视着像在生气的胸脯的起伏,深处是望远镜也望不到的孤独,和被放大镜放大了几十万倍的寂寞。 孤独和寂寞,就是这样两种东西:它们蹑手蹑脚,结伴而来,一个专螫你,你伸手去打,却打疼了自己;一个爱逗你,你伸手去捉,却捉了个空。你没办法,只有任由它们虐待,也不知如何来安置自己的身躯。也许,自己躺在一所破房子里更好,能透过房屋的罅隙望见天际一眨一眨的苍白小星,算是安慰的一种,可是,框子一样套住自己的房间却像罐头盒一样严密。四面的墙是故意的隔膜,其中的空气都懒得动,连伸个懒腰都不肯。 自己的脸活像遗像里的脸,似笑非实,说哭又不是,只是一味地苦。从脸上刮下来,开水一冲,绝对是一杯良好的咖啡。 我不过是个被家庭和社会遗弃的双重弃儿。 田刚亮虽然白天笑涡喷涌,一到晚上他的处境就会告诉他无处可逃,星期一的夜晚这感觉尤其强烈。因此,在夜间在这样黑暗的处境中培植出来的乐观,想它不贬值似乎不可能。这样的乐观仿佛还带着夜生活的特点,像倚门弄笑的青楼女在强作欢颜,伴随着几分凄楚,几分辛酸。 星期一的夜晚如何度过?这是每个星期一的早上离开妻子身旁时就开始困扰着他的问题。家的被窝那才叫被窝,氤氲着汗潮味的温暖,结结实实的温暖,能够与妻子共享。 要不,为什么常让它去晒太阳呢,那是太阳羡慕。因为,太阳是个到处流浪没有家没有爱人的流浪汉。没想到,到了晚上,仰躺在北冰洋般宽广而寒冷的大床上却找不到与自己对称的另一半,夜变得更加漫长。更要命的是,自己的皮肤上似乎还留有妻子皮肤的气息。唉,在夜里,自己都成了一个连流浪汉都不如的人:与流浪汉相比,除了没有家没有爱人,还有有浪可流。如果索性,在卧室里打开电视,电视上正偏偏播着《我爱我家》;听一会儿,多是缠绵的情歌,真叫人受不了,听了快乐的并不快乐。听了伤心的连自己都要感染得掉眼泪了,听罢除了长吠几声,自己还能做什么呢?出去,离开这囚禁自己的寂城。上舞厅——偶尔去去倒可,常去,一旦把握不了,心猿意马起来,成了桨也收不住的激流中的一条小船,礁石上粉碎的浪花便是榜样。即使全没那么回事,万一跳出了桃色新闻又如何是好——那桃色与帽子的绿色相映成趣的图案,是用整个脑袋做橡皮擦也擦不去的污点。自己也不是没有想过自救的良策,然而,一个伟人可以让一个世界的良知和苦难上升一厘米,却不能使自己的身高增长一厘米,何况自己只是区区一个县委副书记。话又说回来,如果自己不是什么劳什子副书记,只是一个普通人,无所顾忌地去做一名酒鬼,飞扬跋扈也好,狂歌滥饮也好,在外也好,在家也好,只要不出事,谁都管不着。既然身为政府官员,倘若让人从政府形象中闻出了一股酒精味,毕竟不体面。即便是饭局,自己也不多喝,“粮食酿酒,酒酿贪官”,酒是放纵的开始,但凡举世混浊,清清的酒也出了一份功不可没的力。 可是,十月十日晚上,田刚亮喝了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的酒。 那天,在县检察院处理完公事,已过下午下班时间。李副检察长邀田刚亮到他家小酌一番,他知道田刚亮家属不在身边,一个人诸事不易。这样的邀请,田刚亮一般婉拒,怕到了别人家见了别人妻子儿女自己更孤寂,这次却欣然同意,一来他与李副检察长平日言谈甚洽,彼此引为契友;二来李的妻子随县妇联组织的考察团到秦皇岛旅游去了,这是一个诱人的原因,没有女人在场,可以敞开胸襟不说,也失了妻子不在身旁的推想。 一得一失,都是好事,更兼酒樽在握,兴致奇佳。思定,便欣然同往。 他们喝的酒无非是酒,谈的话却比酒刺激多了。他们边谈边喝,喝到最后,酒瓶空了,两人干吃菜干谈。 喝下去的酒发作起来,李副检察长脸醉眼迷离地伸出一个指头,告诫道:“兄弟,听我一句:你伸出一个指头说‘不’,如果最后只是指头两断,那是幸事、喜事。”田刚亮点头。李副检察长换伸一个手指,指着田刚亮又道:“冶容诲淫,曼藏诲盗,兄弟这话你肯定比我懂。一个人呐,小本领可以拿到领导面前去炫耀,大本领呢,得藏起来,藏得越深越好,你老弟绝非等闲之人,听老哥一句,也许你会说,凭什么要听你的。”酒杯猛一顿,李副检察长大着舌头说道:“凭什么?就凭我老哥在安宁混的时间比你长。 没别的。”田刚亮不禁凄惶起来,连声应道:“听你的!听你的!我到了你家里哪能不听你的?”田刚亮正要问:“你老兄听到了什么风声?”这时田刚亮的呼机响了,字幕显示;我在财政局门口等你。速回,有急事,乔先生。 哪个乔先生?本来田刚亮就喝得像一只红虾,又被老李的话一迷糊,一时想不起哪个乔先生。有没有姓乔的朋友或熟人,他也想不起来,只是想到他与舒蕙合办的十点半节目演不成了。晚上十点半节目是他与舒蕙合办的以电话为手段的夫妻夜话节目,今晚算是耽误了,准过了十一点,回去拨个电话向妻子道个歉,也来得及,妻子准没睡。有几次自己因为应酬、与同僚看晚会什么的,晚拨一个电话,舒蕙接到电话的那份喜悦就像在春天享用藏过了冬的果子,田刚亮听来滋味格外不同,只要乔先生个是个难缠的家伙,速战速决。 李副检察长见势,摇摇晃晃地过来,像征性地抱了抱田刚亮的肩头,“下次我们再聊。”田刚亮告辞时大约是晚上十一点十五分。 出了小巷,到了主街,月明如水,还有蹬士像乌篷船一样或停或驶,但明显地少了许多。田刚亮像踩在钢丝绳上,一步三遥蹬士司机一看,知道是醉了的,哪里敢载他,怕是喝醉酒后蓄意滋事的酒鬼,或是诈醉的暴徒——你以为他醉了,他不仅没醉,还有可能极清醒地将从下午到晚上所诈到的钱带回家去灯下点算。 田刚亮试了试还能走,没醉到边坐在地上边唱歌边脱了鞋子为自己打拍子的程度。 踉踉跄跄,到了财政局大楼,朝楼里一望,财政局底楼有一扇窗子窗口还亮着灯光,值班人员在尽心职守,田刚亮见门口并没有什么乔先生,也没等,径又上了二楼。钥匙抖抖地在锁眼外围转圈,好不容易才找准锁眼开了门。开了门,心里很不踏实地拉亮了灯,见没什么异常,又拉熄了灯。然后一鼓作气地把烂泥一般的自己幸福地翻倒在床上。 田刚亮强迫自己睡着,可是睡眠这东西就像情人,你不想她,她却主动来到你身旁;你老想她,她却离你远远的。田刚亮从一开始数起,还没数到一百,思维又乱了,只得从头数起……老李的话外音是什么呢?莫非在提醒自己在某件事上的不妥?也许是受人之托,代为传话过来,可又不像,也许是色厉内荏的一种威胁,老李莫非是谁豢养的鹰犬?如果是,他也用不着告诉我。难道……本拟给妻子打电话道歉的事,田刚亮想也想不起来。老李像一根刺,使田刚亮舒服不起来,这倒不是因为老李是一根刺,而是老李这根刺究竟是鲠直,还是咄咄逼人的?这个问题,使田刚亮刺痒得难受。他又强迫自己数数,数到七十九时,门笃笃笃响了。田刚亮拖着比这个夜晚更沉的身子来到门边,临门时脚尚未停稳,右手还在施转的门把上,门猛地被狂暴地撞开了,田刚亮身子一仄,同时小腹闪电似地划过流星般的一阵腥辣。田刚亮像一亩田地在锋利的犁铧闪着寒光的照耀下,本能地颤栗了一下。他的左手豹子一般弹了出去,咬住对方拿刀的右手,他的五个手指变成了能叫狮子的喉咙也出现漏洞的利齿。对方的右手仿佛也跟着明显是刀的凶器在腹腔内搅动。凶手的意志从头脑传到右手,再传到刀,明显是想要自己的命。田刚亮的左手与凶手的右手像情仇交加的一对雌雄蛇绞缠在一起,田刚亮把全身的力气全运到左手,凶手的刀出现了晃动,凶手的刀退出了田刚亮的腹腔。与其说是凶手抽回了刀,不如说田刚亮自己把刀抽了出来。 血,像焰火一样喷射出来。血的流失对人类来说是一种损失,一种灾难的体验,血已经流了出来,像黄河决堤似地流了出来,粘腥而又带着苦闷的血,恣肆而又带着危难的血,流了出来。 凶手的刀在抽回的途中,猝不及防地对准田刚亮左手的手臂猛然一砍。田刚亮的手臂顿时像木偶的手臂松了关节一样,披落下来。田刚亮咬紧牙关,飞出右手,抓住凶手的右手。凶手的右手此时像一头斗鸡,时而占了上风,时而又居下风,牙缝里、骨缝里发出咯咯咯咯的响声。 凶手的右手被反过去的刀深深地切割了一下,在刀面前,人的四肢并不比甘蔗更结实。只一下,就遭到了反弹,凶手疼得呲牙咧嘴,赶紧蹲下身子,用左手按住右手,他低下头,像双手捧着自己的私处在仔细地看。血,从他的砍伤的手缝里,先是一滴滴地渗出来,尔后渐渐扩大,最后如同大雨天年久失修的屋顶哗一下垮落下来,凶手害牙疼似地歪着嘴,脸部凶蛮地抽搐着,左手按住右手的刀,一步步逼向后退着的田刚亮,像个输急了的赌徒,漫无目的地朝田刚亮身上乱捅。在屋子的中心,田刚亮一捆柴似地倒了下去,然后昏死过去。红红的血,红红的蜈蚣一样从他身子底下爬出来,朝前爬去,从中心向四处爬着。爬向门门的仿佛一面爬一面在喊:杀人了!杀人了! 然而,黑的夜,是那么阒静,像鬼魅的脚步没有跫音,像纸上一点一动不动的墨。 如果凶手不是趔趔趄趄地摸出屋子,他怕也要错死在这屋子里。凶手拉灭了灯,出了屋子,他每走一步,都比安宁县吃紧的财政更吃紧。他摸着墙下了楼,来到财政局大楼门口。他站不稳,整个身子还不如一颗头重似地,他想找一棵树扶住自己,他抬起惺忪的眼,发现这条街上没有一棵树。他妈的,安宁县,他晃晃悠悠走了一小段路,见有一辆蹬士,便不由分说,急急坐了上去。“快!往前走!”他的口气透着凶气。蹬士司机心说,别是拉上杀人犯了,蹬士司机肯定他不是个酒鬼。因为他身上没有酒气,坐在车上,那人恰似地紧闭着嘴,不呻吟,也不说话,一张脸要塞进那件军大衣里。蹬士司机只觉得他像个怪人,身上有一股怪怪的味道。 车子蹬得果真飞快,车上的人低着头,一声不吭,像死过去了一般,他的左手一丝不苟地托着他的右肘。他下车的时候,是左手给的钱,这人是个左撇子,蹬士司机想。 只有一个人看到了凶手逃遁的背影。可是,他没有以为是凶手在逃,而是以为他喝醉了。他看见一个含蓄地用军大衣裹着脸的人,双手莫名其妙地塞在里面,走得十分快又十分不稳。看到凶手背影的人便是那个在财政局值班的人,当时他刚好出来小解——不是大冷的天,为什么要穿军大衣?而且双手塞进军大衣里面,这又是什么意思?不可得的疑惑使他骤然语噎,张大的嘴好像打足了气再膨胀一点就要爆炸的气球。值班员看着“军大衣”上了车,觉得有些不妙,回头又跑到财政局大楼,上了二楼,打开走廊上的灯,见田副书记住的门开着,心像擂鼓似地走了进去。吓——那不是田副书记吗?田副书记整个人像机器一样默无声息地躺在可怖的血泊中。血泊像巨大的螃蟹,张牙舞爪着,也许死了,也许没有死。那可怜的值班员吓得瑟瑟发抖,过了一会儿,才壮着胆子,像用竹篙救人似地小心翼翼地探往田副书记鼻子底下。田刚亮腹部流出的血像溅上去的泥浆,或是几片亚当年借去遮羞的安静草叶。在灯下,田刚亮纹丝不动,被地板牢牢粘住了。血的反光格外刺眼,像雪地里猛然闯出来的太阳。田刚亮姿态随意地躺着,脸上木无表情,极像前卫或先锋艺术家的一次骇世惊俗的行为艺术。 值班人员抱住田副书记的双腋,不顾湿漉漉的血,想把他拽出房间,空出来的血泊和形状不一的血渍,像一只巨大的红螃蟹,张着牙,舞着爪,跃跃欲试。 在值班人员因恐怖而产生的幻觉中,他感到一只巨大的螃蟹在盯着他,要置他于死地似的严苛、峻刻。值班人员的额头开始冒汗。 第二章 凶手被擒 正如人们所意料的那样,十月十一日的晚上安宁县电视台在本县新闻之后,播出了一则通告。 通告 我县县委副书记田刚亮同志,十月十日子夜在他所居住的房间被一歹徒所伤,身中九刀,经医院抢救,现已基本脱离危险。据目击者称,凶手身高大约1.70米,男性,年龄在30岁左右,极为壮实,有着职业运动员的体魄,操南章、徐健一带口音,身披军大衣,右手受伤严重。如有将凶手擒获者,奖人民币伍千元,提供凶手确切线索者,奖人民币伍百元。 安宁县公安局 1995年10月11日 通告整个晚上播出了三遍。 而白天的消息也传得很快,到晚上人们已知道,田刚亮被转移到南章市一所医院。 两种根据中的一种是田刚亮担心再罹荼毒。据说他醒过来的每一句话不是“我渴,水,给我水”,或者是“我记得凶手……”这类的话,而是“我要求转院到南章的医院”;另一种根据是安宁县虽然为田刚亮的手臂动了手术,可因为技术有限,所以需要到大医院去做进一步的手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田刚亮确实离开了安宁县。上午,有一些单位头头前去探望遭到了挡架,下午去的人连田刚亮的病房都见不到了。接近中午时分,保驾护航的三轮摩托、警车和带红十字的专用车组成的混合车队更加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不是关系到一个县委书记的安危,何曾这么隆重过? 这时,人们对凶手的兴趣超过了对田刚亮的兴趣,田刚亮伤情已经稳定,这真出人意料。人们像把救生圈错抛给已经上了岸的人,抛出之后便觉得自己其实是大谬不然。 田刚亮这般平淡的伤势确实辜负了人们揪紧的,或是绷紧的心。相反,可以提供无限想象空间的凶手却被冷漠了整整一天。他的模样,他的经历,他的去向,都是值得研究的问题。怔忡之后便追悔,追悔之后将凶手像帆一样高高升起在自己的脑海。那些身高1.70米左右,年龄30岁左右,极为壮实的男人更是兴致盎然。一部分人在为自己明天可能会被人认作罪犯而早早担心;一部分人在为明天可能会被人认作罪犯而超前快慰。 十月十二日,沉浸在猜测与惶恐交织的混乱之中的安宁县城,像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在盐水池里欢蹦乱跳。人们的口头文学把凶手描绘成一个飞檐走壁、疾走如流星、拳头上立得住人、胳膊上跑得马的武侠奇人。他能顺利走脱,而田刚亮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两相比较,证明他的武功更为高强。而田刚亮呢,在某些人的议论当中,就成了醉醺醺的酒态。他十月十日喝了酒,那么,十月九日喝了没喝呢?谁能肯定没喝,当官的哪有不喝一壶的?往上追溯,恐怕他天天都在喝酒,天天喝酒天天喝得酩酊大醉的人,谁能指望他公正办事。他没有公正办事,自然有人来收拾他。这种人的推理和脸上薄如寒霜的笑意遭到了另一些人的反驳和嗤之以鼻。涉世极深而又极猴灵的人却只听议论,或者装作在听而不说话——他们只用思想说话。因为任何时候用嘴说话都会留下把柄,他们一针见血地想到,田刚亮之所以惨遭不测,乃是因为他的正直和因正直树敌引起的报复。 至于这仇是深是浅,深到何处,浅到哪里,一时还丈量不出。 单位的管理接近于放假,人人来办公室报到却比任何时候都积极,一个共同的目标使他们暂时放下了针锋相对和勾心斗角的姿态,他们对案件的关注远远超过了办案人员,而各单位的领导却分外严肃和矜持,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故作深沉,对着一份文件左看右看,却漫不经心地把草拟文稿中一句最重要的话一笔勾销了。在对谣言的传播和世事的评说上,他们感到缄口不言是惟一的出路。另一方面,他们的大脑依然陀螺样旋转不休,受策于双十案件这条刚烈而激越的鞭子。他们要迫不及待地进行反思。田刚亮的教训不外乎两点:一是忤逆了地位比他高的人,二是得罪了地位比他低的人。越雷池一步就要附入深渊,逆潮头而动必被浪头痛打。今后做起事来,须十二万分谨慎才是。他们想着想着,就悟出了一个道理:一个人的不幸,原是一群人防止不幸的最好教材。 公安局的马局长急得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指挥,部署,大声地训斥,不停地动员,前往指定地点,肥胖的身子像一条穿了衣服的肉感地抖动着的尺蠖,脸上常挂常新的笑一扫而光。 忙了两天两夜,惟一的收获是警犬叼起的一件军大衣,血迹斑斑的军大衣上,血的颜色已由暗紫向绀色过渡。这颜色,与马局长在床上新发的一溜紫泡的颜色暗合。 凶手的去向,莫衷一是。 其实凶手已于十月十二日下午六时左右在河南驻马店火车站束手就擒,说束手就擒恐怕并不十分确切,只有熟悉内情的人才会知道,凶手被擒获的消息已对下封锁,消息为什么封锁,一定有原因。 省公安厅刑侦处要案组的左处长是个阅历丰富,勾下巴,眼光犀利的瘦高个,有“鹰眼”之称。他决定将凶手连夜押解回省会城市南章。因为案子已交由省公安厅全权处理,连市公安局都插不上手,所以奉上面的命令,凶手被抓没有通知市、县公安局。 凶手被抓了,已经一夜没合眼的左队长和干警们感到很是值得。凶手一望而知是个逞凶斗狠之徒,虎背熊腰,双掌如扇,额头上一颗硕大无朋的红色肉疣,煞似探照灯,满脸蓬乱的胡茬由上而下,直到眉梢,把脸全包围了。最骇人的是暴凸的双眼,仿佛两只嵌在脸庞上的假眼,随时都会掉下来的。圆滚滚的脑袋里像埋着炸药包,他的暴戾无情、猖狂自大的性格从整个脸部轮廓清晰地透露出来,他是在火车上被捕的。 火车毕竟没有打在传真纸上的通缉令快,当四、五个公安人员出现在他面前,他想的是跳窗逃跑。见势不妙,便蓦地抬起腿,将第一个冲向他的公安人员踢去,但很快,几个干警一拥而上,将他摁倒,如提一只大龟,将他提起来,拧麻花似地反拧了他的那只未受伤的左手,铐上手铐。然后牵狗逛市一般走过旅客车厢,在驻马店车站下了车。 下车后的凶犯头依然昂着,像一只引吭高歌的雄鸡,目中无人的架式,好似他是个大英雄,而逮他的人反是一群无赖了。他此刻正愤愤地想着:如果老子不是受了重伤,起码要将两个人摔得嘴啃泥。受了轻伤的老虎发起怒来能吓走狮子,而受了重伤的老虎狗也可以把抓子搭在它的“王”字之上。 凶手与干警一同坐上车,鉴于凶手极不老实,过于凶悍,又擅长脚功,上车之前,左处长下令给他戴上脚镣。这样,干警们才有了安全感。 当干警把饼干递给凶手时,凶手拗着头,朝车厢地上连呸数声,好像突然吃到了苦药。坐在前面的左处长回过头来,摆摆手,冷笑道:“到了开饭的时候你不吃,好,你不吃更好,为国家节省了粮食。” 一个干警反讽道:“还挺讲气节,居然不受嗟来之食。” 车到湖北境内,干警们又一次嚼起了饼干。边吃边喝水,凶手的喉咙里憋着什么,喉节难受地上下启动,老半天才慢慢腾腾地吐出一句话来:“我也要喝点水。” 这句话就像他要喝的水一样绵软,他的潜台词是;我更需要吃点什么。 左处长又回过头来,笑着,递了递眼色。干警们很快像喂鸟食地一点一点地把凶手喂饱了,还给他灌了水。在列车上一直心烦意乱的凶手开始感到坦然,死活一身剐了,他对自己不再东藏西躲的既定归宿生出宗教般的皈依之心。他不是没有想过,他干的事,结局不是被抓,就是离乡背井飘泊,即使行踪不定,迟早,也会被说不定什么时候从天而降的追兵追捕而产生的惴惴不安的恐惧感弄得神魂颠倒。要想不客死他乡,要想不结局悲惨,除非出国。本来说好了事成之后想办法把自己弄出国的,可是自己却受了伤,短时间内是出不了国的,得躲过这阵风声再说。自己为的是得到五万块钱,出不出国没想过,没想到,想吃肉的嘴吃到了铁钩子。谁会想到对手竟也懂得一套两套的花拳绣腿,要不是他喝得晕晕乎乎,自己当场就要把命搭进去。他妈的,信息这么不灵,连本县的副书记懂不懂武功也没搞清楚,还口口声声讲这次谋杀是万无一失的,真是害人不浅,怪也要怪自己,一见对手不是软货,便慌张得如同惊弓之鸟。现在,对方死还是没死,还不清楚。想来是死了,中了那么多刀,是牛也给杀死了。出逃,是按自己意见办的,谁料弄巧成拙,也许呆在南章更安全。不过,自己受了伤,在南章蒋港乡包扎的时候那个个体医生的眼神一眼就把自己瞧成了罪犯,呆在南章恐怕也要露馅。坐以待毙,更不是好办法,出逃反而有一线生机,自己就选择了出逃,没想到这帮大盖帽来得这么快。 现在,反正人已落到人家的砧板上,是杀是剐,由他。别的不说,就那姓左的家伙那刀片样的眼光,就是龙鳞,也怕是要剐得一片不剩了。 车速很快,干警们有的打着盹,头在小幅度地摆动着。他们打着盹,法律却没有睡着,法律从不休息,凶手虽没有重新惴惴不安,但离南章市越近,他的坦然越稀保十月十三日晚上,审讯正式开始,凶手叉开双腿,法律和灯光就在他的头顶。凶手不露声色,凶神恶煞般倨傲而讥讽的眼色使审讯变得困难。两张年轻干警的脸在灯光下像两朵白栀子花一样,凶手盯着他们就像空中飞鹰俯瞰着两只草丛中的小鸡。凶手额头上饱满的肉疣仿佛丑恶女神颁发给他的丑恶勋章。有时候,吓哭孩子的丑恶能给予丑恶的人一种拥有秘密武器的高贵的自信。 “姓名?” “你猜吧。” “我再重复一遍,姓名?” “丢了。” “我再重复一遍,姓名?” “没有。” “石头里蹦出的猴子都有名有姓。” “可惜我不是孙悟空,我要有孙悟空的本事,早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了。” “严肃点!” “我够严肃的了。” “别扯淡,姓名?” “你问我,我还没有问您呢,敢问先生的芳名?” 显然,问话的干警对自已被别人无端地贬为女郎愤懣不已,脸上急转绯红。 见此情景,凶手更为得意,像听了一个笑话,从胸腔里喷出一阵哈哈大笑。笑声如同一群肆虐的蝗虫在庄稼地上飞舞。这粗野无比的笑声像一股脏水玷污了审讯室的庄严。 “拒绝回答,只会对你不利。” “我不回答,恐怕对你们也不利吧。” “别废话,姓名?” 连问了三遍,如同对牛弹琴。凶手硬是置之不理,仰头在观赏着天花板。 问话的干警恨得牙痒,猛然想到发明头枷的人真是高明,古代的头枷自有它的风格。 它以威胁囚犯的头颅开始,以扼杀囚犯的傲气结束。 问话的干警又要问,左处长板着他那老姜般紫中加带着黄,黄中连带着紫的脸进了审讯室,一见左处长,凶手的自信咣啷一声,像被摔的瓷器一样全碎了。 “继续问吧。”左处长交待完后,对凶手说:“打疲劳战,只有你吃亏,我们可以不断地换人。不管你说不说,到点他们就可以休息。其实,有些情况我们早已知道,只是需要你证实一下而已;有些我们所掌握的隐情你还未必清楚,每一个看似简单的案子其实很复杂。我希望你跟我们合作,弄清楚事实,这对你最后的量刑是有好处的。” 左处长的话庄重而铿锵有力。 凶手粗短肥厚的手指在膝盖上弹跳着,左处长微微一笑,说道:“告诉你吧,你想杀死的人并没有死。” 这话像熊掌的一击,将凶手震蒙了。 “不可能!” 凶手大声的喊叫,掩盖不了他内心的虚弱和恐慌。他的目光在迎接左处长灼灼呼啸的目光的途中纷纷断裂。 “你不希望你杀的人没死,没有完成任务,这似乎很不光彩,比你没有逃脱追捕更不光彩,可这只是你的感觉。人没杀死,对你恐怕是件好事,罪行可以减轻,加上你交待得彻底,坦白得清楚,你可能会因此而被从轻发落,但如果你拒不交待,只能罪加一等。助纣为虐,已经是一步错棋。假如你继续执迷不误,断头台在那儿等着你。你想重新做人,便只能走这一步,迷途知返,悬崖勒马。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你谋杀的是什么人?” 凶手点点头。 “那么,指使你的人是谁?” 凶手斩钉截铁道: “就是死,我也不能说。我一说,只能死路一条,而且死得更快。我不说,在外面的人还会活动活动,为我活动出一条生路来。” 左处长的浓眉如同出鞘的剑向上一扬,诘问道:“真的不说?” 停顿了一会儿,双方都没有说话,还是左处长先打破僵局。 “你知道我们是哪个部门的?” “市公安局的吧?” “错了,这个案子市公安局连边都沾不上,而光靠我们的力量也是不行的。这是个大案,省委领导都被惊动了。所有的人目光都集中在了我们身上,目前的突破口便是你。 你说出来,应该是越快越好。等我们抓获了其他的案犯,你便失去了立功的机会,将功赎罪也就不可能了。” 凶手发生了裂变似的失神目光在地上画着圈圈。额头上的肉疣向下倾斜着,失去了鲜亮、滋润的光泽,如同一枚在岌岌可危的树梢上的果子,由成熟一下走进了衰老。 “给我一支烟,让我想想。” 烟,把他的脸抽象成了一幅抽象画,又像在他的脸上特制了一个丝网的面罩。 左处长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却看清了他怦怦乱跳的心。 “有一点我不能不告诉你,如果你们的人知道你失手,他们极有可能采取杀人灭口的办法。所以,即使放你出去,你们的人也决不会放过你。你只是为了钱,犯不着搭上一条命。你并不知道谋杀的目的,你最多只是个受人利用的从犯。我们并不要求你说出主犯的名字,因为恐怕你也不知道,但是你必须说出你的联系人、谋杀的经过。你说出了你的联系人,就算是帮了你自己。你总不至于在被激流冲得晕头转向的时候,放着个救生圈而不抓住吧。” 左处长说完,走了。他迈着仿佛是凯旋的步子,又瘦又高的身子从背影看去像一竿专门搭救落水者的竹竿,审讯室里的两位干警面面相觑了片刻,扪心自问道:怎么自己就没有想到这些呢? 审讯接着进行,一开始,凶手还像盲人,看不到光明,怕被人诱入陷阱似地,死活不肯走入正题。等他走入正题后,他又像跛子一样扭扭捏捏,十分勉强。他一开始的回答像口吃的人一样吞吞吐吐。不过,不久,他的态度就变了。不等提问,便滔滔不绝起来。由于过于急切,显得语无伦次,完全没有章法,像受到鳄鱼袭击的鸭群,东飞几只,西窜几只,而又不甘落后。 记录员径直埋着头,把笔疾书,字在纸上沙沙响着。 凶犯的基本情况和谋杀的前后经过大致都清楚了。 凶手,糜志强,外号老九,今年33岁,南章县垆前乡人。从小,乡亲们就把他划到剥了皮抽了筋还能上树的不是淘气而是淘气得过份的坏孩子当中去。他的好逸恶劳和顽劣不堪,令乡亲们畏而远之。长大后,他即与当地一帮青年纠缠在一起,飞扬跋扈,横行乡里,对外号称“十大金刚”。糜志强在“十大金刚”中排行老九。24岁时,因在舞厅与另一男青年争风吃醋,将对方刺成重伤,被判刑3年,刑满释放后为无业游民。去年三月前往南方沿海某城市,因体格健壮,受到赏识,在一四星级宾馆担任保安,五月因与人发生口角导致斗殴被开除,旋即回到家乡。今年上半年与安宁县美天鹅酒店总经理、绰号“元宝”的齐万秋结识,齐万秋要求糜志强帮忙杀人,先付定金两万,并许诺事成之后付给酬金三万元。糜志强十月初潜往安宁,住在一名刑满释放犯、现任南方电子有限公司总经理佘彤的一栋尚未装修的新房里。每天晚上被齐万秋用吉普车接出来四处活动,对照照片认清人物,熟悉环境,掌握人物活动规律。原订十月六日晚上下手,第一个步骤是将田刚亮杀死,由糜志强负责;第二个步骤是将杀死的田刚亮用汽油焚尸灭迹,具体由什么人负责,糜志强不清楚。十月六日田刚亮早早就寝,而他隔壁房间的灯光一直亮着,故未能贸然动手。十月七日田刚亮回家过周末,十月八日、十月九日是双休日,故谋杀改在十月十日实施,十月十日晚,因田刚亮在外久滞不归,由齐万秋打传呼给田刚亮。传呼打后,齐万秋和糜志强商订,由糜志强监视田刚亮的踪迹,伺机而动,而齐万秋在外接应。不料,田刚亮亮出了他从未显山露水的武功,致使谋杀案“功亏一篑”。 左处长向上汇报请示之后,决定连夜出击,顺着藤儿,再摸一个两个瓜,这是左处长的一贯作风,下属最怕左处长的突击行动。 他可是不管白天黑夜想上就上的,又得牺牲一个与妻子在一起的晚上。左处长伸了个懒腰,做了几个标准的体操动作,骄傲的头仿佛要昂到天花板外面去,让屋顶外面的星星看那里面的智慧。 第三章 一双蚂蚱 兵贵神速。 一个多小时以后左处长和他带领的干警夤夜赶往安宁,在安宁县公安局的配合下,破门而入,将齐万秋堵在被窝里,齐万秋连裤子都来不及穿。 当黑洞洞漆森森的枪口对准他的脑袋时,他便空虚起来,躁动的血把死亡预兆来临前的恐惧送到了他的中枢神经。灯光下,惝恍迷离中,他的长着一张粉蒸肉似的脸的老婆穿着一袭缃黄的绣花睡袍,像一只冻坏的小绒鸭一样瑟瑟发抖,哭哭啼啼地下了床,样子实在是可怜。 “一块带走!” 左处长下令。 齐万秋的那位如丧考妣的老婆,哭得更响了。 齐万秋在逮捕证上签了字。签字时,手一下子老了几十年似的,颤颤巍巍,颤颤巍巍,纸上的名字也跟着颤抖,好像是三滴后悔的泪。他无数次在合同单上高傲地签下自己名字的手划下了与自己以往不同的一条界线。 齐万秋外号元宝,元宝乃南章地区对鸡肋似的无用之人的一种称呼,也用来称呼淘气的小孩,对于小孩则是以骂为爱的一种昵称。外人称齐万秋元宝,大都有鄙夷的意思;他的狐朋狗友这样称他,则表示亲密。因为他总是那么小,小脸小手小胳膊小腿,然而一律圆乎乎的,一副小菩萨似的笑眯眯的相,生起气来眼睛便红得像两颗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新丹。 逮齐万春不像逮齐万秋那么便捷,因为齐万春是安宁县屈指可数的富人,他的家每一个房间都装有防盗门。齐万春错误地以为这样就能把自己锁进保险箱,不能不说他的防范是严密的。自从他步入所谓的商界以后,他的防范意识便随着他的财富同步增长。 他首先从房间的设计入手,以匪夷所思的构想打破常规进行设计,本来通常是作客厅用的地方,不明真相的人推门进去,会发现里面空荡荡的;你以为通向卧室的地方,其实通向厕所;还有富丽堂皇的假门,令你真假难辨;与墙壁同色的门,不说你一辈子也不会知道那是门,房间的安全性已经无懈可击。继而,他又私自从云南购来两支由越南走私入境的手枪,一支放在床头暗墙中,一支放在床头柜中,就像喝海水喝得越多越渴一样,他仍感到不满足,或者说,他对自己的生命仍感到保险系数过校除高薪聘请两名彪形大汉充当保镖,让他们不离左右,做危难时的防护墙外,他还办了一个挂靠县公安局的公司。于是,他出外便穿警服,佩带一级警督三颗星的肩章,仿佛在那三颗星的照耀下,他活两万岁不成问题。然而,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利弊总是同时存在,那三颗星,固然可以吓走小偷。可是,就冲那三颗星,焉知不是在为绑架或者暗杀他的人提供信号呢。所以他又不断更换警徽、肩章。今天一级警员,明天二级警督,后天三级警司。 警服、警徽、肩章,他一买就是一个系列。 齐万春没有高估自己,但他高估了他的那两个草包保镖。平日里横眉怒目,手持大哥大俨然不可一世的两位保镖,见了左处长和他带来的干警,早惊得大气都不敢出,别说警察叫他们带路,就是叫他们学驴叫他们也会愉快地接受。 等到左处长他们砸开齐万春卧室的防盗门时,齐万春已经不见了。 破门时,齐万春的女人拚命喊:“谁呀?谁呀?我们老齐不在家,有事明天再说。”门开后,她就不喊了。 左处长一看室内的陈设纹丝不动,暗花地毯上干干净净,床上,床下,枕上,窗前,他都看了看,一双男人的拖鞋还在床底。玉兔型的烟灰缸在床头柜上,缸中灰烬中未尽的黄丝,鲜黄鲜黄。这些都不能证明齐万春在家,看罢卧床陈列,左处长又看了看那双手抱胸的女人,从那瘦削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那女人除了高耸的颧骨不用剔就直接可以拿去熬汤外,其它地方倒还恰到好处,细打量,还有妖冶和妩媚的成份,只是这女人仿佛生下来就不会笑,不会哭。 “你们找齐万春干什么?你们气势汹汹地干什么?” 见左处长他们不搭理,她倒蛮横起来。 搜查了将近两个小时,迷宫似的四栋楼,大家像是用梳子篦了一遍,甚至空气里的每个分子都察看了一遍,依然不见齐万春,众干警略略有泄气。 保镖刚才说齐万春是在家的,再问,他们又支支吾吾起来。 “那我们走吧。”左队长下令。 齐万春老婆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有干警问:“这女人就这么算了?” 左处长笑笑道:“你看你,身为执法人员却不懂法律。如今可没有株连这一说。”这话等于是送给齐万春的老婆一颗定心丸。 左处长的目光在齐万春老婆的脸上稍停片刻,移开后又不无嘲讽地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好了,你可以继续你的美梦了。” “走!把这两个保镖带去审问。”左队长吩咐道。“谁叫他们说谎,贻误了我们的时机。” 一个酒囊,一个饭袋,两个保镖如同角儿尚未长出来的绵羊,乖乖地被拽走了。 出了门,寂而又静的世界一半如同沉在黑水晶里,另一半叫月光映得影影绰绰。白腻得叫人发慌的月光顺着常青藤往下爬,妙龄期的秋虫嘁嘁的唱着情歌,渴睡的风,要钻入人的怀里睡上一觉。房子四周遍植的花卉,如今大都枯谢了,像黑漆托盘上白瓷碗内壁颜色淡淡景色萧疏的秋江寒林图。 左处长让手下和安宁县公安局的人带上那两个保镖开车去抓佘彤,自己却带着两名干警在围墙外的草丛里潜伏下来。 不必仰头看,天地之间,始终有一张正义而恢弘的大网在向上拉着,维系着这天地之间的平衡。每当大网要松松垮垮坠下来的时候,总有一些影响平衡的事物,如虚伪的道德,轻飘的法律,不义的战争和邪恶的人心,敲碎之后,或者霉烂之后从网中漏出,漏在地上,被人埋入土里。这样,这张大网又会重新获得张力,让人们看到希望的所在,看到希望不是可有可无。 “真阔气!简直赶得上宫殿。”对于久居都市,蜗于沉闷住房里的干警来说,齐万春私有的巍峨的四栋大楼,即使在月光下,依然显得那么高大。一排排圆柱能让人马上联想起澳洲风味的别墅来,想要他们不赞美,难。 “不过住在豪华的房子里,要是心里不踏实,那还不如住在简陋的渔船上。”一个干警不以为然地说道。 持赞美观点的干警觉得他的不以为然有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正要反驳,被左处长制止了。 “嘘,不要说话。” 在枯草丛中潜伏了一个小时,晨光崭露出来。天空像昆虫的各色翅膀的大荟萃,有的一抹红,有的生灰,有的紫,有的赭,有的如丝绸烧焦处的淡黄,有的薄而透明,有的透明中有点模糊,摇曳的光线像它们脉络分明的纹路,一律振振欲飞。 齐万春的女人正鬼鬼祟祟地从铁栅的门洞里探出头来,先是朝四周看看,然后朝后招招手,招出来一个男人。男人大约四十来岁,背佝偻着,活像一只穿山甲,必是齐万春无疑。 左处长和两名干警看得一清二楚。 齐万春和他的女人一惊一乍、自己吓自己似地小步走着。 左处长等三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去,嗖嗖嗖,如同三枝林中的响箭。齐万春果真中了箭似地,瘫软在地上,好像大地的磁力对他格外起作用。齐万春的女人也跳起来,挨宰的鸡一样扑腾来扑腾去。一阵闹过,便披头散发起来。旋即又坐在地上,手拍膝盖,且骂且歌,好像不把昨夜的晚餐全倒腾出来,算她没本事。干警过去按住她,她却挣脱出手,五指握成拳,用拳头捶鼻子,那鼻子下面即刻飞舞出两条红绸带来。尖尖的指甲发疯似地往脸上抓,脸上印出道道红痕,如同彩虹。一面抓,女人还一面尖着嗓门喊:“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 左处长厉声喝道:“你是不是真想过过挨打的瘾。” 齐万春的女人一怔,呆了片刻,便嚎啕大哭起来。最终,她还是被两名干警架了起来。 对讲机一传话出去,警车一阵风似地呜呜驶来,车上只有齐万秋和他的女人,左处长咬咬牙,没说话,佘彤没有被抓获,对他来说,多少有些遗憾。 当齐万春和齐万秋两兄弟,齐万春的女人和齐万秋的女人两妯娌在警车上相会时,两个男人的表情是沮丧,阴郁的,两个女人的表情是悲苦,怆然的。齐万秋的女人虽然名位居小,却比齐万春的女人年龄大,颜色也不如她光艳,她对齐万春的女人是既嫉妒又羡慕的。齐万春现在的女人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他的第一任妻子在五年前不明不白地“自杀”了。但是否真的是自杀,至今仍是一个谜,安宁县的许多人都知道这个谜,但人们对于已经深埋至地层十米以下的谜是不大愿劳神费力将其挖出来的。 现在,齐万春的第二个女人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让齐万秋的女人突然感到一阵快慰。看到她的难受,无疑可以提高自己喜悦的程度,齐万秋的女人想。但车子一阵猛烈的颠簸,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使她的喜悦登时土崩瓦解。她触景生情,不由地抽抽嗒嗒哭将起来。女人嘛,就是这样,黄豆大的快乐可以把她们抬到云霄;绿豆大的悲哀会压得她们喘不过气来。而且这快乐和悲哀可以完成在顷刻之间。 在去南章的路上,上了手铐的齐万春一句话都不想说,隔着防护玻璃,他听不到左处长他们的谈话。 “队长,那两个草包保镖为什么不一同押过来?”一名干警问左处长。干警们喜欢把左处长称为左队长,这样,多了一层亲热,少了一层因官气造成的隔阂。 “傻小子,权当是送给安宁公安局的礼物好了。”一名年纪大些的干警代左队长回答道。 “队长!真够神的你!我明白了你为什么不想先逮住齐万春的老婆——是为了引蛇出洞。” 左处长笑笑。 “队长,你怎么估计到齐万春一定在家?” “你想想枕头上会有什么?” “难道你看到了枕头上的头发?长的是女人的头发,短的便是男人的头发——是不是这样?” “如果枕头上没有头发呢?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哎,我真想不出来。队长,我哪有您的火眼金睛厉害呢,还是你告诉我吧。” “我是从枕头上的凹痕来判断的。” “哦。” “不仅从枕头的凹痕来判断,还有床上的两个枕头,一左一右两个枕头,假如是一个人睡,枕头一般摆放在中间,人也自然睡在中间。我们进去时,看到齐万春的女人睡在一边,那么,那空着的另一边呢?——不言而喻了。还有第三个原因:男人的体臭,我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男人的体臭。” “我明白了。所以你就假装撤走,然后出其不意。那么,你如何知道齐万春一定会出来呢?” “迟早要出来,他在里面一天就要提心吊胆一天,在里面一个小时就要担惊受怕一个小时。” “嘿,还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那么多暗房、假门什么的,又有何用?” 左处长说:“我估计他一定是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了,估计离卧房的阳台不远。” 车子迎着东方的万道霞光在行驶,多么美妙的阳光,简直可以拿去酿造甘美芬芳的香槟酒。偶尔闪过的一道光柱,恰可剪作插入香槟酒中的吸管。造物主的安排使人类的想象尽可能地符合自己的心情——也难怪,自私的喜悦。不过,这世上只要还有肮脏和邪恶存在,人们的喜悦就会像兑了水的牛奶,被冲淡许多。而车后所载的四枚胜利果实,绝不会给人们以甜蜜,也绝不能拿出酿酒,不但一律都有铜臭味,保不住酿出来后还有血腥味和硝烟气息呢。 审讯的时候,左处长的估计得到了证实。齐万春确实躲大阳台与阳台之间早就造好了墙洞里,但是左处长却忽视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齐万春与齐万秋两兄弟长得十分相像,如果搁在一起,又极富喜剧性。本来一模一样的两兄弟就富有喜剧性,更何况这对兄弟虽是兄弟,却如同父子,齐万秋是圆脸,圆眼睛,齐万春也是圆脸,圆眼睛,不过齐万春的脸大如蒲团,齐万秋的则小如茶花;齐万春的眼大如一元的硬币,齐万秋的则小如一分的硬币。身体、四肢,两者都是陶罐似圆滚滚的,较之齐万秋,齐万春则放大了一倍。 先审的齐万秋,齐万秋像个刚挨过打的顽童,嘟囔着嘴,双眉一如霜打过的败叶,颓势明显。可他的嘴却像铁一样硬得似乎什么动听的话都撬不开它。 问:据糜志强交待,是你出钱让他去杀田刚亮的,是不是这么回事? 答: 问:是你指使糜志强去刺杀田刚亮的,你为什么要杀田刚亮?田刚亮与你有什么纠葛?有什么解不开的冤仇? 答: 问:十月六日至十月十日,这几天你在哪里? 答: 问:你和佘彤是什么关系? 答: 问:你知不知道佘彤的下落? 答: 问:是谁在幕后操纵你们? 答: 问:当糜志强杀了人之后,是不是你在外接应? 答: 问:谁送糜志强上的火车? 答: 问:你指使糜志强杀人,又安排了谁在糜志强杀人之后去焚尸灭迹呢? 答: 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政策你不是不清楚吧? 答:我不仅清楚这个,我只听说过一句: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混帐!”听到这惟一的一句明显的玩世不恭又曲曲折折带些讽刺和影射的交待话,审讯员的肺都气炸了,他猛一拍桌子,震得自己脱了臼似地疼。 左处长只是冷冷一笑,这么一块又臭又硬的厕中顽石,不值得大怒。“元宝”暂时啃不动,不如放下。 “先把他带下去。” 当齐万秋走出审讯室时,脊背间突然一阵发凉,好像被什么看出一个洞来。 然后提审齐万春。 齐万春不是没有“曾经沧海”过,一年前,打击经济领域犯罪时,因为承包安宁商城工程的问题,他被市公安局收审。不久,便又被放了,据说受到了有关权势人士的庇护。而出来后,他更是肆无忌惮,在外扬言说:如果真把他关了进去,他就要把一个排的人牵进去。言外之意是他如果进去了,比他个大的也跑不了。就是这样一个出言不逊、刚愎自用、狂妄愚鲁的人,却颇受某些人的赏识与器重。外传县公安局的马局长对他言听计从;他进省公安厅某副厅长的家如进自家的门。他的前妻莫名其妙的猝死、他与许多官人的亲密合影、有关他的无数愚蠢的笑话、他与上层人物权钱交易的历史、他的目不识丁却又敢于闯荡的冒险精神,组成了他光怪陆离的一段彩色人生。他的发家史其实是从一小片桔园开始的。当年桔园丰收,他一个桔子不卖全送给村里、乡里的头头,由此获得了几个工程项目的承包权。承包工程,使钱像鱼一样游进了他的钱包,然后他又用钱包里的钱作饵去钓更大的鱼,钓到更大鱼后,他又用更大的鱼去钓更更大的鱼……像上台阶一样,他拜谒级别森严的各级官员,一一送上厚礼,然后如探囊取珠,获取比他所送的厚礼高出许多倍的利润。几年以后,他的财产就和他的人一样,成了重量级的了。 他永远铭记着小时候祖母给他讲述过的一个看似简单的故事:从前,有人养了一只母狗,后来母狗生了一窝狗崽,这个人把母狗和这窝狗崽全卖了,买了一头母猪,后来母猪生了一窝猪崽,他也同样卖了,买回一匹母马,母马生了一匹小马驹,他又卖了。 买回一匹骆驼,一看,是匹公骆驼——齐万春记得当时自己听到这里十分着急,对祖母说:“坏了,买了一匹公骆驼回来,不能生小骆驼。”祖母却不慌不忙地说道:“傻孩子,那个人啊,带着骆驼,穿过沙漠,从沙漠深处运回了许多宝贝。”——从故事中,齐万春领略到了沙漠的风格。在他看来,官场,看上去是一片经济沙漠,实际上却蕴含着无数璀璨瑰丽的珍宝,虽也存着骗人眼睛的海市蜃楼,但人们心中有数,苦苦跋涉。 前往的目的多半不是为了聆听叮当响的清泉,而是为了叮当响的金币。齐万春后来又进一步了解到某些官场人物的贤德。公允地说,这些人简直无可挑剔。只要你投之以桃,他便会报之以李,如果你的礼品打动了他,他们从不卑视任何人,对于所送的礼品一一笑纳,照单全收。他们不管你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人,还是一只其貌不扬的猴子一般的人物。你即使是一只丑陋的猴子,他也会毫不客气地把你当成精美的人。 齐万春发了一点小财之后,为了表示没有忘记祖母的启蒙,就按顺序将狗、猪、马的塑像排列在他的玻璃柜里,而唐三彩的骆驼几乎堆满了房间的各个角落。他是把骆驼作为图腾来膜拜的,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他在展示他的童心呢。 不管怎么说,骆驼并没有使他远离冒险。 这次,齐万春的胸膛里大概是埋了许多话。所以他如同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尽管吐来吐去,都是一堆废话,此刻与在警车里的时间相隔不到两个小时,他的表现却判若两人。他在警车里的沮丧与懊恼的表情是出于逃跑的失败,并不是为了他的命运与归宿而担忧。这一刻,他仿佛拿到了尚方宝剑,显得若无其事,并且渐渐张狂,大胆,蛮横起来,他大言不惭。他的口头禅竟是理直气壮的“老子怕什么。”一口一个“老子怕什么”“老子我怕什么!不管你们是哪部分的,一个礼拜不到就得客客气气地把老子送出去,而且你这瘦子,必须向我道歉,知道吗,必须道歉!” 他把手指戳了戳坐在他对面的左处长,无法遏制内心的激动。 “老子怕什么!上次一个小警察说我闯了红灯,拦我的车。我一巴掌刮过去,那小警察脸上立刻长出一座五指山。谁敢不服气?埃拦我,最后还不得把我放了,一个老点的警察在一旁一个劲地拍我的肩膀,还当我的面狠狠训了那小警察一通,直说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老子怕什么!就是打了太上老君,嫖了王母娘娘的女儿,折了铁拐李的那条不瘸的腿,阎王老子见了我,也还要给我端上茶来说我做得对。” “老子怕什么!你们要我交待,好办。你们问,我答,点滴不漏。你们也可怜,不问个水落石出就交不了差,我不为难你们。好吧,开始吧。怎么,不吭气了,一个个脸青着,全吃了哑药了。你看看你们一个个吊儿郎当的样子,真是有损人民警察的形象。 还有你,瘦得跟一个要断气的艾滋病人一样。” “老子怕什么!我上头有的是人,有谁?我懒得告诉你们。反正多的是,比春天江中的河豚还多。告诉你们这些兔崽子,不管他们当中的哪一个,只要轻轻放上一个屁,你们就得尝尝八级地震的滋味。我看,还是趁早放了我,早放了我,我就少找点你们的麻烦。” 一席话,说得审讯员摩拳擦掌,又不好发作。但见左处长双肘支着桌子,如同一尊石雕,作沉思状。 “记录员,上面的这些话你就不要记上去。你记上去,我老子也不怕。” 左处长瞟了一眼齐万春,镇定自若地摩挲着自己的尖下巴,像猎人抚摸自己屠狼的匕首。 “哈欠。他妈的,害得老子一夜没睡,尽打哈欠。到时候,我要申请赔偿我的睡眠损失。” 终于—— “我只告诉你们一个人的名字。我不说出来你们是要像蚂蟥一样死盯着我不放的。 说出了他,你们也奈何不了他。往上,我是不说了,一说,他们脱不了干系,也就没人保我的命了。” 这才是最重要的,左处长屏住呼吸,兴奋异常而又不动声色。他看着齐万春的脸像小时候看着一部买不起的童话书的五彩封面。他简直有点……喜欢起齐万春这个人来了:那带些干脆的傻劲,那老谋深算下的轻率,那狂放不羁中的愚蠢。他喜欢齐万春就是喜欢他的合作精神,不需要喋喋不休的磨牙,不需要锱铢必较的扯皮。左处长心目中,理想的对手就是这样一种人:要么愚不可及,要么智商非凡。一个可以节省时间,一个可以增长才干。 熬不过睡神,齐万春果真报出一个名字。 左处长念叨着这个名字,念了两遍,并没有觉出什么奇特的地方。可是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就意味着有条新的线索,有了新的线索说不定案件会有新的进展。沉浸在欢愉当中的左处长仿佛一头松鼠费尽周折打开了一枚特别顽固的核桃,其兴奋程度不亚于一个在音乐喷泉伴奏下幻想手持彩虹当空舞的少年。 沉浸在兴奋中的左处长不知道,他念出的名字,一旦丢向安宁的上空,便有石破天惊的效果,连聋子都会感觉到它的震响。左处长只是开门让门外警卫进来把齐万春带走了。 啊,终于舒了一口气,那是谁说的,谁说工作使人衰老,愉快的工作,同样使人年轻,左处长觉得自己便是一个最好的典型。他拿起电话的时候,笑得十分自信。 打完电话,他回过头来,两名审讯员都已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第四章 调查组在行动 不知道仓颉为何要造这两个字? 仓颉造字是个谜,仓颉把这两个字造得如此相似便成了谜中之谜。 这两个字读音相同,字形相近,字意迥异。 这是两个完全分道扬镳的字。 獬:xie獬豸,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异兽,能用角顶理亏的人。 蟹:xie甲壳类动物。凭其张牙舞爪的神态,人们常把横行霸道者也称为蟹。 獬代表公正、质直、勇敢,有一股正气;蟹代表骄横、蛮野、怪诞,有一股邪气。 把这两种性格截然不同、气质泾渭分明、作风等同冰炭的动物安排在同一个读音下面。 难道目的就是要让它们相伴一场,一决雌雄吗? 省检察院副检察长雷环山来到安宁县已有十多天了。他一头银发,满面红光,就任双十大案要案调查组组长已来,倒并不见他的银发增多,红光减弱。他上台阶一跨就是两个,而且不见气喘,精力比整天乱蹦乱跳的顽童还充沛。背地里他的组员都喊他“老顽童”,都说他拔下一根银发比孙悟空拔下的一根猴毛还厉害。“白发一拔,办法来啦”。在副检察长这个台阶上他一上就来了个六年的原地踏步。七年前查代理省长的包庇走私案,他没赶上,错过了好机会。以后呢,又都是虾案,用不着他下手,这次这宗棘手的蟹案,他是咬定了。 他的组员包括新上任的反贪局副局长李光明、省安全厅二处的处长边疆、省公安厅刑侦处左队长,及其他的下属。一共十八人,他们的对手便是安宁县的县委书记程家卿。 一到安宁,他们便对程家卿进行监视。令他们诧异的是,程家卿没有什么越轨行为,可在齐万春的供词中,程家卿是双十谋杀案的幕后指挥。齐万春还供出程家卿收受了他承包安宁商城时的十六万元贿赂。难道他在信口雌黄?难道他与程家卿有私仇,故意栽赃陷害?事情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尽管进行了多次明察暗访,却无人说起过程家卿是一个劣迹斑斑的人。只是都异口同声说,听说过他因为第二次爱情而被贬黜的事,但事情发生在他来安宁之前,追究此事根本没有意义。在有些人的口吻里,雷环山还听出了一丝仰慕:这种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事,大概只有英国的温莎公爵做得出来,没想到还有一个程家卿。问了一些安宁县的部门领导,无一不是讳谟如深,三缄其口。许多中国人就是这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若关己,先看形势。雷环山夜夜苦苦冥思,推敲案情,要在案件最薄弱的地方打开一个缺口。他卧室里的电灯,常与太阳见面。尽管如此,案情并没有重大进展。 双十谋杀案的关键人物佘彤也没被抓获。左处长他们连续蹲了一个礼拜的坑,依然一无所获。 左处长三番五次地带人造访,只是吓坏了佘彤的老父亲和老母亲。他们的儿子生下来就是个灾星,告状的,讨债的,邀去动刀子的,找去干架的,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受灾。灾情报告三天两头就递到家里来,真是源源不断。如果哪个礼拜没有出现灾情报告,那准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夜半惊魂这个词的含义,两位没喝过多少墨水,又因少喝了墨水而喝了足够多的稀饭的老人,理解得比什么文学家哲学家都要深了。从劳改农场回来,那小子并没有一蹶不振,的确,他在那里学到的知识比大学毕业的人学到的还多。 不然,他的钱不会那么三翻四抖地往上涨。他阔了。一阔脸就变,此话不假。果真,他变得脸上只有鼻子,身上只有肉了,白白净净,衣履光鲜俨然白领阶层。也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买卖,反正从此,来喝酒的取代了来告状的。来送钱的取代了来讨债的。细腰身笑嘻嘻来的取代了大着肚子哭哭啼啼来的。两位老人笑逐颜开,做着抱孙子的美梦。 哪知那小子靠着钱包为他撑腰,对待女人,采用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战略战术,猴子吃桃一样,这个尝一口,那个啃一下。他究竟要找怎样的,只有天知道。倒让两位老人,齐心怀念起那个有人大着肚子哭哭啼啼上门来的时代来。这些天里,上门来的是一帮警察。常来。两位老人一听敲门就紧张。夜里像睡在一张刚烙好的大饼上,白天更是提不起精神。老头患上了阳痿似的,老妈倒像当年峥嵘岁月里刚挨过批斗的地主婆。据说,儿子与那杀人犯是劳改农场里的“战友”。这次谋杀田书记的布置,他知道的最详细。 得知儿子竟成了杀人犯的同谋,两位老人黯然神伤。他的种种劣迹又浮上心头。他们的心就像两扇用久了的灰色的门,法律也锁不住,常有些感情什么的从门缝里泄出。但愿能追上儿子的身影。他们总是这样祈祷。儿子犯了罪,他们不会窝藏儿子,但是他们会把他们的儿子窝藏在心里,尽管他是那么不争气。他们看着家里墙上贴的宝丽板,吊的二级顶,还有地面的拼木地板,做工精细的组合柜,上面放着大屏幕彩电,还有“保卫”彩电的一套美国狮龙音响,突然体味出它们来路都不体面,和他们儿子的钱一样,是有毒的,带菌的。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不过,为了驱散屋子里死寂的气氛,每到晚上,他们都要争着打开电视机。 饵放久了,就不香了。雷环山生怕预定的计划失败。佘彤可能逃走了,也可能隐匿起来了,他的不见踪影给整个计划的实施蒙上了一层阴影。程家卿也还是犹抱琵琶半掩面,现在逮捕他似乎为时过早。虽然逮捕程家卿的计划早已酝酿好了,但如果指控他谋杀的证据不足的话,不仅事后反而工作量巨大,还有,事情一旦公开,上上下下的说情者有的放矢而来,会使问题复杂化,将更重要的可能存在的谋杀罪行掩盖。究竟他是不是谋杀案的主谋,目前尚不能确定?仅凭他的经济问题,而他认罪态度较好,又能及时交出赃物,自己是无法获悉他在谋杀案中所扮演的角色的。假如是他的话,而又因为自己的失策,让他轻易地溜出恢恢法网,那不是在自己一片透红的历史上划上一个蹩脚的黑色句号吗? 是继续等在洞口想办法诱出老鼠将其擒获,还是只割它此刻露在洞口的一线尾巴呢? 夜长梦多,时不我待。雷环山必面临选择。继续等不知要等到何时,旷日持久地等下去也许只能等到一场空,割尾巴也怕割错。因为到目前为止,没有人能预测这只老鼠和它的尾巴是好是坏?那么,是否有第三种办法呢? 噢,看来,只有先揪住他的尾巴,把它揪出地洞擒住再说,不割它的尾巴。 十月二十二日下午,雷环山召集全体组员召开了一个讨论会。 椭圆形的会议桌上,只有两盆凌霜不调的小松柏苍翠着它的生机,可是人们已嗅不到它们身上自然的气息,小松柏久在温室里,活力仍在,却已经忘了本了。各色茶杯一一落座,旋开盖的,袅袅地冒出一股股媚视烟行的热气;没添新水的,底下是尚未完全榨干精髓的苦茶叶。 左处长首先说话了。 “雷组长,再这样干守下去不是办法。抓佘彤,和大海捞针一样。” “可是捞出了这银针,我们就有可能刺破整个脓头了。” 雷环山心里同意他的说法,嘴上却故意跟他较劲。 左处长急了,太阳穴上血管虬结成一团,像行进中蚕拱起的背,人也霍地站了起来。 他要为自己辩护。 “雷组长,我这话绝没有拈轻怕重的意思。我是想,先绕开佘彤,再找找其它线索。 抓佘彤是一定要抓的。抓他固然很重要,但是还有比他更重要的人物,如果不趁势追查,到时候贻误了时机,落个竹篮打水两头空,后悔都来不及。抓佘彤的任务,我是绝不会推卸的,以后还由我来干。” 雷环山手像扇子,在离桌面还有一段距离的空气中,一上一下地扇了几次。 “你先坐下,听听其他同志的意见。” 反贪局副局长李光明取下他的黑框眼镜,两只眼睛顿时活了过来。他说话、发言总是慢条斯理的。 “根据程家卿的受贿情况,是可以逮捕审讯他的。但是,他受贿的数目仅仅是齐万春所讲的十六万元吗?我看不止。究竟多少,正是我们调查组要弄清的问题。现在叫我们一筹莫展是没有人出来作证,取证工作遇到了困难。许多知情者有的是现任领导干部,他们或慑于淫威,怕程家卿东山再起后进行打击报复,不敢作证;有的因花钱买了官,碍于面子,不愿作证;有的本身就是行贿者,一说出来,自己也卷了进来,不愿自投罗网;有的虽对程家卿恨之入骨,但不愿贸然得罪,处于观望之中;有的受了冤屈,想一吐胸中的块磊,无奈程家卿依然在位,有撼山易程家卿难的想法。这样调查下去,势心会进入死胡同。山重水复为的是柳暗花明。既然贪污、受贿是一些领导干部的常见病,我的意见是抛开佘彤,先将程家卿锁起来,不怕他不交待。至于他是否在双十谋杀案中充当了重要角色,也可问个水落石出。” 省安全厅甲处处长边疆当即反驳道:“我反对李局长的意见,万一将程家卿锁了起来,他来个铁嘴钢牙,拒不交待呢?那样,我们很快就会被动,舆论的压力,直接领导的压力,李局长,你要知道。这种压力,不是你我承受得了的。到头来,我们不仅要乖乖地放了他,还要赔礼道歉,而且得承担办事不利的责任。” 李局长据理力争道:“假如他不交待,恰恰证明他心虚,心中有鬼我们更有理由逮捕他。不要忘了,仅省反贪局和市反贪局,收到来自安宁的有关他的举报信,有一尺多高。” 边处长针锋相对地说道:“这种大同小异的举报信,说不定只是出自同个人之手也说不定。” 雷环山插话道:“这只是一种可能。” 边处长虎头虎脑地说道:“这次调查,省委派我们来,连市里的检察机关都撇开了。 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求我们慎重。省里派我们来,体现了省委对我们的高度重视和信任。这种重视和信任是建立在一定基础上的。这次调查,既有深孚众望的雷检察长出任调查组组长,又有经验丰富的左处长前来加盟,我们就要有信心,不能中途退缩,也不能中途出乱子,要一鼓作气,不遗余力的将这次调查搞好,搞彻底,做到不留尾巴。” 李局长委婉和悦地笑道:“边处长,你恐怕误会我的意思了。” 左处长道:“边处长,你知道我做事,一贯是雷厉风行的,我平生最不喜欢的小动物就是蜗牛,从小就不喜欢。不从程家卿身上寻找缺口,僵局就打破不了。但是操之过急也不行。对程家卿实行监视居住以后,估计情况会有好转说不定知情者的顾虑会因此而打消,开始相信政法队伍的威力,群众也会支持。所有的问题说不定迎刃而解。” 边处长见左处长对自己的激进做法不持肯定态度,便强调道:“这仅仅是说不定而已。” 李局长却赞同左处长的意见:“与其毫无收获,不如试一试。我们要用两条腿走足,明知道一条腿受了伤,就要改用另一条好腿。不能好腿一块使,那兴驻会累断伤腿,而且会连累好腿。” 感觉受到了两面夹攻的边处长涨得通红的脸像一块山楂饼,他站了起来,叉起腰,大声问道:“如果那条好腿也受了伤呢?” 李局长不甘示弱:“但是现在那条好腿是好的,并没有受伤。” 雷环山做了一个交通警察的暂停动作,“两位,告诉我那受伤的腿在哪里?” 在座的人个个捧腹大笑起来。李局长、边处长也不例外,只是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笑罢。雷环山喝了一口茶,道:“不要搞得像辩论大赛似的,辩论大赛是中学生、大学生中间流行的看家本领,我们这些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人我看就不必再使用这种本领了。还有,边处长的意见有道理,李局长、左处长的意见也有道理。程家卿的问题要搞清楚,佘彤也不是不抓,抓佘彤也为的是将程家卿的问题搞清楚,两者并不矛盾。至于先追佘彤,还是先抓程家卿,下一步工作究竟如何开展,我的意见是请示省委领导,同时,大家也想想办法,不知在座的诸位有何异议?” 当然不会有异议了。大家静静地注视着雷环山,突然就不再言语了。 就凭着雷环山每一根都代表尊严和沧桑雪山似的一头银发,就足以使大家噤声了。 相对来说,苍苍白发在涉世未深的眼里常常被粹为百炼成钢的倚天长剑,组里的每一位成员对“老顽童”都是相当尊敬的。他严肃幽默如同父亲,循循善诱如同母亲。从他这里学到的如同一系列冰糖葫芦串在同一条棍子上似的一群老师那里撑到的要多得多。 他的一席话,表面上,没筋没骨,实际上,藏锋不露,他巧妙地提醒了争议的双方——你们谁也不能做出决策,连我也不能。这是一个极难把握的问题。这样的方法,似乎是一种圆熟的处世方法。圆熟的处世方法,不是针,不是芒,更不是刺,而是浑同和光,不伤害任何事物。就德行高尚的佛教徒,一生的勤勉修炼只为涅梁之后能向世界贡献不多的几粒五采斑斓、璀璨夺目的舍利子——恐怕这也是于世实无补的,虽然岁月的光彩在其中闪现。独来独往的飘逸的生活方式,蜻蜓点水、浮光掠影般对世界大智若愚的感悟,其实是对圆熟的最好注释。虽是凡人,雷环山对圆熟的境界也是向往的。不过,他离圆熟似乎老隔了那么一层,永远有那么一点距离,幸亏离圆熟有那么一点距离。圆熟到既不关心国事人事,也不关心风声雨声,那也是可怕的。谁也没见过雷环山欺负过什么人,或者怕过什么人。路见不平,即使没有长角,也是必定要去顶,去撞,像传说中的獬一样,不管是把对方顶得哇哇叫,还是把自己撞得头冒金星。这就是雷环山的性格,雷环山的风格。雷环山的风格来源于他的健康,纵是一群病魔围着他找碴,你一拳我一拳地也打不倒他,相反,见了他一定谦恭得如同太监见了皇上。他的硬朗程度令人吃惊,仿佛吃了药片才会生药,可是从不生病的人谁会去吃药呢?雷环山不仅健康得出奇,而且健康得有些怪了。他说他有四条腿走路。人除了左腿,右腿走路,哪能凭空多出两条腿来呢?乐观,刚直,把乐观和刚直也说成是人的腿,绝对是“老顽童”的一大发明。 比别人多两条腿走路的人不让他健康也说不过去,雷环山那透着喜气的没有一点缺口的满面红光的便是明证。叫虫蛀过心的人的脸,要是能放射出这样的红光来,那雷环山还能叫老顽童吗? 空白,十天的空白,足以叫一切人脸红。幸而雷环山的脸本来就是红的,其他人也看不出来。惟有左处长的眼睛厉害不过,当即看到了老顽童乐观背后的隐忧。他可不想老顽童失去老顽童固有的魅力。可是抓佘彤已害得他黔驴技穷,他早有劝说雷环山改弦易辙的想法,可是怕鼻子碰出灰来。谁要以为赫赫有名的雷环山真是老顽重那可就错了。 他一旦发起脾气来,屋上的瓦都要吓飞,谁都别想拿哄孩子的那套来治住他。雷环山发起脾气来更是可爱,两眼像充了电一样炯炯有神,逮住谁骂谁。骂完之后又和你拍肩膀,哈哈笑。平时很风趣,他的风趣生气的时候更能超水平发挥。他若是见人就打躬作辑,哪来那么一股刚正之气?对那些有奶便是娘的,他说最好的断奶方式就是咬掉供奶的xx头。为此,他很是得罪了一些高贵的xx头。 这次,左处长确实为雷环山捏了一把汗。 晚上,他提了一瓶喝剩下的江南茅台、用纸包了小半斤凤拍来找雷环山。在这栋古色古香、雕梁画栋的文凤大楼里,雷环山已经住了十多天了,每天晚上他都像一个面壁思想的思想者,要对着整个静静的屋子。屋子里的灯光太亮了,使他迎着灯光的手指里的血也生动起来。他住得腻烦了,案子想得他每一根脑神经都疼。他迫切地想找一个知心的人来谈谈。换一个心情比换一副脸谱更重要。左处长不请自来,使他喜出望外。他想拍左处长的肩膀,可是左处长过于瘦长,他只拍到了他上半节的手臂。 “走,我们到外面走走。” “隔墙有耳?” “谁要有那么大胆的耳朵,正好今天拿来下酒。” 雷环山双手配合,右手刀左手砧,做了一个下切的动作。真是老顽童。左处长笑了。 朗朗笑声,像一堆金毛币在地上混乱地滚动着,使有着阴影的地方也生色不少,亮堂的地方更亮了。 他们出了门,坐上蹬土,仿佛登上了三四十年代的旧上海的旧影片。画面那么灰暗,调子那么低沉。蹬士轧轧的节奏,仿佛用的正是放映机的速度。蹬车的是一位老师傅。 “去哪儿?” “县城北边不是有一座庙吗?” “哦,去曹操山,烧香拜拂?” “不,找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左处长撤了一个谎。 “你们是从外地来的。” “听说你们县里田书记被人暗杀了,有这回事吗?” “唉,杀得血天血地的。你们还不晓得?也难怪。外地来的嘛。惨喽,当官也不容易。” “田书记这人怎么样?” “田书记这人不清楚,他来的时间不长。不过,黄书记确实是个好人。上次他摔在地上,额头上肿得鹅卵石一样,看他的人几乎是排着队去的。不管是公家还是私人送的礼,他一概都不要,全送到了县里的各个福利院。等一下上了那个坡,你们就可以看到县福利院。” “黄书记喝醉酒撞了车,还有那么多人去看他。” “打鬼话,他哪是喝醉了酒,他是无缘无故被车撞了。这个事我晓得。那天,他刚和县里的头头们开完一个会,突然从背后开过来一辆吉普,车开得钊起来,旋风一样,把黄书记刮倒了。说来也奇怪,只是正好刮倒了黄书记,幸好黄书记撞到了人大张主任的身上,顶住了一下,结果两人一齐摔在地上。如果不是张主任顶住,寅书记就不只是头青面肿了。” 听到这,坐在车上的雷环山怦然心动,猛地一激灵,如同醍酗灌顶一般。喔呀,黄海是被车撞的,而不是喝醉了酒撞的?这是真的,这简直太……黄海的被车撞与田刚亮的被谋杀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如果真有联系,这个难解的案子说不定会有一个转机,也许是新的突破。雷环山,雷环山,你呀真糊涂,糊涂得就像在一个小铃铛里的虫蚁,外面敲鼓都不知道。有时候,文件和调查记录并不是百分之百可靠的。你呀太轻信了。雷环山带着一种亢奋和自怨自艾糅合在一起的感情,无法自抑地激动起来。他要站起来。 就像一位受到饥寒交迫从一切拮据和尴尬中解脱出来的一夜成名的艺术家一样激动,他的手颤抖着。难怪,曾经有领导说过雷环山是情绪派,而非稳健派。他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趋近奚落的贬义口吻。 “喂,坐稳来。” 左处长及时扶住坐立不稳的雷环山。 “老雷,怎么了?” “没什么。” 车子继续行驶。蹬士师傅的双腿交替着时隐时现,缓了一会儿,雷环山又问了起来。 “我说老同志,你们现在的县委书记好像姓程吧。对于这个姓程的书记,你们是怎么评价的呢?” “他呀,别的没听说过,他就爱捞几个钱。听说他原来为他现在这个老婆闹得不亦乐乎,还降了职。他爱捞钱,可他也大方。看别人可怜,他就动心。去年塌房,他一个人出一千给死者的亲属,自己掏腰包;今年龙头镇板桥村那儿有五个细伢子,屋里穷,没钱上大学。他带了一班人马去,钱就跟着滚了去。他爱捞钱,可也得替别人办事。一个愿出钱,一个愿办事,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别人指三道四算那回事?老百姓嘛,总会有些事。找他办事的,多数还是老百姓。当官的嘛,捞几个也不算什么。他的前几任,除了黄书记一尘不染两袖清风以外,其余的,不论摆出哪个,和他一比,都是半斤八两。谁不捞啊,不捞哪叫官吗?做生意嘛,也要讲个交换,难道当官的没钱挣。只是社会上,不知怎地,人都普遍不要脸了,把名声看得一钱不值。我年纪大了,土到头边香,可我不忍心看着我的儿孙们生活在一个乱糟糟的社会里,不忍心看着他们变坏。” 这些老师傅只把受骨当作一位官员的人性的瑕疵来看待,着实叫雷环山感动,又难过,悲从中来。无论哪一级官员,权力无疑是有的,然而菲薄的薪金根本无法维持他作为权力拥有者的体面,雷环山看过不少这类人铤而走险、以身试法的例子。从智商上来说,他们是高的;从权力上来说,他们是真的,然而他们却经不起许多油头粉面、看上去智商未必有多高、也知道靠什么起家的商人的轻轻一击,这不能不引起他们心理上的不平衡和行动上的大偏轨。试想,一个市长如果在众宾喧哗的招商会上穿着一身廉价的西装,将成何体统。他在招商会上的发言会不会给人一种乞讨的印象呢?雷环山想起前不久一个非洲小国的总统来南章市考察农业的事。一般说来,外国元首访问中国,捎带访问的城市大致不外乎上海、广州、天津、西安、杭州、海口之类的城市,来内陆省份的省会城市南章的却是破天荒般的稀罕事。一样是总统,总统来了,待遇可不能比别的省低了。这可忙坏了省政府的接待官员。供总统下塌的宾馆总算落实了。说是五星级的宾馆,其实只有新建的总统套间勉强够得上五星级,其它部分是在一座五十年代的著名建筑上抹了粉加以改进才成五星级的,好在这次正是总统来,这五星级宾馆也没有什么不般配的。要命的是省政府没有豪华小车,赶紧向一家私人照像馆的大老板那儿借来一辆“林肯”才算应了急。可见一个财政捉襟见肘的政府,有时候也不得不依靠冠冕堂皇的牌子、之乎者也的面子和可能的优惠政策来冲淡它身上的穷酸气。中央政府对地方政府、地方政府对各行业的控制能力的减弱,穷庙里出现富方丈,华盖下走出灰姑娘,也是路人皆知的事实,在这种大背景下,梦想成为大富翁的政府官员、公务员要冒的险不知要比一般的商人大多少倍,这种冒险几乎是破釜沉舟式的,可赢的部分绝不会比与他合作的商人多。比之暴殄天物、一掷千金、沉湎于声色犬马之中的大款们,他们的心里虚的,像不实的陶罐,因为声音的底气不足,总也经不起推敲,甚至只是试探性的推敲。 一方面他们不忘羞答答地与商人们周旋,一方面必得左顾右盼防意如城。 微光中,蹬士司机正费力地往一道坡上蹬,见他蹬得艰难,雷环山和左处长便下车步行。程家卿的前几任除了黄书记以外,都与程家卿半斤八两,怎么会这样呢?雷环山的心不由地坠了铅似地沉重起来,但他即刻推想到这也有可能是谣传时,又释然宽怀了。 “老同志,程书记的前几任除了黄书记难道就没有清正廉明的吗?” “都是传说,究竟真不真还有根据啊,我说,你们问……哦,你你……你……们坐好。” 蹬士师傅蓦地警觉起来,话也说得结结巴巴。他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有力地压着车座,还分出一份力来瞪大眼睛,扭头看了看两位陌生人。坏了,怎么看都不认识。一位和蔼,谦虚,举手投足像个领导;另一位严肃,言语不多,像随行人员。再说,两位的口音也似乎比安宁本地的上调高雅出许多。完了完了。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这个书记怎样,那个县长如何,这是自己能说的吗?满口喷粪也不看看对象。蹬士师傅惶惶然的样子做个赫脚带泥踩在人家地毯上的先头并不知情的农夫。委屈与懊恼凝成一团黑云,在他的脸部盘桓。 远处泛着点点红光的草堆,在穿过田野的小径上只是缓慢而又无声地燃烧着。它们,格外像孩子们的能在黑暗中发光的玩具,被什么阻挡一动不动,产生的灰烬却是来年禾苗的膏腴。更远处的起起伏伏的深暗山峰,故意与人赌气似的,离人远远的,所有的山峰都是这样,你看着近,走去却是一天一夜也不够,甚至一生一世也不够。 上了坡,蹬士师傅稍稍挪动了一下重心,车子随着仄了一仄。然后又过了一座桥。 桥下的流水受了什么感染似的,也默默无声。深沉得有些虚幻,幽玄。蹬士司机不再说话。大概是已经意识到他太多嘴,便以大面积铺开的沉默来补偿。 “老同志,没关系的。”雷环山安慰道。 这一声使蹬士师傅更惶惑了。他一个劲地解释、道谦:“我是有眼不识泰山,大人不记小过,大人不记小人过。”忿地骂道:“我叫你多嘴!我叫你多嘴!” 听着这清脆的声音,雷环山感到安宁人对双十谋杀案的畏惧和回避心态,同时又像三伏喝了雪水一样酣畅。这位蹬士师傅,说不定在不知不觉的谈话中为自己提供了新的线索呢。看着蹬士师傅蹬车辚辚而去的背影,雷环山明确地感到了一种解放了自由了的感觉。再细细咀嚼那蹬士师傅的话,雷环山又不禁隐隐约约地思索起来。原来的县委书记被车撞,现在的县委副书记被暗杀,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假如真的不是巧合,而是有人蓄意按排,那……不等雷环山往下想,一块块石头忽然破空而来,一齐磊上他的心头,使他的心又急遽沉重起来。 安宁莫非是是非之地?安宁的秋天莫非真是多事之秋?而自己莫非将陷在这团泥泞里,欲拔不能,欲行无路? 两人信步而行,左拐后在一个杂草丛生的小山包上席地而坐。还未坐下,一阵冷风吹来,雷环山打了个寒颤。毕竟……“有点冷,披上我的衣服吧?” “来,给我酒。”左处长把酒递给雷环山。 雷环山仿效醉仙,竖起酒瓶,嘴对嘴,一仰脖子,咕嘟,喝了一大口。左除长见势,猛地夺了过去。 “老爷子,悠着点。” “这案子分明像一块烧红的砖,要么放下丢了它,要么冷水一浇,冷了它,都行。 可偏偏要你咬着牙抓住手里,挺祝你看这多难受。” “谁叫您放着清福不享,非要出来,凑热闹,你以为这是瓮中捉鳖呀。” “我来,一半是服从上级安排,一半是为自己找事。再坐下去,我就只剩下身懒肉呐,”雷环山指了一下大腿上的髀肉,好像在提醒那松弛的肌肉要注意点,别懒了,“到见了马克思的那一天,马克思都会批评我——雷环山,你怎搞的?瞧您,吃得肠肥脑满的,活像个资本家。” “你可以回他话呀,身体结实健康证明生活水平提高了呀。你这样见他多体面,换了我,马克思一见面准会这样问我——你来自中国?唔,不像嘛,我看你大概来自黑非洲。” “哈,那时候我们多热忱埃而现在,尽是什么四大天玉、电子游戏呀,唱的是什么在半梦半醒之间呀,何不游戏人间呀,不如温柔同眠呀。” “可不,现在的孩子不像了孩子。可成人又能好到哪里去——远看是君子,近看是小人。现在,似乎除了孩子就是连孩子都不如的小人。” “都是钱欲给闹的。” “这程家卿真的有问题?” “假作真来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老雷,你觉得奇怪吗?这个案子,撇开市里,直接让我们这些人来办,这意味着什么?——难道意味着程家卿与市里有一层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而省里早已察觉,还是省里的某些领导想保住市里的与谋杀案或与程家卿有关系的人,让案子只追查到程家卿为止。” “两种假设都有可能,也许是上级的一种策略。我们来安宁十几天,公开身份去调查、取证,结果呢?每次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这说明一个问题,如果齐万春的供词不假,那么证明程家卿在安宁已经是烈焰薰天了,知道底细而与这穿一条裤子,不会去说他,知道底细虽不与他穿一条裤子却慑于他的声威的,不敢去说他。” “你准备怎么办?” “不搏双兔。我既然认定了程家卿,就依法办事,要追到底。” “那么佘彤呢?” 左处长边抿着酒,边问。 “追捕他的通缉令已向全国各地公安机关发出。他有可能南逃,愉渡出国,也有可能潜往地广人稀的大西北,俟机而动。人海茫茫,要抓住他,不比跑着去追一支射出去的箭更容易。我的看法是,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但是迟早是要将佘彤缉捕归案的。他毕竟是这个案子中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 “你就不怕螃蟹没有抓到,反被螃蟹咬一口。你要知道,你面对的可能不仅仅是一只叫程家卿的螃蟹,还有在他身上比他强大得多的一只只螃蟹。一旦他们群起而攻。你如何招架得了?” “我早想好了,明天我要回去一趟。向上面汇报一下这段时间里调查到的情况。还有,我要跟家里的老伴和孩子们说:这次一旦失败,我就辞职回家种田,永不参政。左老弟,你听好,我,与程家卿个人没有任何仇恨,可是不抓一个典型出来,不足以杀一儆百。有些人的贪欲,简直达到丧心病狂的地步。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这是元曲中的名句,真是太形象了。” “老雷,我问你一句,你抓得完吗?唬得住吗?” “不管怎样,抓一个算一个,抓一个就少一个,而且我抓一个,你抓一个,他抓一个,不就更少了吗?我深信,具有正义感的人虽然没有具有献身精神的人多,但比善走旁左道、心地不正的人要多得多。” “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就像海底的珊瑚网一样,你在底下劈烂了一面还有更高处的一面。再者,我们手中并没有多少程家卿的把柄蔼-除了齐万春的供词——这供词是真是假,尚待证实。” “从安宁这死气沉沉的气氛来看,从孔县长、马局长、程家卿秘书等人的言行举止来看,从程家卿在双十谋杀案发生的第二天——这还要多亏了安宁认真负责的电视台,在一个会议上丢魂落魄的神态来看,虽不能断定与谋杀案有关,我敢说,其中必定有鬼。 三天后,等我回来,你看吧。” “什么?要等三天才回来。可是群龙不可一日无首,宫中不可一日无帅埃”“我不在的时候,你多留点心就是了。李边二人,纸上谈兵可以,实干却不行,只有靠你多注意一点。我回来的时候,程家卿也要开会回来了。这几天,千万要集中精力,监视出入他家的人员和他家中成员的活动。” “你放心吧,程家卿家中除了他的爱人就是他的一个傻气兮兮外甥女,说到出入他家的人员,不会多的。眼看着就在调查组的眼皮底下,哪要那么不懂事的,往程家跑——说不定跑出一身虱来,谁敢?” “这帮兔崽子,平日见程家卿恨不得为他捶背搔痒,眼看风声不对了,又跟不认识似的。是火炉时,抱在胸口;是冰窖时,绝不多瞧。人啊人,就这么怪。” 雷环山无限感慨地摇了摇头。左处长看着他,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的点头。 “这案子,就像这东西,嚼之有味,弃之可惜。我是不舍得轻易就扔掉的。” 雷环山嚼了嚼手中的凤爪,然后咔嘣咔咔啸大嚼起来,像吃螃蟹般痛快淋漓。上面的牙齿与下面的虎齿商量好了似的,咬动的声音是那么强烈,那么坚定,那么遭劲,散发出无与伦比的音响魅力。 眼前这汉子绝不是那位准备与风车决战的荒唐骑士唐·吉诃德。眼前这汉子,厚重的夜色是他深远的铠甲。他从黑暗中汲取力量而使自身黑白分明。 当雷环山站了起来,左处长盯着他的背影这样想着。 走之前,他们在小山坡上静静地伫立了片刻,凝视着夜色和夜色中发出红光似乎长满了火眼金睛的草堆。这是一个冷静的夜晚。垂直的月光像玉色的梯子竖立在他们各自的肩上。 风带着醉意。夜也注视着他们,像注视着两棵蓬勃生长的还从未动摇过的樟树。 第五章 运筹帷幄 南章市。 一栋普通居民楼内。2单元304号。雷环山零门廊上的304号已像这个城市许多的门牌号码一样斑驳温漶。 防盗门紧闭着。 如牛反刍,雷环山在将“双十谋杀案”的调查情况笔录准备呈送给钱向锋检察长审阅之前,已将调查报告辔国地过滤似地看了一遍,又细细地过滤似地思索了一遍,获得了不少新的启发。尤其是关键的地方,他看了不止一遍。在安宁,雷环山等人虽没有吃过闭门羹,但受欢迎的程度几乎是零。雷环山此番重点看了调查组与孔从丘、马局长、洪鹏等人的谈话笔录。 在安宁县县长孔从丘处的笔录。 问:我们来,主要是了解有关“双十谋杀案”的一些情况,事先没有通知,唐突了。 答:没关系,没关系。你们是上面的领导,就是不来,我们也应该将所了解的情况提供给你们。安宁县是小县,条件有限,只好请你们委屈一下,住在文凤楼。 问:希望你能与我们合作,实事求是。 答:我不会违背党的原则的,请领导们放心。 问:“你对程家卿的具体评价是什么?” 答:因为原来的县委书记黄海调入南章,程家卿接替黄海任县委书记,我来安宁接替程家卿任县长,这些都是组织上安排。这是去年年底的事情,所以我与程家卿共事不到一年,我想,程家卿能够得到组织部门的提升,说明他在安宁是干的有成绩的,我来之前他的成绩我不能妄加评论。我来之后,我发现程书记在减轻农民负担上、在招商引资上、在使濒临危境的企业起死回生上、在美化城市的环境上,他是做了很工作的。他这个人有魄力,干起事来大刀阔斧、雷厉风行,这是有目共睹的。我对他的评价用一句话可以概括:像个领衔主演。 问:你是否发现程家卿在经济上有什么问题? 答:别人的情况我不清楚。我只敢说,我与安宁的任何人没有任何个人的经济往来和经济瓜葛。 问:你是否发现程家卿与田刚亮之间工作上有矛盾? 答:我没发现。在常委班子里面,我和他们相处得融融洽洽,可以称得上没有半点隔阂,没有一丝不愉快。但是程家卿有时候显得很霸气,但他绝不是为了他个人。他与田刚亮可能为了工作有过龈龉,有过争执,但没有根本上的矛盾。 问:能不能谈得具体一点? 答:譬如今年上半年县城旁边阳梅村一栋接近竣工的商品房突然坍塌,造成二死四伤的惨剧。田刚亮主张将死伤人数数目不分类别全部上报,程家卿却主张将非施工人员排除在事故情况的上报名单之外,因而只上报一死三伤的数字。田刚亮当时大为生气,指责程家卿不实事求是,相反,程家卿很耐心地做解释。不料田刚亮依然固执己见。 问:那当时你的意见呢? 答:我同意程家卿的意见,不仅是我,除田刚亮之外的常委都同意了程家卿的意见。 因为我们的本意都是想使安宁在全市、全省能给人一个良好的印象,谁都不想为安宁添上一个抹不去的污点。事故既已发生,所以我们大家都想尽力挽回局面。后来田刚亮硬是不听劝告,硬要往上捅。这一捅不比捅燕子窝,今年捅了燕子明年还会来,他这一捅,结果把两个差一点就要签字的合资项目吓跑了,外商、台商谈“安”色变。表面上,田刚亮这一举动没有错,可客观上却因小失大,给安宁的老百姓带来了重大的经济损失。 不仅程家卿,我们大家都痛心得捶胸顿足。 问:孔县长,你是否听到过程家卿与齐万春、齐万秋兄弟俩的关系非同一般? 答:齐万春、齐万秋是安宁赫赫有名、妇孺皆知的传奇人物、商人,但我不认识也没见过,我只是知道齐万春外号“万蠢”,这恐怕不确切。一个成功的商人,再怎么也有程咬金三斧头半的功夫;还有齐万秋的外号是“元宝”,我头一次听到这个外号,险些没乐死,“元宝”,还有这样的外号。至于程家卿与这两人是打得火热,还是一般的关系,我就不清楚。齐万春、齐万秋两人的本质如何,我也不清楚。将他们逮捕,这是因为他们一定犯有不可饶恕的罪行。我想信上级公安机关、检案机关的作法是正确、公正的,服民心、顺民意的。 问:你知道不知道田刚亮在安宁县有没有仇人? 答:不知道。田刚亮这人粗看脾气火爆,刚直不阿,细看则凡事都管中窥豹,只见一斑,缺乏从大局出发的思想,没有从高处着眼的眼光。哦,前不久,他开除了两个县委县政府大门口守门的刚招来不久二十岁出头的警察,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因为两位小警察大概是天天看大门,闷极无聊,便打赌寻开心。一个说,如果你今天晚上将县委办的电脑打字机偷出来,第二天晚上再送回去,我请你上“王上王”。另一个果真晚上偷出来,可是第二天就破了案。田刚亮认为他是监守自盗,便将他们毫不留情地开除了。 田刚亮这种不以教育为主而率意而为的作风,可能引起了安宁不少人的不满。他在安宁有没有仇人,恕我孤陋寡闻,我一点不知道。但是,他的工作方法可能得罪了不少人,甚至有人说他是“愣头青”。 问:我们的谈话,希望你能保密? 答:那是自然。 问:那么我问个题外话,你为官的原则是什么呢? 答:不贪,不虐,不卑,不亢,“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喽,这是我的名片,上面印着我的座右铭—— 宗卷P10-11 雷环山看到这里,就想起了孔县长的那张设计别具一格的名片。当时,他们在场的人。一人获得了一张。孔从丘的名片正面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正面: 安宁县县长 孔从丘 电话:1711-4345787 反面无字,但与名片连结在一起的是张与名片大小一样的纸片。纸片下面上端字体稍大。 正面: 刻守六正,了无一邪 六正:西汉光禄大夫刘向《说苑》中指“圣、良、忠、智、贞、直”。 反面: 圣,高瞻远瞩防患未然;良:虚心尽责扶善除恶忠,夙兴夜寐进贤不懈;智:明察成败转祸为福贞,恪尽职守廉洁奉公;直:刚正不阿敢急敢谏其实,孔从丘还有一条窝藏在心里不让他人知道的人生座右铭:履薄冰而却步;处虎豹以藏身。 雷环山虽然看不透孔从丘窝藏在心里的座右铭,但从与他的对话中不难洞见他机锋内敛,圆滑中见峥嵘,平和里含世故的个性。不知怎么搞的,他的一只眼睛好像坏了的,半天不挪窝,像生病的母鸡,看不见外界的一切。与公安局的马局长既有相似的地方,又有不同的地方。马局长的最大特点是谄媚,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如果用放大镜去分析观察,都仿佛是一张笑脸,他身上露在外面的每根汗毛见了上层人士便会像风中的小草一样跳舞,有时候,大家可以看得出来,俯首贴耳的马局长几乎恨不得立刻从后面长出一条尾巴出来,好作摇尾乞怜状。即使他不长尾巴出来,善于观察的人依然会发现,他比狗其实更像狗。狗如果会说话,见了他非喊老师不可。可见他的为人,凡是地位比他更显赫的人,他会拿出一副咬你的架式来扑向你,舔你,虽然最终没有咬,也没有舔,而是猴在你身上。腰围三尺的人还要少女般地扭捏,不能不让人觉得荒诞不经,反感,偏偏这马局长就是这么个少女式的人物,几乎让你防不胜防。在他的办公室里,大家要跟他咬牛肉筋似地磨蹭了半天。先是他见人递烟,笑呵呵地非要别人接住,不抽烟的不接也不行,这样推让来去,花去的时间不比一根烟短;继而他喊人提来四瓶开水,亲自动手,笑呵呵地,一伸一缩取茶叶,一起一伏加水泡,一一递上,好像在递开水的同时,连同掰成了若干瓣的心也热乎乎地递给了在座的诸位——人人有份,一份不少。这得花去一盏茶的功夫吧。一支烟、一盏茶的功夫之后,他又寻找矿藏似地在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揣摩了一遍,直到他认为每个人的气质、性格都烂熟于心为止,这又要花去一盏茶的功夫。到这还没有完,他得把他递出去的心一瓣一瓣地收回去,这就又要花去一盏茶的功夫,然后细细地拼贴完整、组装到位。这又得一盏茶的功夫了。这马局长不仅做事牛得很,说话也牛,在舌头上挨上一鞭子才会快似的。他的话除了节奏上慢以外,还有一个毛病:话说到中途又返回到起点重新开始,像个循环往复的圆,永远别想绕出来。斩下他那支离破碎,翻来覆去的答话来分析,可以断定,他,若不是愚笨到极点的人,便是一个聪明到极点的人——大智若愚。但这断定,确凿吗?也许吧。 马局长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雷环山首先接触他的时候,不解。时过境迁,现在想起来,依然不解,只觉得他如同一个晃来晃去的谜。雷环山尽力想从与马局长味同嚼蜡的谈话中找出一丝缝来。他的眼睛如同狮子盯着草丛间的麋鹿一样盯着笔录上的文字,他眼睛里冒出的那股热情,似乎能把这些文字熔化掉。 问:不用太客气了。我们来主要是调查一些有关双十谋杀案的事,其实就希望你能尽你所知道的说。 答:当干部的嘛,我看首先要过讲真话这一关。欺上瞒下啦阳奉阴违啦,表里不一啦,那是很危险的,不可取的埃老百姓啊,是会指着脊梁骨骂的啊,我看呐,老百姓啊,不仅可以指着脊梁骨骂,啊,当面指着鼻子骂也是可以的。啊,这个这个,欺上瞒下啦,阳奉阴违啦,表里不一啦,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啦,那是要不得的埃我看呐,老百姓啊,这个这个老百姓是会反对的。我这个人说话就是竹筒里倒钱,直来直去,不要见怪。众怒难犯,公怒难犯,埃噢,双十谋杀案,谋杀案发生的当天晚上,哦不,应该是第二天凌晨,我们公安局就出动了全部警力,并根据目击者描述过的犯嫌疑人的大致特征,向全国公安系统发出了通缉令。我接到报告时,接近凌晨两点,一接到报告,我就立即向程书记做了汇报。程书记对此非常关心。兵贵神速埃案发的第三晚上犯罪嫌疑被擒获。这是许多人都想不到埃随后我们又配合左处长——左处长真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仨,成功地将齐万春、齐万秋两兄弟抓获。我们公安局出动了全部警力,并根据目击者描述的犯嫌疑人的大致特征,向全国公安系统发出了通缉令……问:稍微打断一下,马局长,请问齐刀春的公司为什么挂的是你们公安局的牌子。 答:啊,这个这个说来就话长啦。那是在一九九九一年,也可能是一九九二年,要么是九○年下半年。这个这个啊,挂牌子的事,是当时的县委常委会讨论通过的,我记得清清楚楚。有了这块牌子,可以增强外地厂家对他的企业的信任度。这个这个啊,对我们分安局也不无裨益,首先我们公安部门的福利得到了改善。那是在一九九一年,也可能是一九九二年,没错,就是一九九二年,不,不不,也可能是一九九一年,反正不会超过一九九二年。啊究竟是哪年?我也记不清了。 问:挂了公安局的牌子,齐万春成了公安的摇钱树,而公安局变成了齐万春的防弹衣,你们想过这样做的后果没有? 答:啊,这样做对公安部门的形象是有一定影响的。说齐万春是我们的摇钱树恐怕有点牵强。齐万春的公司交给我们的管理费,几乎是杯水车薪,起初是四万,从去年起才加到五万。我说过我们这样做,对公安部门的形象是有一定的影响,但是县财政这样困难,我们不自己换食吃,非得饿死不可。 问:齐万春不是干警,却耀武扬威地穿着警服四外招摇,你们为什么不加以制止? 答:当初,我们赠送一套警服给他,是为了表彰与我们精诚合作的姿态。而且那套警服是拆去了领章、帽徽的。 问:那么你们为什么没有纠正他的作法? 答:大家都知道,齐万春不是警察,他那样穿是闹着玩的,他那样穿,也是白搭的,大家都知道,他不是警察,他那样穿,嗤! 问:如果他穿着警服到外面去招摇撞骗呢? 答:那不可能。他招摇撞骗,他招摇撞骗,啊,啊他如果有招摇撞骗的行为也会很快露出马脚的,这是规律。 问:在案发之前,你们发现过齐万春有什么可疑举动没有? 答:谁也不能未卜先知啊,是啵?林彪没有摔死在温都尔之前,大家还都以为他是毛主席最亲密的战友呢。 问:齐万春与程家卿之间有没有特殊的关系? 答:有啊,不仅程家卿与齐万春有一层特殊的关系,而且啊,程家卿前几任书记都与齐万春有一层特殊的关系。什么原因呢?原因很简单。齐万春是安宁的纳税大户,一年上缴财政近百万。县里领导不与他把关系搞好,那可不行。他要抽身,把厂子转移,安宁一年就要损失近百万。所以啊,有人编了一段顺口溜,“只要大齐一跺脚,安宁的天就要塌个角;只要小齐一放屁,安宁的地里全是肥。”你听听。顺口溜里的大齐就是指齐万春,小齐就是指齐万秋。 问:你对程家卿的印象如何? 答:来安宁做官的人都是在黄连树下弹琴,苦也多,乐也多。怎么说呢?一半是酒,一半是药,有酒有药,谁也射不过。程家卿也不例外。他在安宁的功劳老百姓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他之所以要与齐家两兄弟搞好关系,也是从大局出发。要知道,私营企业的税费要占整个财政收入的一半多。 问:就没有人反对程家卿吗? 答:拥护都来不及呢,谁要反对程家卿,安宁的老百姓就会不答应谁。 问:程家卿有什么具体的功绩? 答:多的是咧。有口皆碑嘛,有口皆碑—— 宗卷P18-20 与马局长那个废话篓子相比,洪鹏的话就少得可怜。雷环山初次见到洪鹏,就觉得他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秘书。无论他当谁的秘书,他都会自动地退居在谁的背后,只是稍稍露出一点来,就像初春草叶的尖芽那么一点点,绝不露得更多。不管何时,何地,不管什么人,尽可放心地。他的脑子大多数时间是他人脑子的副产品。他的笑是假货市场买来的,他的话像一首歌词中毫无意义的衬词,他的举动时而激越,时而低沉,全凭外界的呼招。绝无喧宾压主之虞。他对做秘书的那一套程序,可谓驾轻就熟,运用自如。他黑黝黝的皮肤赓续了居民的朴实,同时他的脊梁也禀承了习惯弯腰也善于弯腰的农民的弹性。像洪秘书这样的人,乃人类登峰造极的杰作。每个时代都存在的几近完美杰作。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种秘书是以仆人的姿态出现的,而且只是以一个人的仆人,而不是以公仆的姿态出现的。他对于程家卿的知遇之恩感激涕零,大有滴水之恩必涌泉相报之势。程家卿竟然将他从一名较为底层的乡村教师挑到身边当秘书。每想起这一件喜事,他的心便如同跳上龙门的鲤鱼,突突直跳。从前他是作茧自缚的春蚕,是蜡烛,把光芒奉献出去,而将阴影留在自己脚下。自从当了程家卿的秘书,他便甘愿做一只围着程氏轴心转的陀螺了,或者做一只在底部打有“程家制造”字样的饭碗。纵使交给程家的任何人去摔,摔得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即便如此,雷环山看着这样一位铁心的人物,除了觉得可笑以外,还觉得可悲,而且是十分的可悲。 他的话是那样少,简练得不能再减去一个字。任雷环山怎样用心良苦地从他的话语中披沙沥金一丝不苟地搜寻有价值的东西,并且不厌其烦地进行反复,想想出个子丑寅卯来,然而,他失望了。因为他最终还是像想吃松子结果打开所有松果却不见一粒的松鼠一样一无所获。这洪秘书,不愧为古今中外仆人中的一等人才。 拣好的说,谁不是好人; 拣坏的说,谁也好不了。 他们简直是在为程家卿辩护!有意识的,无意识的。看完调查报告,雷环山觉得他们是在为程家卿辩护。 这天,午饭时,雷环山下定决定作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他对他的老伴和家的儿女作了嘱咐:我如有事,不必查问,家里还以为他开玩笑呢。 午饭过后,雷环山便打电话给省检察长钱向锋约好下午面谈。钱向锋欣然同意了。 一见面,钱向锋便紧紧攥住雷环山的手说:“老雷,辛苦!辛苦!” 钱向锋眉如虬龙,鼻如卧龙,两耳耳垂像小小的两条飞龙,一对眼珠,溜动着,煞是被群龙游戏的两颗珠子。 “辛苦倒不,只是心焦。”雷环山感到了钱向锋手中传递过来的热情。 “有重要的线索?” “除了电话里与你通过气的以外,都不怎么重要。” “看来还是没有突破,此行有何贵干?” “专程来请示。” “岂敢,岂敢。” “调查没有办法。” “陷入了僵局。” “不是陷入了僵局,而是没法开始。” “程家卿是其中的一环,断了这一环,便没法接上。是不是?” “缺乏有力的证据。” “老雷,你打算怎么办?” “看上去你有点幸灾乐祸。” “应该说,有点得意。” “怎么?你——哦,我知道了。” “你这儿有新情报?——一定有。”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我还想了半夜。” “想什么?” “悟出了一点东西。” “悟出了什么?老伙计。” “悟出了什么呀——悟出了一个道理:一个人当了官了,就等于身上带上了许多钥匙,那钥匙可以为百姓打开许多方便之门,那最后一把钥匙打开的才是为自己准备的方便之门,如果那钥匙首先打开的是为自己准备的方便之门,那么也就打开的是通向地狱的大门。” “还挺有感触的。” “你到安宁的,其实有点舍本求末。” “你这话一说,我只好又回到吃奶的时代去了,活该什么都不知道。” “程家卿有个弟弟叫程家驹,你知道吗?” 雷环山摇了摇头。 “原来是老干部邬书记的秘书。” “是他。” “还有,程家卿与双十谋杀案不无关系。” “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今天我来就是要和你谈这个问题。” “你有证据?” “有待查找。不过,快了。” “看我的吧。” “你又走在前头了,老伙计。” 随后,钱向锋将由省纪委书记转来的原安宁县委书记黄海的检举材料和控告信交给了雷环山。检举材料与控告信中历数了程家卿的狂妄自大、私欲膨胀的卑劣行径,以种种事实揭露了程家卿有可能是车撞黄海本人的幕后指使,并对市委不听自己的劝说重用程家卿之流的行为表示了不满。雷环山看完之后,怫然作色,拍案而起。黄海在信中痛苦地写道:“我再也不能隐忍下去了。如果我继续袖手旁观,那么,我将愧对党,愧对组织,愧对人民,也愧对我自己的良心。如果我继续隐忍下去,那么,我也是在犯罪……”“这样的跳梁小丑是怎样一步步登上县委书记这个位置的?他靠的什么?”雷环山不禁发问。钱向锋没有回答,他一时无法回答。 窗外的光线渐渐减弱,像一捆捆扎得紧紧的香在无限度地松散,最后散失成风。有什么能使它们再紧密起来?会的,会的。只要太阳继续升起。太阳必将升起来,是它来考验我们的意志、力量和信仰。只要太阳继续升起,光线就还会凝聚,给我们提供一个中心和一个中心所拥有的亮丽与眩晕。 第六章 拘押程家卿 又一个白昼; 又一个黑夜。 白昼如同上帝特制的一枚白棋,一个黑夜则是一枚黑棋,在时间的棋盘上,它们交错着。一枚又一枚白棋,一枚又一枚黑棋,可是上帝要这么多棋子干什么呢?难道还有人能下过上帝吗?也许上帝纯粹是为了好玩,拿捏着,自我消遣。只要觉得他俯瞩的人群中有谁不中意,或者太中意了,便将手中棋子摁压下来,就像我们独坐无聊时拾起棋子压向中弱体生娇的小虫子,也许它并没有得罪我们。生者也许不知道白昼的力量,死者却能感知到黑夜的力量,死者能够从自己的身上感到永远的黑夜的降临,在他阖上眼睛的一刹那。 黑白、白,生、死,永远矛盾着,永远在较量着。而人的渺小,并不妨碍他们的较量。 也许这次还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但无疑,一场本质的较量开始了。 这天一大早,雷环山回到安宁。雷环山的出现有些出人意料,左处长他们像一群孩子迎接他们的故事爷爷一样迎接着雷环山。雷环山见到创立,也是分外亲切。他们等待着雷环山的好消息,即使明知离案件侦破还有一段时日,但好消息也会给他们带来信心和温暖,如同苍穹的星辰,虽遥不可及高不可攀,但它的光芒和温暖会顺着我们的指尖一直溜向我们的心尖——只要我们的手指指向它。 吃罢早餐,开了一个小会。雷环山指示:双管齐下。一是让左处长他们出击,去查找原县委书记黄海被撞的档案材料、病情记录、原来的调查情况;二是自己与王副局长、边处长等人原地待命,等接到上级指令进行下一步行动。 会一散,左处长他们就像觅食的燕子飞出了门。留守的人觑见雷环山笑得很神秘,神秘只是他们的臆断和想像。雷环山的笑与他平时的笑并无二样。他总是有一个简直让人嫉妒的闯了祸反而哈哈大笑的顽童般的好心情。 雷环山一直在自己的临时办公室苦守着。苦守着清脆而又沉着、平静而又躁动的电话铃声。 是时候喽! 雷环山不断地猜度着,预测着。 但是钱向锋迟迟没来电话。 腕上的手表滴滴嗒嗒响着,每一秒钟都是那么漫长。雷环山像全副精力都押在了这三根短长不一的指针上。他不断地低头看表。每低头一次耐心便失去一点。难道老钱出师不利?还是自己与老钱的建议没有得到省委领导的首肯?雷环山背着手踱起步来。当最重要的事情摆在面前时,没有谁会将它撂在一边去顾及其它的事情。而且在未解决之前人们总是为之心神不宁,好像有许多棘手的事集于一身。雷环山就处于这种困境中。 还是打电话给老钱吧?但是老钱这个时期一定不在他的办公室里。他如果有一张古时候说客的嘴,那该多好。说不了他早就有一张说客的嘴,平时深藏不露,留到这一刻用。老钱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年纪与自己相仿。头发黑得像最北方的土壤,眉毛浓得像一片最南方的棕榈叶子,与年龄极不相仿,两眼炯炯有神,顾盼生辉,嘴角微微挑起,刚毅果断,只是走起路来亦步亦趋。仿佛就在雷环山的眼前。他对自己所承受的压力闭口不谈,却总是替别人着想。正大无私,可以概括他全部的品性。 踌躇,踌躇着,临近中午,电话铃终于响了。雷环山条件反射般地跳了起来,像小时候扑向一只自己早已盯上梢的碧绿肤色的青蛙,向着目标扑去。 “喂,老钱,是我。什么?省委通过了。那好啊!争论得很激烈,什么?像两国谈判一样。哎呀,总算通过了。下午还要通过省人大主任会的意见,好的,好。我就守在电话机旁不动。我不激动——监视居住,离我们的原计划可还有一段距离。我是想,如果只是监视居住,帮程家卿忙的人就有时间秘密活动,四下找关系啦,包庇啦,我们的行动必然会受掣肘,弄不好到手的锦鸡又要飞了,飞进丛林,再捉就困难了,就只好到梦里捉去了。什么,跑不了,老钱,你就这么自信?我看还是小心谨慎为妙。好好,姑且信你一回吧。对,程家卿是省人大代表,省人大有一位副主任去了羊江,能不能联络上?那就好。估计不会有问题,那好。来而不往非礼也。你送我这么好的消息,到时候,我传捷报给你。你等着,我这边马上就着手按排。不会走漏风声的。放心好了。麻痹不了,麻痹不了,我这白头发不就白长了。什么?别倚老卖老,哈哈哈,好,再见。” 老钱真行!应该承认,老钱就是一块远胜于磁石的魔石。磁石只能够聚合份量比它轻得多的杂乱无序的铁屑,而老钱却能吸引那些比他更见份量的人物。不简单呐。下次见面,一定宣纸写好,送他两个大字“魔石”,下款可题:昔有美猴王从石头里蹦出,今有钱向锋从魔石中钻出。此外天地间别无灵石。雷环山心想。 自己的事情办妥了,不知左处长带去的人马会不会辱使命? 初接调查黄海受伤经过的任务时,左处长便笑老顽重太偏,心了:自己独揽大活,将比鸿毛还轻的小事丢给别人,黄海自己喝醉了酒,误撞吉普车,早有定论的事,有什么重新调查幻必要。一路上,左处长虽然行动迅速,但嘴里咕咕哝哝,一肚子意见,一肚子不明白,像个一心准备打中锋的队员,到了足球场才发现自己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替补队员,心中不知有多丧气。你个老顽童太不够意思了,我们一帮兄弟虽然风吹日晒,霜打雨淋的,却没有使案件侦破工作前进一步,已经颜面无光,不好见江东父老了,原指望这回领个打得响的大任务,谁知却像一个在财主门前化缘的高僧只得了乞丐一样的待遇,叫人怎么不气?好你个老顽童,哼! 左处长他们先去医院了解情况,往常上医院都是火急火燎跑着进的,都是血淋淋的人命案,要赶在病人的喉咙丧失说话能力之前赶到。倒是这回有了闲情,眼瞅着走廊上,护士们的腰身在白外套里婀娜多姿地一枝枝扭动着,风韵十足,心中便立刻平添一份感慨。生命是多么的水灵,多么的可贵埃可是偏偏有人歪脑袋里横生恶意,不然自己和自己手下的这帮兄弟何至于来安宁受这番苦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双十谋杀案一旦破了,受再大的苦也值了。 然而,她们要找的那位为黄海动过手术的大夫已经退休,退休后便飞到深圳行医去了。好不容易,打听到他现在的地址、电话。一个电话闪过去,被告知老大夫正在为病人动手术,要过两个小时再打过去。左处长轻吹了一声口哨,心想: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话真是不假,环顾四周,嘈杂的医院就像一座流动的水槽,聒噪声一刻不停,从噪音的制造这一点来说,医院就像一座工厂,但是工厂的噪音是固定的,而医院的噪音却是千奇百怪、日新月异的。塑料的导管、玻璃的吊瓶、钢铁的仪器、人的脚跟落地声、外伤者身上的黑痂红肿、内伤者的心灵创伤、婴儿受刺后放声大哭的哇哇声、大人疼痛时咬着嘴强忍而终不忍的哼哼声、父母亲人的安慰声、病员的斑马条纹服、巡逻战士一样走来走去的护士、以及床头小柜上摆放的面容红润或者刚刚发育的水果、不祥的透明的或浑浊的液体、雪的场景、操纵傀儡一样操纵病人的动作,这一切,构成了这么一幅用营养与卫生的理论做后盾的常换常新的众生受难圈。 左处长单刀直入地问道:“那么,黄海的病历在哪里?” 文质彬彬的院长用一双霉点似的眼睛从眼镜镜框上方射出光来,看着左队长带来的一帮人圆圆满满地占据了他不大的办公室,竟有些拘束起来,脸上勉强堆着笑,欠了欠身,谦和地答道:“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病历被公安局的人拿走了,他们要调查黄书记被撞的原因。” “你们就没有留一份存底?” “没有,因为很快就调查清楚了。” “调查结果公布了吗?” “没有公布,但是大家都知道,我也听说了。不宜公布,一个堂堂的县委书记,竟然是因为喝醉了酒,撞到车子上去了,无论怎么说,都是一桩丑闻。” “你认为是丑闻吗?” “大家都这么认为,要藏起来、掖起来的,不是丑闻是什么?” “有没有人有不同的看法?” 左处长眼珠一转,他开始运用雷环山的思维方法了。 “具体的,问一下公安局的人就知道。” “你们应该完好无损地保存病人的病历,是不是应该这么做。” “他们是公安局的,我们不能不合作。” “好,就谈到这里了,谢谢。” “不客气,”两个握了握手。 左处长人虽瘦,手上的骨骼却比常人粗大。只轻轻一握,院长脸上的肌肉就搐动起来。院长在一本书上看过,与他们握手十分有力的人:热情,责任心强,决不会敷衍了事。看来,左处长就是这样的人。 了解一个人的内心远比了解一个人的肌肉和骨骼重要得多,但是要了解一个人的内心,必定要借助一个人的伤口,真是这样吗?院长这样翻来覆去想着的时候,左处长已经走远了。 左处长一行来到公安局,马局长正有客人,一见左处长,赶紧笑呵呵地出来了,以他特有的一扭一捏的动作。身上的脂肪就像人肩上的一桶水,晃荡着,晃荡着,却不见一滴水溅出来。一双手老远就伸了过来,恭敬得极有分寸,恭敬得让你觉得这就是真正的的恭敬,许多人便在他的这种热情感召下毫不设防。 左处长对他的过份热情不觉皱了皱眉。 左处长问:“黄海同志的病历是不是在公安局?” 马局长一怔,但这怔只是昙花一现,他的笑赶紧又上了脸。 “坦白的说,是在公安局。唔,送病历来的那天我恰好不在,事后我才知道。没错,是在公安局。唔,是的,是在公安局。” “既是在公安局,你不是说过,即使我们不问,你也会主动为我们提供情况的吗?” “左处长,你们不是在调查团书记被谋杀的事情吗?我们怎么知道,你们还要黄书记的病历?这就怪了,田书记被谋杀,难道还跟黄书记有关?我们不知道呀。” “现在知道了,那好吧,麻烦你马局长告诉我们,黄海同志的病历放在哪里?” “在保险箱里。” “请带我们去看看。” “程书记知不知道?不知道,那我要去请示一下程书记。” 马局长话没说完,头和身子就扭转了立常左处长一手扳住他的肩膀,措词严厉地对他说:“我看不用了!” 马局长只得又把头和身子扭回来,在左处长咄咄逼人的目光的威慑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神色慌张,笑已由甜转苦,此时的笑已变成了对脸部的最大折磨。这样的笑不仅不可以使人年少,相反,只会使人一笑一把皱纹。 “我看还是去请示一下程书记,希望左处长您能理解鄙人的苦衷,万一程书记怪罪下来,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几乎是央求了,左处长不忍,拍了拍他油脂丰厚的肩膀,完成脸色由严峻到和悦的转变过程。 “马老兄,我理解你的苦衷,但我请你理解我们的工作,我想你不会希望成为我们工作的绊脚石吧。我希望你不仅现在,而且等我们事情办完了以后也不要报告程家卿,我希望你保密,否则,你就别怪我不近人情。” 马局长脸上的笑僵住了,脸上因笑而撑起的线条如同一群丑陋的小蜥蜴,张大的嘴也忘了合拢。小时候见过的被人抓在手里捏出了尿来的蛤蟆,也没有此刻的自己可怜,马局长简直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马局长感到了左处长呼出的气息里有权力的成份。 权力是什么? 权力就是沙发,只给上面屁股提供舒适的感觉,却能给下面的弹簧一次受教育的机会,教会它们不抵抗和沉默,如果实在无法保持沉默,可以让它们来一点自娱自乐的呻吟。在权力的使用上,权力不是本质,人才是本质。权力一经好人使用,便成了好的权力,权力在歹人手上,便无论如何也好不了,在权力问题上,坐惯了沙发的马局长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了,他沉默着跟着左处长他们的后面。 岂料过了马局长这一关,还有一关。 上了楼,走了过去,一个大个子警察一扇防盗门拟地拦住左处长他们,拉起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式。“没有程书记的命令,不能进!” “我们是双十谋杀案调查组的。” 犹豫片刻,大个子警察还是不肯松口。 “不行,没有程书记的命令,不能进,我负不起这个责。” 边说,他边用眼睛看了看人群中的马局长。 左处长挥了挥手,“给我砸!” “你们想做强盗?” “你再干扰办案,后果你要想清楚,给我们钥匙。” 马局长无可奈何地苦笑道:“给他们开门吧。” “没,没带来。忘在家里了,你们等我回去龋”“给我砸!”左处长再次命令道。 有人先用铁家伙砸开了门,然后又撬开保险箱,迅速取出了黄海的伤情检验报告和对那起与黄海有关的事故调查报告。 他们为什么要从医院里取出伤情报告呢? 既然是调查黄海受伤的真相,又为什么没有黄海本人片言只字的陈述?调查报告其实是为了掩人耳目。说是调查,其实是虚与委蛇从而草草了事。说白了,就是不调查,还让人觉得已经调查了。假调查以后,又把它从医院里转移到公安局来了,并且藏进了保险箱里,藏得又是那么严实。这就怪了,怎么会这样呢?这又不是一件绝密文件。 藏进保险箱里最大的好处就是不让人接触,不让外人接触,就谁也不知道真相如何。 有人根本没有认真调查,而从这些貌似调查的人嘴里传出的情况便有了一种权威性。只要让人们相信他们的所谓调查:黄海书记是因为喝醉了酒失足撞在行驶的吉普车上的。 这样做,只要人们相信了,他们更达到了目的。 “回医院。” 左处长手一挥,一行人又回到医院。经院长证实,伤情报告不是伪造的,也没有掺入不实的内容。 左处长又打电话找那位知道内情的退休大夫。退休大夫犹豫了半天,不说,先是支支吾吾不往主题上去,后又兜着主题绕圈圈,尽管他在以支支吾吾和兜圈圈作抵御,但其中隐含的内容就像海绵一样,捏紧了一点就会出水。 左处长痛心地说道: “你难道会眼睁睁看着手术台上的病人血流不止而坐视不救吗?” “不会。我是医生,再说,人得有良心。” “如果你看到的是无辜的心在流血,你怎么办?” 对方沉默了,难堪的沉默,搬运这难堪而巨大的沉默,恐怕没有一个搬运公司敢于承接这项业务。 “有些事,憋着反而更难受,不如说出来,尤其是别人提到后。” 左处长又展开了心理攻势,可对方还在沉默。 “我们一定替你保密,现在我们也不录下你的话,你放心好了。你想什么时候收回你的话,你就什么时候收回。请相信我们,如果需要,我们可以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既然说出来了,我就不收回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点骨气我还是有的。” “那你还犹豫什么?” “他们连县委书记、县委副书记都敢动手,哪个黎民百姓不是胆战心惊、心有余悸的。” “你又不在安宁,再说,凶手已经抓了起来。” “我人不在安宁,可我家属,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在安宁,我得提防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呀,杀田书记的人抓起来了,可是,你敢保证在安宁没有别的杀人凶手。” “这——你——,这……” 左处长嗫嚅着。 “我的话似乎有些危言耸听了,告诉你吧,起初就凭电话里的声音,我当然不能完全相信你,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呢?我得摸摸底呀,现在你说得这么恳切,一定假不了,我信了。虽然有人杀田书记,我这人虽不是气冲霄汉的好汉,可也不是胆小如鼠的懦夫,血啊什么的,我见得多了。我怎会闹得跟草木皆兵似的呢?说实话,我不怕。如果正义还害怕邪恶,那么正义早就不值得我们用鲜血甚至生命去捍卫了。” 说完,那边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别样的口吻说道:“的确,是有人要谋害黄海书记。” 一股冷飕飕、霜凛凛的杀气通过光纤电缆从深圳抵达安宁,“什么?真有人要谋杀黄海,何以见得?” 左处长虽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厉害角色,但他还是吃了一惊,因为这事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惊骇之余,惭愧的羞涩像一条长长的蜈蚣爬上了他的心。 自己怎么早没想到呢?从自己手中肥皂一样轻率地滑过去的线索和疑点,却被雷环山抓得牢牢的。看来姜还是老的辣,雷环山的思维那才叫缜密呢,自己怎么就没有从那位蹬士师傅的话里听出弦外之音呢。 在黄海住院期间,想不到程家卿竟敢亲自出马到医院,再次布置谋杀。诱以重利,许以尊爵,要求大夫在药剂中掺入毒汁,将已经被车撞得鼻青脸肿、神情恍惚的黄海推进长眠不醒的境地。可见他是多么狂妄大胆,多么不可一世,多么刚愎自用,把人的生命视为路边草、水中鱼,想铲除就铲除,想毒死就毒死,同时,他又是多么浅保在安宁他可以永远一手遮天吗?他就不怕大夫去控告他吗?哦,也许不是浅薄,而是基于一种自信,对自己精心设计的自信,对自己永远是赢家可以傲视人寰、睥睨尘世的一种自信。 事情的真相谁敢说出去,正如在上界谁能逃出如来佛的掌心,在安宁,谁能逃出他程某人的掌心呢?谁要得罪了他,他的一个脚趾头就能将谁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一动手指头,大祸就会弹向空中。何况,即使说出去了,也没人信啊,说了等于白说。直到今天,一位正义的有良知的退休大夫说出了实情。_“现在我不怕他了,既然公安部门都来人调查他,可见他的尾巴要露出来了,我说的话至少你们会信。” 谢天谢地,多亏了这位远在深圳此刻正与自己通话的大夫拒绝了程家卿的险恶要求,否则,不仅黄海被撞的真正原因永远是一个谜,就连田刚亮的被谋杀,也将因此失去有力的证据而成为一团雾气。 “谢谢您!谢谢您!” 连谢几次还嫌不够,左处长真想伸出手去,伸到远在深圳的那位大夫眼前,与他相握。 “那么,您可不可以回来一趟,配合我们,机票钱我们出,您不用担心。” “不行,我来深圳虽然不到一年,但已经建立了一定的知名度和信誉度。我不愿看到我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知名度因我的离开受到影响,你也知道竞争是激烈的,也是残酷的。鸡飞蛋打的滋味谁尝都不好受。退休前,我为国家干了大半辈子了,退休了,我要用这一点剩下的时间干我自己的事了。请原谅,我现在不能回去,不过,我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出庭做证。” 左处长见他有顾虑,不便强求,只得作罢。回到文风楼,将了解到的情况向雷环山一五一十地作了汇报。一直守在屋子里的雷环山此刻一副指挥若定,气度安闲的将帅姿态,端坐着边听着汇报,边喝着茶,最后,他放下茶杯,幽幽地吐出一个“好”字。 他的话像一着妙棋落枰,回声悠远。 左处长如闻仙乐,兴致倍增。他在屋子里踱着步,如鹤行平沙,有种满腔郁气一下子舒发了的兴奋。 不过,面对雷环山,他还是矜持地问道:“下一步怎么办?” 雷环山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望着他,反问道:“你说呢?” 左处长走到雷环山身边,扬起眉,露出一种职业化的果决和冷峻,一根剑指断然斩在髹成绀色的书桌桌案上,旋即弹起。“擒贼先擒王!”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注射过雄性激素,充满了阳刚之气。 雷环山流露出赞许的目光,点点头,然后看了看表,说道:“如果顺利的话,估计四个小时之内可以逮到程家卿。” 这神采奕奕、红光满面的老顽童,活像一名处变不惊、步步为营、稳打稳扎、不骄不躁,与对手咬合得很紧,放得开又收得拢的棋士。不要说孤注一掷的赌徒,就是身上只有一个急躁冒进因子的人,也会被他那国手般超常的镇定自若震慑住,然后被他打败,瞧瞧,连时间都计算好了。 左处长暗自佩服,一时间生出许多艳羡来。第一次,左处长发现,雷环山头上银发和一直不断的微笑是那么崇高,脸上的红光是那么动人。脸上的红光像一团火,头上的银发又像一一簇浪尖上的浪花。火扑不灭浪,浪也扑不灭火,这是一个真实的雷环山。 “现在怎么办?” “休息,吃过午饭再谈。” “会不会拨出萝卜带出呢?” “恐怕拔出萝卜带出泥还不足以比喻此案,这恐怕是一个呈辐射状的案子,而且是带有危害性的核辐射案子。” “高,定性准确。我也给你来个定性: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哈哈,还老骥嘞,我都知道了,背后你们都喊我老顽童。” 左处长挠挠头,也笑了。淋漓尽致的笑声像涂了各种色彩的手印,很快节节上升,印满了整个墙壁,使室内充满了暖色调的温馨和轻松,温度也似乎上升了。 “老顽童有什么不好,笑多愁少,谁见过一个小孩子整天愁啊愁。小孩子要么笑,要么哭,笑得真实,哭得也真实,一样畅快。” “老雷,我可不是恭维你,凭你这中气十足,气韵如鼓的大笑,如果有国际性的笑声比赛,你准能拿个国际大奖。” “没有笑到最后,就不能算笑得最好。” 直到吃午饭,左处长还在咀嚼雷环山的这句话。这样的精神快餐,好吃,却难消化。 左处长早就怀着一种狩猎的渴念,只待雷环山发号施令,但一时解不开雷环山在葫芦里的秘密,好不懊恼。 等到下午三点钟,雷环山把左处长找了去,小声地说:“时机到了。你带上几个人,穿上便衣,埋伏到县委县政府办公大楼对面。” “程家卿在办公室吗?” “在。你们观察一下,看看他走动没有?” “要不要安宁县的警力支撑。” “独立行动吧,别打草惊蛇,万一程家卿铤而走险,罪莫大焉。” “好,我们对讲机联系。” “一言为定。” 左处长风风火火走了,雷环山又喝上了他的茶。茶色已经酽碧得如同深秋翠郁的山色。雷环山眯起眼,像一个在半昏半晓的林间幽径上徘徊的人,若无其事,而又心有所系,也不知他想些什么。他在想钱向锋即将传来的消息会是怎样一个消息,还是在想对手是否也有自己一样的闲情?是在想这一局稳操胜券的把握性,还是在想下一局可能遇到的种种艰辛? 三点四十七分,钱向锋打来电话。 省人大的会已经结束,不久将由公文部门对身为省人大代表的程家卿采取限制自由的强制拖。 雷环山立即与左处长联系,下午四点整采取行动,利用这个空档,雷环山将上级的对程家卿采取行动的决定告诉了李光明与边疆。 四点整,雷环山、李光明、边疆等人几乎与左处长的人马同时到达程家卿办公室。 左处长推开门,目光一扫,从那层层叠叠堆积如山的文件、书刊中挖出了程家卿的那张脸。见到了雷环山等人,程家卿站了起来。他作了一个请坐的动作,额头的疤痕赫然明亮起来,像油里浸过一样,他好像很热,仿佛他身旁的是一座喷发熔岩的火山,他认识雷环山,雷环山这个对手的脸嵌在他的心中已经多时。他希望这张荷花一样饱满的脸,永远离他远远的。然而他的对手就坐在橙黄色的皮沙发上,他的脸也近在咫尺,轮廓鲜明,精力旺盛。尤其可恨的是他还带来了一帮人,粗暴无礼闯进了自己的办公地点。 程家卿松开一下领带上的结,在深蓝色的西装的领子上摆弄了一下,然后走出门。 左处长正要起身,却被雷环山按住了膝盖,程家卿在门外吩咐茶水。 像公共汽车里的陌生人,水瓶里的水不冷也不热,不能将茶叶像微笑一样舒展,程家卿抱歉似地尴尬地笑着。有一种涩味从他涌起的皱纹里流出,他不敢去碰周围的这些人的眼睛,似乎这些人的眼睛像狼的一样发出贪婪的绿光,要把自己吞噬。他的眼睛有些疲软,脸好像沉得要掉下去。他揭开茶杯的盖,吹了口气。其实,水不热,当他意识到了水不热的时候,左处长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维。左处长声音里的字,一个个都像铅弹,直接射进了他的胸膛。 “程家卿,我代表公安厅向你宣布:你因涉嫌受贿被拘留。你签字吧。” 程家卿面如凝霜,双腿像开水中的面条——发软。他瘫坐在宽大黑色的靠背椅上,头耷拉着,像一只被剔去了筋骨的白面狐。虚脱了似的,他的手一直颤抖着,像动物临死前的抽搐,签字时,他的手依然抖个不停,像对着想象中的打字机在练习打字。 十分钟过去,程家卿才手撑桌子费力地站了起来,他请求道:“我要回家一趟。” 雷环山颔首同意,左处长努努嘴,一个干警上前搀着程家卿,雷环山在最前面走着,大家跟着一齐下了楼。程家卿混在这一行当中,因为没有人穿警服,遇见他们的人都没有介意。 但一见到神情委顿的程家卿,章如月便掩面,呜呜地哭了起来,像吃奶的小奶牛一样拱动着细腻柔美、骄傲妙曼的身子。很快,她便克制住了哭声,她知道事态不妙,左右设将哭声扯成高腔。 左处长他们在程家卿家中取得的收获不算太大,搜查完程家卿的家,过后进行清点,计有大屏幕彩电一台,普通彩电两台,空调两台,录像机三部,洗衣机一台,电冰箱一台,红木家具一套,还有手表十八块,皮鞋四十五双,名贵高级补品六十多盒,美金存折伍千元。衣服、香水、女人用品一大堆,人民币款三万余元,奇怪的是金银首饰降了章如月身上的,便不见有。惟有一缸甲鱼在厨房里修身养性,与世无争。很幸运,它们受到了继续在缸中疗养的宽大处理,许多天不见有客人来的露西,这回见来了热闹,便东奔西走,劲头十足,格外殷勤,根本不知道里里外外闹哄哄的是为什么,对着程家卿哼哼不已不算,还腾出一条爪子频频搔着下巴,一转身,还伶伶俐俐地朝愣愣呆呆的小菊扮着鬼脸呢。 搜查完毕,雷环山等人把程家卿带上车,驱往南章。 走之前,程家卿带上了换洗的衣服。想了一想,没把身上的钥匙放下。 这天晚上,程家卿一片阒静,不见炊烟,像一艘迷航的船只,陷落在沉沉黑夜当中。 也许在别处听不到,但在程家卿一定听得到黑暗与大地沙沙沙的磨擦声。不知为什么,程家卿院子里的君子兰还是往常的模样,它与活泼有余严肃不足的露西和严肃不足活没有余的甲鱼构成了程家卿对外开放的三个风景点,可是,这三个风景点在这天夜里没有一个观众。 章如月蒙着被子大哭,哭声如同荒郊凄烟里的幽怨的女鬼。摧眉折腰的小菊只顾无聊地剥着自己的指甲,像在剥一堆老也剥不完的大蒜,时而从邻家飘过来的电视里的人声,才使程家卿沾上了一点活气。 这天是一九九五年十月二十五日,如果截止到零点为止。 第七章 寻找突破口 程家卿被收审,是不是意味着“双十案件”的侦破由胶着状态走向势如破竹一般的顺利呢? “双十案件”如果被侦破,与之相关的其它破件会不会迎刃而解呢?与案件有关人员会不会大起唇亡齿寒之心、望风披靡呢?捉拿犯罪嫌疑人会不会像逮蚱蜢一样一扑,一合就得手呢? 十一月九日省委书记杜若听取了省检察长钱向锋和副检察长、双十案件专案组组长雷环山的案件进展汇报后,决定召开省委常委会。翌日,距离双十谋杀案发生之日整整一个月,省委召开了常委会。省委书记杜若表示:此案带有黑社会性质,性质恶劣,影响极坏,决不能姑息纵容迁就,必须一查到底,依法惩处。不管涉及到哪里,不管涉及到谁,都要一查到底,决不手软。同时,上报中央,在案件查处过程中,必要时,请求中纪委、中央政法委、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国家安全部派人前来支援督战。会议决定:以省纪检、监察、检查、法院、公安、安全部门为主查处此案,省委加强领导,由钱向锋同志总负责,具体工作由雷环山同志牵头,成立工作班子,班子成员必须纯洁。 工作组名称改为“安宁特大带黑社会性质的政治谋杀案调查组。” 十一月十二日,正义之师,浩浩荡荡,麾兵安宁,驻扎在安宁的“文凤宾馆”。 雷环山又到安宁来了,这次来,他和他的同志们是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是要让达摩克利斯之剑在安宁上空霍霍作响的。 这次恭候欢迎他们的已不是程家卿,而是代理县委书记孔从丘了,而且这次调查人员已由18人扩展到85人。每一成员都为自己能处在一个肩负重大使命的群体中而显得生气勃勃,精力旺盛,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像是健美运动员在展览浑身的肌腱,每个人都是如此,既喜悦又不安,既新奇又振奋。因为他们踏上的乃是一条崎岖之路。这条路的崎岖在于不知前方是深渊还是沟壑?是迷障还是泥沼?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悬崖还是系千钧于一发的雷区? 调查组的85人当中,有的老当益壮,阅历深广;有的年富力强,经验丰富;有的初生牛犊不畏虎,见困难就上;有的是从浩繁的文牍中走出来的;有的是从缱绻的蜜月里走出来的,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石慧敏。这位身为省法院刑事诉讼庭的庭长石慧敏,丈夫是国内有名的热处理专家,经常到国外访问、讲课。家里有老母,有女儿。老母患有老年性痴呆症;女儿尚念小学。石慧敏栉风沐雨,忙里忙外,这次加入调查组是她主动请缨。她将痴老母送往乡下,托叔婶照看;女儿则全权委托给自己的妹妹,四十多岁的人便已早生华发了。 “我们的织女也来了,想不到牛郎织女也现代化了,牛郎搞的是热处理,织女搞的是净化工程——净化社会环境。” 雷环山在石慧敏面前总是打哈哈,这次也不例外。他握着石慧敏干瘦的手,看着石慧敏瘦削的双肩,心中又成又酸,顿时涌起一股父辈才有的慈爱。谁会想到这个瘦弱的女人曾是一位机敏干练的女武师,曾经荣获过业余武术比赛散打亚军。雷环山过去还亲切地称石慧敏为武小姐,后来他说不那么称呼了,不忍心,一个脱却了英武之气远离妩媚的女人,除了韶光侵蚀后残留的枯槁,她还有什么呢?如果还去喊她武小姐,怎样才能叫人不怀疑这是一种讽刺呢?那句让女人回到厨房的革命口号,似乎并没有夸大其辞,但是女人一旦回到厨房,她的才智会不会枯死呢?现实对于女人是残酷的,社会在为她们提供施展才华的同时,又命令她们将有限精力的一部分内耗在家庭上,这样的代价太大了,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她们透支得太多了。 “说我织衣,真是抬举我了,我还没给女儿和丈夫织过一件毛衣呢。” 石慧敏落落大方的回答里,充满了苦涩与歉疚。每一个家如果能敲开它的外壳,从内核里飘出的准是经久不散的风雨沧桑的滋味。 “真难为你了,好好干。” 雷环山的话里有鼓励,有关怀,也有期许,这个脸上永远洋溢着春风般的笑容的老顽童,总是把他的儿女视若明珠一样呵护,而将那些在他认为需要他帮助的晚辈当作他的儿女。 “我会的。” 石慧敏咬咬牙,脸上现出男性才有的坚毅神色。 雷环山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去,她瘦瘦的身子从背后看去,像个柔弱的孩子,全没有了飒爽英姿的踪影。 安宁,如同一驾装满陈旧辎重物品的马车,注定要被一群心肠火热的人带到圣洁的阳光里去消毒、去清洗、去净化,使它重新洁净起来,轻盈起来,而我便是赶着这驾马车向前奔的赶车人的头领。我不能让安宁陷入腐臭不堪的泥泞里,在那里进退两难。我也不能让与我一同把安宁这驾马车赶往正确轨道的人被重物砸伤,被颠簸下来,或者在卸下陈货的时候扭伤了腰,我不能,我不仅要让这驾马车焕然一新,美轮美奂,而且还要让与我一道同行的人、还没有理解到的人理解什么是朝圣的庄严,什么是大家庭的温馨,什么是正义与邪恶的交锋。 雷环山想。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程家卿这只神通广大螃蟹,你要一松手,他就会张开凌厉的螯钳狠狠咬住你的手指,叫你变为它的俘虏,不能不考虑他的反扑。还有,程家卿上面的人,程家卿下面的人,他们难道会见死不救吗?在拘捕程家卿的问题上,有人为程家卿说话,有人说是老干部邬老在起作用,也有人说邬老不会为了一个小卒而牺牲自己的晚节,还有人说邬老根本没有出面,雷环山听到的只是传说,至今,他不知道究竟是谁干预了此事,但有一点他明白:不管有无人干预此事,杜若书记下决心处理乃至由公安部门逮捕程家卿,是要有非凡的勇气和惊人的决心的,要知道,官大一级便如泰山压卵,其身上的压力,前后左右的压力便如同四座大山包围着他,他每走一步,四座山就跟着他走一步,不单是杜若书记,他周围的执法领导和人士都分明感受到这种压力的存在。基于这种压力,程家卿被放回安宁的可能性也不能说一点都没有。然而对于程家卿来说,这种针对公检法部门的压力无疑是一种保护,也是程家卿余威犹在的依据。程家卿这棵树倒了,但因为他往日一手遮天,权力太大,而树倒时散开的猢狲们会不会又重新聚合到一处。虽不再会有对程家卿趋炎附势的人,可敢于在程家卿的罪有应得的伤口上插上一把剑的人恐怕也为数不多。不要说铮铮铁骨寥若晨星,甚至从上到下骨头见一点弯的骨头也日见稀少。勇敢似乎只是公安、武警们的义务和执法人员的职业性的举动。生活在安宁的最有权势程家卿身边那些不大不小而得势的官员,生存的智慧就在于能避开直来直去的大刀阔斧,而采用迂回曲折的春蚓秋蛇的运行方式。在当年一县之首的程家卿尚未彻底打倒之前,你要找他们调查什么,他们是怕说实话的。他们深知什么是一动不如一静,积极地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奉为圭臭。说了半天依然是一堆废话,是他们常玩的花招,他们不想成为公开的靶子。他们能感觉到背后的来风,很多时候这背后的来风根本不存在。他们怕线索到他们这里来时会成为一段绳子,从而感到束缚,遭到拴系。鉴于前一段的调查,开辟第二渠道,势在必行。 如何开辟第H渠道呢? 必须寻找突破口。 大夫开刀,讲究选择最佳“切口”;石油钻井,讲究选择最佳“井位”;攻城夺关,讲究选择最佳“突破口”。 经过一番酝酿,好不容易将这个突破口找到。雷环山可谓成竹在胸。这个突破口,便是发动群众,再具体一点说,便是在县委县政府门口设立举报信箱,让知道内情的人检举揭发。 找到突破口后,行动开始了。这是1995年11月15日。 首先兵分三路。第一路为“攻尖组”,由左处长具体负责。人员由纪检、监察、公安人员组成,率先向谋杀案有关的犯罪分子发动攻势,力求取得突破,将双十谋杀案的内幕分条析缕地尽快解开。该组人员众多。第二路为“审计组”,由石慧敏带队,对程家卿及其同案的犯罪嫌疑人的经济活动进行摸底,为第一路的战斗提供最新线索和证据。 第三路为“联络组”,由李光明和边疆负责。主要任务是及时向上级汇报最新查案动态,及时传达省委指示精神,及时分析由举报信箱中传来的举报情况。 三路人马互相配合,同时出击,有时人员也相互渗透。 兵分三路,等于是将雷环山的心掰为了三瓣。苦累相煎,雷环山依然不改老顽童的本色。老天爷也奈何不了他。他的头发本来就是白的,不可能使它变得更白。除了脸上的红晕淡了一些,雷环山还是原来的雷环山。 十一月中旬,中纪委、中纪检、最高检察院、最高法院都派人来安宁督查。走马灯似地纷至沓来,虽然使雷环山的精力有所分散,但是增强了他和全体调查组成员的必胜信心;也给安宁的一些腐败分子造成了强大的心理压力,使他们心惊肉跳,然若寒蝉,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上面来的这些人,虽然不上场,但在幕后敲响锣,打劲鼓,给场上的人打气添威。这招还真灵。果真,凡是与程家卿有过不正当往来的人,一听风吹草动,就成惊弓之鸟。不敢有丝毫轻举妄动,害怕自投罗网。他们反躬自省,心里清清楚楚——别看程家卿在安宁时横看如同太上皇,侧看如同王母娘,虎虎生威,一言九鼎,到时怕也不过成了被困在铁笼子里的老虎。与程家卿亲密无问,被程家卿视为左肽右股的刘氏兄弟已经银挡入狱;与程家卿的打手余彤负案在逃,其他的人自是如同秋后的蚂炸,蹦跳不了几天。 疾风骤雨一般,雷环山保卫们的赫赫声威和有力攻势,既给以程家卿为首的这一伙错魁随赐予沉重的打击,也给安宁的广大老百姓带来了扬眉吐气的机会,安宁的老百姓他们的喜悦,如同二月春风,到处奔跑,裁出的柳条也是一丝一丝的拂动,仿佛安宁的春天就在他们心尖上萌芽。正如紫黑色的痴里面包裹着新鲜的肌肉,喜悦有时也以包括谴责、声讨、诅咒在内的各种面目出现。毕竟,安宁的老百姓也敢议论他们原来的地方官了。 “程家卿这恶棍,也有今天。” “我早就知道兔子尾巴长不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 “程家卿给安宁带来的歪风邪气,怕不是一天两天能去除的。” “瞧瞧,多可恶!安宁大街上的大树,哪一点得罪他了?全给砍了。” “就是。94年每个干部聚资八百块,就是他出鬼点子,据说都到了他腰包里了。” “副科级以上的干部还得一人一千块呢。哪来的钱?一年不过四五千块的工资,他一个狮子大开口,就去掉了四分之一。钱从哪里来?这不是鼓励人家去贪污吗?” “他要挥霍,我就得交辛辛苦苦的血汗钱。不仅是我们,下岗的工人还得借钱交呢?” “那个三八年的老干部,对,就那个老孙,不是活活被他气死了。” “看看他交的那些狐朋狗友,叫人恶心。可他就喜欢那种痴蛤模模样的人,那些人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 “这就叫臭味相投。” “不是有句顺口溜吗——‘表扬了指鹿为马的,提拔了潘须拍马的,苦了当牛做马的,整了单枪匹马的。’程家卿就是这样干的。” “据说不论是谁,要到程家卿那里去买官,都要通过‘羚羊’,‘羚羊’一高兴,收了钱,官不论大小,总是有的。在他手上,能保证钱货两讫。” “乖乖,官位难道也是商品,可以买卖。” “官不就是一顶帽子。谁说帽子不能买的。” “哼,安宁的如今便是管山吃山,管水吃水,管官吃官。” “现在有一个时髦的词,叫中间商。” “对对对,就是中间商。” “这还像个官吗?卖官、青爵、搞谋杀、还配中间商。我看起码要判他个二十年。” “按我说,得死罪论处。” “判不判还是个问题呢,总有人会为他开脱对他手下留情的。” “别这么悲观。” “共产党的天下,不信邪。” 民间的议论有点像光打雷不下雨,雷声远比雨点多。 大抵民间人士都有一副好的说唱本领,但凡要求他们将说明的内容如实记录下来,那可是不比上蜀道更轻松的事。记录下来后寄出去,那更是难上加难。奇怪的是,不制版,不印刷的故事也能流传很广。 开始几天,落进举报箱里的举报信直如春天的落叶,寥寥无几。 联络组的李光明、边疆有些沉不住气了。雷环山却心着古井,他很平静,前一时段的调查不见成效有一定的客观因素。火不到,猪头不烂,猪头不烂,筷子当然下不去。 况且,一把火烧起来,得有一定的时间。 尽管安宁电视台的女节目主持人天天在用黄毒般的音乐嗓子念《关于对双十特大杀人案举报者的奖励措施》。尽管她那一天五次——早上中午各一次,晚上三次,像服用药片一样富有规律的露面叫人赏心悦目,然后被打动的人仍然少得可怜。如今发动群众不再是大张旗鼓地发动。而是需要带着一种默契去发动的。雷环山耐心地等待着,他脸上挂着笑,不急不火,不慌不忙。不仅是雷环山,整个安宁都在试图以待,看局势如何发展。安宁是安宁人的安宁,安宁人的都被安宁人自己弃如敝履了吗?安宁人的正义感就像一把潮湿的稻草,总也点燃不起来吗?安宁人难道个个都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吗?雷环山是不信邪的。 直到十二月末梢。举报箱里的举报信才开始多了起来。虽然同样都是十二个小时,举报箱里白天几乎没有一封举报信,但是从晚上到第二天早上却截然不同,一封又一封的。有几个夜晚,差不多将不大的举报箱填满了。感谢!感谢造物主在创造白天的同时又创造了黑夜。黑色是多么好的一种保护色啊!正如一样的水,毒蛇喝了变成了毒液,奶牛喝了变成了牛奶,一样的黑色,有人借着它布置阴谋,有人借着它正义奔走。 然而,这些举报信大多是匿名信,有的虽然署了名,可署的是假名。信封各异,有的上面有单位名称,有的没有,信封上的单位名称可能主要是起误导作用;信封有的封了口,有的没有封口,没有封口的不能说明那人仔细,封了口的也不能说明那人严谨;信笺也是五花八门的,信笺上端的单位名称有的与信封的单位名称风牛马不相及,叫你不知是相信信封上的好,还是相信信笺好;字体更是多样,有的幼稚,似是请家中小孩捉刀,可是笔调非成人不能为之;有的字体活泼异常,如跳现代舞然;有的一本正经,枯味如禅;有的明显是左手书写;有的左斜,有的右倾;有的如刀刻;有的故意用坏笔书写。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目的却只有一个:绝不让人发现一个真实的举报人自己。 本着有的放矢的原则,举报信的内容百分之九十是反映程家卿的经济问题的:如张三为了当副局长,送给程家卿多少多少;李四为了从乡镇进入县城,送给程家卿多少多少;王二因为子女安排问题,送给程家卿多少多少,齐万春、齐万秋某次送给程家卿多少多少;佘彤某次送给程家卿多少多少;还有某某某人送给程家卿多少多少,另外百分之十中的百分之五是反映程家柳的人事上的问题的。诸如程家柳是如何如何一手遮天,压迫,打击排除异己的,如何将某个连说话都结巴的人提携至青云之上的,如何如何对某位德才兼备、不卑不亢的干部施以白眼的,如何如何在政府换届选举中徇私舞弊的;剩下的百分之一是反映安宁监督体制的问题和其他人的各类问题的。 有人在信中写道:“程家卿之所以会犯如此严重的错误,走得这么远,除了他自身的原因以外,监督不利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表面上看起来,现在的监督种类空前繁多,党内有党内监督,人大有民主监督,上级有行政监督,新闻有舆论监督,法律、检察院还有法律监督,但是这些监督,要么是事后的,要么有空白、有禁区。譬如人大行使民主权力应当是独立的,但实际上还存在许多地方领导干预,地方领导看中了谁,就以组织名义做工作,提拔谁。群众戏称‘人大举举手,政协喝喝酒’。县人大这行使民主权利的神圣的地方机构,竟成虚与委蛇,形同虚设的演木偶戏的木偶群!悲夫!再譬如,纪委本来就是党委的一个部门,监督同级或下级尚可,你要它监督书记、副书记,岂不是笑话!上级纪委固然可以监督下面的书记、副书记,但远距离的监督,是否真正在实施?未暴露出问题时不监督,出了问题后再监督,能真正见成效吗?恐怕还要打个问号……”“俗云:‘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一旦失去了约束与警策,一个人的道德观念和人生行为,便会如走刃下坡,一发不可收拾,尤其是从程家卿身上,我们应该看到监督的重要性。” “……程家卿这样锈迹斑斑的一块烂铁,我们难道还能指望他变成好钢来。提拔程家卿之类犯过错误的干部,不谨慎是不行的。提拔犯过错误的干部,不管是明知故犯,还是糊涂行事,应该承认,组织部门是有责任的……”读了这样真诚凯词、观点明确、入木三分的信,人便如喝了烧酒一样,汗涔涔的。 看完了信,雷环山思忖道:“假如人人都不是只在匿名信中说真话,而是在分开场合都说真话,不是在出了问题后说真话,而是在未出问题时也说真话,又有人听取这些真话,那该多好啊!”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也就是一九九五年的除夕这一天。 这天,从举报箱里分捡出来的一封群众来信,如一块激起千层浪的小石头,使双十谋杀案变得更加复杂,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不看则已,一看大吃一惊。原来,双十谋杀案只是一座露出了七分之一的冰山,起码还有七分之门尚未露出呢! 这封来信这样写道: 不杀程家卿无以谢天下 不逮傅梅安能服民心 关于程家卿与傅梅在安宁狼狈为奸的事实程家卿来安宁之前,傅梅已是安宁县的副科级干部。傅梅原是西康县某农场的科级干部,后不知拜了哪路神仙,一九八九年调入安宁任城建局副局长,不到一年又调入城关镇任副书记,在不到四年的时间里她这样飞跃式地扶摇直上,为此,安宁的干部群众意见都很大。在任上,她索卡拿要,样样精通,群众深为不满。她为什么能成为安宁县的政坛明星呢?民间有四句顺口溜分析概括得非常精当——“XX升官靠喝酒,XX升官靠打赌,XX升官靠握手,傅梅升官靠脱裤。”据说,她与程家卿之前的前三任书记中的两任都有非同寻常的往来。程家卿来安宁任县长不久,她便与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凭着程家卿的势力,她更加如虎添翼,有恃无恐,为所欲为。她政绩平平,但是贪鄙之心疯长,秽闻不断,城关镇副书记当了不到三年,又在程家卿的一手安排下,升任城关镇党委书记。虽然在安宁她只是乡镇之首的城关镇镇长,权力却比一般副县长还要大。有人说她是安宁的“半个当家人”,此话不假。而程家卿自从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便完全失去了理智,整天失魂落魄,无心工作。她与程家卿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把安宁搞得乌烟瘴气。她在分管工作问题上挑肥栋瘦,把工商、财务、外贸、粮食、商业等大单位的控制权据为己有,一次就从财政局打白条领出五万余元,收受单位及个人的贿赂不计其数。 安宁的老百姓暗地里都说:“安宁的天,是黑的,大白天不打灯笼走路也会跌跤。” 除了程家卿的老婆章如月和傅梅的老公王魁蒙在鼓中外,程家卿与傅梅的暧昧关系几乎路人皆知,现举一首题为《无聊之夜》的打油诗为证:模范丈夫属王魁,灶冷锅清但自炊。 若非妻子归家晚, 哪能戴着绿帽归? 诗中后两句是指:傅梅靠卖身起家,常常在外与程家卿厮混得很晚回家,王魁问起,便以“工作太忙了”作答,最终在为丈夫赢得绿帽的同时,也给丈夫戴上了一顶官帽——安宁县种子培育站副站长。 如果程家卿是双十谋杀案的主谋,那么傅梅也一定是双十谋杀案的主谋。我这么说决不是危言耸听,证据有以下几点:1.罪犯齐万春、齐万秋与初到安宁时的程家卿首次见面是傅梅介绍的;2.在逃犯佘彤是傅梅结拜的干弟弟;3.凶手是南章县人,而傅梅现在是南章邻县红城县组织部长,很有可能是她请来,或者指使人请来谋杀田刚亮的;4.傅梅心狠手辣,非常专横,眼里容不得人的,而程家卿则是个为女人去冒险、冒什么都认为值得的“风流人物”。程傅二人既然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谋杀人也不过是一拍即合的事。 综上所述,程家卿和傅梅都是双十谋杀案的主谋,只是谋杀的动机尚不清楚。 写这封检举之前,我也很犹疑,很苦闷,很担心。现在有些事真不好说,有时候举报信竟然会到被举报人的手上。这一回,我想通了,豁出去了。我相信省里来的同志,如果是市里来的人,我是不会写这封检举信的。既然我相信你们,那么,我也相信你们相信我。我写的不是人云亦云,不是故事传奇,不是流言蜚语,而是字字真句句实在的心里话。有些分析得也许不很准确的地方,我写上“可能”两个字,以作参考。 我觉得,如果不套住程家卿和傅梅这些党内的害群之马,党群关系便会判若冰炉,社会风气会每况愈下,安宁也无宁日。 为了安宁的百姓能生活在一个良好和平的环境里,为了党的声誉,为了世上少一些勾心斗角的事情,我郑重地写下这些检举信,交给你们。 魏党魏民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夜 第八章 收审对峙 傅梅是谁? 她是否曾经与程家卿苟合过?两人是否在安宁大练特练过一套野狐禅?回答是肯定的。 一个人的命运就像一颗色彩斑斓的玻璃球在黑白格子交错的绒布上滚动时迅速转换的一面与另一面……与无数面,人们一般把它停下来时停下的地段呈现的颜色看作他的立场,而把他停下时呈现颜色看作一生的颜色。 程家卿到现在还想不起过去此刻自身的颜色是什么,也难怪,纸是最终包不住火的,他与傅梅的那一段丑闻最终会被抖搂出来。那一段丑闻,他不怕向任何人展览,除了章如月。他时而想着傅梅,时而想着章如月。想着傅梅的时候,他觉得对不起章如月;想着章如月,他又觉得辜负了傅梅。章如月虽然没有参与密谋,但她倘若得知了自己懒情傅梅勾搭连环在一起,她肯定会比受到一场谋杀更为震惊、更为郁闷,章如月就是自己的生命。她的悲愤、郁闷,会以千钧压力迫向自己,自己的悲愤和郁闷将是扩大了十倍、二十倍的悲愤和郁闷。一时间,程家卿的脑子螺旋桨一样旋转着只觉得爱恨交加,胸闷气短,摸摸额头,摸摸贴肉的内衣,已是大汗淋漓。章如月一旦受了因自己的鲜谦寡耻而带来的感情的打击而倒下了,自己也活不长。程家卿像一个六神无主的人,也想镇定下来,身子却不听使唤,存心要与他过意不去,冻坏了一样哆嗦不已,他越想越恐慌,若有所悟地打了一个寒战。章如月也许对自己的蝇营狗苟不以为然,对于背叛她感情的人,她是一定不肯原谅宽容的。她对自己更真诚,对待个人的感情是极为珍视的,她也希望爱她的人也善待她。她的爱情誓言是坚如金石,韧如蒲苇。当她得知自己的越轨问题,一定会失望,甚至是绝望的。尤其自己在她的印象中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自己因为她而贬官离职,因为她而众叛亲离。她获悉了自己朝秦暮楚的勾当,自己的形象便会在她眼里一落千丈。章如月完全可以嘲笑自己,可以勃然大怒,可以拿出对奴隶古铜色的脊背一样的傲慢来蔑视自己也无不可。然后是裂缝的出现。可是,没有一道裂缝不是鸿沟的开始,问题她不会这样,而会一下突然昏阙过去,从而神思恍惚,变成一尊没有情感没有思想的蜡像,或者变成一个整日里絮絮叨叨、自言自语类似幽闭症患者的人,那就太可怕了。 面容憔悴的章如月仿佛就在眼前,程家卿心里一阵凄楚,忙闭上眼睛,不闭还好,一闭就看到章如月脸色煞白、四肢冰冷地躺在凌乱得很的地上,憔有那丝丝缕缕的鸟油油的黑发如同一团黑色的暖气,是那样的真实,程家卿的心仿佛从摩天大楼的最顶层摔了下来,碎成了一片,一片,又一片,成千上万片,万花筒般。 程家卿忍不住以手抚胸,长叹了一口气。 再设身处地地思索一下自己的命运,程家卿舒出一口闷气又回到了他的胸腔。 他对那个夏天记忆犹新,那是个夏天,月光如水,繁星点点,那时,他还校常常跟在父亲身后,去捕捉青蛙。青蛙捉多了,他背不动,就交给父亲背。让父亲背,自己轻松了,可是却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感情,丢了什么似的。青蛙是一种机敏的小动物,禾田里到处都是,但是只要你贴近它的身边,蛙鸣立刻喑哑,潜伏在青润的禾杆和纷披的禾叶中间,一动不动。那时,手电筒是奢侈品,寻常百姓用不起,但是仅凭肉眼却不易发现。你得仔细观察才行,像寻找钻石一样,屏住呼吸,心也不要让它跳,眼里绞着劲。 如果还发现不了,这时,就得和青蛙比比谁更有耐心。青蛙的眼睛可以不动,但它的腹部却没法不动。凭着这“万静丛中一点动”便可以寻觅到它。你一伸手,它就一蹦三尺高,采用的是蚱蜢的跳法,显出与它怀孕般的身子不甚谐和的轻捷与矫剑在月亮底下,身子一跃,影子也跟着一跃,转瞬之间,身子和影子重合在一起,很快又分离。它的逃离认真,一丝不苟,甚至有一股庄重感,尽管它们逃脱人手的概率是很低的。有一次,一只肤色转黄的青蛙差一点逃脱。在打开竹篓放进另一只被逮住的青蛙的一刹那,它遽然跳出竹篓,程家卿在短暂的错愕之后惊呼起来,走在前面的程家卿的父亲掉转头来。 大约他觉得任何一只青蛙的逃跑都有失他做为捕蛙人的尊严,于是一鼓作气,穷追猛赶,将其擒获,擒获后玩于掌间还不解恨,咬着牙掷在稻里泥里了,掷后又拾起,拾起又重掷,反复数次,将那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青蛙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待停,但见那可怜的东西又动了起来,身子挣扎着爬起,又猛地塌陷下去。程氏父子让它跑,可是它已经跑不动了。也许是莫辨西东,不知南北了。程家卿的父亲垂怜似地将它第二次收进竹篓里,又将竹篓筛糠一样晃动了十几下,直到那可怜的小东西被铁定无疑地压在了最底层才罢手。假如没有它的第一次逃脱,也不会引来那一番荼毒之苦,第二次和第一次,在同一只竹篓里,一只青蛙的命运是多么不同埃想起了那只青蛙,便触类旁通地想起了自己命乖运蹇的现实。 也许明白得太晚了,也许感悟得不算太迟,地洞里的鼠辈是幸福的,它能将激情、计谋、焦躁、隐私、不正当的想法,连同自己的身体全部隐匿进一个暗无天日的场所。 一切都很安全,一切都固苦金汤,连洞穴本身。在那里可悲的是那些没有包裹自己的人,连飞蛾,那么渺小的生物,为了展开一点追求光明的心愿,也被煞有其事的灯光照得雪亮,什么都不能隐瞒。隐匿的鼠辈在铁?@没有铲到头顶的时候,是安全的,黑暗的帷幕在没有掀开之前是隐秘的。但掀开了一角的帷幕,又等待谁来将它全部掀开呢? 傅梅!傅梅! 过去有一句成语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现在是成也傅梅败也傅梅了。 傅梅!傅梅!这步棋下对了,我们就可以鸳鸯梦重温了,下错了呢?……现在看来……被收审的第一个夜晚,程家卿没有睡好。整整一夜,程家卿心潮澎湃,难以平抑。 当曙色着陆于深垂的帘幕,帘幕像被香烟的烟头薰过,透出棕黄的亮光来时,程家卿索性从卧床上起身,趿上拖鞋,浑身酥软,如同肉搏过后一样地,疲疲沓沓向一道淡青色的门,他的手搭在门把上时,他想,“这是在哪呢?”一个念头抽得他一个激灵,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推开门,是盥洗室。 走进去,对着镜子,他合起双掌,先洗了洗脸,然后苦笑了一下,反头弯下,奋力探向镜子,似乎要把镜子撞个粉碎。咣啷一声,玻璃撞地时发出的脆响,破裂四散时发出的杂音,程家卿仿佛都已经听到了,他的脸不禁抽搐起来。微微开启的门,将卧室里斜射出来的光引渡到盥洗室内洁白如玉的瓷砖上,趁势将地面划出一幅柳叶形的图案来。 乍一看,还以为是从门后面暗刺过来的一把锐利的长刀,不知有何企图。 洗刷完毕,程家卿似乎精神了一些,虽然眼睛依然有一些浮肿,表情还是那么因痛苦的麻木而显现出来的淡漠,下额还是如同斧痕那般的醒目。他回到卧室,心却游弋得很远。首先他要闹明白自己究竟身处何地。到这里的时候正是昨天傍晚:一路上,车窗外的景色,完全没有心情去领略,迷迷瞪瞪,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如在梦中。现在终于可以侧着身,掀起窗帘的一角,像掀开仙女裙子的一角去寻找天堂的位置一般来寻找自己的位置。这个位置未必需要准确到所处的经度和纬度,只要知道一个大概就行了——没有立锥之地是件难办的事,而不知自己脚下的土地属于何方则是更为难办的事,因为置身其中的人随时都会陷入一种漂泊到了一座孤岛的感觉。 首先往下俯瞰,凭经验,程家卿猜度出自己住的楼层是四楼,接着视角朝右。右边,有一个篮球场,几个穿着榄绿裤子的小伙子在玩篮球,他们跑着,跳着,抢着,动作灵活,刚劲有利,训练有素,拼抢积极,投篮命中率也很高。看得出来,是很过瘾的一群年轻人,有两个只穿着白背心。冬天旭日的散光像悠悠荡荡的羽毛一样飘向他们,使旷芜的球场升起一种在愉悦的遐想中才有了清甜气息。程家卿抽动了一下,半含醉意半含醋意地打量着他们不断变化的生龙活虎的身影,似乎忘记了观察的目的和初衷。过了好一会儿,才将视线移开,视线向左,扫视到的又是一叶橄榄绿,这大概是个值班人员,正拾级而上,却根本看不到脚下,左手端着饭盒,右手将馒头塞入嘴里咬一口之后往饭盒里蘸一下,饭盒里盛的大概是菜汤,程家卿一直盯着他看,直到他一步步进了门洞,才不无遗憾的将目光收回。 真是活见鬼,怎么到了一座军营?难道是直接就进入了看守所,还是只是收审阶段呢?不像看守所,他开始远眺,只有一千米的远处,横亘着一堵红墙。红墙上的铁丝网,貌似写意画家信手写出的黑丝,然而知道了它的功用的人,看它,便如看一条拉直的鞭子,找不到半点温情。程家卿被铁丝网上触动了似的,眼前一阵发黑。黯淡的前途和眼前的黑色连成了一片,被层层黑色纠缠的身子几欲跌倒。趔趄了几步,程家卿赶紧就着一张沙发坐下。 这里不是南章市市郊,就是南章外围的边缘地带。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南章只有在市郊或外围才有这么大的空地,再说,铁丝网也是一个标志。 程家卿四周看了看,发现屋里没有电话,真是怪哉,室内陈设华丽,什么都齐全,为什么单单短一个电话。看来,正是为自己这种人准备的。 程家卿脸上溢出一个苦笑,像是沉重的靴子踏过沼泽地时从沼泽表面挤出的一个泡沫。程家卿用苦笑,对自己作了毫不留情的讽刺。 由于睡眠不足,程家卿昏昏沉沉又昏昏沉沉的。一天才刚刚开始,日子就像一辆灰色的报废的列车一样,冗长、寂寞,而且停滞不前。这时,程家卿有点饿,也有点渴,好在水瓶里的水还有点温,只好将就了,正慢慢喝着,仿佛有谁也不敲门推开门就进来了。入门时,好似一片春天响亮的田野,猛然涌了进来。哦,是一位绿衣少女,程家卿的眼睛一亮,不锈钢的托盘上的无疑是程家卿的早点。送上早点,一转身,绿衣少女又将水瓶拎走了。 “等等。” “什么事?”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请你告诉我。” “上面有规定,不能乱说。” “那么,电话呢?” “昨天拆了。” 原来如此,程家卿还想问点什么,一闪,绿衣少女如水中风荷,飘出了门外。 听着渐行渐远的跫音,程家卿有些失望,也有些无可奈何。他决定不再多想,虽然要想的事情是那样多。自己大概是囚在一所部队的宾馆里了。如月呢,她在哪?也在这里吗?即使在这里,自己也是鞭长莫及的。毕竟今非昔比了,对她的挂念只能徒增懊恼和幻灭感而已。不知怎么搞的,身份就像纸,越高贵的越薄,越容易被撕碎。身份的改变最易引起心理落差,就像高处的瀑布,一旦落下,壮观形象在人眼里不复存在,就连瀑布本身,声音也由劈开的喧哗转为曲行溪石的低沉。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看来真是如此。” 事到如今程家卿还是株连到章如月而愤愤不平,他愤恨过很多次。他总是怪罪于现在的制度,而从不去检点自己的过去。有时候,程家卿希望能亲耳听到章如月涕泗滂沱的豪恸大哭。她总是那样,要么嘤嘤垂泪,要么低声啜泣,要么神情忧戚,欲落无泪,总是受了委屈似的、小媳妇似的,从不肯爽气放声地畅快淋漓大肆滂沱的哭上一场,宣泄一回,她的哭声也和她的丽质一样是娇弱的,她的眼泪也浊小巧的,银鱼一样的游啊游。看着她悲伤难受,自己也伤心,恨不能代她哭上一常或者与她拥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大哭一回,万人广场的二重奏。 托盘上的早点还摆在那里,但已经没有了热气,和程家卿的心一样凉。 真没有办法,还得在心里替自己准备好辩辞,以往都是大话、套话、惯话、空话,所有讲稿都由洪秘书一手准备。 下一关一定要过好,不能不回答,也不能太轻率回答。不能掉以轻心,可能被提及的重要问题不得少先细想一遍。一场心智的交锋势在必行。而保持戒备,如何如何攻守进退,如何探听,如何虚实分合,如何应战如何操纵,也得成竹在胸。 雷环山和左处长是怎么进来的,程家卿一点都不清楚。 雷环山看了看那个四四方方银灰色的托盘,又看了看灰心丧气、萎靡不振的程家卿说:“嗬,程书记,闹绝食可不行埃”“哼哼,我还像哪门子的书记。不过,倒落得个干净……真该谢你们两位。” “你对我们有情绪,我们可以理解,不管怎样,你要拿出你自己的意见,你和我们配合,对双方都有利。” “你们这样有枣没枣三竿子,叫我怎么配合?”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中带白就是黑中带白,白中带黑就是白中带黑,遮掩不了。” “不要先谈白论黑,不要说我,无论拿谁拉出去用板子打,谁都要打出一屁腌脏出来。” “说得绝对了吧。” “如果我还当那个劳什子书记,我绝不会这么说。现在我不怕了,削了我的帽子,难道还再削我的脑袋不成,不是说言者无罪吗?” “不必说赌气的话,在其它问题上,希望你能像在经济问题上一样,态度端正。” 雷环山的话像刚淬过火的一把剑,闪闪发亮,雷环山说话的时候,无声胜有声的是左处长的那双鹰眼,它们又黑又亮,好像在为雷环山的语言提供广阔的闪烁背景。 雷环山的话终于把程家卿逼到了绝境,程家卿来劲了,他硬撑着说道:“经济问题该交待的我都已经交待了,总不能抓住了一只兔子当一只老虎来打吧。” “俗话说:妍皮不裹媸骨。你程家卿是个聪明人,这一点谁不知道,但我这个糊涂人都要提醒你,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嗤,你糊涂?你若糊涂天底下就没有聪明人了,说我程某人如何如何,好像一不留神就会飞似的,纯粹是造谣,我着聪明,就不会被你掌握在手里,像捏蛤蟆尿似地捏来捏去。” “言重了,言重了,你程家卿如果犯了错误,而我们又不及时去纠正,那就是我们渎职。” “我不怪你,是有人在陷害我?” “哦,陷害?谁会陷害你?在安宁,谁又敢陷害你?” 程家卿的矫揉造作,故作糊涂,倒打一耙的姿态引起了左处长的反感,左处长像闻到了难闻的气味一样,耸了耸鼻翼,十分不屑听他说下去。 “会没有?田刚亮都有人敢说,害我这样的——”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谋杀者居然唱出了与被杀者同样冤屈的道情。可是,倒行逆施,难道就那么容易被推个一干二净?冠冕堂皇的无耻! 按捺不住内心的怒火,左处长气愤地责问道:“照你这么说,谁敢谋杀田刚亮呢?” 程家卿用恶声恶气、玩世不恭的口吻嚷道。既有洗清自己还以清白的意思,又有对左处长的问话嘲讽的意思。 “好了好了,老弟,你的情况一半要归结于你,别人也是爱莫能助的,你好好想想吧。” 雷环山见两人快要不可开交了,便循循善诱地对程家卿这样说道,程家卿却叵无其事地耸耸肩,嘟哝道:“我没什么好想的,被这个那个捏泥人似地捏了半辈子,早就没脾气了。说像人可以,说不像人也可以,反正我是一团泥,你爱怎么捏就怎么捏吧,有什么好想的。” 雷环山劝道:“你还是好好想想吧,事实胜于雄辩,更不用说狡辩了。” “我无缘无故遭人陷害,谁替我想过。” 雷环山见程家卿有些胡搅蛮缠,便叹道:“你即使不为自己想,也该替你的妻子好好想想,她为你付出的是那样的多,一个女人也挺不容易的。” “我希望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好吧,我答应你。” “她在哪?” “谁?” “我的妻子。” “我只能说她现在很好,很平静。” “我不放心。” “你尽可放心。” “我要见她。” “还是不见的好。” “她怎么了?你们究竟把她怎么了?” 程家卿眼中的物质像酒精遇上火,腾地一下焕发出不可思议不可调和的光焰来,暴怒使得他无所顾忌,似乎任何阻碍都敢跨越。他大声喝斥着,声音像充足了电,一座断裂的山体在崩陷。他的手想扼住什么似地紧紧攥着,握成拳头,举在胸前,好像他根本不认识他的两只拳头,或者曾经认识过,现在需要重新认识。 雷环山不慌不忙道: “我们会把她怎么样呢?不要这么激动,告诉过你,她现在很好,情绪比你稳定。 你有什么事,我可以转达。” 程家卿自知失态,他不想在他人眼里从一个拥有政治家风度的人物堕落为一个一无是处的情种,尽管他只是一个落难的政治家,于是,几乎在一瞬间,他完成了一个情种到一个政治家的角色转换。也是,大大小小的政治家,哪一个走的不是一条由多情到掩盖多情的道路。这时,他忽然换了一种谈判时要求对方释放人质的口气对雷左二人说:“我希望你们放了章如月,她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些什么?也许我在安宁做事做得很不得体,缺乏分寸,违背了某些人的意愿,激起了一些人的反感,但确确实实与她无关。” 程家卿语调中有一种奇怪的激昂。 “你如此贬低自己,不过是一种推脱的伎俩罢了。我早就想推心置腹地跟你谈谈,也希望你早点领悟,迷途知返。你并非缺乏分寸,而是过头了。” 雷环山本以为程家卿听了这话会悻悻然地垂下头来,哪知程家卿却横出一脸反常的倨傲。 “谁没有欲望,谁会没有?谁不想站在比自己站的地方更高的地方呢?只有欲望才是世界的动力,收起你的这一套说教吧?”程家卿越说越亢奋,有些语无伦次。欲望,使任何人都有越俎代庖的嗜好。不过,这种嗜好在程家卿身上表现得多了些,过火了些。 雷环山不想参与一场可能无休无止的辩论,他走出门之前说出的最后一段话——有人说,从以后的案件发展来看,它击中了程家卿的要害,使程家卿的心理防线一下子遭到瓦解。 雷环山是这样说的——“一个人,做官时少,做人时多;做人时少,做鬼时多——当然,鬼是不存在的,但是人死后因存在而形成的那种不存在的客观存在的。一个人做官很在行,不等于做人也很地道。豹死留皮,雁过留声,人去留名,人死后的名声是存在的。人死后的名声可以变成彩虹,也可以变成一片泥泞。就在死前,一个人还能得到拯救,他还有机会,但是许多人就错过了这样一个机会。” 其实,程家卿是个顽强近于顽固、执着近于执拗的人,绝不是一句两句劝诫能够打动的。在他坦白之前,他一定经过了一番复杂而激烈的思想斗争。要完成一次绝望中的诞生,不借助具有思辩色彩的理性是不行的。他用笔在纸上划来划去,显现在纸上的有杂沓纷坛的线条,有天书一般的符号,也有不太连贯的字词,他的心是乱的,过去他从未如此煞费苦心地去思考摆脱目前处境的办法。即使当年他迎娶章如月而引起轩然大波,遭到口谤腹诽,最后闹得在当地呆不下去也没有过。在那种凄风苦雨般的日子里,章如月始终在自己身旁,与其说是在共担一种灾难,不如说同在一起分享幸福。只要她在身旁,未必要她替自己出谋划策,甚至不需要她开口说话,她在身边静静陪着自己坐着,就胜过拥有一切。如今只有自己一个人来承受宫墙那么高、城墙那么长的孤独,光是孤独也许不算什么,还有那不亚于刀光剑影锋利的绝望的敲击。程家卿有些受不了了,仿佛一场出其不意的雪崩就在他的头顶酝酿。 真正使程家卿做出局部投降的,是左处长摆在他面前的从深圳特快专递的郭大夫的一份亲笔检举揭发材料。 郭大夫几番琵琶半抱,出于不驯服的良心,终于答应了调查组的请求。他的信写得和他所开的处方一样潦草,带有许多大夫共同的特征,虽然看得出来,下笔之前,他有写端正的想法,但最终没有如愿。 这边程家卿怏怏不乐,惶惶不安,将信将疑,担心其中有诈,把信上的字迹仔细辨认了几次,如同犬类将鼻子凑近食物嗅来嗅去,踌躇不已,惟恐其中含有毒素,但不管怎样,他还是把信看完了。他在心里保留着一条怀疑的蛆虫,这条蛆虫能导致聪明人弱智,也能使聪明人在遇险的情况下保持维护自身的本能,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蛆虫将越长越大,直到将深入骨髓的理智也被蚕食殆荆对于程家卿这类人来说,思考与怀疑是一个连体婴儿——他靠着多年的经验,认定任何人都是不足值得信任的,即使信任一个人,也不要达到完全信任程度的百分之六十。他们认为,在你陷入深深的泥坑时,正是你信任的人用他们的身躯遮住了天空可见的彩虹和使你获救的希望。 信是这样写的: 左处长: 你好! 你三番五次打电话给我,并声称若不答复,便要与这里的公安部门联系,或者亲自前来取证。你是执行公务,本为稻粱谋;我是垂暮之年远至异乡的人,同为稻粱谋。并无矛盾,我们俩人。但与你们这种身份色彩很浓的人打交道,生平我还是第一次,心理压力之沉重,可以想见。有时,连我在镜子里看自己都有些像通缉犯了。 我不知程家卿现在是不是已被逮捕?我可以做证:程家卿的确有预谋杀人的企图,原安宁县委书记黄海同志被车撞伤住院期间,程家卿向我面授机宜,要我在注射液中混入其它毒液,置黄海于死地,然后使外人认定这是一起医疗事故。我一辈子清白行医,一辈子救人,从未害过人,更没有想过杀人。于是,我当然断然拒绝了他。因为怕程家卿事后报复,我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远走高飞来到了深圳。新的一年开始了,我不能再背一个包袱向前走。今天,我解下了这个包袱,也要谢谢你们,不是你们,我也不会这么快解下这个包袱。 郭日升 1996年元旦 程家卿,这个声威赫赫的名字,竟然会被一个不起眼的大夫指名道姓地揭发,真正不可思议。那姓郭的真有这么大的胆量吗?倘若不是他写的,那又为什么分明写着只有他与自己知道的事情?倘若是他写的,那为什么他要说出心中的秘密而不守口如瓶呢?他完全没有说出来的必要,这样做于他何益呢?是迫于形势的压力,还是迫于良心的压力?到这时,程家卿才意识到当时直接找郭大夫毒死黄海的行为太张狂,太鲁莽了。当初这么做是为了减少中间环节,想不到弄巧成拙了。原来为知识分子的痼疾除了爱面子就是胆小,不曾想到,知识分子善于犹豫的胆有时也会被吓大的。设若当初指使一个人找姓郭的去干,也许这时候便不是这样了。可是,即便那样做了,线索牵到自己也只是一个迟早的问题,而且只会让更多的人了解自己的卑鄙与毒辣。这桩事情,看来只能咎由自龋摊牌的时候到了! 也许不。 雷环山与程家卿面对面的时候,程家卿依然心存侥幸。 雷环山与程家卿近在咫尺,雷环山端正地笑着,笑里究竟藏着什么不可捉摸的东西?程家卿模糊的意识里还不十分明确,但笑里的寒意一阵阵袭来,令程家卿不寒而栗。 这居心叵测的笑面虎。 程家卿心里暗骂道。 “郭大夫的信不是写给你的,但写的是你。”雷环山不紧不慢地说道。 程家卿反诘道:“你信吗?” “我不想信,但愿是郭大夫在说谎,可是事实是残酷的。” “你们这是请君入瓮。” 程家卿压根儿不甘示弱。 “哈,这么快就分出你我来啦。” “这可是你们划分出来的,我程家卿不是笨蛋,我受过高等教育,好歹我也是一步一个脚印走上领导岗位的,我怕摔跟头,我知道摔过跟头的人爬起来后连影子都有人踩了。这低人一等的滋味叫人受不了。唉,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事实上,车撞黄海的行动不是我策划的。我也没有参与,这是齐万春指使他的弟弟齐万秋干的,我是事后才得知的,为了不让导火线烧到我身上——我毕竟与齐万春、齐万秋有过一些庸俗的私下交易——这种情况在近年来是司空见惯的——我就在黄海住院期间,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找到郭大夫,请求郭大夫下毒手解决黄海,对外宣布是意外事故。并许愿事成之后,将郭大夫一个在银行做临时工的女儿转为正式工。哪知郭大夫是一颗花岗岩脑袋,而且脑袋上长着的筋一根根都是硬筋,他不通融,事情呢,只得搁下来。” 在黄海的事情上,为了使罪行减轻,程家卿轻描淡写地坦白着——只承认了自己想与郭大夫联合遭到拒绝的事实,却对齐万春、齐万秋相色结车撞黄海的事实进行了推卸。 除此之外,他对双十谋杀案只字未提,避重就轻,恐怕只是程家卿一个小小的手腕,看来……郭大夫的信没有一下将程家卿镇住,反倒给他在赎罪立功方面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筹码,再长出一条尾巴来,程家卿简直就是一只老狐狸了。 雷环山不免有些失望,但他还是笑着出了门。 第九章 一见倾心 看来,1996年的这个年是过不好了。 想当初,在安宁自己是何等的威风。志得意满,颐指气使,狂与傲,不减霸王在世。 今日却被人像树一样砍倒在地,树上的猢狲散了不说,还要挖出树蔸、树根来。一切不可告人的秘密和为人不知的丑事即将被挖出。丑事一旦败露,因丑事败露而带来的狼狈将不亚于电影中头被锁在枷中押赴刑场,街道两旁的看客纷纷将臭鸡蛋扔在头上、脸上的要犯。 想到这里,程家卿悔之莫及。 到这时,他也看清了自己栽在了谁的手里,看清了傅梅的本质。她是一块锈铁,凡是与她挨在一起的,无不被她染得锈迹斑斑。 傅梅不是什么小家碧玉,更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这,程家卿是早知道的,可以说,从他一接触到她时他就知道。她的酬酢逢迎的手段,胆大心细的作风,泼辣甚至有些野气的性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个性,纵受胯下之辱也不生气的禀赋,无一不与她的苦出身和在下层生活的经历有关。 她出生在城乡结合的一座破烂的平房里,父亲是铁路上的给水工,她的母亲没有工作,可是伺候丈夫和七个孩子的衣食住行使得她比从事任何繁重工作的人都累。傅梅从小就开始在铁路上穿梭来梭去,捡煤碴、捡从列车上抛落下来的塑料饭盒和其它可用之物。有时为了捡一块从车上抛下来的完好无损的西瓜,和其他野孩子打得不可开交,到最后西瓜也烂了、脑袋也破了,头上的血和西瓜汁流在了一起。1975年她作为最后一批下放知青下放到了东风农常从普通知青农场团支部书记,再到知青队长,从知青队长到当地大队的队长,大队书记,这一切,都是她在枕头边告诉程家卿的。她信任程家卿,因此把自己的履历连同身子一同献给了程家卿。乃至于一些可笑的隐私,都原原本本他讲给程家卿听。 “有一次,在一处静的地方,我捡到了一个小瓶瓶,里面有白色的液体,散发出鱼肝油一样的气味,这可是一个特殊的东西。因为我那时还小,根本没有见过这东西。捡了它,我如同捡了宝贝一样飞快地跑回家,送给父母看,结果挨了父亲一记巴掌。父亲打完我之后,却放声大笑起来,笑得胡子乱抖,母亲也在一旁捂住嘴巴笑。见他们都笑,我反倒迷惑起来,觉得莫名其妙,你猜我捡到了什么?” “难猜。” “避孕药。” “哈……怪不得。” 当傅梅将这一段说与程家卿听时,程家卿也哑然失笑了。 1992年,程家卿第一次见到傅梅,便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两人的第一次会面,那还要追溯到他上任安宁县的县长时,安宁县的六套班子为了欢迎新县长到来而特设的酒宴上。那傅梅连敬了自己三杯,朦朦胧胧中,程家卿记得一只递向他眼前的杯子和一双流光溢彩的大眼睛,真是个豪饮不让须眉的妇人,程家卿从心底发出由衷的感慨。此后,他便对她处处留意起来,他这一留意不要紧,竟看出了她对自己的留情,她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只要在程家卿在场,光彩全跑到了程家卿身上了,如同夕阳将晚霞层层铺展在山顶上。程家卿按捺不住心旌摇荡,受了一种激情的鼓舞,很想对她说出一些特别的话来。可是有其他人在场,他不得不打消念头,他能觉出自己的脸在发烫,喉咙发渴。她尊敬的目光使得他就像一个初试锋芒的小愉一样,胆怯而又想跃跃一试。有时程家卿也会为自己说不清是猥亵还是真挚的举止感到苦恼与羞愧。一个男县长,一个女书记,如果挨在一起,别是说不清楚吧。 初识时,程家卿最怕傅梅的那双勾魂夺魄简直可以兴风作浪的眼睛。但是,渐渐地,心有灵犀一点通,两人的眼神便如国家队的足球队员踢球一样,你来我往,而且做到了一传就准确到位,外人是争抢不到的。 1994年的春天,一个虫声新透绿窗纱的夜晚,借商谈工作之机,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程家卿第一次大胆地握住了傅梅的手。她的手不像描龙绣凤的闺阁之手,而像男人的手一般,沉毅厚重,骨节粗大。她的手掌宽大,掌纹深沉,饱含忧患与沧桑。仰着合着,反反复复,程家卿深情地摩挲着这双手,像古时候有拜莲癖的人一样狂热。他多情的血一直涌到了指尖,并且通过自己的指尖传递到了她的手上。两人联合在一起,中间已没了阻隔,这难道是自己的梦幻心理在作怪。程家卿晕了,醉了。如果自己能永久握住那双手,那么,就是在荆天棘地中也能开辟出一个桃花源,他有这种把握,当傅梅含笑着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时,他连骂自己“该死,该死”。 不过两个月,程家卿逮着了一个机会,县委县政府决定由两名领导带队,组织一个考察团去考察浙江金华的小商品市常程家卿自告奋勇地提出要求带队,并别有用心地推荐了傅梅。经组织同意后,程家卿便自作主张进行了安排。他安排自己和傅梅各乘一部小车前往,而其余的人员乘火车到达,然后两路进行会合。这样安排,谁也无可非议,也无从挑剔。 一早出发,一前一后,两部小车竞赛似地在国道上行驶。兴之所至,程家卿闹着玩似地与司机互换了位置,亲自操纵起方向盘来。程家卿会开车,但没有拿驾驶执照,自己开车,他觉得那是退休以后的事,毕竟现在是有人给他开车的,但是他一开上车,司机就很担心,一副忠心耿耿、小心翼翼、惟恐出事的样子。中午吃饭,程家卿喝了一点酒,吃完饭,程家卿的车瘾又上来了。拗不过他,司机只得让出方向盘,一双眼和一双手时刻警惕着,不敢掉以轻心,神经高度紧张,心想还不如让自己开,见程家卿开得高兴,一路上眉飞色舞,司机哪敢吱声。临近黄昏时分,程家卿的车突然一个猝不及防的左拐,车子朝路边闪去。幸亏司机眼明手快,只撞断了一棵尚未成年的树,车子一半陷在田里,一半悬在路上,司机脸都吓黄了。冷眼一看,程县长没有受伤,当风玻璃被戳出了一个小洞,小洞周围的裂痕形成了一只蜘蛛,前面傅梅坐的车见后面的车有情况,迅速掉转头平均数。傅梅脸色熬白,神情慌乱,急忙向这辆超出了常规的小车奔来,仿佛车子那一撞,其它的都安然无恙,只是她的那颗心飞出了胸膛。1道路比稻田高不了多少,大概也就一米左右的高度,稻田里长着嫩绿的禾苗,只是道路旁那棵平白无故的树死得冤枉,它没有完全断,看起来似乎还有留恋,车身陷入了路边稻田中的软泥里。车轮越打转,车子陷得越深。到末了前轮几乎陷入了一半,分速箱也快碰到软泥的表面了,程家卿的司机杀牛一样艰难地操纵着,顷刻便热汗涔涔。 见程家卿没事,傅梅的心又回到了她的胸膛,程家卿的司机也没事,人没事就好,车子可以想办法拖上来。小车嘛,不重,问题是夕阳反照已经洒在人们的鼻尖上,昭示着一种时间的占领,也不知车子坏了没有。车子没坏的话,拖上来就可以走;车子坏了的话,拖上来也走不了。程家卿立即决定,自己和傅梅先走,两个司机留下来处理,与其四个人捆在一起干等,不如分出两个走。当然没有让县长、书记风餐露宿的道理。两个司机爽快地答应了。傅梅的司机不放心,谨慎地建议道:“就让我一个人留下来吧。” 程家卿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没事的,刚才是我喝了点酒,现在酒醒了,没事了。” 两个司机不敢阻挡,便同劝道:“那,还是小心一些吧。” 程家卿绅士般地请傅梅上车,傅梅没有拒绝。这,倒使程家卿感到意外。 上了车,在车上,两人一见如故,但不说话,一见如故是建立在心灵相通的基础上的,不说话是因为想说的似乎双方都已经知悉。只听得见车子像一阵风飞速地吹过地面的沙沙声,终于,程家卿开口说话了。 “要放冷气吗?” 傅梅搭话道: “不用,这天不热。” “传说中,杨贵妃可是怕热的。” “我比杨贵妃胖吗?” “不不不,你不是胖,你是丰满。” “男人的嘴,真能溜冰。” “这话怎么讲?” “这是说男人说话,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油得很,滑得很,叫人捉摸不透。” “精辟!” 说完,程家卿以手掌击响了喇叭,以示喝彩,他很兴奋,好像那种因酒精而带来的忘乎所以又要在他身上爆发了。 “你知不知道开车、外语、电脑将是现代人必须具备的‘铁人三项’?” “我可是一样也不会。看来,只好回到原始社会算了。” “什么时候我来教你。” 傅梅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她只是提醒程家卿注意安全。 “哎,你给我专心点,刚才车子栽成那样,可把我吓坏了。” 傅梅格外关心的口吻,使程家卿兴奋不已。 “你在这,我可没办法专心。” “瞧你,一个做县长的,好没正经。” “我告诉你,表面上一本正经的,背地里歪门邪道着呢,搞政治的,也是这样,表面上与你称兄道弟,背地里却恨不得叫你一个跟头栽进泥坑里,半辈子爬不起来。倒是表面上不正不经的,背地里你用绳子拴着他也不来事。” “就没有第三种人——表面上不正不经的,背地里歪门邪道的。” “恐怕傅县长领教过种人吧,在下可没有领教过。” “程县长,你再这样进行误导,我可不理你埃”程家卿笑了。 “今晚,我们住哪?” 傅梅问。 程家卿笑出了声,傅梅不满地嗔道: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西晋的时候,有一个叫刘伶的,此人是竹林七贤之一,他经常狂饮大醉,纵放旷达,不拘礼节。有一次,狂饮之后,他就在屋里——嗬,脱得一丝不挂,看见人都讥讽他。刘伶说:‘我是把天地当作房屋,而把房屋当作裤子和衣裳。’如果有人进走他人房间,而且又是男的,他就不满意,他就会大声喝道,‘喂,哪来的公虱子?钻进了我的裤裆里。’”“去。为什么不是一只母虱子呢?”傅梅扑哧一声笑了,“后半截是你杜撰的吧。”笑完不足,还捏起拳头作势要打,一想安全问题,便又作罢。 程家卿期待着傅梅温柔的一拳,半天却不见动静,心想,自己讲的这个笑话太不值钱了,就像下在水面的上香饵,好半天没鱼吃,更别说咬钩了,自己本是把傅梅当作一条大鱼来钓的。 “今天,我可是要学一回刘伶啦。” 话一说出来,程家卿自己都暗暗吃惊,太白了,太直了,盘空硬语,叫人听了一定不舒服,简直与村夫野老所说的无异。有失风雅,也欠斯文,怕是要自取其辱,傅梅可不是一般的角色,再说,哪个女人不是甜言蜜语的囚徒。人比动物高级,就是因为人能在甜言蜜语所酿的苦酒的过程中,一点不觉得苦,反倒如饮甘醇,但对盘空硬语恐怕……傅梅会不会因此小觑自己呢? 哪知傅梅毫不介意,她举重若轻叹道:“可惜,你没有刘伶那么大的酒量,也没有刘伶那么大的勇气,你这种德性,别说虱子,蚊子也不喜欢。凭你这张不干不净的臭嘴,只配苍蝇喜欢。” 傅梅的话,与其说是蔑视,不如说是怂恿,很明显,她不仅对程家卿的挑逗没有丝毫反感,而且有希望挑逗上升到另一种形式的愿望,值得注意的是她的口气也换了,好像她面对的不是一个级别高于自己的官员,而是一位可以随便的亲人,一位熟不抱礼的老朋友,戏谑也好,奚落也好,挪揄也好,都不算过份。在傅梅说出的话的刺激下,程家卿焦躁不安起来,暮色的来临正好配合了这种情绪。而傅梅抬杠似的态度,助长了程家卿的欲望。 无声无息的暮色既是若干不安定因素的保护色,也是若干复杂情绪抬头的诱因。 就在这暮色中,黑色的奥迪车驶过无数恍恍惚惚的人影——骑车人的人影,步行者的人影,树影,桔黄色的灯光的灯影,和平与不平的城镇街道上空飘浮的尘影和蜉蝣的影子,在从国道上拐向一条低等级公路后不久,便恰到好处地嘎然而止。 程家卿钻出小车,先用脚踢前轮,然后揭开车盖,用手在这里,那里装模作样的捣鼓了一番。一会儿之后,他已经诊断出了车子的毛病,并十分自信地拍了拍手。 这时,傅梅也探出头来,眼睛里是询问。 程家卿耸了耸肩,对傅梅作了个鬼脸,说道:“车子坏了,没办法开了,我们只有风餐露宿了。” 如水的月光漫过大地,蛙声一阵阵传来,安详的田野在沉思,好像此刻是惟一敏锐的瞬间。蛙则显得浮躁,不成熟,像一些刚放学叽叽喳喳的孩子。傅梅下了车,觉得蛙声里似乎隐含着嘲笑。 程家卿说:“这么好的月色,平时倒辜负了它。” 傅梅评价道:“看起来,你属于幸灾乐祸的那一类人。” 程家卿毫不掩饰地说: “当然,我当然幸灾乐祸,幸灾乐祸的人才有情调,有美人、有美人在身旁,胜过千军万马在身后。只要你在我身旁,处处都有情调。” 不知这句话发生了什么作用,两人忽然沉默下来。两人发现彼此之间非常陌生,又非常熟悉,也许两人之间的关系,很快将有一个飞跃,这个飞跃瞬间在等待一个契机的到来,不敢面对未来的人,只有及时行乐。在程家卿看来,傅梅是真实的、可知的,其他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都变得不可知了,不可知物只是更高范畴的冥冥未知,比人们无惧无忧、探赜索隐的冥冥未知更玄虚、更渺茫。它本不存在,人们只能通过一个熟悉的物体,在这个物体的疆域纵横驰骋,达到与未知奋战的目的,孤独的时候,人们抓住了酒杯,或者抓住了女人,从酒杯身上,从女人身上,找到了天堂的进口和忧伤的出口。男人和女人互相面对着,首先是程家卿感觉到了唾手可得的诱惑,他差点说出声来:是我,我需要,就在此刻,我不能再等,也不能再忍。 他向她走去。 “不要,不要过来。” 她似乎感到了危险,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他没有说话,他坚决地向她走去,喉咙里似乎有歌声飘出。 他抱起她,顺手拉开后排的车门。她的目光躲闪着,像一条小鱼躲避着一条大鱼的袭击。他勾过她的脖子,她便顺从地倒向他,双手捧着他的面颊,将红唇摁在他的额头上,像盖上一个弯月形的图章,他的荒凉的额头上似乎顿时充满了生机。他紧紧地抱着她,抱得越紧,越觉发现自己没有力量,像一个负伤的人,骨头全都一节一节地变成一条条虫子,又酥又痒的虫子,逗得他想笑,又笑不出来。吻过他的前额,她灵巧而温热的舌尖开始游动起来。舌尖,像是火焰,不,不是火焰,而是停留在熔洞里的火把,照亮了程家卿的整个灵魂。程家卿像一个日本相扑运动员将整个身体全扣在傅梅的身上,他不知道他和傅梅谁先会融化,也不知道两人会不会一齐融化,他不知道结果。他抱着她,发觉她是热烈的,完整的,无价的,是与别人截然不同的,与往日的她全不相干的。 她尽管貌以强悍,像个铁女人,即依然是很女性化的。她的内敛的唇,说明了她的果断,她的眼睛,是一座内涵丰富的圆形大厦,她的眼珠子似乎是红的,似乎是从大厦上扔下的绣球,冉冉上升又冉冉下降的绣球,她浑圆的肩在颤抖。与她相比——该死,怎么这时冒出了杂念——章如月不过是小家碧玉而已——该死,怎么这时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与她相比,世上所有的大家闺秀都不过是小家碧玉,更不是大家闺秀,但她,别有一番风韵,与其说她是一只身子软而骨子里也软的小鹿,不如说她是毛皮黄软而骨子里威严的雌虎。 “我,够得上好吗?”她仰起脸来凝视着他。 “你很好,真的,你很好。”程家卿说道。 “我第一眼就看出了你与众不同,为什么我不能早一点遇上你呢?为什么我们不能早一点相识呢?” “这就是命运。” 命运,说完命运,程家卿的那双不安分的手便消失在傅梅的衣裙深处。冥冥夜色中,惟有那双手知道命运的走向。 车外的蛙声,如同辉煌的合唱。 是啊,与广袤、辽阔的大自然相比,单个的人不过是一撮土,一撮灰,但就是在这一撮土,一撮灰里,多少人试图炼出金来,枉然吗?也许不,总有奇迹出现。 在黑暗中,程家卿和傅梅分别是一只蚌的一瓣壳。傅梅的声音光亮而新奇,像蚌壳里的珍珠。她的喘息也是,她掀起裙子,露出光滑赤裸的肌肤,热流在她的小腹上跳跃奔突,她被火烫了似地搐了一下。他的双手像两个旅行家,不依不饶地在她的双乳、腹部、大腿、小腿和柔软的三角地带行走。随着他双手的力度的加大,她越发燥热难耐,意乱情迷。左右脚相摩擦着,两条腿也交织在一起。丰艳结实、光滑白皙、凹凸有致、曲线毕露的身体放肆地扭动着,丰腴白嫩的大腿也随之波浪似的,忘乎所以地起伏起来,一波一波的,好似要形成一个浪尖才肯罢休。浪尖!浪尖!浪尖!她的脑子里只有这个俗念:在他的手下,形成一个浪尖。他的手也感受到了这一点,默契地投放到一点上,显得专注而殷情。他像一个在大海边拾贝壳的孩子,突然拾到一颗珍珠,自然是爱不释手。他半是抚慰半是猥亵半是欣赏半是虐待地把玩着。渐渐地,一颗狂跳的心也平静下来,并且将嘴唇凑向她的红唇,诱惑性地若即若离。男人的气息顷刻间覆盖了她的整个张脸,她的双唇开始一张一翕,像奄奄一息的河豚。她已是云鬃散乱,香汗沁出,倒是他丝毫不显急躁,反而做得更加从容不迫。因为他知道,钓杆伸得越长,越容易钧得大鱼,用着铺垫的时间越长越容易进入佳境,这就需要稳坐钓鱼台的大将风度,在他越来越细腻的把玩和揉搓下,她终于憋不住了,发出一声短促而又凄厉的嚎叫。她的手抓住他的手,央求他停止,他微微一笑,先是一件一件地褪去她的衣裤,然后解放了自己。 她赤裸滚圆的Rx房,血脉奋张的在那儿期待着一场压迫。她男子汉似地,用有力的大手一把勾过他的脑袋。她的动作中那么横蛮,那么坚定,那么不讲理。她野性强悍的本色终于露出来了,他的嘴唇被她的嘴唇堵住了,很快又被她的舌头撬开。与此同时,理智的闸门和感情的闸门也一齐打开了。她的舌头精灵一般活泼,又像一只贪婪的手,拼命地想从他的嘴里换出什么,带着一种掠夺性的疯狂拘龋他们俩斗智斗勇,在进行着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他有些占下风了,感到吃力,但他不想服输,便使了一个坏,手指在她敏感腰眼上细弹了一下,她按捺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不等她笑完,他的手又滑入她大腿之间裂缝,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以直捣黄龙府的气势长驱直入,向她的身体发起了总攻。她仿佛被彻底撕裂了一般大叫起来,全身酥麻,胴体赤热,血液几欲沸腾,那片水草丰茂的乐土也叫炽人的情感给润湿了一大片。她兴奋异常,大白鲨一样凶猛地扭动着身体。他也深受感染,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欲,身体的中心陡然长颈恐龙一般翘立起来,骄傲地晃了晃脑袋,威风凛凛地闯入了属于她的那个常人难以企及的无名地带,恐龙在她体内最隐秘的部位复活了。她急切地躁动起来,腰椎灵活地腾挪着,Rx房跳荡得如同两只小白兔,并且嘴里还无耻地哼唱着什么,手还不忘在他冒汗的背上打着拍子。他压迫着她,感受着她Rx房的热量和跳动,就像躺在一张按摩床上。他要抱着一起升入天堂,她的Rx房就像火箭的两枚弹头,要将他发射升空。 她体内的热力在升腾,俩人如同处在蒸气浴室中。他们摩挲着,缠绕着,激荡着,交叉着,冲撞着,相互蹂躏着,如胶似漆,兴致高昂,忘记了车内空间的窘迫,也忘记了车外的沉沉黑夜,他们俩张大饥渴的嘴,紧紧地闭上眼睛,表情说不上是痛苦还是喜悦,是逢场作戏还是全身心投入,当傅梅的喘息变成了呻吟,程家卿只觉得太阳穴嘭嘭直跳,一种野心似的东西在他胸腔膨胀着,不久,这种膨胀又由于在一种更强大的力量的约束下表现得无能为力……他们完成了他们的第一次的肉体结合,也拉开了他们在政治上合作的序幕。 程家卿,傅梅,他们天生就是一对狼狈。 当时,如果上帝因为巡视恰好经过此地的天空向下俯视,他一定会万分惊诧。 多么奇怪,公路上有一头动物,在原地一跳一跳的,像是青蛙,却不是,比蛙王还大,而且是黑色的,恐怕上帝也难以想象这一场比两军对垒更为激烈的鏖战! 不知什么原因,丑态可掬的程家卿在刹那间耗尽了自己的时候,傅梅却咬着他的脖子不放,像一匹恶狼咬着一只羔羊。他俯在上面,绷紧的身子如同岩雕。他怕她不满意,又不知如何弥补。良久,等淋漓的大汗冷却下来,才抱歉似地离开她,她也坐起来,开始一边整理她纷乱的头发,一边慈悲地说道:“你累了,休息一下吧。” 程家卿有几丝负疚,爱一个女人却不能让她尽兴,男人无法不负疚。他看着自己,就像看一匹驮了重物之后想趴下来睡上一觉的骡子,傅梅的手挨在她的大腿上。 “怎么样?” 程家卿把手放在她挨在自己大腿上的手上。 “我就像死了一次,又活了过来。活过来的感觉是沮丧,觉得不如死去的好。” “我听说过一句俏皮话,说男人上床就像亚洲的四小龙腾飞,上完床就像东欧解体。” “阴盛阳衰呗。我也听说过一句俏皮话,说女人上床就像武松打虎,浑身是劲,上完床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意犹未荆”程家卿说这话的时候,想到了自己的疲软似乎与年龄有关。程家卿当然不会忽视年龄,他只是不愿提罢了,像他这种年龄,无论是在官场上,还是情场上,进步都不会太大。 穿衣结带,稍事休息,在黑暗中,傅梅也坐到了前排,车子又开动了。她虽然离程家卿比一小时之前更近了,却还没有休息前的那一段时间近,程家卿打开录音机,填进磁带,并且兴致勃勃地随里面传播聘为的情意绵绵地歌曲哼起了歌来。 傅梅突然想起来什么,一双杨梅似的眼珠在眼眶里定了定。 “咦,不对啊,你这个家伙,你刚才不是说车子坏了吗?” 程家卿右手离开方向盘,松了松西装领带,襟怀坦白地解释道:“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傅梅像吃了大亏似地,不依不饶: “不行,你得给我说清楚。” “可能是我们两个人拥抱在一起的时候,爱情的力量使车子恢复了动力。” 明知程家卿在胡说,傅梅却一点都不生气,谁都不想误入圈套,可是爱情的圈套除外。一片干裂的旱田等待的不就是一汪狂奔而来的春水吗? 傅梅从随身带着的包里取出一面圆镜,一张脸不停地对着圆镜组织表情,玩弄花样。 突然,她将圆镜往车厢地上狠狠一摔。程家卿不知她发的是哪门子的火,赶紧问道:“怎么了?” 程家卿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把车撞向田里,是他阴谋的一部分,或者说是这个阴谋之前的一个阴谋。推而想之,他推荐傅梅加入这个考察团,也是他猎取傅梅的阴谋的一部分。用心之良苦,由此可见。如今,被她识破了,识破了也好,尽管阴谋被人识破了,但是在阴谋成功之后才被识破,所以程家卿很是得意。 嘿嘿,程家卿像喝了蜜似地笑了。 他们到达金华义乌,已是深夜,没有一家旅馆没有关门。程家卿一点都不觉得沮丧,在感情上,傅梅没让他吃闭门羹。这就是他最大的享受和满足。为此,他舒心地点起了一支烟,把烟雾喷向傅梅的脸,傅梅怪叫了一起,把头钻入他的腋下,像一个躲雨的人把头藏进熟人的伞下。 第十章 狼狈为奸 自从那次义乌之行途中双方密切合作之后,程家卿与傅梅已经心贴心,不似夫妻,胜似夫妻了。确切地说,是义乌之行途中,在一部黑色奥迪小车里,程家卿和傅梅不用笔,只用他们赤裸的身躯,便完成了双方进行长期合作的签约仪式。 他们明里合作,暗里合作。他们的合作手段既隐蔽,又高明,他们合作得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逼走了程家卿的前任书记黄海。 按级别,黄海与程家卿相同,可黄海年纪要比程家卿大上一个巴掌。黄海个头中等偏上,一张阔脸,眉浓唇厚,有一双毛茸茸的大手,和若干多余的脂肪,面部呈绀色,似长时期没有洗净过。整个看起来,如同一块尚未精雕的粗坯,年轻时他走路虎虎生风,沿着自然规律的运行轨迹,衰颓使得他步伐滞重,他是从部队团长的位置上转业到地方的。虽是军人出身,他脾气并不粗暴,他与程家卿有着许多方面的不同,惟一相同的一点恐怕就是:两人都不是安宁人。 按级别,黄海与程家卿相同,按等级,程家卿只比黄海差半个等级。等级嘛,其实正是秩序,它展示出来的恰恰是强弱之间的力量落差。蔑视它的人,要么雄心勃勃,要么野心勃勃,程家卿却将雄心与野心交混在一起,就像将他的官员身份和流氓气质很好地结合在一起一样。官员平日里所从事的主要工作无非是逢迎、酬酡处理矛盾之类既从属于繁文缛节又不可或缺的事情,一般的官员都能胜任,倒是官员之间在一些问题,不好解决,就像鲁智深那样的大力士能够拔所有的垂杨,却不能拔着自己的头发使双脚离开地面一样。 程家卿与黄海之间的矛盾的焦点集中在对齐万春如何处理的问题上。 1993年的那次安宁商场的竣工使得安宁商场建设指挥部的一位负责人翻身落马,丢了官职,而承包单位的法人代表齐万春却没事人一样,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在街头巷尾的议论中,关于齐万春因为安宁商城的建设中炮私囊的款项,可以说是大得惊人,较为懂行的估计认为在一百万左右,大家一致认定齐万春从拘留所到监狱不过是前后脚的事。 没想到,从拘留所出来,齐万春头反昂得更高了。这就好比一条原订要斩断的老鼠尾巴不仅没被斩断,反而竖成了旗杆一样,老百姓很不服气。 因此,黄海和一位县委副书记主张动齐万春,却遭到了程家卿和另一位县委常委的强烈反对,差点吵了起来,问题只好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当然谁也不会收回自己原有的意见。从此,县委书记和县长之间貌似友好的局面也不复存在,程家卿发现了黄海的碍事,在这之前,凭着市里的关系,程家卿就已使黄海大权旁落,许多县里的中层干部已经觉察到了这一点。他们明白,在许多问题上,黄海已是一具空壳,像一只不中用的蝉蜕,从年龄、头脑、活动能力上看,程家卿无疑具有明显的优势,在有线电视台的电视上程家卿露面的机会比黄海多得多。在他们眼里,黄海是怕事的人,而程家卿则是敢办事的人——或许是因为个人的才智,或许是因为后台。这些政治嗅觉敏感的人已经明显地感觉到:程家卿当书记是迟早的事,即使现在不当县委书记,他行使的权力也比书记的要大。于是,拍马屁的人便拿出练太极拳一般的优雅,迫不及待地将手伸向程家卿。 先有一手总要好,在政治上的男女关系上,男人都爱走这一随着时间的推移,程家卿的举手投足越来越像县委书记了。人们已很难把他从中心或者焦点的位置上移开,人类所具备的两只眼睛,其实也只能注意到一点。事实上,人类的两只眼睛所起的只是一只眼睛的作用。人类没有办法同时用一只眼睛看此人,又用另一只眼睛看彼人,因为人们把眼睛全贴到程家卿身上,所以,人们大都没有注意到傅梅的变化。傅梅的头发剪短了,这使得她更精神,她在有线电视上露面的机会更多了。 一般人看不出来,因为她一直热衷于抛头露面出风头,她在电视画面上的时间更长了,神采更飞扬了。 有一段时间,她几乎天天在电视上露面,有人便指她嵌在电视屏幕的脸,耻笑道:“别看她在电视上风光得很,回家还不得照样给老公弄饭、端洗脚水,她那个丈夫呀——”说法到这,偏不说完,留一段余韵让听众咀嚼。其实,他想说的不过是:有一次傅梅的丈夫王魁将在外喝醉了酒而且是夜半归来的傅梅一脚从二楼公用楼梯的第一个台价一直滚落到最后一个台阶,以至傅梅在此后的几天里一直呆要家里,等青肿略消,才出来上班。究竟有没有这回事,还真难说。即使有,毕竟真看到的人不多,而多数人是听别人的传言,所以连听的人自己都有些不信。 不过,傅梅挨过丈夫的拳头是真的,她丈夫,长得矮壮结实魁梧有力,但是一笑起来脸上全是横肉。如果他再吊一把腰刀,就是一个十足的街头痞子了。这样一个结实的小个子的拳头是不会亚于一个拳击运动员的,轻轻一拨,人就得双脚朝天。他长得结实,脑子却有些死板,像一个木头做的陀螺,不抽鞭子转不动,他在广西生活多年,随父亲转业回到了南章,后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与傅梅认识了。傅梅是拣尽高枝不肯栖,等到三十都过了,才委委屈屈与王魁结合了。王魁爱喝酒,却坚决不准傅梅喝,毫无理由。 尽管毫无理由,但他还是这样做了,也许这样做则为了展示一个大男人——尤其是一个几乎要被自己妻子的优秀所压倒的大男人在公众面前的威武形象吧。但是他这样做,起到的却是事与愿违的效果,也有人评价说:这就叫一物降一物。不过,两人的婚姻毕竟是自由恋爱的产生,不知后来傅梅采用了什么强有力的制裁措施,使王魁听了韩愈的《祭鳄文》的鳄鱼,乖乖地,把蛮勇和狞恶收敛了起来。 傅梅开始觉得与她过不去的就是黄海了。 傅梅不是为与程家卿厮守而厮守,她自有她的目的:一是有了程家卿,她便觉得自己有了护身剑一样,骄狂之感可以与日俱增;二是齐万春没少给她甜头,谁把剑指向齐万春她便觉得是指向她;三是鉴于自己与程家卿菟丝女萝一般的关系,必须联合拱倒黄海,一个才能独掌大权,另一个才能缘源而上。尽管黄海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事情不出格,他一定不露头。但程家卿与傅梅觉得黄海的影子在眼前晃动一日,他们便一日不得痛快,他们就是对黄海的程式化的敷衍也不耐烦了。 为了幽会方便,程家卿和傅梅在游河宾馆开了房间。程家卿在秘密香巢对傅梅施以的柔情并没有减弱傅梅对黄海的不满。这一天下午,程家卿突然想起了傅梅,便急不可待地与傅梅联系。十五分钟后,傅梅气喘吁吁地到了,她摔门而进,人还未到程家卿身前,嘴里迸出的一串话倒先到了:“真是气死人!我也不知道你这个县长是怎么当的!坐在那里半天也不敢放个屁。 人家站在我头顶,想把我踩成肉泥,你还装作个没事人一样。我让人吃了,你也会坐视不管。哼,我算看透你了。你只当我是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卖花姑娘——根本不关心我。” “姑奶奶,小点声。” 程家卿过去把门关上了,上了保险,然后一脸坏笑,走向傅梅。 “哼,还笑?” “什么事?谁动我亲爱的一根毛,我就掐断他的腰。” 配合着声音的流动,程家卿的手恰好定位在傅梅香软的腰间。 “你不是说要提我当副县长吗?原来你不是对我保证过了的吗?床上说定的事,下床就赖帐,你连嫖客都不如。” “嗬,就这么回事呀。你也知道,县委书记是姓黄的,不是我程家卿,县长与副县长相比,是正职,而与县委书记相比,又是副职了。你不是不知道,正职和副职有本质的差别,副职只有建议权,而没有否决权。姓黄的不答应,我也不便拼力死保。我若拚力死保,反而不自然了。别人心里会想:为什么单单只保一个傅梅,他们是什么关系?人家会怀疑我们。万一我们的事由此露馅,你想想后果?——这事迟早我会替你办的,总有一天,县委书记都是你的。” “谁信你呀,你瞧你的这张脸,比蜡还黄。” 说着,傅梅的手掌就要拍向程家卿的脸,程家卿头一偏,躲过了,却顺势将傅梅压向宽大的长沙发。 程家卿忽然想起了什么,恨恨地说: “黄海这老东西,也太不识趣了。” “那为什么不早点让他收拾铺盖,滚蛋?” “论实力,那姓黄的是日落西山,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年纪又一大把,市里念着他一点,也不好不到任期就抽他上去,给个不咸不淡的位子。他又没大错误,说不过去,好歹就一年时间,让一让,忍一忍就过去了。” “让我忍?让我让?我偏不,得给他制造一个大错误。” “心不能太急,胃口不能太大。” “你当然不急,你那胃口早饱了当然可以不大。我又没有你老婆那样风光,今天有人送这个,明天有人送那个。” “瞧你,连这也吃醋。”程家卿停顿了一下,“你不也很风光——在电视新闻里,引得安宁的地方百姓都知道安宁出了一个能干的书记。加上你作报告的声音又宏亮,又果断,有一股子男人味,老百姓就觉得这种声音的人有魄力。书生气的人,他们觉得软绵绵的。你想造点声势,我不就给你造了。一个良好的公众形象,等于拥有了仕途上一千座让你前程无限的加油站;一座强大的靠山,等于拥有了一张仕途上畅通无阻的通行证。” “可我的通行证和加油站,都是你。” 甜蜜含羞的声音,使傅梅这种以体积取胜的女人,也绽放出海豚一样的娇憨。 “姓黄的是个老实人,他不敢怎么样的。” 程家卿动手解开傅梅胸罩的背部的纽扣。 “还老实?上次齐万春的事差点叫他抖露出去。有他在,我就不痛快。” “我也不痛快呀,可有什么办法呢。” “无毒不丈夫,我看找几个人修理修理他,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可别乱来呢?”“唬唬他,怕什么,老实的都胆小,一胆小他就说不定——”“我看没那么容易,姓黄的在部队干过多年。” “正是这种在部队干过的人,爱按部就班,思想老在旧跑道上,并且常常小事当作大事,没事时也草木皆兵,一有事就知道听上面的,自己心里没谱。” “那好吧,我看还是将情况告诉齐万春,让他去干,反正是他自己的事。不过,不要搞得太猛,要有分寸。” “让齐万春自己去想该怎么办,我们点到为止就行了。” “也好。我出面告诉他,”程家卿沉吟片刻,又说,“不过,我怕齐万春这种头脑简单的人,把握不了。” “我们先设计设计方案。这种事要防患于未然,不然事一抖搂出去,我们也要露马脚。” “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别以为你是个县长。现如今县长算什么,你买得起公爵王、买得起凌志吗?权限又有多大呢,除了在安宁不到七百平方公里内有效,能管得到谁呢?况且就是这么一块巴掌大的地方,你还不能说一不二。这样的一个男人算有出息吗?县长能挤走县委书记,那是本事。再说,有几个当官的不是你勾心我斗角的,反正是成则王侯败则寇,中国人可不管有理没理,赢了就是理。那黄海,你怕他什么?他又没长三头六臂。” 程家卿心有些被说动了,他想听傅梅会如何继续开导自己。傅梅说,“按常规,县委书记与县长闹矛盾,惩罚起来是各打五十大板,要么一个调走,一个留下,要么两个全调走,没有两个一齐留下的。讲背景,讲能力,黄海在市领导的心目中是不如你的。” “可他没有多大错误埃” “文章是人做的,他没有,栽一个上去不就有了。留他在安宁一天,他就会像一块绊脚石挡在路上一天,这你还看不出来。我看你呀,在女人身上还是蛮聪明的,怎么在政治上一点都不敏感呢?” “不是想不到,只是没有女人毒。” “好啊,人家是为你好,你却好心当作驴肝肺。好,我身上是有毒的,你别碰我。 去去去,别跟我好了。” 梅傅故意推开程家卿在她身上行走的手,她的装腔作势更加激发了程家卿的占有欲望,程家卿嘴里胡乱说着,“有毒——我——怕,拚死我——也——要吃河豚。”话断断续续地说着,身上的热情劲却腾地一下熊熊燃烧起来,好像他的话是在替自己鼓劲。 顷刻之间,他领略了傅梅身上传递出的气垫船船的弹性……底下是茫茫无际的江水,他划啊,划啊,划啊,划碍…他自信,无论是在驾驶女人方面,还是在驾驭政事方面,他都是世上最优秀的划桨手。 程家卿越来越发现自己离不开傅梅了,这爱情来得晚了些,思念的滋味便更浓烈,需要拚命补偿的心理也更强烈一些。他乐此不疲地与她耳鬓厮磨。横陈玉体,无拘无束,无休无止的境界,谁不想达到呢?哪里是天堂,他觉得与傅梅一起在床上,除此,别的什么也代替不了,既然找到了天堂,程家卿开大会时在主席台上便越来越坐不住了。一上午的会他可能只待前二十分钟和后二十分钟,中间他是要出去的,有时像割痢疾一样,一会儿出去一阵。去哪?外人不知道,也无人问他。底下的人便怀疑他肾不好,或者新近得痔疮。其实程家卿根本没病,要说有病,也只能是一种情感饥饿症。他时不时地要求傅梅喂他,以后发展到不择时间,不择地点,连一些与傅梅无关的应酬,程家卿也要傅梅陪同。有一次中残联来人检查,程家卿居然把贵宾请进傅梅的办公室,中残联的人走了,程家卿就留在女人的办公室里,成为她惟一的贵宾了。常在程家卿和傅梅身边的,渐渐地瞅出了名堂。而他们一律心照不宣,守口如瓶。为了自己的饭碗,也得守口如瓶埃程家卿穷凶极恶恶狼一样的追逐精神和猴王一样惟我独尊的霸占气势,连傅梅都感到太外露了,以一个成熟合格的官员兼情人身份劝了又劝,程家卿答应改,却同驴车下坡一样,收不祝而对程家卿的软磨硬缠,像对淋了雨的内衣一样,傅梅又讨厌,又喜欢。腻腻的,着实令人讨厌;离了这腻腻的又想。 “你是不是变态哟?”傅梅问过程家卿。 程家卿可怜巴巴地哀求道:“我就像一个沉在水面下的人一样,憋不住,要拚命露出头来透气,我就想到你身上透透气。” 可以说,除了游河宾馆的508房间,凡是以程家卿天才的想象所能想象到的地方,都是两人调笑、愉情或苟合的场所。毫无疑问,无人窥破是人们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 可是无意窥破却是由不得人们愿与不愿的,那次是市水利局局长来检查防洪设施的落实情况。市水利局的局长很年轻,程家卿便亲自陪同,陪同的还有傅梅和板桥镇镇长,可也是因为年轻,认真过了头,直到下午两点钟才想起吃午饭。板桥镇的镇长汇报得头头是道,局长很满意,程家卿也很高兴,虽然肚子都饿了。 一行人坐好,酒菜上齐,程家卿的的确确是饿了,不仅肚子饿了,而且两只眼睛也饿得的溜溜转。坐在对面的傅梅也瞧得心里发毛,惟恐出丑,狠狠地朝他瞪了几眼。程家卿不自觉,喝了酒,被桌子面掩护好了的脚便向傅梅的脚大胆地伸去。傅梅死活不想接受,又不好避开。碰上身旁的人的腿,惊动了他们,露了馅可不是好玩的。祖宗爷,这是什么场合,该死的,傅梅在心里叫苦,想骂,又骂不出口。这火辣辣的殷勤和肆无忌惮的偷情方式,正如越泥泞的路走上去的人就觉得越勇敢,限制越多的地方,偷情的人便觉得越刺激。 程家卿无异于火中取栗的猫咪,他深知,冒险与快乐并存的瞬间所间生的快乐,比单纯的快乐强上十倍,渴望得到的人也渴望施予,程家卿脸上的笑像推土机一样有力。 在桌子底下,在觥筹交错的热闹与喧哗之下,在面部肌肉运动的同时,一双男人的腿和一双妇人的腿,像分别了十年的两兄弟,无比激动地紧紧拥抱在一起。它们不参与桌面之上浅层次的欢乐。 当两条腿的主人沉浸在难以自拔的颤栗之中时,镇长的一只筷子啪一声掉在了地上,他倒霉了,活该他倒霉,他看见两双腿在桌子底下勾勾搭搭,吓得脸都白了,触了电一样,猛地将整个身子缩了回来。筷子忘了捡,只一味地惊惶不已,如同大祸临头。他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他看见程家卿和傅梅都用吃了苍蝇一样恶心的目光盯着他。他的脑袋里有什么在剧烈地旋转着,他感到头晕,一接触到程家卿厌恶的目光,他的脸由白转红了,不像看别人做了丢人的事,倒像自己做了丢人的事被人看到了。 事后,这个倒霉的镇长无缘无故地被免去了镇长职务,免了之后又不安排新的位置,弄得他只好赋闲在家。本来一门心事赋闲也就罢了。偏偏一想到那要不识时务的筷子他就恨得牙齿直痒痒,恨不得给自己来上几个干脆痛快的大嘴巴,其中的纰漏之处,他心里明镜似的,却只能哑巴吃黄连,闷在肚里。 可他不知道,与黄海相比,他还是幸运的。 黄海莫名其妙地被车撞伤是在一个春夏之交的夜晚。当时,他人摔出去丈把远,顿时歪倒在地,头脸俱破,血流如注。万幸的是,他摔出去的时候被安宁的人大副主任挡了一下,有了一个缓冲,所以四肢完好,也没有伤到骨头。一旁的人赶紧将他送往医院,送到医院不到两个小时,许多前去探望的人便陆陆续续到了。探望的人发现黄书记的整个头部突然胖了一圈,据目击者介绍:车是一辆破烂不堪的吉普,没有挂牌照。车开得很凶,像解放前的美国大兵在中国横冲直撞。因为是晚上,路灯黯淡,大家都没有看清开车的人。大家判断:把车开得这么快的人,除了小青年,不会是别的人。大概是怕承担责任,开车的人撞了黄海之后,越发开得猛,转眼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程家卿得到黄海被撞这个惊人的消息时,是在他与傅梅建立的根据地——游河宾馆508房间。他想等傅梅来了之后与她一道去医院探望黄海书记。 打了一个电话给了游河宾馆的经理,交待了几句。不一会儿,一位穿着铁锈红西服裙的餐厅小姐进来。在茶几上摆上了小小的生日蛋糕和银光锃亮的刀叉,茶几的一头是一束瓶插的红玫瑰,另一头是一瓶打开的长城香槟和两只高脚杯。餐厅小姐要将小蜡烛插向蛋糕,程家卿摆摆手,吩咐她忙她的去,餐厅小姐款款地走了。他妈的,世界上的服务员走起路来都他妈的款款的。 程家卿背对着房门,坐下来,先是打开电视,接着饶有兴趣地将一支红的、一支黄的小蜡烛插向蛋糕,然后点燃,当他点燃第二只蜡烛时,他的眼睛被从背后快速游来的一双手蒙上了。他知道是谁,他放下蜡烛,扳过她的双手,拉她坐下,蜡烛的火苗就要顺着他的手指窜进他的心尖。他的眼里是融融的火苗,她的眼里也是。 “谁过生日啊?” 看着蛋糕,她问,= “我们两个人。” “为什么插两支蜡烛?我们认识才一年多,还不到两年呐。” “一支代表你,一支代表我。”“原来如此。今天是不是有什么特别值得庆贺的事?” 程家卿挥了挥刀子,咬着牙,朝蛋糕切了下去。 “姓黄的这回要滚蛋了,刚才我已经接到公安局马局长的电话,说姓黄的被车撞了,现在在医院里。” “多亏你,黄海可以在医院里疗养一段时间了。” 程家卿叉起一块蛋糕,递向傅梅的嘴唇。 “吃吧。吃完后我们去医院看看老家伙伤得怎么样了?” “真够假惺惺的。” “这还不是全靠娘子你妙手安排。” “这下我们可以放开手干了。” “军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让我来仔细地看看你。”程家卿爱抚地盯着傅梅看—— 她是岁月斟给他的一杯酒,一杯浅甜的葡萄酒。也许她并不知道这个。她踮起脚来,仰起身,狠狠地把自己递给了他,她忘了自己这样做究竟有多少次了,他也忘了。 尝就让他尝个够!尝就让他尝个够! 他差点后退了一步,他惧怕她意志中的固执。尤其是,他惧怕她的非女性化的泰然自若、勇敢无畏的恣情任性。 骚动的血顺着她的脚跟猛力往上冲,也将她自己的略施粉黛的脸庞和饱满弯曲的红唇逼得艳丽非凡,凭着这两瓣湿软滚烫亲昵无比的红唇,她要把他烙个死去活来,红唇就代表了她的一切。 相吻过后,她的两只眼睛大了许多,双颊红扑扑地燃烧着。他不敢看。真的,她会把他的衣服、肉体,甚至灵魂都的伤的,都瞧出破洞来的,她会的,他希望她的眼睛能变得温柔起来。她的眼睛里仿佛擎着两支火炬。终于,火炬黯淡下来,好似一曲音符回到琴箱里,她索性带着一身音符将身子枕入他怀里,脸朝着东方,若有所思,敏捷的睫毛在他左臂反复闪动。颤栗和酥痒同时袭击了他,他几乎不能自持,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对自己的姿势不甚满意,便稍稍调整了一下方向,正好坐在他的腿上,侧着身子把脊背交给他,紧紧地贴着他的前胸,好像她是他有血有肉的一部分。加快的心跳像擂鼓一样,一记一记地,有节奏地敲打着他,令他迷醉。他不由自主,惊异着生命与万物的不可思议。 “你真美,你是我的一座宝库,这是宝库的两个大门环。”他的手伸向她的Rx房。 “哼,我只不过是你的一笔债,常常连本带利地还给你之后,又要被你借给外人。 还了又借!借了又还!还了还是债!” “看你,说这种昏话,难道你丈夫是外人?” “在我眼里,他就是外人,我们才是真夫妻。不过,你放心,他永远不会知道我和你的事,给他酒,他就会醉得不像个样,倒是你家里的醋坛子——”“放了一个醋坛子在家里,在外吃鱼卡了喉咙,吃一点醋正好。” “看你,尽为她说话,什么出水芙蓉啊,什么鲜灵芝啊,什么娇滴滴的小耳环啊,我看,都是你哄我的。哪天,我在你嘴里就成了狗尾巴草了,你对她是真心的,难道我就不如她吗?难道我不是一个女人?难道我只是你的装饰品?我就不信女人和男人有什么不同?身为女人,我不也是喜欢参天的大树,喜欢剑吗?” “你——生气了?” 她嘟哝道:“哪儿敢啊?” “下次我请人给你特制一把好剑,一定记着!” 她不答话,远处弧光一闪。 他摩挲着她的长发,他深切地感到,他爱手下的这个女人,爱得近乎依赖。她的长发不像别的女人那么细腻,那么光滑,而是像鲲鹏展翅着的一阵风,根根有着向上的精神。这个女人,太好强了,连她的头发都有一股子与众不同的劲。你不能从她的头发上找到缱绻柔情和缠绵爱意。她的头发似乎有一种支撑的力量,手在上面,心也感到安全。 他心里说:这个女人,真是一个魔。 “我对你说过多少遍了,洗发不要用什么香波。洗完了澡,也别在身上撒什么香水。” “我偏要用!” “那你就失去了你自己的香,那可是本色的香。” “我偏要!” 她转过身,回眸辣辣地望着他。大概是因为自己语句中的双重含义,她的脸下意识地红了,为了掩饰,更为了再次掀起波澜,她把她的红唇又一次堵在他的嘴上,以免他的激情盲目地流失。两张嘴合在一起,发出火星飞溅时模糊不清的声音。他的双手像一对孤儿,结伴在她的前胸流浪,然后遇见了猛兽一样,刹那间愣住了。哦,那不是猛兽,那是人类的恩人。无论是天真撒娇,还是火山一样一触即发的Rx房,永远在充当大恩人的角色。天下的头颅都跪伏在这里,谢恩;天下的手都按在这里,找到活的源泉和宗旨。 “老地方,你来吧!” 她的乳峰在衬衣后面隐约颤粟,充满了优越性和起伏感。有一种熟稔的气息在蛊惑他。粉红色的邀请,又那么咄咄逼人。她的眼里藏着一群妖魔,现在只须放其中的一个,就足以将他整个儿地吞下去。 “不行。” 他低声拒绝道,多少有些言不由衷,也多少有些力不从心,半花的双鬓不容许一颗雄心再花下去。但又怎么能够?他的一双本来指挥家一样认真工作着的双手突然害起羞来不听使唤兀自踌躇着,却又无法割舍。虽说半百的人活着就已烂了一半,而那烂了一半的地方,如果能贴一副名叫女人的良药,效果又会如何呢?他混混沌沌地想:东方佳丽的Rx房绝没有西方尤物的来得大气磅礴,这是为什么呢?上次,到一个中立国家考察。 在“SWAN”夜总会观赏到的两个全裸的金发美女,啧啧,她们呈现的Rx房那才叫Rx房,简直就是导弹的弹头,尚未发射,同去的几个懦夫便吓得落荒而逃,倒是他嘴像瓢一样大张着,旁若无人地坚持到了最后。尽管看得他血脉责张,但也表明他的免疫力是够强的。那地方环境也不坏,一排八扇的日本屏风,色彩绚丽,绘制的图画上,半裸的日本歌妓,彬彬有礼。绕过屏风,就是那两个金发美人,和两对纯天然的Rx房。而他怀抱的这个女人惟一的遗憾之处恐怕也就在这里了。但同时,他隐隐感到,连这遗憾之处某一天说不能见到就不能见到了。他向她的眼里望着,企图打捞出什么,脸上带着他古怪的反讽的苦笑。 “你看,我都老了。” “不,你没老。” “容易疲倦,就说明老了。你当然感觉不到,你是在上坡,而我在下坡。” “应该说,我们同心协力再上一个坡。” “才五十岁的人,左一个老,右一个老的,我不爱听。” 她飞快地白了他一眼,随即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他心头一热,把她的手拥在自己手心里,就像如来佛管教孙悟空一样,他恨不能把女人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心里。 “你们男人啊真坏,爱起女人来,就像如来佛对孙悟空,不爱了呢,就一脚踢得远远的,就像猪八戒对待他吃剩的西瓜。” “男人坏,哈哈,我算是领教了你这张嘴。你没听人说过:蜂头蝎尾,比不上女人嘴。” “你们男人才坏,你们男人坏,就是你们男人坏。你还不承认。” 她的拳头,连同这飞快闪出的话,如同一阵飞石走沙,纷撒在他的胸前,他装模作样地躲闪着,嘴里哼道:“还不毒?这次的坏点子可是谁出的?” “唷,倒说起我来了,我还不是为了帮你吗?” 她的拳头擂得更快了,这里那里,都是她拳头的攻击点。她擂她擂得气势汹汹,落下来的却是疼爱。他顺势倒在了床上,她却倒在了他身上,去胳肢他,他又反过来胳肢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们笑得太开心了!笑声在密封性很好的屋子里回荡。这笑声来源于一位躺在病床上的县委书记的呻吟。 因为这是程家卿和傅梅在安宁所有合作项目中合作得最好的一个项目,他们笑得如此开心也不无道理。 第十一章 疑窦洞开 从1995年11月12日派驻安宁算起,到1996年1月12日,安宁带黑社会性质特大政治谋杀案调查组审计组组长石慧敏,带领下属在安宁已工作了近两个月。这期间,没有一人请假,没有一人回家过周末。以前只是听说过石慧敏这个人,与石慧敏在一起工作才真正领教了她的厉害,属下的人的议论是多种多样的。 “乖乖,别看她瘦骨伶仃的,却像一个铁打的人一样,精力真是旺盛。” “连我也只好时时刻刻不停,就像她手上有指挥棒一样。” “害得我女朋友写信来,要宣布与我‘断交’。” “可能过春节,过元宵节都得在这地方过了。” “石庭长也挺不容易的,孩子都托给自己妹妹照看,工作起来跟拼命似的。” “典型的工作狂。” “也不能这么说,你说说这案子有多复杂,千头万绪的。她又是一只领头雁。” “程家卿这家伙不也是一只领头雁。” “人和人不一样,程家卿这种方向不明的领头雁,不向温暖的地方飞,而向寒冷的地方飞。跟着他飞的,也都要冻死来。”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共产党里也有败类。” “可不是。北京出了个王宝森,安宁出了个程家卿。” “正因为有了程家卿这种人,我们更要好好协助石庭长,将程家卿的经济问题彻底查清楚。” “彻底?有那么容易?” “只要有石庭长在,我想是能够彻底查清楚的。” 石慧敏进则运筹帷幄,丝丝入扣,如同从事微雕一般;出则雷厉风行,视野开阔,如同观测天文一般。通过她与组里全体同志的共同努力,对程家卿和傅梅等人在经济问题上大的贪污和挪用公款的事实作了初步的调查与分析,认定截止到1996年1月12日为止,已查明程家卿和傅梅在1994年至程家卿逮捕之前,曾指示一次性将集资上来的一百多万元集资款转向齐万春、齐万秋兄弟俩所开的兴隆开发公司和佘彤开的三丹有限公司的帐上,这是数目最大的一笔,极有可能已被程、傅、佘、两齐五人合伙瓜分。“简直是巧取豪夺。”石慧敏不得不惊叹他们这种肆意妄为、化公为私的本领,尤其是傅梅仿佛一位不凡的女超人,又仿佛一位千手观音,哪里都可以看到她伸过来的手,哪里都有她的污点存在。奇怪的是为什么众多的有关部门都对傅梅一路绿灯。她要借钱就借钱,她要取款就取款,要报销就报销,要挪用就挪用,把粮食部门、商业部门、房地产部门全当作她存了钱的银行……最令人困惑不解的是她调离安宁之后,1995年5月走的人,7月份还能在安宁财政局一下轻飘飘地用白条子借走八万元。 莫非傅梅与程家卿真的合穿一条裤子? 将国家工作人员、企业职工的集资款拿去支援私人老板,转在私人老板的帐上,还有若干笔款项去向不明。 一笔笔款项去向不明! 一桩桩事实怵目惊心! 一条条法律形同虚设! 个中人作法令人深思! 石慧敏还了解到在强令征敛集资款的过程中,曾有三名下岗工人遭到非法拘留。还有一位三八年参加革命的南下老干部被程家卿活活气死,集资的事一度在安宁闹得沸沸扬扬。石慧敏把了解到的情况向雷环山作了详细汇报,雷环山指示左处长作进一步调查。 1996年1月13日。 左处长首先找到安宁公安局的马局长。马局长提供了三名下岗工人的姓名,但对那位三八年参加革命的南下老干部被气死的事讳莫若深。他再三声明拘留三个下岗工人都是奉程家卿的指示行事,与自己无关。那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声明与自己无关的样子,简直可笑。 因为怕马局长一同去起副作用,左处长谢绝了他请求配合的好意。 这样一尊酒桶,早该搬下局长的位子了。 左处长用最大限度的克制,才没有将对马局长那比血痂更厚的虚伪的厌恶表露在脸上,但他真想一拳打在马局长的这张摊开来面积不会小于一张比萨饼的胖脸上。这样一个只知道胁肩谄笑,拔根鸡毛当令箭,把上司的屁也当作圣旨,州官放火他加一把柴,百姓点灯他吹一口气,全没有正义感是非观的货色,首先在形象上就锉三分——一个公安局长,不要说非得长得威风凛凛、玉洁松贞,或者看上去就光明磊落、至大至刚,但至少不能像马局长一样。 辞了马局长,左处长带上两名干警直奔三名下岗工人所在的安宁试验设备厂,工人们的宿舍就在设备厂内,但见厂房破烂不堪,满目凄凉。厂房有窗子,但没有玻璃,空洞表明玻璃的存在已属过去。所有的厂房灰不溜秋的,好像多年没有见过阳光,又好像刚刚发过一场大火,熏成了这样。大门紧锁着,一把大锁锈迹斑斑。顺着墙根走,便有走向墓地的感觉。宿舍区倒有人,不过都是孩子。有几个孩子在练骑自行车,有几个在一旁看着,问了胡冬根的地址,一个小孩去春游一样兴致勃勃地带了路。 里面光线忒暗,像是一些被烤焦烤黑了的阳光,门开着。 左处长敲了敲开着的门,问:“胡冬根同志在家吗?” “哪个?”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应道。 随后,一个老人——从步态上可以判断出——晃晃地走了过来。他眯着眼,依稀谛视着左处长他们三人。三人面目轮廓跳跳的,有些是实线,有些是虚线,但一人一顶大盖帽,是可以肯定的。 “你是胡冬根同志吗?”显然被震住了,老人有些盲目地点点头,然后嘟嚷道:“对不起,我又没犯法,你们还找我干什么?” “老同志,你不要误会,我们不是安宁县公安局的,我们是省公安厅的,我们要调查集资款的事,程家卿问题不小,他已经被捕了,老同志,你不要怕。” 胡冬根这才起身,开了灯。灯光昏黄,仿佛灯泡里盛着泥沙,但胡冬根终于看清了左处长他们,左处长也看清了胡冬根。胡冬根头发花白,面容愁苦,穿着一件袖子边缘已经磨烂的旧棉祆,像电影里五十年代的农民。脖子上的筋像虬曲的根,脸上的皱纹也像,手指也像,整个人,如同一大块根雕。从上到下,可以看出,他正是萧条企业的一个缩影。 左处长先对胡冬根谈了专案组所遇到的一些难题,希望胡冬根能相信他,能予以配合。 “我相信你们。”胡冬根时而用手掌擦眼睛,时而用手掌去擦鼻子。 “听说,你和蒋克、欧阳得贵曾被公安局非法拘留,我们想了解一下前后的经过,你能谈谈这些事吗?” 谈了一会儿,胡冬根的老伴买菜回来了。胡冬根吩咐老伴:“你去把蒋克和欧阳得贵找来,说我有要紧事找他们。这三位,是省公安厅来的,是专为我们来申冤的。” 蒋克、欧阳得贵一进来,胡冬根就要蒋克来谈。蒋克人皮肤白,个子高些;欧阳得贵皮肤较黑,个子矮些。他们初见左处长三人,都有些抖抖索索。但很快蒋克就消除了戒备,谈开了。果然是蒋克善谈,而欧阳得贵则稍显木讷。 “实不相瞒,到今天为止,我们厂已经是两年零八个月没有拿过工资了。我们设备厂是1960年创办的安宁县最早的企业之一。成立以后生产一直蒸蒸日上,八十年代进厂工人越来越多,加上竞争跟不上,八十年代后期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但工资还是可以发下来,自从佘彤在1993年承包后——”“等等,你说的这个佘彤是不是在逃犯佘彤?” 左处长打断了他的话。 “不是他是哪个!” 左处长疑惑地问道: “佘彤他不是三丹物资总公司的总经理吗?” “他当那个总经理之前就在设备厂做厂长,承包了设备厂。” 左处长更不解了: “他凭什么?” “凭什么?凭傅书记一句话。” “哪个副书记?” “就是那个狐狸精傅梅,佘彤拜她做干姐姐。”胡冬根硬橛橛地插上话来。 胡冬根的老伴赶紧朝他递眼色,示意他不要乱说,如鲠在喉,胡冬根脖子上的老筋一抽一抽的。 “我怕什么,别以为狐狸精还在位,我不敢说。邪的正不了,正的倒不了。姓程的好日子到了头,她的日子掐指头算就是,我才不怕呢,我就不信共产党个个都像他们这样邪。” 蒋克等胡冬根说完了,接着说:“佘彤一接手设备厂,设备厂马上就乌烟瘴气,来不及蹬腿就完了蛋。听说他接手,厂里都议论纷纷,说让一个放出来的劳改犯来管一个厂子,难道说全厂的人都不如一个劳改犯。可是上面说现在是改革年代,不能用老眼光看新问题,选拔任用干部要不拘一格,何况是承包,亏也亏他个人的,赚也赚他个人的,再说人是不断变化的,随着工作环境的变化,一些不良习气也会改掉,还说人家是从监狱里出来的,现在就需要这种胆子大,敢闯敢冒的人去开创局面。人家是吃过苦头的,是从大熔炉里炼出来,还能再犯错误。不能老抓着别人的痛脚去捏,现在改革开放也是一种实验,允许人尝试,谁尝试都行。可好,佘彤上任了——一上任,就重用亲信,排除异己,弄虚作假,徇私舞弊,挪用资金,公款送礼,公款吃喝,直喝得厂子山穷水尽,工人工资发不出。佘彤的小姘原来手上只有一个金箍子,一年后变成了八个,颈上的项链比牛绳还粗。你想想,他捞了多少。可是工人,退休的没有退休金,上班的没有工资,大家全住大黑咕隆咚的房子里,他和副厂长几个却用公款盖了一幢比滕王阁还气派的官楼。眼看着厂子被他毁得只剩一口气了,工人们多次集体上访,找经委、找主管企业的副县长、找县纪委、市纪委,找县检察院,检察院的人说:我们人手少,时间短,暂时管不了;找市纪委,市纪委的人说佘彤只是个厂长,不够级别。县里的问题,一般由县里解决;找市反贪局,市反贪局的人说:材料已转给局长了,可是局长到北京开会去了……左左右右,反反复复,大家找了无数次,可每一次工人们都碰壁而归。有时是第一单位推给第二个单位,第二个单位又推给第三个单位,第三个单位又推到第四个单位……最后又推回到第一个单位。尽管如此,大家并不灰心,工人们为了自己的合法权益继续坚持行动。可是,不料后院起火,工人宿舍的玻璃在晚上会被人突然砸碎。德贵的老婆一次晚上上厕所,刚出厕所,便叫人用断砖头在脑袋上砸了一家伙,血流得如同堤决了口一样,送到医院,医生说脑神经受到了伤害。到现在,人还瘫在床上,神志不清,连话都不会说。很显然,这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在搞恐吓。” 左处长从同情的角度看了欧阳得贵一眼。 欧阳得贵的眼睛里说不清是深沉还是郁闷,是忧虑还是茫然。他呆坐在那儿,一言不发,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烟。 胡冬根快言快语激奋地说道:“佘彤这龟儿子,良心让狗吃了,我们的饭碗都砸了,还忍心用我们的钱盖他的高楼大厦,连地主、恶霸都不如,比黄世仁、刘文采还恶毒,可毕竟这还是共产党的天下,我就不信会让他永远胡作非为下去。果然不出我所料,后来果真出了大乱子,这也是报应。”他说完,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蒋克又接着说:“不瞒你左处长说,漏是补了,可是补得晚了一些。如果早些动手铲除佘彤这样的人,兴许厂子还有救。佘彤不是有程家卿、傅梅他们在背后撑腰,他佘彤一条小泥鳅自然掀不起多大的浪来,可程家卿、傅梅偏偏让这条小泥鳅坐上龙坐的轿子,这条小泥鳅便也能掀起惊涛骇浪来。程家卿有今天,佘彤出了不少的力;佘彤能有今天,程家卿也有一份功劳。也许是因为众怒难犯,也许是因为名声太坏,也许是因为厂子败得差不多了,佘彤来了个脚板上抹猪油,一溜了之。他辞了职,大家便拿他没办法了。他辞了职,楼还住着,可谁敢上他家提意见?他家两条大狼狗,见生人就龇牙咧嘴,凶相毕露。这下可好,厂子停了产,机器都卖了,他却一点责任都没有,厂子成了死厂。人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就是这死骆驼,也被人家连向带骨头都剔得一干二净了,光剩一张皮。到了这一步,谁还有回天之力?谁还敢承包厂子?你说,谁会向一堵快要倒塌的墙那边跑去?厂里没有头,上面也没有人管。既不宣布倒闭,也不下令兼并,大家只好自谋生路。年轻一点的杀出去,往外闯,年纪大的摆摆小摊,再大的就什么也干不动了。工人们,苦哇,有的真揭不开锅了,只好向县城附近的农民租几亩地种种。 1994年县里闹开了集资,副科级以上干部每人1000元,一般干部每人集资800元,工人每人集资600元。集资以后获利可以分成,没有获利连本带息退回本人,至于连集资款一块鸡飞蛋打怎么办,没有说。而且集资的事只是会议上口头传达的,没有文件,但是如果不参加集资,则有惩罚措施,有帽子的不交怎么办,没帽子的不交怎么办,是干部的不交怎么办,不是干部的不交怎么办,一应俱全。做工人的如果拒不交出集资款,限期退出公房。这对本来就一穷二白了的下岗工人无异于雪上加霜。设备厂的工人们就在一块商量怎么办,当时我脑子一热,自告奋勇,决定带着大家找县政府给个说法,愿去的就去,一共才去三个人。哪知,在县委政府大院还没站上五分钟,县政府办公室主任走了出来,大概他也知道自己分量不够。不久,程家卿和程家卿的秘书,洪秘书,还有几个副县长也下来了。我和得贵、冬根,我们三个人应邀上去与县长们协商,能与县长们面对面坐着,像外国元首一样对坐着谈判一样,我们真感到工人当家做主的光荣,又激动又兴奋。 “哪知,等我们仨上去,板凳还没有坐热,程家卿的脸色就变了,正眼也不瞧我们一眼,说话也硬得很,又冷,我们开始如坐针毡。过了一会儿,洪秘书走了进来,在程家卿耳边嘀咕了几句,程家卿沉着脸走了,走之前对我们三个说:你们等等,我马上就来。程家卿走了,其他人也跟着出去了,好像遇到了什么大事。左等右等不见程家卿他们回来,我们就想走了,就在我们想走的时候,突然来了几个公安,我们心一下都提到了嗓子眼了。公安一进来就说,你们冲击县政府,带头闹事,现在我们奉上级命令要将你们拘留。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我就说:我们是程县长请来的。等程县长来了之后,我们再跟你们走不迟。其中一个公安说,别他妈啰嗦,跟我们走。我只得心存侥幸地对他们说,要带人带我一个人,你放了他们两人。他们是陪同我上来的,不关他们的事,公安不依,得贵的家属还瘫在床上,得有人照顾才行。我把实情向公安做了陈述,他们还是不依,还开玩笑地说,他们只端着一个饭碗,要是不听上面的,饭碗就会像神秘的飞碟一样消失。就这样,我们在拘留所不明不白地被拘留了一个星期,工人们听说我们被拘留了,哪里还敢吱声?不要说到县委县政府去讲理了,就是见了县委、县政府门口的那块牌子心里就会直哆嗦。整个厂子的事情,还有我们三个被公安局无缘无故拘留的事情,就是以上这些了,不知道左处长还有什么要问的?” 左处长很心痛地说道:“我没什么要问的了,你们受了委屈,想你们不会为此斤斤计较,耿耿于怀,可是程家卿等人欠下的债,是一定要他们还的!这种恶贯满盈的人,不要说中国共产党,无论是哪个国家的执政党,都不会坐视不管,姑息养奸的。无论什么人,有脓疱,就得用针刺;有毒瘤,就得用刀子割。毒瘤生在骨头上,脑子里的,连毒瘤带人一块儿割。” 蒋克说道:“毒瘤什么的,老百姓就盼能割得快一些。” 言外之意是:不割毒瘤,老百姓就苦不堪言,割得太慢,老百姓受的苦就要深重得多。 欧阳得贵一直不说话,只是拼命地抽着烟,让一缕一缕的烟散成一缕一缕的愁,这扑面而来挥之不去的愁和烟一样又涩又苦,像扭曲的魂,来寻找曾经寄栖的躯壳。 左处长说:“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但大伙只要齐心协力,没有什么事办不成的。 别看我这个高高瘦瘦,一根竹篙一样,但我这根竹篙用去痛打落水狗,或者去打那些尚未落水的狗,还是有用的。” 左处长说着话,欧阳得贵却突然热泪盈眶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两行眼泪,从他的黑脸上飞速地垂挂下来,像耕犁翻出的泥浪。 胡冬根急了,劝他:“好好的,哭什么。” 欧阳得贵用粗糙无比的拳头擦了擦眼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什么。不收拾这些狗,我们还做人干什么?我们老百姓还有谁替我们说话呀? 欧阳得贵的话像钉子一样一颗一颗往左处长的心上钉,左处长心里一阵难受。同时,他的双肩像压上了磐石一样沉重,然而,他掷地有声的话语使人对他所说的一切充满了信心。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正义和邪恶的斗争不会停止,请你们相信——正义绝不会屈服于邪恶。” 在蒋克、胡冬根、欧阳得贵的眼里,左处长虽不是偶像,但却像一位成熟的思想家,给予他们精神上的力量。他们由此依赖他,他们把他当作朋友。他们希望在以后的一分钟,十分钟,或者一个小时里有什么能将他们和左处长他们铸成整体,而且时间越久越好。事实上,他们内心已经这样认为了。在被拘留的那个星期里,他们在审讯者面前,一时显得势单力薄,孤弱无援,还有诚惶诚恐,在他们无端受到怀疑的同时他们怀疑过正义的存在。而今,有了左处长的一席话,他们才开始相信,和埋在雪里的春雷一样,正义是存在的,只是没有发怒而已——是谁从雪堆里扒出春雷,然后掷向广袤的大地和深远的天空?——是千千万万左处长这样普普通通的勇士,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勇士,活着的人被缚的灵魂、被侮辱与损害的灵魂才有要解放的意思。 左处长的话引起了大家的沉默,大家都沉默着,好像沉默着是为特意分享沉默黄金般的价值。 左处长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来,向窗边走去。工人宿舍大院里有一棵松柏,轮廓十分鲜明。这棵松柏,刚才来的时候左处长并没有注意到。尽管面临冬天,松柏依然翠绿,绿得这样细致,这样均匀,这样不愠不火,绿得这样信心十足,一直绿到人的骨子里来。 松柏枝头的松针,一针针,传递着看不见的绿色的细胞,集体的伟大,莫过于此。 在缤纷色彩的映衬下,有什么东西变得深奥难解了;而在素淡的背景衬托下,有什么东西从复杂回到真实的简单了。 当左处长的脸正对着灯光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光顾着说话,没有注意到蒋克、胡冬根、欧阳得贵的脸上吃惊的疲惫和苍老。这些具体的五官,给人的感动不亚于一只只在冰天雪地里既要为自己又要为婴雏觅食的麻雀。蒋克的脸尤其憔悴,他的下额瘦得一把三解板。是啊是啊,左处长所处的位置与他们所处的位置的确有距离,左处长抬起头,五脏六腑里有一种隐隐约约热乎乎的东西似乎在流动,一齐涌向头顶。 “左处长,我们走吧。”一个干警提议道。 “多保重!”左处长与三个下岗的工人一一握手,他的手很有力。 再说多余的漂亮话便显得矫揉造作,甚至就连说出的“多保重”这句关心慰问的话,左处长在说出的一刹那就觉得是那样不切实际,近似空头支票。一个下岗工人,要让他加强营养增强体质,多保重,简直是残酷的讽刺。下岗所面临的困境和摆脱这种困境进行的挣扎,就足以使他们心力交瘁,直至掏空自己,难啊,这就像要求一个凡人与十万天兵作战。 这时,左处长被蒋克拉住了。 “左处长,两位警察同志,我请求你们别走,再坐下来。作为一名当年的市劳模,我有一件重要的事向你们汇报。我已是个不中用的人了,我的肝已经大面积糜烂,胃不好,胆囊也有问题,我就等着阎王召见了。但不管哪天死,如果我不把这件事说出来,我即使死了,也难以瞑目。” 见他说得如此悲壮,左处长重新坐下。他很想听究竟是什么事。“慢慢说,慢慢说,你们作为下岗工人的代表,敢于挺身而出,就是勇士。这一点我们很钦佩。” 蒋克有些激动。 “可是比起老游击来,我们算得了什么。为了我们工人的权益,他走了,而我们活着的人却敢怒不敢言,不能为他说上话,真叫人憋气呵,现在我要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 左处长神情严肃地听蒋克讲老游击和他的养子,讲到动情处,蒋克甚至哽咽起来,一旁的胡冬根、欧阳得贵也泪眼潸潸。 见惯大悲大喜、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左处长和两名干警还是受了感染,表情十分沉郁。 第十二章 气死老游击 他是很悠闲的一个人,他不溜鸟,不下馆子,也不牵一匹雄赳赳的狗满街转。他有这个条件,然而他不,他是功臣,退休前享受副师级待遇,退休后也是,他就住在安宁设备厂附近,他和许多人有点头之交。他最爱去的地方是工厂门口、电影院门口、文化宫门口的棋摊,那儿热闹。他穿一身退役者固有的军服,踏一双常人不大爱穿的军鞋,除了夏天是草帽以外,其它时间戴的是军帽。他的胡子整齐如一把皮鞋刷子,这样的胡子配上方脸,自有一种悍霸之气。他的个子也不高,是北方来的小个子,十多年前他就老了。虽然老了,但他腰板依然挺得很直,令人怀疑他的腰是块钢。他走路也慢,但慢得有节奏,煞似老夫子抑扬顿挫的古诗吟诵。他拥有一根明亮的手杖,与他年轻时所获得的勋章相比,手杖仿佛更具风采和威严。 有人说,他在棋摊上与人对阵,无非是想重温一下旧时的战绩,可是棋盘上又没有销烟。 人们把他和他一样的南下干部一律称为三八式干部,意即抗日战争爆发以后参加革命的干部。随南下大军来到安宁,使安宁贫苦老百姓获得翻身大解放的第一批转业干部中,名单上就有他,大家都叫他老游击。 当时,天下甫定,不少南下转业干部开始解决自己的婚姻问题。说也怪,一到南方,北方子弟的审美观即刻得到了相应的提高。他们发现南方女子丰润水灵,妩媚娇嫩,皮肤像丝绸,眼睛像弯勾,一看就像初次听到隆隆的枪炮声,魂儿早不知挂在哪棵树上去了。而北方女子那曾经让他们眼里冒烟的壮实的胸部、壮实的胯,此刻想起来,竟然一无是处。 于是,有些在家乡早已结发之妻的干部禁不住诱惑,扮演了陈世美的角色。朴实敦厚的老游击,看不惯这类不良现象。他请了假,从北方带回他的妻子来安宁安家。这石破天惊的举动,令一些人目瞪口呆,怨声不断。他们怨他思想太落后,怨他与大家不是一条心。他只是淡淡一笑,解释道:“娶来的太年轻,我会短命;夺人家的媳妇,强扭的瓜不甜。”有福不会享的家伙。见他思想上如此保守,大家懒得再理他了。有好事者想看看他的媳妇到底长得多俊多甜,那么舍不得丢开。笑着进去,笑着出来。“嗨,分明长得像个窝窝头!”一脸诡秘的笑,一副鄙夷的口气。然而他们和睦,相敬如宾。散步时,非要前后隔一段距离,看上去像一个要去干点秘密的事,一个在后面跟踪,不像一些革命者刚与反动派拼完刺刀,又进入家庭的徒手搏斗。打啊闹的,让皮肉重新挂彩,让茶杯、家具粉身碎骨。老游击两口子呢,大家只见过他们新婚夫妻一样好红脸,却从未见他们交过手。打啊闹的一个孩子接着一个孩子问世,可是不打不闹的老游击两口子却一直不见动静。 有人便不怀好意地猜测:“莫非老游击那要害地方吃过子弹,给打掉了元气?” 有人便不怀好意地回答:“谁看过窝窝头能下蛋。” 这样的话人们看不到老游击用行动来反击,便更增添了喜剧色彩和可嘲讽性,话又往深里去了。老游击是个耿直的人,说话如使棒,结果,反右时吃了大亏。之后,连锁反应似地厄运不断。“文革”一开始便被整得一佛出世,二佛涅??,七十年代初期才从牛棚里放出来。在这期间,他那窝窝头跟着吃了不少苦头,却没等到与老游击从牛棚出来那一天就病故了。好一阵子,老游击也无法从麻木中摆脱出来,哪怕是摆渡到苦难也好。两个苦难的人同吃一个酸橘,也比一个麻木的人独尝甜柚有滋味得多。 奇迹出现了。 老游击不再孤单。 一九七三年冬天的一个早晨,老游击像往常一样出外散步。在散步的途中,他看见前方路边许多人正围成一堆,盯着什么在看。看小狗?看小猫?看人玩牌?看人变戏法?老游击突然听到一种簌簌的落地的声音,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缘自生命本源的父爱,如盐粒簌簌掉落。一颗好奇心领着老游击前趋,来到人堆边。大家一边看,一边还在议论。 人堆里的人见是老游击,忙恭敬地散开一条路来,啊,是一个婴儿在裹得厚厚的襁褓里安然酣睡着。他有着嫩白的小脸,淡淡的弯眉毛,朱点似的小嘴唇,两扇眼皮合成的一条细线,横在鼻梁的消失处。这两扇眼皮打开,便是两座明净的天堂。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无忧无虑,不把一丝叹气带进呼吸中。一看到这个婴儿,老游击心里格登一下。是的,这,不是巧合,而是幸运之神的刻意安排。 这个孩子不是无心地,他躺在这里,是在等待,等待自己的到来,老游击想。 老游击甚至认定这是自己女人的灵魂里孕育出来的可镶嵌在自己生活中心的宝石。 原以为生命的白天就要结束了,哪知白天才只是刚刚开始。他的手指被竹签夹住一般颤抖,他的手是操过大刀浴过血腥的手,他的手指是扣过扳机的手指,舒卷自如,柔中带刚。怎么?这一次表现竟然如此失色?这纯真可爱的婴儿,精灵般的婴儿,难道是想考验自己的手是否能在抱起他的时候依然镇定自若? “老游击,把孩子抱走吧。” “对,抱走吧,看着怪可怜的。” “积积德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了他,阎王爷会在你的寿年簿上添年岁的。” “让孩子给你做个伴,你老了,也好有个照应。”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怂恿着老游击。其实,不用他们怂恿,他的心就动了。老游击咧开嘴,笑了,心里似有万面旌旗猎猎飞舞,他喜悦地摇了摇头,围观的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点。 “不行?老游击你怎么摇头?怎么不行?” “你老游击是个老革命,还怕养不活。” “我要不是有七个孩子,我一定把这小不点抱回家去。说实话,这总比养一只小兔子好玩。过不了多久,就能活蹦乱跳了。” “操,养孩子难道是养小动物?” “嗳,你别忘了,有人对孩子还不如对一只小动物好呢。” “这孩子的父母真缺德,禽兽都不如。大冷的天,把孩子撂这儿了,也不怕把孩子冻感冒。” “做父母怎肯把自己的亲骨肉随便乱扔?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 “去,是个野崽子也说不定。” “野崽子也是人埃” 老游击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而是像鉴赏一件价值连城的礼物,或者上苍赠予的宝贝疙瘩一样深情而专注地看着这浑然不觉的酣睡中的孩子。他在抱起孩子之前不禁犹豫起来,像怕碰落草叶上一滴晶莹的露水。人们的误解和议论给了他一种全新的激动,抚养问题又给了他一筹莫展、隐隐约约的约束。在想到抚养问题的时候,他又想到了他的亡妻,如果她还活着,那该有多好碍…孩子绕膝而戏,妻子在一旁做针线,当他朝她看时,她也莞尔一笑……与故土隔绝多年,对牛马的咀嚼之声他似乎又有了分辨的能力。 朝天的大路上,车声辚辚,而自己在路旁成熟的金黄的玉米里挥汗如雨地劳作着,明刻地感到燥热、沉闷、喜悦和畅快……这一切亦真亦幻、若有若无的图像都来源于眼前这个可爱的小家伙,他终于抱起了孩子。他闻到了孩子宁馨和疏松的睡眠的气息,这睡眠的气息像一幅丝绸,完整、光滑。大面积的苏醒,像春天的序曲一样来临了。他发现他的手心出汗了,仿佛蜜与醋交混在一起,一齐进入了他身体形成的巨大的瓶子里。 老游击这一抱就再也没有放下,手不再抱时就用心灵和目光。他看着小男孩蹒跚而行,他教他的第一个词是对着自己亡妻的遗像喊:“妈妈”。 孩子身体羸弱,他就让他洗冷水澡,教他习武。然而孩子的兴趣不在这里,孩子天生敏感,喜欢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五岁时他写了一首诗:“浩浩荡荡春游去蚂蚁的干粮是米粒它们找来找去找水喝这可憋坏了没尿的我”七岁时他又写了一首诗:“天空是块吸铁石星星都听它的话我多想和星星做游戏又怕爸爸在家等得急天空是块吸铁石星星都听它的话我多想飞到天空去又怕天空吸住我的腿”“娃儿子,写得好,奖你一巴掌。” 话音未落,巴掌就落在了儿子的屁股上。 “顽皮的东西,写的什么玩意儿。” 这回是在头上奖一个榧子。 孩子的诗在《小星星》、《诗海觅珠》、《少年报》、《儿童诗画》等报刊连珠炮似地露出头来。老游击把孩子的诗作装订成册,每有客人来,便把诗作给客人看,像出示一颗海底龙王爷颈上夺下来的珍珠。客人看罢,都觉得有趣,看得懂,好读,便小诗人小诗人地喊他。不过几年,小诗人竟跟着当时正兴起的朦胧派诗歌走了,走得那样义无反顾。写出来的诗也相应地变得不知所云,逐渐神怪起来。看得老游击的战友瞠目结舌,一愣一愣的,对小诗人的诗歌也实在不敢恭维了。出于友情,好心劝老游击:“篱笆不夹东倒西歪。” “不以规矩无以成方圆。” “羊群里跑出一头骆驼来了,这怎么行?” “得给他灌输灌输毛主席提倡的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 之后,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仿效战国时期的楚国诗人屈原,蓄起了长发。长发披肩,走起路来如乘风御行,飘飘乎超生绝俗。 哪能如此不修边幅、放浪形骸呢?老游击对儿子这种以复古面貌出现的现代姿态简直有些恐慌起来,心理上的抵触情绪不言而喻。自己不能对他皱眉毛,吹胡子,瞪眼睛,溢于言表又怕伤了儿子的自尊。老游击能把想说的压在舌根底下,别人可不会这样舌下留情。外界的议论特像玩具箭,射到人身上不痛不痒,轻痛轻痒,叫人躲也不是,挡也不是。老游击的苦恼不能对外人说,更不能对儿子说,这使得他的苦恼更深了。 为了诗歌,小诗人索性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苦吟。苦吟需要整块的时间,小诗人后来发展到逃学。他越来越与传统眼中的标准好学生背道而驰了。他不断滋生而出的短短的胡髭也不能使他立马醒悟,他没有意识到时间里暗藏的危机。在人们的眼里,他是在象牙塔上钻牛角尖,已是错上加错,完全没有责任感。他所结交的朋友简直是狐朋狗友,他荒废了功课是罪有应得,他在高考的独木桥上被挤下来是老天有眼。小诗人的称号已被诗人的称号取代,而且诗人的称号很快成了不务正业的代名词。“诗人”成了安宁人的笑柄,然而他却浑然不觉,出人意料地迷上了旅行。跑云南,跑海南,跑普陀山,到西藏无人区。有时专程到少数民族当中去。回来就对汉族人来一番针砭,汉族人是挺没个性的,千篇一律的面孔叫人腻烦。有一回他从湖北神农架回来,老游击还以为躺在沙发上的是闯进家里的一个野人呢。好在他只喜欢旅行,对酗酒、吸毒之类没有兴趣。旅行的坏处,除了失踪,再不会有别的。可诗人每次都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足够老游击高兴很长一段时间。再说他并没有伸手向自己要过钱哩,还算是个好孩子。自己年轻时,不也是南征北战来着,那南征北战不就是扛着枪炮到处旅行吗!不必着急,他的预计没有错。 诗人后来通过考试,招工进了银行储蓄所上班。在源源不断的钞票上面,练习着数钱的本领。他数的速度越来越快,工作效率也与日俱增,他本来就是个彬彬有礼的孩子,一刀剪了披肩发,再无惊世骇俗之举,于是深得同事和顾客们的赞誉,也在情理之中。 老游击更是由衷地高兴,他长舒了一口气,就像看着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经过调教变得温驯起来,回到正路上来了。写诗固然高尚,可是毕竟填不饱肚子,在银行数钱的确鄙俗,可是端着银行的饭碗由此进入小康易如反掌。老游击想的不是小康问题,他把眼光放得更远,儿子能自立,一生平安幸福,自己一定会含笑九泉的。儿子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和一份稳定的收入,能为他的一生平安和幸福提供保证。但待他日自己坐在桔红色的晚霞中含饴孙,便可谓一生足矣。老游击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诗人准点到银行储蓄所去上班的时候,老游击准点到棋摊会见棋友。但在1994年的那场所谓的冲击县委县政府风波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 老游击是在设备厂门口的棋摊上偶然听到有三名下岗工人无端遭到拘留的消息的,因为棋摊往往是安宁的新闻发布中心。 一听到这个糟糕的消息,老游击便义愤填膺,怒不可遏。 “走!给我到县政府去!” 他的手杖像雷霆一样朝法国梧桐击去,手被震得发麻,棋友见势,顿时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老游击,饶了我们吧。我们上有老,下有小,比不得你。”可怜的工人们同时也劝老游击别去。 “怕死鬼!我一个人去好了。”老游击梗着脖子,兀傲不屈,说完便像试蹄的马儿一样得得走远了,整个身体有力得像鼓足的风帆。 他打听到了程家卿在文凤园开会,当即像一颗冲向舰只的鱼雷朝着文凤国奔去。程家卿果真在里面,他那熊掌一样有力的声音厚厚的墙壁也吃不消,只得让它们在会场外面发泄发泄过剩的精力。老游击站在会场门口,程家卿正忙着作报告,没顾得上往这边膘上一眼。而洪秘书好像全身都长着眼睛,而且这些眼睛时时刻刻都在运动,因此他一下就睃到了老游击,并且在一秒钟之内将他认了出来。他弹簧一样地跳出来,把老游击拉到会议室外面的接待室里,问语极其温柔敦厚。老游击对他说马上就要见程县长。洪秘书拦了搓手,问老游击能不能等会议结束。老游击说不行,有急事。洪秘书不敢怠慢,又弹似地窜上主席台,在程家卿身旁俯首贴耳耳语了几句。然后又窜了出来十分尊敬地请老游击到休息室稍息。少顷,程家卿进了休息室,一进休息室,便笑眯眯地将手热情地伸向老游击。 “老同志,听说你有急事找我?五分钟行不行?” “程县长!我以一个老党员的身份请求你立即释放拘留放下岗工人!停止非法集资!” 程家卿一愣,原来是—— “老同志,他们纠集不明真相的群众,我实难从命。” “下岗工人不是敌人,而是我们的兄弟,我们怎能这样对待他们呢?现在他们生活有困难,我们要去援助他们,而不能这样粗暴地去对待他们。” “老同志,您是不是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如果不把闹事人警告一下,就等于养虎遗患。不将他们放到拘留室里反省反省,什么人都要跑到县委县政府来撒野,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埃黄书记是座弥勒佛、菩萨心肠,他可以软,我不能跟着软埃如果是天天闹,人人来闹,县委县政府的威信还有没有阿。我这样做,不是出于我个人的目的,请老同志原谅,也请老同志息怒,说到非法集资纯属无稽之谈。安宁的现状您是知道的——黄鼠狼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县财政捉襟见肘,工厂办一个垮一个,不发动大家集资是很难度过难关的。” “说没钱,真的没钱?当官的少吃一点不就可以了。” “老同志,您是不知道我是丫环带钥匙,当家作不了主埃反对吃喝,大会小会如风吹,说起来容易,哪个单位听得进去?我总不可能坐到各个单位去吧——这么多单位,我哪来的分身术?表面上,谁都听我的;实际上,谁听我的。再说我自己也吃,上面来了人,我能不陪吗?外商来投资,能只请人家吃一碗稀饭?进入了这个运转的机器里,我也只能跟着运转,我也是有苦难言埃我也知道向干部职工求援是迫不得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上面要不到,下面收不到,只能找到在中间的干部职工们要了。老同志,五分钟到了,这个事情我们以后再讨论。您可以先回去,这个会过了之后我还有事,不如这样,洪秘书,你再陪陪这位老同志。” 洪秘书愁眉苦脸地对老游击说: “我以为是什么急事呢。你怎么——,嗨,这三名下岗工人与您并没有什么关系呀。” “告诉你,我可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谁说下岗工人和我没有关系呢。任何一个工人都是国家的主人,他们与共产党人忧乐与共,休戚相关,毫无理由地拘留他们是错误的。有错就改,这才是共产党人的一贯作风。” 洪秘书用手在人中上上下来回地擦了擦。 “要么,这样吧,您先回去,我再在程县长那边穷敲侧击一番,争取尽快释放这三名工人,集资款的事,县政府也没有做出明文规定,所以谈不上取消不敢取消的。” “没有明文规定,为什么倒有明文规定的惩罚呢?明文规定虽然不存在,可那惩罚措施并不是子虚乌有的呀。” “工人们有情绪,集资款只是他们的一个借口而已。说到底,他们是冲着工资来的,他们大约有一年多没领工资啦。” “工人要工资是正常的嘛。” “厂子效益不好,濒临倒闭却又没有倒闭。最难受的就是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就像一个瘫痪的病人,好又好不起来,要他死嘛,他还能喘气,很磨人的。倒闭了也好,干脆兼并了也好。大城市它还有一个工人最低工资标准,可是小地方就不同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来不及制订。大城市有了,小地方也不能跟上,与它合拍。” “看样子,小地方的人就不用活了。” “你——您先回去吧。事情总会有一个处理结果的。” “我等着呢!” 老游击腰杆笔挺,昂首走出了文凤园。来之前来之后,他胸中的怒气半点未消,仿佛里面装的是汽油,给一个火星,就要炸。 第二天,老游击在与程家卿争执的过程中,因为血压升高造成脑溢血,医治无效,与世长辞了,内中详情,没有人知道。洪秘书仿佛天下第一大冤主,见人就喊冤。他说:老游击与程县长在办公室里吵起来的事,他一点也不知道。等程县长喊他进去,老人已倒在地上了。 许多下岗工人自发参加了老游击的追悼大会,买来了花圈、挽幛、香烛、黄裱纸送给一位他们再也见不到的好人,一位直言贾祸的可敬的正直老人。除了那三名关在拘留所里的工人,整个安宁设备厂的工人都参加了老游击的追悼大会。人们在挽幛上写上了“真正的共产党员永垂不朽”。不知是迫于命令,还是慑于某人的淫威,没有安宁县的官方人士参加老游击的追悼大会。 不久,人们发现老游击的儿子诗人失踪了。 1996年1月13日。在西方人认为不祥的这个日子,中国人一如既往地活着。他们懒得去想这个日子会有什么转机,这天,在胡冬根家里,左处长他们待了整整一上午。 “他会在哪呢?”左处长问起蒋克。 “谁?” “老游击的儿子。” “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因为找程家卿说理,受到了程家卿的迫害,至今生死不明,如果他还活着,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下落,也许他真的死了。” “一定要找到他。有他的情况,请立即向我们汇报。” “行。” 第十三章 章如月疯了 章如月自信自己对气味的感受是具有猎犬一样的敏感的,气味是种很奇特的感受。 它潜伏在空气中,稍纵即逝,甚至你片刻的思想和与人谈话就能打破它,但当你独自一人静处时,它就从抽象中不请自来。无论浓淡,无论香臭,对动物气味也好,对植物气味也好,章如月都能大包大揽似地吸收。古怪的煤油气味,苦涩的中药气味,薄荷清凉的气味,苦瓜恬淡的气味,檀香的气味,狐狸腥膻的气味,兔窝肮脏的气味,葱蒜暴戾的气味,樟脑的气味,奶香、花香、草香、香水气味,油漆的气味,鞭炮的硝烟气味,墙受潮后的湿味,她都能兼容并蓄。她尤其喜欢动物的气味,尽管有的动物外表狰狞,品性邪恶,她依然喜欢它们的气味。与其说她喜欢动物的气味,不如说她对许多人的气味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她与她前夫的离异,追究起来大半是因为她受不了前夫身上散发出的气味。而对程家卿的好感,一半来源于他的气味。对于她来说,闻到了某种气味,她就拥有了一团丰盈的想象,哪怕非常微弱,就像一缕引火线,它不能直接使一幢大厦在倒塌之际,如愤怒的巨大花朵一般绽放,但却是大厦倒塌的起点。章如月,这个小巧玲珑、柔媚动人、顾盼生辉的女人,气味,就是她生活的起点。沉浸在气味之中,无暇顾及生活的其它各个侧面。不是什么天外来客,而是一种新奇的气味使她双眼熠熠发光。她把灵魂幽禁在一间小房里,谢绝任何人入内,她把心脏浸泡在上了酒精的玻璃瓶里,为了使它免受污染,任其苍白。她少有知己,对待来家的客人,点头微笑,彬彬有礼,却从不让他们闯入她的灵魂。 这屋子里有一股子呛人的霉味。 她一走进这屋子就闻到了。尽管是冬天,她敏锐的嗅觉还是一下就捕捉到了。百叶窗上,沙发上、床上、壁灯、浴室、天花板上,床下的拖鞋上、这里那里,到处都是霉味。霉味全方位袭来,纷乱如麻,缠绕了她的双腿,笼罩了她的头发,刺激了她的神经,使她忍不住想打哈欠。然而,她不再对这种气味像原来一样有兴趣。这是一间近似囚室的房子,有一种侮辱的意味,或者说侮辱大大超过了霉味。她不适应,就像一头以水为生、以蒲苇为掩蔽所的河马突然出现在一望无际,赤裸裸的沙漠上一样惶感、失措。 “我要换一个房间!” 她对服务员说道。 服务员没有回答。很快,僵持像悬桥一样搭在她与服务员的目光之间。她们每对视一次,那僵持就会摇摇晃晃地弄出一些惊心的响动。服务员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女巫,几乎落荒而逃。 “我要换一个房间!” 每天,她对服务员都这么说。锲而不舍地坚持着,然而,适得其反,服务员开始觉得难以对待,慢慢地,便把这当作一句梦呓,像不管哪儿的露珠,不抹,也会自行掉落、消失。现在,不用掐算,她已经在这个房间里茕茕孑立地度过了十天,并且对程家卿一无所知。她猜想他也一定在这幢楼里,至于哪层哪个房间,那些人是不会让她知道的。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就像一串烧红的念珠,贯注到她枯寂而又难以理喻的生命中,了无生趣。她先是感觉到了胸膛里的闷和痛,尔后,这闷和痛上升到咽喉以上,化为窒息。她的呼吸也似乎变得困难。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那个魔瓶。瓶颈被封闭了,妖魔就在里面作怪,瓶颈被打开了,妖魔就在外面捣乱。 孤立无援的每一天的变化都令人难以置信。 程家卿在哪里?也许近在咫尺,只隔几堵墙,几个房间?隔一层楼?两层? 会不会有人来探望自己?来探望的人会不会得到允许?章如月不去看窗外,除了一种讨厌的橄榄绿,窗外的颜色都是使心情也变得沉闷的灰颜色,窗外一无可看,除了苍凉,还是苍凉,苍凉入髓。窗外,天气阴晦,景色微茫,太阳是有气无力的,像一个软柿子,且是被石灰腌了的,白而不亮,也没温度,温吞吞地粘在天上,连它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冬天为什么是这样的,快过年的时候,冬天大概就这样的吧。吃了就睡,睡了就吃,想起什么来,就像吃拉丝菜一样,千连万结,好不容易才能了断。不想倒好,就是吃了就睡,睡了就吃,自己难道就动物一样地生活下去吗?章如月想。 左处长和雷环山都来过,想从章如月嘴里掏出一点什么来。让他们一无所获,章如月心里才有一种实施了报复的快感。 “我要换一个房间!” 章如月只顾提出自己的要求,说得像铁板钉钉一样肯定,好像不是要求,而是命令。 左队人和雷环山面面相觑。这幢楼,接待的官员少,几乎每个房间都有霉味。一有霉味,接待的官员更少了,用这样的房间来款待程家卿这样一个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的人,是妥贴的。难道将他安置在一个热闹的、摩肩接踵的地方?——今非昔比,他毕竟不是参加宴会或者出席重要会议来的,对于一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女人,未免有些——所幸很快章如月自己又改变了自己的要求。 “我要见程家卿!” 这个要求固然合情,但是并不合理,比前一个要求更难办到,如果章如月舍身取义,要替程家卿承揽罪责,见面商议当然是最好的出路。万一他们就此组成攻守同盟,后果将不堪设想。真如此,木桶效应就难以产生。 木桶效应的适应范围很广,木桶效应就是木桶上最不结实的木头导致整座木桶散架。 一旦木桶上最不结实的木头裂开,木桶里全部的水就会汩汩流出。每一个案件都有突破口,都能找到最不结实的那块木头。女人是柔弱的,往往最适宜充当木桶中那块最不结实的木头。许多案件的突破就是从相关女人身上开始的,尽管法律严峻无情,但不找到女人这根因多情而容易被打动的线索,被告席上说不定将空无一人,法律说不定永远是一纸空文。岂能将章如月放回程家卿身边,让两人合穿一条裤子。也许,在程家卿的教唆诱哄下,章如月也会变得强硬起来。女人为了所爱的男人,会极端固执,会负隅顽抗,会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即使献出生命,依然面带微笑,全然不知是男人在她头脑中放了毒。不能让章如月与程家卿见面,要知道,章如月说不定就是双十案件中最不结实的那块木头。 “传话可以,但是见面不行。” 程家卿这些天来就像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拒不承认自己在双十谋杀案中起过任何作用,就像明知那是个带电的东西,程家卿就不肯往双十谋杀案靠。问他,他就像怕触电似地,急急回避,越是表示沉默,里面就越是有鬼,可是鬼在哪呢?也许在章如月这里可以找到全面攻破的蛛丝马迹,因此会使整个案件有个转机。是啊,竹筒里的豆子,只要倒转来,就会一个不剩地抖落出来。 “我有什么错!程家卿出了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章如月咬着嘴唇,似乎对自己辩解式的话语有所歉疚。 “我们是在保护你,对程家卿也是如此。放你出去了,你就不怕急红了眼的人找你杀人灭口吗?田刚亮是谁指使杀的?主谋是谁?出于什么目的?到现在这些问题都还没有弄清楚呢。” 说这话便如使出了杀手锏,章如月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嘴里讷讷的,脸上兔子似地掠过一阵惊慌。要求、全面、自由的重要,毕竟在生命之后。既然有人敢杀田刚亮,焉知不敢杀程家卿。 “田刚亮被杀之前,你是否听到过什么动静?” “这个问题我觉得不应该问我。田刚亮住在财政局办公楼的楼上,离我们家有一公里远,我怎么会知道动静呢?” “那么,齐万春你认识不认识?” “我认识,他来过我们家。他样子太难看,人胖得不成样子,很特别,所以就记住了。” “你知不知道他与杀人案有关?” “知道。” “你从哪里知道的。” “我听单位上同事说的——是不是齐万春杀了田刚亮,又要杀老程?” “这——这个,目前不清楚。” 雷环山想:这个女人是装糊涂,还是真的一无所知呢?她竟然怀疑齐万春会去杀程家卿?多么可笑。她难道就真的一点不知道程家卿与齐万春之间的勾当?听她关心的口气,似乎连程家卿与傅梅之间肆无忌惮,狼狈为奸,沆瀣一气,闹得满城风雨的事都一无所知。不然的话,她不会用这么关心的口吻说起程家卿的,时时关心着他的安危。究竟是怎么回事?雷环山想不明白。章如月要么是一个善于伪装的女人,要么是一个单纯得如同玻璃的女人?哪一个更真实?——雷环山、左处长在章如月身上确乎一无所获了,还平添了若干疑问。章如月这个人都快成了谜了。有时候,夫妻近得比什么都远,有时候远得比什么都近。这绕口令一样的话,是不是有些深意呢? 章如月让雷环山,左处长一无所获地走了,而且走了几天就不再露面,章如月心中一阵窃喜,但并不就此轻松下来,没有人说话是小事,心境已与以往大不相同。浩茫的心事在窗外的苍穹中连成一片,绵绵不绝,去追赶什么似的。程家卿不会无缘无故地受到所谓的保护的,也许有什么事瞒着她。看他前一段时间失魂落魄的样子,狼狈得像一头掉在陷阱里的野兽。不,不会的,他是爱自己的。他是怕自己担惊受怕,所以什么事都瞒着自己。他的瞒,他的独吞忧愁,而把快乐与自己分享,也是因为爱,他有一颗多么好的心啊,但是万一他在欺骗自己呢?……章如月反反复复地想着,像一个练功的人一样不厌其烦。用想象克制孤独,并不是她的发明。但她也许是运用得最好的一个。她就这样一会儿晴一会儿阴地想着。 有时房间里十分的静,静得怕人。章如月冷不丁地回过头去,却什么人都没有。坐在亚麻色的沙发上,她记起程家卿印在她额头上的第一个吻。她记起她用镰刀割草的童年,那时,她心灵手巧,会用花草编织花篮。第一次婚姻伊始,她就变得慵懒起来,喜欢披头散发趿着拖鞋在屋子里无事生非地走来走去。她的激情因时间的磨砺而趋于平缓、光滑,直到她遇见了程家卿。 程家卿来了,因为光线的关系,看不清他的脸,但肯定是他,他的步子有些迂缓。 显然,他炽热的情感内核在一种无形的压力下已经变得冰冷而陌生起来,但肯定是他。 啊,他没事,这就好,比什么都好,他怎么进来的?谁允许他进来的?哪些人开的思?有这么好的事?黄鼠狼提着礼物给鸡拜年,刽子手砍断的只是捆住囚犯手的绳索,不必想那么多了,老程来到了自己身边,闪过一刹那恍惚之后,章如月投入了程家卿的怀抱,她笑了。与他在一起,是她最大的满足。她紧紧抓住他,像溺水者抓住救生圈。确信他不会飞走,她的指甲开始嵌入他的内里,像青蛙陷在烂泥里,既舒坦,又快意。她享受着他时断时续的抚摸。有几分痴迷,有几分酸涩,有几分疲乏,有几分动情,她赌气似地把他的手捉牢,按在脸上,急促地呼吸着,仿佛他的手里沾有花香。而她呢,好像是挂在他身上的饰物,失去了思想,也失去了份量。他的身体里有小孔和绽开的缝隙,男人的气味从那里冉冉飘出,如烟如雾,她贪婪放胆地唤着。从芜杂而模糊的气味里,她洞悉了褐红锈绿的颜色,那些颜色极不分明,拖曳着,飘摇着……她把他搂得更紧。只见“吧嗒”一声,程家卿倏地不见了。 灯亮了,恍若南柯一梦。 “你进来为什么不先破门?” 章如月带着一腕怨气,虎虎地瞪着进来的服务员,厉声喝道,厉声喝道。 严厉的声音把服务员吓了一大跳,但她不敢搭理。一旦搭理,她眼中这个怪戾的女人会更凶狠地问她一些令她难以回答的稀奇古怪的问题来做反击,进来有什么错?拉亮灯有什么错?真是的。八成是这个怪女人关在这里给关出毛病来了。看来,以后为她服务这要冒一定的危险。 其实,章如月是懒得再计较的,章如月有一个程家卿送给她的香袋,这次也带在身边。 香袋是鸡心状,有巴掌那么大,面是红色的灯心绒,衬里是蓝花的布,香料维在夹层里。程家卿说里面装的是艾草籽,艾草叶和捻碎的艾草梗,香袋有一股脉脉的异香。 送她的时候,程家卿说他自己本不爱这些带香的东西,但知道章如月喜欢,便买来了。 尽管香袋正面绣的一对鸳鸯几乎就是寻常鸭子的翻版,尽管反面绣着的永远爱你四个字,歪歪扭扭得像学走路孩子的步子,章如月依然爱不释手,她爱它的古拙、朴素和不造作。 这寄情托真的玩意儿,也不知出身哪位村姑之手。程家卿送的东西也很多,一般都是随收随丢,为什么偏偏钟情于它,一直不敢丢舍呢?章如月也想不出是什么理由。关在这不知日夜的黑匣子似的屋子里,百无聊赖,正可睹物思人。看着香袋,章如月就想起了程家卿。真是:何以解忧,惟有香袋。 1996年1月15日这一天,有一个人被安排来看章如月,与章如月谈了许久。此人叫夏亦雪,是章如月的好朋友。不管在哪儿,章如月虽然声名很大,相友相善的交心朋友寥寥无几。而且随着岁月的增加而不断删减,夏亦雪是始终不曾被删减的一个,她进来的时候没有敲门。章如月以为是那个不懂礼貌的服务员,又要吼,但当她移眼看时,不觉愣了。 “怎么?你怎么来了?” 见是夏亦雪,章如月很是吃了一惊。虽然这忐忑不安的半个月里,心中把夏亦雪的名字当作算盘子,拨了一遍又一遍。 夏亦雪笑了。双手展开,成拥抱的弧度,又像一个括号,要把章如月括进去,章如月笑着躲开了。 夏亦雪是个冰雪聪明的女人。有一双手术刀一样厉害的眼睛。她能用眼睛切开男人,也能用眼睛切开女人。也难怪,她是学中文出身的,解剖灵魂是她的专业。当章如月与程家卿卿卿我我,双方都尚未离婚就打得火热时,当章如月把她与程家卿的秘密告诉夏亦雪时,夏亦雪直言不讳地告诫章如月不要走上歧路,导致一步错了,全盘皆输。她还说,据专家分析,多数外遇是为了维护婚姻的负面努力。外遇,是对无效婚姻的一种迅速遮掩,过于匆忙的遮掩,既不冷静,也不理智,就像一个赤裸在冰天雪地中的人,是不会去选择衣服的,一堆稻草就会令他欣喜若狂,她希望章如月中止与程家卿的不洁关系。可是程章两人的关系就像下坡的车轮,不可阻挡,径直向婚姻奔去。婚礼那天,章如月请了夏亦雪做伴娘,夏亦雪对她的再嫁表示惋惜,她对新郎的评价是:一蟹不如一蟹。 章如月并没有因为拒听夏亦雪的忠告而后悔,即使处在这不详的环境里。 “你瘦了。” 夏亦雪亲昵地拍了拍章如月原本凝脂也似的,现已憔悴病黄的脸蛋,以挑起章如月的兴奋。 “你不是来劝降的吧?” 这话就像变了质的酒,摆在友谊的宴席上;不是够不够档次的问题,而且是应该不应该的问题。然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骑一匹快马,胸口放一封劝降书,你看我像吗?” 夏亦雪毫不介意,眼睛里有一种怜悯的光。她凝视着章如月,就像看着一只迷途中的羔羊。 “我看不像,劝降的人都是贼头贼脑的。咦,你紧看着我的脸干什么?难道上面真写了苦难两个字?” 章如月挽着夏亦雪一齐坐下。 “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来的?很难,对吧。” 夏亦雪和章如月坐在一起,就像一片绿叶反挨着一片黄叶。 章如月故作轻松地笑道: “想他的时候,就把沙发当作他,把沙发的扶手当作他的手臂。” 话未说完,泪却无声地滚落下来。章如月的拇指和食指呈人型,叉在眼角边,秀颀的食指趁势理了理鬓边的发丝。 “噢,别哭了,别笑了——如果你想哭,想哭就哭个痛快吧。” 夏亦雪对章如月说。 夏亦雪这么一说,章如月反倒不哭了。 “你不知道,我是一个不称职的妻子。俗话说,妻贤夫祸少,如果我人精明一些,事情就不至于这样。” “这不能怪你。” “我本可以劝劝他的,但是能怪我们吗?我们又没有把手伸得长长的,是那些人自愿上门的。你不知道,几乎每天晚上,来的人就像苍蝇一样,飞出了一批,又来了一批。 有时候我想,被这苍蝇一样的人包围着的,也不是好东西,不是臭了的,就是馊了的,老程不是个好东西,我也不是。” “可是,谁能坐怀不乱呢?程家卿像那样的人吗?” 说到坐怀不乱,章如月脸一红,她辩驳道:“可老程也不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啊,他只是想使我们的晚年有一个好的保障。” “有退休金,晚年不就有保障了。说到底,你们还是一山望着一山高,心里面不甘平淡。” “是啊,错就错在一念之差埃如果老程不去安宁那个该死的地方,事情不会这么糟。谁知道他当初是怎么鬼迷心窍来着,听说有一个机会,他就不管不顾,赴汤蹈火似地就要去。去了,当了县长又当书记,一当书记就不顺,又是倒房,又是洪水,又是闹事,又是打啊斗的,又是砍啊杀的,天灾人祸,好像都冲着他来了。” “你知道程家卿在安宁都做了些什么?” “老程的公事,我是向来不问的。他一天到晚忙得像个转来转去的陀螺,但除了经济上的问题,他是不会有其它问题的,这点,我可以保证。他如果是个在政治上有野心的人,当初他就不会抛下值钱的乌纱帽来娶我。他是不服这口气,凭什么把他的书记撸下来,他又不是没有能耐。他是那里摔下那里爬起,硬要拉开架式给别人看,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他要争气,偏偏老天不帮忙,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有什么办法呢?” “做官多是逢场作戏,锣鼓一敲,就得上常太平无事时,你调脂弄粉,也是本事。 江山社稷难保了,你提刀上沙场也是无能——有时候也靠运气,但是程家卿不属于这样的官员。他能迅速重新崛起,这样的美事几人能有,你能说他的运气不好——这不是运气的问题。” “求求你别提这个,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他。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再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有时我不吃不喝,弄得饥肠辘辘的,反倒没有想他难受。我不敢想他,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略微想想吧,可是一想就控制不祝唔,我承认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女人,谁叫我是一个好心肠的女人呢。” “哼!好一个好心肠的女人!你就不为自己想想,你别整天程家卿程家卿的,他不是你的支柱。” “不,他是我的支柱。” “你错了,谁都不是另一个人的支柱,男人也不是女人的支柱,你是独立的。有几次,我想打电话给你,把这个告诉你。我见你爱得太投入,况且你的身份也不同了,就作罢了。” 章如月苦笑了一下,“我还有什么身份可言,跟老程结了婚,我就落了个千夫所指的下场,成了滑稽戏中的一个人物。在人们眼里,我连潘金莲都不如。潘金莲害的只是一个男人,而且一害就害死了,死了的人哪来的痛苦?而我却一下害了两个,而且都是害得死不死活不活的——害得一个男人抬不起头,无立身之地;害得另一个男人降了职,威风扫地。” “这是别人的不是,我没错。爱上一个值得爱的人没有错,爱上一个不值得爱的人才是错的——你的错在这里。” “你是说老程不值得我爱?” “我不敢肯定。凭我的直觉,程家卿不是爱德华八世。” “你还是说老程不值得我爱吗?不,恰恰相反,老程是值得我爱的,而我配不配爱他我还得想想。你想想,放下与自己生命等重的政治生命,举起一个也许只能在客厅里做做装饰的女人,这需不需要勇气——难道你敢说这只是他一时的头脑发热?” “我承认他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但你要知道,中国古代生了男孩就要在门口挂一张弓,因此,中国的男人便有一个错觉,以为男人就是一张弓,是一张能射很多箭的弓,如果他不能射很多箭,他就不是好弓。把妻子也搂在怀里,把小蜜也搂在怀里,甚至把娼女也搂在怀里,以此来显示自己的胸怀多么宽广。我不敢说,这是中国全部男人的梦境,但至少是中国一部分男人的梦想。” “你说的这种男人只是少数,老程不是这种男人。” “你且记着,在爱情上,男人只是杂牌军,女人才是正规军。” “我不管那么多,我只知道老程爱我有多深,我就要爱他有多深。” “爱是看不见的,爱得多深,只有相爱的双方才能体会到。你们对对方的爱,只有你们知道。我该走了,你要想开一些。记住一句话,湖深爱养鱼。” “谢谢你来看我,换了别人就不来了。” “你要知道,我是夏亦雪埃还记得我们爱唱的那首歌么?” “记得。《我会在我旅行的日子想你》。” 章如月轻轻地哼了起来: 双飞的翅膀搭在一起也会累 不如让一支红烛陪我流泪 我会在我旅行的日子想你 我的起点终点都在你怀里…… 夏亦雪是与歌声一道离开的。 友人告辞,歌声杳然,章如月怅然若失地坐下。夏亦雪送来的桔子闪耀着友情的光泽,让章如月深感寂寞和惆怅。 与夏亦雪的见面,不知是喜是忧。几天以后,章如月莫名其妙的疯了。 也许是苦闷,也许是愤怒,也许是因为对荒诞命运的荒诞反抗,也许是因为困惑的情感得不到及时的疏导,疯狂使得章如月面目全非。 当服务员看到疯狂的章如月时,脑袋嗡地一声,吓得连连后退,手中的托盘咣??一声掉在地上,但见章如月脸上布满血痕,像跳印地安舞一样拚命跺着脚,正在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两眼闪着黑暗中失去了幼仔的母狼才有的光,那么哀伤,那么凄惨,充满着复仇的火焰。 她一边怪异地喊叫着,一边扔着所能找到的一切。 “来吧,这是枕头!这是被子!这是我的心!这是我的床单!弊詈笕拥氖窍愦H油暾庑纪炎约旱囊路罢馐俏业耐馓祝≌馐敲拢? 这是我的脑袋!这是我的胸罩! 这是我的鞋子! 这是我的丝袜! 这是我的内裤! 这是我的Rx房! 我要把你们全扔了!? 章如月渐渐赤裸,像一棵剥去了青皮的千年大蒜。随着身子的大幅度的起伏,她的胯部撒野似地张开着,又妖娆又放肆,洁白莹润的圆滚滚的Rx房就像两只在怪石块刚、凹凸不平的山路上跄踉的小白兔极其不安地窜跃着,摆荡着,似乎想极其巧妙地脱离她的身体。接着,她一下跳上床,开始撕扯自己的胸膛。她要撕开自己的胸膛开始演讲,好像面前有许多人。她尖着嗓子喊着,似乎是有人捏着她的嗓子让她喊出来。声音那么尖刻,那么肃杀,那么锋利,那么随心所欲,那么不可思议。如同山魈夜号,如同野兽用牙齿在咬着拴系它的铁链,又像聊斋中的冤魂找到了替代者可以重新做人一样发出的欣喜的叫声。 “你们问吧!你们来吧! 你们还没有过瘾,是不是? 一个一个来吧! 我会让你们满意的。 我是女人,给我火!给我火! 我要用它点燃我的头发, 谁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 女人的头发就是火焰, 它会变得很长很长,把天空污染。 你们问吧!你们来吧!” 喊完这一切,她还没有尽兴,火鸟一样昂起头,兀自仰天大笑起来。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这种笑声,怪怪的,在狞笑与傻笑之间,使听者的汗毛立刻像泡进开水里的毛尖一样,一根根竖立起来。怪笑之后,她又下床,整个人像鸵鸟一样钻进沙堆一样,往床底下钻……章如月疯了。 恐怖的服务员也像被人撕去了最后一道遮羞布一样,亡命而逃。事后,她发誓再也不走进章如月住过的房间,打死她也不进去。 也许章如月的裸体,无论以何种姿态,以何种角度出现,都是一幅精美绝伦、具有古典美的油画,但是配上了世纪末般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痛苦的声音,便是谁也不敢称羡欣赏了。 第十四章 “羚羊”投网 冬天的白昼都有光亮不足的毛病,有风,也有太阳,都是冷的。 又一个甚嚣尘上的白昼。 在安宁的街道上,蹬士又是马蜂一样乱飞,但空的居多——说乱,其实一点也不乱,整体看是乱的,单个去看又像足球运动员带球一样,乱中有序。按兵不动的是那些经验很足、气力不是很足的蹬士司机。这类蹬士司机年龄偏大,他们知道以不变应万变的古训,也知道知足常乐的含义。与其空着在这儿那儿一圈圈瞎跑,不如载一个实的。藉于这种认识,他们往往守在电影院、汽车站、幼儿园、安宁商城门口等人员拥挤的地方,等待客人钻进他们衣服口袋里,变成钱。汽车站是他们的首选目标,下站的人、有行李的人也把他们当作首选目标。年龄偏大,便是老实、可靠。试想,如果不是老实,何至于混到一大把年纪了还得靠卖力气挣钱的地步。人们都知道老实人可怜,可也知道老实人可信度是最高的。 两个蹬士司机——一个身子前扑着,两手靠在车的龙头上,一个一手叉着腰,一手悠悠地夹着香烟,时而往嘴里送,讨论的却是不俗的大事,很有些闾阎谈封侯的古风。 一个开声说: “他妈的程家卿,真不是个东西。” 另一个打趣道: “骂他——他昨晚在闺女床上玩猫抓老鼠的游戏啦?” “去你的吧,我敢说谁要与程家卿连在了一起,那准是谁家祖坟里冒黑烟了。” “把你的理由说出来看看。” “你想想,程家卿当县长,书记被撞;程家卿当书记,副书记被人捅了;程家卿娶一个老婆,被他通疯了;再娶一个,又被他害疯了。” “什么,程家卿的这个老婆也疯了。” “怎么不是。” “就是那个打扮得白狐狸似的?” “就是她。” “好端端的,怎么疯了?” “逼不过了。” “怎么逼的?” “要她交待问题。” “是政府要她交待问题,程家卿又没逼她。怎么说是程家卿害疯了她?” “不是程家卿幕后指挥杀人连带了她,她能进去吗?不进去,她能疯吗?” “唷,程家卿真是个灾星。害了书记、害副书记、害了前面的老婆、害后面的老婆。” “当心这颗灾星落在你头上。” “我才不跟你这家伙啰嗦哩,车来了。” 一个边说边踩着蹬士向正在进站的中巴车驶去,来不及细想,另一个也跟着去了。 哈,中巴车一停,先把行李收拾到蹬士车上,然后把客人收拾到蹬士车上,然后就——骑在蹬士上跳舞,比在舞台上跳舞更带劲。 章如月疯了。这个传真一样确凿的消息,很快随着蹬士在安宁的大街小巷穿梭来、穿梭去,被织成安宁人人人头上都顶着的一块布了。这消息多多少少给安宁增添了一股新鲜的活气,许多闲人也似乎在这时找到了工作。雷环山乍听到这个消息时,却像被人从背后猛击了一掌,差点没昏厥过去。 程家卿的态度像冬天北风吹过的土块一样又冷又硬,章如月还没等她开口说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出来,就成了范进第二,章如月的这条线索断了。只有另辟蹊径了。原以为章如月作为女人,弱点是显而易见的,女人身上的弱点比男人身上的优点更可贵,抓住她的弱点就等于寻找到案件的突破口,不料章如月疯了。疯了的人便没有了弱点,也没有了优点,很快会被其他的人打入另册,疯了的人所作的一切都是不做数的。看来,女人的弱点就是极易成为既没有弱点也没有优点的人,在指向虚无指向纯净的过程中迷失自己。 一条线索断了,双十政治谋杀案专案组的工作人员依然忙得个个如同超人。章如月的疯,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工作热情,相反,他们心中更明白了必须加倍工作才能弥补因章如月的疯而带来的不良影响和工作进度。 第一路在左处长的带领下,对多个怀疑对象进行了拘审,并根据情况,派人去云南等地抓捕佘彤,未获;第二路在石慧敏的带领下,撬开了章如月在安宁工商银行的保险箱,找出了窝藏在保险箱里达八十余万的各类首饰、金表等物,但在程家卿的办公室里只找到了些黄色书籍、黄色录音带、人体艺术画和春宫画,没有发现任何值钱物品,由此推断程家卿的大部分财产已经转移,而傅梅用程家卿的签名从县财政局取走八万元,不知出于何种动机。已了解到,傅梅与程家卿关系挺密切,并与佘彤有经济上的往来,下一步就要拘留傅梅;第三路在李光明、左疆的负责下,上通下达,但各种繁杂的不痛不痒的琐事就像藏在他们鞋子里硌他们脚的小石子,使他们生发出不如请缨到第一线的念头。“每天坐着,不到凯旋之日,前列腺发炎说不定就会成为我们的额外收获。”其实,第三路人不是担心什么前列腺,而是第一路、第二路人似乎都比他们有趣得多。他们觉得自己并不比那些人差,只是岗位降低了他们的形象,以后的功劳也受影响。岂不知第一路、第二路也挺羡慕他们的,光坐着,无风无险,无灾无险。 除夕之夜,三路人马聚中在了一起,专案组的人都是在安宁度过的。在灯光下,大家都互举杯祝贺,但没有一个醉的。 雷环山的满头银发在除夕之夜的晚会中显得尤其引人注目,他的智慧和威严都体现在银发当中。他举起酒杯,跟周围的人一一碰杯,然后对大家说道:“我今晚喝了点酒,心跳加快了不少,我仿佛又变得年轻了。但是我活不过今天——”他的话说到这里,大厅里马上窃窃私语起来,一阵小小的骚动,表现得十分礼貌而优雅,就像片片荷叶在微风中淑女似地摆动了一下,又恢复了常态。大雅之堂,如此出言不恭,这老顽童,喝了点酒,就昏了头,胡言乱语起来。 “是的,我活不过今天。我是今天诞生的,也必将在今天死去。不管是星期一还是星期六,对我来说,都是今天,不管是初一还是十五,对我来说,都是今天,我一辈子就是一天,今天。” 有人开始颔首,以示赞同了。这并不是在故弄玄虚,而是在抒发一种哲理。 “所以,我活不过今天。因为我活不过今天,所以这个案子,今天就要破它,不能等到明天。有人说,明天也是今天埃不,明天就是明天,必须抓住今天。今天就要破它,不能等到明天。有人说,明天也是今天埃不,明天就是明天,必须抓住今天。今天就要破这个案子,每一个人每天早晨起床,都要在心里默念:今天就要破这个案子,今天就要破这个案子。” 不知谁带头,大厅里涌动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现在,外面有人说我雷环山一帮人在安宁磨豆腐,只听磨子响不见豆腐出来。我现在告诉他,尸位素餐,我雷环山还没有学会。虽然,我再没有头发可以熬白了——我的头发本来就是白的嘛。但是我敢说,我的每一丝头发,都不是为自己而熬白的。96年是鼠年,可谁要像耗子一样,什么好吃好用的都往自己窝里拉,我就看不起他。我就要提着捕鼠夹子往他们家送去(掌声)。95年大家都做了不少事,做出了牺牲,尤其是女同志,做出的牺牲更大(沉默)。在这里,我向大家致敬。” 雷环山军人风度地向大家鞠了一躬,但手中还擎着酒杯,这使得他的姿式像一个虔诚谦卑的举着圣灯的教徒在对着圣像膜拜。 “我希望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多逮几只大耗子。最后祝大家新年快乐!我的话完了。” 雷环山将杯中美酒一饮而荆酒尽了,不好,杯中似有一缕长长的鬈发,像一条荇草,松散、柔滑地贴在杯底,大概是错觉。定定眼神,再看,还在。雷环山想起一个女人来——章如月。这个不幸的女人,这杯中的鬈发是她的。再去看时,杯中的发丝不见,章如月的疯使得案件似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雷环山为这个不幸女人的疯而惋惜,也为案件将滞阻在这个女人身上而忧虑。也许,还有别的出路——拘审傅梅。如果拘审傅梅,则一定要慎重。拘审,这还得征询南章市委的意见。 过年,过年,这年过得还像个年吗? 雷环山觉得有一道屏障挡在自己眼前。 但是屏障很快被拆除了。大年初四,柳暗花明般地传来了一个不亚于春雷的好消息,“羚羊”投案了。 雷环山听完左处长的电话,马上对左处长说道:“你等着,我马上就来了。这比赤膊吃火锅还带劲呀。” 审讯室里,左处长和一个记录员在,还有野马,雷环山进门口扫了野马一眼,野马也日看了雷环山一眼。 羚羊双肩宽阔,骨骼壮实,眼神乐观,表面上,从头到脚都找不到一点瑕疵,美中不足的是他每隔一分钟左右,鼻子就要用力地哼一声。这表明他要么有鼻囊炎,要么是患感冒,再不然的话,则可能他原本就找了个囊鼻子。他每哼一声,别人也替他难受,但他乐观的眼神又仿佛在说:“我才不难受哩。”似乎他面对的不是审讯。在这一点上,他活像个傻子,他也是一个矛盾体。 “你们不知道逃跑的日子被人追踪的滋味有多难受。我宁愿下地狱,也不再选择逃跑了。” 左处长轻蔑地问: “那你为什么还要选择逃跑呢?” 羚羊用力哼了一下鼻子,答道: “要抓我,我自然得跑啦,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跑不动。” 羚羊似乎对自己修长、矫健的两腿在奔跑方面的才能很有信心。 左处长就像锤子看见了钉子一样,非要把他的锐气打下去不可。 “你逃跑,更加证明你心里有鬼,你逃啊,逃得再远,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要逃回来。” 作为回应,野马又用力哼了一声鼻子。 “这不能全怪我。我有老母,有妻子,有孩子,他们都盼着我平安回家。” 左处长替他总结似地说道: “还不是嘛。你跑得再远,家里还有一根线把你扯回来?” 羚羊的鼻子大概可以充当一个新颖别致的计时器,因为它在固定的时间间隔里响上一次。这可爱的鼻子,又识时务地哼了一声。 “我现在才知道,一个人即使被火烧着了,也没有门外聚起的一帮人在喊‘烧死他,烧死他’更可怕。我理解了,文革那时候,有人不是受不了酷刑而自杀,而是受不了那么多人在喊打倒什么什么引起的心理恐惧,自杀人首先是心理上崩溃了的。说实话,我一个人在外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几次都想一死了之。哼,没有家里人替我——”“这么说,你家里人是知道你的行踪的。” 羚羊被左处长的话吓得一怔,脸都变了,慌忙摆手,解释道:“不不不,我是说三天没有吃的喝的我还可以支撑下去,可是一天不见家里人,我就活不下去。” “还有呢?仅仅就这样?” 左处长紧追不舍地逼问道: “我整天东奔西跑,东掖西藏的,把自己当成一件东西,不知放在哪儿。无论到哪儿,只敢捡最差的旅馆去住,而且只敢住单人房间,有人敲门我就紧张得六神无主。这是在里面,里面比外面安全,在外面,见了穿制服的我腿就哆嗦。谁要是拍一下我的肩膀,我的魂就会飞掉,我不敢在一个地方久待。谁要多看我几眼,我马上心就突突跳。 见到穿制服的我怕,见了不穿制服的我也怕。我以为是便衣,简直到了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程度。三个多月来,我没有吃过一顿好饭,吃饭时吃着吃着,有时候吃了一半就感到不对劲,赶紧收拾行李转移地方;我也没睡过一次好觉,有时候睡着会莫名其妙地大喊大叫起来,有时身上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地憋闷,醒来直冒冷汗。有时做梦梦见的是悬崖、黑洞洞的枪和举着火把、松枝来搜寻我的人群。有一次,我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立刻低下头,然后拔腿就跑。那个声音一直跟着我,我跑到一条小河边时已是气喘吁吁了,我不敢停下来,一头扎进河里。河水很冷,在泛滥,水上漂过许多东酉。我的皮肤一接触到水,全身便像被火烫了一下,又像被无数针在扎。我盼望能抓住一个漂浮物,最好是一根木头。我怕抽筋,那样我就没救了。我随水向对岸漂去,在水面划出一条长长的斜线。我看得见河岸上的灌木丛,但是上岸我花了不少时间,我抓不住岸,水流很急。等上了岸,我发现我的手彤红彤红,几乎冻僵了。 我的衣服又粘又湿,我拍打着臂膀,用手搓凡是能搓得到的地方,以起到活血的作用。 过了一会儿,我往对岸一瞧,对岸没有人,朝上岸的这边看,又四处观瞧,也没有人注意我,根本没有人追我,纯粹是自己吓自己。在大街上有人喊我的名字,也是个幻觉,是种假想。事后,我也觉得自己荒唐可笑,可……”“好了好了,别提你那不脱衣服就洗澡的漂亮经历了。” 左处长见羚羊怪舒服地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不能自拔,便提醒他言归正传了。记录员停下笔在津津有味地听着,他的笔停在食指和拇指之间,好像也被叙述中冷冰的河水冻僵了。雷环山耐烦地听着羚羊的一字一句,以求找到新的突破口。 “你说你为什么耍投案?是不是想提供假情况给我们?” “我敢对天发誓,我就是良心长到胳肢窝里去了,也不敢在公安面前不恭不敬埃我投案的确是有我的苦衷。我老娘,七十多了,腰弯背驼,头白眼花,头发比这位领导的头发还白,”他指了指一声不吭的雷环山,又接着说,“我老娘,可怜拄着拐杖。站在大院的门口,眯着眼,凡是见到一个熟人,就拉着人家问,羚羊出差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不回来呀?我娘想我,却根本不知道我在逃难,家里人不告诉他。我这次偷偷回家过年,我娘高兴死了——她还以为我出差回来了呢。我想,万一我死在外面,我娘连我的尸首都看不到,不如投案自首,求一个宽大处理。下了大狱,老娘想见我一面,还是能够的。即使拿去当靶子,我老娘总可以看到我的尸吧。” “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程书记的老婆听说疯了,是真的吗?” “你操心她干什么?” “程书记的老婆一疯,肯定就会下力气抓我们这种与程书记接触密切的,否则案子展开不了,跑是难跑脱的。哼,与其哪一天被抓住了,判个重刑,不如投案自首。争取从轻处理,判个轻刑。好了,我现在总算可以稍稍解脱了。” “你的这种思想态度才像样,但要讲实话。” “我一定讲实话,我知道说假话,就像张飞描眉,越描越黑。” “那么好,你告诉我。佘彤是不是与你一块逃的?” “绝对没有。佘彤我只听说过这个人本事挺大的,见了面觉得也不过如此。哼。” “你别不老实。” “我要不老实,世上就没有老实人了。” “那你交待吧。交待之前你要想好,别给我真的假的一起来。真中有假,假中的真的,那可不行。你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记录下来。” “是。” “我先问你第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程家卿的?” “差不多程书记来安宁时就认识了。” “93年。几月?” “我忘了。” “你是怎样认识他的?” “没有转弯抹角,直接找上门的。那时候,我一个女儿幼师毕业,分配在一个乡里小学当孩子王。哼,干着干着,她不乐意了,说没前途,要跳。我正好有个小舅子在九河市当副市长,爽口答应想办法办到他那儿去,单位都联系好了,在一家大公司里当文秘。哪知,这边县教委不放,说这个口子开不得,一开就像决堤一样,是浪是沙是金子都要跑掉,亮出了我小舅子副市长的牌子也不行。九河管不到安宁,自然他敢老虎见猫来攀亲——一口回绝。哼,我就和我老婆商议,可不能让一粒棉花糖硬住了喉咙。带上礼品,我找到了程书记,着重讲了我的在九河当副市长的小舅子。程书记很感兴趣,说一定要让绿灯一直开到我们家门口。哼,出门,他还送了我,拉着我手说说不定以后还要麻烦我。他会有什么事来麻烦我,客气罢了。后来,我为几桩生意上的事还找过他,他都没有拒绝。程书记就是这样一个平易近人的人。就这样,我们的关系不断亲密起来。 后来,有个官场上的人托我给他送点东西给程书记,程书记不当一回事地收下了,并对我说下不为例,那个托我的人果真官升一级。哼,许多人闻讯后像落雪天的鸟一样,直往我家里钻,一致说我有办法,请务必替他们美言几句。那时我也蛮风光,去程书记家里如同到自己家一样。我一共为二十几个人做过好事,哼。” 羚羊每哼一声,记录员就要皱一下眉头。左处长开始不适应,适应过来了之后渐渐地喜欢上这哼哼声,因为这哼哼声好像是一部故事片的插曲,插曲是不重要的,可是故事片的内容很重要。 左处长用手指了指羚羊,叫他停,然后慢悠悠地说道:“你别拣我们知道的说,回头你把你替他们送礼的那些人的名单和金额写下来,交给我们核对就行。” 羚羊不知是计,心里大乱。这个知道了,可见程家卿或者其他人已经交待了吃老虎的事,替章如月窝藏赃物的事是不是也知道了呢?看样子,不继续交待下去,这个瘦竹竿和那个白发老人是不会放过自己的。窝藏赃物只有自己和章如月知道,天知地知她知我知,现在章如月疯了,只有天知地知我知,自己不说出去,外人是解不开这个秘密的。 吃老虎肉的事,那可千万说不得,交待些次要的算了。正犹豫状,左处长的话就来了:“你的问题可不少,你要一五一十的全部交待。如果你说的与事实不符,我们可以去调查;如果我们已经掌握的情况,你还故意隐瞒,你想想这样做的后果吧。” “我交待,我交待:我还从安平为程书记买来过娃娃鱼和猫头鹰。” 安平是安宁的邻县,也处在九公山这条大岭上,那里森林茂密,溪流蜿蜒。溪流中的娃娃鱼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弥足珍贵。可是,想尝鲜的人不比娃娃鱼的数量少;猫头鹰栖息在松林中,据说可以补脑,想吃它们的的确大都是些没有脑子的人。 “就是这样?嗯。” 左处长的嗯字拉得很长,好像一条铁轨,等待着运上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你要老实点,别撇开重的不谈,谈些皮毛。” 羚羊悻悻地垂下头,就像一朵在太阳底下晒蔫了的太阳花。 “就这些了。” 这时,雷环山走近羚羊,他热忱而亲切,用不失长者之风的口吻对羚羊说道:“好,就交待到这里好了,你可以回家了。你的态度还算比较不错。不过,重要的不说只说些不太重要的,可不应该埃如果别人抢在你前头交待了,你就是拒不交待了。 我说过,你可以回家。可是,这以后的几天里有人说出了你干的什么坏事儿,你以后再说出来,人家就是迅速澄清事实,而你呢,是故意隐情不报。我提醒你,可不要坐失良机埃你再想想,想好了,你就说,说完也是走。要么,你现在就回家,这也是走。你要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还有,白天不做亏心事,晚上不怕鬼敲门。你知情不报,即使回了家,心里还搁着事情,晚上也睡不着。你晚上睡不着,白天又愁眉苦脸,即使与全家人团聚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让一家人整日都看着你一张苦瓜脸,吃不下饭。大过年的,家家喜气洋洋,就你们家进了瘟神一样——你想想,是不是还送一些比猫头鹰、娃娃鱼更大的,或者说,比猫头鹰、娃娃鱼更小的什么东西?” 羚羊头脑中快速倒带一样,闪过许多不同的印象画面。半天过去,他微微抬起头来,嘟哝道:“你们全知道了,还让我交待什么呀?” “你说出来和我们说出来不一样。你说出来,就是交待罪行,和我们合作;你要让我们说出来,就得归入抗拒、拒绝合作一类了,我们现在是给你机会。你不要滑得太远,据我们掌握的情况,还没有发现你参与了谋杀案。” 羚羊如同兜头受了一盆开水,要跟人拚死似地跳了起来。 “谋杀——啊,不不不,我绝对没有,我敢——要不,我掏出我的心来给你们看看。” “是啊,现在就要你说出掏心话埃给你机会,你又不说。” “我说,我说。” 羚羊的汗推陈出新地在他额头上冒了出来。 左处长与雷环山互相对视了片刻,会心地一笑。 “我为程书记送过一只老虎。” “他收下了没有?” “收收……收下了。” 真是胆大包天!真是胆大包天!竟然置堂堂法律于不顾,将威振山林的老虎当作礼物送给领导,而领导竟然毫不含糊地收下了,就像收下一个红包、一台彩电一样自然。 这不是腐败是什么? 这——就是腐败!雷环山的血腾地一下像一块红布一样抖遍了全身。他血脉贲张,表情愤然,胸膛里如有八百罗汉在霍霍有声地练着盖世奇功,又如钱塘潮水狂热地冲撞而来。 腐败可怕就可怕在百姓也参与腐败,可怕在腐而不败,幸而腐败就是腐败。什么是腐败?腐败就是腐朽了就要失败。程家卿这种人,一定要让老百姓看清楚。要让老百姓看清楚这种腐败分子的下场,让老百姓看清楚腐败分子的下场只有一个:失败。 “你为什么要送老虎给程家卿?” “不是我送给他的,是他要我替他弄的。他说,听说安平那边有老虎。他还说,老虎罪补,能壮阳。” 一个要管理数十万人、身负重任的县级领导干部,居然如此单刀直入,情不知耻,胆大妄为,肆无忌惮,以个人淫欲为目的,公然向他人索取能带给自己青春的活力的活的壮阳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华南虎。在他眼里,这已经濒临灭绝的珍稀尤物,竟然成了他唾手可得的保健品和壮阳药——真是令人悲从中来!愤从中来!郁从中来!怒从中来!恨从中来! “一共送了几只?” “——一只。” “就一只吗?嗯——” “不两只。” “为什么送两只?” “第一只老虎是杀死了之后送去的,程书记尝了以后,怀疑吃到的是假老虎肉,就声明要捉一只活的,要真,让他看了之后再宰杀,所以一共就送了两只,前一只是死的,后一只是活的。” “都有谁吃了?” “除了程书记吃了,还有齐万春、齐万秋两兄弟。” “你呢?” “烹熟之后,他们也劝我尝了几块。” 好一个分一杯羹,昔日大块条颐,此后怕要尝尝铁窗的滋味喽。 “还有谁吃了?” “傅书记。” “那个副书记?” “傅梅。” “女人家吃什么壮阳物。” “她说,别人吃她就要吃,否则她就是吃亏。她说他信奉的是不吃亏哲学。”—— 原来如此,这个胃口比庐山仙人洞还大的女人。 “到底是个女强人。啥,还有人吃了没有?” “第二次吃的时候我正巧有事,不在常第二次是我请的屠夫,他也许知道。” “想想。” 羚羊挠了挠头皮,说:“我可不能瞎说埃据说,他们送了一些给市里的领导。” “送给了哪些人?” “我真的不知道,别逼我。逼急了我没办法只好乱咬好人。” “就吃了两只老虎?” “就两只。” “真的吗?你再想想。” “吃是只吃了两只,抓却抓了三只。” “另一只呢?” “关在齐万春家,被那老虎挣脱铁笼子跑了。” “怎么不去抓回来?” “老虎跑到安宁的大街上,安宁人莫名其妙,老虎还敢跑到大街上来逍遥,真是怪事。后来派了公安人员用麻醉枪将它击倒,抓祝因为大家也知道了,安宁的有线电视台也播出了这件稀罕事。程书记只好将老虎送到南章动物园去了,并指示放出风声,说是有一个马戏团经过这里,跑丢的。” 老虎上街,真是咄咄怪事:人吃老虎,更是咄咄怪事!鞍材辛顺碳仪洌质虏愠鲇植痪浚材辛四歉得罚巳硕家勾竺埂保诱舛嗡晨诹镏锌梢钥吹桨材婀值囊桓霾嗥? 羚羊就像一只被子弹击穿的水壶,骨碌骨碌漏出了这么些耸人听闻的“金玉良言”,令左处长和雷环山痛心不已。 当羚羊佝偻着身子半倚在桌子在罗列那些通过羚羊之手将一摞摞钞票送给程家卿以达到买官鬻爵目的的人员名单时,从羚羊佝偻的背影中,雷环山看出了羚羊的确很高大。 同时他也感到他的猥琐——身材高大者的猥琐是来自灵魂的猥琐。 当羚羊走出审讯室时,雷环山的脑海里又闪过一只森林中老虎的形象。一只以自身灿烂的色彩使阴郁的森林得到安慰的老虎。想到老虎,他的心又沉重起来。 第十五章 傅梅被免职 一边远观事态发展,一边将一颗紧绷的心缓缓松弛下来,傅梅不敢料定自己很快就可以高枕安居,但她想定佘彤没有露面之前,她的安全就像斯巴达克斯的铠甲一样,一定会很牢靠。那些只能陈放在黑暗中的事情,就像亚当、夏娃下身的绿叶一样,自己不揭开,别人就不会那么容易揭开。与程家卿相处的日子,那刻骨铭心的一段缘份,现在细细想来,倒也十分风流缠绵。他的荣光,也曾分享;他的忧惧,也曾分担。如今他的急转轮飞的漩涡之中,自己无力搭救,遗憾、痛惜之外,更多的是庆幸。 她想去见市委副书记高无极,也想去见市委组织部长老梁。可是见了面之后谈些什么好呢?是和盘托出。倾囊而泻,还是隐隐约约,闪烁其辞呢?不管怎样,市委高副书记知道了真相,一定会生气的。 事实上,高无极对程家卿的胆大妄为已经很伤脑筋。这次程家卿丑行败露,已经使高无极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高无极恨不得全身细胞涌到脑子里,一齐出主意,商量出一条对策来。1993年,程家卿是作为人才从扶河交流引进到南章市的,高副书记一言九鼎,说交流就交流,说引进就引进,先安排他当了县长,后又提他当县委书记。高副书记敢于起用犯过错误、在小节上有过亏歉的同志。这一大胆举动,令人肃然起敬。 谁知程家卿那东西,肚里全是草莽,脑中悉为糠糟,活脱脱一个扶不起的阿斗。不仅在棕榈县因流而留下的臭味,尚未散净。到了安宁县之后,一有麻烦,就搬高无极去“愚公移山”。害得高无极成了给他程家卿跑腿的角色。到这时,高无极已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可木已成舟,悔之晚矣。只等远远地离了南章市,踢了这个包袱再说。 哪知高无极尚未走,程家卿这个包袱里就生生露出一把匕首来。他妈的,搞什么不好,搞政治谋杀,谋杀未成还露了马脚,真他妈混帐。在撤消程家卿党内一切职务的市委常委会上,高无极开始一言不发,轮到表态时,又说得比谁都坚决。必须严惩,严惩程家卿,便是狠狠打自己耳光。只有这样,高无极心里才稍稍好受些。反腐开始以后,到处都听到地雷响,没想到这回响到自己脚下来了。我高无极又没错,我哪点腐败了?提拔程家卿是组织提拔的,再说当时的省委书记也是极力支持的,虽然我做了一点个人的提议。提拔程家卿时程家卿只是有点男女作风问题,好歹还和那女的结婚,和他前妻离婚,也是很正常的事,谈不上什么光彩不光彩。再说,也比那此暗地里偷鸡摸狗的干部还光明正大一些。谁会想到,今天他政治上会出问题。 晦气!晦气!真是晦气! 天空中与白云一同飘动的是晦气,窗外树梢上挂着的晦气。眼前茶杯里与茶水溶合在一起的更是晦气。蒙在沙发上的是一层晦气,墙上的石英钟的钟声听来是那么晦气。 一想到双十谋杀案,高无极就像喉咙里哽着一只蜜蜂,吞又不是,吐又不吐不出来,不吞又吐又刺痒得厉害;哭又不是,笑又不是,不哭不笑更不是。难得闲暇,可是一闲下来,就想到这件事,好像这个事与时间有勾结。正想着,的铃铃,电话铃响了,是组织部部长老梁。 “什么事?梁部长。” “双十政治谋杀案调查组的老雷来了,说有事找你谈。” 又是双十政治谋杀案,好像天地小得只容得下一个谋杀案。 “要不要到会议室谈?”老梁在问。 “不必了。我到你办公室去。” 这是幢六层楼、外表茜红的市委办公大楼,高无极在这里工作了近十年。差不多十年的日子,就是为了能找取这幢大楼的心脏。最后他找到了,并且天天在心脏上了,可是在心脏上反倒觉得险象环生,不如退居到次要的位置上。这幢大楼的心脏跳动得很正常,只是自己为了维护这心脏的跳动,成了一驾沉重而疲惫的马车。头发斑白,依然一身朴素的中山装的高无极慢慢地穿过过道,上坡一样下了楼。他不是磨磨蹭蹭想延缓脚步,他的确太疲倦了,他的膝盖怎么也抬不到他年轻时所能达到的高度了。他没有病,可也不健康,从时新的医学角度来说,他处于亚健康状态。 据外界传说,他解脱枷锁的方法是让自己的司机开一辆老式吉普,风驰电掣一般向郊外扑去。随便找一个陌生的地方,喊“停”。然后便是随便蹲在哪片田野的哪条田埂上,一个人独自抽烟,独自思考。 进了梁部长的办公室,他欢迎外宾一样伸出两只手臂,活像一棵迎客松。 “老雷,好久不见喽,我的头发也在向你学习呢。” 一边伸出手臂,高无极一边中气十足地笑着,投桃报李。雷环山也笑呵呵地站了起来,两人紧紧地握着手,如同久别重逢的挚友。 “高书记,很冒昧来打扰你。我们调查组的工作需要得到你支持哟。” 高无极与雷环山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以示亲切。一边坐下,一边棉里藏针地顶了雷环山一句。 “主要是省里支持哟,市里庙小,容不下大菩萨,爱莫能助,爱莫能助。” 时不宜迟,雷环山赶紧过来:“市里对我们的支持很大,高书记也许是怪我们感谢晚了吧。” 高无极依旧笑眯眯的,他双手挽在一起,平放在小腹之上。两只大拇指互相点头致意:“岂敢,岂敢。” 组织部梁部长坐的豪华皮椅比沙发要高,因此他很不习惯这样以俯瞰的姿态与比自己更高级的官员说话。轮到他说话了,他稍稍低了低头,说:“雷检察长的意思,是想在双十谋杀案的调查中突破一下”雷环山小心翼翼、轻柔谦和地补充道:“万望高书记支持。” “老雷啊!你是钦差大臣,我怎敢抗旨不遵呢。已经传了我手下一个去了,是不是觉得不够份量,又要来添几个。” 雷环山奋力压抑住自己的急促心跳,告诉自己:冷静,继续下去,忍一忍,你面对的是一个色内俱厉的浪尖上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政坛重量级人物。况且,脚下的整个城市目前都在他的管辖之下。他虽不能呼风唤雨,但是你想拔他的一根寒毛,即使手尚未触及,他的寒毛便已长成了一柄利剑,把自己的涵养拿出来,案子要一关一关地过,不能在高无极这里卡了壳:难道任凭问题像地质沉积层一样永远存在于自己和高无极之间吗? “不是添几个人的事,而是要澄清事实,找出真正的犯罪嫌疑人,对上对下都好有个交待。” 雷环山每说一个字都如急滩上逆水行舟,一寸一寸都是咬着劲上来的。他并不紧张,但是有一种空落感,怕有闪失。不能让杜若同志失望埃杜若同志太忙了,不能再惊扰他。 “那就好,那就好,是脓胞嘛,再大也要挤破它,是肿瘤嘛,再大也要割去它。我不反对,我不反对,刚才只是开个玩笑。哈,老雷,你不要介意。我知道你是个玩笑大王,可你知道现在的难处。提拔一个干部不容易啊,提拔一个年轻领导干部更是不容易啊,这一点老梁最清楚。”高无极把面对雷环山的脸转向梁部长。 “是啊,是埃”梁部长点头称是。这不是全市优秀机关干部培训班开学典礼,他不点头称是谁来点头称是。 梁部长是个快五十的人,白净,人很瘦小,像个功课过于认真的贫血的学生,一望而知是个拄着笔杆子在文件堆里跋涉了不止二万五千里的老机关。他行动起来恰到好处,作风文雅驯顺。 “那么,我们的意见是想对红城县的组织部长傅梅进行调查,先免她的职,然后再一步步弄清楚,没有问题自然是要重新安排的,有问题要根据问题的大小进行处理。” “喔,傅梅,她也卷进去了。”高无极不禁蹙了蹙眉。那可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泼辣女人埃年轻,充满活力,头脑虽不是哲学家的头脑,但也不是乡村教师的头脑。不过,到底年轻,一时冲动犯出错来也难说。 “目前只是接到群众的一些举报,她在安宁做的一些事,可能群众有意见。” 雷环山尽量说得含蓄而又让对方明白,但又不让坐在他身旁的人认为自己是一团火。 “众怒难犯埃有些事,群众不理解,开拓型的领导干部、思想解放一点的干部,能做出惊人的成绩来,往往负面影响也大。” 从高无极爱护的口吻里,雷环山觉出了中国人惯有的那种长辈护雏的心理。即使儿女们并不争气,大家依然认为儿女总是自己的好,并在他们犯下过失时替他们辩解,施展手腕斡旋,不遗余力。雷环山正犹豫着,在想如何把必须要说的继续说下去,而他又不能越俎代庖。他已经说明了来意,只是尚未奏效。看起来,他是在征询,事实上,像是在干涉。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位名震一方的市委副书记。 即使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法律加百分之一的政治,也不能代替整个政治——但已如同一个游在河中心的人,无法退却。再没有人说话,场面就要尴尬。 好在高无极说话了,“我们可以召开一个市委常委会来研究这件事,但能不能达到你的要求,我不敢保证。” 当着雷环山的面,高无极向梁部长布置了会议日期。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会议就在确定的日期举行,高无极这样强调着。 1996年4月。傅梅的命运发生了转折,就像我们随处可见的道路的转弯。她在仕途上一帆风顺,搭上是快车道,然而快车道也有转弯。 这是一个樱桃花开、天朗气清的日子,在县委餐厅吃过早饭,傅梅迈着富有弹性的碎步向红城县那栋九层的县委办公大厦走去,她的办公室在三楼。今天她不到办公室,她去的是四楼的会议大厅,有一个重要的会议需要她参加。 她每迈一步,丰满的胸脯、柔韧的小腹、结实的大腿就不约而同地火热地颤动一次,显得蓬勃而快乐。似乎她身体的成熟与她在仕途上的发展暂时都达到了饱和状态。悬挂在她耳垂上的黄玉耳环,作为世界上最快乐最小巧的秋千,骄傲得根本不让人看见它的摇晃,几乎没有男人敢于朝她投去觊觎的光,她那么春风得意,男人们只能向她献上尊敬的目光,逼迫自己自卑——她是整个红城县城的焦点,一个体态风韵的女人,年纪轻轻就进了寻常女人不敢想象的常委班子。对于好的前途,没有一个估价师敢于上前估评其价值几何——不止一个女人暗自羡慕、嫉妒她福星高照的一切,也不止一个女人私下里诅咒她,她的飘带一样的长睫毛、光彩动人的大国眼睛和绷紧腰身的合作的浅灰色男人才穿的西服都是她们诅咒的对象,似乎她全身藏着的都是她们诅咒的对象。似乎她全身藏着的都是或长或短的俘虏男人的秘密武器。关于她的内心人们知道多少呢?谁知道一张粉红色的糖衣里裹着的不是一块已经发黑的糖块呢? 在红城县委会议大厅,傅梅就像总统一样,微笑着,泛泛地向她经过的每一个点头。 即使与她相隔甚远的人,通过傅梅的微笑,依然感到这个季节特有热情,傅梅的热情和人缘是有口皆碑的。她的热情介于打情骂俏的热情和喜气洋洋的热情之间,具有冬暖夏凉春秋恒温的性能。一种有惊无险的热情,配和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酒窝一齐出售。不巧的是,今天会场的气氛却隐隐透出一股寒气,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底蕴。傅梅也很快直觉到了这一点,女人是多么狡狯善于伪装的动物。很快她坐了下来,眼波平静,不生涟漪,她看见了市委第二副书记,她瞄见与会者一律正襟危坐着,面孔严肃。 会议的内容很简单。 市委第二副书记宣布了市委对她的免职决定。 整个会议全长不到五分钟。其间,傅梅莫名其妙地站了起来,难道她知道她的处境就像审判席下的一名站着的被告。她的双膝好像是起着涟漪的水中的双膝的倒影那样抖动,两片嘴唇也像两张带电报箱片一样。 五分钟,五十分钟,五年,五十年,似乎过了半个世纪。 与会者全都散去了,双脚如同消声器,落地无声。没有人正面看傅梅一眼,也没有谁上前安慰她。明目张胆地去支持一个前途不明的同僚,无异于负荆于背。这,不符合他们的一贯作法,近墨者黑,他们牢记着这句古训。 面向窗户伫立的傅梅,痴痴地望着窗外,如同一尊古老而憔悴的望夫石,又如一尊汞化的人体。在离会议大厅南面窗户十米左右的地方,傅梅就这样痴痴地站着。 窗外有什么呢?窗外千年不变的风景,是悠悠白云,倏忽变为苍狗,或者其它的什么。白云的形状,就像暴君的脾气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人都散了,你怎么还不走?” 本已下楼的红城县委书记又掉转脚步,踅到她身旁,问道。 他的问话无形中猛地拉动了傅梅等待的身体里最隐秘、最敏感的弦。 “打雷了!下雨了!天要塌下来了!”她那明显属于厚积薄发的力量,随着她升到空中的攥紧的拳头,化为强大的声音。 红城县委书记本能向窗外望去。天空明明睛得好好的,怎么回事? “打雷了!下雨了!天要塌下来了!” 傅梅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高亢嘹亮,像沙暴一样气势汹汹,将无数沙砾掀起来,乱纷纷地撒向四周。红城县委书记心里格登一下,心想:她的脑子大概适应不了这种急转弯,像刚刚经历了一场车祸,说出这没来由的不知所云的谵语,而陷入了一种可悲的境地。他开始考虑是不是要打电话叫一辆救护车来。 “打雷了!下雨了!天要塌下来了!” 还好,在喊的同时,傅梅还知道拖着步子朝门口走去。她一步步抬级而下。下到最后一级,她似乎没有了力气。神情沮丧,全身疲软,像一个与海上的风暴搏斗了多时的水手。她在不断的重复喊着,她的喊声变得越来越弱,直到成了喃喃自语。 既没有打雷,也没有下雨,但是傅梅身上还是落满天塌下来时的碎片。她的身体像出了故障的不明飞行物,漂浮在空中。这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像遭雷殛并引来天火焚烧的一棵树,布满了不堪入目的焦痕和创伤。她在床上迷迷糊糊躺了两天,当她摇摇晃晃地起来,面对镜子,认真审视自己时,发现她自己成了一个十足的魔女。要振作起来,不能做外强中干的女人。她替自己鼓气,就像给扎破了的轮胎打气,劳而无功。 镜子中的她,皮肤黯淡无光,蓬发乱鬓,双眼如灌满了水银一样,毒辣而张狂,要将眼窝胀破似的,因疼痛而显形放大的敏感,像一盆横生在身体内外的仙人掌,使恐惧和焦虚通过所有的刺不动声色地传来一个锐利的信号。自已被抛弃了,被优秀的男人占主导的政治领地抛弃了,被许多优秀的男人所抛弃比被一个单个的男人引起的失恋和离异痛苦的抛弃更为可怕。而且,不仅仅是抛弃,还有抛弃之后又被出卖。被抛弃、被出卖所引起的双重愤怒拧成的一股绳,编织成了仇恨。仇恨的对象一个个列队来到眼前,高无极首当其冲。一下子增加了这么多仇人,傅梅觉得口干舌燥,难以应付。但如果不是高无极的首肯,自己是不会被免职的,高无极。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其实只要稍稍伸出手来,就可以搭救自己,完全可以不被潮水冲离岸边,冲到更危险的地方。一张阔脸,两只大而无神的熊猫眼,常年累月都是一套中山装,从不肯穿西服,这就是高无极。 傅梅想到这里,不禁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对高无极,她从前是敬爱得要命,现在是鄙夷得要命。仇恨极容易使人改变对另一个人的看法,从前眼里的优点将被挑剔得体无完肤,从前的恩情将被遗忘,取代感谢的是鄙视的抨击。郁怒的傅梅在完成了心理上的一场大革命后,决定实施一个刻毒而邪恶的计划——把高无极也拖下水来,使之成为一名落水者。这样的话,在他出于求生的本能向岸边游去时,自己也可以借助他的力量游上岸来,他不可能再踢开自己,在水中求生的力量会战胜一切,自己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出于无奈,事后也许会得到宽宥和谅解,谁叫你先无情呢?你无情我就无义。 其实,不是高无极无情,也不是市委常委班子成员无情,但终究无人敢与省委对着干,谁南辕北辙地闹腾倒霉的只能是自己。双十谋杀案毕竟是震惊四方的大案要案,谁只要一个指头卷进去了,而且这个指头的确是不干净的,那么,整个身子就会拔不出来。 程家卿的被逮捕、傅梅的被免职,无异于一次政治塌方。由双十谋杀案引发出来的一桩桩丑闻,将使许多弊端和漏洞暴露无遗。弊端和漏洞一展现,上面的人会骂糊涂虫,下面的人会骂腐败分子。一桩桩丑闻,将像一记记闷棍,会打得市委灰头灰脸。 谁会想到,一贯强大的傅梅并不是热熟的鸭子,嘴硬不是她的特长。人常说嫉妒是女人的天性,其实报复也是,她们的报复是一种不见刀光剑影的报复。她们身上的每一个软软的部位都是报复的武器,尤其是口红抹过能滴得下血来的嘴唇。此番用来,恰逢其时。 傅梅知道自己脱不了干系,调查组找上门来是迟早的事,调查组决不会空手而归,这一点她也很清楚。所以她觉得有必要将某些事讲出来。既实施了报复,又可以减轻自己的罪责,她希望快点,越快越好。在等待欲擒故纵的一方比已经被擒更难受。 傅梅等待的那一天终于来了。那一天,来了四个人,雷环山、左处长,还有两个穿制服的,一个文弱些,显然是记录员。 见到雷环山、左处长,傅梅如同见了亲人一样,强作欢颜,滔滔不绝他讲了一大通,如倒一肚子苦水。初次与傅梅见面的雷环山很意外,看着傅梅,如同看着哪儿都不漏却不断出水的瓶子,她似乎在用热情掩饰什么。 雷环山淡淡地打断她的话,说:“细枝末节的东西还是少讲为好。” 不仅是雷环山,左处长也立刻对傅梅的热情,起了反感。他像一个杀手一样傲慢地抬起下巴,似乎腿弯都没弯地站了起来,冷漠而威严地抱着从臂在屋子里旁若无人地踱来踱去。他的身材很挺拔,无疑又给傅梅带来了心理的威胁。她看了一眼左处长高高瘦瘦的身材,心里一跳,便不敢再看。虽然她的丈夫很结实,可是看起来却是个酒囊饭袋,肥腩凸出得如同长了一个女人的大Rx房,挺拔和痴把毕竟不是一个概念埃“那,那,我说些什么呢?” 傅梅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个作风泼辣、信心十足的女官员?怎么不像,大概失去了靠山的人就是这样的吧,就像失去了父母的孤儿,或者断了经济来源了瘾君子。就是这样好,她才会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老实交待。 “有人举报你参与了偷猎华南虎的活动?” 左处长射向她的目光像一端点着了的箭,射得她面红如烧。雷环山的脸没有表情,却深不可测。他的语调平稳,尽量客观,自然得像雪橇划过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 傅梅的脸开始变得雪似的白熬熬起来,不久,又转成了青色。她的眼神很奇怪,先是愕然,继而窘促,惊惧起来,一明一灭地快速闪烁着诡谲的光。她慌乱地摇摆着手,好像有什么在她面前訇然崩裂,发自内部的异光,照彻了她的周身上下。她只依稀记得自己叫了一声可耻的“不”。在洞若观火的观照下,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她发现了她的胸膛被惨叫的第一个元音划开了。她的声音就像一些破碎的尖玻璃划过她胸膛,从胸中迸发出来,成了更多的碎片。随后,她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像被人猛然推入了一条隧道,也像短暂的失明。这一瞬间或许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但这是撒在她自尊伤口上的第一打盐,她的苦楚和屈辱难以形容,她无法恼羞成怒,她明白目前的处境就像明白她是一个女人样。 左处长默默坐下,雷环山给了傅梅一杯水,傅梅用它浸润一下嘴唇,把杯放在茶几上,然后像是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仿佛一杯水是她不配享有的礼遇。 “有人举报你参与了偷猎毕南虎的活动?如果有这回事,你最好承认。” 雷环山这句话好像是替前一句话减震的,傅梅听后,长舒一口气,恢复了常态。她向后扬了扬头发,笑了起来。 “我是不会欺瞒组织的,我现在就说。坦白从宽的政策我是知道的,实话告诉你们吧。市委高书记据说是个阳痿患者。南章市的中层以上的领导大都私下这么嘀咕过。开初我不信,后来我信了。高书记只领养了两个孤儿,自己没有孩子,这一点是谁都知道的。一般来说,能生育的不会去领养孩子的。这表明,高书记和他爱人双方总有一方有障碍。” 是的,南章市的许多官员都认为高副书记是属“太监”的。一是因为他没有亲生儿女;二是他的作风很硬,铁面无私,不减魏忠贤、小德张之流,很有太监弄权的那一套。 操此观点的官员,许多人在他手上栽过跟头,吃过苦头,被全压制过头。还有几个差点没在他手上掉头的官员,早就一肚皮意见,觉得他杀气腾腾的,不近人情,因此故意放出流言来污染社会空气以汇私愤。真实情况如何,人们不得而知,总不能命令一个市委副书记将自己的隐私向上级汇报,或者存入市民们满脑袋铜臭味和窥私癖的脑袋档案里吧。 现在突然有了证据能证明市委副书记是个阳痿患者,的确显得十分离奇、十分神秘。 “那么,你为什么信了呢?” 雷环山追问道。 “高书记向我们索要过老虎。” 傅梅继续笑着说,看起来有些嬉皮笑脸。 “原来这样。谁具体操办这件事的?”雷环山惊问道。 “具体操办的人我不清楚。我知道,高书记向程家卿索要老虎肉的,程家卿只好硬着头皮去操办。” 雷环山想起了《聊斋志异》中的那个有关蟋蟀的故事。 “哼,难道你没参与?” “我没有,但我知道这件事。” “一共几次?” “三次,两次老虎都杀了,一次老虎逃掉了。” “天,你们难道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不知道这是违反动物保护法的行为吗?” “知道。” “知道了还为什么这么做?” 傅梅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那么老虎肉你也吃了!” “经不住大家劝,吃了。” 雷环山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上头要壮阳,就杀老虎;上头要看外星人,恐怕还要绑架一个外星人到地球上来。真不知道是愚昧还是狡猾?是无知还是聪明?是献媚还是刚愎?是狂妄还是顺从?是野蛮还是大胆?暴殄天物,可谓罪大恶极。老虎死了,便不会复生;种群消失,便不会重现。现在能发现的华南虎世界上只剩下不到五十头了,尽管还不到五十头,却被他们凶残地吞噬了两头。 “那么,老虎的的滋味怎么样呢?” 左处长忍不住走了过来,问道。 傅梅不解地看着左处长,惊异于他何以问这样的问题,她据实回答:“据他们说,介于狗肉和猫肉之间。” “既然是狗肉和猫肉的滋味,何不将狗肉和猫肉放在一起煮就是了,为什么要杀老虎呢?” 说到这时,左处长骨节遒劲的手突然拍了一下桌子,桌子像挨了一记铿锵响亮的耳光,有错似地沉默着。猛一下,傅梅的魂都差点吓飞了。她紧绷的身子弹簧似地向上一跳,这一掌好像就拍在她的肩上,有着黄河吼声一般的力量。 “告诉你!老虎的滋味不是介于狗肉与猫肉之间的那种滋味,老虎的滋味和子弹一个滋味!谁吃老虎,谁就应该尝尝子弹的滋味!” 傅梅怔怔地望着左处长。 左处长就像替大自然、替冤屈的动物辩护的律师,神情激愤,怒不可遏。 傅梅求救似地把目光转向雷环山,而左处长那双冷峻的鹰眼也顺着她目光转移的方向,狠狠地啄了她一下。她感到疼痛和畏惧,差点叫出声来。 第十六章 明哲保身 为了侦察佘彤的行踪,雷环山等人决定先不将傅梅进行收审,傅梅对其它事也闭口不谈。为避免她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容易情绪波动,又出现章如月那样的事,雷环山决定稳一稳再说,即便是为了顾全大局,也得考虑考虑会不会投鼠忌器。 雷环山真希望案件到此划上一个句号,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案件还在展开。拔出萝卜带出泥不说,一切都是枝枝蔓蔓,牵牵扯扯的,不仅程家卿与傅梅是合穿一条裤子,而且市委副书记也把手擦进这条裤子的兜里。一个市委副书记竟然荒唐到向下级官员索要壮阳药的地步,竟然糊涂到连老虎肉都敢吃的地步,真令人沉痛揪心啊! 但是,市委组织部梁部长的到来,使雷环山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对高无极的看法。 雷环山怎么也没有想到,梁部长居然会到安宁县来。这是六月初的一天,天气已经转热,苦夏迫在眉睫。正好这天停了电,雷环山想到外面去走走,刚要出门,却见梁部长进得门来,孤身一人,没有陪同。他进来的步子频律很快,以一只寒号鸟扑向一间温室的速度向雷环山靠近。 “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埃” 雷环山热情地上前,握住粱部长的手笑着问候道。 “老雷,惭愧惭愧,我是来做检讨的。” 梁部长顾得不寒暄,尚未坐下,就言简意赅地报出了自己上门的目的。 “哦,有什么事坐下来谈嘛。” 雷环山看着他额头,新鲜的盐粒一样晶莹的汗正在集结兵力。雷环山反手摁了一下电风扇的按键,不见叶轮转动。蓦地想起来了,雷环山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你瞧我这记性。我差点忘了,正好停电呢。” “不要紧,不要紧,出出汗舒服些,整天在空调里会得空调病的。我大概就是在空调下坐久了,丧失了免疫力。” “就我们两个人,我们何妨推心置腹地谈谈。” “我就是专程来做检讨的。我本不想说,但我觉得非说不可,不说就对不起任何人。 我从事组织工作已经有十几年了,考察的干部,选拔的干部,不说几千,也有几百了。 不敢说有什么独立的建树,但在干部队伍的建设问题上还有些自己的看法。为什么不正之风会越演越烈呢?这与干部的素质和所作所为有很大关系。古代有人说:治国先治吏,官员队伍是否整饬。纪律是否严明,关系到国家存亡,关系到社会安危,不可不慎。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提拔干部不是由下而上的提拔,而是由上而下的提拔,往往是几个主要领导,甚至是个别主要领导比较赞赏某个人,便提出提拔某人的建议,交由组织部门去洽谈商办。一般来说,被提拔的人也都有优点,但领导们毕竟只有几个人,视野是有限的,而且是从上往下看,往往看得不是很真切。错将稗草当作优秀的水稻的情况也是有的。提拔谁不提拔谁,最后一关都在主要领导,但是推荐人的作用也不容忽视。譬如某个县委书记推荐某个下属,市里的领导也要考虑考虑。但是市里领导有许多工作要做,不单是干部的选任,于是他不可能是对那个县委书记的下属很了解,因此受蒙蔽,错把麻雀蛋看成凤凰蛋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俗话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无弱兵才是强将。如果将一帮草包搜在麾下,成何强将?而如果没有强将拥护,大帅的帅旗便也飘不起来。 谁不希望自己的手下多些得力的人呢?考察程家卿的事,我知道;考察傅梅的事,可以说是由我亲自带人去的,并且是极力推荐的。说来惭愧,我平生没有推荐过几个人,不料其中一个就酿成了大祸,而我自己也铸成了大错。这个女人太精明了,完全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梁部长,你能具体谈谈吗?” “1993年考察傅梅任镇委书记的时候,她刚刚三十岁冒一点芽,如果不是改革开放,如果不是上面有大胆起用妇女干部的政策精神,怎么也不会发现她。她原来在安宁附近的一个大型农场做一般干部,她可能通过了一层什么关系,将自己调到安宁县一个冷门单位,什么单位我忘了,反正不起眼,和当时的她这个人一样。1990年她参加了竟选女副县长一职,结果因根基不深,失败了。组织上安排她到城关镇任党委副书记,我就是在她任城关镇党委副书记时认识她的。有一次在开会过后的酒会上,我和她邂逅相遇了。 她这个人最大的特点是见人三分话,问长问短,十分热情,也不怕生,让人觉得亲切,有中帼须眉之气。她本是另一桌的,却跑到我们这桌来敬酒,向我敬酒互相交谈时,才发现竟然是我的同乡,真正的同乡,一个乡的,竟然是这样。双方都格外多看对方几眼,心中有一种久在江湖,忽见故人的感觉。她更是开心,一张脸笑得粲然生花,连敬了我三杯。在她之前,我就喝得六醉了,到这时就已经八分醉了。因此我也就有畅谈的意思,还问起了她的身世,得知她是在铁路上长大的,从小就吃了不少苦。后来,插队到农场,与当地农民较着劲干,跟当地最强壮的男人较着劲干,被任命为知青班班长,有时候上厕所时就倒在厕所里睡着了。想不到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女子,竟然有一股这样踔跨风发、曲折动人的经历,与一般学院派的女官员、衙内派女公子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首先她就没有那股脂粉味,让人看后觉得清新。又问了她的文凭,她说插队进高中已经毕业,现在在党校大专班学习。当时我脑中就一个闪念:可不能让这样的金子在沙里埋没了。1992年,安宁又有一个女性县长名额,两个候选人,她是其中一个,另一个虽是小学校长,但年龄偏大,一直在教育战线,缺乏政府部门的工作经验。这一次,我猜她是胜券在握了。我当时就有个蠢蠢欲动的念头,不管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同乡,都一定要在关键的时候帮她一把。后来,她来找过我几次,也到过我家里,自然也送了一些东西。知道这个消息后,我打电话给她,要她来南章一趟,与市委高书记见见面。于是就带上她到高书记家里去了一趟。从高书记家出来,我就对自己说自己这是在当说客,也不知光彩不光彩?我只是反复交待她好好干,她也一脸感激地表示决不辜负高书记和我对她的恩情。不能说我在她的选拔问题上没存一点私念。她年轻,以后前途远大,一旦青云直上,便可扶摇九霄。她的进步,也有我慧眼识珠的一份功劳吧。我这人梯她总不会忘了吧。再说,即使人梯可以忘,同乡总不可以说忘就忘吧。” “但是你忘了,风筝总是要掉下来的,而鸟却不同。” “老雷,你说得很对!我错就错在没看清傅梅的本质,她是风筝,不是鸟,这一点我没有看破,对她的错误举荐,是我一生当中最大的污点。傅梅的本质,一个是贪婪,一个是刚愎。她竞选副县长失败成为镇委书记后,我就发现了这一点。” “刚才你不是还说慧眼识珠吗?” “唉,老雷,别嘲笑我了。我是有眼无珠错将牛粪当成麝香了。她当城关镇党委书记后不久,就向我提出要搞个县委常委,我这才发现她的胃口很大,贪得无厌。后来,见这件事没有成功,又转而向我提出要给她的丈夫搞个副科级,我就婉转地对她说,求人不如求已。见她不悦,就暗示她要找可以找别人办。结果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她的丈夫最终还是弄了个副科级。95年她想当县委副书记,跑到市里头上下活动,几乎无孔不入。一个城关镇党委书记,就想当第一副书记,这样晋升太快,怕影响不好,高书记找我商量,最后没有同意,却做了易地安排,在红城县给她安排了组织部长的职位,也是县委常委。按说,提得蛮快了,哪知她还不满意,又来胡搅蛮缠,真令人头疼。不过,你也不得不承认她在年龄上有一种咄咄逼人的优势——她年轻,无论按哪种速度晋升,达到一个高峰是肯定无疑的,加上又是女干部,这层身份,可以说对她更是如虎添翼,达到高峰上的高峰,都是有可能的。年轻人毕竟急躁,不那么成熟,不那么沉稳练达,时间长了,也就好了。倘若她善于团结周围的同志,不那么刚愎自用,能改张狂跋扈的毛病,也就罢了。但是她不但不改正缺点,反而把缺点当作优点发扬,把拉关系当作工作,好像凭着她的满脸春风,两汪秋水,凭着她的一腔热情,三分微笑,就可以令领导对她的工作感到满意。有时候我想,如果她那饱满的精神用于工作,而不是用于修一条升官的栈道,那该多好。” “是啊,近几年来,我们的干部务虚的数量在增多。” 雷环山眼前闪过一张张脸,他就像一个检阅的将军一样。尽管这些频频出现的熟不拘礼的脸上没有刻字,但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地写着“务虚”两个字——他们笑中的功利性十分明显——他们能在繁文缛节中如鱼得水,畅游得十分惬意,能夸口让一匹骆驼钻过针眼,表面上团结得像铁链一样紧密,背地里却在研究拳法。他们本着决心闹出轩然大波的信念,背诵着忍为上和为贵的金经,平日里文质彬彬,一旦别人的利益与自身利益发生冲突时,就像争摊位的小贩一样揎拳捋袖,准备角斗起来。 “傅梅就是这种务虚的典型。务虚,就不扎实,就容易轻飘,一轻飘,脚跟就不稳,脚跟不稳,就容易失足。从小平房和屋顶上摔下来与从摩天大楼摔下来,都属失足。社会地位越高的人,如果从高处摔下来,摔得就越重。八十年代,我们听到某某领导干部进去了,就会感到惊悸和震动;九十年代,我们再听到某某领导干部进去了,却只有叹息,叹息又一个进去了。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我想了很久。这是因为这些人没有经受住意志的考验,这些人中没有经受什么风浪的年轻干部,这些年轻干部更容易犯错误。警钟多次敲响,他们一点不怕,若无其事。我想起我小时候,每次上学,最怕学校的钟声。 它一响,我就没命地跑,怕迟到,想赶到老师到教室之前进教室。有一次,还跑错了教室,钟声,对我有一种紧迫感。可是,现在的人即使听到了警钟,也没有紧迫感。” “这是因为他们听到的上课的钟声太少了。” “对此,我也有同感。许多年轻的领导干部知识面太窄,也许他们书面知识不少,可是他们的实践知识少得可怜,运用到工作上的实践知识更少。按说傅梅是从基层一步步提拔上来的,应该有经验,可惜她根本没有将实践经验用在工作上来,所以她的实践知识反映在工作上依然是零。庸俗的关系学她倒学得挺快,运用起来也十分熟练。对此,她不仅不愧恧,反而洋洋得意,自以为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经验。虽然我没有想到她会出事,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这样的干部对老百姓来说,不是福,是祸。” “不过我听说,高书记和程家卿对她十分信任。高书记还向她索要了些物品,不知梁部长你是否有所耳闻?” 像油溅在腮帮上,梁部长腮上的肉跳了一下,然后故作镇静地理了一下他其实没有什么可理的头发,坚决地说:“高书记不会那么做的,这一点我可以用生命做保证。别人我不了解,高书记我是了解的。谁说这样的话是对他的最大诬蔑和侮辱。” “真的吗?譬如索要一些什么稀罕东西。”雷环山从旁提示。 “笑话!”梁部长面红耳赤地说道,气愤使得他面红耳赤,“高书记不会那么妄自菲薄?他一直是很细心周到的,不要说他,连我都会想,快退居二线的人了,应该曲终奏雅才是,闹一个晚节不保,不等于是对自己一生来个彻底否定,见了骨灰盒都觉得有愧。关于高书记的美德,我只举一个例子:他岳父去世了,当时电报打过来,按常理,市委书记用一下自己的专车去参加岳父的追悼会可以说是无可非议的,结果呢,他自己掏钱请了车子去。高书记的高风亮节,是有目共睹的。” “可是傅梅说高书记向她索要过老虎,用以治疗他的阳痿玻”“真是天方夜谭!阳痿不阳痿我不知道,而高书记是那样的人吗?这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故意诋毁、编排高书记,他们是在造谣中伤高书记,高书记怎么会向她索要老虎呢?这个浪荡的女人,真是恬不知耻,她与程家卿的暧昧关系倒同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居然好意思说高书记会向她索要老虎呢?高书记一个男人,即使要索要老虎,会对她一个女人说?——我真是瞎了眼,举荐一个这样的女人给高书记?” 梁部长越说越激动,火气十足,一张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如同准备上台演戏的关公。 雷环山专心致志地听着他愤慨陈辞。他的眼里忽然有火焰冒出,忽而又昙花般凋谢了,但他的眼睛依然明亮,有神。他自信他看到梁部长的骨子里去了,梁部长是不会撒谎。 “事实上,老雷,你别指责我违背了什么,我通通告诉你。对别人我不敢说有把握,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也许会纳闷,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的盖子,为什么非要自己来揭开呢?这个盖子弄得我寝食难安。” “我懂,我懂。有的人喜欢捕风捉影,将子虚乌有的东西描绘得真的一样,有的人真真假假,故意混淆事实,有的人为了追求真实,面对牺牲也在所不惜。” “是的,总要有人跳出来面对事实说话,我不是来为高书记当说客的,也不是为了洗刷自己身上的污点——我接受过傅梅送来的礼物,其中有彩电一台,空调一台,其它烟、酒之类杂七八的物品共计一万余元,这礼品清单等一下我会交给你,所有的礼物我都会交给市纪检部门——我接受礼物是事实,我良心不安也是事实,现在我主动提出上交也是事实。我想,我现在这样做,是对我过去的行为的弥补。希望是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这本是我可以不说的,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我也要说出来。傅梅向我送过老虎肉,决不是我向他索要的。当时我知道她送来的礼品竟是老虎肉,既感到滑稽又有些惶惶不安,还有一种隐约的好奇。与其说我想品尝老虎肉,不如说我想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说来也惭愧,尽管有这种想法,一开始我确实不敢答应,好像那老只虎不是死老虎,而是活老虎,随时都会开玩笑似地一口吞了我。在傅梅面前,我好像是蒙了羞,出了丑的人,仿佛那老虎是我杀的,而恰好被傅梅现场抓住了。我负疚似地再三谢绝,傅梅却非常客气,说了一大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之类的话,弄得我十分为难。在她,一切都可以悄没声息、和风细雨甚至滴水不漏地办妥了。她可以像个高明的伶牙俐齿的媒婆,而我,则像头次上花娇的大闺女,在喜悦中掺杂着战战兢兢的惶惑。最后,她对我说,连高书记她都送了,高书记都欣然收下了。她说她不明白为什么作为同乡为什么一点都不领情呢,难道还怕她在里面下毒。无可奈何,我只得收下,所以她说高书记向她索要老虎,是不可能的,一是因为再三推让,不能拒绝。假使高书记是阳痿患者,他也不可能向任何人索要老虎肉以恢复阳气,因为他一旦向人索要老虎肉,即公开了自己的阳痿患者的身份,这对他无异于奇耻大辱。二是高书记即使不是阳痿患者,但外界流传的他是太监的说法,他不可能充耳不闻,他既然知道了,便不会向人索要老虎肉,自背太监的黑锅,没人会这么傻。” “有道理。”雷环山庄重地颔首示意。 “我的意思是(这需要你相信),高书记是不可能向她索要老虎肉的,那么只剩两种可能:要么是她主动送给高书记,要么是我为了拍马屁代高书记向傅梅索要的。是我说谎,还是她在说谎?老雷,你可以作判断。我的为人怎样,她的为人怎样?你也可以作判断,希望这个问题能够尽快澄清。这里头是否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想,即使不是必定有欺诈,至少是阴险莫测,别有用心,这也需要你相信我的话。” “你是老同志了,我怎会轻率地否定一个老同志的话呢?” 令雷环山颇为纳罕的是,为什么傅梅会处心积虑地去诋毁高书记呢?高书记栽培了她,对她是寄以厚望的,她自己不珍惜,辜负了高书记对她一片期望,到此时,还以怨报德,雷环山简直不敢相信她的所作所为。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个跳梁小丑,大有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遗风。不知为什么?真叫人想不明白。 “老雷,你也许笑话我这样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没有用的话,或许你会以为我是在替自己辩护。实话告诉你说吧,我没有,世上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有的人本质上瑕多于玉,有的人本质上玉多于瑕。如果把目光专注地投在玉上,即使瑕大于玉,也会瑕不掩玉,如果把放大镜放在瑕疵上,即使玉多于瑕,也不会被认作是好玉。愈是在关键的时候,愈能看出一个人的本质。傅梅这个人,我认为本质上是坏的。” “我认为这个女人很有心计,但是很毒。只要这个案子的调查还没有结束,我们还可以看到她的表演,从傅梅的腐败变质上来看,我们在干部的选拔上,确实应该像白居易诗中所说的那样,试玉需烧三日满,辨才须待七年期,不能让一个只经过短时间考验的干部轻易地走上领导岗位,而且要在他们走上领导岗位之后,加强监督,不使他们处于失控状态,真空状态。许多犯错误的领导干部正是在长期没有人监督的情况下,自我膨胀,最后一头撞在法律的高压电线上。要是多一些能上能下的电梯型官员,少一些只能上不能下的气球型官员,那该多好。当前最突出的一点是,那些气球型官员一齐升上天了,然后慢慢靠拢,抱成一团,拴在同一根线上。一个爆炸,在同一根线上的都一齐爆炸起来。这里也嘭嘭嘭,那里也嘭嘭嘭,其威力真不亚于捆绑式炸弹。但是,如果能尽可能减少这类气球干部的飞升,对反腐斗争将是一个有益的重大启示。” “老雷,你真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怎么说呢,说来说去,究其根源,其实是中国人的主人心理和奴才心理在作怪。 主人没有想到的,奴才替主人想好了;主人没有唆使奴才做的事,奴才自己做主做了;主人一个眼色,奴才撒丫子就跑;即使奴才做了坏事,放了火,杀了人,主人也不好意思来个斩草,因为奴才毕竟是自己的奴才,主人在完成任何仪式过程中,决不会用奴才的心来燔祭。如果当官的对下属没有主人思想,下面的官对上面的官没有奴才思想,中国的许多事情就要好办得多。” 雷环山这么说,在梁部长看来是挑衅。他看了梁部长一眼,梁部长几乎受不了雷环山眼中的讥讽和发号施令般的严厉。梁部长觉得话是针对他说的。许多人就是这样,喜欢拿别人手中的剑来伤害自己,因为这样的人心中有错,有愧。 雷环山的眼睛是得罪了不少人的。这次,粱部长感觉到了它们是冷飕飕的。一个人的正直也许不是他的暮志铭,但是一定是他的绝交信。无论是树是人,正直都是独立的根本。雷环山这个正直而独立的人,使梁部长像狂风一样恼怒起来,由于懊丧而产生的恼怒使他陷入了窘境,但他始终隐忍不发。他不是不太在意这些,不是不想反唇相讥,而是无法与之抗衡。雷环山说的是真话,谁也不敢公开把耳光打在真理的脸上。 粱部长的举动,雷环山当然看在眼里。他饶有兴味地观察着梁部长恼怒而不好发作的模样,觉得可笑。毕竟粱部长是来提供情况的,也许他的线索会很有价值。不能在无意中刺激到他,引起他的反感和气愤,使他因噎废食,拔腿而去。 雷环山抱歉道:“你特意为了我们的事从南章来,天气又热,偏巧又停了电,你看条件很有限,辛苦你了。” 梁部长脸上的愠色褪去不少,他说:“说辛苦,还是你们辛苦,抛家别舍的,长期在这里”雷环山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疗效显著,便进一步说道:“你提供的情况很重要,同时,作为你个人,又能勇于向组织承认自己的错误,难能可贵哟。” 有了表白的对象,如遇恩人,梁部长激动地说道:“以后你调查出来的事实,将证明我所说的都是实情,没有虚假成份。” 梁部长的声调明显提高了,脸上的表情又激动得与身份颇不相称。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带了电似地在空中急颤,连贯成了一座桥似的。 “我还有一个重要的情况要说。我说这个情况,不是出于无耻,不是想出卖谁,更不是落井下石,而是出于良心的本能,”望着平心静气、笑容可掬、信任地望着自己的雷环山,梁部长歇了一口气,语调变得和缓起来,“现在我们两个人在场,我说来了,你就知道我的为人。我不说,一是心里憋得慌,二是缺少一个见证人,尽管这种荒淫堕落的事简直叫人难以启齿。由于事关重大,我犹豫了好久,决定还是全部告诉调查组。 正邪自古同冰炭,我清清白白地过了一辈子,决不容许眼中有沙子存在,更不要说那些污浊的东西了。” 至此,雷环山大惑不解,看着把自己打扮成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的梁部长,不知道他嘴里还会涌出什么来。不过,他已经说出的话使雷环山产生了一丝内疚——竟然有非常重大的事情,自己却一点都不清楚——与其说是梁部长热切而极快的低语,不如说是自己的疏忽引起的内疚,使雷环山耳根红了起来。 等到梁部长说出来,雷环山才放下心来。原来是傅梅那天连夜送了老虎之后,戏文尚未结束。虽然还是有关程家卿和傅梅之间的那档子脏事,但梁部长提供的他们两人苟且在一起的生活片断的目击材料,有很高的可信度。这个目击材料不是一般的贩夫走卒,村夫野老所提供的,而是出自官方人士之口,自然可信度更高—— 送完老虎肉,傅梅下了楼,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梁部长没有送她下楼,他不便送她下楼。他只是来到窗口前,以空虚的目光来转移个人忐忑不安的心情。他不是东投一瞥、西看一眼,他要寻找的是傅梅的身影,他想目送她离开。他必须专注,傅梅的身影出现了,她步态轻盈,像一朵浪花一样,漂向一辆小车。哦,暗蓝色的小车藏在黑夜阴郁的树丛中,几乎发现不了,车内跳出来一个人,傅梅和那人拥抱在一起。哦,那是个男人,看不清男人的脸。 “我的心差点跳到嗓子眼了,”梁部长神神秘秘说道,“真是太意外了,我可以断定那个男人不是傅梅的丈夫。他比傅梅的丈夫瘦得多——傅梅的丈夫我见过,是个矮壮男人,我还可以断定车内肯定不会有其他人。在那个男人突然仰起下巴把傅梅抱在怀里时,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不会有错,我看清了——我的妈呀,那个男人是安宁的县委书记程家卿。两人钻进车里,几分钟以后,车子没有发动,两人也没有出来。他们把车停在一个死角上,燥热的夜晚暑气逼人,不会有人特意来到他们的小车旁。他们两人掉入了空调制造的清凉世界。我怕他们两人可能会用眼角的余光扫到我窗口的灯光,我便把头从窗口缩了回来,并且熄了灯。又是几分钟过去,我再把头探向窗口,向楼下望时,车子不见了。车子原来停泊的地方空空如也,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仿佛那辆车根本没有在那儿停留过。事后许多,我还拼命地揉自己的眼睛,我想我看见的是不是来自我的幻觉。” 梁部长还想说下去,或者发一番感慨和议论,可是电扇扇起的凉爽的风打断了他的话。电来了,风也来了。 电扇,是个摇头派,它在一分钟不知要转动多少次,你不能说它没有立场,只是它善于转向。 雷环山对梁部长说:“你再坐坐,我叫人去挑几个西瓜来。” 甜,甜的西瓜。梁部长像刚刚冲了一个凉水澡,他把身体放置在最佳位置,感受着仿若从田田的荷叶之间送来的凉风——那是谁说过的话,裸露能使肉体清凉,坦白能使灵魂清凉。 第十七章 女人身上栽跟头 梁部长对程家卿调入南章之前的那一段工作情况,可谓了如指掌,就像如来佛对掌心里的孙悟空的了解一样,虽不至于纤毫毕现地知悉,但基本轮廓是不会出现偏差的。 他深入地钻研了高书记的指示,做了心领神会的剪裁,裁减平庸的部分以突出优秀的部分。于是乎,程家卿从吴州的棕榈县来到了南章市所管辖的安宁县,像一个扎着五颜六色绑带的伤兵,被人误认为是披着彩带戴着勋章的英雄人物,于1992年,光彩夺目地以县长身份出现在安宁人民面前。 然而,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纸包不住火的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挖出别人隐私的快感足以使任何多情人的舌头伸到地层二百米以下;二是窥破别人隐私的快感足以使任何有心人在耳朵上支起天线来。 有怎样的舌头,便有怎样的耳朵。不管怎么说,程家卿逼疯自己的妻子,夺走他人的妻子的风流逸事还是传进了安宁老百姓的耳中和安宁全体官员的心里。人们对此窃窃私语,津津乐道,议论纷纷。喝酒的时候,凭着这风流逸事的余波,又多喝了二杯;喝茶的时候,凭着这风流逸事的兴致,又多喝了两碗。 安宁的官员自有自己的判断,他们中许多人对程家卿是抱有同情心的。程家卿作为一个在女人身上摔了大跟头,走了一大段弯路的仕途中人,他的履历不能不引起他们的思考。为了一个女人,从县委书记贬为市科委主任,再从市科委主任回升到县长,然后再从县长升县委书记,一般人走这段路非十年时间不可。为了一个女人,十年不上一个台阶,这值得吗?他们一方面不得不佩服他不为权力动心、敢为美人折腰的勇气,另一方面他们对他的关系网无不刮目相看,如果同样是闹出这等事来,一般人是不可能重新得到重用的。很快,这中间想出人头地的官员包围了程家卿,县长长、县长短的,拍得程家卿莫名其妙起来。这些人还以为他的莫名其妙是讳莫若深,更加心勤嘴勤起来,把个程家卿的马屁拍得肿起老高。程家卿这才明白过来,他心想:没想到权力的魅力竟如此令人迷恋,还能够一白遮百丑呢。回想与章如月共度的那段心力交瘁、焦头烂额的时光,呵,真是令人不堪回首。她是他前一次婚姻的成功的瓦解者,又是他越过前一次婚姻障碍的奖品。 程家卿记不清自己是从哪天开始认识小仙女似的章如月的。总之,章如月这个玉洁冰清的女人令他日渐形秽而又爱不释手,她沉静的外表是一层伪装。她柔嫩的四肢和炽热的舌头使他无论何时何地想起来都一阵心悸,一阵似死似仙的颤粟。 她敏捷又灵活如巧匠手中的飞梭一样的四肢!她那不倦的火焰似的炽热的舌头! 她四肢上的毳毛犹如醋粟上的毛,拂之生风,有着原野苦涩微甘的气息;她舌头上仿佛有一堆黄叶和红叶、有着白色斑点的叶子组成的篝火在她舌头上熊熊燃烧,程家卿就在那里化成了万劫不复的灰烬。 不知多少次,程家卿在枕边对她说:“我的小甜点心。”“我的小止痛片。”“我的安眠药。”有一段时间,程家卿了却公务之后,总是克制不住指向章如月的冲动。即便在工作时间,他的脑子也在游动,像三级片的电影制作人,生产一些乱七八糟的远离贞洁的狎昵的画片似乎变成了他的生活乐趣。幽会使他忘乎所以,他一见到章如月,就抑制不住地扑向她,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 山呼,海啸,地动,山摇,飓风,电闪,雷鸣,火山喷发,所有大自然的灾难,几乎同时在一起嘎嘎作响的床上尽情展现出来。最终疯狂的代价是程家卿变成了一潭死水,半天不见一声响动,也不见一丝涟漪。 程家卿疲惫不堪地起身离床时,床单上便有一大块黄色盐渍似的痕迹,勾勒出程家卿和章如月共有的爱情领地的范围。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棕榈县委书记程家卿与章如月私通的消息不啻是一枚重磅炸弹,从棕榈县城正中坠落,无一例外地遭到了不同行业人们的谴责。如果仅仅是县委书记与某个女人私通,他们觉得那只是一桩笑话。然而县委副书记是代表了整个棕榈县形象的领袖群伦的人物,程家卿他这样做,就等于背叛了整个棕榈县人民,辜负了他们的期望,他的行为,不同程度的侮厚了棕榈的每一位人民,罪莫大焉,程家卿凭什么要偏离他与他的妻子应该共同遵循的婚姻轨道?他们气愤。程家卿对他们的气愤一无所知,与章如月相识订交、寻欢作乐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要与自己的妻子摊牌。他就像一个准备出席高级会议的下级官员,急于要擦去皮鞋上星星的干泥点。人说妻子如衣服,然而,沉浸在不宜公开、属于地下河类的爱河中的程家卿却觉得自己的妻子不仅不配作自己的衣服,甚至连自己的皮鞋也不配作——无非是皮鞋的几点干泥而已。如果自己的妻子能作一个识时务的俊杰,自己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章如月扶上县委书记太太的位置。 人死了不能复活,婚姻死亡了婚姻双方便应该立刻各奔东西,她应该明白才是,有人把程家卿理解为那种私心膨胀了便与苗条的女人进行平衡与互补的人。其实是理解错了,已过四十的程家卿官至县处级,他明白这将是他一生中最合适的位置,在这个合适的位置上,他觉得还应该找个合适的女人按照他的观点和概念,在纷纭繁杂的人世,合适的位置和合适的女人是人生的两项硬指标。以致在他的头脑里已经萌生出一些果断的想法,尽管那还只是一团乱麻、一片混沌。自从邂逅了章如月,这想法开始具体化了。与章如月的邂逅,程家卿不认为是一场艳遇,他认为是一个进入完整人生的契机。 “合适是什么?合适是楔子入进样子,进入鞋子时不存在缝隙的那种感觉,难以用语言来表达。不合适的不和谐处我们通常体会不到,只有将它放大,我们才觉得它可笑。 譬如用一把铁锤去敲打绣花针而不是用它去敲打铁钉,这行为便是古怪而可笑的,其实细微的不合适也是非常古怪而可笑的。当一粒小石子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硌在你的鞋里,你的脚,你的腿,甚至你脸上的肌肉都会变得古怪而可笑起来。” 程家卿想将他的婚姻精微到显微镜才能发现的差异上,他提出离婚时,忽视了他的阻力。他的妻子不敢将过错归咎于程家卿,而是盲目地归咎于自己。来自自身的压力使她一夜之间几乎白了全部头发,并因此导致了她的精神崩溃。程家卿尚未走进法院实施离婚行动,他的妻子就已经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他从法庭上获得了一纸离婚证书,却赢得不光彩。不,他没有赢,他垂头丧气走出来时,活像一个输得精光的赌徒,与一个精神病人的离婚,违背了他的初衷。 与此同时,来自舆论的压力像十万伏兵一下子从四面八方的草丛中带着武器冒出头来。程家卿躲避不及,心急如焚。他惟一的儿子也把白眼横在他通向另一次婚姻的道路上,像一只虎视眈眈的老虎。程家卿不再提他的合适理论他的那套理论连他自己都感到古怪可笑起来,谁会想到,那个小石硌在鞋里的人并不可笑,可笑的正是自己。嘁! 他对与章如月组成美好家庭的渴望,就像裹着霞光的大雾,在冉冉升起的太阳的逼视下,顷刻之间就要消失殆尽,而章如月含着泪水的秀丽胴体也要随雾而去。她那对睫毛上闪闪发亮的泪水叫人不忍再看。一切都像在一场雾里,一切都迈着猫的步子,轻轻地来,又轻轻地散去。莲花开罢罂粟开,一切都作昙花现,他不想连累章如月。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组织上并没有将他打入另册,也没有对他撒手不管。吴城地委只是擦破一点皮似地象征性地处分了他,降了一级工资,他不是谋杀犯,他还有救。他像一匹被人围着臭揍了一顿的灰狼,灰溜溜地离开了棕榈,他被安排在与棕榈县四十公里的吴城市科委,四十公里不算近,但是他留在棕榈的臭味还是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一样追随着他,并在吴城绕了三圈,于是他便很快名满吴城了。人在官场中,就这点不好。举手投足中蕴藏的含意老百姓都想知道,仿佛官人的举手投足格外与众不同。谁想当官,好,你当就是了。谁要是稍稍越轨,便不亚于火车相撞了;谁要在岸边稍稍滑了一下脚,那便是满城风雨了;谁要闹出一点小小的绯闻,那更是如同白天看一群接一群的裸女挥舞着小旗上街游行一样,叫人兴奋得发抖。想知道而不知道政治内幕的人对官员们的报复就是抓住他们私生活的一个缺口,狠狠撕开,大肆渲染。每件事情,即便从情理上来说是势所必至的,我们也无法自始至终把它的本来面目看得一清二楚,因此丑化和美化都由某些人来操纵。某些人也是我们中的某些人,报复是我们人类共同的本性。往往有抓住别人生活中某个确有其事的细节,就忙不迭地引出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的结论,或者根据刚刚发现的一丁点儿事实,就立时做出根本风马牛不相及的解释。作为众矢之的程家卿,知道众怒难犯的涵义。他不能指责组织上的薄情,相反他还要感谢组织上的关怀,因为影响极坏的名声是棕榈县老百姓赋予他的荆冠。尽管他和章如月制造出了一枚重磅炸弹,并没有使棕榈的任何人受伤,更别说产生血肉模糊、一片呻吟的效果了。要说受伤,受伤的仅仅只是他和章如月两人而已。 来到吴城的程家卿变得深居简出,科委是个经费不多、比较轻松的单位,这很适宜他。天天做功课似的枯燥刻板的生活规律和雷同的生活节奏,并没有败坏他的情绪。惟一令他不快的是单位上的女同志见了他便不敢说话,不敢直视,同志间的握手也免了,看他的眼神活像看一个艾滋病患者,一个全副武装的恶魔。90年大家的工资都比较低,程家卿常吃的是面条。炸酱面,龙虾面,牛肉面,他都尝过。有时候他也想想章如月,不由得他不想。章如月那耀眼的光彩,给他的不亚于海底火山喷发和海底地震的刺激与震荡,令他回味无穷。只要无事可做,他的思绪便会飘得很远。眼前不时会浮现出一幅蓝蓝的幽远的场景,以章如月为中心绵延生成一片朦胧而飘移不定的地带。他走不进去,她走不出来。仿佛隔着幽冥的生死,两人空自守望,心比青梅更酸,他对他与章如月的婚姻不存奢望。章如月是那样率真和热切,而与她相比,自己却是多么卑下轻浮,逼疯妻子的恶名就像刺在脊背上的图案,自己注定要背负终生,永远洗刷不去。难道也希望她与自己来共同背负这样一个恶名吗?难道自己希望别人对着自己和章如月的背脊说“这是一对奸夫淫妇”吗?不,不能。自己已经害了一个女人,不能再害另一个了!可是,已经存在的许许多多个场合,许许多多次作乐的机会,难道就这样被造物主一笔勾销并打下永远不再的封锁的烙印吗?鸳梦重温,难道是真的不可能了吗? 在他离开棕榈三个月后的一天,章如月找到了他。她急切的敲门声像逃跑之前的囚犯用铁锤砸在铁链上。门只开到一半,便有什么不顾一切地挤了进来,接着一团光彩扑进了程家卿的怀里,死死地抱住了他。顿时一个女人的呜咽像一缕绕在古弦上的轻烟在他怀里游弋,摇曳起来。程家卿凝视着她泫然闪光的眼泪。 “噢,好了好了,别哭,别哭。” 程家卿轻轻地安慰着,他认准了怀中的人儿便是他日夜思盼梦萦魂牵的火辣辣的情和湿漉漉的爱,朦胧星光,树蜜,颤栗,以及疼痛。 他企盼此时天空中正好有一棵神树,将硕大的一滴树脂滚烫地滴下来,把他和章如月的四肢和身体,头发和脑袋,全卷进去,包裹起来,从此埋入地下,让他们从此不问世事。既不活转来,也不死去,只是凝固,凝固,凝固成玲珑剔透的透明琥珀,让千年万年之后的人们挖掘出来,惊异于世界上未曾有过的奇迹。 把她的脸移到手掌中端详,才发现她大理石般明净的脸是那样苍白。她的脸上尽管带着泪水,但是布满孩子气似的喜悦,一种细腻而完整的喜悦,她澄莹的秀发并不凌乱,她笑了,好像额头周围自然卷曲的发丝仿佛就是从河中心欢快地喊着一二一向岸边推进乍起的一小股潮水,叫人看了心旌飘摇,又无限忧伤。 “我很抱歉,让你受苦了。” 程家卿一言既出,章如月泪如泉涌。她的心已经为了那不可见的道德品行高尚与否的检验在自受了许多不明不白的箭伤。程家卿的这一句话,又在她旧伤处掀开了新的创口,勾起了她的种种不堪忍受的回忆。不错,她是流泪了。可是还有什么比泪水更真更美的事物呢?你说,真的和美的,那件事物,不是来源于痛苦呢? 牵着她的手臂,顺着她的皮肤一半是慰藉一半是怜爱地自下而上地摩挲,她的皮肤依然丝绸般光滑。光滑?哦,不,有了变化。程家卿正欲捋起她的袖子,她却一闪身,避开,去擦她的泪了。难道是一条刚刚蜕完皮的老蛇不愿让人看见它的新皮吗?不像。 程家卿顿时疑窦丛生,他有弄个水落石出的念头,于是他佯作生气,趁章如月未回过头来,闪电般地抓住了她。 呀,是伤痕。 最醒目的墨葡萄色的瘀伤和桃花色嫣红的新伤。还有,不同程度地趋近于瘀伤和趋近于新伤的种种伤痕。颜色分开了它们的层次。拳伤、踢伤、掐出的伤、拧出的伤。当他看到她柔韧而精致的脖子的左侧有一块胎记般发育的印记,他几乎惊呼起来。那是她对一个男人不忠实而忠实于真正爱情的一幅小型受难图。那伤痕不是为了她自己,也不是为了程家卿,而是为了她与程家卿之间的那层因果关系。这还仅仅是裸露在空气中的伤,不包括藏在她衣里的伤。章如月高傲而峻洁的眼神中有一种东西令程家卿不敢触碰,但那东西像磁铁一样,吸走了程家卿和章如月两人在苦难的渊薮挣扎的身影,似乎在预示着新的开始不是没有可能,而是去不去把握。她明亮的眼睛仿佛在说:你一走了之了,而我没有!骤然间,程家卿觉得一种不可饶恕的愧疚在心头荡漾。他想找一个地方坐下来,但是四周又是布满阴暗地带的苔藓一样,让他哪怕只走一步就有可能滑倒。原以为章如月不与自己接近了,就摆脱了苦难,谁知,她的苦难更深。爱神有一块把原本不相识的人吸引到一起的磁铁,现在他就把磁铁悄悄放在了程家卿和章如月的身旁,只等俩人的感情走得更近。一左一右,程家卿清清楚楚看到了章如月眼中活泼可爱的小爱神。 与之相比,无论是自己的,还是章如月的,所有的痛苦又变得无足轻重了。 为章如月敷上药,服侍她睡下了。疲惫、厌倦、抑郁、忧愁的神态,在她以和谐为基调的凝脂似的脸上,一点都没有留存。她旁若无人地在时间透明的背景上塑造起她那带有神秘色彩、立体感很强的形象。她从头到脚舒展开来,躺在程家卿的床上,那姿态美妙绝伦,让每一个艺术家都会惊叹不已。程家卿怕惊动她似的,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静静地注视着她,就像注视自己刚刚雕琢完不能再作修改的一尊雕像。程家卿想,我还从未在她睡着的时候占有过她。他屏息静听着均匀连绵地从章如月唇边吹送过来的气息。她轻盈的气息表明她既不是凡人,也不是飞天,既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那么,她是什么呢?程家卿想了又想。她是上天送给自己的一件礼物。当睡着更熟一些的时候,程家卿在她睡意的边缘,怀着一种迷醉的快感也快要陷入朦胧的睡意之中……宁静悠远的地方,清风怡人,月光如水,树影在地,树枝停止了摇曳。仿佛是在夜晚,沙滩边红色的小别墅中,看落潮碎成一片片欲飞的白色羽毛,仿佛是在白天,看着拉着网与大海拔河的赤铜色胸脯的响当当的渔夫,网上是会跳舞的银子一样的鱼……多么舒坦,多么恬适,多么安谧,多么幽邃,不知为什么,她柔弱的躯体在丝袍的内衣里掠过一阵微颤,在下意识地搐动时,她的小拇指微微勾了起来。亲爱的,这里很安全,不必害怕。这温馨、欣悦而纯洁的时刻,看上去不会再有变化,只要有勇气来妥善安排即可。 程家卿蹑手蹑脚地站了起来,俯下身,在章如月脖子上发育的部位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为了不至于惊醒她,他的吻轻轻的。他温情地盯着她甘美而驯顺的睡态,试想着一旦她蓦然醒来时惊愕的神色,心中便漾起一股格外不同的无名清泉,并且差点为之笑出声来。她伸出的两条胳膊就平摊在两边没有任何压力的秀发两侧,单纯而简洁,如同一幅剪纸。她的全身仿佛处在没有任何压力的玻璃中,一揭开,随时都会飘起。她的髋部,一个寓美于力的支撑点,像她的嘴唇一样微微鼓起,她双腿的线条有如天鹅的颈项一般柔软地弯下,延伸,重又回向曲线的开端。不要说她的整个躯体,她的腿就是一首和婉而柔美的诗篇,室内的温度很适宜,程家卿一点都不感到寂寞。一个含苞待放的红颜知己就在他身旁,他的寂寞早就躲到一边去了。瞧,她娇嫩的脸就朝向自己,烂熳有致而婉转有度的鼻子,透着温良的玉色。她悠闲的鼻息如幽谷中的蕙兰,香清溢远。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是的,就是这么说的。这是从多少芜杂的、似是而非的格言中闪耀出来的石破天惊的金子般的格言。 程家卿腕上的手表仿佛也在与它主人的心情一样地念着“知己”、“知己”。看着她的脸,程家卿的心里就不由自主地升起一面晴帆。一个小时以前还不曾梦想过的奇迹,居然就降临在自己身上,无论是谁,都会喜出望外的。以前程家卿爱章如月,还有些许一尝禁脔的轻薄的想法,到现在,他不再把章如月当作一个可以逢场作戏的轻佻佻女子,而是当作他真正的爱人,把他爱到骨子里去了的爱人,他必须善待她,责无旁贷地善待她,以把她也爱到骨子里去的那份爱作为回报。尽管两人之间没有确凿详尽的证据和契约,但是对于心有灵犀的情人来说,证据不算什么,契约便是多此一举的废纸。程家卿甚至对于自己瞒着章如月悄悄离开棕榈那个是非之地把章如月拱手送回她丈大魔爪下的行为而深深自责。 这个夜晚,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种拥抱是一种心连心的拥抱,是一种四下里只有野兽,处在荒原中的拥抱。从前他们是睡在人们的流言蜚语组成的碎玻璃上,这个夜晚他们仿佛睡在不会有任何危险的死海里。他们湿漉漉的皮肤如同有蛐蜒爬过,皮肤上的汗液表明他们心底激起的波澜正在一层层渗透出来,融注到一起。他们的脉搏在共鸣,灵魂也在共鸣,他们没有从迷魂阵里突围的感觉。程家卿能感到自己像一个性能良好的马达一样运转自如。 “家卿,我都快要疯了,你听我的心跳,你摸摸。” “我比你更疯。喔,你的心果真跳得厉害。” “像装上了一块手表,在不停地响,不停地动。” “是装上了一块手表,但我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程家卿幽默地问道。 “明知故问,自然是程家卿牌的啰。” “那么我胸膛里的,就是如月牌的。” “但愿——” “但愿什么?” “不说了。” “不说可不行。我可要张大口,来个天狗吃‘月’了。” 程家卿说着,一边张大嘴作了一个怪怪的鬼脸,一边伸手去胳胳如月。章如月如同平生第一次生了一枚新蛋的小母鸡一样扑扇着,咯咯笑个不停。 “哟,好了好了,侥了我吧。我说我说,……刚刚才我说什么来着?” “但愿——” “但愿我们的手表永不停息。要停息,也在同一天同一个小时同一分钟同一秒。”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你这么想,我如今更爱你了。”程家卿要拉章如月的手,“来,让我们先来把握今天吧,把握住了今天,便等于把握住了无数明天。” “慢点,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对我说真话。” “我连内衣都脱了,光溜溜的,像一条鱼一样,还瞒你骗你什么呢?” “你坏。我问你,世上这么多女人,你为什么偏偏会看上我、喜欢我?” “好吧。我来回答你。回答之前,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风流才子,喜欢到妓院去逛,但是从来都只是看,不动。有一个聪明的妓女故意烧了四个菜来挑逗他。这四个菜端上来以后,风流才子一看,只见第一个菜上盖着一张荷叶,第二个菜上益着一张芭蕉叶,第三个菜上益着一张海棠叶,第四个菜上盖着一张葫芦叶。四个菜都揭一节,一看底下四个菜都是一样的,都是红烧肉。那个风流才子,扶直筷子,只拣后来盖着荷叶的那个菜吃。那个聪明的妓女问道,你为什么只拣这个菜吃?每个菜说不定滋味都不一样呢?那个风流才子回答说,我相信我的眼睛和我的心。我的吃法不是从嘴里吃到胃里,而是先从眼里吃到心里,再从嘴里吃到胃里的。光从嘴里吃到胃里,那是痴汉的吃法。如果我也说:我也相信我的眼睛和我的心,你不会反对吧?” “你不是开玩笑吧?你真的这么爱我?” 喜悦万分的章如月脱口而出,以一个鲤鱼跳龙门的动作翻身跃到程家卿的身上。 “家卿。” “如月。” 强烈的快感沐浴着她,使她的脸神采飞扬,像灼灼的鸡冠花一般绯红,也许她身下的这张床不日就会变成一张婚床,他的表白多么像是暗示,又含蓄又忠诚,他选择了自己。如此看来,为他而承受的种种痛楚和艰苦都是值得的,有价值的,然而自己为背叛所付出的代价无法与他的损失匹敌。章如月想:自己做的委实不算什么,婚姻和政治一样残酷。章如月在心底招认了她宁可让人杀死也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她排挤了程家卿的妻子,如同一次政治排挤,为的是取而代之。她如愿以偿了,被排挤的那位却在炼狱里苦度余生。她受的伤不过是轻伤而已,而且很快就会痊愈;而被她排挤的那位却在日煎月熬,像一股中药,泡在水里,底下是火,煎着熬着,便散发了浓稠的苦味来。受了轻伤的,反而有人疼爱;如同装进榨干机里的,却遭人唾弃,多么不公平。况且,这疼爱受了轻伤的,唾弃受了重创的竟是同一个人所为,世界真是颠了个了,反弹琵琶能奏出优美的乐曲,令人陶醉,可是颠了个的世界,谁能忍受呢? “也许我们在一起是个错误。” “如月,你不要这样说,也不要这样想……难道你反悔了?” “没有,”章如月不安地低声说道,“我觉得不道德,你以为……你一定要告诉我。 家卿,你不会抛弃我吧?” 程家卿的微笑中快乐部分全部被冻结了,只剩下苦涩往外忧愁地漫着。抛弃章如月,让不幸的婚姻重蹈覆辙,再体验一次如同大厦瓦解的叫人头晕目眩的震撼,这是何苦呢。 “我一定好好待你,请你相信我,要不,我跪下发誓。” 章如月像钢铁受了烈火的烧烤,心一点点软了,如同蚕丝一样柔软起来。 “我相信你就是了。好端端的,你发什么誓,你不知道吗?男儿膝下有黄金。不知为什么,有时候跟你在一起,我很幸福有时候又很担心。” “你要高兴才是。你不快活,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我舍弃了那么多,为的是什么呢?” “好,我听你的。我会高兴起来的,你看你,我一看到你,你的脸色便是这样的煞白煞白的。看起来,似乎精力不济,你是不是一直睡眠不足。” “离开你后,我说一直想你,梦想着有一天能与你重逢。” “我也想你。可是那个畜牲几乎天天动手,我的身上老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常常做恶梦,也常常梦见你来救我。因为身上有伤,我不好上班,请了假在家。即使上班,也不会有人来同情我。在家,我又闷得慌。同情我的人很少,我的同学夏亦雪倒是常来看我,并且警告那个畜牲不要打人。那个畜牲,还是我行我素,夏亦雪来找我,我当然高兴。可是她一来,就是劝我不要跟你再来往。” “夏亦雪,就是那个老处女。” 程家卿皱了皱眉头,不悦地问。 “也许她是好意,可是我办不到。我早就想来找你,可——”“你为什么不来呢?” “我怕你不接纳我。” “怎么会呢?看来我们都误解了对方。我是怕你觉得我不可靠,你是怕我不理睬你。 哈,这回好了,我们互相了解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愿如此。” “你有这么好的脸蛋,又有这么好的身材,我怎么不收留你呢。”边说,程家卿不老实的手边配合着语言开始行动了。他的一双手活像两个胆大妄为、流里流气的匪兵。 “我真可怜,凭你这样摆布来摆布去的。” “女人说可怜的时候,就是说她很幸福。”幸好程家卿只对章如月进行了搜身,没有进行围剿。 一个星期过去,章如月的伤好了。她的第一次婚姻也结束了,程家卿和她结了婚,婚宴办得很潦草,章如月的伴娘是夏亦雪,程家卿的伴郎是一个活泼好事而饶舌头的家伙。所有来客加在一起,不到二十人。程家卿和章如月收到最有印象的一份贺礼是程家卿儿子的一封断绝父子关系的信。在信中,他对他的继母未置一辞,这就更加深了他对他的继母的轻蔑。 第十八章 为爱求官 自从章如月嫁给了程家卿,程家卿几回醒来,还以为身边睡着的是陌生人,想想,才想起自己又结婚了。两人虽是一对新夫妻,却是不折不扣的两件旧东西。既是旧东西,光彩、神韵自是不如人,越看两人越像是一对落难的贫贱夫妻。章如月对炊烟之事是一窍不通的,程家卿心中叫苦不迭,只得叫来自己的外甥女小菊,权当是章如月陪嫁过来的丫头。别看小菊,粗粗笨笨,懵懵懂懂,但饭弄得比章如月要香得多。饭不十分粗砺,菜也不十分糟糕,不至于叫人难以下咽,一个新家好歹形成了。表面上,程家卿一副无急无悔、心满意足的样子。 程家卿毕竟得意不起来,一个市科委主任与一个县委书记相比,只是九牛一毛。县委书记可以调动千军万马,而市科委主任呢,兵不会比象棋盘上的棋子多。外界评论说他是得了美人,失了江山。其实,如果官场失意了,情场如何能得意呢?试想,驾驭一个女人岂如驾驭千军万马更叫人过瘾呢?别的还好说,程家卿最不能忍受的是他的职业习惯不能得到保持。他想发号施令,却找不到对象,没有比这更令他烦恼了。一位裁缝不管什么场合,他还未与你谈话,手指便已经迫不及待要来捻你的衣料评价它的质地了;一位歌唱家即使在蒸气腾腾的浴室里,他也不会忘记引吭高歌;而一位营养学家就是在饭桌上,也要仔细研究一番菜汤的营养。要让他们不好那样做,他们不免技痒难搔,这多少会让他们舒服。何况程家卿的职业,据说是中国最好的职业。不过,现在他有点像从前排挤到了后排,风光大减。但他的心里很不平静,就像杀惯了人的刽子手,只要手中有刀。见了树也要去砍一刀,他也想挥刀砍砍什么,无奈,手中没有刀。与程家卿不同,章如月仿佛找到了归宿似的,一副如鱼得水、笑容可掬的样子,没有一丁点儿不快。 有了所爱的人,女人总是容易满足的。在她们看来,丈夫的胸膛是可以抵御一切进攻的盾牌。当章如月的肩膀抵在程家卿的胸中时,程家卿就是这样想的。带着些许爱意的轻蔑和因性别产生的鄙保女人是虚荣的,权力只是她们觊觎的一部分,而权力对于男人来说,简直就是他们血肉相连的生命。这其中的差异正是女人处于弱势的原因。程家卿失了势,在章如月的感情平面上他能够振雄风,掀起欢娱的浪峰,但是这是多么短暂,他很快又跌入了百无聊赖的波谷。他没办法抑制对重新获得权力的渴望。有一次在梦中他梦见自己正在会场上做报告,恰好有一只鸽子从窗外飞进会场,参加会议的人一齐将视线转移到鸽子身上,这令他很生气,又不好发作,与众怒难犯的是众犯难怒。好在过了一会儿,会场上的视线又一齐回到了他身上。他心里稍稍平衡了一些,朝四周看了看,不见鸽子,大约飞走了。却又发觉头皮上有轻微的搔动,原来鸽子在自己头上。在他警觉了的时候,鸽子也警觉了,扑腾一下就飞走了,底下却哗然一声哄笑起来。梦醒之佘,程家卿对梦进行了一番解析。最后他由此得出一个结论:权力的中心地位是不容转移的,也是不容被破坏的,哪怕是被一只无辜的鸽子。 “得寻一条出路才是。” 几乎每天晚上,要躺下的时候,程家卿都要念叨一遍。 “可除了做官,我还能做什么呢?教书,不会;做医生,难;下海,风险太大;大学里学过的冶金技术,早忘了个光。天天到公园去练太极拳,下象棋,自己又不到老到那种可以倚老实老的年纪,闲到那种无事可干的地步。看来,除了做官,别无出路。但是做一个闲官,又不如不做。只有硬着头皮巴结着做个有实权的官。”程家卿也在替自己估摸,只是不好意思告诉章如月。 程家卿寂寞,章如月表面上也陪着他寂寞;程家卿无聊,章如月也装做无聊。不多久,见院子里有一块空地,章如月便开辟出来,着了魔似地搞起养殖来。一是栽种植物,葱也种,花也种,仙人掌也种;二是饲养动物,先是鸽子、兔子、鸡鸭之类的驯良禽兽,后来又请来了一些吧儿狗、沙皮狗之类的叫人看了怪异的动物。有一次章如月还想买一雄一雌两只孔雀,程家卿一听,吓了一大跳,说:“你要买两只孔雀,把我卖了兴许也不够那个数。”章如月这样搞大养殖,虽不至于弄得程家卿捉襟见肘,但如此大手大脚下去,也有囊底见空之虞。不止一次,程家卿对章如月说了要章如月乖点花,章如月虽有些收敛,但依然我行我素,对那些只有集体名字没有个体名字动物恩宠有加,款待优渥。见章如月对花呀草啊狗啊猫啊的,赛过对待亲生女儿,程家卿就想起了与自己断了交的儿子,暗自伤心了一阵。伤心是一方面,不满又是一方面。下雨了,有些花是要搬进屋的。小菊帮着忙不算,章如月还要动员程家卿也加入,程家卿便有一种被抓了壮丁的不满。花草还好办,动物的风格却迥然不同,腥臊刺鼻,肮脏不堪。身兼佣人与童工二职的小菊也有怨言,可毕竟久经泥土的熏陶。劳动带给全身的酸疼也能领受,基本无妨,独独苦了程家卿。苦不堪言的程家卿老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狗,睡在了狗窝里,只是还没有学会汪汪叫。早晨起来,程家卿最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逃离家园。 天气只要稍稍转晴,里面就浊臭逼人。章如月呢,要么是个没长鼻子的人,要么是朵越污浊的地方越能显出高洁出来的白莲花。她见了动物就喜欢,喜孜孜的,抚摩起来没个完。这大概是她膝下无儿无女的缘故吧,就差没把那些畜牲抱到床上来与自己共枕同眠。 实在呆不下去。 “怎么,你又要出去?早饭都没吃。” 看见程家卿要走,正在梳头的章如月从镜子里盯着他,问。 该死,今天是星期天,不能说是去上班了,那么——“这满屋子盆盆罐罐的,我还能不被挤出去?”程家卿指着地上昨天下雨前搬进来的许多花盆,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道。 章如月扑哧一声乐了,用梳子嗑了嗑桌子,说道:“这不正好你可以帮着搬出去。 小菊,快来帮你舅把花搬出去。”章如月又大声唤来了小菊。 “遵命,女寨主!”尽管不情愿,程家卿还是干开了,头上都出一圈汗了,章如月才来帮忙。 忙完后,小菊到屋里打扫去了,章如月在给她的宠物喂食料。 “我不能再这样闲下去了。” 程家卿歇坐在台阶上,看着章如月小溪一样抖动着纤细腰身的背影说道。章如月纤细的腰身因为稍稍扭转而蕴含着弹力。 “你还能怎么着?” “我不能就这样白白地丢了一个好职位。”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你要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你说怎么办?” “我不是跟你商量吗?” “有什么好商量的,我劝你你又不听。有了个好职位又怎么样?还有更好的呢?” “总不会像现在这样冷清吧。” “你还不是觉得前呼后拥着威风,其实,前呼后拥的人中有几个真心实意对你?” “毕竟现在这样冷清了些。” “废话,这满院子花呀草的,狗啊猫的,哪来的冷清。你心里觉得冷清那就冷清,若或你心里觉得热闹了,那就热闹了。” “话不能这么说,一个男人手里没有权,谁瞧得起。” “算了算了,不跟你瞎说了。我瞧得起你,你自己瞧得起你,这就行了,你又不是替别人活。有则有,无则无,费那么多心机干什么。没机会,我不稀罕;有机会,我也不反对。” “这不放着一个现在的机会吗?我二弟——”“快别提你那个不懂事的弟弟了。你不说我还没什么,你一说到他我就有气。我好歹是他的嫂子,他来问候过我没有。哼,我们结婚典礼,他也没来参加。难道他也像外人一样,我看呐,他瞧不起的不是我,是你!” “他是怕见了你,看见你比他年轻,喊你嫂子,怕你不好答应,不喊你嫂子,又……彼此难为情。”程家卿支支吾吾地解释道,这样的解释连自己都心虚。程家卿似乎还想解释下去。 不等程家卿再开口,章如月赶忙挪揄道:“拉倒吧!他怕见的不是我,而是你这个朝秦暮楚,得陇望蜀,心猿意马的负心兄长。来见了你,他说什么好呢,说恭喜吧,你的所作所为值得恭喜吗,不说吧,又何必呢。” “我们不谈这个问题,好吗?我看你的嘴,是越来越尖酸了,哪有一点先前温柔的影子。” 这话说得章如月格格地笑将起来,“别说人,惹急了,再温驯的羊,也要用角顶你呢。” 程家卿一直看到章如月干完手中的活,他很佩服章如月不厌其烦的精神。她每走动一步,都是那么清丽媚人,珊珊可爱。即使是劳动的时候也是如此,似乎她从事的不是一项劳动,而是一项放松的健美活动。 “咳,你干什么我都不会拦你的,你放心,我真不明白,男人难道总是喜欢干一些没意思的事情?” “你说,这样灰头土脸地,我去找家驹,他会不会给我吃闭门羹,你替我参谋参谋。” “有什么不行!你别人还未去,自己先泄了气。再怎么着,你是他哥。不是有那么一句么——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兄弟之情,胜于夫妻。我是你的妻子,假如你来求我,我也决不会让你吃闭门羹,何况你的亲弟弟。再说,他看这样一路落魄下去,也不会撒手不管的,你好意思,他还不好意思呢。” “厉害!厉害!到底是女人的眼光,入木三分。” “谁要你来讨好。”嗔完,章如月一跺脚,进了屋。 程家卿站了起来,不料额头突然冒出许多细碎的金星,接着头开始眩晕。摆在地上、石板上的花盆仿佛一个个大大的漩涡。既有一股黑洞般未知的不可抗拒不可逆转的吸引力,又有一股在悬崖边才能体验到阴森可怖的排斥力。挺立了一会儿,那些漩涡才不见了,又成了花盆。程家卿觉得这仿佛是一种吉凶未卜的预兆,他为自己的前程担忧,想到刚才从额头冒出来的那些金星,又有一些莫可名状的宽慰。额头冒出金星来,表明前途是光明的,但愿如此。 弟弟程家驹是不会见死不救的,他是自己的救兵。这一点,章如月已经替他作了保证。女人跟政治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女人天生跟政治有仇?不是女人跟政治有仇,而是政治跟女人有仇。女人风情万种,旖旎动人,不由男人不爱。哪个男人说不爱,那是扯谈。就是这难能可贵的欲望求不服输的劲头,才使得那老朽的理智步步后退,规范的框架纷纷松散,受羁的心灵得以解放。政坛一般拒绝女人登场,也拒绝常在不同女人身上的登场的男人登常政治是男人的游戏,玩得精疲力尽之后,又要在女人身上得到喘息和休养。政坛排斥女人,政坛上立足的男人又离不开女人,这,是一个矛盾。这也有点像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也许,在同一根绳子的两极上惊险地走来走去,又不被摔下去,男人生命的全部滋味和快感就在这里,一生所求的就是这个。 半晌,程家卿也进了屋。 这辈子要对得起章如月才是,不要说还包括为了自己,就是单为章如月,也该到家驹家里跑上一趟,程家卿暗暗发誓。自己已过不惑之年,就像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了。而章如月还年轻,哪天生了孩子,就是自己的骨肉。人高马大的儿子已经不认自己这个父亲了,章如月生下的孩子就是自己惟一的后代了。吃、穿、用,从小到大,样样不能少,也不能比别人差。章如月呢,人是个好人。平淡,清雅,甚至有些天真。虽然不是完人,但是个诗意的女性。不过,对稼穑之艰,对人世之险,她是一点不懂的,指望她如何如何为家事操劳,为未来打算,是指望不上的。他是爱章如月的,章如月也是爱他的,但她的这种爱,是绵绵细雨,涓涓细流,缺少——,对,缺少一点刺激。她是个婉约派,与自己暗地里来往时的激情仿佛一座活火山,喷发之后顷刻之间就空空的了,所以生理的刺激得由其它方面的行动来弥补,否则,就十分空虚。就是无事生非,也比难捱的空虚好。 他用情专一地注视着章如月。 他看着她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姿式,好像他要远行,准备在这一刻时间里,将她现在的形象带走。 章如月天天起来第一件事是梳头,然后是伺弄她的花草宠物,然后是洗脸,洗脸之后是化妆,现在她正在化妆。 “老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有画?” “粉搽得这么厚,打扮得像日本的乐妓似的。” “是嘛。喂,别紧看我,看得我——” “我就那么令你讨厌。” “不是讨厌不讨厌,反正你别看我。” “其实,我没有看你,我在看镜子里的你。你说,一个人如果永远在镜子里,不是生,又不是死,却能照样吃、喝、玩、乐、睡下、起来,那该多好。” “说些什么疯话。那样看我,又说些这样的疯话。我怕有什么事。” “我看你,一眼不眨,是怕一眨眼这些美好的瞬间也眨巴没了。” “哟哟,越说越不像话了,像留遗言似的。我看你不像是在家里,倒像是在病房了,高烧似地胡言乱语。” 程家卿得意地一只眼睁开,一只眼闭上,像只猫头鹰。 “好了好了,我是剃头担子一头热。我关注人家,人家还不当回事。下回我的眼睛可要在别的人身上溜来溜去的了。” 章如月在镜子里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就你口袋里的几吊钱,还想溜漂亮姑娘,你付得起青春损失费?看人家一眼,人家的青春就被你看坏一半。你这邪眼,赶明天叫人——”“叫人怎么?” “叫人……叫人,放入鱼缸里,让鱼缸里的金鱼去啄。” “你这么狠心咒人,当心嘴上生疔。”程家卿转移了话题。“我不和你讲这么多了,我明天就走。” “你要走,去哪?” “慌什么,我又不是和人私奔,我还回来的。我可不愿意你变成一个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的双泪直流的小怨妇,我决定明天动身,去家驹那儿。” “那——我去替你收拾东西。”章如月起身就要去里屋替程家卿准备行李。 “早饭都还没吃呢,急什么。” 程家卿笑了,章如月也笑了。 章如月的笑像冰激凌一样化入了程家卿的心里。程家卿的心里像什么在龙腾虎跃着。 趁她还在笑的时候,程家卿冷不丁地凑近前去,一弯腰,猛地将她抱了起来,然后欢快地旋转起来,一圈,一圈,又一圈,像在溜冰场上一样潇洒劲剑程家卿年青威猛的动作,使得如在半空飞翔的章如月又惊又喜,眼里满是飞卷的、酣畅的、变幻的春水浸润过的色彩。章如月的双唇翕动着,张成新月型。随着程家卿有力的旋转,一股独特的香味从她的身上飘出,并在屋子里荡漾起来,令人心醉,仿佛屋子里开满了桂花,使绵延在屋子里的各种花草与动物混和的怪异气味在这芳香摧枯拉朽的攻势下一扫而光,变得洁净清爽起来,旋转还在继续,程家卿更加得意忘形。 “快放我下来。” 突然,章如月在上面喊着。 “你说什么?” “快放我下来。” 程家卿放下章如月时,才发现小菊正怔怔地看着自己和章如月,眼珠子都要掉了出来,她惊异的神色好像是看见两根弹簧无缘无故地跳起舞来。怪诞而生硬的神情像是被人在背后用木棒猛击了一下,来不及回顾。见她这样,程家卿也很窘迫,智商一下从一百多降到了零,几乎说不出话来。 小菊惊异是自从她来到程家卿这里以后,从未见程家卿和章如月表演过这种游戏。 况且,程家卿平时一直很严肃,不苟言笑。他现在的举动与以往的举动,前后反差太大,使她一下子很难适应。过了一会儿,发愣的程家卿开始恢复常态,他先是踌躇了一下,然后问小菊:“早饭好了?” “好了。粥,鸡蛋,辣椒酱,都在厨房桌子上,用罩子罩着。” “小菊,我们先去买菜,等一下回来再吃。家卿,你就先吃吧。” 章如月的话也起到了解围的作用,带上菜篮子,章如月和小菊两人一起出门,屋子里只剩程家卿一个人。屋子里很静,也很空。此刻,程家卿哪儿也不想去,他兀自在屋子里蹁起步来,享受着他与章如月共同制造的快乐的余波。他在靠近窗台的地方听见了嗡嗡声。啊,是蜜蜂。是的,是蜜蜂。 小家伙,也不多睡一会儿,大概很早就起来了。一个心情愉快的人,看什么都是可爱的。程家卿十分投入地看着这只小小的蜜蜂。它分明想逃出这间屋子,它在玻璃里层的边缘打转,像绕丝团一样绕了一圈又一圈。它始终不曾逃出去,但仍在锲而不舍地努力着,期冀有那么一线希望,就在它下一次相中的目标上。难道这房子还不够温暖?不够明亮?现在是早晨,而中午很快就会来临。一个普通的中午,也拥有比早晨强烈得多的温暖和明亮。这只小生灵,难道是自己身份的象征?它的命运值得关注,它为什么要逃出去?它能否顺利逃出这间它也许认为是囚笼的房子?它逃出去又能否获得自由与幸福?他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以庄重尊敬的方式来对待一只微不足道的小昆虫。他观察的时候,忍不住想笑,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他与这只小生灵之间存在的联系。他的心跳不由地加快,胸膛里跳动着一千种莫名的喜悦。 也许黎明时的太阳还带着婴儿的乳香,但是到了八九点钟,从太阳身上飘出的则是一种成熟的年青人的气味了。太阳白炽的光线渐逐在加强,使他专注的目光不断看到白点和黑圈。程家卿不时地揉揉眼睛,而燥热的气息也在不断浓烈。 那只蜜蜂终于逃出去了,它不见了。程家卿的欣喜多于惶惑。咦,怎么,自己左右两边的眼角怎么都凝着泪?程家卿觉得心中有一种激动。仿佛这对他很重要,程家卿觉得有必要寻找到蜜蜂出逃的途径。终于,程家卿搜寻的目光又在窗玻璃上游移。好不容易,他在最西边的玻璃与窗根交接的地方,找到了非常小的一小块缺口。它一定是从这里逃出去的,尽管这儿小得几乎容不下它的身子。模棱两可的玻璃外沿随时地使它受到擦伤,木头的窗棂也会咯得它生疼。 多么不容易!多么了不起! 除了逃出去,已别无选择。我也要想方设法,逃出目前这种困境。哪怕是一丝缝隙,也要将它找到。顺着漏洞,顺着缝隙,逃出去!逃出去! 这个决定,使他第二天踏上的旅程变得不那么难捱。旅途上,有一只蜜蜂一直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为他鼓劲,与他说着别人听不懂的体己话。 第四天,程家卿才回来。他敲门时,连章如月都认不出他来了。 “你找谁?”章如月拉开门,心特特特地跳,战战兢兢地问。面前的人使她想到恐怖片,她急切地想把门关上。 “我是程家卿埃” 声音没变,是程家卿的声音。 “天!你怎么啦?满身是血。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逃犯呢。” 章如月颤抖着,神情紧张地看着程家卿脸上,下颚上附着血痂。血痂的颜色已经变黑,如同沉着的色素。他的头发蓬乱,梗直,犹如冬天冻僵的残草,衣衫褴褛,很脏。 “路上翻了车。” 章如月不由地打了寒噤。 “唉,是从悬崖上翻下去的。公共汽车翻了以后,我饶幸被树枝挂住了,我爬上来以后,发现自己没事。没事的少,死了伤了的不少。在路上拦了几辆车,人家看我这副样子,还以为是越狱的,都不肯让我搭车。最后,我狠下心来,不顾一切地横在公路上,才搭上一辆东风大卡车。可惜,家驹让我捎给你的东西可能都掉下去了,我也没顾得上去找。当我发现我还有气时,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见到你。嗨,总算回来了,只可惜那些家驹送给你的东西。” “人回来了就好!家驹的东西心领了就是了。” 章如月眼圈都红了。她背过身去,尽量不让自己的眼泪下来。那些泪,一旦下来就会淅淅沥沥个没完。等她再转过身来,眼圈不红了,脸上有一些含意不明的笑。她对坐在沙发上仰头枕在沙发靠背上望着天花板的程家卿说:“去洗洗吧。” 这时,小菊也出来了,她一看程家卿,下巴像掉了似的,张大的嘴半天合不拢。 在章如月和小菊的帮助下,程家卿洗了头,洗了澡,总算又恢复了他正人君子的原形,章如月请求他睡上一觉。程家卿一觉睡下,醒来已是月上树枝头。这段时间,没有人来惊动他。人睡得很好。他的睡眠像一匹新纺出来的放在桌子上的布一样完整,平稳。 见他醒来,章如月端上来吃的。 “这是猪血,清清肺。吃完了,我再给你盛一碗米饭来。这么一折腾,跟大病一场差不多。病好后头一个想吃的就是大米饭。” 章如月坐在床沿上,笑吟吟地看着程家卿。一条腿亭亭地点着地,另一条腿横陈在床边,半截藕似的乳白小腿露在外面,一只手就搭在这条腿上。没握着什么就赛如握着一切灵丹妙药。程家卿的眼睛像一个不断上下楼梯踢踢踏踏以为玩乐的孩子,走遍了章如月的全身,真是个妙人儿。尤其是在这种暮色与月光混合而成的暧昧的光线下,章如月就像一张黑白照的底片。是神秘中的神秘,是女人中的女人。 “不要开灯。” “好。” “不要说话。” “好。” “如月,你爱我,是吗?” “是的,我爱你,你也爱我吗?” “我爱你。” “你爱我,是永远,还是一时?” “我不知道。我不能骗你,骗你是不道德的。我只知道我现在爱你。” “足够了。哦,你快吃了吧。你不知道,家里就连猫啊狗啊的都想你。那只爱叨着你的皮鞋玩的小狗,仿佛知道家里少了人,老要往外跑,想去找你。” “动物也是有灵性的。” “比你强。” “何时我不如一只狗了?” “你呀,爱往外跑,不如狗恋家家,家里有什么不好。” “没有的事。”1 “你不懂。” “我会不懂。你是笑我——官瘾发作,耐不住寂寞。不瞒你说,有时候一个男人仅仅做丈夫是不够的,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中国的男人都有诗仕情结,女人是他的诗,官位是他的仕,两样,他都离不了。” “可也有只爱官位不爱女人的男人。” “那不是人,那是机器,是官僚机器。” “我看你也像个官僚机器。” “我们不谈这个,我已经吃饱了,米饭就不吃了,你替我拿好。” 章如月拿好碗筷,放停当,而程家卿却在脱身上的羊毛衫,由于摩擦,在黑暗中发出噼啪作响的火花。火花像昙花,一闪即逝。 “怎么?你睡的时候还穿着羊毛衫。” “我忘了。哦,我还忘了告诉你这次的收获。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吗?” “我知道是个好消息。” “其实……未必有你猜想的那么好?” “程家驹可以不认我这个嫂子,却不会不认你这个哥。” “你瞧你,又来了。我不说算了,真败兴。” 见程家卿撒气,不再往下说。章如月忙递去一个妩媚的比酽茶更浓郁的秋波,让他消气。 “你说吧,未必要我真把两只耳朵洗了。” “洗耳倒不必,嘴得先洗干净了。” 消了气,程家卿才一五一十地把前后经过说了一遍。 “这么说,有眉目了。” “八九不离十吧。”“南章市委书记肯接受?” “正好有一个地市干部人才交流的项目,只要邬老出面,老同志的面子,他不敢驳的。” “家驹不会反悔?” “他,想来不会。在邬老手下做了多年的秘书,自己一个亲哥哥的忙也帮不上,不是自混了。如若这样,无论今后走到哪,他的胸脯即使挺着,别人也不会正眼瞧他——那胸脯中尽是草包哩。” “你这么说,似乎他也不得不帮你喽。” “是啊,眼睁睁看着他的兄弟不上不下的却不伸手,别人会怎么看,以后别人有难处,谁还找他。” “你倒有理了。” “我哪里是个十恶不赦的煞星?落魄到这种地步,我还不冤?” “你还冤。在哪儿住了一晚?是家驹家?” “嗯。” 程家卿虚以委蛇地答应着,声音却很微弱。他不好意思地说他是在外面旅馆里睡的,而且被蚊子咬了一夜。那些见识短浅的蚊子,却格外疯狂,而且一针就是一针,毫不嘴软。 程家卿还省去了在程家驹家,当不断有客人来只好躲入厨房的情节。否则,一见面,那些客人若向程家驹问起他的身分,三方都会尴尬。程家卿的鼎鼎大名,他们不会不知道。一个县委书记,为了一个女人,闹得沸沸扬扬,伤得贬官削爵,这样的傻冒,全省会有几个!傻就傻在他将不宜公开化的公开化了。如果暗的来,不好吗? 第十九章 密谋撞人 1993年底,程家卿作为全省各地市间的优秀干部中的一员,交流到了安宁县,荣任安宁县县长一职。安宁有一帮专门攀龙附凤,看风使舵的官员个个摸骨先生一样,上上下下,暗地里将程家卿的底细摸了一遍。知道其弟程家驹乃省委金副书记的红人,自然刮目相看,比对县委书记黄海更看重儿分。程家卿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在别人艳羡、敬仰、阿谀的眼中,腰杆比文人赖以活命的笔杆子武人赖以活命的枪杆子挺得更直。并且很快忘了自己的污点,骄炽得如同一匹刚刚炮食夜草的良种马,举手投足,一律在向伟人看齐。 夫贵妻荣,章如月工作也安排得不错,在县工商银行。原有让她担任信贷股股长的意思,怎奈她坚辞不就,只得作罢。 一切都很不错,房间装潢虽够不上富丽堂皇,但很实用,很大,单门独院两层楼,上下一共六个房间,还带厨房、庭院、卫生间。原是黄海的前任县委书记的房子,现任书记黄海没带家属来,故而让给了程家卿。 有一天章如月问程家卿,为什么她走在路上,老感觉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一回头,又不见有人指指点点?她怀疑是否是自己裙带没有系好,或是什么不该流露在外面的东西露在了外面,可是,仔细一检查,又不见有疏忽,程家卿听完章如月的提问,只是笑。 程家卿怎能不笑呢?来到安宁,章如月热爱动物和植物的恶习有所改变,动物中只保留了一只讨人喜欢的叭儿狗,植物中只保留了不多的几盆花草,其余的一律遣散,送人的送人,卖出的卖出。除了家庭环境焕然一新以外,自己的气色同春雨滋润的山峰,丰饶和美起来,真是人逢喜气精神爽。当然,不顺心的事还是有的,就像天气一样,露水过后有寒霜,不能天天是好天。 有一天天很暗,程家卿劝章如月不要去上班,章如月没依他的话,还是去了。 中午一般程家卿都有应酬,没有回家。等到晚上回来,却发现章如月在卧室里将头闷在被子里,喊也不理。 程家卿便退出卧房,喊来小菊:“是不是你惹你舅妈生气了?” “没有埃她一回家,就蒙头睡下了。” “是不是疯了?你也没问?” “不知道。” 见问不出个头绪,程家卿又回头去哄章如月开口说话。扳过章如月松鼠般毛茸茸的小脑袋,岂料她话还没说,先行哭了起来。 “告诉我,谁欺负你了?我一定找到他,他是吃荤的,我便整得他认不清荤的;他是吃素的,我要让他认不清素的。” 程家卿故作夸张地扬了扬拳头。 章如月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但笑容里展出的未干的泪痕又让她羞得不行。 等章如月细说了原委,程家卿伸出一个小拇指,勾着。 “不就是一个修鞋的破老头吗,值得你哭?不就是你把自行车放在他鞋摊面前,他不同意吗。” “你得为我出口气。” “君子不与小人计较,你是聪明人。” “你为不为我出气?”那么多人面前,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不就是县长夫人嘛,老子又不求什么,谁要把车子放在我的鞋摊前面,我就把,啰,这手中的鞋子放在谁头上。你说他恶毒不恶毒。他分明是在影射我呢!那些围观的人都不三不四地笑了起来。” “让人家笑去。他笑死了,我们放一串鞭炮,给他道喜。” “我不嘛。” “可是,一个修鞋的,他又没有单位,给不了他处分。他骂你,并不能判他的刑。” “反正你得给我出气。否则,从今天晚上起,你就得给我睡沙发。” “我要着了凉,这全县人民都得在新闻里听我的哈欠了。再说……”“我不听!我不听!你一个做县长的,奈何不了一个修鞋的,算什么呀。” “不是奈何不了。我一县之长,他一个市井小人,犯得着吗?——可以说是八竿子都够不上。” “我不听!我不听!” 想到丈夫有了权之后原本温柔得一掐就断的女人也横了一样,左哄右劝,全是白费力气。 为了不至于落到睡沙发的悲惨结局,程家卿只得向城建局下令起草一个文件,将鞋摊统一规划到一条偏僻的小巷中去了。害得所有的修鞋师傅,只得大眼瞪小眼,纷纷杀价,一刀一刀都杀到自己的心上。因为鞋摊一集中,来修鞋的就可以挑三拣四了,抱怨这个价钱太高,那个手艺太次,该给八毛的他五毛就可以打发了。 事后,程家卿觉得有些小题大作,但也知道权力有时候也可以这样使了。有些不知从何得到消息的促狭鬼就事套用“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格式总结成了一句顺口溜:只许县长偷破鞋,不许百姓说破鞋。只是这句顺口溜未曾传到程家卿章如月的耳边。 1992年是程家卿来到安宁的头一年,因为是年底来的,程家卿没看到这年打击经济领域犯罪的战斗,只看到了战果。与1989年相比,打击经济领域犯罪的力度加强了,声势更为浩大,但是自首的人有所减少。有一些人错误地理解了步子更快一点,胆子更大一点的深刻含意,把这句话理解成了遇到追捕逃跑的步子要更快一点,遇到审判狡辩的胆子要更大一点,所以1992年的漏网之鱼不在少数。在安宁,有几条漏网之鱼逃到了外地,有几条反而从水底下露了出来,更加肆无忌惮,合了一句“抓住了小的,跑掉了大的,来了大得没边的”的谚。这样的大鱼有时也游到程家卿家里,看着这些大手大脚挥金如土的暴发户,程家卿先是不屑,继而自卑,尔后认同,最后佩服。与他们相比,程家卿才觉得自己并没有积累到什么,心里非常的不平衡。自己哪点比他们差?外貌,职务,智商,知识结构,外交能力,凭什么他们都发了财,自己却穷得只剩几根骨头。这时不断从暗地里走出来的富翁和百姓普遍的趋富心理,使得即使坐在县长交椅上的程家卿身上也如同爬满了蚂蚁似的。同时,程家卿新来安宁,初来乍到的,脚跟未稳,需要非同一般的支持和帮助,还有众多的皈依。说白了,他就是要靠县这块牌子,在安宁招兵买马,一统全局,使尽浑身解数,仗着程家驹哥哥这张王牌,程家卿很快笼络了一部分人,他应该感谢黄海、黄海的耿直,只重人才不重奴才的性格使得朝拜他的人在那里壁转向程家卿,程家卿不管三七二十一,照单全收。在他看来,乌合之众也是一种实力的体现。这使他很轻易地就团结了一批人,迅速打开了局面。外界对黄海和程家卿的不同评价也已出现。这批人认为,黄海是刀枪不入,油盐不入的迂物,一块不愿挪动的顽石,太原则了,原则得可怕。而程家卿呢,人脑子活络,势焰正旺,在上又有靠山,人又极随和,谁的忙他都愿意帮上一把,不怕与人称兄道弟,好交,够味。加上一传十,十传百,程家卿爱帮人忙的名声一下子就传开了。来程家膜拜的人,像八月十五的钱塘潮,涌向程家。程家卿呢,事元巨细,一律不遗余力地帮办。章如月一开始还抱怨人多嘈杂,闹得自己头疼,后来就不说头疼了。你想,什么玩意、古玩意、洋玩意、吃的、穿的、戴的、用的、头上的、身上的、手指头上的、脚趾上的,仿佛都认识到程家的路,一齐直奔而来,怎叫人不眉开眼笑呢。有人花三万买了一只伶牙俐龄的鹦鹉,送来,程家卿收下了,擅自作主,命令小菊做了午餐,惹得章如月一气之下三天没跟他说话。此后,再没有人造次送宠物的,以免县长夫妻闹不和,害得县长没有床睡觉,从而影响全县的安定。齐万春是安宁公开的首富,他是舍得花钱的。花钱买平安,他最懂。他知道,一方水土有一方神,只要在这水土上活,若是得罪了这一方的神,自己的日子就得数着过。不如花钱烧烧香,你欢乐,我平安。得知程家卿是个活动角色,焉有不主动攀交的道理,好在程家卿好说话。齐万春一拍胸脯,“你房子这么旧,该修一修了。”程家卿真就带了章如月小菊还有那条叭儿狗被齐万春接到齐家,憩了一个星期,再回去就发现房子像灰姑娘变成白天鹅了。程家卿拍拍他的肩,说:“好你个齐百万,活脱脱的孙猴儿,一眨眼就给我变出这么一栋豪华别墅。好,兄弟,告诉我,花了多少钱。” “你要谈钱就是骂我祖宗,你不是说我是个孙猴儿吗,我就是个孙猴儿,掉一根毛的事,算不了什么。”这事就这么算了。齐万春所付不菲,却在程县长名下存下了一笔钱买不来的感激之情。 不久,齐万春又提议以个人的名义赠送一辆奥迪轿车给县委县政府。齐万春广撒博施,普降甘霖为的是买一个好名声,以抵消自己的坏名声,这是商人的一惯作风,他们从用残忍和奸诈的方式积累的大笔款项中取出极小的一部分来代表仁慈。但毋庸讳言,他的本意是好的。赠车一事由程家卿在县委县政府领导会议上提出的时候,不料,却遭到了黄海强烈的反对。 在会上,黄海坦陈了自己的观点,他说:“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齐万春拿他的钱送给学校,可以接受;拿他的钱捐给残疾人,可以同意;拿他的钱搞一次群众活动,可以支持。但是无偿地送给党政部门,是不可以接受的。我说同志,我们的党政部门可以清贫一点,但是不能忘了艰苦奋斗的作风,我们的党政部门怎么能去接受社会上任何施舍呢?” “老黄,这难道是嗟来之食?”程家卿再也坐不住了,“我认为你的用词不当,这不是施舍,这是赠送——这明明是赠送嘛。”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这样的古话是不会错的。” “可也要注意注意形象啊,我们现在还有一两位副县长坐的还不是小轿车,这样一副尚未脱贫的样子,我看就是去要救济款,人家都不会热情。” “但是,你要知道。这是实情,别看安宁有不少个体户腰缠万贯,可县财政还很乏力。用这样的车,老百姓会有意见。” “老黄,你要看看在座的同志,有的坐的车子实在是跟不上形势。他们在外办事,坐着比驴车好不了多少的车子,见了人就低人一等,矮人三分。” “那是心理作用,我在部队常坐的是越野车,也没给谁丢过人。” “你现在不在部队呀,你问问在座的同志有没有更换车子的必要?” “求舒服,要派,谁不如此,可县里面财政正吃紧哩。” “赠送的车我决不会去坐,请你不要误解,不是我要坐,也不是我想坐。给谁?由大家定,反正我弃权,这总行了吧。” “我还不至于——我的意思不是给谁不给谁,而是不能收。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你给大家说说,党章上,还是省里、市里的文件上有规定,不准收别人赠送的物品。” “这不是简单的一宗物品,不是一块匾,一封感谢信,几箱赞助的饮品,这是一辆车。” “是车怎么了,这车不是送给我个人的,人家是好意。没有在车子安定时炸弹,请你放心。” “你个人可以担保他送车,以后不要求回报?” “要求回报,还叫什么赠送?” “经验告诉我们:有的同志就是不能做到泾渭分明,认识模糊,才导致了错误的产生。” “我不像有的同志,天天脑子里还绷着一根阶级斗争的弦。” 这指向清楚的俏皮话,逗得在座的原本寂寂无声的各位同志一下都哄笑起来。他们像听着一场高水平的辩论大赛一样,看着他们的书记和县长的争论。他们明显感到黄海的思想太陈旧了,太落伍了,虽然他的行为合理又合法。而程家卿思想活跃,不拘泥于物,很会替他人着想。有几个副县长想淘汰旧车的计划落了空。他们想不明白,人生几何,何必这样斤斤计较呢?这也原则,那也原则,何时有喘一口气,活得像那么回事的时候呢?难道做官是成了给自己套上副枷锁?何苦来哉。 “老黄,你何必如此固执呢?不就是一辆车吧。有问题,就说是我主持开的会。出了事,我顶着。” 散了会,程家卿还企图说转黄海的心,程家卿在安宁已经羽翼丰满,他不怕黄海,但是大事还不得让黄海说了算。在他看来,赠车的事是一件小事,自己说了算也是行的。 可黄海却硬是将它搅为了泡影,叫人气不打一处来,他得争取自己的面子。 黄海却说:“不是我固执。若欲取之,必先予之。天上不会掉馅饼下来,他也不会平白无故地送车。你现在可以得到他的一辆轿车,说不定以后,他从你这里取走的不止十辆轿车——你以后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的。” 哼,分明是为了显示自己大权独揽的威风,还振振有辞,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程家卿不再说话,停步让黄海先走,他冷漠而鄙夷地盯着黄海的后脑勺,像打量着一件伪劣产品,程家卿不由地幸灾乐祸起来,黄海的头发已经日见稀疏了。一个连自己的头发都保不住的人,还能保住大家对他的信任和尊敬?这一次,程家卿没有赢,但是黄海输得更惨。刚才在座的那些人心理是拥护程家卿的,这一点,从他们的眼神中就可以感受到。今天真是撞见鬼了,与这样一个长着花岗岩脑袋的家伙昏天黑地你死我活地争论了老半天,真够丢人现眼的,程家卿心里还是有一些愤怒,像遇上晚霞的云,烧了起来。 程家卿觉得有必要将这个结果告诉齐万春,他打电话给齐万春。 “他妈的!装什么清高,他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叫化子烤火都知道往自己胯下扒。 他倒好,送去的礼物他不收——人说手不打送礼的,他倒好,一巴掌打了我,还带上你。” 话还没说完,齐万春便火冒三丈,气势汹汹地骂了起来。 “老弟,息怒!息怒!”程家卿恨不得立刻飞到齐万春身边去劝解,以免旁生枝节。 “他也不打听打听,我齐某是好惹的?我要叫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吭气的声音都没有,我要与他新帐旧帐一齐算。处处与我为难,看他有什么好结果!” 程家卿几乎可以看见齐万春屠夫一样横眉竖目着,用唱黑头的洪声大嗓在叫嚣着。 “老弟,不要激动,慢慢听我说。这事是有点扫兴,可是我们以后的合作有的是机会,是不是?他迟早要离开安宁,不要急,慢慢来,我不会——”“不搞得他七荤八素的,他不知道我的厉害。要等到他滚蛋,我可忍不下这口气,我肺都要气炸了。” “忍得一时之气,免去百日之忧。姓黄的这事是办得不像话,对不起我们哥俩。” “忍也得讲个限度埃他欺人欺到家门口,送车子送的是县委县政府,不是送给他,他拒绝干什么?他哪来的权力。我不是看你老兄的面,别说车子,连吃剩的馒头我也不会丢到县委门口去。” “老弟看得起我,送我的那份情意我心领了,再看一次我的面子,放了他这次,他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不过你送车子,还是有意义的,而且具有很大的意义。” “你在一旁说话,车子都没送出去,不仅我丢了大脸,你也跟着晦气,这事给你添了麻烦。” “好就好在这麻烦上。” “这倒奇了,麻烦有什么好?” “听我说,姓黄的这一次,不但得罪了我,也得罪了那些想坐上好车的副县长们,所以这事表面上是我们的胳膊扭不过大腿,实际上呢,是有些人的胳膊开始向着我们的胳膊了,这不是好兆头是什么。” “嗄吧嗄吧,何时把他妈的大腿给我扭断,那才带劲。”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个姓黄的,除非灰溜溜地给我开路,让我眼不见不净,否则他就是我眼睛里的沙子,哪一天不去除,我哪一天不舒服。” “他不怕与我结仇,公开向我挑战,这仇我就非报不可。送一辆车,多大的事啊,伸伸手就过去了。没想到,他不给我面子不说,还朝我身上踢,这就怨不得我齐万春了。 我齐万春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除了权,我什么没有。吃的喝的不说,什么时候去火星旅游,我是头一批报名的,女人嘛,我想着都腻了。肥的、瘦的、长的、短的、美的、丑的、花的、素的,什么样式的我没试验过……”齐万春在那边越说越不像话,程家卿不禁皱起眉头,像一口浓痰本想吐的,不断却咽了进去,只得恶着心耐心听下去。说了半天,齐万春又回到黄海身上去了。 “我反正是饶不了姓黄的。我要扒了他的皮做吊床,要蒸了他的肉喂我的狗。” 粗俗恶劣,这四个字可以说是对齐万春的最好评价。一想起齐万春那副头大如斗,凡人不想理眼高于额的样子,程家卿就会联想到漫画中的人物。不过,齐万春就服程家卿这一点,很让程家卿宽慰。让一个人服你,不算什么?让一群猴,或者一群虎、一群熊服你,才见你的本领。这齐万春就是一头莽熊。程家卿叫他扑向谁他就会扑向谁。 程家卿很为自己这种三教九流全能与之惺惺相惜,江龙河虾皆可使之忠心耿耿的混世本领而骄傲。 “你先把火收起来,我们饶他这一回。以后只要有过份的地方,他的手伸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 “我听你的准没错。我齐万春,满安宁只服你一人。” “我们是互相佩服。你齐老弟,安宁的风一半是你的,雨也一半是你的。满安宁我一看见你就觉得亲切,比我亲弟弟还亲。” “过奖,过奖,什么时候有空就来喝几杯。” “我还不是常客。” “我看你对那个傅有点意思。这事瞒不了我,在这方面我可是火眼金睛。哈哈哈,要不要我来牵线搭桥。” “羊肉好吃,却烫人;玫瑰好看,可总有刺。这女人虽好,可会不会给我白眼吃也说不定。再说,这事得两人都有意思才行。” 次年,等程家卿与傅梅从金华义乌回来后,已经如胶授漆,如鱼得水,把日子过得赛过节日好长一段时间了,爱情专家齐万春还蒙在鼓里。程家卿每次见了傅梅便像快要冻僵的人见一盆火一样。傅梅饱满圆嫩的体态和呼之欲出的乳胸总给人以一种无限膨胀不断燃烧的错觉,傅梅与章如月不同。章如月是一幅写意画,而傅梅却是一帧浓抹重彩的工笔画。傅梅身体的起伏让他想起紫红夕照中的沙丘和滚滚涌动的稻浪。他在沙丘上踞坐,在稻浪中流汗。他陷入一种温暖、辽阔、亲爱和辉煌的包容里不能自拔。他具有一种农民的韧劲和耐性,但在最后一刻却像一名饮弹的士兵,身子只是急急地往前栽去,眼前一片漆黑,嘴里发出含意不明既像口号又像呻吟的无力的喊叫……只是一走出房间,程家卿便立马像将军一样威严起来。 齐万春与傅梅早已熟识,当程家卿与傅梅第一次结伴来齐万春家喝酒时,齐万春便脱口打趣道:“程兄,想不到你改行打鱼了。这么一条美人鱼,什么时候上的网?正好可做今天的下酒菜呢。” 程家卿觉得把傅梅比作一条鱼不伦不类,傅梅哪是好惹的,一个指头已经点穴一样点在齐万春的额头:“你这家伙心理不健康,怪不得你把女人当菜,吃了一盘又换一盘的。” “我哪有程大哥的福气,上一盘就是一盘好菜。” “再油腔滑调,割了你的舌头。” 受了警告,齐万春便不敢再说了。 齐万春靠的就是他的舌头。他的舌头有骆驼的性格,再长的沙漠也能越过,他的全部生存智慧都凝固在他的舌头上。他的舌头像上过润滑油,淖里泥鳅一样,只要你一拨动,它就能龙腾虎跃。他用舌头攻破了程家卿,攻破了县公安局的马局长,市公安局的局长——他拜他做了干爹。当然,没有他的财产做后盾,他的舌头是活跃不起来、没有说服力的。有时候,齐万春的弟弟也在场,一起胡吃胡喝,胡吹胡侃。有时齐万春新娶的夫人和齐万秋的夫人也来捧常县公安局的马局长,也不定期地来奉承。 傅梅很喜欢有齐万春和马局长在常因为有他们在,他简直就是窈窕淑女了,她怕别人恭维她像杨贵妃。一是因为丰满往前走一步便是肥胖;二是因为杨贵妃的下场太惨,死得过于凄凉。所以只要齐万春和马局长一出现,别人绝不会再说起她的丰满和杨贵妃的雅号。 有时吃着吃着,程家卿眼睛就会发直,问他为什么?他指指喉咙。原来有一条鱼刺卡在他的喉咙里,一条假想的鱼刺,章如月明白他指的是黄海。矮子才不想露头,程家卿不过是被人打了脑袋头才不得不低下的人。怎么甘心屈居人下?有黄海在哪儿硬着,他不能放手干,他岂能甘心? 吃了齐万春不少,不能白吃。程家卿便在自己的权限范围内,将造价两千多万元的安宁商城的承包任务交给了齐万春。齐万春又转手包给了一家民营建筑公司,吃了不少的回扣。齐万春没有独吞,把回扣的一部分送给了程家卿。也许是与这件享有关,也许与齐万春过去的胡作非为有关,也许是因为程家卿与之关系甚为密切——程家卿是这样认为的。黄海决定将齐万春绳之以法,以示效尤。好在县委常委会议上,以三票反对三票赞成一票弃权而搁浅。 这次县委常委会,程家卿认为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针对齐万春的,更多的是针对他的。 车撞黄海便是这次不欢而散的会议的产物。 车撞黄海的第二天,一大早,程家卿就去医院探望了黄海,作悲痛状,说了几句慰问的话。手没有握成——医生警告黄海不能动;下午,傅梅也去探望,身子都要凑到黄海的枕边去,且说话的声音特别大,好像黄海撞坏的不是头和身子,而仅仅是耳朵。 是夜,庆功酒宴摆在齐万春家里,每个入席的人都是踩着欢乐的鼓点而来。尤其是齐万秋,乐得一蹦三尺高。 傅梅头一个坐下,尚未坐稳,便像坐在尖刀上,惊叫一声跳了起来。 “齐大头,你搞什么名堂?” 程家卿忙跻身过去,将傅梅全身上下及刚刚要坐的檀木椅子都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 齐万春洋洋地笑了起来,“看桌上,看桌上,底下没有什么的。” 于是程家卿就看桌上,盘中的菜都连一起……哦,原来是一个人形。怪不得傅梅刚才像被踩住了尾巴的老鼠一样叫的。但看此人有头发,有眼,有鼻,有四肢。头发是头发的颜色,眼是眼的颜色,四肢是四肢的颜色。身上还有衣服,衣服里面无疑还有肌肉,还有体温呢。看,那袅袅地往上冒的热气。 程家卿一看人形的的衣服,便知道是谁。他拍了拍齐万春厚实的肩膀。明知故问道:“老弟,你如此挖空心思,莫非想取而代之?” 齐春万乐观地申辩道:“这还不是为你老兄着想吗。”边笑边招呼大家坐下。 “还少一个人。”傅梅想起一个人来。 “没他还真少了一个角色呢。” “哦马局长。对对对!快打他的大哥大,主角还没来呢。” 说话间,齐万秋就提了一个大哥大去了隔壁,声音还是煞有介事地传了过来。别看齐万秋个矬,但是声音中还是有一股直冲云霄的气概。 “喂!老马嘛!我是你爹齐万秋!你爹我限你七点半之前赶到。若是到了天气预报或是过了天气预报才赶来,我把你的皮全揭下来,我有一个房间正少一张地毯呢。你这么大的体积,想来皮的面积一定不少,你知道就好,嘿嘿嘿,超过一分钟,上交给你的积累款就少一万。” 等了一会儿,马局长头上冒汗,猖狂地奔了进来。一进门就解上衣纽扣。一面像夏天的知了一样叫热死了热死了,一面用羞涩的眼睛向在座的每一位道歉——其实他没有什么错,但他见了上级或财神爷,就像有了错,就爱用眼睛道歉。 齐万秋看了一眼像刚捞上来的胖头鱼一样还溅着水珠的马局长,又看了看表。 “还好,还差三分钟。否则——” “坐吧,坐吧。”程家卿示意他坐下。马局长带着一脸感恩戴德的惶恐,踌躇不安地坐下,气还在喘。 “我还在下乡的人,齐二爷一个电话,又不知道什么事,我敢不来?结果,车子开得像鸡飞狗跳一样,路边的人个个都吓得失魂落魄——差点没撞上人。” “出了事,你见你的祖宗是物归其主,可马太太没主人。老马,你说呢?” 齐万秋不怀好意地讥讽道。马局长只是故作大度地扬扬手,答非所问地说道:“女人嘛,就那么回事。”然后,笑得像哭一样地向程傅二人点头道,“我就知道程县长在,傅县长也在。” 齐万春冲桌上一呶嘴,“你看看我为你准备了什么菜。” 马局长一看,看出了端倪。哎呀,是黄海书记,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开玩笑!开玩笑!”说完,马局长看看程家卿,又看看傅梅。 程家卿不动声色。傅梅代地说道:“马局长,有些遗留问题要劳驾你了!” “什么遗留问题?”马局长心一紧。 早在一旁坐好的齐万秋答道:“就是昨天车撞黄海那老家伙后遗留下来的问题埃不知道肇事者是谁吧?” 马局长疑疑惑惑地看着程家卿:“程县长,案子正在调查。据目击者说,肇事者可能是一学开车的年龄绝对不会超过二十岁的短命鬼。肇事的车子是一辆吉普车,没有牌照。 齐万秋斜睨了他一眼,说:“如果我说那个小青年就是我,你不会不相信吧?” 齐万秋说得镇定自若,马局长的心却开始渐渐发虚、发软。“开玩笑!开玩笑!又开玩笑了!”马局长拒绝承认这个事实。这个事实太可怕了。 “的确是齐万秋闯的祸,望马局长手下留情。” 这次是程家卿开口了。 刹那间,马局长全明白了。车撞黄海,不是一起简单的交通事故,而是一起谋杀。 这起谋杀,面前的这些人个个有份。现在他们要逼——说得客气点,是邀请自己加入这起谋杀,现在他们要让自己钻进他们设计的套子里。如同历史上有名的请君入瓮。他们在逼自己表态,成为他们的同伙。表态以后,说不定他们就会立刻换上笑脸,欢欢喜喜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如若吐露出一个不字……马局长感到了事态的严峻。空气里随时就会飞来无数把飞刀,每一把都是对着自己来的。无毒不丈夫,可是……盲目……见了这阵势,马局长汗又出来了。他呆在那儿,直橛橛地挺起身子,只得逼上梁山似地表了态:“赴汤蹈火,义不容辞。程县长,傅县长如此信任愚弟,不胜荣幸。” “那好,那好。”齐万春用力将筷子往人形的胸口一戳,挑出一颗猪心,夹给马局长。“这个,给你。吃了这颗心脏,便有了两颗心了。” 齐万秋又给马局长斟上一杯法国自主地。马局长颦眉蹙额喝了一口,如饮毒鸠一般。 “怎么,不好喝?” “好喝!好喝!” 程家卿等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马局长顿生悲哀,自己上了程家卿的贼船。谁知道这条船将驶向哪里——然而,然而,只要赶走了黄海,安宁归了程家卿,只要在安宁,这条船还不是想驶向哪里就驶向哪里。即使横冲直撞,冲倒了这个,撞翻了那个,又算得了什么。 人生真是一场赌博啊,自己把筹码掷在了程家卿身上,也许输,也许赢。赢得可能是满堂锦簇,也许输掉的则可能是自己的性命,马局长搔了搔头。他发觉自己的动作僵硬,机械,完成它的好像是牵线木偶的手。 第二十章 祝寿闹剧 程家卿从游河宾馆销魂回来,已是凌晨一点。这天晚上,程家卿让所有在家找他的人都扑了个空。章如月没有等他,就一个人睡了。 程家卿很想洗个澡,但倦意已来,正犹豫着,电话铃响。程家卿的电话声音很柔和,类似发电报的声音。程家卿接来,一听是齐万春。 “刚从老巢回来吧。” “狗鼻子怪灵的。” “尊夫人睡下了。” “睡下了。” “我可是在你房间一直守到十一点,还不见人回。一想就想到,肯定是你们玩过了头,忘记了时间。” “嘘,小声点。” “作贼还心虚什么。” “比不得你。老弟,有什么事?” “是这样。我母亲做七十大寿。” “人生七十古来希这么大的事,不早告诉我。” “早告诉你,怎么行?你这么一忙,怕你一忙就忙忘了。所以临时请还好一点。市里公安局的曹局长,原定是要来的。不巧,明天有一个国务委员来南章,要接待,不能缺席。他来不了。” “所以你就抓了我顶替?” “咱哥俩谁跟谁呀。我要是心里面早没想到你,我是母驴生下来的。” “别咒,别咒,我相信你。” “早上八点起程,把你的贵妃也带上。” “怕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看是最合适了,你说好哪儿对你不合适?” 在电话里,齐万春吃吃笑将起来,一种粉红色的暧昧的笑。 “明天要不要我当众朗诵一首打油诗:这个婆娘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尘,生得儿子都是贼,偷来蟠桃寿母亲。” “免了吧。我母亲根本听不到,他耳聋已经有几年了,再说这词也老掉牙了。如今的新词是:这个婆娘心机深,教训儿子做官人。当官比贼强百倍,打开国库寿母亲。” “得了吧。国库都是为你们开的,唉,可惜我母亲不在人世了,否则我也会好好地尽尽孝。” “记住,一定要把贵妃带上,我还指望着她增光添彩呢。” “明天,你母亲可是主角。” “我能忘恩吗?我母亲是个地主老婆,吃了多少苦,只有她脸上的皱纹清楚。要不是改革开放,我这个地主后代到今天脑袋还得低在裤裆里,永远抬不起头,直不起腰。” “我也是苦出身。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天,再怎么着,你我在安宁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了。” “我哪能跟你比呢?” “你没听说过《百家姓》改了吗?” “怎么改的?”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改为钱赵孙李,周吴郑王,钱字挂帅了。如今是你们的天下埃”“全靠程县长栽培。” “哪里哪里,我还得和你联合,把黄海彻底赶出安宁,把黄海赶出了安宁以后,再把他的势力连根铲除。”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二天,程家卿和傅梅带着礼物驱车赶往齐万春的老家齐家庄为齐母祝寿。齐家门口早已热闹非凡,酒桌连摆了十儿桌。进的人,出的人,不进不出站着不动的人,放眼皆是。一见程家卿,齐万春齐万秋如同太监见了皇帝一样,又严肃又滑稽,一齐上前问好。 “不错,不错,还有乡村别墅。” 程家卿热情地与齐万春握手。一边握手,一边看房子。但见这栋总共四层的房子,有流行的平顶小屋檐,玻璃马赛克贴面,咖啡色铝合金门窗,大门却是木门,似乎是为了保留一点古典遗风。此时,傅梅已经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她上穿杏黄色的罩衣,下穿大红百褶裙,脚蹬一双乳白色的高跟脚,再衬上肉色的长筒丝袜,更显得神采飞扬。 她戴的一副墨镜,又使她多了几分诡谲几分神秘。他的丰满在乡下人眼里是一团令人艳羡的福气,整个人恰与齐万春、齐万秋两人的妻子形成了对比。那两妇人竞赛似地粉白黛绿,浓妆艳抹,脸上敷着厚厚一层粉,薰得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大喊“救命”;一张口涂得如同血盆一样;戒指耳环项链手镯一应俱全;衣服更是艳得扎人的眼。活脱脱一对活宝,有些乡味未脱的乡下人想学城里人,结果往往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到最后,往往是一个邯郸学步的结局:高雅没学会,纯朴也丢了,而有些人对这种学习还常常乐此不疲而孜孜不倦。最终粗俗的人骨子里永远是粗俗,猛割他们一刀,他们也流不出贵族的血来,就像自来水管里喷不出牛奶一样。有些人虽然生在穷乡僻壤或寒门陋巷,但却生得清俊动人,如同一块美玉流落在一堆乱石中,天生的气质。 傅梅看那两妇人的眼神就像一块美玉看着丑陋不堪的两块石头。 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傅梅,两妇人不禁妒火中烧。 齐万秋的媳妇年纪要大些,她不服气地,低声向她的妯娌耳语道:“臭美什么,还不是底下长了钧子,把县长钩住了。” “嘁,你底下怎么不长出来?也勾个县长市长的。” “要死。我说她,你倒说起我来。” 一个作势要打,一个左躲右闪,两人笑成一团。 人们看着傅梅好似看巫山云烟中的神女峰。其实,无论横看侧看,傅梅看起来不过像神女峰下的一名旅游者。但人们看她的眼神没有从她的身上移开。从程家卿与傅梅的神态来看,似乎有衣锦还乡的意思。 已经有人在暗地里嘀咕了:“这个女人是镇里的书记。”另两个附和说:“怪不得呢。一看就能把人给震祝”“和男人一样有魄力。” 程家卿听见大家把傅梅夸奖了须眉巾帼,觉得不虚此行。他立住,抬起头盯着贴在门两边的对联看。 “权作马钱通神骑马共神空碧落; 母极兹子至孝念慈以孝惟红桃。” 也真敢写,人说真理是赤裸裸的,孰不知,这比真理还赤裸三分。 正想着,齐万秋走了过来,弓身,鞠了一个躬,“请进,请进。还有我家傅妹妹,怎么迈不动步子?” 冷不丁,傅梅像对付孩子一样。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齐万秋吃了辣椒一样叫了起来。齐万秋妻子见势,醋意大作,心里恼得不行。人家的丈夫,怎么让她随随便便地掐呢。要掐也轮不到她呀。傅梅却微微含笑,大步进了屋。齐万秋搬动着身子,像一个会走路的矮凳一样进了屋。 齐万春的母亲坐在屋中央,手里一把龙头拐杖,身穿金色缎子面的对襟大褂。程家卿见了齐母,也不管地上干净不干净,倒头便嗑了一个头,齐万春赶紧将他扶起。 程家卿说:“见了你妈,就像见了我亲妈一样。我妈不在了,现在你妈就是我妈。” 听程家卿这么一说,齐万春的确有些受宠若惊,越发觉得以后如不赴汤蹈火,便对不住程家卿了。齐万秋把手贴在嘴,对着她母亲大声喊:“妈,叩头的是程县长。” “什么?狗头吃了不还帐。”齐万春的母亲耳朵不灵便,但是张冠李戴的本领却不亚于滑稽演员,众人忍俊不禁地笑了。齐万春有些窘,便领着程家卿上楼。 “不碍事,不碍事,老人家耳朵不灵便,没关系的。” “老人家就这德性,死活不肯到县城祝说人要靠地气,才能活得长。什么地气,还不是一股子泥腥气。” 齐万春是这样说的,程家卿却不同意齐万春的说法:“不过,老人家说得有道理。”说话间,众人走进二楼的客厅。整个客厅足有五十平方米,贴墙摆了一圈沙发,像个舞厅。金黄的枝形吊灯,葱绿的窗帘,朱红的地毯,颜色十分刺激。客厅一角的墙口还挂着一把剑,不知待谁为舞。再看,对称的那方墙上,也挂着一把剑。 “嚯,大得可以踢足球哦。” 程家卿关心的是屋子的面积,傅梅却向那柄剑走去,抽出来,将剑握在手里,顿时飒爽英姿起来。 “让它们一把在这,一把在那雌雄分离,太不人道了。”傅梅感叹道。 “看不出来,傅妹妹真是柔情的种子呢。”齐万秋打趣道。 “小心吃粟子,戏弄你娘。”傅梅爱跟齐万秋开玩笑。跟齐万秋在一起,就像跟孩子在一起。而齐万秋又不仅仅像个孩子,这使傅梅十分开心。 “二子,别光顾开玩笑了,去吩咐人倒茶上来。”齐万春一吩咐,齐万秋就乐颠颠地下去了。 齐万春仿佛全身上下都罩满了一个又一个幸福的光环,能请到县长来为母亲祝寿,并且还相当尊敬地为母亲嗑了头,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体面的?齐万春不是傻子,此时此刻他胸中涌起的除了感激,还是感激。士为知己者死,何时程县长要他齐万春去死,齐万春可以一句话不说从从容容,面带微笑去坐电椅,就像平时坐上沙发一样。 过了一会儿,有人上了菜,齐万春陪着喝了一杯酒。说道:“你们两个单独呆一会儿,我去楼下招呼一下别的客人。” “随便。”程家卿又有了单独与傅梅相处的机会。习惯情绪使得他不免技痒起来。 先是用嘴凑在傅梅脸上小亲了一下,傅梅扭捏着,气都喘不匀了。程家卿越发来劲,把手伸到了傅梅的衬衣里去了。那儿紧绷绷地鼓着,还挺暖和。抚摸的高xdx潮由此掀起。得趣处,程家卿绵绵地说道:“你这儿真是朝气蓬勃埃”“把你的狼爪子拿开。”傅梅推了程家卿一把:“小心别人看见。” “看见,看见怎么了。” 突然傅梅尖叫起来,继而眼珠子部不会动了。 “怎么回事?”程家卿以为捏疼了她。 “狼狼狼!”傅梅死死地盯着什么。 程家卿放开傅梅,回头一看,笑了起来:“嗤,真是看见骆驼说马肿了背。这哪是狼,是狗,是狼狗。” “妈呀,吓死我了!”傅梅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这里还在蓬蓬蓬地跳呢。” 一条黄毛黑背红头白腿的大狼狗咄咄地看着傅梅和程家卿,眼神冷漠而阴鸷,也不喊叫,透出一股凌人心魄的威严。连程家卿都有些不可思议地紧张起来,也许真是一条狼呢?是齐万春还是齐万秋养的?这两家伙难道真养了狼?狼尾巴短,狗尾巴长。这畜生尾巴不长,看来是狗无疑了。 只是傅梅脸上横溢的潮红快要涸了她的整张脸,自己与程家卿的爱情游戏竟然被一头动物点滴不漏地瞧在眼里,叫她怎么好意思呢? “有我在,就是狼也别怕。”程家卿又拿出他那政治家包揽一切的气魄来了。 “吹牛。”口里虽这么说,傅梅还是对程家卿那种尚未付诸实践的英雄救美人的派头十分欣赏。她甚至希望那是一匹狼,因为可以用它验证一下程家卿对自己所爱的程度。 这时,齐万秋走了进来。看着程家卿傅梅两人一惊一乍的样子,笑了起来。 “别怕,别怕,是一条大狼狗。”齐万秋指了一下那狗。那狗又服服帖帖地趴在地上了。 “也不管管,狗都爬到人的头上来了。怎么能让狗住楼上呢?” “不让它住楼上,它一旦跑出去,惹是生非的,叫人受不了。原来它倒是拴在下面的,但一见来逗它玩的小孩子就狂喊乱呢,呲牙咧嘴的,吓得连大人都不敢往房墙这过了。” “这么厉害。我看它倒是一声不吭的,只是人瞧见它,怵人。” “这畜牲就这样,你越怕它它越来劲,它最怕的是我。有一回,我用铁链拴着它,一根电棍打得它嗷嗷叫,以后它见我就老实多了,叫它怎么样就怎么样。” “可是,这狗不能没有爱情啊!”傅梅故意将话题引向一个有趣的方面。 “怎么能不给它爱情呢,给它看电视就是给它爱情。” “这狗还会看电视!”傅梅瞪大眼睛,惊呼道。 “怎么不会,从节目预告一直看到再见,不看电视它没事可干埃”程家卿笑得喘不过气来:“该死的老二,尽说笑话。” 傅梅想了想,反驳道:“怎么是笑话呢?我记得前一段时间报上说,有一家农户,家里进了老鼠,也和人一样爱看电视。” “如今的报纸有多少真实的呢。我敢说,连国家的统计报表上都有水分,你问问老二。”程家卿看着傅梅将信将疑的样子,笑得牙齿都要跳起舞来。 “给你说说笑话,解解闷。”齐万秋向傅梅坦白道。 “该死的老二,竟逗我玩。”傅梅啐了齐万秋一口。 齐万秋也反唇相讥道:“亏你们女人想得出来。狗哪里有什么爱情不爱情的。” “我宁愿相信它有。” 寿宴之前,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程家卿稍稍抬眼一瞧,发现其中来的科级干部大约有二十余人。平日交情较好的便进来向程家卿打招呼。傅梅则像一个男人一样,与他们称兄道弟地谈笑了一回,马局长也来了。他走路那笨重艰难的样子,让人觉得他身后还拖着一棵大型的尾巴似的。他见了程家卿就像狗见了久别重逢的主人一样。 寿宴开始之前,亲朋好友送来的寿礼都安置好了。又是匾,又是布匹,又是鞋,又是衣服。匾一块块挂好;布匹衣服一摞摞捧出;鞋子也由大托盘托出。看见大家送来的东西,已经摆的摆好,挂的挂好,所有人便开始心安理得地就坐。程家卿对齐万春母亲的孝心也在村民们的嘴里传递。这是一个信息,也是一个新闻,更是一个窗口。从这个窗口,人们看到了齐万春与程家卿之间关系的亲密程度,对齐家和齐家每个人甚至齐家四层楼的房子的敬重又增添了几分。同时,对自己能够光荣出席这种高档次的盛宴,产生了一种掺杂着几分自卑的僭越的骄傲。肃然起敬之余,大家拿筷子的姿式也变得文雅、谨慎起来。好像通过这次宴席,可以一下子速成为城里人。尽管程县长他们的酒宴地点设在二楼,比他们要高一层。不过,很快,他们忘记了程县长,甚至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他们的头脑被眼前的大鱼大肉占满了。他们的筷子也变得放肆起来,渐渐地,猜拳行令的也有了。因为喝酒,因为大声说话,解衣敞怀的也有。有的脸上红,有的脸上紫,有的脸上满是汗光,有的脸上满是油光。狗则在人腿之间撞来撞去。固然它们的牙齿得到了锻炼,但是身上留下了不少的轻伤。 楼上也觥筹交错,笑语喧阗起来。 喝了不少的酒,傅梅的脸红成了红红的海棠花,头发乱着,心情好得不得了,看什么都像看一道朦胧的爱情诗。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花还没送上来?” 齐万秋吩咐人去车上取下了,程家卿与傅梅送给齐母的是粉红、姚黄、米白、湖蓝四色各四十朵鲜花。含意是祝愿齐母事事如意,祝愿她一直活到一百六十岁。老人家行动还利索,“笃笃笃”拄着拐杖劝这桌人多吃,劝那桌人多喝,自己却一点不吃,一点不喝,目光里丝丝缕缕都是慈爱。大家都说她有福气,可惜她听不准确,说了也白说。 而她呢,只是盲目地听,盲目地点头。 这时,门口气冲冲地闯进一位颤巍巍的老太太来,按年龄不比齐母大。按脸相,都是核桃一般的涡旋图案。按穿着,与齐母富寿穿在一身的衣服简直设法比。见了来人,齐母便说:“亲家母,坐坐,叫春俚来。” 有人便手口并用地咬着鸡爪去找齐万春去了。 那亲家母大约知道齐母耳背,便不跟她说话,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等着齐万春到来。 齐万春踏踏地下来。一见齐万春,老太太眼泪便下来了。 “我的女儿白死了。” “妈,说这种话。我昨天叫二子亲自去请你来喝酒,大约二子麻将上瘾,给忘了,我这儿有贵客。你先坐下,过一会儿我给你赔罪。”齐万春笑道。 老太太却愀然变色,陡然愤恨起来:“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妈子,如今你发了,你眼里只有金子银子,哪会有我这个老婆子。我那闺女,多好的闺女,要身段有身段,要相貌有相貌。到你手里便成了鬼。好一阵,坏一阵,身上打得没几块好肉。你在外面嫖,还不准她说,还折磨她,羞辱她。” 齐万春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说:“妈,你少说两句好不好。” 老太太挥舞拐杖,横硬地说:“不!我要说!你提着良心想想,你追我闺女那段,哪天不是一天跑三次,可是现在,你连影子部不在我跟前晃了。你分明看不起我这穷老婆子。” “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妈,你就不要再提这些事。” “不提,好,我不提。我提我闺女总可以吧。我闺女不是命薄,不是命苦,她死得冤哩!”她这一喊,喊得大家的筷子都不动了。 “你别给我大声嚷嚷。” “你当我不知道,她是你害死的!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我为什么要害她呢?” “还不是她不会生育——天,谁知道是你的事,还是她的事?害死了闺女,你又娶了个闺女,可是你还不是没有一个儿女。你有钱,可是老天叫你断子绝孙。活该啊,你看。” 老太太手舞足蹈的说唱抑扬顿挫,如同表演一出歌剧。大家表面上不作声,心里却暗乐。看着平日里威风八面的人有煞他的威风,那种痛快的感觉是无法形容的。 “告诉你,你女儿死了,你也不是我的岳母了,你别给我在这儿闹了。你给我出去!再闹,我就不客气了。” “我不仅要骂你,我还要打你呢。” 老太太还真敢动手,一根拐杖如同剑一样劈斩下来。要不是齐万春闪得快,脑袋或轻或重总要流点颜色出来。 齐万春恼了,但强忍着:“你说,你要多少钱?你女儿死,已经给了十万。” “你给我说,我女儿是怎么死的?” 齐万春嘟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女儿上吊的事。” “不,我知道是你这个没良心的害死的。害死之后你就放出风声,说我女儿是上吊死的。” “法医不鉴定了吗?是自杀,不是他杀。” “你有钱,你什么买不到,假鉴定算什么。” “我不跟你啰嗦,你无非要几个钱。你痛快说,我痛快给。”齐万春摇头晃脑地说。 “不,我不会要你的钱。你的钱脏得洗上一千遍一万遍都洗不干净。我不要!” “我要见县长。听说县长今天来了,我要请县长评评理。”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不顾一切地往楼上走去。也不知她哪来的力量,居然挣脱了齐万春的手。 “我要见县长!我要见县长!我女儿是齐万春害死的!” 猝不及防,好似天上掉下来一个老太太。与二楼在场的所有人一样,程家卿大吃一惊。吃了一半的菜还在口腔里,他忘了咀嚼。齐万春很尴尬,狠了狠,想把老太太拖出去。不料,老太太眼眦欲裂,好像要挣脱来缚在身上所有的绳锁一样,奋力拒绝道:“你不要过来,你过来,我就一头撞死在墙上。”边说,边将拐杖扬起。 齐万春不敢上前一步。傅梅却适时地站了起来,她亲热地拉着老太太的手说:“老人家,消消气,消消气。” 她的举动尽管有些矫揉造作,但是能使即使是戒心十足的人也变得不再设防。老太太果然听了她的话,并且按照她的意思坐下了。这就使得老太太早就准备好的重磅炸弹似的诅咒和控诉尚未爆炸,便被人扔进了水里。 女人都有很好的耐心,傅梅也不例外。女人能使一切化干戈变玉帛。傅梅又一次成功地做到了。加之,齐万春的母亲又在一旁陪着老太太掉眼泪。老太太的气登时消了一大半。 在齐万秋的帮忙搀扶下,老太太、齐母上了三楼。 “总算过去了。” “好端端的寿宴,被一根老拐杖给搅了。” “不管它,继续吃啊,继续喝。”齐万春长舒一口气。 “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程家卿在一旁许久都没有说话,他想起了他的前妻。 寿宴结束,程家卿才拍了拍齐万春的肩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给她钱,她不会要的。我看老太太也怪可怜的,不如给她搞个定期救济。傅书记,你说呢?是不是跟民政局的人打打招呼?那个局长你很熟嘛。” 第二十一章 开阔眼界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为了感谢程家卿,齐万春特地请程家卿到一个北方海滨城市逛了一圈。他的厂子在那里设了个办事处。 通过这次旅行,程家卿深切地感到:自己的的确确完完全全在为了一个县长。他像喝了魔鬼烹调的蘑菇汤一样,只尝出了其中的鲜,没尝出其中的毒。 这个城市濒临大海,准备了许多的海风和异国情调从海上吹来。城中有尖顶的教堂,还有新建的铁栅栏上爬满青藤的洋别墅。齐万春请程家卿下塌于一座五星级宾馆。 “你不是要我堕落吧?” 一进宾馆,程家卿便笑着问道。 “这次请你来,就是要你彻底放松放松,抛开一切。你先休息休息。今天晚上请你上有名的太平舰海鲜楼。到了那里,你会发现另一个世界,今晚八点。” 齐万春很准时,一辆出租车将他们稳稳地载到一座高档的有着古典建筑气韵的海鲜楼门前。齐万春气壮如牛地腆着大肚昂首在前。他的意大利黑手党一样的西服和鳄鱼钱包闪着油油的黑光,程家卿跟在后面,倒像他的跟班。 “哟,是齐老板,好久不见。” 不等齐万春开声,吧台上有一个又瘦又小的年轻人迎上来。 “老地方。”齐万春吩咐道。 “又来当一名水兵。”年轻人诡秘地笑着,脚并不停,将两人往前引。 “要几位?” “你看我们来了几位?” “两位,好好。” “要好的,不能亏待了我这位朋友。” “哪敢蒙你齐大老板。” 在他们谈话的当儿,程家卿一边走,一边朝两边半透明的房间里观望。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里面有男女搂抱成一团的身影,还有男人和女人的喘息声。他明白自己到了一个什么地方,不禁怦然心动。 两人进了一间雅间,这是和式的格局,鞋子尽可脱在门外,进门席地而坐,很自然。 雅间放着一台带影碟的电视机,墙上挂着日本仕女图。 “到了北京你才知道自己的官太小,到了广州你才知道自己钱少,到了海南你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到了这里你才知道的哪个部位容易发烧。” “这样不好吧!” 程家卿忐忑不安。他看着齐万春像看着一个弥漫着粗莽气息、骨架粗大的原始人,内心充满了崇敬和陌生感。 “开放一次吧,这不是内地了。你不要太书生气,有一句话叫做‘开房搞活,闻鸡起舞’。应该适应当前形势,要不要来个白种女人?” “我……我看随便吧。这里不会有事?” “你放心,不会有事的。开始我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有一次为了争一个吧女,差点与一个人动手。结果没有动成,还因此与那个人成了朋友。你猜他是谁?这个市里的一个公安分局的副局长,交换了明片才知道。”齐万春停了一下,补充道:“而且,兼这里的幕后老板,这个海鲜城实际上就是他的。你想会有事吗?再说,还有保安呢。所以每次来,我都要放心大胆地到这里放松放松。这里有一个特色,吧女老是换,老有新面孔,长江后浪推前浪。” 正说着,那个瘦小的年轻人亲自指挥女侍拿来酒菜、水果、点心等。当女侍绕到齐万春身边摆放时,齐万春顺势在她Rx房上捏了一把。女侍受惊的身子像猫猛然往后一缩,手里的东西差点掉在地上。 “别紧张,一紧张,Rx房就会僵硬像个鸭梨。”齐万春恬不知耻地评价道。 瘦小的年轻人用身子抵开受惊的女侍,圆滑地说道:“她是新来的,只是不懂事,哪里会紧张。见了你的钱,她笑都来不及。” “好说,好说。” 齐万春从鳄鱼钱包里用两个指头夹住一张大票,慷慨地递过去。女恃接过,果真嘻嘻笑着走了。 “连一声谢都没有。”齐万春不满地嚷道。 “谢你的人马上来。” “你小子嘴越来越油滑了。还不快点。” 不到五分钟,上来两个吧女,一个身子较为丰满,如同琵琶;另一个较为清丽,如同小号。丰满的一上来就朝齐万春抛了一个媚眼。 “不认识了,真是贵人多忘事。” “怎么,是你。你不是嫁人了。” “你怎么知道的。” “听说的。” “嫁是嫁人,但是上个月老公车祸死了。这不,又重操旧业了,还是干这个好。” “你哪里是耐得住寂寞的人。这位,新来的?”齐万春的眼睛像手电筒一样在那清丽的吧女脸上轻佻地照来照去。 “这是我师妹,叫橙橙。” “不是真名吧。” “你连老娘的真名恐怕到今天还不知道呢。” “好好,坐坐,这是我的一位朋友,是一位很有才气的作家,来体验体验生活。”齐万春指了指程家卿。 “这里可不要作家,要水兵。” “他是报名来当水兵的。” 程家卿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看他的样子,不像他来风花女人,倒像女人雪月了他。他想到临阵脱逃,却找不到一句遁辞。 “程兄,你先挑吧。” 齐万春也真说的出来,程家卿晕晕乎乎,像做梦一样,但他很快稳住了局势。 “我学孔融让梨。”程家卿觉得没必要打破一对旧情复炽的情人的鸳梦,便攒劲说出一句十分得体令他本人也十分满意的话来,似乎他说不出漂亮话来,便没有资格在这里下去。 “你瞧,到底是作家,话一说出来就坏透了。橙橙,你好好伺候这位一肚子坏水的作家。”那个丰满的女人格格笑着,挤眉弄眼地挽着齐万春走进了里间。 随后,里面传出来抽水马桶喧响的水声。原来,里面是浴室、卫生间、爱情练习场所三位一体。 这位名叫橙橙的清丽女子似乎入道不久,也许是和自己一样,第一次来。 程家卿一面想着,一面拿眼睛去瞄橙橙。只见她端坐着,正盯着日本仕女图中一位樱花树一样纤弱淡远的日本仕女看,手拘谨地放在膝益上。十根嫩芽一样的手指,似乎像纱窗一样能透出光来。似乎,只要抓住其中的一根手指,便能抓住整个春天。 “咱们跳个舞吧。” 橙橙接受了程家卿的邀请。房间很小,旋转不开,橙橙的身体吊在程家卿身上,她的柔软平坦的腹部,却紧紧地贴在程家卿身上。程家卿感到一种既不同于对傅梅也不同于对章如月的冲动,确切地说,是一种兄长对亲妹妹的卿卿爱怜。 “你今年多大了?”程家卿问道。与橙橙的耳鬓厮磨,使他全身染上了橙橙发丛中传递过来的一股清香。 “十九岁。”她的话语中似乎也有芳香。 “这么年轻为什么来干这个?你是学生?” “是的。我是艺术学校的学生,学画的。” “哦。既然是学画的,为什么不好好学?” “我需要钱。我爸今年年初下岗了,我妈瘫痪在床,已经病了十来年了,我不得不干这个。”橙橙咬了咬嘴唇。 “那这里的老板给你多少钱?” “我听豪姐的。” “就是刚才陪齐老板的那位?” “是的。” “你先不谈好价钱,会受盘剥的。” “那也没办法。只要每个月有个几百块就行了。” “你就不怕出事,或者——染上玻” “豪姐跟我讲过:这太平舰里的小姐全都是健康的,而且这里很隐秘,上面有人保护,绝对安全。不然,怎么能叫太平舰呢?” “她的话你也信。” “姑妄听之,姑妄信之吧。” “你是橙橙吧。我看你呀,不如改叫蠢蠢。” “蠢蠢?” “蠢蠢欲动的蠢蠢。” “看来,你这位作家还是有良心的,关心起我们下层平民的生活来了。” “作家也是人嘛。”程家卿只好继续装下去了。 “是啊,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当过赌徒,而郁达夫也曾在日本风流过。鸡鸣狗盗之徒,作家中肯定也不少。这不算什么。” “你每晚都来?”程家卿不能不懂装懂,只得岔开话题。要知道,他平生最讨厌作家之类的玩意。那些人穷倒罢了,偏偏又酸,他不喜欢。 “一个星期四个晚上。” “这么卖力,能不能坚持?” “不知道,我,还是第一次来。豪姐说一般晚上要闹到午夜的,两点三点也说不定。” “这样休息不好,会耽误功课的。” “功课倒没什么的,只怕遇人不淑。刚才那个人简直像黑旋风李逵,太可怕了。不知豪姐怎么会喜欢他。”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青蛙说癞蛤蟆古怪,癞蛤蟆反说青蛙不帅。” “你真逗,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好人。” “你家里人知不知道。” “我妈妈起不了床,她怎么能来呢;我爸爸,这么高档的酒店他大概这辈子做梦都没进来过。” “橙橙,听我说,你不要再干这个了。” “不干这个,你说我干什么?全日制的我干不了。再说,这是我了解世界窗口。听豪姐说,这里欧洲人常来,日本人、韩国人也有来光顾的。” “看来,你野心还不校” “当然,镀过金的和没有镀过金的毕竟不一样。” “你太单纯了。”程家卿自己也有些吃惊。自己怎么变得这么悲天悯人起来。 “人是逼出来的,没办法不变得复杂起来。你看,学唱歌的在歌厅卖唱,学舞蹈的做陪舞女郎,这有什么不好呢?我一个学画的来做吧女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仅仅是做陪酒女郎吗?你会一步步越走越远的。” “当然,不仅仅是陪酒,走得远有什么关系。也不瞒你说,卖身也可以,只要给钱。” “荒唐!你忘了你瘫痪在床的母亲和失去工作的父亲吗?”程家卿甩开她的手,坐了下来。 “不,恰恰是因为我时刻想着我可怜的母亲和可悲的父亲。他们也有一双手,也有一个脑子,为什么都混得不如人家?——不就是不会出卖自己吗!” 橙橙的哀怒、怨艾,还有作感,都一齐升腾起来,程家卿感到了她柔软心灵上金属般顽固的颤动。 “你是个假道士!伪君子!” “我不是,不是。” “那你还犹豫什么。我有年轻的大腿,我的Rx房还不够饱满,但是只要你不断抚摸,不愁它不饱满起来。我不配你吗?你是作家,你需要轻松,需要调剂。我难道不是最好的轻松与调剂吗?”橙橙幽怨地说道。 “我不需要这个。” “你不是要体验生活吗,我看你是不想真正体验生活。你怕,就算了。你要是吝啬,我也不勉强。” “浊酒狂歌的生活还适宜你。” “你来这里,就是对我说这些的。你可笑不可笑?” “你说我可笑,我也认为我可笑。” “这么说,你是有心理障碍。心理障碍,对,你一定是有心理障碍。” 也许她说对了,程家卿心里一闪念,觉得他为了娶章如月而付出的代价太大了。那种来自各方各面的阴影也使他无从应付。也许,正因为是代价太大了,他才格外珍惜他与章如月的感情,他从心里面不允许有其他的人插进来。但傅梅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她难道是嵌在牙缝的食物屑,想剔就能剔掉,问题不那么简单。不可否认,傅梅插入了他与章如月的生活。奇怪的是,他需要傅梅。章如月与傅梅两人分别是家庭生活与社会生活、美与力的象征。爱上一个新结识的女人,就要交出原来的女人,这恐怕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一颗心灵不能同时与两颗心灵碰击,这样,撞出来的,恐怕不是火花,而是窟窿。他的心灵既与章如月的心灵产生撞击,那么他对傅梅的举动便谈不上爱,而是一种权欲失控。但现在面对的是一具还没有学会爱情,也找不到权欲痕迹的年轻的肉体。 是糊涂的,便可以对着这年轻的肉体忘乎所以了,要命的是程家卿此刻很清醒。 “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爱上你了。不管你今后在哪里,即使杳无音讯,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我也甘愿把我火热的贞操交给你。交给你,胜过交给其他人。谁知道在这藏污纳垢之地,我会遇到别的什么人呢?——与其把贞操交给别人,不如交给你。交给你,真胜过交给其他人。你沉稳宽容,心地善良,说话和气,也不缺乏幽默,不是那种一见女人骨头就软得不行的登徒子。” “别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我就成完人了。” “不,你不要拒绝我,我想你也不能拒绝我。”橙橙把披在肩上的湖藕色扎染披肩取下。披肩像一团藕色的雾,沉落在地,悄无声息,她还在继续行动。程家卿想上前去劝阻,又怕手无意间触及到她少女莹润的肌肤。他看见她露出了里面的吊带睡衣,以及圆溜的象牙色的香肩。 “你不是作家吗?可谋篇布局我也懂。我要为我的人生谋篇布局呀,我想,只有你,能为我开个好头。” 她简直是在逼过来。 她小袋鼠似地向上一跳,温婉的双手几乎同时勾住了程家卿的脖子,然后是潮湿的红唇压上了程家卿的嘴唇,灼热而又疯狂,程家卿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塌塌米上,她顺势躺下。这时的橙橙,比真正的睡美人还要妩媚。从腰间她慢慢地抽去了一根闪亮的腰带,她抽去的是她的自尊,还有她柔情似水的妙龄岁月。她的举动如同初上赌场的赌徒,初生牛犊不畏虎,一上场就押上了自己的命,让整个赌场为之惊骇。 “来呀!” 程家卿侧着脸,不再说话,悄悄的像死一样的寂静。 打破寂静的是从甬道上传来的脚步声,近了又远了,又复归寂静。喔,看来她是下定决心了。她的两粒明眸,活像冰层下的两颗火球,又纯洁又炽热,叫人无法抵挡。纵然铁石心肠,也生怜意。 如果自己扑上去,可以证明什么呢?证明自己活着,而且精力充沛。一具玩偶?一具玩偶。仅此而已?仅此而已!程家卿就像一个坐在汽车后篷里的人,只能看到后面,而看不到前方,在汽车疾速转弯的时候适应不了车子的方向。因始料不及而身子欹侧,头脑空虚,想抓住什么又抓不住什么。 自己抚摸着一具玩偶,而自己所爱的人又不在眼前,这有什么呢?不,尽管所爱的人不在眼前,但她在你的脑子里,与你与玩偶在一起,程家卿不能原谅自己这样做,他意识到清醒的痛苦。 那裸露的大腿就在眼前,那尚未袒露、微妙起伏的腹部暗藏着柔情蜜意,多么美好,世界一切美的原型。可为什么有人要把这命名为堕落肮脏的生机。程家卿弯下腰,他的衣服,痛苦的绷紧了。 “你起来吧。” “为什么?!”她愤怒了。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真是活见鬼,我猜出来了。你要不是有心理障碍,就是有双重性格。” 橙橙像解开了一个十分难解的谜一样,格格地笑了起来。她双手下撑,身子向上仰着。她的笑声很是怪异,如丛林中沉沉黑夜里恶枭的鸣叫。刚刚笑过,橙橙又哭了起来。 最后,还是程家卿握着橙橙的手,把橙橙拽了起来。 “你不习惯吃野餐。”橙橙亮着油粟子似的眼睛,从鼻子里哼出轻蔑。 “是的。”程家卿镇定地回答道。 橙橙哭声更大了。她扑入程家卿的怀里,眼泪将程家卿胸前的衣服打湿了一大片。 良久,她才止住眼泪。 “好了,好了。”程家卿轻抚着她的脊背,“你还太小,根本不懂,我不是不爱你。” “那是什么?”橙橙扬起头,眼泪又出来了。好像她还有一线希望似的。 “这样跟你说吧。我们俩呢,你就是一个唱歌的人,而我就是打拍子的人。你唱得很好,我的拍子也打得很好。” “那不就很和谐吗。”橙橙不解道。 “不,”程家卿摇摇头,“你唱歌是合着一首曲子唱的,而我打拍是为另一首曲子打拍子。你唱的是一首曲子,我打拍子的另一首曲子。尽管都很优美,但很不和谐。你听懂了我的意思吗?” “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说教的样子!抬起你那狗屁作家的头——我不信,我就不值得你一看?”橙橙见程家卿死活不肯入港,生气地吼叫起来。然后,利利索索地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 乳罩掉落在地上,镂空绣花的饰以蕾丝的内裤也掉在了地上。程家卿身上的火焰腾地一下燃烧了起来,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橙橙。 橙橙蜡烛似地竖立在那儿,燃烧着绵羊被赶进屠宰场那一刻才有的忧伤,周身上下闪烁着白瓷般明亮的光,他眨了眨眼睛,放胆朝这个浑然陌生、肤如凝脂的青春裸体看,将这个散发着迷人的鲜活气息的胴体从头到脚地意淫了一遍。当他的眼睛斜斜地落向那片有着处女地一般柔软和滑润的初生林时,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下去。但见她柔肩溜滑,纤腰弯弯,腰髋衔接处的曲线又美妙又流畅。她那含苞待放的胸部,平坦如砥的腹部,修长妖娆的大腿,茁壮玲珑的小腿,紧凑溜圆的赌气似地微微撅起的小屁股,都有一种妙不可言的风致。介于幼稚与成熟之间的风致,让人百看不厌。心动不如行动,程家卿猛然想起了这句煽情的广告,广告真是直抵人的心灵埃“来呀,还等什么,作家同志,让我们将爱情进行到底吧!”面对着蠢蠢欲动的程家卿,橙橙做完一个飞吻的动作,笑意盈盈地朝他招了招手,挑逗得程家卿心旌如狗尾巴草一般颤动起来。她的声音甜润而又柔媚,带有一点点风骚,一点点暧昧,全身的体毛,泛着金黄的光,就像长在她身上的灯光。 既然真把自己当作一名作家,自己何妨就做一名作家。但凡作家中的大手笔,从没有直奔主题的。程家卿拿住劲,收起心猿意马,稳稳地走向他眼前的妙人儿,橙橙并不慌张。他的手搂定她的双腰,缓缓弯下身子,佝偻着,嘴对着她的Rx房呵气。她的Rx房像一枚小小的甜柑,乳头成熟得像草毒一样小巧、圆嫩、饱满,没心没肺地单纯地袒露着,被扩散的红晕包围,恰似群星捧月。乳尖周围的皮肤紧绷绷的,里面的青筋细若游丝,仿佛是热情和力量释放的错综复杂的秘密通道。他嘴里呵出的热气撩得她痒痒的胀痛,又忍俊不禁,起笔不错。交待清楚,不啰嗦,点到为止。他心里美得慌,却不吻她的Rx房就站了起来,一手托起她的Rx房,一手故作怜惜地在上面挤牙膏瓶里最后一点牙膏似地挤捏,揉搓起来,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要她屈服。这时她的笑已经有点勉强,不再有起初的骄矜和自信,身体也有些发抖,一副稳不住阵脚的样子,到底是涉世未深埃程家卿一边心中暗叹,一边将自己脱得如同赤子一般,要与橙橙坦诚相见。 听到橙橙吐气如气的娇喘越来越响,程家卿突地身体前倾,一用力,猝不及防地将橙橙压倒在塌塌米上,那动作比飞鹰叨小鸡迅捷。程家卿的身体中心也弹簧刀一样,啪一下,甩了出来,直捅橙橙的身体中心,他的雄性资本一注入她的身体,她就被鱼叉刺中的鱼儿一样乱蹦乱跳起来。程家卿岂肯让她翻身,叨住她的舌头吻将起来。不错不错,谋篇布局最重要的就是要起笔雄壮,势如虎头。看来自己基本上是实现了自己最初的设想,程家卿操纵自如、笔走龙蛇地运作着,时而直笔,时而曲笔,时而螺旋式地前进着,时而跳跃式地前进着,真正是乐此不疲,做到了风行水上,止于其当止,行于其当行。激情洋溢时,程家卿真想高歌一曲。行文转折处,程家卿又不露痕迹。即便如此,程家卿也还觉得不过瘾,打算大胆突破常规,跳出窠臼,用他的终生不废之笔在橙橙身上汪洋恣肆地书写起来……一百字,一千字,当他写到即将一万字的时候,他猛地感到有点江郎才尽,余力不逮,好在他及时转变观念,调整文风,以奇峰突起的姿态,在高xdx潮之中又起高xdx潮,写得最得意处,他惬意地闭上眼睛,自我陶醉了一番,将最后几行美如珠玑的文字落在橙橙的白如宣纸的小腹上,权作收笔。 起如虎头,收如豹尾,真是棒极了!而橙橙在程家卿力能扛鼎、运斤成风的起承转合中,早就失去了她一开始的傲气和狂野,乖乖地听任他笔端的走势了。 “涮了一回爱情麻辣烫,真他妈过瘾!”程家卿美滋滋地想。 不过,程家卿还是有点遗憾。若不是以为橙橙是处女的话,他才不会这样像个毛头小伙子似地卖命呢。塌塌米上没有处女之血,这毕竟是个遗憾。原以为自己玩了她,没想到是她玩了自己。然而——一个假装深沉,一个假装纯洁,也算是半斤八两,旗鼓相当了,两不亏。 见程家卿躺在塌塌米上没有任何表示,橙橙便起身出门,风摆杨柳似地走了。 又过了一刻,齐万春神采飞扬地一边拴着皮带,一边从里间出来。 “哈哈,又方便了一次。” “去你的。” 豪姐的手提包落在齐万春的虎肩上。 “咦,橙橙呢?” “走了。”程家卿如实回答道。 “听刚才你们又哭又笑,你老兄在女人面前真是有一套。”齐万春奉承道。 “那我走了。拜拜。”豪姐跳踢踏舞一样一摇一摆地走了。 “这人啊,真是喝凉水也塞牙。这个娘们,好端端地洗手不干了,有钱了,从良了,偏偏嫁了一个吸毒的家伙,这下可好,丈夫在云南贩毒被击毙了,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也空了——她刚才还骗我们说她丈夫死于车祸,这人呐。” “怎么感慨起来了?” “人生啊,由不得人不感慨。当初我要娶了这娘们,何至于如此呢。” “你可是爱情专家。既有意,干吗不娶?” “专家谈不上,称杂家勉勉强强。真娶了这个娘们,不出一年半载,我就要从物质到精神上都被她掏空。我说怎么样,那小妖精,还是处女呢。” “我可是没动她一个手指头。”程家卿因为假装正经,没说实际。 “真的?” “真的。” “服务费我可是付了两个巴掌埃” “真是让你破费了。” “哪里。那小妖精,我一看,就知道八成是个雏儿。哎,老兄,说破费你就太见外了。那年,我在北京努尔哈赤大饭店,玩一个名模,那可真是一掷千金。那娘们要住总统套房,我办了。蜻蜓点水,吃快餐似地玩了一盘,玩完给了一万。不是人民币一万,那娘们要的是美金。那时候,我年轻,被人看成是土包子。见了土财主哪有不杀的,跟你说吧,无论什么明星歌星影星名模,都一样贱。现在开公司的老板,就爱玩歌星影星,看谁玩的名气大,叫做胯下星辰在今夜闪烁。哎,一个小妖精,又不是什么大腕,干吗不动手?” “她说她有一个瘫痪在床的母亲,还有一个刚下岗的父亲,我就不忍心,下不了手。”程家卿仍没有说实话。 “世上那么多穷人,你同情得过来吗。你啊,就是心太软。哎,那事下来没有?” “黄海的那事?” “黄海肯定滚蛋,他吓都吓得要死。我说的是你的事——县委书记的事。” “哦,这事估计问题不大。高书记已经同意了。” “你当了县委书记那就好多了,我也可以放开手脚干了。姓黄的在安宁,安宁是没办法富起来。姓黄的是什么?十足的笨蛋一个。” “我想让傅梅进常委,问题不大,但缺点东西。” “你尽管说。要钱,十万八万的不在话下——你老兄混得好,我老弟脸上也光彩。” “其实,当了县委书记未必好。一个乱摊子,也挺难收拾的。” “怕什么,有兄弟们在,你尽管大胆地往前走。” “我想过两天回去。” “再玩几天,明天保管介绍一个好的,我也不知道,是个啥事都不懂的妞。这事你一定要原谅。究竟怎么回事?又哭又笑的。” “非要我和她玩,可我不同意,她就哭了。”程家卿只得把假话说到底。 “女人就这脾气。她可以原谅一切,但不能原谅她喜欢的人不喜欢她,待我明天来开导开导她。” “不用了。这里怎么什么人都有埃” “什么人没有呢。就说那些女的吧,有工作躲着丈夫来的也有,下岗的也有,来中国淘金身上臊烘烘的洋妞也有。大学生也有,中学刚毕业的也有,还有一些秘密渠道来的,来的都是一个目的:让自己变成一辆出租汽车,没日没夜地奔驰在改革开放领先致富的道路上,使自己尽快脱贫致富。有一回,一个下岗女工在门口被她丈夫守住了,结果被打了个半死,脑浆都差点打出来,头上尽是血,够惨的。结果,这里的幕后老板,就是刚才我跟你说的公安分局的副局长,派了两个干警,去吓唬了那男的一通,男的从此不再多舌了。那女的我见过,也不怎么样,又不会讨好男人,身体也不好,一定贫血。” “贫血还干这个。”程家卿听后咋舌。 “我也不知怎么搞的,反正一到外面就喜欢出入这种地方。特别刺激,特别过瘾,特别带劲,那舒服劲儿就像一个小学生听到老师说可以放学回家了,你说我是不是有病?” “是不是特别新鲜?” “不对,常来哪有新鲜的。” “是不是感觉很英雄?” “不对,想来想去,真他妈有点躲在碉堡里的那种感觉。没日没夜,不知是生是死,不知敌人是谁,将来自何方,可以在里面拼命地酗酒、抽牌,拼命地麻痹自己。抱住女人就像抱住一种武器,因为这件武器,自己可能随时都会变成尸体,但是不能放下,一放下,就可能被人无缘无故地打死。” “有这么紧张?既然这么紧张,你还上这儿来?” “不是紧张,也不是消除紧张,而是以另一种紧张代替原来的那种紧张。常来这儿的人,大部分是不安分的人,身上有着压力的人。黑道上,黄道上,红道上的,都有。” “养个情妇不也可以吗?” “不一样。自己的老婆是白开水,情妇是蜜糖水,而上这儿来却什么水都能喝到,不一样。” “你小子体验倒是挺多的。” “这就像一个士兵,想成为将军,什么武器都要知道使用,也像演戏,要想成为名角,什么角色都得演。” “以数量来改变质量。” “有这个意思。我读书不多,但是在女人身上学到了很多。” “我也听人说过,女人是一部百科全书,每个女人都是其中的一个条目。” “看来,我这辈子恐怕要死在女人身上了。如果真的死在女人身上,我就让人在我墓碑上写上:我奋斗了一辈子,只在女人身上获得了最大的成功。” “谈起女人来,你小子总是眉飞色舞的。大概可以谈上整整三天三夜吧。” “可以,不过,为了你明天再度光临。来来来,干杯!喝光一杯酒我们就走。你要‘红粉佳人’、‘爆炸’,还是‘夏威夷落日’‘旭日东升’?” “明天还来?”程家卿问。 接着,程家卿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一个懒腰,又看看表。 “怎么不来;我们不能白付钱埃” “饶了我吧。” “你应该以崭新的姿态出现在安宁人民面前,要信心百倍,都快当县委书记的人了,至少要让你从这开放城市带点经验回去。你休息好了,才能更好地为安宁人民做贡献埃”“好好,那我明天就来这里好好休息休息。不过,不能再点今晚的这位小姐了。” “你放心,咱们要开辟新战常” 回到宾馆时已是凌晨一点。 回来的出租车上,齐万春问程家卿: “作家,你说——中国最小的开放特区在哪里?” “是大连?” 齐万春摇摇头。 “是浦东?” 齐万春又摇摇头。 “那么是海南?” 齐万春还是摇了摇头,喷泉似地大笑起来。 程家卿突然明白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也跟着笑了起来。 第二十二章 倒房惨剧 程家卿在“太平舰”海鲜楼优哉游哉地当了几天见习水兵,对这个开放的沿海城市进行了局部的探索和触及。 为了避免自己过于清醒,每次去太平舰之前,程家卿都要把自己灌得有几分醉了才肯动身前往。这方法也的确有效,等回到住所,一则可以立刻记不清与自己一同游戏的吧女是一张什么脸了;二则可以像解下来的缆绳一样软塌塌地躺在床上,算是没有辜负水兵的形象。尽管醉得不轻,累得不轻。程家卿还没忘往安宁打电话。他给傅梅打了八个电话,给章如月打了三个电话。拗不过以傅梅和章如月为代表的安宁三十万人的期待,程家卿回到了安宁。 痛痛快快玩了一个暑假的学生,回到学校,便可以上升一个年级;程家卿也是如此,在痛痛快快地旅行之后,回到安宁,就由县长升格为县委书记了。他接过任命书的那天,与黄海被车撞的那天相隔正好一个月。 成了县委书记了,一时间,他的家和办公室顿时成了两条河,游来许多道贺的鸭子。 然而,晚上去程家卿家与程家卿加深感情的鸭子,常常扑空。孰不知他们扑空的时间正是程家卿与傅梅在游河宾馆加深感情的时间,章如月也当他忙。程家卿也的确忙,不过这忙不是忙得手忙脚乱,而是手忙脚乱地忙。 这样忙着,转眼就过了大半个月。 这天中午,吃过陪客人的酒宴,见离上班还有一点时间,程家卿又邀傅梅去了游河宾馆他们固定的房间。 “你是不是性亢奋啊?几乎天天要的。”傅梅抱怨道,“你老是弄得精疲力尽,你老婆要起疑心的。” “许多人已经知道了,怕什么?只要你老公,我老婆不知道就行。”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有不透风的玻璃。大家看见了就当没有看见。我们这个有什么呀,从我们这儿出去的市公安局长,光公开的情妇就有十四个,还嫖娼,听说这家伙又要上了。与他相比,我是小巫见大巫。” “那人胆子也太大了。齐万春拜了他做干爹,看来是拜对了。” “齐万春与他好那是什么时候。他现在是高书记都不放在眼里了,听说高书记还在骂他过去是狗,现在是狼。” “骂又如何,他抱上更粗的树了。” “真正是枪杆子笔杆子,不如抱上一棵树杆子。” “人家是省里有人,中央也有人。” “我们都是捡了人家手指缝里漏掉的机会,好在高书记还很看重我。邬老虽然没有密谈过,有我弟弟的那层关系,也错不了。” “听说邬老快退下来了。” “这是肯定的,杜老是新黄浦一派的,后台硬得很。邬老下来,他上去是无疑的了。” “杜这个人怎么样?” “不熟悉,听说很原则。” “嘻,比你的手更原则。” “这会儿我的手痒着呢。” 边说着,两人嘴唇边堵在一块,两人在床上打起滚来。 正当两人苟且之时,电话铃响了。 “不要理它。”程家卿说。 电话铃继续响着。“奇怪,从来没有人打电话来的,也不可能有人知道这个电话号码,谁会打听到这个电话号码呢?” 电话铃不歇气地响着。程家卿挠了挠鼻子,半裸着身子接了电话。 “喂,是谁?” “程书记,我是洪鹏。”声音有些颤抖。 探听别人私情,这比窥视女人人浴更令人讨厌,也更不能让人原谅。洪鹏自从做秘书以来,表现还好。这是怎么回事? “你有什么事?”尽管十分克制,程家卿还是闷声闷气地问道。 “我知道打搅您不好,可是有特别特别紧急的事情要向您报告。” “什么事?快说!” “有一幢六层高的商品房倒了,在县城附近的解放村。” “死了多少人?”程家卿大吃一惊。 “伤亡情况现在还不清楚。” “好,我马上去。车子给我派好,来这儿接我。” “我们就在楼下。” 程家卿慌里慌张地,伸了几次,才把裤腿伸进裤管里。 “什么事?这么慌张。”傅梅也起身问道。 “倒房了!合该我倒霉,早不倒,晚不倒,我上任还不到一个月就出事了。” 傅梅为他擦去额头的汗,又替他正了正领带,理了理头发。 “来不及了,你有时间也到现场去看看。” “你快走吧。” 走到门口,程家卿又返身回来,原来鞋子忘记穿了。 车子以深圳速度驶进解放村,在事故现场停了下来。透过车窗玻璃,程家卿看见主管城建的副县长、县长孔从丘、副书记田刚亮都到了现常一大堆废墟,像电影里被日本鬼子烧光之后的村庄布置,着实令人怵目惊心,废墟旁边是一条小溪,溪这边就是马路。程家卿下车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如果不是洪鹏在背后提拉了一把,准闹笑话。 众人的目光都网一样投向他,在影片中人们争着做第一主角,然而在生活中,一旦遇到了天灾或者人祸,谁会想成为其中的领衔主演呢?唉,难啊,尽管步履维艰,程家卿还是步步向前,骨子里自然有些虚怯。倒房毕竟不是一件好事,不像走向主席台作报告或者领奖一样轻松。也许有人背后正巴望着自己出错,出丑,出乱子呢。这种人也许就在这群人当中,在他身边。 驻扎在安宁的武警中队全体成员也已迅速赶到,救护车也已赶到,程家卿与有关人员握了握手。很快,武警战士手持铁?@、铁镐上去了,板车已经送到,抢救工作开始了。 顿时尘雾腾起。 过不了久,建筑公司经理、工程队、包工头都已赶来。 “还有没有人埋在里面?”程家卿问包工头。 “估计看门的人没有开门。”包工头回答。 “房子盖了多少年了?” “尚未完工,已经预售了一部分,但还没有人搬进去。不知怎么突然倒了。”建筑公司的经理回答说,说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可能有工人在干活,但不会太多,因为许多工人都吃饭了。” 听明白了情况,程家卿稍稍松了一口气。 “孔县长、田书记,你们几个过来,我们商量一下吧。” 程家卿、孔县长、田书记、主管城建的副县长与各人的秘书围在一起,围成了一个圈。 程家卿首先说道:“我认为这件事不要大肆渲染,低调处理就可以了。我问过了,这幢楼房尚无人居住,也就是说除了少数几个建筑工人和看守大楼的人,不排除过往的行人,埋在里面,不会有别的人。这次倒房,接近恶性事件。但我们不能把它当作恶性事件来看。我个人决定先拟一个文件,向全县所有单位强调三不:不接受采访,不报道,不传言。而我们几个常委,包括主管县长,下午召开一个紧急会议。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至于向不向上面汇报,缓一步再说,大家看怎么样?” 孔县长说:“我没意见。” 田刚亮说:“纸毕竟是包不住火的,瞒是瞒不过去的。还是先向上级汇报的好,听取上级的意见,免得把事情越闹越大。” “来不及了,如果不迅速采取措施,单等上面的意见,事情得不到及时处理更不好交待。”程家卿再次强调自己的意见。 主管副县长说:“我同意程家卿的意见,迅速清理废墟,救出幸存者。再看受伤情况,事情如果确实重大,决不隐瞒,向上级汇报。” 田刚亮不吭声了。 “如果大家没有其它意见,洪秘书,你带着他们几个。”程家卿指指孔县长的秘书等人,“先把文件拟好,以宣传部的名义,在下午五点下班之前必须送发到各单位。” “好。” “县委、县政府办公室从今天下午开始,一律二十四小时值班,注意通知到。” 程家卿看到许多人都三个一伙五个一伙地站在这儿那儿充当看客,并且看客的队伍在不断扩大。县委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在家的领导都来了,傅梅也来了。 看客们纷纷议论着。来的看客之多,几乎超过人们的想象。大家时而面面相觑,时而看看废墟,看废墟的神色像看准备正法死刑犯的刑常“看门人是个老头。” “现在不见了,八成是埋在了下面。” “早上跑步,我经过这里看到他,还和他打了招呼。” “还有没有别的人埋在里面。” “不可能没有。” “我看到房子倒塌之前还有几个工人在房子上面。” “你真看到了?” “当然,我就住在附近。我刚吃完第一碗饭时,正准备去添第二碗饭,人刚要进屋。 不料,轰隆一声,像打雷一样,房子突然倒了下来。” “先倒中间,还是先倒外围?” “先倒外围,向溪水这边倾倒。” “你真的看见有人在上面工作?” “骗你是这个。”说话的其它的手指都捏着,惟留一个小拇指在外露着。 “你看,书记县长都来了。” “能不来?黑龙江漠河那年失火,县委书记都受到了连累,公安局长还免了职。” 程家卿装着没有听到,眼睛一个劲地盯着现常这时,傅梅提着大哥大向他走来。 “你还有心站着。” “不站难道能在屋子里呆着。” “你还不赶快禀报市里的高书记。” 傅梅递给他黑砖头一样的大哥大。 “说什么呢?”程家卿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把事情告诉他,希望他派些人来,最好他能亲自来,有他说话,可以堵住新闻单位的嘴。堵住了新闻单位的嘴,老百姓再怎么评论也不顶用。” “这倒是个办法。”程家卿眼睛像通了电一样熠熠闪光,“不过,高书记会来吗?” “试试看吧,死马当活马医吧,你当县委书记才几天,责任又不在你,你怕什么,胆子比老鼠胆还小,像个男人吗?” “可再怎么说,是我当县委书记时发生的事。赖也赖不掉,推也推不去。” “试试看吧,高书记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好,那我就试试看。” 说毕,程家卿便与高副书记的秘书联系。还好,到最后,高副书记答应明天来,还答应请省武警支队两百人来帮助清理现常高书记也安慰程家卿不要着急,说有人来,就说他高某人希望不要见报上电视台。如果有记者到场,非要捅上去,就说可以先与市里高副书记商量。 “还是娘子有急智。” 要不是碍于众人的眼睛,喜不自禁的程家卿准会将傅梅拥吻在怀,高副书记的话真像并刀切梨,干净,爽快,利落。 “谁是你的娘子。”傅梅笑嗔道,“主要是高书记器重你,再者,他也不希望层层向上,这是雄孔雀开屏,一层层开出来,好看,而雌孔雀开屏,一层层露出来的都是灰色。” “已经是灰的,我就怕——” “怕什么,灰色也可以描成彩色的。” “这次真该谢谢你。” “明哲保身,谁不懂谁是傻瓜。” “还是女人厉害,怪不得英国人选撒切尔夫人当首相。” “你要是捱到晚上再打电话,说不定这边早就风起云涌了。” “等一下若有记者什么的来,你可要替我周旋周旋。我还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想找个人商量吧,这些人不给我添乱就是好的。” “所以,你一上任,不加紧培养自己的人是不行的。” “此言极是,下一步我就向高书记举荐你。” “你都骗我多少回了,就像小时候我们领导家的大男孩,拿一颗糖逗我们小孩玩。 说好了爬树,看谁爬得快,就把糖奖给谁。害得我们爬了不下十趟,结果,糖还是他自己吃了。” “那是时机未到,现在行了。”没有人来打扰他们的谈话,但是傅梅却发现了新的情况。 “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去看看。” 走近一看,原来是孔县长在批评电视台的蒙台长。 “你这是在雪上加霜。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不要来凑热闹。” 蒙台长已是五十多岁的人,这时却像个没完成作业被老师点了名的学生,面红耳赤,生气又不是,笑又不是地过分恭敬地站着。 程家卿摆了摆手。 “老孔,算了。既然来了就让他们正面报道一下,只要不会产生什么政治的负面影响就行了。” 蒙台长像溺水的盲人正好抓住了一根稻草,赶紧说道:“我也正是这个意思,我只想让他们录几个县领导在抢救现场进行抢救的镜头。” 孔县长有些放心不下地问道:“这样做行吗?” 程家卿答道:“没有什么不行的。这样吧,蒙台长,你们播放之前一定要让县里的领导审查审查。” 蒙台长感恩似地说道:“我们一定会仔细剪辑的,程书记,孔县长,你们放心。绝不会出半点纰漏,如有纰漏,我这个台长引咎去职。” 程家卿笑道:“你放心去干吧,想学走路就不要怕摔跤。” 大家也一起笑了。 “走,我们上那边看看去。” 蒙台长、摄影师、节目主持人也相跟而去。摄影机已经描打开,拍摄完近处的各位领导,又拍远处正热火朝天试图从瓦砾堆中找到幸存者的武警战士们。武警战士们个个汗流浃背,眉毛雪白,像圣诞老人的眉毛,浑身上下没一片干净的,不时地像虾米似地弯着腰,不断地挖掘着,间或从废墟里捡起什么,看看又扔了。忽然,有几个武警在西北角的一块地方围了起来。他们惊呼道:“有人!有人!” 原来是从地下传来了微弱的呼救声。 走上前去,但见微微耸起的水泥砖块的乱石丛中,有一个只有足球那么大口子的一个洞穴,里面传出一脉脉时断时续的呼救声。 大家焦灼地屏住呼吸,万分寂静,午夜一般寂静。 “是有人。” “是有人。” 大家有些兴奋,似乎刚才屏住呼吸是很值得的事情,意义重大。 “是个男的。” “我也听出来了。” 程家卿弯下身子,低下头,手卷成喇叭状,对着里面喊将起来。 “不要怕。我们一定会救你出来的,你坚持一下。” 节目主持人是个伶牙俐齿的女将,她很快领会了程家卿的意思,“这是县委程书记在和你讲话。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她把麦克风对过去了。 “谢谢程书记,谢谢大家。” 里面的人还很镇静,吐字也很清晰,大家都听到了,像看见缠在一起的风筝好不容易解开了一样,高兴。 “你受了伤吗?”傅梅也凑了过来。她总是不甘寂寞,即使没有她演的角色,就是跑跑龙套她也肯代替别人去跑。 “只是手上和头上擦破了一点皮。” 大家像听到自己亲人安然无恙的消息一样,兴奋的心情互相感染着。尤其是头顶上有乌纱帽的人,救活一个人,就能少一份罪责,有一个人平安地幸存下来,就等于自己多一份功劳,能不高兴吗? “你身边还有没有其他人?”傅梅又问。 “没有其他人。” “出事之前,你看没看见有人也在这幢楼里?” “我没看见,和我在一起的人都吃午饭去了。我手头正好有一个房间的一个角没有粉刷好。我本想索性粉刷好了也去吃饭,不料却出了事。” “你倒房时有什么感觉?” “我是站在梯子上的,开始感觉就像梯子往下倒了一样。后来,我看见四处都一片漆黑,才知道是房子倒了。现在我只可以看到一个光点,我知道是一个出口,但我不敢动,怕一动,上面有什么松动,砸下来、我现在很安全。” “那好,你就呆在那儿别动。” 这个年轻的泥水匠在十五分钟之后获救了,出了废墟,活像一只泥猪。他看见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他,只是一个劲地说着“谢谢!谢谢!”不知不觉,已是热泪盈眶。 电视台将这一切都拍摄下来了。 但是这之后,再也没有人从废墟中站着走出来。然而,人们没有放弃希望。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南章晚报和南章市有线电视台的一班人驱车赶到,也不知谁泄露的消息,接受采访,这是一道难题。问清来人身份,得知并没有新闻的头头,连个副主任也没来,但程家卿还是不敢怠慢,依然郑重地拿出了高书记的尚方宝剑。果真,这些记者弄清原委,便闭口不提采访的事了。站在一旁的傅梅也认定面前的这一班人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她丝毫没有轻视他们的意思,她带着笑,与来人一一握手,邀请他们到县委县政府坐坐,最后她说:“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而归。”她的语气中含着尊敬,像对尊贵的客人在说话。她的话像一些空气,使泄了气的皮球又重新鼓胀起来。记者们本以为必定空着双手打道回府,见此情形,便顺水推舟随着她去了县委县政府。 在生活中,有些人深谙人情心理学,并能运用自如,可以使尴尬场面一下子变得不再尴尬,甚至带有喜剧色彩。不可否认,傅梅便是其中的校校者。 傅梅等人走了,程家卿,孔县长,田副书记等人则在房屋倒塌现场守到夕阳把每个人的全身都染红了,才稍事休息。人们依然相信其中还有幸存者,只是需要别人帮助才能出现。搜寻工作仍在进行当中。 房屋倒塌的原因,因为耳濡目染,程家卿大抵也知道了一些。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建筑材料的质量有问题,钢筋硬度不合格,水泥的质量没有达标。掺进的沙土过多,而水泥太少。还有一个原因,是工程建设速度过快——争时间,抢速度,工人们弄得跟敢死队一样。即使建设速度不快,房屋倒塌也在所难免。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 不见有人活蹦乱跳地从废墟中跃出来,围观的人们不再对埋在废墟里生死未卜的人感兴趣了,而是对于这房屋的质量和包工头的前途起了谈兴。 “一个月不到,就见这幢房子拔地而起,我还以为哪里来的精兵强将呢。” “包工头心也太黑了,催着工人快干。” “他想赶在房屋交付期限之内完成,免得买主索赔。” “主要是他想尽快脱手,在他的脑子里,只要脱手了,即使房子和天一起塌下来,他就没事。” “走多了夜路总要碰见鬼。这下让他发昧良心财。” “这种人怕什么,钱多得吓人,有钱就是好,有钱能使鬼推磨,坐在牢里也唱歌。” “嗨,坐什么牢。不出一年,就会假释出来,现在名堂多得很,又是假释啊,又是保外就医。” “你这种言论,要碰上反右,准是一个右派分了。” “那么玄,真话有什么讲不得的。” “讲真话?真话讲成虱一身,假话讲得顶带翎。” “小点声,你不怕别人听见。” “听见怕什么,我反正退了休。我儿子反正没工作,自己跑生意自己流汗自己挣钱自己用。” 虚墟堆里,两台庞大的铲土机开始忙碌起来。它们笨拙而滞重地翻找着,似乎有了人的感情,有了同人一样的恻隐之心。被人们所诅咒的包工头的命运一下从巅峰跌入了低谷。程家卿的命令,马局长和几名公安局的到来,使得他的命运在一张拘留证上发生了转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是商人的一贯作法,命运往往爱用同样的手段来惩罚他们。 包工头戴着手铐,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有些狼狈,但他很快昂起头。他还强作欢颜,放胆对马局长一个玩笑:“我已经一穷二白,抓我进去榨不出油来。” 马局长也笑着说:“冲你这副皮囊,榨一点油也不成问题的。”包工头被带走了。 程家卿也觉得一班常委都在这儿干耗着,也不是办法。再说,那帮记者也要去看一下,不能让傅梅只身一人陪他们,怕应接不暇。何况晚饭时间也到了,自己去陪陪他们,一同共进晚餐,一则可以去掉自己倨激怠慢的印象,二则可以显示自己礼贤下士的风格。 想到这里,程家卿便与几个常委谈了自己的想法,并要求常委个个随自己去敬那些记者一杯酒。田刚亮推说自己头有些痛,作辞了。“来的都是客,来的都叫爹。既然你不肯去陪爹,那只好我们去了。”一个常委开玩笑地说道。主管城建的副县长自知责任重大,自告奋勇留下来,也不去了。 程家卿麾师文凤酒楼,把那班记者灌得里面像装满了滚烫的开水,稍稍动一下身子,里面就咣当咣当响,想倒一些出来,又不知找那儿去拧开益。傅梅也是能喝的,斗得不服气的服了气,谁不服气,叫他喊一声“姐姐”。如此,傅梅凭空多了几个弟弟。趁着酒酣耳热,傅梅一人送出一张名片,让弟弟以后多多关照,并盛情留宿,记者们知道充分享受到了东道主的热情,而且这热情已到至高点,便再三推辞,然后一人揣上一条阿诗玛。 在路上,他们一边赞叹,一边心里想着,自己的爹妈给自己生了一个这么能干的好姐姐那该多好。 “男人厉害是厉害,女人厉害那可不是一般的厉害,简直是伟大了。” 这天晚上,似乎有人敲着锣,在程家卿耳边喊:“太平无事喽,太平无事喽。” 这天晚上,借着酒气和酒精蒸发出来的好心情,程家卿又在傅梅身上撒了一回酒疯,既表示感谢,又表示佩服。老夫聊发少年狂,程家卿自从跟上了傅梅,自是年轻了不少,狂了不少。 第二天,从省城来了四卡车武警战士。市委高副书记没有来,虽然程家卿为他的即将到来激动了一夜。见了四车精神抖擞的武警战士,程家卿觉得他的激动本是为了吃一个仙桃,哪知摆在面前只是一筐烂杏,未必大才小用。 四卡车武警战士配合安宁的武警战士几乎把整个废墟都翻了个个,最后找到了六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三个与死人差不多恐怖的重伤人员。得知亲人死了,赶来的死者亲属们哭成了一团。其中有一个老太太当场昏厥过去。因为六具尸体中有三具属于她名存实亡的亲人:一个是她老伴,就是那个看门人;一个是她的儿子,是高高兴兴送米来给父亲的;再一个是她的孙女,跟着父亲来看看爷爷。 面对悲惨的情景,众人不禁嘘唏感叹。 就是鳄鱼见了这副惨景,也会流下眼泪。 程家卿清楚地知道,自己作为一位县委书记,是不能在众人面前流泪。他的悲伤涌到了喉咙口,又咽了下去。傅梅则亲自到老太太跟前去劝慰。认识她的说出她的身份来,赢得了众人的一致好评。傅梅适宜扮演多种角色,达到了老太太亲生女儿的标准。昨天晚上她是几个记者的好姐姐,今天她又成了老太太的孝顺女儿。 三天以后,这次事故见了南章晚报。情况基本属实,只是“死亡六人,伤三人”的事实在报道中不慎——或许是由于记者的不慎,或许是由于编辑的不慎,或许是由于排字工人的不慎,错成了“死亡三人,伤六人。” 即使如此,这次房屋倒塌事故仍属全国罕见。在解放以后,尚未竣工就倒塌的倒房排行榜中,这次倒房事故名列第二,国家建设部专程派人来安宁主持召开了现场会。这次除了死六人,重伤三人外,还有一人受了轻伤,那就是主管城建的副县长,他受了一个处分。 第二十三章 调离喜剧 飘过来,飘过去,河面上飘过的是缥缈的丁香一般的愁怨和神秘。 游河像往常一样流着,像一些粘稠而苦涩的胆汁,十分沉郁十分勉强地沿着土地在流淌,仿佛是爱与苦的滥觞,它们呈现的是爱情的颜色和苦难的颜色混合而成的颜色。 傅梅觉得它们流得太慢了,她已经在这里等了将近半小时。每一秒钟就像一整天一样,囚徒的感觉沉重地压迫着她的神经。有时,她起身在河滩上踱来踱去。坐下来的时候,似乎有雨点,打在她心上,啄得她不知想些什么才好。 这时河滩上晃过来一个人影。 “你怎么来的这么晚?”坐在毛毯上,抱着双膝,侧着脸,她冲着他抱怨道。 他没有搭理她,继续往前走着自己的路。怎么回事?她先是纳闷,继而心明,那人身形轮廓,不像程家卿的。从衣服边缘看,是邋遢的,不像程家卿的那么整齐。体形比程家卿的粗壮,走路的姿势也不像。 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幸好不是歹人,也许他没有注意听她的喊声,也许根本是个聋子。假设是一个歹人……这种假设使傅梅毛骨悚然。现在,她期望程家卿到来的心情,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她低下头,阖上眼睛是在冥想什么。 “小可怜,你在想什么?”程家卿的话把她吓了一跳。 “没,没什么。”傅梅将裙摆往下抻了抻,以掩饰自己的惊慌。 “刚才开了一个常委会,邀你的时候我忘了是今天晚上开的。对不起。”程家卿一边解释,一边道歉。 傅梅抚了抚头发,幽幽地说道:“我觉得受到侮辱,好像我们之间存在一场交易。” 程家卿大惑不解:“你指的是什么?” “你帮我争取的我的常委位置埃” “原来是这个,”程家卿释然而笑:“不坐炕说凉,坐了炕说烫,真是的,你也多愁善感来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正好有这么一股好风,你不上不就辜负了。” “说的也是。我怕别人会去议论这是我以肉体交换的结果,把我瞧成下贱的、一文不值的女人。” “你怎么这么泄气埃你的雄心都跑到哪里去了?我是不是诚恳的,你还不知道?夫妻只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情人才是同渡船,恶浪起处知共济。为了我,你也不能泄气埃听了你这样的话,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虽然没有月光,傅梅还是看清了程家卿的那张与以往不同的阴郁的脸。显然,程家卿有些生气。 “原谅我。”傅梅把程家卿的双手捧起来,认错道,“我惹你生气了。” “我知道你不会是扶不起的阿斗。我不怪你,我也不是生你的气。” “那是生谁的气?” “田刚亮这家伙简直与黄海是一丘之貉,完完全全一个黄海第二。” “他怎么啦?” “他公开在我面前说我要‘适而可止’,你说可气不可气。” “他来安宁也没多久埃” “来安宁没什么,问题他分管的是公安、法制。你知不知道,他现在想动齐万春。” “哪能由他想动就动呢?” “蚍蜉撼树,太不自量,可他不明白呀。他自以为是着呢,到处他都想插一杠。” “那你就要给他当头一棒。” “我说齐万春是安宁的纳税大户,一动他,安宁的财政都要受影响。” “他怎么说?” “他说纳税是纳税,法律是法律,两码事,不能让犯罪的纳税大户逍遥法外。” “他这不是针对齐万春的。” “他是针对我,想向我示威哩!” “哼,由得他?没门!再怎么着,说话也轮不到他!那,老孔什么意思呢?” “老孔是个和事佬,更是个偏头,谁力量大他偏向谁,当然,他现在偏向的是我们。 他说上次县委常委已经讨论这个问题,最好不再议了。” “田刚亮什么反应?” “他还是不让。他说他了解了一下,上次并不是所有的县委常委参与了决策,只是几个重要常委参与了,所以不算。再者,像这样一个五毒俱全的人如果不抓,最终受损的是县委的形象,而且他还口口声声说,他是为在座的每个人好。他认为齐万春是安宁的一颗定时炸弹,不知会连累上谁。” “真是一派胡言。” “齐万春是市公安局局长的干儿子,这个,他一定也有所耳闻。这样看来,他的矛头是指向我们。他来安宁才几天,就想翻天?大家都不会终老安宁,何必如此呢?再怎么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嘛。我看谁斗得过谁?居然要我适可而止。” “我进了常委,情况就会改变的。”傅梅的手搭向程家卿的肩膀。 “一个虱子,往我手心跳,不是自投罗网?黄海是个钢做的吧,不照样被我赶跑了,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还认为他真是钢铁做的呢,哪知只是身子是钢铁的,腿,却是兔子腿。” “消消气。你来,看你脸上阴阴的,我还以为我哪点没做好呢?” “你是千好万好,没有做得不对的。赶走黄海,有你的一份力,上次倒房,多亏了你给我出主意。人生得一知已足矣,有了你,我死也死得了。” “说这种昏话,仔细烂了你的嘴。” “我烂了嘴更好,光剩舌头了。” 程家卿露出舌头,做了一个吊死鬼的样子,傅梅吓得连连后缩。 戏闹了一通,傅梅笑哂道:“你总算卸下了你的假面具。你们男人呀,都像长不大的孩子。” “有时我也这么想,没有哪个男人不是在女人的手下长大的,女人明明比男人有心计,为什么不是女人去治理天下?” “这你就不懂了。说得好听,治理天下,累得臭死的事,都是傻男人在干。” “怪不得,上回我接待了中央一个副部长,他说他下班一回家,一放下公文包,就往他母亲屋里跑,去上班之前也要向母亲说一声。早也请安,晚也请安,这不是活脱脱一副俯首称臣的模样吗?——任你在外如何呼风唤雨,回到家,就像对不起老婆似的,一副在外做了错事要回家检讨的样子。” “也就是你,枕边风一吹,万里浮云起。” “章如月这点不如你,从不在我枕边吹什么风。要吹风也是你来吹的呀,她知道吹什么风呀,不吹风,四季也就不这么分明了。来吧,看你今天吹的是什么风。” 傅梅兀自枕着自己的胳膊,睁大着眼睛,望着茫茫的夜空,没有说话。 “怎么,不高兴了。是不是想到了章如月?女人都是小心眼。”程家卿往她身上挪了挪,吻她。 傅梅说:“我在想我们之间的结局。” “不要想那么多。” “怎么可以不想,一旦我人老珠黄了,你又会移情别恋。” “不会的。”程家卿的回答连他自己都认为信心不足,他此刻真实的想法是命运不可预测,他想鬼知道会不会呢。 “我只知道只要此刻拥有,才能保证将来的拥有。” “毕竟,我们做的这件事是不道德的。”傅梅说,“我们所做的这件事我们都认为没有错。我们不相信自己做错了什么坏事。但是社会的铁嘴钢牙,它不仅张口闭口指责你,还要张口来嚼碎你。” “谁都无法否认,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我也相信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他都不能否认我的能力,但是我和你在一起,别人就会以为我是沾了你的光,踩着你的肩膀往上攀。” “那是他们的错觉,问题不在你。哎,告诉你一件事,不知怎么搞的,近来我常常晚上觉得又疲乏又饥饿。” “这么晚了,我也想吃点饭了。” “真的?” “不过我的饥饿与你的不同,我的饥饿主要皮肤很饥饿。” 程家卿笑了,却不抚摸,只是用两个手指一个劲地在傅梅身上扒搔,一会儿迅捷,一会儿蹇滞,令傅梅痒得难受,又乐从中来。 “我这雪橇怎么样?现在,各位观众各位听众,现在它穿过了山谷,来到了平原。 但它没有动心,继续前进,最后停在两座山峰之前。不过,它还是喜欢雪地。喔,这么宽广柔软的雪地,我真想在上面打一个滚,”程家卿以宋世雄的解说语调在卖力地解说着,“各位观众各位听众,我现在就准备在上面打一个滚了,但是我怕里面有陷阱。” “说实话,你的皮肤真白得可以。这白润劲赛过羊脂,颜色就跟冻猪油似的。” “去,别跟我猪啊羊啊的,别讨我好,也别寒碜我,咱们从现在开始,井水不犯河水。” “嗬,要当常委了。一阔脸就变,过完河就想拆桥了。” “看你想哪儿去了,”傅梅骂道,“你这贼心不死的讨厌鬼,人家是为你的身体着想,你倒好心当作驴肝肺。你想,我这里你不能得到休息。章如月那儿呢,你也要效犬马之劳。你这样下去,你想想,就是铁打的人儿也要磨成蜡烛块。” “嘿嘿,好在你就是我的营养埃在别人那里流失的,我要在你这里补回来。见了你,我就当服了一次补药。” “别的你怎么放纵都可以,可是这方面,你得留住你那点革命的本钱。将来要发这样一个讣告:我县县委书记程家卿,因阳虚肾亏,医治无效,于某年某月某日逝世,终年多少多少岁。你想这多难为情。” 程家卿也笑着说道:“到时候,一死万事了,我倒没什么难为情的,难为情的应该是你。说不定有正义感的安宁人民会联合起来,一改要求惩治你这个害死他们县委书记的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的称号吓不倒傅梅,她站起身来,说道:“那好,从今天起,我就改邪归正,罪魁祸首你去选别人吧。” 程家卿忙笑道:“我就爱你这个罪魁祸首。别的我还瞧不上,我瞄准你了。今夜咱们再坐坐,聊聊。好在来日方长,我就咽了这一回,我那愚蠢的想法我现在就放回我的脑袋里去。” “这才差不多。”傅梅抽回已经出发的身于,回过头来,忍俊不禁地笑了。她的笑眼弯弯的,取代了好看的月亮。程家卿扳过她的脸,久久地凝视着,仿佛她的脸比一首情诗还耐看。 “人多的地方热闹,但是心里面不热闹,我们俩在一起,周围静悄悄的,但是心里很热闹。” “那是你心猿意马闹得慌。其实,这周围还有一个人呢。” “谁?”程家卿警惕地支楞着耳朵,四处张望,露出紧张的神色。 “你再仔细找找。”傅梅甜蜜地看着程家卿。 当程家卿看了看在一旁窃笑的傅梅,不禁怀疑地问道:“你骗我?” “除了你和我,还会有谁呢?”东张西望了半天,思忖了半天,程家卿十分费力地狭傅梅脸上的笑意,突然果断地把眼珠子投身傅梅的腹部,然后眼珠像失灵了一样,不再动弹。 “难道,我可是——” “看你想到哪儿去了。”傅梅用手向左边方向一指。 “离这儿大约两百米的河滩上,有一尊不知什么年代的人形哭笑石。不仅整块石头像个坐着的人,脸也像人的脸。春风吹的时候它会笑;刮北风的时候,它会哭。” “还有这么一块石头,我怎么没听说过。” “看看,来安宁快两年了吧,孤陋寡闻了不是,另有奇的呢,当什么风都不起的时候,遇见了伤心的人,它也会哭;遇见了春风得意的人,它会笑。” “什么时候,有功夫去看看。” “拉倒吧,日理万机的领导,哪来的功夫呢?我没骗你吧。这周围还真有一个人呢。” “如果我们两个到它跟前,它会哭呢,还是会笑呢?” “我想它一定会哭,气得哭。” “我不信,一块石头还真有人一样的情感,又会哭,又会笑。分明是杜撰出来的故事。” “不信,你有空——哦,对不起,你没空的,那就让时间去找你去现场看看。” “要去,我们俩一同去才有意思。” “我答应你。夜深了,我们回去吧。”傅梅俯下身,将毛毯叠好,挟在腋下。 两人走上河堤,沿着河堤向前走。经过滩涂区,走到河滩与河流直接相交的区域。 程家卿说:“给我吧。”傅梅把毛毯给了他。他们熟练的动作就像一种固定的交接仪式。 “你站在这儿等着。”说完,程家卿走下了河堤。走到河边,把毛毯甩了出去,就像丢掷一个死婴。 毛毯落水的声音分外清寂。 当他又与傅梅并肩而行的时候,他有些惋惜地说道:“我在县城上中学住校的时候,看见有一个同学有一床毛毯,羡慕得差点动了偷的念头。” “你说过多少遍了。反正现在是游河宾馆的人为你免费提供的。为什么老要向后看呢?一向后看,就没出息。” “哪有你有出息哩。才三十多的人,就成了县委常委。” “还没正式宣布的呢。” “市里组织部的梁部长没透一点口风给你?” “他那人胆小,口紧得很。” “再紧,也撬得开。这回没问题的,相信我好了。” “别让我竹篮打水一场空。” “笑话。我程家卿就那么窝囊废。” “不,勇敢着呢,冒傻气的勇敢。” “又到了分别的老地方了。” “好了,你坐上蹬士走吧。” 程家卿戴上墨镜,然后一挥手,招来一辆隐约而来的蹬士。 傅梅上了车,车载着傅梅,轧轧而去。程家卿在原地逗留了一刻,然后也开始步行回家。他的脚朴踏朴踏地响着,却踏不死那惆怅,相反,那狡猾的惆怅随着他步行的脚步在增长,在午夜的街头,像不断浓重的寒气。 不久,正如程家卿所预料和掌握的情况,傅梅被提拔为县委常委了。但是作为前提的是,她将调离安宁。而且职位也不是预想的县委副书记,而是组织部长。官升一格,理该庆贺。告别宴会是程家卿主持的,他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认真程度不亚于给自己的老母作寿。傅梅要离开安宁了,程家卿像剑客断腕一样,既痛心,又绝决。为了傅梅今后的造就,他绝不会说出一个有关阻拦的字,然而藕断丝连的感觉,却比一刀两断更为难受。毕竟,藕丝要比宝剑长。但组织上已经决定的事,谁也无力挽回。 是组织上已经察觉了自己与傅梅的私情? 还是小人告密? 如果是小人告密,那又是谁呢? 也许不止一个?起关键作用的又是谁呢? 有时候,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印象就像一个个对斜塔的印象。你看那斜塔,已经斜得非常不顺眼了,那么,当你从它倾斜的这一边经过,即使是一块天上掉下来的陨石砸中了你,你也会断定这灾难来自斜塔,程家卿既已把田刚亮看作自己眼中的斜塔,那么他把仇恨的目光投向田刚亮便不足为怪了—— 我要把他像虱子一样捏死,不然我就不是人?要么我捏死虱子,要么虱子来捏死我! 程家卿恨恨地想着,并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傅梅,在安宁的最后一次河边约会上程家卿还与傅梅商量过如何对付这档子事。 想动齐万春,不是旧恨是什么;用告密信挤走傅梅,不是新仇是什么。如今新仇旧恨,一齐从程家卿的心头涌上喉头,使得程家卿如鲠在喉,只待时机发作。眼看傅梅人都要走了,这事还差火候,程家卿不免心里酸溜溜的。所以,看着展颜粲笑的傅梅在欢送酒会上光辉灿烂的形象,不知是欠了什么似的,还是少了什么似的,程家卿像被人提着的一具木偶,一无所有,还拚命地表演着。 据说一只雌蛾放出一点点暧昧难解的蚕蛾醇,就会立刻使得方圆若干公里内的雄蛾身上的绒毛颤动,并以莫名其妙的热情顶着风飞向发源地。据说一只雌蛾释放出的蛾醇,能吸引来一万亿只雄蛾。今夜,傅梅有点像那只魅力无穷的雌蛾,释放的不知是哪门子的醇。但见她频频举杯,眼睛流光溢彩。像一只雌蛾,她不停地飞到这,飞到那,只要她一停下来,就有若干只雄蛾向她飞来。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欢送酒会结束。 酒会虽然结束,来祝贺的人还不见散。马局长拉着傅梅的手一口一个傅书记,喋喋不休。他还向程家卿请示问程家卿需不需要警车开道。程家卿笑道:“不用了。有我呢,我亲自把她送到南章县。”马局长惋惜地叹道:“虽然舍不得,但傅书记的事业和前途要紧埃我想傅书记也不会忘了安宁,安宁毕竟是她的娘家嘛。” 一语中的,程家卿这时才觉得送傅梅远不止是嫁女的那种感觉,而且那种亲自把自己亲爱的老婆嫁出去的心情。怪不得老早的时候谁家要嫁女,先得准备脸盆装眼泪。何况嫁老婆呢?事已至此,怕是今生再无长期欢娱的机会了,越是这么想,便越是恨田刚亮。 终于要走了,程家卿差点从眼眶里迸出一颗眼泪出来。他觉得他的心上有什么在爬,而他的手指疼极了,也无力伸开,根本握不住什么东西,十指连心埃“走吧,我们上车吧。”他热情地邀请傅梅上车。如果他的假笑是代表他的热情的话。 “好的。”傅梅答应了,开始与送行的人一一握手。握完,下身一扭一扭,背部也极富表情地扭动着,走近车子。 程家卿也走近车子的另一侧,与傅梅一左一右同时上了桑塔纳的后座,井同时笑容满面地向送行的人们挥手致意。 车子发动了,驶出文凤宾馆。程家卿说:“你这次坐的不是桑塔纳。” 傅梅扬眉问道:“那是什么?” “直升飞机啊,我祝你一步登天埃” “谢谢。” 两个字从傅梅嘴里吐出,像猛灌了一口然后语了出来的一口药汁。 程家卿握住傅梅的手,安慰道:“以后见面的机会有的是,到市里开会啦,学习啦,说不定哪天我老得正在公园里练太极拳,迎面就见你来练木兰拳了。”傅梅别过脸去,看着窗外。 车子怎么这么慢,还只是行驶在安宁县委政府办公楼的前面。突然,行驶的车子戛然而止。 “傅梅,是你的丈夫,他挡在那儿。” 果不其然,矮壮强悍傅梅的丈夫——王魁就伤乎乎地直立在车子前面,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程家卿心里乱了,莫非他已经知道了自己与傅梅的关系,准备选择这个时机,大闹一场,然后与傅梅分道扬镳?抑或他今天听信了别人的挑唆,专门候在这里,想看个究竟?难道他想把自己和傅梅全撕成片片,或者只将自己揍得五彩缤纷。 他这里还没有想完,傅梅已经下了车。王魁迎上前来,见车里坐着程家卿,忙点了点头。点头中,不见那种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冲动。这一点头,使程家卿的紧张情绪有所放松,可一颗心仍像井里的瓢,不上不下的。 “没你的事,程书记特意把我送到红城去,我推辞不过,你回去吧。孩子还在家里等着呢。” “我,也送送你。” “你有车吗?” “借了我们单位的车!”傅梅看了看程家卿,说道:“那好吧。” “行埃还没分开,就舍不得了,以后可要好好爱护你的老婆哟。”程家卿拿着长者的口气,教育着。 于是程家卿在前,王魁在后,俩人坐着两辆车一齐把傅梅送到了红城。 有顽皮的人曾就王魁乘坐的车子与他本人为题材,赋打油诗一首。诗作试而不虐,不过贻笑大方而已。诗题为《大乌龟与小乌龟》:大乌龟里小乌龟,懵懵懂懂浑不知。 车后一道尘遮眼, 车内风光转入迷。 诗作一传开,把安宁人笑了个半死,瘦者笑成肚儿圆,胖者笑得揉着肚子叫妈。 似乎南章人,自傅梅到了他们的县,也格外热闹起来,人人脸上涂了一层蜜,七老八十的人笑起来,脸上也挂着两个童年的酒窝,因为傅梅给他们带来了乐趣,好像来的不是傅梅,而是侯宝林同志复活,来到了南章。 在傅梅赴任的前几天,红城的所有县委县政府所管辖的单位就收到一封一模一样的匿名信,信由电脑打印而成,让红城人民充分领略了民间文学的丰富性和趣味性。 首先来的是一分塞在信封里的《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安宁县著名的破鞋将到贵县任县委组织部部长,此人名叫傅梅。 特此通知。 《紧急通知》之后,又来了一个《好消息》:哈哈!好消息敬爱的红城县人民:曾在安宁县与县委书记程家卿合穿一条裤子的傅梅,现已赤身裸体前往你们红城,你们大饱眼福的时候到了。 《好消息》刚刚传闻完毕。翌日,红城人民又收到一封《致南章县人民的一封公开信》:致红城县人民的一封公开信红城县的同胞们、朋友们:你们好! 傅梅,女,年龄34岁(显年轻)。属相:河豚(剧毒)。血液:A型、B型、AB型、O型成分都有。群众基础,来自一对一的握手;领导信任,来自一对一的脱裤。 傅梅此人的情况现公布完毕,希望你们提高警惕,更希望你们转告你们的县委书记、县长日夜提高警惕,否则南章将进入情感的高xdx潮时期和经济的低潮时期。 信中内容,使红城人民个个眉飞色舞,许多人无师自通一下子成了演讲大师。许多人把眼睛都笑没了,也不管认识不认识傅梅。 非常偶然地,傅梅在自己办公室门口捡到了一封信。信上有“转交傅部长”的字样,她便拾了起来。一看完又气又恼,然后躲在办公室哭了半天,哭了半天之后便打电话将信念给了程家卿听,并要程家卿火速查清匿名信的作者是谁?明知道查不出来,程家卿还是答应下来了。马局长奉命查了一个星期,只弄清了不是他自己干的。 私情是只留名而见不得人的,而匿名信恰恰相反,是见得人,而不留名的,以匿名信对付私情,还别说,有赢的可能性。 程家卿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摇了摇头,清醒过来,认准了匿名信的出笼是田刚亮授意的结果。他没有想到安宁人民郁积的愤怒。他将拳头砸在自己办公室的墙上,痛得半夜都睡不着。更叫他痛得不轻的,是田刚亮。田刚亮,是他的一块心病! 第二十四章 佘彤被捕 双十谋杀案迟迟未能结案的原因之一是主犯之一的佘彤已经畏罪潜逃,尚未捕获。 佘彤首先潜逃到云南边境。 云南边境山势苍莽,丛林密布。而商贩云集,走私猖獗。随处可以看到带鱼似的傣族少女、灰色瓢虫似的越南人、河马似的欧美人,混迹其中的佘彤却是一只惊弓之鸟。 由于语言不通和心理上的畏惧,佘彤不敢接触陌生人。有时候在旅店睡到半夜就惶惶地穿窗而逃。有时候在在餐馆吃饭吃到一半,就抹抹嘴溜走。他想偷渡到越南去,娶一房越南女子,养几个混血种儿女,从此与世无争,了此一生。他知道通过正常渠道进入越南如登蜀道,难于上青天;如果通过贩毒分子的引领,固然可以进入越南,但是中途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得不偿失。他决定一个人冒险翻山过去。但是山间尚未完全清除的地雷,使得他胆战心惊,举步维艰。谁知道哪儿是禁区,哪儿是安全区呢?说不定,一失足成千古恨。除了地雷,还有旱蚂蟥和猛兽的袭击,瘴疠之气的侵扰,预想不到的灾难随时都有可能从天而落。尤其是黑夜,走在热带雨林中的人不再是万物之灵,而是万物之敌。四面八方仿佛都是虎视眈眈的目光、一伸一缩的舌头和吞吞吐吐的大口,连风声都成了兽欲的喘息。人在这时,格外迷茫与胆怯,信心和勇气早已跑到爪哇岛去了。一个人的时候,更是不知所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睡也不是。人的伟大既然已经不复存在,那么就卑微一些吧。可佘彤即使把自己所有的部位都塞入睡袋也不安全。佘彤睡在睡袋里,想象着自己不断缩小,缩小,最后缩小成了一只蚂蚁。 佘彤在丛林中逡巡了两个黑夜,三个白天,最后却回到了原地。他不得不将指南针无可奈何地扔入山谷,苦笑着,把行李包里的饮料全分给一群放学的小学生,乐得那些小学生,像小鸟一样,高兴得叽叽喳喳个没完。他只得继续四处飘荡,相对来说,边疆还是很安全的。鱼龙混杂,人群流动性大。颠沛流离的生活,东藏西躲的日子,居无定所的惯性,弄得他心力交瘁,形容憔悴,头发也蓬乱起来,连泡妞的爱好也中止了。许多个夜晚,像被人猛击了一掌一样,他是从震慑与惊悸的恶梦中醒来的。而白天,他又要继续上路。每走一步,就要离正常与崩溃的临界点更近一步。 有一天中午,他差点出事。那是个夏天,阳光炽热,像一根根烧红的金针,一扎,就能扎中人的穴位。在一个农场里,他走进一户人家,向一个健壮的皮肤黝黑的农妇讨水喝。那妇女十分热情,不仅倒了水给他,还让他休息,等她到菜场去买些菜回来。佘彤一开始觉得自己运气还不坏,再一想,直觉得蹊跷,他决定离开。 刚把头探出小屋,就看见那位妇女和一个胖警察走了过来。离房子不到四百米远。 他顿时像掉在冰窖里一样,全身发抖,却一点不敢怠慢,拔腿走到窗前。他操起一个凳子,砸碎玻璃,爬出了窗。然后,猫着腰向前跑。由于房屋挡住了视线,警察不可能发现他。合该他有救,他的前方正好有一个垃圾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他载歌载舞一般跳了进去,蹲在里面,连大气也不敢喘,一颗心像繁密的鼓点一样呯呯乱跳。他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慢慢提起头,只拿眼睛的上半部分向外扫。他看见那个该死的农妇和警察在大约几十个摆放得很凌乱的锈铁桶中间搜索,显然已经搜索了许久。警察还用脚对着锈铁桶猛踢,见没有他们要搜寻的人,便悻悻地离开了。大约是因为天气过于炎热,那个肠肥脑满的胖警察也懒得动,或者他认为人已经早跑远了,再追也是多余的,佘彤又看见他哼哼哈哈地原路返回了。他不禁松了口气,真该感谢天上这明晃晃的照得睁不开眼的太阳和那些锈铁桶。大的危险已经消除,小的危险依然存在。佘彤不敢掉以轻心,往四面瞧了瞧之后,见没人,拔腿就跑,跑得呼哧呼哧响,像全身都在发笑——又捡回了一条命,又捡回了一条命——如果人真有魂魄的话,假设这魂魄正好十斤,经佘彤这么一跑,十斤的魂魄足足跑去了九斤九两。 佘彤从1995年12月潜逃到云南,一直在云南境内狼狈不堪地跑来跑去。1996年10月,他花了二百块钱,买了一枝手枪,然后带着枪离开了云南,北上到了四川。一个在安宁呼风唤雨的大哥大级的人物,不料却变成了丧家之犬,他的怨恨和恼怒是可想而知的。 他不敢与黑道上联系,怕被他们出卖。到了四川,思前想后,他又把枪扔进了一条江里。 他恨不得自己每天都能变一张脸。失眠,成了床的同谋,他一倒在床上,失眠就会搅得他翻来覆去,就像铁铲翻弄烧饼。失眠本是与健忘联系在一起的,偏偏,佘彤在失眠的时候记忆力又最好。他想起了他足智多谋的干姐姐。从安宁逃跑的当天晚上,他就给傅梅挂了电话,傅梅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叫他逃走,逃得越远越好。他家里的事,她会照顾的,叫他放心。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锦上添花的事谁都会做,可是人一旦落难,天府之国也救不了他。这不是于姐姐的错,也不是自己的错,错就错在请来帮忙的老九完全是个糊涂虫。人没杀断气就仓惶逃走,不是糊涂虫是什么。他也不想想,已经动了手,田刚亮不死的话,自身如何跑得了?功亏一篑,转眼就成败局,多少人的心血被老九的糊涂冲得一干二净。余彤有时露宿公园,有时流寓竹林,有时在不用身份证先进旅店圈上一晚。为了不使人生疑,在乡下,他穿着土气,脸故意不洗干净,讲着蹩脚的普通话;而到了城里,他就衣履光鲜,神气活现,就像一条被渔网拉出水面的鱼,看上去活蹦乱跳,其实是在绝望地挣扎,他认为引起别人的注意总不是好事。入乡随俗,对人尽量客气,以免发生摩擦,引起纠纷。只要起纠纷了,一送到警察面前,稍稍盘查,自己的身份立马显现。 佘彤决定离开四川的念头的产生,来源于在一辆公共汽车上与一名便衣的遭遇。那一次,公共汽车上人很多,人挤人。他的肩突然被人拍了一下,那人说道:“我是便衣,下一站跟我下车。”他的腿软得差点要跪下了。佘彤尽管在监狱里深造过,但是打斗之类的正经本事却一点没有。除了一张哄得鸟儿下枝、吹得天花乱坠的油嘴,他身无长物。 人家是便衣,这回把自己逮住了,不要说哄,说诳,再怎么辩解也是徒劳,他看准了你,你就逃不出他的手心。再说这类便衣,艺高人胆大,常常单独行动,对付两三个人不在话下。佘彤傻了,期期艾艾地说道:“我我……我是……外地……人。”话一说出来,他就后悔了。告诉了自己是外地人,跟交待自己是流窜犯已经很近了。那便衣一笑,牙白得像浪花。“我知道你是外地人。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外地人。”下站的时候,他把佘彤带下了车,除了佘彤,还有一人,手上已经上了铐。好家伙,这便衣可了不得,一车抓两人。佘彤张着嘴,只等着他把自己也拴上。那便衣还在笑,真够虚伪的,要把人带走还一副国际友人的架式,笑里藏刀,厉害。“小伙子,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钱包?”佘彤不知这便衣在演什么戏,又紧张又惊疑,但钱包的确是他的。“这家伙掏了你的口袋!”便衣指了指那倒霉的家伙,那倒霉的家伙耷拉着脑袋。看不见他的脸,佘彤顿时恍然大悟起来,原来是还他钱包,算是虚惊一常“谢谢!谢谢!”他接过钱包,放回口袋,双手紧握着便衣的手,忙不迭地道谢。“谢谢!谢谢!你真是个好人——不,好警察。”为了表示谢意,佘彤故作慷慨:“我今天请你的客。”便衣一摆手:“谢谢,我还有公事。这顺手牵羊的家伙我要把他牵回派出所啰,这家伙准是个惯偷,以后你可要当心。”抓住了小偷,便衣一副很满足的样子。分别之前,还彬彬有礼地向佘彤敬了一个礼。 傻冒,起码一枚二等功勋章从他手中溜走了。他还傻乎乎地向自己敬礼呢。真是傻冒,天底下少有的傻冒。对着便衣押着小偷走远的背影,佘彤仰天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幸好遇见的是一个粗枝大叶的警察,若撞上一个精细一点的,带到派出所做个笔录,说不定自己便成了一根线上两只蚂蚱中的一只了。一只脚已经进了鬼门关,又侥幸拔了出来,佘彤心有余悸,觉得人多的地方,其实危险也大。 他于是离开四川,又继续北上,先后流窜到河南、甘肃、青海等地。在青海他遇见了两个歹徒,结果,被抢去了十多万块钱,还失去了一颗带血的门牙。经过这次洗劫,他的口袋里只剩了五百块零钱。钱是人的胆,没了钱,佘彤原本已小了不少的胆又小了一半不止。他本想打道回府借点钱,又怕自投罗网。思前想后,咬咬牙,带上五百块钱,十分悲壮地,逃票坐上火车,到了新疆。 佘彤到达新疆的时间是1997年1月。 总体看来,新疆地广人稀,只见牛羊;大漠孤烟,惟有日月。但乌鲁木齐却是个繁华之地。无奈此时的佘彤已经山穷水尽,享受不起这种繁华。在他的腰包逐渐萎缩的时候,他想到了他的在日本留学的姐姐,她不会见死不救的,她留学是佘彤出的钱呢。为了要钱,佘彤化名张勇给他的姐姐去了一封信。他的姐姐一看笔迹,就知道是他,登时吓呆了。在这以前,双十谋杀案调查小组早已通过国际刑警组织联络日本警方,对佘彤的姐姐进行了多次查问,并对她采取了心理攻势。眼看毕业之后就能在日本定居了,却要被引渡回国,以包庇罪论处。这是这个柔弱的女子想也不敢想的事。要么是出卖弟弟,保全自己,要么是牺牲自己,扶助弟弟。一边是法律,一边是亲情,佘彤的姐姐决定铤而走险。她没有捋虎须一般的勇气,但是为了救出落在命运虎口中的弟弟,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靠近了虎头。她设计了许多方案,首先她想请人从日本专程带钱给佘彤,但是在日本尔虞我诈的社会她找不到一个绝对可靠的人,她的交际面有限,只限于华人圈子和少数日本同学。华人的只知锦上添花不知雪中送炭的性格她是了如指掌的,而日本同学也不会笨到连一句“你为什么不直接把钱寄出”的话都不会问,不仅无益,反而会引起别人猜疑。第二个方案是请国内的朋友转交,这样做,一旦出事,就会牵连朋友,而且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自己所托的人会不会反戈一击出卖自己呢,这两个方案都被她自己否定了。那么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两天之后,绞尽脑汁的她才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收款地址按佘彤的寄信地址写上。地址没错,一定会送达佘彤手上,收款人的名字写上张勇,而汇款人则用假名。从她这一方来看,的确无懈可击,可是对佘彤来说,去取钱却是一个问题,他需要一张张勇的假身份证。这一点,佘彤早想到了,花了五十块钱,准备了一张张勇的假身份,但是照片上的人依然变不了,还是他。 问题就出在这张假身份证上。 当佘彤迈着欢快的步伐去指定的邮局取钱时,邮局熟练的工作人员将这张假身份证举了起来,像举起一张不能确定真伪的钞票一样,看了又看。佘彤骤然心虚起来,面色大变,他咕哝着骂了一句,然后夺路而逃,横穿马路的时候,差点撞上一辆正在行驶的小车。邮局的工作人员见势不妙,立即报答。不到两个小时,新疆警方已经查出张勇身份证上的照片和通缉犯佘彤的照片一模一样。新疆警方将这重大案情的发现迅速传真给了有关方面和双十谋杀案调查小组,并对佘彤藏身的饭店进行了检查。 雷环山和左处长得到消息,像长了翅膀要飞起来似的,高兴得像两个孩子。 案情终于有了重大突破,雷环山在电话中恳切地希望乌鲁木齐警方能设卡堵截,将佘彤控制在乌鲁木齐范围之内,乌鲁木齐警方欣然同意配合。当天就做了周密的布置,并在主要路段进行巡逻,全方位地开展了搜查工作。 1997年2月3日,佘彤落网了。佘彤落网的时候,已经饿了有两天了。因为他不敢再找旅馆,所以这两天他都是在公共汽车过的夜,又冷又饿。他想,这回怕是熬不过去了,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了。凭着他仅存的一点求生意识,他走进一家小饭店,畏畏葸葸地站着,要了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维族店主一眼就认出了他,电视上正找他呢。 店主出门报警的时候,佘彤正聚精会神全力以赴在对付那碗羊肉汤呢。一端上羊肉汤,佘彤贪婪地美美地吸了一口冒着的热气,仿佛吸一下热气,他就饱了似的,全身上麻醉药一样麻木。饿,使得他的前后的肚皮松松垮垮地向下垂着,像贴在一起的两匹布,风一吹,就哗哗作响。现在好了,他面前是一碗羊肉汤仿佛全世界的温暖和美妙都在这碗羊肉汤里。他手头已经没有几个钱了,也十分珍惜这碗羊肉汤。曾经他一掷千金地挥霍过,用起钱来眼都不眨。可今天,虎落平阳被犬欺,人要落魄被钱欺,钱真不是好东西。他吃得很慢,细嚼慢咽着,像牛在反刍。有几分愠怒,有几分难过,有几分辛酸。 他吃得很慢,里面毕竟比外面要温暖得多,好歹也轰轰烈烈过一番的佘彤,有钱时有三个妞同时围着他转的佘彤,如今已经衣衫不整,走投无路了。想到小时候,因为调皮,父母动辄就骂自己“短命鬼”,现在,可好,真要成短命鬼了。他嘴角咧出一丝惨笑,像一只瓷器突然有一条裂缝出现。他的脸还很白净,像一张读书人的脸,一双小眼睛始终处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走出去,没有人看得出他是从大狱里出来的人。因为义气,他持刀杀过人;因为义气,他为朋友两肋插刀;因为义气,他蹲过大牢又被黑道上推为少有豪杰;也还有因为义气,他受傅梅的青睐,兢兢业业为她谋利,尔后又被她利用,充当了她的使用工具。与她相比,他拿的不过是杯水车薪。但是没办法,他从小就是个讲义气的人,文弱而讲义气。其实他的胆子并不大,但是为了表现义气,他总是把自己的胆子吹得比谁都大。那些讲义气的人,往往是一样打肿脸充胖子的人,最后往往是真的被人打肿。 在他正准备清理碗中最后的残羹剩炙时,没有任何征兆地,左处长等人神兵天降似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呆住了。 他想这下完了,同时,他手中的碗飞碟一样向左处长旋转而去。左处长跃了起来,张开左臂,在空中一挡,咣当一声。碗摔在了地上,摔成了碎片。当佘彤还试图负隅顽抗时,两个干警已经把他双手贴背铐个了结实。人们看到的佘彤的模样是一副负荆请罪的模样。佘彤被搜了身,然后被塞入了警车的囚笼里。他佝偻着腰身,看见了车后的一切。围观的群众嘴里呵着白色,看着他进入囚笼。有一个孩子则追了上来,隔着玻璃送给他一口星散的唾沫。左处长从驾驶室里拿出一件棉大衣,呶了一下嘴,对干警说道:“给他穿上。”两个干警异口同声地问道:“那你呢?”“我不要紧。”两个干警极不情愿地给佘彤穿上,好像在给一只狼披上羊皮,好像自己是在助纣为虐,然后重重地把警车尾部的囚笼关上。左处长想了想说:“让他坐前面吧。”其中一个干警一边说:“他跑了。”一边将佘彤拉了下来,将他推到了驾驶室里的后排座上。握着手,对一同前来的乌鲁木齐警察表示感谢,之后,左处长就命令车子回安宁了。 在车上,左处长用全国联网的手机向雷环山报告了擒获佘彤的好消息。对话中,雷环山没有显出什么特别的活动来,语调淡淡的,也许在他意料之中,也许这反映了他性格中沉稳不露的一面,左处长本以为他会乐得爽朗地大笑起来。然而没有,他不免有些失望——让雷环山那远在南国的笑声,一直传到北疆,该是多么令人高兴。 车到洛阳,天空开始下雪,一片一片的雪花从空中降落,好像是棉花的替身。颜色、形状一样,却又这么不一样,雪花这么冷,棉花却那么暖和,这是为什么?同样是人,为什么有的人是那么善良,有的人是那么邪恶?有时一对孪生兄弟,面貌、身材都相像,却一良一莠,太不可思议了,叫人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做工人的父母,生下来的却是一个混世魔王一样的儿子,这是谁的错呢?社会?家庭?个人?也许都有一点儿。一个人犯罪,究竟是什么原因,具体是什么原因?这是犯罪学专家思考的问题,左处长也常常想这些问题。 前面的路不平了起来,左处长没有让车子停下来。 左处长想起他最近偶尔翻到的一本书。书中写道:据科学家最新研究表明,缺锌的人容易犯罪。当时,他就笑了。如果真是这样,要制止犯罪,增加一些生产锌的工厂不就行了?如果真这样,警察的饭碗恐怕就要出现裂缝了。如果研究正确,铁定无疑佘彤也是一个缺锌的家伙了。 虽然没有什么大的颠簸,车却开得很小心。因为有的地段滑腻得像抹了一层油,有的地段却泥泞得像一团浆糊,车子像在粘性的奶油蛋糕里挣扎。这时,佘彤的心绪开始变得平稳起来,苍白的脸上反而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一年多来担惊受怕的日子结束了。 雪仍在下,隐隐的后悔在雪意中若隐若现地跳跃,也许不该在四川将那枝宝贵的枪扔掉,也许那枝枪能派上用常有了那枝枪,说不定自己此刻还在逃亡,疲于奔命,但是活的希望很大,现在,活的希望是彻底渺茫了。除非……不,没有什么除非,惟一的结局就是押赴刑场,或者在天灵盖上,或者在靠近心房的地方来上一枪。逃跑的时候,好像全世界的眼睛都在盯老自己,这些眼睛现在不在了,现在是死神在注视着自己了。 中弹的人,据说血从他的身体里飞的那一刻是黑色的,黑牲丹一样的颜色。有时,血还能向上射到十多米高的高空。在监狱里,听“前辈”们绘声绘色地描述过。生命熄灭了,世界不会变得黯淡。佘彤想,有人追赴的生命尽管紧张,但是充满活力——不管是恋人在追你,还是你的仇敌在追你。现在,没人追你了,身体一下子苍老了,像秋后的芦苇一样萧瑟,心也死过去了一般。这充满沟壑的世界,总有人用生命去填平道路上的坎坷,虽然想到的是自己,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佘彤阖拢了眼睛,不觉得身上的手铐有什么冰凉。哼,不想让我冻死,给我披上棉大衣,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那又是什么。这种假慈悲,我算看透了。为的是让我感动,让我感动之后开口。但是没门,我的嘴到关键时候上下一定跟铸过了一样,用火也不能把它熔开。我反正是死,我何必要出卖别人呢?我佘彤在世界上混,只讲一个义字。不怕死,我还怕什么。 真是静啊,鸦雀无声地世界好像死了,只有这车子,这车里的几个人还活着,还在想办法把世界弄活过来。当然,把世界救活过来的人中不包括佘彤,因为他已经知道,他也快死了。 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在哪停的车。两个干警,司机在车里啃着干巴巴的方便面。左处长却下了车,从路旁小店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递给了佘彤。佘彤也不客气,戴着手铐还把面条吃得津津有味,左处长吃的也是方便面。这公安也不知怎么搞的?是经费不足,还是节省时间?太抠门了,把自己弄得这么寒酸,像怎么回事,这不是给帽檐上的国徽丢脸吗?佘彤抹抹嘴,想了又想,还是想不通。 车近南章时,左处长用大哥大与雷环山通过话,然后把佘彤带往位于南章市市郊的省第一监狱审讯室。他先让两名干警和司机休息去了,自己却留在审讯室里,要听佘彤的交待。 佘彤哪里肯交待呢?让姓左的不仅感到棘手,而且感到头疼,这就是我目前最快乐的事,佘彤想。瓦罐不离井头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不用审判,我就知道,我死定了。 我现在就是掏心摘肺,把我小时候尿过床,上学时剪过女同学的小辫的问题都一干二净地交待了,然后下定做牛做马的改造决心,也不能往死缓上靠,佘彤拿定主意,在脸上写出“免谈”二字。 第一次审讯没有收获。 就是一块钢,我也要将它撬开。左处长不相信自己打不开佘彤的嘴,他最后对佘彤说:“你好好想想。” 佘彤嘴角炸出嘲讽的笑,倨傲不恭地说道:“我早就想好了。我知道,我说了,也不顶用。死牛听剥,我没二话,有本事,你就让我不判死刑?你不要以为你用一件棉大衣,外加一碗面条就能收买我。” “我不是收买你。我知道你讲义气,但充当别人的工具,并不光彩,我想你不能一错再错。” “我已经错了,满身都是污点,就像一张已经被涂得黑乎乎的纸,再怎么改,我也白不起来。” “你能认识到你身上有污点,这就表明你还有救。” “我有救?不可能!”佘彤绝望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也许你不能救自己,但你能救别人。” “笑话,连自己也救不来,怎么去救别人?” “不信,你等着。” “好,我就等着。” 佘彤傲慢自负地答道。 也许,这不过是他常玩的一种花招。用一种似是而非的手段,叫你自己乱了自己的阵脚,从而不攻自破。 左处长走了,佘彤满腹狐疑,左处长的话含糊其辞,模棱两可,让人不可捉摸,佘彤的猜忌不无敌意,也带着戒意。 第二番较量开始了。 经过充足睡眠和充足食物的滋润,尽管左处长并不是神采奕奕的,但丝毫不见倦意。 不可小瞧的是,经过一夜的休整,佘彤神气活现起来,一双小眼睛像两只小老鼠,在左处长面前,狡黠好动。 左处长问:“你认识程家卿吗?” 佘彤回答道:“废话,我连程书记还会不认识,好歹,我也当过厂长和经理。” 左处长又问:“这么说,你也认识傅梅、齐万春齐万秋兄弟?” “没错,安宁的人我认识一半,天上的星我全认识,只是叫不出名。” “那好,既然都认识,那就把与他们的联系和联系的次数、时间、地点都交待一下。” “我一年多来,我天天东飘西荡的,早已和他们没有联系了。” “我不是说双十谋杀案之后,而是双十谋杀案之前。” “我和他们都是正常的工作关系,没有其它的联系。” “是吗?正常的工作关系?既然是正常的工作关系,你为什么要逃?” “有些事搅在一起,是说不清楚的。有人说我拿了国家多少多少钱,其实都是我自个挣回来的。当厂长,我是自告奋勇,我也想将厂子起死回生。不料,到最后,我亏了个人的钱不算,还没落个好。” “那你也没必要在双十案发生之后逃走埃”佘彤一时语塞,但他还是强词说道:“一个好鸡蛋被人放在臭鸡蛋一起,也会被搞臭的。” 这情形左处长见得多了,为了表明自己清白,有人可以与他最好的朋友划清界限,把他最好的朋友骂成贼,只是将朋友贬低为臭鸡蛋。 “你有没有妻子?”左处长明知故问。 “没有。” “那你也没有父母吗?” “现在不是不兴株连吗?我父母又没有窝藏我、包庇我,你们抓他们干什么?” “我们没有抓你的父母,请你放心。不过,他们很想见你——毕竟你是他们惟一的儿子。”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想威胁我?” “我不威胁你,你要想清楚,你一旦蹲大狱,你是不可能在你父母面前尽孝的。那么尽孝的任务会落到谁的头上呢?只能是你姐姐。”左处长慢条斯理、不急不躁地说着,但却句句绵里藏针,字字千钧。他一下一下地抖着,终于抖开了包袱。 倏地,佘彤的脸降了霜一样难看,他想说些什么,但一时又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回击。 “你们不能打我姐姐的主意。你们太卑鄙了,我跟你们没完。” “实话跟你说,你如果拒不交待,我们就要将你姐姐引渡回国。她有包庇的嫌疑,她知道你犯了罪,还向你提供一大笔钱。你想想后果吧,我希望你跟我们合作。不管怎样,你总要相信自己,你做了一些什么,就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有多大的罪,就判多大的刑,但你只要彻底交待,无疑,会给你的量刑带来好处,这是其一。其二,我可以请示调查组的负责人,只要你交待了,我们可以不追究你姐姐的责任。你想想,她为了你冒了多大的风险,给你汇钱,她容易吗?她自费留学,眼看就要学成了,她在日本还有一个男友。一旦引渡回国她的前途就要受到影响,而一段美好的姻缘将化为泡影。” “你们这是搞心理战术,这就是你们一贯的宗旨。你也不想想,我佘彤是谁?我会被你们的威胁和恫吓吓倒吗?”佘彤挥舞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 左处长笑了,瘦瘦的竹竿样的身体,就像刚刚顶下了不少的红枣。 佘彤逞强的语话里透露出他内心的虚弱,这是他心理防线全线松动、心理工事全部瓦解的前奏。 “你再好好想想吧。”左处长对色厉内在的佘彤说道。说完,左处长便离开了。 大功就要告成,抽空,他向在安宁的雷环山挂了一个电话。因为心情舒畅,他说得很急切,雷环山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没有表示,这可不像雷环山的一贯作风埃他问:“老雷,你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我现在告诉你吧。石慧敏同志因遭车祸,不幸离开了我们。” “什么?”好似一个晴天雷霆震震而来,令左处长五内俱焚。 “什么时候?” “就在你们从新疆赶回来的那天,你把抓获佘彤的消息告诉我之前,我刚刚接到石慧敏不幸遇难的消息。她被送到医院之后人就一直昏迷着。因为胸腔里的大量积血,引起了肾功能衰竭,她本是去看她住院的孩子埃自从来安宁调查这个案子,她只请过两次假,这是她第二次回家。没想到就……有几次到了南章,她硬是抽不出时间去看她的孩子。”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 左处长噙着泪,挂断了电话,神情愀然,他想疯狂地去踢一场足球,他想把这个世界当作足球踢上一回。 真的,他想疯狂一回。 他沉重的心情允许他疯狂。 第二十五章 寻找诗人 许多人以为既然佘彤已经被抓获,案子很快就可以结了。但是两个月过去,案子还没有了结的迹象。这时,有些谣言指向了双十谋杀案的受害者田刚亮。 田刚亮住了大半年医院才出院,除了左手肘部由于骨头的错位和碎裂没有受伤之前灵便以外,其它并无大碍。虽然在腹部留下了蟒蛇一样的白色花纹,但由于衣服的遮掩,除了他的妻子舒蕙,外人也不知道。看望他的人都发现他的气色不错,惟一的缺憾之处是肘部有点像机器人的关节,略显迟钝和僵硬。大家都安慰他说周总理不也有一只手不那么灵活吧,可不也照样日理万机。他也笑着说不碍事,不碍事。一晃,出院都大半年了,组织上还是让他休息,在家休息。休息,休息,再休息,就成了赋闲了。他的心情一开始像伏枥老马的眼神一样忽而黯淡,忽而雄旺。不过,他想组织上还是信任他的。 只等案子一结,他就可以重新上阵了。当然,他不可能再回到那个令他不堪回首的叫做安宁的小县城任职。他的这个意思,即使不说,组织上也清楚。那不是他的蒙垢含羞之地,而是他的英名彪炳之地,更是解发他隐痛的伤心之地。他不能回安宁,也不愿守株待兔似地久等,可直到他的一位好友向他转述外界对他的一些议论时,他才觉得自己必须立刻行动起来。在外界的一种议论中,他与程家卿半斤八两。说他是因与程家卿勾心斗角,程家卿怨怒难当,才请了人治他。如果他没一点问题,为什么伤好大半年了,却不重新被委任呢? 这是个雨天。 好友走了多时,田刚亮才平静下来,他掀开门帘,看到了雨点中纷乱不安的宏大世界。此时,他有一个跑到雨中痛痛快快洗上一个澡的奇想。 必须澄清事实,否则外界以讹传讹,自己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倒不是怕别人说臭,只怕被无辜地放上三年两载放臭。虽然是身正不怕影斜,香的说不臭,但人言可畏也是不争的事实。想到这里,他提笔给省委书记杜若写了一封信。 田刚亮在信中写道:“……双十谋杀的出现,不是我与程家卿个人的恩怨造成的。 事实上,我与程家卿没有丝毫的个人恩怨。双十谋杀的出现,是程家卿上下勾结,朋比为奸,肆无忌惮,飞扬跋扈,无视党纪国法,不能容忍别人正确意见,排斥异己造成的……”田刚亮还在信中道出了程家卿为什么要报复自己的三个原因:“……原因之一是我主张对齐万春在经济领域的犯罪行为进行追究……原因之二是我决定对黄海同志遭遇车撞一事的真相进行再次调查……原因之三是程家卿误认为傅梅调离安宁是我在捣鬼。其实他与傅梅的丑事,已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在信的结尾,田刚亮还述了自己尴尬的处境,希望组织上尽快澄清事实,使自己能回到工作岗位,重新为党工作。 杜若同志在接到信的第二天就在信上作了批示:尽快对田刚亮同志在安宁的工作情况进行调查,鉴定,如无问题,可考虑不回安宁任职。田刚亮同志与邪恶势力和腐败分子做斗争,勇气可嘉。 杜若同志一字千钧。 南章市委领导派组织部门的官员去安宁进行了调查。 田刚亮在安宁的口碑甚好,虽然他在安宁工作不过数月,但他那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尤其是他不畏强权,敢摸程家卿的老虎屁股,敢打齐万春的蛇头的胆气,给安宁人民留下了极好的印象,知道内情的都说:“程家卿喝安宁人的血,田刚亮为安宁人出血。” 果然,在1997年5月,田刚亮被任命为果仁县县委副书记、县委常委。与他在安宁的职务一样,不升不降。 上任之前,田刚亮给省委写了一封感谢信,又给双十谋杀案调查组写了一封希望调查组的全体成员能一鼓作气,将有关犯罪分子一网打尽,饱含殷切期望的信。 眼看着佘彤已经被抓获,佘彤本人也已对他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双十谋杀案调查组的许多成员松了一口气。他们以为这下可以鸣金收兵了,至少可以将调查的总部撤往南章了,但是雷环山一直没下达这样的命令。 雷环山不动声色,那么他在想什么呢? 程家卿、齐万春、齐万秋、佘彤、糜志强都已逮捕,傅梅正在立案侦察,即使调查组的人员全部撤离安宁,也可先将其中的一部分撤离。为什么还要集中在一起呢?案子已经清楚了,难道还会有新的枝丫爆出来? 雷环山有雷环山的想法,他想如果先将一部分人撤离,那就表明案子即将结束,使原本在背后观察,到一定时候会不得不吐露真相的人将话咽回去。案子还会不会牵扯到更高层的人物,或者安宁境内的其他人?雷环山不敢肯定。再者,还有两件事需要弄清楚。对于一个两次主持谋杀的五毒俱全的恶棍来说,难保他不干出别的伤天害理的事出来。老游击的养子诗人现在下落明,他会不会被程家卿一伙谋杀呢?如果被谋杀了,那他是在何地被何人所谋杀的?如果没有被谋杀,那他又在哪里?现在必须查清他的下落。 诗人的下落,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是,由程家卿为南章华厦贸易总公司总经理的米成山从安宁县建设银行帮忙贷出的两千多万元的贷款问题。这两千多万元已经打了水漂,血本无归,而贷款人米成山已因癌症于1995年上半年死去。那两千多万元贷款究竟花在何处?程家卿在这里充当了什么角色?应负什么责任?必须搞清楚。 在安宁,很多人都认得诗人。他以他的狂放不羁和率真好动,名闻遐迩。但是向他的邻居、单位同事、单位领导、同学、朋友打听他现在的下落时,大家都语焉不详,或者也是道听途说来的。 “在老游击死后不久,就没再看到他了。” “也许,他又流浪去了,他喜欢过那种不稳定的生活。” “听说是遇上了车祸,在105国道上被一辆安徽来的大卡车轧死了。” “有一回,我和他在一块喝酒,他说他非要杀了程家卿那个兔崽子不可。” 这是他的一位好朋友的原话,但当问到诗人现在的下落时,他的好朋友摇了摇头。 “有一次,我上他家去,敲了半天的门,都敲不出来人。以后我又找了他几次,也不见人,后来我就不去了。谁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呢。好人呐,真正一个玩世不恭的好人呐。” 倒是诗人的一位中学同学提供的情况有些价值。 “我有一次出差到广州,在广州火车站我发现有一个人格外像他。那人衣衫褴褛,脸上黑里透红的,脸上有几道疤痕,像白色的水仙花开在脸上,非常醒目。我喊了他一声,他表情冷漠地看了我一眼,没有答应。当时我想我是认错人了,但回到家,越想,我越觉得那个人就是诗人,但我不敢肯定。常常是肯定之后又否定。” 几乎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诗人啊,你在哪里? 要想从十二亿人中找出这位诗人来,恐怕不比大海里捞针容易,也不比猫君里找出活才能鼠容易。 雷环山想了又想,决定让左处长打开诗人家的门,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线索来。 诗人的家较为轩敞,前面开了一个单门独户的小院,后面耸着一幢两层的小楼。这本是老游击坐享清福养老永年的好地方埃谁料人去楼空,形影杳然,惟院中草木似乎知道故人定会重来,依然葱翠。青藤间一股善解人惫的凉风,习习吹来,令人忘情,长石凳上,葡萄架下斜倚着一辆自行车,欲倒不倒,已经绣了。 拧去小楼楼下的房屋门锁,开了门,左处长几个轻手轻脚地鱼贯而入。 屋里的桌椅、沙发、茶杯、电视机、墙上的将饰物上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也许是脚步声的振颤,也许是开门声的催唤,地上倒有一些灰尘睡醒了似的,柳絮一般飘扬起来,舞着,舞着,舞成了一段柔肠百结的幽怨音乐。 左处长立住,目不转睛地盯着老游击巨幅的肃穆遗像在看。 遗像两旁是一副挽联: 天不留人,您难听我哭; 谁今欠债,儿定叫他还。 可以看出,挽联中诗人声泪俱下,愤恨填膺的表现,也可以看出诗人强烈的爱惜,他一定会找程家卿报仇的。那么,他是如何报仇的呢? 左处长又在书房里看到一幅对联: 少舞剑壮吹萧老著书一生忙在手; 早看花晚听琴夜吟月万事不惊心。 这幅对联,韵致楚楚,大有晋人手挥五弦目送飞鸿的洒脱,显然是诗人之少作。 书房里的书以文学美学为主,文学书又以诗歌戏剧为主。林林总总,枕藉杂阵。一翻动,呛人的尘埃便扑鼻而来。 左处长还在抽屉里找到了诗人的日记本:如果远游,为什么连最贴近自己心灵的日记本也不带上呢?带着疑问,左处长随意翻了几页——……中国已经没有了阶级,阶级斗争已不存在,但正义与邪恶的斗争,一天也没有停止过,我想也不会停止…………鲁迅的的书过去我认为是灰色的,甚至是黑色的。现在我知道这只是它的外表,它赤热的火山熔岩在灰色黑色的外表下面奔突,涌动。它在漆黑的夜空找到能欣赏他的眼睛,它能像火山一样喷发,像焰火一样五彩斑斓,我现在爱看鲁迅的书了。那些风流缠绵的风花雪月,现在看来,是多么的无力…………父亲暴亡己有数月,告状信已寄出若干,杳无回音…………我找到父亲的生前好友江上飞,他一见我就大吃一惊,劝我赶快逃离安宁。我有什么好逃的?父仇未报,父冤未雪,我苟活于世还算人吗?…………今天公安局的马胖子找到我,向我扬了扬他手中的信,他大声说:“你告状的信,现在已经在我手上。我看你还是别告了。再告,也还是寄回信,寄到我这里。到了我这里还是往废纸篓里一扔了事。”我真不明白,我告状的信怎么会落到他的手里呢……在日记本有文字的最后一页上——……今天,公安局的马胖子又找到我,拿出一半威胁一半劝诫的口气对我说:“你还是收敛一点吧,小家伙,别让人把你当臭虫一样拍死了。我是为你好,别傻乎乎的了。 要不是看在你那倔脾气的老爸面子上,我早把你关起来了。铐上你的手你的脚,看你的声音能跑多远!”他还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也是看人家的脸色吃饭,你别太顽皮了。你若是让我一碗饭吃不安稳,你别怪我翻脸无情。” 他是奉谁的令而来,我一清二楚。难道真想对我下毒手?那他就来吧?古云:多行不义必自毙。再说,“昨日屋头堪炙手,今朝门外好张罗”,现在来看,某人表面上很繁荣,这是人有在呵护他,但无非是利益所趋,事实上,真心相待的人又会有几个呢? 人们接近一条蛇,要么是为了得到它嘴里的珠子,要么是想打它的七寸,我是后一种人。我想,不止我一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人,一个作恶多端而又罄竹难书的恶棍,其实,人们早已在心里面把他消灭了。你看他今天还活的好好的,趾高气扬,有恃无恐,但是也许就在明天……这一段文字,看得左处长眼热心跳。 回到文凤宾馆,雷环山也把信看了。信中提到的马局长的马胖子定是公安局马局长无疑。 左处长向雷环山提议拘留马局长,雷环山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感叹道:“牵一发而动全身呵。逮捕一个程家卿,不知要牵出多少人来。” “主要是因为安宁奴才太多了,而且奴才的悟性又特别的好。主人喜,他也乐;主人愁眉不展,他也陪着发愁;主人一个眼神,他就能知道该走哪一步;主人打一个嗝,他就知道主人上顿吃的是什么,下顿该吃什么;主人的手掌有些痒了,他的拳头先伸出来了。” “看来马局长的确是程家卿的帮凶,他帮着程家卿掩盖了黄海被车撞的真相,帮着程家卿压制下岗工人,帮着程家卿威胁涉世未深的诗人,他对程家卿可谓惟命是从,忠心耿耿。他也知道,不忠心耿耿,不惟命是从不行。他局长的宝座要想坐得牢,就得为某几个人卖命,否则,别人就得把他踢下去了。他在社会上哪能如此风光呢?——在当今社会,在某些人眼里,一个人头顶的帽子就是他的面子,没有帽子,就没有面子,从这个角度来说,马局长不愧是个明智的人。有靠山的依仗靠山,没靠山的抱着别人的粗腿做靠山。这,马局长也一清二楚。” “太自私的明智,也就糊涂得可以了。我看马局长虽然可能没有参与双十谋杀案,但是种种迹象表明,他是程家卿的在安宁为非作歹的主要合伙人,”“但是现在不能拘留他,先给他敲敲边鼓,让他自己吓得跑出来。” “要想打听诗人的下落,不找他恐怕不行——也许只有他知道诗人的下落。” “他会不会说呢?” “我想,程家卿已经身陷囹圄,他已经没有什么靠山不靠山的。像这种人,见风使舵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那也不见得,火星没有爆到他的头上,他是会继续装聋作哑的,只有火星爆到了他的头上,烧得他头皮发疼了,他才会说话。” “只能试试看了。” “好。但不要出示日记,即使出示了,他也会否认。” 果然,当左处长找到马局长时,马局长矢口否认他认识什么“诗人”。关于老游击,他说他是认识的,但是没有打过交道,比泥鳅还滑,明知马局长在矢口否认,左处长也拿他没办法。当马局长客客气气将左处长送出门时,左处长脸都气歪了。回到双十案调查组的指挥部驻扎的文凤宾馆,左处长又愠怒又严肃的面部表情告诉了雷环山马局长的态度。 “我看应该把日记本给他看,一看,他准会立刻瘫掉,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雷环山看着左处长,眯着眼睛笑。 “马局长不说,要想找到诗人恐怕比找断了线的风筝还要难。” “那你说想什么办法呢?” “那,登寻人启事。” “算是一个办法,但是我看不行。” “为什么?” “你想,假如诗人还活着,他会不会怀疑其中有诈呢?万一是个叫他自投罗网的寻人启事呢。” “也对,换了别人也不会傻乎乎地露面的,万一准备杀了自己灭口呢。” “别想那么多了,我看说不定马局长很快会把事实的真相告诉你。” “怎么可能呢?”左处长异常诡异,他不信,刚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从马局长嘴里掏出一个字来。但是,马局长这个老狐狸还会主动把尾巴递给你,让你去揪。 “你等着吧。” “那我就等着。”左处长将信将疑。相信的一半来自他对雷环山料事如神的了解,怀疑的一半来自他对马局长顽固态度的领教。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有人敲门进来。 “左处长,电话。” “谁来的?” “公安局马局长,他说一定要给你通话,马上。” “好,我就来。” 雷环山看着左处长,眯着眼睛又笑。那神情好像是在问:我估计得怎么样? 心里还十分纳闷的左处长跟着去了。不到五分钟,他又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仿佛换了一张面孔,一张喜庆日子里才能找到的脸。 “老雷,你真神!老狐狸全部倒出来了。” “他说诗人现在在哪?” “被他送进了一座疯人院。” “太无法无天了!把个好端端的人送进疯人院,是不是送到了南章?” “据老狐狸讲,没有送到南章,而是送到了绮春地区。” “唔,送到南章目标大,所以送到了不大引人注意的绮春。挖空心思到家了。左处长,你马上带人去找回来。” “好,我马上带人去。” 走到门口,左处长又回过脸来。 “你怎么知道马局长会说出来?” “给姓马的看了日记,他清楚我们只是在寻找,如果根本没有任何线索,也没有任何找到的可能,他一定会把牙关咬得比大牢还紧。不给他看日记,而是让他知道我们在找人,却根本不让他知道我们的深浅,不让他知道我们寻找怎样了。这样,他的心里一定很紧张。他会这样想:与其让别人说出来,不如越早说出来,罪越轻。再说,说出来了,即使找到那孩子,那孩子到了那种地方——谁知道会弄成什么样子呢?可能已经弄得面目全非了,问他他也不清楚了。所以,他思前想后,还是选择了说出来。” “怪不得老狐狸说他事情太多,差点忘了。其实他想忘也难忘——这种缺大德的事,他能说忘就忘吗。” 左处长带着两名干警驱车赶往绮春。 在绮春精神病院,院长接待了左处长等人。 “没有这个人!我敢肯定没有谁送过这个人来。” 院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一副克已奉公的模样,瘦弱而干练,戴着一副老花眼镜。 她接过左处长提供的照片,透过眼镜看了之后,又摘下眼镜看。 “没有这个人!我敢肯定没有谁送过这个人来,我敢肯定!是高考落榜的?” “不是。” “是在恋爱上受到挫折的?” “不是。” “没有结婚的?” “没有结婚的。” “这两年来,只收过三个二十出头没结过婚的年轻人。两个女的,一个男的,男的已经治好,出院了。” “是不是他?” “不是,我敢肯定不是。” “你再想想?” “是不是嫌我年纪大了,老眼昏花的,看不清人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个人对我们很重要,我们必须找到他。” “犯了法,正在通缉的?” “也不是。” “左同志,你要相信我们。我们这里不是魔术班子,变不出你要的人来。” “这个人对我们的案件侦破很重要。您,再想想?” “我说你这同志怎么这样啊,狗皮膏药似的。” 左处长简直有些怀疑马局长与这个女人是串通好了的。不然,怎么马局长那么轻易地就说出来了呢,是不是诗人已经被他们处理了,左处长的心蓦地一沉。 “你再想想?一个穿警服的胖子送来的。” “哦,哦我想起来了。那是个下暴雨的夜晚,一个大胖子开着吉普车将一个年轻人送了进来,胖子自称是安奉县的工作人员。” “不,安宁县的公安人员。” “那我就不清楚,反正他对我说他是安奉县的。我听见他大声叫着开门。打开门后,他把一个人像拖麻袋一样倒拖着拖了进来。我看见这个胖子腰间别了警棍。” “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左处长眼睛突然一亮。 “那个人当时就昏了过去,他人很单薄,身上都是泥,全身上下都湿透了。” “他醒过来没有?” “醒是肯定醒过来的,但我们都没有看见他醒过来。” “我们先将他安置在一间单独的隔离室里,想等第二天他醒来时,诊断一下他病情是否严重,属于哪个类型的精神疾玻因为是夜晚,加上他身上又脏的要命,锁好门后,大家都去睡了。第二天有人打开门后,发现窗玻璃被人砸碎了,那个送来的病人逃走了。” “他逃走了,那后来呢?” “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那个穿警服的胖子,也没有再见到了。” “那个胖子就没有留下地址?” “留下过的。我们按着他留下的地址,通知他将病人再送来,但是信被打了回来——查无此人,看来胖子用的是假名。” “这么说,你再也没有看到这个年轻人了?”左处长从女院长手里取回诗人的照片。 女院长摇了摇头。 左处长紧锁着眉,就像一个离终点只有一百米的冠军突然脚抽筋了一样,心里比身体更难受。一个不幸的孩子,孤苦伶仃的,能闯荡到哪儿去呢?不过,他又为他庆幸,谁知道他如果落在这里,今天是疯还是傻呢? “谢谢你提供的情况。” 左处长与女院长握手告别。 回到安宁,一见到左处长,雷环山就站了起来。 “怎么样?找到了?” “我先告诉你一上好消息。” “你说吧。” “孩子可能还活着。” “那么坏消息呢?” “我们还不知道他现在的下落。他不在绮春精神病院。” “你呀,先给我一块糖,又给我一粒药丸子。” “那现在怎么办呢?”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羊群里没有骆驼。我看他既然爱好写作,不妨向文化人打听打听。过去的师友啊,文化界的重要人物埃”“上次他有一个同学讲过在广州火车站发现了一个与他长得相像,但脸上有疤的人。” “这也是一个可参考的线索。” “他会不会隐姓埋名呢?” “这倒有可能。但有一点,老游击的未报之仇他是肯定牢记在心上的。” “那他听到程家卿逮捕的消息,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程家卿虽然倒了,但他的爪牙、帮凶还在,马局长不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不仅是马局长,还有一些为程家卿所用的人还在,一看见这些人,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过去是树倒猢狲散,现在是材倒猢狲在。”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具有独立人格的峻洁品质的人,毕竟不多,有多少人能够免俗呢?在山言山,在水言水,在佛面前就得念经。” “老雷,你也有这个思想埃” “你看我是不是有这个想法?” 说完,雷环山和左处长一齐笑了起来。 第二十六章 找到诗人 “呼啸的风掠过海面,发出了哨音,浪集合起来,喊着一二一,用拳头捶打着礁石。 礁石看起来没有动弹,更没有碎,身上也没有伤痕,但它的内心起了变化,它震动,它颤栗,它在想,为什么不是我是浪呢?可浪没有自我当浪离去,我们看不到哪里去了。 我们看不到这片浪与那片浪有什么不同。我看我还是礁石的好,我是一块从颤粟中解脱出来的礁石。露出水面就是这样,永远不会圆滑,永远有棱有角,但我的心已如太古的静松,风来也不动。”我是有家难归的人,我不会说出我脸上伤痕的来历,尽管许多朋友已经关切的问过我,难道我能说我这耻辱的标记来自我的故乡吗?我记得我像一滴露水,消失在那个连接雨夜的清晨,身上带着层出不穷的伤痛,在异乡,我的伤口渐渐愈合,但我的日子过得并不充实。我看见真相总被隐瞒,真理总是差一口气被说出口。政治家是恒星,经济学家、哲学家、思想家、科学家都围绕着他们转。文人也不例外,这种局面至今也没有得到根本性的好转。独立的人格,一再被提起,一再被切成切片,让人把它当作笑柄去分析。不过,异乡的日子是读书的日子。黄仁宇的《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是一本有着真正独到见解的好书。中国历史就像跑旱船表演,船进一下,又退一下,进两下,又退两下,而且老不下水。为什么中国历史的大部分时间,尤其是被后人盛赞的时代,却正是中国历史停滞不前的症结所在呢?黄仁宇找到了答案,他的答案是:“一般政令上面冠冕堂皇,下面有名无实,官僚间的逻辑被重视,其程度超过实际的行政效能,又礼义也可以代替行政,种种流弊,到二十世纪不止,而最大的毛病,则是西欧和日本都已以商业组织的精神一切按实情主持国政的时候,中国仍然是亿万军民不能在数目字上管理。”他的答案是一把钥匙,便是钥匙不在他的手上。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异乡的日子还用于谋生。一个根本买不起任何珠宝的人,却为《珠宝首饰》杂志撰写有关珠宝的鉴赏文章;一个远离时装的人,在《时装评论》上附庸风雅,这就是我,一个背时的诗人的所作所为。落魄至此,我再去奢谈什么有棱有角的礁石和什么独立的人格,我的脸不会红吗? 我已经久不写诗了,只在1996年中秋节前夕写过一首《丑闻的诞生》。 为什么我会想起它来呢?昨天,我在朋友家里遇到一个故乡来的人,他是为我的朋友进行室内装修的民工。他一边干活一边与我聊天。他告诉我县委书记程家卿已经在1995年年底:因搞政治谋杀已被逮捕,但至今尚未判刑,这个将我老父亲活活气死的恶棍,终于成了阶下囚真是罪有应得埃这个恶棍至今尚未判刑,我想是因为事实尚未完全清楚,不可能是别的。他还谈起程家卿与安宁两个窝罐里齐万春齐万秋把安宁搞得乌烟瘴气的事。 秋风起时,张翰动莼胪之思,而我则有螃蟹之思。故乡的螃蟹,秋天正肥。今天,翻拾筐内,找出去年的旧作《丑闻的诞生》,赛如吃上故乡的螃蟹。 丑闻的诞生 一 像往常一样,那天晚上 将近七点半 我在电视机旁 我突然听见一种声音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那是铃铛在响还是清泉在响 那是金币在响还是玩具在响 那声音气势汹汹 几乎把我的屋顶掀翻 我在那种声音里看到两个身影 我猛然想起双子座这个词 想到李白杜甫歌德席勒居里夫妇的辉煌—— 全斗焕、卢泰愚 这对丑闻的孪生子 离真起码的双子星相差十万八千里 不要说他们是在厕所里紧挨着的两块 又臭又硬的顽石 就说他们是两个坏水横溢的臭鸡蛋 也把他们抬高了十万八千里 那天晚上 全斗焕、卢泰愚离我近在咫尺 我却觉得他们离我远得不可想像 真的!我听到了 批在他们远方胜上的 震惊世界 响彻云霄的两记耳光 那天晚上 星星和云朵在记空失眠 而我的忧伤 照亮四方! 二 也一样啊,也一样 北京也有一个与全卢相媲美的副市长 他的别墅富丽堂皇,脑袋却早已腐烂 只有蛆虫在那里疗养 也一样啊,也一样 泰山脚下也有腐败的温床 在胡某人的天平上 他把砝码全加在了个人主义的托盘上 也一样啊,也一样 和孙悟空一样善变的是那些经理和厂长 把骆驼变成马,把马变成驴 眼看着许多国营企业瘦得和芦材棒一样 三 一个个丑闻 终于像雪球越滚越大,让我们 感到冬天迫近 它就要从向我的头顶狰狞地呼啸而来 这分分秒秒都是冬天的季节 你不能把自己打扮成白雪公主 围绕你的也不会是七个童心未泯的小矮人诗人啊,拿起你吐丝的笔来吐出万米长丝然后,请抛心为梭以你的胸膛做隐隐作响的织机不要担心手会被冻僵你们的手会越来越热因为你们织的将是丑闻的尸布织啊织啊善良的人们啊,大家一起动起手来吧! 四 喝一口廉泉的净水吧,感受一下它的清凉浊流决不会永远翻滚,明智的人眼最明心最亮闻一朵战地的黄花吧,去去身上的铜臭味鲜血染遍的江山,不是让一把安乐椅高高在上这些年来我到过许多地方我是个朴素的诗人,有着简单的行囊我到过比树根还苦的地方我知道,寒苦的地方往往有着奇绝的风光而物欲碰撞的地方往往是丑闻诞生的地方对待那些丑角,我奉劝大家要拔牙一样坚决如果诗人不仅仅写诗,还捎带织布或者拔牙我相信,中国的诗歌将和中国一样充满希望“试想,程家卿的出事,不是因为以权谋私和权欲膨胀那又是什么呢,布坎南研究的是典型的政治经济学。他提出了令世上瞩目的‘寻租理论’。所谓‘寻租’,即寻找租金,是指追求凭借权力对资源的垄断而造成涨价的那部分差价收入。它是由于政府干预和行政管制的人为因素,抑制了市场的竞争,扩大了供求差额所形成的,所谓“设租”,是政府对企业进行管制,大大增加了官员对企业干预的种种权力,这种权力的设置就称为‘设置租金’。腐败的产生首先是有‘假租’的环境,然后才能‘寻租’。 ‘以权谋私’和‘权钱交易’就是寻租理论的通俗注解。程家卿与齐万春齐万秋等人穿连裆裤,朋比为奸。进行权钱交易,是建立在损害全体老百姓利益的基础上的。塞缪尔·P·亨廷顿说:‘在一个新兴的社会中,腐败是拥有新财源的集团兴起,以及它们使自己在政治领域内起作用的直接产物,官员用权力换金钱,新贵用金钱换权力,但这二者都是建立在牺牲公益的基础上的不道德的行为。’腐败主要在官人和富人之间产生。 道德对之已无束力。杨绛之父在《老圃遗文辑》中写道:‘徐健庵有言:‘做官时少,做人时多;做人时少,做鬼时多。’吾爱其言,敢以此献登台诸公,须于做官时留做人地步,勿于做人时,遗臭万年。’无奈汉今的官人有些已鲜廉寡耻,弃做人的准则如弃敝履。他们认为遗臭万年是死后的事,只要活着就把钱响当作音乐来听。道德在他们眼里,不过尔尔。纵法律,他们亦敢邈视。他们做一件坏事,调查起来也许一年都调查不清楚。罪行从开始到终结——时差加上只要有一丝缝就能逃脱的侥幸心理,使得他们敢于以身试法,敢于铤而走险,孰不知,绿灯换红灯,铜臭换铁铐也是常见的事。 尽管如此,腐败现象还在继续出现。腐败,如不遏制,便会泛滥。那么腐败的真实含义是什么呢?简单地说,腐败,就是腐朽了就要失败。和平年代的腐朽,就是战争年代的失败。 刚写到这里,有人走进了诗人住的屋子。 “超三巴,你快躲躲,可能有麻烦了。警察。” 一个哥们走进屋来向诗人通风报信,诗人正穿着个背心和裤衩,正抓住灵感在那儿操练文字。一天不写上三千字,就要囊空见底。秋天了,诗人来不及穿上秋衣,就只穿着背心和裤衩在抓灵感,也不怕感冒。诗人因脸上有了三条明显的疤痕,被朋友们誉为“超三巴”——意即超过巴金、巴人、巴尔扎克。 见警察要来,便顾不上什么灵感了。诗人赶紧穿上毛衣,一边穿,一边说:“不会吧,除了门口我可什么地方都没去呀。这里是北京的郊区,抓的不那么狠了。再说坑蒙拐骗的事,两年前我就洗手不干了。” “甭废话,想逃命就快逃。我刚出去,他们正在向外面的人打听你呢。” “几个?” “四个。” “都长什么样?” “我从小一见警察就犯条件反射,除了一个瘦高瘦高的,别的没有看清楚,听口音不像北京警察。” “坏了。”诗人突然想起了马局长。 “超三巴,说不定这次把你掳进监狱,正好可以构思一部盖世杰作呢。” “上次喝酒,你不是说什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快收拾收拾东西,走吧。” “哥这回坐在这儿等他们,看着他们究竟是谁?” “哟,想学谭嗣同,那你就学吧。” 报信的走了。 诗人用笔在纸上写着,划拉了半天,只写出一句:“程家卿你也有今天。” 诗人一看,自己也笑了。左处长和他的队员就在这时进了屋。诗人转过身,冷睨了他们一眼,“等我穿好了衣服,就跟你们走。” “别误会,我们只是来向你了解一些事情的。” “也行。你们先问了话,再把我带走也不迟,四对一。”说完又补上一句,“安宁来的?” “我姓左,是省公安厅刑侦处的。”左处长上下看了看诗人,只看见他的脸比照片上多了三条明显的穗状的伤疤和一些散乱的块状星状的伤疤,“我们是从安宁来的,但不是安宁公安局的。我们是扎在安宁的‘双十政治谋杀案’调查组的,里面没有一个安宁人,也没有一个在安宁荼的人。你尽可以放心。” “我不想介入这事中去。我父亲死了,不可能再活过来了,程家卿已经被逮捕了。 前不久我听说了,有人替我惩罚他,我的仇也就报了。再问,也没有什么新鲜事。不过,我想提醒你们,你们今天惩罚程家卿,说不定明天还会出一个李家卿、张家卿,腐败分子也不只是安宁才有。” “全局的问题我们不能越俎代庖。” “问题就在这里,老百姓不能参与到反腐败的政治生活中去,他们只有举报的权力,而没有过问举报是否起作用的权力。” “未必吧!不管怎样,抓到一个腐败分子就会少一个腐败分子,这一点,你总该明白吧。” “我问你们,假如程家卿没有搞政治谋杀,他这样生活腐化,道德败坏,经济上有大的问题的人你们会不会抓呢?” 左处长沉默了,其他三名干警也沉默了。 “我不是没有写举报信,可结果呢,不是泥牛入海,而是信反而到了腐败分子手下的爪牙手里。这是为什么呢?官官相护的事实你们不会否认吧。” “我国的法制还不很完善,有些党内腐败分子会凭着自己的权力去收买办案人员,或者逼迫、干扰办案人员的工作。这些事,是存在的。但这毕竟是见不得阳光的勾当,不管怎样,别的不说,程家卿的案子,我们是要一查到底的。省委已经做了指示,决不能姑息迁就,牵扯到谁,就不能放过谁。你还是回安宁吧,配合我们调查公安局马局长在安宁犯下的那些事?他奉程家卿的命令抓走下岗工人,还有,无缘无故将你送到疯人院,这些情况我们都掌握了,但需要你提供证据。” “证据我现在就可以写,而且到时候我可以出庭作证。即使以后浪迹天涯,我也不可能不回故乡。在外,我可以多接触接触社会,做一些有益的事情。再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干出来,无颜见江东父老。” “你还可以继续回到安宁参加工作啊,我们可以为你——”“不用了。这种捆绑式的与自己爱好背离的工作我不喜欢。” “回安宁到文化单位也可以埃” “我现在从事的正是文化工作,与那种没事也要到名存实亡的单位闲哼哈的工作恐怕不一样。” “小伙子,你随时可以回到安宁的。开始我们在圆明园艺术村原来的地址上找你,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96年就不存在了,被驱散了,其实,那也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我现在想通了,在哪并不重要,重要的你干出了什么。” 然后,诗人将马局长对自己无端进行殴打、无端被送往疯人院的经过写了一遍,盖上私章,交给了左处长。 左处长他们要走了,诗人将他们几个送出了门。 深秋的北京是简捷的,地上满是金黄色的落叶,只是天气不太好,太阳有气无力地惨淡地发着光,眼前的景物显得萧瑟,仿佛冬天的先头部队就在眼下潜伏着,只等一声令下,就一跃而上,缴去秋天的械。 但不管怎么说,北京的郊区很美,像一幅木刻画。 “你回去吧,多保重身体。” “好。”诗人答应了,便要回到他的书房去了。 不到两分钟,他又呼哧呼哧地向左处长他们跑去。 “左处长,等等。” “什么事?” “我忘了告诉你们一件事;要调查程家卿的经济问题,你们一定要调查米成山这个人,这个人虽然在96年之前就说是死了,但他与程家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我在安宁的时候,人们就传说这个人没有死,因为他死得太突然了。讣告上说是肝癌,可是他‘死’之前,身体还很结实,并没有像别的癌症者那样瘦得脱了形——他的死可能有问题。” “他是在安宁死的?” “不是,因为他在安宁的公司负债累累,他就通过关系,调到省里供销社一个下属公司任总经理去了。不久,就听说他死了。死得不明不白的,在哪儿死的,我不清楚。” “谢谢你给我们提供了新的情况。” “应该谢时的是你们,只有你们才能使安宁安宁,使安宁太平,安宁人民是不会忘记你们的。” “那你就应该回去。” “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回去干什么呢?” “你应该拿起你的笔来,将程家卿马局长等人的罪行如实地记录下来。” “等我想想,我下不了这个决心。” “这个世界容不下真相。” “不会的。” 告别左处长等人,诗人又回到了他的租住的平房里找灵感去了,但是“腐败”这个词时不时地总要从他的脑子里蹦出来,就像豆子不时地从热的油锅里蹦出来。 第二十七章 智取马局长 马局长自从说出了诗人的下落,便很想去看看诗人是否还在疯人院,他几乎可以肯定诗人比以前更加放浪形骸了,更加有天没日的了。在那种地方,他能好得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不想完,也得完。然而,他的心里在还是悬着的,说高枕无忧可是假的,毕竟他没有亲眼看到诗人的形象。他想实地看去又怕别人看见。左处长那些人,盯什么果,我所做的都是奉命行事,不是说跟着县委书记走,他有错也不能株连到我的头上我是奉命行动。派一个亲信去吧,又怕暴露自己。这年头,今天是亲信,明天说不定就是叛徒。授人以柄的傻事自己能做?诗人总不至于突然长上翅膀,飞了?他怎么能飞呢?说不定,他已经不在那种地方,而是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哈哈。我姓马的从未失算过,过去我是程家卿的大红人,现在程家卿倒了,我不照样在这个局长的位子上干?看,这就是我的办公室。优良的木质地板,落地大玻璃窗,软包装的墙裙,大盆的常绿植物。 墙上贴着“廉洁奉公”四个隶书大字,每个字都包公的黑脸在朝自己笑。没有这四个字,别人还会以为到了宾馆呢。现在提倡节约反对铺张浪费,晚了,我四年前就把这“公安大楼”竖立起来了。谁见了,不得把他的大拇指朝我竖起来。外面美轮美奂,里面富丽堂皇,比县委县政府大楼还稍胜一筹。不过,白发开始在自己的头顶建立根据地了。头一天,收拾了一个尖刀班,第二天又来一个加强排。岁月不饶人,白发做急锋埃白发的气焰一长,人的气焰就短了。看着镜子里的白发就知道自己老了,就像看见地上的绿色就知道春天来了一样。还有,皱纹也在眼角,唇角,额头扩展自己的地盘,像一些画在纸上的条纹,振荡着,整理着,不肯消失。擦不去,抹不去,用舌头舔也舔不去,用熨斗熨也熨不平。一个人静处的时候,就会恍恍惚惚听见一个细微的声音:“你该退了,你该退了。”这声音不是来自头顶的白发,就是来自皱纹之间的缝隙,好在自己会保养,天庭依然饱满,满面红光,肌肉的弹性真真不亚于运动员,就是运动能力差点,人太胖了,胖就显得虚,脂肪往下落,走起路来像身上装了许多弹簧,一动就颤悠。行动迟缓不说,上了四层楼就得喘。减肥食品、减肥药、减肥茶、减肥健身器什么都试过了,无效。花在减肥上面的钱,再娶一个媳娥一般苗条的姑娘也行了。一看到在电视上活灵活现的做广告的胖子们,就不由地皱眉头,恶心,好像在镜子中看见了自己惨不忍睹的尊容,再看到减肥广告时,就又挡不住广告的诱惑,继续上当。 “本是树大好乘凉,不想程家卿这棵树忽喇喇一夜就倒了,又不是自己倒了。” “别人背后戳骂我‘安宁拍马冠军’,可是世上真有不拍马的人吗?‘拍了马王做马叔,拍了马叔做马哥,拍了马哥做马弟,不拍你就挨它踢’,嘿,与其去挨马踢,不如多拍马屁,拍马是古今不变的潮流,能怪我吗?” “做不了阳春白雪,就做下里巴人。好歹,也是一曲。” “都两年了,程案还没个眉目。听人说,程家卿的后台硬得很,案子说不定要翻。 我看也是,都两年了,还判不下来。什么原因?一是卡在难题上了。遇上比程家卿更大的鱼了,难下竿;二是上面有人卡住不判。可时间一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等事情,见得多了。” “看左处长那样子,好像要在我身上挑出刺来似的。哼,走着瞧,他要能从我姓马的身上挑出刺来,他是我大爷。” 马局长正天马行空一般地东边西边芝麻西瓜地想着,一个干警走了过来。 “怎么搞的?不敲门就进来!” 马局长眼都没抬,生气地呵斥道。他想:上下尊卑,不但自己得懂,也得把这个教给自己的手下。 “我看门虚掩着,就没敲门,马局长。” “门虚掩着,也应该敲门。你懂不懂——”马局长话还没有完全说完,就愣住了,因为他面前站的是左处长。 “是您呐。来来来,请坐请坐。” 心里尽管有些发怵,马局长还是满面带笑,为左处长沏茶。 “不必了。马局长,雷环山同志请你去一趟。” 请君入瓮,雷环山,马局长脑子里顿时闪过一个不祥的预兆。手不由地一抖,杯子里滚烫的开水立刻溅到他的手背上,他的心跳也就随着开水的溅落打破了常规,速度惊人。马局长面朝墙壁,背对着左处长,一股飕飕的凉气从他的头顶一直贯注到脚跟。仿佛有一柄暗箭从墙壁里猝不及防地穿刺过来,锋芒毕露,寒意森森,左处长多次来了解情况,并没有把自己带走的意思,这次不同了,雷环山亲自要见自己。 马局长转过身来,放下杯子。 “好了,我拿一下。” 其实马局长不知拿什么好,他也没想到要拿什么,但是话已出口,为了自圆其说,从桌上拿走了他的大盖帽。他故作镇静地扣好大盖帽,正了正。其实他心早已缲成了一团乱麻,就这样心如乱麻,期期艾艾地,像受伤的狗熊一样蹒跚着,跟着左处长下了楼。 从公安大楼到县委县政府,找捷径的话,只需穿过一个中学的大操场和一条小街。 操场上,男生们在玩命地踢着足球,脚下生风。你来我往地疯抢着,像一群野猴子在与另一群野猴子抢一个柚子,马局长和左处长在操场外走着。突然,“砰”一声,不偏不倚,球正好击中了马局长的后脑勺,像两颗星球相撞。马局长眼前一黑,前额立刻飞出了一群金星。幸好马局长抗震能力强,差点没栽倒,真是活见鬼,球都跑到人头上来了,要是往日,马局长准会把那个肇事的学生骂得狗血淋头,叫他一个星期都干不了,回头还得让学生家长双双来陪罪。这次,马局长一句话也不说,他只是下意识地转身,朝球来的方向望了望,都把球踢到公安人员头上了。那几个在马局长视线之内的中学生早就吓坏了,木偶似地呆在原地不动,马局长并没有看清他们的脸,他觉得他们的脸模模糊糊的。吉凶未卜,祸福难料,前途如何?命运如何?一概难说,他看什么都有些模糊了。 “不要紧吧。”左处长问。 “不要紧,不要紧。小孩子。” 马局长像已经吊在了绞刑架上,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油然而生,以至于说话的力气都小得可怜。连说话,他也是迫不得已才说。要移动身体里灌满的苦水,又要尽量不让它发出响声,对他来说,是前近未遇的难事。 我过去是奉程家卿的旨意一切照办而已,我何尝不知程家卿品行不良,办事专横,不容异己?但我又能如何?黄海、田刚亮,一个县委书记,一个县委副书记,与他权力对抗,不是一个被车撞得灵魂出窍,一个被杀了个血肉模糊?我在石头面前只是个鸡蛋而已,我敢不听程家卿的。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虽不是俊杰,可也得识时务埃作为识时务者,马局长见了雷环山自是笑容可掬。不过,他的这种笑就像本该春天开的花结果在冬天就别别扭扭开了,寒风一吹,也一副哆嗦怕落的样子。把他的笑称为哆嗦的笑应该不为过份。令马局长诧异的是,雷环山见了他非常客气。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马局长,稀客稀客,不请还不肯来呢。” 雷环山不仅主动与马局长握手,在握手时颇有力度,而且说话语气中含有几分期许和至交之间才有的亲昵。即使这种亲昵可能出于暂时的敷衍,但马局长听了,赛如听了仙乐纯音一样,每个细胞都想站起来跳一回舞。不过,他又立刻警醒起来。他怕被麻醉,雷环山不会无缘无故地请他来,无缘无故地对他客气,自己必须清醒。 马局长试探性地回答:“不是不肯来,主要是怕干扰你们工作。不仅县里,就是市里公安局,也没人敢来插手这个案子。” “哪里哪里,毕竟有些事还得大家配合嘛。坐坐。”雷环山说话总是那么得体,毕竟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若干年,马局长按着雷环山的意图,与雷环山并排坐在一张沙发上,紧张的心情有所放松,但由于左处长在场,他还是有所顾虑。雷环山像只虎,但常常笑,又笑得仁和,像一只披着袈裟的老虎;而左处长,则像只栖鹰,冷,像一只不知有着什么深仇大恨的鹰。过去从左处长冷峻的眼神中,马局长破译了他对自己的厌恶和不满,所以直到今天,马局长见了左处长就像偷食的狗见了曾经抓住它的错的主人一样。 可不,左腿支在右大脚上的左处长,正左手支在下巴上,正漫不经心地拿眼瞟着马局长坐着的地方。 “我和左处长请你来呢,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和你谈一些事情,沟通沟通,交流交流。” 马局长没有说话。 “你和程家卿的关系呢,我们也有所了解。” 说到程家卿,马局长立刻噎住了,他像被人扼住了喉咙抵在墙上,呼吸和心情一样紧张纷乱起来,他的脸变得像窗户纸一样白,而且又被人戳了一个大洞,好像有呼啸的北风在往里锲而不舍地灌。他的整个人,又像一根木柴,面对着斧头。然而,雷环山并没有把斧头举起来。 “正常的工作关系嘛,可以理解。就是与县委领导接触得多一些,也是正常的。但是县委领导在干什么,哪些干得好,哪些干得不好,下面的同志也未必全部清楚。县里领导做了错误的决定:下面的同志按照错误的决定去办,办得老百姓有意见,也不能全怪下面的同志,主要责任在县里领导。” 雷环山这么一说,马局长心里的冰块便全部溶化了。 “谢谢!谢谢!雷检察长能这样体谅我们做具体工作的。有您这些话,以后干工作我不会畏首畏尾了。下面总是要服从上面的领导,不然不乱套了。” 雷环山摆了摆手,“也不必感谢我们,我们也得听上面的,最近呢,有些消息,上面的同志想转告你。你知不知道程家卿最近的情况?” 马局长的脑袋立刻电脑一样运作起来,最后他审慎地摇了摇头,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告诉你吧,程家卿现在挺好的,上面的一些领导对他的事,也很关心。案子迟迟不能了结,是因为有许多疑点。齐万春齐万秋、糜志强、佘彤这些人呢,是罪有应得,而程家卿呢,他是不是与谋杀案有关系,目前不太清楚,缺乏有力的证据,光凭齐万春、齐万秋他们咬出他来,是缺乏说服力的,因为这些人是一些暴力分子,情急之下,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他们把程家卿说成是他们的幕后主使,是有目的的,主要是咬住程家卿不放。他们知道程家卿手眼通天,门路很宽,而咬住了他,他们可以和程家卿一样凭着程家卿在上面的路子可以免受惩罚,或者少受惩罚。因此有这样一个说法,程家卿并没有参与双十谋杀案,但缺乏证人的有力证据。程家卿只供认自己指挥了车撞黄海那件事,目的只是吓唬吓唬黄海,并没有夺人性命的企图,当时撞黄海是因为他的位置在程家卿之上,性格合不来,客观地来看,黄海在安宁的工作状态是疲软的,没有起色,更没有突破。而程家卿杀田刚亮则没有目的了。田刚亮与程家卿意见不合,然而他的意见只是一家之言,程家卿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何必要开杀戒呢?程家卿也不至于头脑简单到这种地步。” 这是一种暗示,还是一种授意,是真话,还是假话,似是而非,含含糊糊,马局长快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沉吟着,没有说话。程家卿既然只是在车撞黄海的事上有责任,那他的罪就要轻得多了。是不是上面有什么人决定网开一面?如果是,是先保程家卿还是先为自己包羞遮丑呢? “马局长,你不要怕,程家卿的事是程家卿的事,绝不会牵涉到你。你说出了你知道的事,是属于立功。”为了消除马局长的顾虑,雷环山指了指左处长说:“左处长其实是个冷面热心肠的人,都是自己人嘛,你放心好了。” 马局长一拍大腿,“好,既然要我说,我就实话实说,用车子去撞黄海,是齐家兄弟所为,程家卿呢,充其量只是为了维护齐家兄弟的利益,对组织采取了隐匿不报的态度,所以说他参与了车撞的事也可以,说没参与也可以,但无疑他与此事有关。既然与此事有关,按他的性格,他是会勇于承认的。至于谋杀田书记,那可以说是天方夜谭了。 怎么可能呢?程家卿在黄海的事上,已经知道自己错了,他难道会一错再错吗?再者,正如您雷检察长所说的,他也不至于头脑简单到这种地步。这不是拿自己开玩笑嘛。” 雷环山点了点头,说:“马局长,你说得有道理,你的看法我一定向上级汇报。” 马局长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朝雷环山鞠了一躬,“谢谢雷检查长,我今天有一个请求。我请求给我处分,我在黄海被车撞了之后,只是粗略地进行了调查,没有深入下去。 我也是奉程家卿的命令行事,我以为程家卿与黄海有过节,所以程家卿不让我们再加入,不知道还有齐万春齐万秋想诬陷程家卿谋害田刚亮这一段。” 不知马局长积蓄了多久的精力,才脱口说出了这些话来。一张张得通红的脸和跃跃欲试的神气,活像一个败军中的士兵在听反扑动员。 雷环山示意马局长坐下。马局长一坐下,沙发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沙发里的弹簧无法抵抗压迫,痉挛地变了形。 “马局长,责任不在你嘛。工作可以揽,错误呢,还是不揽的好。要实事求是,没错就是没错。” 雷环山这么一说,马局长便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他挪了挪他岿然屹立的巨无霸身体,安闲自得。 “马局长,这里有一份东西跟你有点关系。左处长,你拿过来,让马局长看看。” 马局长站起身来,从左处长手上接过一张纸。上面的字尚未全部看完,脸上便上了蜡一样,失去了血气。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这不是真的。” 左处长递给马局长的是老游击的儿子诗人提供的证据。上面列举了马局长助纣为虐的事实,还以自身的经历,指控马局长犯有故意绑架罪。 这时,马局长的一根主要的脑神经像被马蹄踩坏了一样,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说不上来,他苦丧着脸,一副死无葬身之地的模样。 雷环山上前拉着他让他坐下。 “马局长,毛头小孩的话,说不定是信口雌黄哩。我们不会轻易相信它的。即使有这么回事,也并没有造成重大后果。” 雷环山的话像还魂丹一样,使马局长的意识渐渐苏醒过来,他像一个取下眼罩的病人重见了曙光,欣喜万分。雷环山向左处长递了一个眼色。左处长心领意会,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啪”一声,打火机里窜出一柱火焰。接着左处长用右手的火焰凑近了左手的那张写有证据的字条。鲜红的火焰像蛇信子一样,舔得那张纸像受惊的女人的一样,颤抖起来,不断地萎缩。在它就要变为一个穿着皱巴巴衣服的灰姑娘之前,左处长把它扔进了角落里的字纸篓。 这之后,还有更精彩的,就在左处长焚尽字条后转身的同时。马局长突然吧哒一声,跪在地上,就像一个巨大的烂苹果掉在地上。 马局长跪倒在雷环山面前,如丧考妣一般嚎啕大哭起来,哭得那么响亮,那么怪异,那么神秘,那么果决,那么落寞,那么不可思议。他完全臣服在雷环山的凌厉攻势下,并以眼泪对雷环山报以感激。他知道那张纸条的份量,如果它在法庭上出现,他虽然不至于脑袋不保,但脑袋之上的那点东西是无论如何都保不住的。他不是不知道,纸是舌头的代替品,不是被舌头卷死,就是被薄纸压死。雷环山请了几次,马局长还是嗬嗬有声地哭着,不起来,他才不管成不成体统呢。雷环山挽救了自己的政治生命,就是跪它个三天三夜也不能报答他的恩情埃看来,程家卿还没有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怕是上面的重量级人物有意要保住他,轻判他。不然,雷环山为什么要向自己展示了诗人的证据之后又将它销毁呢?为什么要向自己透露程家卿的近况呢?这难道不足以说明雷环山对自己的信任?这种信任也许是为了让自己出于报恩心理,说出疑点,从而共同想方设法加以掩盖,使疑点在不能解释的情况下不至于显得突兀,显得欲盖弥彰。如此看来,雷环山也不像外界传说中的那么刚正不阿,那么大公无私。 也许真到了人不入地狱,我入地狱,将程家卿救出地狱的时候。马局长一脸神圣地跪着,神圣得像跪在基督雕像面前的圣徒。 左处长走到他的身边,拽了他一把,“你起来吧。你看你,影不影响公安形象。” 马局长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哼哼唧唧地款摆着自己尾大不掉的庞大躯体歪斜着慢慢立了起来。 “雷检察长!左处长!你们二位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就是我的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算了!算了!别发什么誓了。” 左处长恨不能朝他狠狠踢上一脚,天生的奴才相,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入公安队伍的。从他身上找不出半点阳刚英武之气,活像个大势已去的太监。 “我明白,你们既然关心程家卿,又信任我。我也不会笨到认不清自己人的地步。 凡是我知道的事情我都会竹筒倒豆子,一颗一不落地全倒出来。” “是啊,有些事情是你知道的,凭着你的特殊身份,你可以说出来。我们就不了解整个情况,这样整个案子就无法结案,案子不结,老百姓就会说我们办事拖拉。至少要给老百姓一个答复吧。” “是是。”马局长连忙应声。 “程家卿的事情不要你说,傅梅的事情也不要你说,齐万春、齐万秋的事更不要你说,你只须说说米成山的事情。好不好呢?” 对于救了自己一把的雷环山,马局长就是变成一头牛,被他牵着走他也愿意,哪有不说的道理,而且马局长已经认定雷环山不是直接也是间接,不是出于自愿也是出于压力,对程家卿的事情有同情姑息的意思。虽然马局长对自己将要说出的情况会有何种用途心中没底,但马局长就在这时改变了进门之前就拿定的守口如瓶的本意。 “米成山这个人呢,在安宁也算是个风云人物。天文地理,他懂一点;三教九流,他全交。但是真本事,他没有。他惟一的本事就是会借钱。借私人的钱,他还不起。他就借国家银行的钱去还私人的钱。银行的钱是国家的钱,他借国家的钱就跟在马路上捡钱一样,比如说他借的是三年期的,到了期限之后,他还不了,他就再续,续完以后再续,永远没完没了,永远不用还。银行如果不再续借了,万一他一赌气,以前的也不还了,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再续借,再说,银行的钱是国家的,流国家的血,个人不心痛,个人还有好处,所以又何苦不为呢?这银行的钱就是一大盆的米饭,谁的勺子长,谁的勺子大,谁就吃得多。米成山也没撑死,他的原则是利益均沾,人人都吃一点,但帐却算在他头上,你说他傻,他其实比老鼠都精,人称米老鼠。他用国家的钱办公司、赌博、嫖女人、请客、送礼,无所不为。可银行上上下下都对他客气得不行。” “那么他后来怎么脱身的呢?” “后来他也烦银行的人老找他,索性就托了关系,将自己的户口和家都弄到了南章市,又开起了他的公司,公司挂靠在省供销社,依然是吃喝嫖赌,不知日夜,又赢得了一个‘夜夜新郎’的称号。他是越穷越光荣,越穷越风流,越穷越有钱花,不知底细的,还真以为他是富得流油的大老板呢。其实,他连乞丐都不如,乞丐还不欠债呢。按他所欠的数目,跳楼都可以跳一百回了。” “那为什么不去起诉他呢?” “起诉也白搭,他是拆东墙补西墙的,漏洞越来越大,他是还不起的,剥他的皮也卖不到几个钱。再说,你这边要起诉他,他那边就请好了要人,一个电话打过来,起诉马上就得撤销,雷检察长,您也知道现在独立执法的艰难。” “不仅是执法的艰难,更要命的是执法人员与犯罪嫌疑人的同流合污。” 雷环山的话像染色剂,喷在马局长脸上,马局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听说他死了,你也参加了他的追悼会。” “是埃” “参加追悼会的人多不多?” “不太多,除了程家卿、傅梅、齐万春、齐万秋,还有米老鼠的几个狐朋狗友,亲属却没有一个。” “你参加了吗?” “我也参加了。” “为什么参加?追悼大会的地点在哪?” “在上海万国寺殡仪馆的。” “那么他是在上海死的,还是南章死的?” “那我就不清楚,没有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这么说,你没有看到米成山的遗体。” “没有。雷检察长,你问这个干什么,米成山都死两年多,人死债烂,他那笔债是没人替他的。” “我问你,程家卿与米成山是什么关系?” “他在安宁想贷到款,不靠程家卿是不行的。他与程家卿是什么关系?当然是很好的关系喽。” 马局长一边说着,一边觉得不对劲了。 “您问这个,有什么目的?” 雷环山目光如炬,凛然正色道:“你仗着程家卿、知法犯法,你知不知道?” “你们——”马局长咽了一口气,很快明白过来。原来雷环山还是那个传言中刚正不阿、大公无私的雷环山。他不过是在引诱自己说出真相。刚才,其实是他自己理解错了。 “你们太——” 马局长说不下去了,他像被网入彀中的猎物,要挣扎也徒劳。那张给自己看的证据确凿的字条又作何解释呢?他想不明白。 “你回去好好想想,还遗漏了什么没说的。你要准备接受调查。今天,你主动交待问题,有立功表现。” “那——” “你是说那张证据,喏,这里还有一张。”左处长拉着小手风琴一样两手拉着一张字条,举到马局长面前,让马局长看。字条大孝宽幅、字迹与马局长刚才看过的字条一模一样。马局长顿时傻了一样。屋子里,仿佛有一种愉快的曲调响起,使整个屋子显得生气勃勃,这些勃勃的生气都来源于马局长的愁眉苦脸。 原来如此! 马局长只觉一阵晕眩,差点又跪倒在地上。 第二十八章 假死索 马局长被停职反省了。 马局长被停职反省,既在人们的意料之中,又在人们的意料之外,毕竟离案发时已经两年了。 听到马局长被停职反省的消息后,程家卿的秘书洪鹏才彻底死了心,马局长被停职反省了,意味着程家卿不可能东山再起。自己若还是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望程家卿回到政治舞台上,被灯光照着,而自己也回到他的身边,分享他的光芒,无疑是一个愚不可及的极不现实的想法。洪鹏自忖在安宁已无发展可言,便写信托南方的朋友推荐工作,准备挈妇将雏,作孔雀东南飞。还未动身,外界已一片哗然,说是洪某人与程家卿原本是一鼻孔出气,现自知脱不了干系,准备畏罪潜逃。洪鹏知道流言可畏,苦笑着,打消了南下的念头。谎言重复了一百遍就是真理,流言重复了一百遍就是事实。在事实面前,洪鹏不得不低头。自从程家卿被捕之后,洪鹏就被闲置在县委办公室里。县委办公室正副主任,一应俱全,大事自然轮不到他。 与其不冷不热地枯坐着,不如找点事干,开发一点乐趣。这样想着,便把原先集邮的爱好又重拾起来。邮票越聚越多,其中有一些升值得很快。洪鹏意欲南下,也是因为这些邮票可做物资上的保证,以备不虞之需。南下不成,洪鹏集邮的热情反倒更高了。 仕进无望,寻方寸之地以为乐土,在乐土之上做逍遥公也未尝不可。 夜里,洪鹏拉开自家的窗帘,看着夜色中对面的小楼化为带暗纹的边框,亮灯的窗口像嵌在边框中间的邮票,不觉心潮翻滚。每一个窗口,就是一枚小型张吗?每个人真的都有可能成为邮票上的大人物吗?邮票上的人物无疑都是声名赫赫,又伟大又风光的,但将他们局限在一张小小的邮票上,他们不委屈吗?成为邮票上的大人物,洪鹏不存奢望,但他本可以成为安宁政治上的一颗新星的,谁知程家卿一着不慎,不仅输掉了自己的大好前程,而且还赔上了若干人对他的拳拳忠心。程家卿对自己的知遇之恩比水井,不,比钻井更深。要不是他,自己说不定还将在琅琅书声和田园牧歌中穿行,而粉笔灰在自己的头发和自己的肺腑穿行,自己生病了为了几个医药费就得求爹爹告奶奶。洪鹏怎么也不相信程家卿会参与主使两次谋杀,程家卿会头脑简单到为了他人的利益动辄就搞谋杀的地步?也许他有时可能有这种冲动,但他身边的女人——傅梅是何等妖娆何等有心计何等人情练达的女人,怎么会坐视他一味蛮干呢?醉翁之意不在酒,宰人之法不在刀。那么赤裸裸的谋杀,但凡稍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去充当其中的角色。如果时代发展到了尔虞我诈的奸商时代,就不再需要你死我活的争斗了——要死,也是死于破产,而不是死于武器。 唉,没有那该死的谋杀,自己何至于此? 用放大镜研究完自己珍藏的邮票,然后就擦地,擦窗,买菜,弄饭,擦完地,擦完窗,买完菜,弄好饭。洪鹏就叹息,就莫名地想起一些活跃的往事,仿佛心也与糖醋鱼块一起在火上烤着,又甜又酸的气息,渐渐地,渐渐地,挤进了空气里。地位、金钱总是与时间成反比,地位高的人,总是时间少得可怜,而没有地位也没有金钱的闲人,时间总是多得可笑。也正是如此,世界才显得公平。有地位的人手中握的是一把一把的权力,有钱的人手中握的是一把一把的钞票,没钱没地位的人握着一把一把的时间,谁也不至于手中空空,但是时间毕竟有些虚,因此,洪鹏抓在手中,不免若有所失。 白天不做亏心事,夜晚不怕鬼敲门。让人们说去吧,我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不错,我对程家卿忠心耿耿,可我并没有与他们沆瀣一气,逆行倒施。齐万春、齐万秋的确太招人耳目,太猖狂了些,佘彤也太大胆了些,马局长也太谄媚了些,这几个,从来没有谁把我看在眼里,算来算去,还是米老鼠慷慨大方,洪鹏有时会想起米老鼠来。 家里的热水器,彩电,都是他送的,至今使用良好。齐万春、齐万秋、佘彤、马局长几个,迟早会给程家卿留下后遗症。而米老鼠不会,他精明过人,工于算计,做事不留尾巴,对于三十六计中的走为上计学得尤其到位,不等人追,就会涂了蜡一样,溜得飞快,一遇风吹草动就会销声匿迹。他的秘密,如果我不说出来,也许不会有人说出来。然而,我又何必说出来呢,我难道还需要去表功邀宠吗?经过一段时间的反思,洪鹏对自己当红时,过于积极丧失自我的表演,产生了深深的后悔。见过了红云,见过了白云,也见过了乌云,看天就淡了几分。不忮不求,不卑不亢,虽然不能完全做到这一切,但朝这个方向努力大致是不会错的。揭发了米老鼠,对程家卿是不利的,以怨报德,恩将仇报,为人不耻,何苦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画蛇添足呢?不仅如此,揭发米老鼠,就等于揭发程家卿,揭发于自己有恩的程家卿,人们会把自己看作入穴打虎的英雄,还是看作落井下石的小人?答案很清楚,揭发了程家卿,有人未必说好,这是其一;就算此时去掀开米老鼠的内幕,专案组的人会怎么想呢?——为什么早不举报,拖到现在才举报呢?现在见各路人马纷纷网入彀中,马局长也是大势已去,程家卿更无回天之力,才说出真相——足见该人是个转风使舵遇水行舟的丑陋角色。向专案组举报,专案组的人未必说好,这是其二。在程家卿炙手可热时,自己随行趋炎附势,已是人共诟病,何苦在趋炎附势之外又添新的毛病,自己未必说好,这是其三。 但是不说,心里总有个包袱未曾卸下似的,而且,那包袱越来越沉重。 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干脆把那封信烧了!化为无言的灰烬,谁还能从灰烬中找出片言只字,当火点起来的时候,洪鹏就不由自主地全身?Y觫起来。心里一阵刺痛,仿佛有烧红的针很生猛地扎在良心上。反复点了几次火,信还在洪鹏手上。洪鹏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实验,一个几乎没有成功把握的实验。 怪只能怪自己那个坚持多年的集邮的爱好,假如没有那个爱好,自己此番又如何会消受这无情的心灵的煎熬呢。 最终,洪鹏决定把信留下来,但新的问题又来了,他不知将信放在何处是好。他怕妻子发现,故而整日鬼鬼祟祟的。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一切都源于贪欲。如果自己是按程家卿的吩咐把来的信又烧了,而不是出于对邮票的贪欲,不是将那一枚漂亮的邮票揭下来,据为己有,进而发现了那封米老鼠写给程家卿的信,那么,此刻灵魂不至于如此不安,不堪。说到底,热爱过份了就会变成贪欲,哪怕仅仅是在一枚小小的邮票上。然而,究竟什么是热爱,什么是贪欲呢?也许,没有什么坏的结果出现,我们就认为是热爱;而一旦有坏的结果出现了,或者引发出一系列的麻烦,我们就毫不犹豫地把那种感情认为是贪欲。 试想,自己仅仅是因为占有一枚邮票而心灵就如此不安,何况那些大肆扣拿贪受的人?多少人嘴里说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虚,而行着“先天下之有而有,快天下之拿而拿”之实,但是他们会快乐吗?我看未必。贪欲不除,如蛾扑火,自焚乃止;如猩嗜酒,鞭血方休。人啊,应该把自己的感情控制在爱好之内。也许自己不是因占有一枚邮票而不安,但是无疑自己因占有一个秘密而不安。这个秘密就像一条松紧带,一会儿松,一会儿紧,洪鹏就在这条松紧带的束缚下喘不过气来。 这天,好不容易,他找到县委书记孔从丘,谈了自己的想法。 “怎么,不愿呆在县城?”孔从丘感到意外。 洪鹏搓了搓手,没有说话,不知道孔书记会不会动恻隐之心。 “听说前一段时间你有去沿海地区发展的打算?”孔从丘问。 消息传得比追老鼠的猫还快。“是的。”洪鹏点了点头。他黑黝黝的脸在发烧。 “去沿海好嘛,机会多。”孔从丘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眯着,并不朝洪鹏身上看。 “但是——”洪鹏欲言又止。 孔从丘皱了皱眉头,斜眼瞅着他,不慌不忙地把他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 “不要怕嘛,又不是跳进黄河洗不清的人。程家卿有问题,不等于你这个秘书有问题。别人的流言蜚语,污言秽语,闲言碎语都不要放在心上。有人说我与程家卿是坐在一条板凳上的,我也不怕。” 孔从丘说出了体己的话,洪鹏迅速地打量了他一眼,眼里浸满了惊喜和感激。 “再艰苦的地方我也不怕。”洪鹏去意已定,尸位尸餐的日子再怎么也是个混。 “那你挑一个吧。不过,离县城太近,别人会说我偏袒。慢慢来,只要我在安宁一天,你总会有施展才华的一天,我不会因为你是程家卿的秘书就将你打落水狗一样打到水底去的,就是程家卿,也为安宁做过好事嘛。” “孔书记的为人,大家是有口皆碑的。” “哪里,哪里。”孔从丘眼里漾着笑意,谦逊道。 “如果没有别的事,你先回去。以退为进,也是一种策略,否则,不进不退,叫人生疑,你的选择是明智的。”孔从丘对洪鹏的选择表示赞许。 洪鹏打开门后,又悄悄地把门掩上。然后,踌躇不决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似乎意犹未尽,想再推门进去,想想又作罢。终于走了。 不久,洪鹏被任命为副乡长,到安宁最偏远的一个乡里上任去了。上任之前,他把心病给除了,他把米成山写给程家卿的信。装在一个大封信里,没有署上自己的名字,寄给了专案组。没有署名,自己的形象便从道德的靶子上消失了,不再被流言的箭射来射去。 纸毕竟是包不住火的,信寄出后,洪鹏想。 米成山假死之后去了澳大利亚,这是他自己暴露出来的。不能怪我,洪鹏想。 至于米成山与程家卿的关系,那是他们俩之间的事。如果哪一天程家卿因为这件事吃了苦头,或者罪加一等,那不能怪我,洪鹏在心里为自己辩护。 专案组第二天上午就收到洪鹏的信。雷环山如获至宝,午饭时还兴致勃勃地喝了一点绍兴加饭酒。说话的声音也响如铜钟,让人误以为他如此高兴是获得了返童的秘丸。 很快,左处长就查出信是米成山的手迹,不带假冒的,信来自澳大利亚。寄信的时间在米成山讣告上说出的时间之后一个多月。 一个死了,在焚尸炉里化成了灰的人竟能从国外寄出信来,岂非咄咄怪事? 仔细研究,只有一种可能,米成山没有死。 得出了结论,行动便开始了。列车风驰电掣一般,把左处长他们连夜送往上海。与此同时,红色通缉令通过国际刑警组织传真到了澳大利亚警方。 “就是个硬核桃,也要想方设法将它砸开。” 出击上海之前,雷环山向左处长作了交待。左处长向雷环山很郑重地敬了一个礼,身上一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壮士模样。然而,他们到上海收获不大,但基本可以判断在万国寺殡仪馆焚尸炉里被焚的尸体不是米成山的。 左处长一行三人找到万国寺殡仪馆,殡仪馆负责人接待了他们。任凭左处长怎么引导思维,任凭左处长说得唇焦舌燥,殡仪馆负责人虽然总是绞尽脑汁去认真回忆,但回忆中根本不存一星半爪有关米成山的情况。将程家卿、傅梅、齐万春、齐万秋的照片一一给他看过,负责人只是一味地摇头。左处长急得说话舌头都跳起来,但殡仪馆负责人依然像个刚从森林里捕获的狼孩,说了半天,也无法沟通。加之,该负责人说话慢吞吞的,让人怀疑他的舌头就是一头加鞭也不赶的蜗牛。本来上海人说话挺快的,而他呢,不仅说话慢,而且他每说一句话,就要喝一口茶,好像不喝茶他就不会说话。 “那么,能不能查一查94年全年的送来的火化尸体的档案。”见无法从负责人嘴里掏出有用的东西来,左处长只好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可以,可以。我也讲不清爽,小时候,我最佩服警察啦。有一段时间我天天见了站岗的警察我就交一分钱,说是我在马路上捡到的,其实就是从家里说谎要来的。后来,老爹不知怎么知道了,把我揍了一顿。结果我的屁股肿得老高,一个礼拜上不了学。想想,那时真是走火入魔了。比现时的小姑娘还走火入魔。”边走,殡仪馆的负责人边说出一堆话来。想不到,他小时候还是个蛮有意思的人。 殡仪馆负责人陪同他们翻阅了94年的尸体火化档案。在8月18日的记录上,左处长找到了米成山的名字。尸体火化登记表上,他的名字赫然在目。登记表不知是谁填写的?会不会这张登记表上面填写的内容全是伪造的? “能不能找到那天当班的工人?”左处长问。 “可以,可以。喽,这上面有名字的,陈阿纯,那天是陈阿纯当的班,去,去把陈阿纯找来。”殡仪馆负责人吩咐他手下的一个工作人员。 “今天陈阿纯当夜班。” “什么当班不当班的,打电话去把陈阿纯找来,人家是外地来的。警察,有重要任务的。”工作人员赶紧打电话去了。 “如今,我们殡仪馆是最没花头的。除了烧几个死人,做几个花圈,卖几个骨灰盒,是一点钞票都赚不来的。” “哪能啊,你想哪个人不得送点钱给你们。” “也是,也是。” “就是一个头上拔一根头发,你们就富得很埃”“现在殡仪馆之间也搞竞争嘞。到辰光,计划生育人口越来越少,我们的殡仪馆说不定就得倒闭,喝西北风去。当年我们的殡仪馆可是上海市市长也来过的。现在外表看起来灰不溜秋的,也没钱翻新了。”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埃” “可哪本经都没有殡仪馆的难念。我们现在只比那些倒闭的厂子好些,行业之间的差距也太大了。就说我那小儿子吧,刚毕业出来,一个月拿的比我和我爱人两个人拿得还多,叫人心里实在难以平衡。我就盼望着我们多拈出几个贪官来,让他们把吃的都吐出来,让大家改善改善生活。” “得不义之财的人,没有不大肆挥霍的。”左处长笑着。 “陈阿纯这人平时怎样?”左处长转移了话题。 “陈阿纯这人挺老实的,不会搞名堂的。这点你们可以放心,我以馆长的名义担保。 我这馆里的人大多都老实的,脑子灵光的人,早就跳槽了。”殡仪馆负责人,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信誓旦旦地保证着。 “我们只是问问,没有问题,我们不会为难他的。”左处长说道。 “唷,不会有问题。我们的思想工作抓得挺紧的,这个你尽可以放心。有问题找我,那是我思想工作没抓好。” “好,他有问题,那我们就找你。” “唷,怀疑到我头上了?”殡仪馆负责人吃一惊。 “开个玩笑。” “大约闲聊了一个小时,陈阿纯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来了。他把自行车支好,然后上了楼,无论颜色还是格调,破旧的自行车都与整个破旧的殡仪馆相得益彰。” “也真是,当官的一动嘴,当兵的跑断腿。” 一进来,他就冲他们的馆长嚷开了。话刚说完,便冻僵了似的。 三位陌生的警察。 他想问馆长怎么回事,但没有这个勇气,陈阿纯三十多岁,中等身材,一身牛仔服。 眉毛倒垂,耳朵挺大,远处看去像一只沙皮狗,在说相声的人堆里像个名角。不幸在死人堆里,看不出个高低来。平日见了死人他也像见了熟人一样,今日见了三位活生生的警察,倒吓了一大跳。 “阿纯啊,你进馆时间也不短了,本职工作做得挺好的。领导器不器重你你心里晓得。我也知道我们馆里纪律是蛮严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上面签的字你自己认好?有什么事你不要隐瞒,隐瞒了对自己对国家都是不利的。你听好了没有?” 馆长恩威并施的一席话,说得陈阿纯惊惧参半,一头雾水,只顾得点头。 “你坐下来吧。” 左处长这么一说,陈阿纯也就坐下了,拿着那张火化登记表,看了又看。他自己的签名就是铁证,铁证都在,不由得他不承认。好在不是自己的事,只是找自己调查的。 陈阿纯舒了一口气,咕哝一句:“94年的事。” “那天是不是你当班?”左处长问道。 “是。”陈阿纯心想,人都死了,都火化了,化成一蓬灰了,还揪他的小辫子干啥? “我们只是想问问,你那天烧的是不是这个人?”左处长出示了米成山的照片。 “阿纯啊,你要讲实话,你不讲实话,我是可以叫你下岗的。”殡仪馆的负责人又在一旁旁敲侧击。 “晓得,晓得,我不讲实话,我早做骗子去了。”陈阿纯接过照片,远距离近距离地交叉看着,摇摇头把照片递给左处长。 “警察同志,我实在回忆不起来。成千上万的人都在我手上被烧过,我哪晓得要记住他们的模样的。如果我早知道要找我调查,我就拜个师傅,专画人头像,把我要烧的每个人在焚烧之前都画下来。再说,时间也隔得这么久了。” 殡仪馆负责人见陈阿纯竟敢顶嘴,连忙批评他:“阿纯,你太放肆了,你这个态度不像个合作的态度。” “我这脑子又不是钟,一敲就能响的,你也得容我好好想想。”陈阿纯作古认真地皱着眉,苦着脸在想着。如同一只葡萄架下的怀孕狐狸在想着如何能吃到上面的葡萄。 “你慢慢想。”左处长也不好催他。别人的脑袋毕竟不是自己可以随便驾驶想停在哪就停在哪的飞机。 “要不,我们给他看看程家卿他们的照片。”其中一个干警提议道。 “也行。” 程家卿、傅梅、马局长、齐万春、齐万秋的照片被殡仪馆负责人和陈阿纯轮流拿在手上看着。 “这些人,都在你们殡仪馆里为刚才照片上的人开过追悼会。”左处长在一旁提示。 “我是一般不接待这些参加追悼大会的人的,除了高级干部离开人世,我得到场张罗张罗,以免出漏子。” 殡仪馆负责人有些失望地说着。不过,他把希望寄托在陈阿纯的身上。 “阿纯,你好好想想。” 陈阿纯没有说话,他一张照片一张照片地看着,有些依依不舍。他还揉了揉眼睛,似乎眼睛里有异物。 “我不认识。”陈阿纯抬起头来。 “你怎么会不认识,你好好想想。”殡仪馆的负责人还不放过他。 “每天来往的人都那么多,有时候一天几拨,你认得完。你认识,你说。”陈阿纯一赌气便对他的领导抬起杠来。 殡仪馆负责人一瞪眼,说道:“既然你一个也不认得,你先回家去。我现在这里有客人,回头再收拾你。” “没我的事,我就先回去了。三位,对不起了。是金丝鸟,你就不能指望它像孔雀那样开屏,对不对?”说完,陈阿纯神气活现地走了。 “现在的年轻人呐,什么都不怕,连领导都不放在眼里。”殡仪馆负责人把头摇了一摇,又摇了一摇,似有无限感慨。 “不奇怪,现在的年轻人,什么都不怕,就是怕老婆。”左处长开了个玩笑,大家都笑了,气氛顿时轻松下来。与左处长同来的两个年轻干警脸有些发烧。他们不知左处长是怎么洞悉到他们的内心的。发烧过后,他们又有些自得地想,整日在外奔波回家让老婆骂几句,凶一回,即使不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补偿。左处长的那双鹰眼真够毒的,能洞见人的五脏六腑。要么,他也有过怕老婆的历史。 “怎么,不好意思了。我承认,我也是怕老婆协会的成员。”左处长爽快地坦白道。 见午饭时间到了,殡仪馆要留左处长吃过午饭再走,左处长执意不肯。又闲聊了几句,便相互道别,辞别了殡仪馆负责人。走出了殡仪馆,左处长又回头望了望。这殡仪馆也的确太陈旧了。左处长想,一个人活着如果不能辉煌,那么到这里来,便只见灰,不见黄了。 “两手空空,回去见老顽童,老顽童会怎么说?” 出了殡仪馆,一个干警发起愁来。 “这就像打井一样,水不出来,能怪打井的人?”一个干警不以为然,虽然他平时见了雷环山也是肃然起敬的。 “喏,那不是陈阿纯嘛。” 果然,不远处,陈阿纯蹲在一块广告牌下,抽着烟,正直勾勾地往这边瞧,自行车就立在他身旁。 左处长拍着一个干警的肩膀,说了一声“有戏”,就大步奔了过去。 “等我们吧。”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全告诉你们吧,除了那个被火化的人我记不清了,其他几个我全见过,那个胖警察我是记得真真的。我为什么记得这么真呢?说来是我手臭,收了人家一千块钱。他们给了我一千块钱,说了一些好话,我就动心了。我知道里面有问题,但我也没问,冲着那一千块钱,我就对值班人员说死的人是我的亲戚,有传染病,得连夜烧,尸体是连夜烧的。他们把尸体送来,用的是一辆冷冻车,外地人。头天夜里送死人来的有六七个人,第二天又来了几个人。第二天这些人在一起,开了一个简短的追悼会,就离开了。这些人都不是上海人,当时我也纳闷,好端端的,不在当地火化,跑到我们这里火化?后来也没人来问这件事,要不是你们今天来,我都差点忘了。” “你真记不起死者的相貌了?” “真记不起了。” “你再想想?” “我见了那一千块钱,心里早乐开了花,就什么也没问。再说,死人进焚尸炉里,我是从来不去关心死者的外貌的。” “那么冷藏车和同来的车子的车牌号码你还记不记得?” “没注意,是不是这里面有很大的问题。” “的确有很大的问题,火化登记表上的那个人还活着,而且不知怎么搞的,还到了国外,而那个顶替着他的名字被烧掉的人现在还不清楚是谁?你说这是不是很大的问题。” “唷唷,还有这种事。是不是谋杀?我可是从来没遇到过。我真的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的。” “怎么会没有关系?你收了他们一千块钱,帮助他们焚尸灭迹。说大了,是过失犯罪,也可以算作他们的同案犯。”一个干警故意拿腔作调地说道。 他们话的把陈阿纯的眼珠子说得鱼眼睛一样一动不动,直愣愣地瞪着,瞪得眼珠子都仿佛要掉下来了,半天,他才回过神来。 “你们不会抓我吧?我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埃”他可怜兮兮地看着左处长,与刚才在殡仪馆里的表现判若两人。 “没你的事,我问你,你把事情都说出来了吗?”左处长问道。 “都说了,我可以对天发誓。” “都说出来了,就好。刚才你在单位上的表现可不太好呃。” “我也是被逼无奈。我要是在殡仪馆当着领导的面都说出来,说我拿了一千块钱,领导非叫我下岗不可。除了搞火化,我别的什么都不会呀。”陈阿纯活像准备上刑场的阿Q,愁苦万状,“你们可不要向我的领导讲哦,我要不是老实人,我就不会在殡仪馆里一干十几年了。” 第二十九章 难兄难弟 不辱使命的愿望落了空,左处长回到安宁向雷环山汇报全部经过的时候,的确有一丝男人的羞涩。 “对不起,老雷,我没有完成任务。” “这不能怪你。澳大利亚那边也没有消息过来。” “下一步怎么办?” “只有等,天时地利人和,光人和没有用。要不,我去请示省委先把这个案子了结了,米成山的问题另案处理。” “老骥伏枥,还志在千里呢。你这还在跑的老马,说什么力不从心呢。” “主要是我对不起大家,大家长年累月地和我耗在一起,不值得。石慧敏这孩子,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没想到案子还没结束,就……”说到伤心处,雷环山掩面叹息。 “我多想全套人马顺利而来,又能一个不漏地顺利回去。我想每一位出征前的将军都是这么想的,他并不希望他的任何一位战士牺牲在战场上。开追悼会的时候,我看见石慧敏的儿子还那么小,抱着遗像,一路走,一路哭,真对不住她埃要不是我点她来,她哪会有这个结局呢?我要她来,主要是看中了她的干练,而且有丰富的经验,有她在,我的负担就轻一些。你瞧瞧,我是多么的自私。” 雷环山的脸上浮出一个苦笑。 “还有你,也受苦受累了。你和石慧敏就是我的左膀右臂埃米成山这个假死的案子,可能更复杂,它与双十谋杀案联系不大。但是程家卿所犯的罪行中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政治上的,一个经验上的,他在政治上的犯罪行为主要就体现在两次谋杀上,他在经济上的犯罪行为可能就主要体现在这个假死案件中。” “那具被火化的尸体既然不是米成山的,那又会是谁的呢?” “这是一个大问题,随随便便一般人是搞不到一具尸体,而且中国人历来是重亲情的,亲人的尸体被盗他们肯定是要追查的。除非是没良心的人把自己亲属的尸体去卖了换钱。还有,这个被米成山冒名顶替的人的姓名是什么?我们目前也不清楚,米成山去了澳大利亚,这是两年前的事情,两年后的今天,他是不是还在澳大利亚呢?这个,我们目前也不清楚。米成山如何去澳大利亚的,是偷渡,还是大摇大摆带着出国护照去的?如果是带着护照去的,是哪里的公安部门发的护照,也有待于进一步弄清。” “他这一假死,也不知银行里出现了多少烂账。假死,亏他们想得出来。” “金蝉脱壳之计,这与我们许多可爱的经理、厂长们把企业弄垮了,就溜之大吉,或者出国避难如出一辙。不过更隐蔽一些,更彻底一些罢了。这等于是在说,我过去所做的一切坏事与我无关,瞧,我是另一个人了,我不再叫米成山了。” “比孙悟空还会变,孙悟空不管怎么变,他还叫孙悟空,不会改叫猪八戒。” “这说明如今的罪犯开始走上智能犯罪的道路了。” “米成山出国,是偷渡,还是有正当的出国手续?哪种可能性更大呢?” “我估计很有可能是有出国护照的,不然,他是很容易被遣返回国的。” “那也不一定。美国有一个外国移民,都领了二十多年的救济金,现在查出来了,是偷渡者。” “特殊的例子不能以偏概全。我看先与有关的公安部门联系,查一下米成山是不是有出国护照的,有的话,又是谁签发的。” “好,我这就去办。” “慢着,今天我想让大家坐在一起开了会,我有话说。眼看97年都见底了,我们来安宁足足有两个年头了,不是我们不努力,实在是盘根锗节得厉害、根深蒂固得厉害,又不比瓮中抓鳖,三抓两抓就完了。我们面对的不是一群傻瓜,而是官商与暴徒的综合体,如果比作一个人的话,这是一个有着政治家的智慧头脑,商人的漆黑心肝,以及暴徒的凶残手段的人,不好对付哟。” “在假死的事情上,无论是程家卿,还是齐万春他们,个个都死硬得很。” “也许他们一致不说,有什么难言之隐。” “会不会涉及到另外什么人?” “极有可能,而且可能是更上层的人物。你想,尸体和护照,这是一般老百姓能搞到的吗?” “我看他们不说,完全是惜指失掌,迟早我们会弄清楚的。” “看来,他们还有最后一道防线。” “最严峻的时刻就要到了。” “是啊,最严峻的时候就要到了。” 在会上,雷环山说明了眼前的局势,概括了前一阶段取得的成绩,指出了工作上的不足之处,并对下一步工作进行了部署。他说:每一个人都必须行动起来,一点线索,一点希望,都要抓住来,做不舞之鹤是不行的。那些屠龙之技,还是趁早收起来,屠龙之技是派不上用场的,必须要改。 最后,他针对边疆对自己办案的看法陈述了自己的意见,不点名地批评了边疆。 “有人在背后嘀嘀咕咕,说我雷环山办案虎头蛇尾。的确,初接这个案子时,可谓捷报频频,士气高涨,要抓杀人囚手就抓住了,要抓齐万春就抓齐万春,要捕程家卿就捕程家卿,野马也迫于压力,投案自首了。可是到后来,抓佘彤他们费了多大的精力埃有些人,譬如马局长,不到时机是不能抓的,即使抓了,也得放。现在,还有一个米成山负案在逃,他这一逃,就逃到了国外,现在也不见他的踪影。人们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那要看什么时候说,最终是这样。可是假如法网就挂在墙上,我们不去用它,我看有十个米成山也漏掉了——和大家的心情一样,我也希望速战速决,我雷环山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凡胎,而且老了,我也想睡在一个热被窝里。一个人睡,毕竟有些冷清。 尤其是那些火气旺的同志,感觉就更冷清了。” 他的话逗笑了参加会议的所有人。 有人说我雷环山办案虎头蛇尾的“有人”,指的就是边疆。王光明在石慧敏因公殉职后,负责审计组的工作,而边疆继续留在“联络组”。这就使得本就不甘雌伏不甘寂寞的边疆的心理更不平衡,觉得雷环山大材小用了他。边疆因此一有空就下棋,还借这段时间案件进展缓慢在背后说雷环山“才华减退”,发泄不满。 “臭招!臭招!”一遇上对弈者,他嘴里就“臭招”、“臭招”个没完。 他是不是在指桑骂槐呢?难说。 雷环山也拿他没辙,你要说不准下棋吧,他会说联络组其实是名存实亡,在联络组等于是打入冷宫。你说准许他下棋吧,攻尖组、审计组的人见了不高兴——我们在风里雨里泥里,他们倒好,好似在俱乐部里上班。说吧,不行,听之任之,也不行,两难。 雷环山有时也想让攻尖组和审计组里一些有困难的同志暂时进连续的联络组,歇口气,喘口气,休息休息。想到边疆竟然如此自以为是,不顾大局,只得作罢。这次,雷环山觉得有必要杀杀他用不平心理带来的幼稚的倨傲。 “不管怎么说,不是这么大的案子,不会找上我雷环山,也就是说,不是我雷环山来组织调整这个案子,组织上也不放心,如果谁能保证做得比我好,可以向组织要求,我可以让贤。大家都在场,大家都听着,我说话算话。” 大家还是头一次看见雷环山的动怒,会场上鸦雀无声。边疆脸上的红颜色一直曼延到耳朵根。凭着雷环山的一头银发,没有人说他不该这么动怒的。 雷环山动怒的最直接的效果就是,会后边疆将那副象棋连棋盘带棋子一古脑儿从窗口扔了下去,吓坏了一只沿着墙根黑雾一样蹑行的猫。猫弓起身子,竖起尾巴,如临大敌似地盯着包成一团的棋盘和散落的棋子,嘴里不断妙妙妙地叫着。 “快起来,快起来,跟我走。”一个干警打开铁笼里的锁,用锁敲了敲铁门,对正蹲着,头搁在膝盖上打盹的齐万秋喊着。 “上哪?”齐万秋睁开惺忪的眼睛,伸了一个懒腰。 “别问那么多,跟我走就是了。” “整天要问这问那的。我连小时候和人打了多少回架都交待了,还要我再交待。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了?” “你数数你今天吃了几顿就知道了。” “管他白天黑夜,反正我是死定了。人一死,就只有黑夜没有白天了。” “趁还有一口气,把知道的全说出来,别活着比死还难受。” “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生活的质量。像我这样,鸟一样关着,还要不停地接受审讯,这样的生活就叫没质量。” “嗤,你还知道这个。” “别看我个头不如你,可我脑袋里的那点东西不比你少。” “脑袋里的东西是不少,可就是少一根弦。你以为这是一九四七年,可以美国大兵一样在中国开着吉普车横冲直撞埃”“那是姓田的罪有应得。我说老弟,透露一点,这回让我上哪?” “去,谁是你老弟。叫你说的时候你不说,现在没人要你说了,你偏偏唠叨个没完。 你把米成山的假死问题一交待,说不定你还能将功折罪,留下一命。” “我可是一点都不知道,我不能瞎说对不对?” “你别装傻了,米成山的替身在上海火化,你在场的。” “米成山还有替身,我怎么不知道。” “你装傻,对你们兄弟俩都没好处。至少要活着一个,才对得起你们的母亲吧。等一会儿,你们难兄难弟可以见上一面了。” 等到齐万秋见到齐万春时,齐万秋才领会了难兄难弟的含义了。 此番将齐万秋挪至齐万春在押的铁笼旁边的一个铁笼里,这是雷环山的主意。入狱之后,齐万春与齐万秋都是分开关着的。两年了,到这时,兄弟俩才见上一面,此番关两人的铁笼只隔了一赌墙,这边是齐万春,那边是齐万秋。可以说话,但不能握手。 这天白天,俩人都没有说话。夜深人静的时候,两人说开了话。 “哥,我看这是我们最后的见面了,我听监狱的警察在悄悄地说,这个案子最终可能要判四个人死刑。两个指标是固定的,一个是佘彤,一个是老九,另两个就由我们和程家卿三个人选择了。” “别听他们瞎说,注意隔墙有耳。”“死到临头了,还担心这担心那的。再说,那些臭大盖帽早睡下了,咱们小声点。” “那你看呢?” “把米成山的事交待了,说不定能将功赎罪。” “不行,都说了,谁来救我们?” “救?狗日的恐怕早把我们忘了。”“绝处逢生的事也是有的,咱们再等一等。” “都两年了,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外面一丝动静都没有。” “大概……大概是插不上手。” “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我们只能靠自己。哥,你要清醒些,别错过了机会,后悔莫及。” “让我仔细想想。两年都过了,何不再咬咬牙,再忍忍,说不定会柳暗花明。” “别想得那么美了。我看把我们关在一处是有目的的,让我们想好一条出路。” “说出来,意味着我们在出卖朋友。” “那我们是怎么进来的,不也是被人出卖的吗?说出来,只会使我们的罪减轻,假死的事跟我们是不会有太大的关系的。我们先交待,我们就可以主动。” “反正是一死,虽说是哥哥我连累了你,可我这个做哥哥的也算是对得住你了。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没有我的钱,你怎么可能娶上老婆,没有我,你敢在谁面前吆三喝四,胡五胡六?没有我,谁买你的帐。万秋,你就想开些,你也不在活一世。吃了,喝了,玩了,眼界开了,红的绿的都看,人上人也做了,应该没遗憾了。” “哥,可以说我是潇洒走一回了。你的大恩大德我死了也带到地下,可我看你也太自私了。人家程家卿是有后的人,咱们呢?咱们有吗?” “你别说了。” “不,我要说!你没有?我也没有!你我都没有,咱们齐家就绝了代了!断了香火了!齐家就算有金山银山,能买到一个流着齐姓血液的儿子吗?不能吧。” “你别说了。我们把实情说了出来,就上了共产党的当了。” “不,我要说。我们本来活得好好的,你知不知道。我们上了程家卿的当了。他要我们吓唬吓唬黄海,他说没问题。” “最后不是没问题吗?” “对,那次是没问题,然后他又让我们去接平田刚亮,他还是说没问题。结果呢,不是出问题了吗?” “他也没想到当时没弄死埃” “因为我们太相信他了,所以我们上了他的当了。出了问题,他不也是一点办法部没有。平时他把自己夸成一朵花,牛皮吹得山呼海啸,结果呢,不也是和我们一样,成了笼中八哥。” “你别没信心好不好。两年了,现在案子还没结,说不定还是他身后的力量在支撑着呢。” “你做梦吧。假如他有力量在后面支撑,我们会完蛋得更快。有人保他,没人保我们,他的罪就会算到我们身上。我们不就活脱脱地成了他的替罪羊。” “他不是那种不够朋友的人。再说,我们现在反水,万一他没事了出去了,还不把我们全咬来。得罪朋友,我齐万春是绝不干的。” “哥,你不能不干。” “不仁不义的事,别撺掇我去干。你为什么不干?”齐万春陡然话锋一转。 “哥,你难道真不明白?” “明白什么?” “你真的不明白?”齐万秋不由地啜泣起来,泪挂双腮,“你看我像什么?一个武大郎,一个侏儒,一个不中用的窝囊废,一个寄人篱下的靠兄弟施舍生活的小丑。我活着出去,养下来的怕也是一个侏儒,侏儒不是不会遗传。你知道吗?哥。” “那也不一定,爸就没这毛病,我也没有。” “哥,你也太冷酷了,你是铁石心肠埃你难道想眼睁睁看着齐家绝后吗?我没有正常人的身高,没有正常人的体力。我生下来的儿子说不定也会是个侏儒,就算生下来的儿子是正常的,有我这样的父亲,他做人会有信心吗?我难道能看着他去受别人的齿笑吗?哥,你能肯定我的儿子长大后是个高高大大的汉子吗?再说,我有没有生育能力还要打个问号埃”齐万秋对齐万春的不理解很是伤心,他一边流泪,一边劝他倔脾气的兄长。 “哥,从长计议这个道理你不懂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哥,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保护神,没有你,我也会活得没有多少信心。没有了我,你无非是少了一个包袱而已,你不会有什么。你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你能挑起一切重任。我相信你,只要你能活着出去,我相信你还是响当当的一条龙。” “万秋,你别说了。”齐万春低下头来,眼睛里像撒了辣椒末一样泪流不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及至到了伤心时,泪比马嵬坡前苦,这是真的。 蓦地,止住了泪的齐万春又疲惫而艰难地抬起头来,像一头落入了陷阱里的猎物,在对着满天星斗叹气。他的一声声叹息,像一柄柄飞刀,凛凛生光,蕴含着面对威胁的不满,还有一种拚命一搏的愚忠。 “不行,万秋,我不能答应你。出去了,我还剩什么,我的一切事业都化为了乌有。 我不再富有,我出卖了狱中的朋友,我还有脸活着出去。” “哥,正因为你出去要面对的是指责、诟骂、侮辱、讽刺,还有叛徒的恶名,但你比我更有勇气,你出去,一定能承受这一切,我就不行。你不仅勇敢,你还比我更有心计。哥,我一辈子都是听你的啊,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叫我替你卖假货,我就去卖假货,你叫我替你找女人,我就像我自己找女人一样去找,你叫我用车去撞人,我就用车去撞人。我听你的都听一辈子了,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一次呢。我不求你,我也不敢求你,我只是希望你答应我最后的请求,我是决心已下。与其我们兄弟俩全都去天国鬼府报到,不如你活着出去,再到社会上去拚杀一次。哥,我知道你不怕死,我想,与其在这里表现自己的不怕死,不如活着出去,是大丈夫就要能屈能伸,能屈能伸方为龙。哥,你答应我。” 话已至此,齐万春不由地悲恸起来,他又一次颓然垂首。 “不行,我不能……你知道,这会涉及到我的干爹。” “过去的一切不过是等价交换而已。什么干爹不干爹的,你给他钱,他就让你叫他一声干爹的,你不欠他的!不要从心理上就输他一截,你不欠他的!你记住!” “我还是不行,我不能忘恩负义。” “但是,你希望后继无人吗?我们兄弟俩如果都死在枪下,从此齐家的香火就断了。 兄弟俩如果都白白死在枪下,不是让世人去耻笑吗?那些心里忌恨我们的人,受过我们羞辱的人,表面上对我们笑,背地里却对我咬牙切齿的人,不是从此可以手舞足蹈了吗?只要你能活着出去,一切又将不同,也许齐家又会是另一番景象,那时候,我也会含笑九泉的。那样,我们兄弟俩就不算白活了,我们也就对得起母亲大人了。你忘了娘在世上是怎么活过来的——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两个孤儿,忍辱含垢,人不人鬼不鬼的,就是哭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哭上一回,只能在深更半夜里躲着被窝里低低地哭,只能打碎门牙往肚里咽。一个妇道人家,顶着地主婆的帽子,能活过来就不错了。你忘了娘为我们所吃的苦吗?那苦,车载斗量,也装不完,量不荆你难道就忘了这一切吗?——那时我们过日子,像顶着一个黑锅在过日子,又黑又沉,好不容易,我们翻了身,手头有了钱,荣华富贵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了。尽管我们现在双双在押,但只要你活着出去,我即使走了,母亲虽然也会忧伤也会悲痛,可毕竟她能见到你,对她来说,这是多么大的宽慰埃也许有一天我们齐家能重新光大。哥,你答应我,坦白了,我是死有余辜,而你不同。” “好弟弟,什么坏事都是我干的呀,你别逼我了。我心里面乱糟糟的。是哥对不起你,对不起娘,我只是拚命地追求利益,追求权势,不顾一切,冒着风险。我不知道,荣耀里面藏着风暴,就像不知道绣花鞋里有时也会藏着小小的匕首一样。我多傻,现在我才明白,无论多大的保护层,都是气球式的。它保护着你,可是它受不得一测,越大的保护伞,越不经刺。小保护层也许你只能用锥才能击穿它,而大的保护层也许你只要用一根针就可以刺破它,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可是已经来不及挽救了。我们干的坏事太多,罪孽深重,也许没人能救得了我们。我害了你。好弟弟,你能原谅我吗?” “不是你害我,而是我害你。若不是我自己懵里懵懵去干那些事,也不会连累到你埃”“可那是我让你去干的呀?” “你叫我干,我如果能机灵一些,干得漂亮一些,也不会露马脚的,是我该死,我该死埃”“——你这话叫做哥哥的无地自容埃你不能怨自己,人算不如天算,命里该有这么一着,逃也逃不掉的,没什么,我认了。” “那哥,你就答应我,把该说的说了吧。” “说也要把它当作筹码说出去,否则就没价值了。时机不当,左右为难,到时候难免腹背受敌。现在还没必要与程家卿反目成仇,得罪一个,那就得罪所有的了。” “哥,你还没有想明白吗?不会再有机会了,你还对程家卿抱有侥幸心理,你还对他抱有一线希望。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早已引起公愤了,你放弃你的希望吧,不是计划不周,我们怎会落到这种地步。再说,你的那位干爹,也早与我们貌合神离了,他不会帮我们的。” “不要这么说!”齐万春严厉地制止道。 对齐万春来说,齐万秋的话简直是一种亵渎。他始终对他的那位握有重权的干爹寄以厚望。或者说,他不会轻易否定自己对死心塌地一路追随的意义。即使在性命攸关的当口,一只附着在马尾巴上的苍蝇又如何看到它附著的马已是面临深渊呢。 “你该配了。哥。” 旁观者清,齐万秋以旁观者的姿态来提醒他的兄长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不管怎样,他不会抛弃我们的,他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就算是我在做一个梦,我也希望自己永远在梦中,不必醒来。” “哥!”齐万秋如受当头一棒,双拳挥舞着,大声喝道。 “你不要再这样消沉不去,也不能再这样麻痹自己!” 齐万春开始一声不吭。一个从美梦中醒来一眼就看到悲惨现实的人是痛苦的,他不愿醒来,如果他知道现实是这样残酷。 “哥,你回答我啊!” 齐万春依然一声不吭。 齐万秋依然在喊,其声如沉钟暮鼓,似在唤醒世间的迷路人。齐万秋在不断地喊着,声音变得又悲怆又凄厉,而且生硬、嘶哑起来,像这同样黑的夜里枭怪的磔磔的声。听起来,如同屠刀刮在人的皮肤上,令人不寒而栗。 “哥,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哥,你不回答我,我就死给你看。” 眼见劝说无效,齐万秋的头突然撞响的的大春一般着了魔似地向铁栅栏撞去……血带着咸腥带着温热带着义无反顾的决心带着一种劝告之后无效的悲愤汩汩滔滔地涌了出来。第一批淋漓尽致的鲜血畅通无阻地滑过齐万秋的全身,像一条搽了爽身粉的细长的蛇。他的额头,他的脑后,他的头顶,他的鼻腔,他的下颏,他的手臂,他的衣服上全是血。血一直流向他的脚踵,灌进他的鞋子里,又从鞋子里跑出来,笑声似地向外溢着。如果在白天看,他的脸像一个他小时候过节时爱玩的红喜蛋,但由于是黑夜,血的红色被掩盖。不知是夜色染黑了血色,还是血色渗进了夜色,因为血的加入,夜开始流动。 “二子,你不要命了!”齐万春的吼叫几乎与齐万秋的血一同涌出。 血在拼命地流,齐万春拼命地喊。齐万秋在拼命地用头撞向栅栏。 血洋洋得意地在流,齐万春在痛苦揪心地喊着,齐万秋在盲目地用头撞向栅栏,好像头颅已不是他的头颅,而只是他举起来的一把斧头,他是用斧头在砸开什么。 血不断地流,因而流速在减慢。最后,血变成一粒粒的,顺着黑色的栅栏一滴一滴地在向下滴,如同火焰般的珊瑚在融化。那鲜血,在这黑夜中,流到地上,很快聚成一团,像是原始森林里长年无人采摘的一朵古怪的蘑菇,受了地气的滋润和地仙的点化,顷刻之间茂盛而浓稠起来,大而神秘。 “二子,你去死吧!你想去死你就去死吧!” 齐万春在发狠狠地诅咒着,他的手摇得铁栏发颤。他的脚猛力地朝着束缚他的铁栅栏踢,仿佛齐万秋的自戕行为是铁栅栏的错,他也忘了疼痛,他只是在想弟弟的一片苦心。尽管近在咫尺,齐万春却不能制止他的疯狂的弟弟。他为此而负疚,为此而痛苦。 “二子,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呢?” “二子,我答应你!你听到了吗?” 齐万春几乎用整个身躯、整个生命和整个灵魂在高喊。他的心如同一尾苟延残喘的鱼,已被无情的现实翻来倒去,剐得体无完肤遍体鳞伤了,他的心在流血。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齐万秋大笑着停止了他的疯狂举动。他的笑里有着成功的喜悦,能与凯旋的号角比美。笑完,他扑在铁栅栏上,双手无力地垂下,身子一动不动,像一个电死在铁丝网上的越狱者,血依然在流,流着,流着,就成了强弩之末。 “要不要请人来?”齐万春用关切的语调问道。 “天很快就要亮了,不必了。”齐万秋的声音却很微弱。 “万秋,我们中了人家的圈套了。我们谈了半天,喊啊叫啊的,也没有人来制止我们。” “也许臭大盖帽都睡了。哥,不要说什么圈套不圈套的。有时候圈套是花环,有时候圈套是花圈。你交待了,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弃暗投明。弃暗投明了,你就有生路,这是双向选择啊,对双方都有利埃有利必图,这才是经营之道啊,也没有什么可耻不可耻的。亏你从商这么多年,你答应了我就好。你好好交待,同时我还可以替你背一起罪过来。” “万秋,哥哥谢谢你了!” “不用说了。你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就很好。我死,是为齐家死,我死也瞑目;你活,是为齐家活,你会活出齐家的声望来,活出一片齐家的新天地出来。人活着,谁都有错,你还可以改,还可以重新做人,还可以重整旗鼓,重振雄风。” “万秋!”齐万春情绪激动,神色亢奋,他真想紧紧地把他的兄弟拥抱在怀里,无论此刻他多么肮脏,“你还挺得住吗?” “哥,没……什……么。”齐万秋仿佛用尽了他的全身气力才吐出这句话来。 齐万春曾经深信程家卿是他的救生圈,而他的那位干爹是搭救他上岸的豪华轮船,但在一夜之间,他改变了信仰,有了新的想法。既然如今救生圈已不知身在何处,而豪华轮船又遥不可及,他想不如将救生艇和豪华轮船一齐卖了,卖个好价钱,这样,才没有厚没自己曾经有过的成功商人的身份。 第三十章 移尸刑场 雨,终于下成了瓢泼大雨。 湖面上,开水一样沸腾起来,几个钓鱼的人早就落荒而逃了。湖边垂柳的颜色被雨水冲淡了,那一副被雨打得站不稳左躲右闪的样子叫人看了想就拔出来,带回家,或者给它们打一个避难所。 半个小时之前,就在离湖一公里不到的山坡上,乒乒乓乓响过一阵枪声。 “还好,现在才下这么大的雨,要是刚才,在雨中对着那些死刑犯瞄准,准会淋成落汤鸡。” “还有几个没人来收尸的?” “我也没仔细算过。” “都回去了,就我们两个倒霉蛋在这儿,够可怜的。” “那些家伙一见下雨,跑得比兔子还快。” “队长交待了的,万一有没人来收尸的,或者就请几个当地的老百姓抬去埋了。” “给了你多少经费?班长。” “一人五十,请四个人。” “一人五十块钱,不知人家愿不愿干?血淋淋的。” “还好下了这么大的雨,血大概都给冲刷干净了。” “血可能少了,但是身上烂泥多了。那死人的面孔一定很恐怖。” “如果别人不干,那只有我们自己动手了。” “奇怪,怎么今天没什么人来看?” “一开始天气就阴沉沉的,这样的天还是呆在家里舒服。” 在军车的驾驶室里,两个穿着训练服装的武警在里面避雨,成串的水雨模糊了人的视线。如果有人朝这里看,只能看到军车,未必看得到驾驶室里的人。 “班长,你说为什么不将这些尸体弄到医院里去解剖,那样也算是这些人死后为国家做了贡献,国家不是提倡废物利用吗。” “那样做不人道。” “什么人道不人道的,是你讨论的吗?那些大人物都讨论不清楚。不过,有的国家出现死刑犯了,就请罪犯坐电椅,单纯得很,而不像我们这么兴师动众。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不搞得这么兴师动众,就不见得有威慑作用。毕竟,各个国家的做法不一样嘛。” “哎哎,班长,你看你看,有车子过来了。”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班长不满意地嘟哝道,但他也看到了那辆车子。而且,那辆车子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是一辆冷冻车。 从何方来的神秘来客?是不是故意找事的?班长和他的战士虽然不至于乱了方寸,但毕竟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他们一齐盯着车头看,心跳与往常不同。 人都死了,要抢就让他抢,谁会抢几具尸体呢? 冷冻车的驾驶室里走下来一个怪怪的短人,也没带面具。这个小矮子,你从童话里、白雪公主身边走出来的一个小矮人,但不像真正的小矮人那样纯真烂熳,而且是一个大头,外加一脸横肉,腰间挂着一个大哥大。 他向车子走了过来,地上的烂泥,很快亲热地沾上了他的鞋子。为此他走几步,就要停下来蹭几下。一边蹭着,一边嘴里乱动,大概是在骂什么。不知是在骂老天,还是在骂烂泥? 车上的两个人彻底放了心。心想,如果是没事找事的,就这么一个小不点,剥他的皮还不像剥一粒豌豆。 当班长的就摇下车窗玻璃,问小矮人说:“有什么事?” 小矮人也不说话,只是打开车门,兀自爬了进来,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然后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了过来,当班长的接住了。 这是一张市公安局长写的字条,有他的签名,痴如暴风骤雨势如惊涛裂岸的字迹,分明像脱缰的野马桀骜难驯。 两人看看字条,又看看小矮人,将信将疑。 “还不相信吗?你们再仔细看看,绝对不是伪造的,我敢拿脑袋打赌。” 小矮人的话不像在打赌,倒像在发誓。两人只得继续再看字条。 字条上内容很简单,大致意思是:此次被执行枪决的犯人中有一位无父无母无兄无弟的孤儿,可让来人取走他的尸体,以作医学研究之用。 小矮人递给两个战士一人一包高档香烟。两个武警战士推让了一番,还是接受了。 两个月的津贴,才能买到一条这么高档的香,他们何尝不清楚。 “我来晚了一步,本来是要找你们支队长的。” 小矮人又补充了一句。 “支队长不在,两位小兄弟也是一样的。请两位兄弟多多支持。” 拿人家的手短,不仅手短,而且嘴软。两个武警战士不好意思说不支持,他们沉默起来,不说话。 “要不,让公安局长亲自给你们说。”说着,小矮人就从腰间卸大哥大,摁开了号码。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还信不过您啊?”当班长的赶忙劝道。来人来头不小,用不着跟他过意不去。万一得罪了市公安局长,都要挨批评,支队长一挨批评,分队长日子就不好过,分队长的日子不好过,自己这个小小的班长可能就要丢官了。小小的班长也不是那么容易当上来的,别人的汗珠子掉在地上摔成八瓣,自己的汗珠子起码要摔成十二瓣。丢官不如丢尸体,万一眼前这个小矮人是诳骗自己的,也没关系,反正是一具无人来收的尸体。丢了就丢了吧,到时候总能敷衍过去的。 沉吟片刻,班长终于首肯了。“好,你带走吧!”不仅首肯,还大发善心。“这么着吧,我们帮你抬上车。” 小矮人一拱拳,谢声不断。“谢谢!谢谢!我一定给你们支队长打电话,让支队长给你们一人一个嘉奖,等雨小一点我们就下车吧。” 三人一见如故,天南海北地聊开了。过了一会儿,雨声疏了。又过了一会儿,雨声没了。三人下了车,空中还有一些细而不密的雨丝飘了下来。这雨丝,仿佛是死刑犯们断气之前吐出的气息上了天,此刻,又飘降下来。 小矮人在一旁根本帮不上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两个武警把那个肯定无人来收的彪形大汉的尸体深一脚,浅一脚地抬上了冰冻车。雨水给尸体添上了不少的份量,好像死神在死者衣兜里塞满了胖嘟嘟的苹果。 把尸体搬上了冰冻车,两个武警便又脏又湿了,小矮人点着头,笑容可掬地兜里掏出两张老人头来,用两个指头捏着,递了过去。 “给,劳务费,劳务费,小兄弟这么辛苦,真是太感谢了!” 两个武警面面相觑,却没有伸手去接。去接吧——是劳务费,从一个光荣的武警战士堕落为一个打工的,不是太对不起自己的身份了吗。不接吧——那可是一张颇具诱惑力的老人头埃“给,就算我请你们喝酒的酒钱。这不,总可以收下吧!”见两人犹豫,齐万秋便改了口。 这话还中听,两人接过来了。 “再见!再见!”小矮人吹着口哨,眉飞色舞地上了车。 车子倒了倒,就朝前奔去了。 上了坡,又下了坡,然后驶上高速公路,嗖嗖地跑着,跑得飞快,像行刑时从膛里嗖嗖飞出的子弹,那玩命似的速度真叫人为那油光锃亮的冰冻藏车捏了一把汗。 “会不会是个骗子?”没当班长的那个武警有些后悔。 “是骗子也不怕,那尸体注定是没人来领的,出不了事。”当班长的胸有成竹一般。 “那个为什么开得那么快!好像怕我们反悔去追似的。” “你别疑神疑鬼了。” “好好,我不说了。” “那个大个子真够可怜的。” “那个大个子?” “拖走的那个呀。” “把他切成片,干你什么事?你也太自作多情了。” “你想想,那么棒的身体,像一尊雄狮的雕塑,却落得个喂完子弹又被刀切的下常”“你刚才不是还说死后为国家做贡献吗。” “这样的贡献还是留给别人去做。” “把尸体运去解剖,我当兵都快四年了,方头一次遇到这种事,新鲜。” “别提尸体啦,我想起刚才抬尸体就恶心。” 他们不知道刚才来拖走尸体的小矮人名叫齐万秋,更不知道他并不是为了把尸体运去解剖而来的,而是肩负着另外的使命而来。 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来说,永远是一个谜,即使是与你有过肌肤之亲的人,更何况一个只是与你有过一面之缘的人,赫赫有名的米成山也是一个谜。 齐万秋把尸体从刑场上拖走的第二个星期,安宁的大街上就贴满了米成山因患肝癌医治无效不幸逝世的讣告。 讣告 原在安宁工作过的省物资经销总公司华夏公司总经理米成山同志,因患肝癌,医治无效,于1994年8月中旬在上海逝世,终年42岁。遵照米成山同志生前的遗嘱,丧事从简,不成立治丧委员会,不举行追悼大会。米成山的遗体已在上海火化,特此讣告。 1994年8月27日场 其中一张讣告就贴在安宁最大的商场门口。蹬士师傅常把三轮车停在商场门口,待客。他们从商场门口获取的信息量总是最多的,议论起来也格外有趣。他们不能像别人一样一杯茶一张报那样轻轻松松打发日子,但他们的业余生活还是挺丰富的,贴在商场门口墙壁上的讣告啊,广告啊,通告啊,就是他们常看的报纸。看后,他们自然是免不了要议论的。 “他妈的,说是什么肝癌,我看八成是花柳病,讣告上不好说。” “米成山玩的是空手道,从国库里捞去了不少钱。吃了喝了嫖了赌了,也不在一世啊,不像我们,风里来雨里去,还是青菜萝卜混日子。” “你能和他比?他有了钱,闲得无卿了,就能到女人身上去活动活动筋骨。” “凡是风流的都没有好下常戏文上说,‘二八佳人体以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叫君骨髓枯。’米老鼠这不就是个证明。” “哪里来的文绉绉的词句——哈,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我这叫正派。” “正派?上次你骑车的时候一路蹬车一路瞄女人——还不是那女人穿着单薄些——结果一家伙撞到小汽车上去了。赔了钱不算,还挨了几拳。” “只要不是瞎子,女人总要瞄一瞄的,又不会瞄掉她的肉。怕什么。” “还是我们命苦,只能炮饱眼福。” “人还是知足的好。能饱眼福,就比瞎子好。穿草鞋的比不上穿皮鞋的,赤着脚的比不上穿草鞋的,像我们这样赤着脚的,比那些没有脚的要好上一千倍,一万倍。” “知足?谁会知足。你是没办法上了,自己宽慰自己罢了。做了皇帝还想做神仙呢。 花无绿心,人无足心。像米老鼠,觉得县里没有味了,就跑到省里去办公司。” “像这种借了钱就不还的飞天的人,怎么国家就不管管?” “管,谁管?在我们眼里,米老鼠是聪明人,在上头看来,他是十足的傻瓜,他借出钱来,大家分,大家用,出了事,他去背。” “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他出事?” “这只是他一命呜呼了,如果他不死,迟早要出事。” “我不信。说他傻,我不同意。他其实是一个顶聪明的人,反正他出面借钱大家用,出了事大家一根绳子栓,他才不怕呢。出了事,用了他的钱的人还不会出来保他。说到底,他们才是聪明人,我们才真的是傻瓜呢。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歪财不富。他们富了,大家巴结他们还来不及呢。从大的方面讲,他们是聪明人,国家是傻瓜;从小的方面来说,他们是聪明人,我们是傻瓜——国家的钱还不是我们老百姓的血汗钱。凭什么我们挣来他们花?——听说交通管理站一个月又要加收四十块管理费了。” “要交的总是免不了。说到底,他还是比我们高明不了多少,想想,他曾经不过是个油漆工。也是个卖体力的,比我们好不了多少。” “英雄不论出身,不管怎么说,人家到底做了总经理,你呢?” “做总经理也免不了一死。你看看。”说话的蹬车师傅指了指讣告,指完之后又强调一句:“而且比我们先做了阎王手下的鬼。” “我不跟你扯淡。哎,慢点慢点。坐稳来,坐稳来。” 不愿扯淡的蹬士司机正巧有客人上了他的车,他不再谈米成山了,而是脚下一使劲,启动车子,一路迤逦而去。 米成山的讣告贴上不久,就被后来贴上的广告之类宣传纸盖住了。随着人们的淡忘,讣告里的内容也不再为人们感兴趣了。因为这是个江山时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五年的时代,米成山退出了历史舞台,新的角色又登上了舞台,人们早把焦点对准了那些新的角色,嗅觉灵敏的人还把鼻子和谀笑一齐凑了上去。一个个消失了的人就像一堆废报纸,没有人愿意去掀去管它,因为掀动了它,那霉味,那尘埃,飞舞起来就像蚊子一样叫人受不了。但也有例外,如果有例外,那就意味着报纸里早成了旧闻的新闻又有了续篇。 近四年的日子,就像绸缎一滑而过。1998年6月,米老鼠之死是假死的消息连同南章市副书记兼市公安局局长曹斌被逮捕的消息,像一阵冷空气,忽然袭击了小小的小到几乎可以容纳世界风云变化的安宁县城。 如同户外的花草最先感知春气的萌动,那些蹬着车像骑着鱼一样灵活地甩来甩去的蹬士司机们,早在人们普遍知道之前的几天,就已经知道了这两个与他们毫不相干的消息。人们听着,传播着这两个消息,那快活劲不亚于飞舞的灰尘,就像下贱的乞丐踢到了一条更为下贱的野狗身上一样,快活。这样的消息就像一支支兴奋剂,每天都注射到他们体内。他们总是一面豪情满怀地蹬着车,一面激情澎湃地与客人谈着米老鼠和曹斌。 歇下来的时候,他们又拿出当年批孔丘斗地主的劲头,聚集在一起,狠批米老鼠,还有曹斌。今天这样批,明天那样批,有时批着批着又忘了批了,只顾自己谈自己的,想到哪谈到哪。 “狗日的米老鼠竟然没有死,还活得好好的。人家都跑到国外去了,我们还蒙在鼓里。” “这王八蛋听说去了意大利,还加入了黑手党。” “去,他那两下子,黑手党也会收他。” “瞎扯,根本不是去了意大利,而是去了澳大利亚。” “听说不是偷渡去的,而是光明正大,拿了出国签证作为合法公民去的。” “用的是假名字吧?” “那当然,米成山早死了,开了追悼会,烧了灰,肯定是假名字。” “假假真真,真真假假,叫人分不清。” “就像如今的百元大钞。” “瞧人家,真是神通广大,摇身一变又成了洋鬼子。” “你还羡慕,这下可吃不了兜着走了。” “吃不了兜着走,总比吃不到好。” “人还没捉到呢。” “国外哪能让你随随便便捉人。” “怎么不行?他还是中国人嘛。” “这你就不懂了,他入了人家的国籍,受了人家的法律的保护,哪能随随便便说抓人就抓人呢。” “那怎么办?那不是让狗日只吃不吐吗?用了银行那么多钱,不把他来个就地正法,太便宜他了。” “最可恨的是曹斌这种人,跟米老鼠那种人勾结在一起,胡作非为。” “还不是给了钱,如今我看透了,钱这东西就是绿灯。” “出国护照也能随随便便买?” “怎么不能,现在有的单位也像商业百货店一样,不过,它卖的是权力。还不明码标价呢,更黑。说不定给了钱也办不成事。” “听说曹斌这家伙五毒俱全,赌博、走私、吸毒、养情妇,样样精通。” “人还没抓到吧?” “嘿,早抓到了。听说押在湖北。” “我听说押在北京郊区。北京,那是什么地方,押在哪,谁敢去说情。” “这家伙,就玩女人厉害。光情妇就养了七八个。” “这样生活糜烂的人早该枪毙,枪毙十次都不算多。” “像这样的官员怎么提拔上去的?” “当官和过私生活是两码事。当官在台上,是明的;私生活在台下,是暗的,谁清楚?男人动女人嘛,就像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应该不算什么。有了权,就像有了肉,肉一臭,苍蝇自然跟着跑,有时候,女人就像苍蝇。” “听说姓曹的在牢里后悔着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那是毒瘾犯了。” “听说市委高书记一调到省里,市里的这些官,就失去了保护桑”“这些当官的,就像和尚打伞,也太无法无天了。” “曹斌这下可完了,又是吸毒,又是走私,又是嫖娼,还公安局长呢,不折不扣一个要犯。我看他死有余辜。” “那也未必,说不定上面有人保他呢?不然,逮捕之前,还送他到党校学习什么。” “这是调虎离山,他一走,这里就可以弄清他的底细了。” “我看有道理,他人一走,没有阻碍,这里的工作就好开展了。” “我看当官也没什么意思,勾心斗角的,弄不好脑袋就不知往哪里飞,还是我蹬车自在。” “嘁,一身臭汗,老婆都不让你上床。” “曹斌在我们安宁做武装部长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谁说不是,他是当面人,背后鬼的。人们背地里把他称作活曹操。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和曹操一个德性。” “他本来没事的,听说是齐万春把他咬出来的。” “活曹操不是齐万春的干爹吗。把干爹给卖了,齐万春这人也太不仁义了。” “死到临头了,还不乱咬——只要能将功赎罪。” “狗咬狗,一嘴毛。” “拉帮结派的,没事的时候是铁哥们,有事了,你是我立功的机会,我是你祭献的牛羊。” 就在蹬士师傅讨论国家大事的同时,市委的一些高官显宦在为个人的事而忙碌着。 牵一发而动全身,牵一藤而动全山。曹斌被逮捕了,会不会涉及到自己呢?他们坐立不安,忧心忡忡,阴郁,烦恼燥,有的脸色苍白,有的脸色乌青,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又不能表露出来。他们怕自己的乌纱帽会像海市蜃楼一样突然消失,更怕这个案子像老鼠拖棒槌一样,最后把更大的人物拖出来。更大的人物一拖出来,他们这些人就不值得姑息迁就了。如果不把更大的人物拖出来,他们也许还有救。出于兔死狐悲的绝望心情,他们神出鬼没,行踪诡秘,四处活动,将严重的错误推给别人,把轻的责任留给自己,就像他们在工作中常常发生的拈轻怕重一样。他们不约而同,采取痛打落水狗的办法,把矛头一致对准曹斌,把他说得一无是处,把他说成是南章市政坛的第一号小丑——恩将仇报,以怨报德。工作上刚愎自用,业务上一窍不通,作风上、生活上,比西门庆还堕落。开黄色歌舞厅、看立体表演、嫖娼、养情妇、吸毒、纵容下属随意开枪、逼死与他论理的人。把南章搞得乌烟瘴气的,南章的风气一半就坏在曹斌手上——他是市公安局长,带头犯罪,南章的风气能好得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是他们一致的感情。 他们梦想在集体喊过一二一排倒一座旧楼之后就可抵挡山雨的到来,然而在山雨还是毫不留情地来了,声色俱厉。 在曹斌被逮捕之后不久,南章市的一个副市长被停职了。这是一个惊人的事实,听到这个消息他们简直惊呆了。他们原把仕路看成是通向人生顶峰的终南捷径,没见到仕途上竟也充满了艰险,充满了曲折。但是想抽身已来不及了。这个被停职的副市长原来在安宁任县委书记,是黄海的前任,按说他与曹斌毫无瓜葛。他在安宁不能说达到了拒腐蚀永不沾的标准,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埃一头黑发到安宁,离开安宁头发已是一半白一半黑,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把他提到副市长的位置上,不是肯定是什么,现在突然将他停职,不是否定是什么。又肯定,又否定,真叫人无所适从。曹斌那种人该杀,而这个副市长又干了什么非治不可的坏事呢?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当官,当官,难道是叫做一个完人吗?看来,当官也不容易埃人睡在了床上。一颗心却醒着,警惕着四周的一切。不大的问题一抓住那可就大了。倒霉的副市长先生也许仅仅是因为与安宁这个不祥的地名挂上了钩。谁叫他曾经在安宁工作过呢?黔驴技穷的官员们,只能吹毛求疵,把这个原因摆在了一切原因的首位,他们在心里暗暗祈祷:千万不要像泰安那样把这个班子都砸烂,一砸烂,自己说不定要成碎片。这些人里心中没鬼的倒还好,心中有鬼的可慌了神,尤其是与曹斌私谊较好的人,他们一想起曹斌来,就像看见了一颗定时炸弹。他们的命运可都全攥在曹斌手里,他一供出来,自己哪怕像孙悟空一样会翻跟斗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了。 这场闹剧,该怎样收场? 伴随着这个疑问产生的恐慌在与日日增加。 这些人怎么也想不到,一场根本与自己无关的谋杀很有可能会把自己的命运和前程都牵连进去。这些人怎么也想不到时局会这样,就像进了棺椁的人,怎么也想不到几十年后他会被人挖出来,鞭尸。 1998年6月下旬的一天夜晚,市纪委书记容易来到安宁,来找雷环山。 “来给我送礼的吧。白天不方便。”雷环山拿出他特有的幽默来迎接他。 市纪委书记也尴尬地一笑,摆摆手嗫喘道:“不不不,哪哪敢拉老同志下水埃”“那么是来找我要债还钱的?”雷环山继续开着玩笑。 “不是你欠我的,而是我欠党的一笔债。”仿佛是酝酿已久的,市纪委书记说这话时不假思考。不管怎么说,他都要先将话题转入正题。 “哦,我还没听过有谁欠党的钱,你的党费没有交吗?”雷环山一边笑眯眯地说着话,一边请来人坐下。 他不是那种板着脸孔的人,那种人的面孔就像宫廷的门,常让普通人吃闭门羹,而雷环山的面孔就像公园的门,常常开着,可以让人一下子走进他的心里去。他的轻松幽默让人感到亲切。但他的轻松幽默并不能感染市纪委书记。市纪委书记,此刻心事重重。 来之前,他下了决心,决定说出压在心头已久的实情,此刻又犹豫不决。终于——“老雷,我犯了一个错误,而且跟双十谋杀害有关。电话里说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所以,我就来了你这里。” “哦。”雷环山瞪大眼睛。 “不知道组织上会不会原谅我?我真是糊涂啊,”市纪委书记双手握着拳头,轻捶着自己的脑袋,仿佛那脑袋里装着一脑袋已经睡着了的糊涂,现在要将它们搅醒,“我只希望你老雷向杜若书记转告这个情况,我对党是一贯忠诚的,只是一时糊涂,一着不慎埃唉,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糊涂呢。” 这时门被风风火火推开了,一个声音先进来了——“老雷,告诉你一个消息。”推门的人显然看见了坐着的两个人在谈话,他马上关上门。“好好,你们先谈,你们先谈。”然后又回去了。是左处长。 市纪委书记近似坦白地与雷环山谈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市纪委书记走了,走之前,他紧紧地握着雷环山的手,感激不已,就差没掉眼泪。虽然雷环山并没许诺什么。左处长再次进来时,雷环山面对着窗户在沉思。左处长走近他,听见蚊蚋在窗外嗡嗡响着。 “这帮人也真是,好像我有生杀大权似的,都来找我。去年是组织部的梁部长,今年是纪委书记。都是来做自我检讨的。”雷环山并不转身,仿佛在自言自语。 “他来找你什么事?”左处长问道。 “说大不大,说小不校每条江河都有源头,每个案件都有起因,双十谋杀案的起因就在这个纪委书记身上。” “他交待了?” “谈不上交待,只能说是承认错误。他承认田刚亮的确写了一封揭发程家卿的信给市纪委。但是他又把那封信转给了程家卿本人。” “这不等于是泄密吗。这样下去,谁还敢写举报信。举报信最终落入被举报人的手里,真是荒唐。” “唉,我看多提倡批评与自我批评就好多了。有些事,谁做错了,有了不良反应,可以摆到桌面上来谈嘛。” “这个市纪委书记为什么来找你谈这个呢?” “这是一只风鸟。” “风鸟?什么风鸟?” “就是随风而飞的鸟,东风起了,它向西飞,西风起了,它向东飞。什么时候它都不会有事,更不会折了翅膀。” “他这样把举报信交到被举报人的手里,这种行为,是非常严重的错误行为。” “但是他可以一推了之啊,他说他这样做只是希望程家卿冷静思考,注意合作——没别的意思啊,并没有想到程家卿去杀人的埃”“也许看不到这封信,程家卿就不会对田刚亮下毒手了。” “撵走田刚亮的心思是有的,可能不会搞政治谋杀,但也难说。人是最简单的两个细胞的结合,可也是复杂的东西。个人感情影响政治行为,这一点我也赞同。” “看来,还是增加透明度的好,可以及时发觉。” “这只风鸟如果不是看到现在的形势,他何尝会说出自己的一个不光彩的秘密呢?” “滑头得很埃” “这些人又像风鸟,又像猫。” “怎么像猫呢?” “猫不管从多高的地方摔下来,爬起来,照样行走。怪不得西方人说猫有九条命,摔一次两次就像没摔过一样。哎,你刚才推门进来,不是要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吗?” “章如月要见你。” “哪个章如月?” “就是程家卿的妻子埃” “哦,是她,她不疯了吗?” “不,她没疯,她已经承认她是装疯的。” “哦。” 雷环山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第三十一章 由爱转恨 因为是夏天,夏亦雪特意坐着晚间的火车,趁天还没有燠热起来,就到南章市去探望章如月。她到达精神病院的时候还没到上午九点。 她来探望章如月已经有许多次了,清洁工都认得她。连打扫环境的那位年老而健谈的清洁工一看见她就唠唠叨叨说开来:“你可真好,又不沾一点亲,还常常看她。一般的连亲属都不来的。可这里关着的人也大多数是好人埃是坏人的话,早就干坏事去了。 这些人,不想干坏事。结果就让自己遭罪。有一个人还会吹笛子,那笛子吹得实在好……”夏亦雪笑了笑,没有搭理她,只顾自己走着,沿着墙根走着,想到这么热的天,和许多病人睡在一个大屋子里的章如月,不由地心痛起来。一走神,脚步也变得踉踉跄跄。 她没有抬头。墙上面是有窗户,但都被钉死了。窗户不仅用铁皮包住了,还加上了铁条。 那个大屋子,门既没有锁,也没有插销。一架年久失修的大吊扇,就在头顶像个恶魔一般地转来转去,还发出任笑一般的响声。这样的屋子,人都要被活活憋死,章如月怎么受得了。夏亦雪继续走着,她因走动而掀起的裙子里,有一股寂寞的风,风扇着地上的落叶。夏天也有落叶,这并不算奇怪。无论如何,得让她开口说话。夏亦雪的心怦怦乱跳着。也许这一次自己能让她开口说话,不知她是否受得了这刺激。 夏亦雪从来没有觉得她有什么不正常,只觉得她是自己一个失语的朋友,首先得让她开口说话。 在接待室里,夏亦雪看着章如月像一只小羊被人领着走进来,就不由地颤栗起来,一阵揪心的疼痛油然而生。 当章如月出现在夏亦雪面前时,夏亦雪还是从她那冷漠的面孔上、呆滞的眼神中、不近情理的带着嘲讽的嘴角上发现了一丝又一丝秀外慧中的妩媚。每次,每次她都能从她身上发现新的东西。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亦雪。你一定记得我。” 章如月无动于衷地坐在夏亦雪对面,手不自觉地在机械地翻着她的衣角。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你骗不了我。你没有疯。” 章如月置若罔闻,依然在翻着自己的衣角,手并没有停顿下来。 “你是何苦呢?整天独坐面壁,一声不吭,自己压抑自己,为的是什么呢?” 章如月的眼神一眨也不眨,像个稻草人一样。夏亦雪的声音对她来说,就是一些打扰不了她的麻雀。 “如月,你一定知道我来过多少次了,你在心里数着呢。你只是不说话。” 章如月的手还在捏着自己的衣角,像捻动着循环往复,无始无终的念珠。她仿佛一个入了佛门心如止水的僧尼,她的眼里没有别的,只有青灯古佛。 “如月,你看看我们俩的合影。”夏亦雪把照片递了过去。 章如月并不接,她拒绝与夏亦雪进行情感沟通。她打算忘记过去,她也许已经忘记了过去。也许,她已经不懂得拒绝,也不知道有什么打算了,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夏亦雪仍不死心。 “如月,我不得不说了。我知道你是为了谁这么做。” 章如月的眼睫突然蜻蜓点水一般眨动了一下。夏亦雪仿佛看见一个被风沙掩埋的明眸善睐,举止端庄的女子,突然抖落了面上的尘沙,她惊喜地看着真实的章如月。她相信自己的判断——章如月没有疯。 然而,这眼睛的眨动只不过是死水微澜,瞬间又复归平静了,死水还是死水。章如月又失去了知觉一般,茫然,电击也击不醒的茫然。 “如月,我知道你的心事。我能理解你,你也能理解,你也能想起我来。” 夏亦雪把手放在章如月的掌心,用小指头轻轻地搔着,然后就放心地把手放在她的掌心里,就,就像放一把打开记忆之门的钥匙。 “你能想起我来,你不是不能想起我来,你只不过是故意装作记不起我来了。” 夏亦雪洞悉了章如月的五脏六腑一样,她原不想说出来。她不想充当一个批判他人的导师,何况是对一位已经只是靠躲避灾难而不得不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苦难,已经身处逆境的闺中好友。不过,她还是说了。她说出来之后自己也有一种轻松感。 “戴着面具生活,是很难受的。伪装也一样,何况你是在装疯,这对你的健康是不利的。无论以后如何,你还是先把面具卸下来再说。你总不能在此了此一生吧——你完全没有必要——葬送自己也要看值不值。我的话也许说得太重了,像带毒的钉子一样,一定会刺得你难受。可看着你在这种地方,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我不能这样看着你自己毁自己,自己糟蹋自己。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我说得对不对?”—— 夏亦雪摇撼着章如月的双肩,章如月的整个身体像秋千一样摇晃着,但她既不叫喊,也不挣脱,任凭夏亦雪的摇撼。那么驯顺,那么木然,像个刻得粗糙、表情模糊的木偶。她的眼睛像死过去了一样。要么她的眼睛是不存在,要么夏亦雪这个人是不存在的。 “也许你是想等程家卿的案子了结了,再恢复本来面目。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夏亦雪有些泄气地停止了对章如月的摇撼,把手缩了回来,幽幽喃喃地说道:“我真恨不得咬你几口,抽你几鞭子,让你彻底明白过来,你真的忘了一切。你真的忘了我们多年的友情。难道你心中只有程家卿一个人,连你自己都没有了?” 一个秀媚婉娈的女子被折磨得身心憔悴,呆若木鸡了!夏亦雪激愤地想着,有一股控诉的冲动。这冲动就像那种奸商出售的兑了水的劣酒。上身也快,离身也快。虽然热烈,但是短暂,怫然而怒的人和压抑着怒火的人面临的总是伤心,夏亦雪也不例外。她站起身来,脑子里又掠过一个念头:“应该再想个办法,想个什么办法呢?章如月如此自暴自弃,应该让她回头才是。回头是岸,可回头又不知对不对。至少应该让她换个环境,让她振作起来。这样压抑自己,说不定哪天自己真把自己逼疯了呢。”夏亦雪确信章如月没有疯,在这个前提下,它总是认为章如月是在作践自己,糟蹋自己。同时也对她有着这种坚强的神经而深感佩服。 自己并不是一个笨嘴拙舌的人,为什么感动不了章如月呢。夏亦雪想。 “如月,你还记得我们爱唱的那首歌吗?十年前唱过的那首歌:双飞的翅膀常搭在一起也会累不如一支红烛陪你流泪我会在我旅行的日子里想你我的起点和终点都在你怀里……”歌曲好似一幅历历飘动的烟画。夏亦雪清晰地看到了这烟雾的细微的飘动。夏亦雪的心里发生着一种完全陌生的、崭新的、突如其来而又从未有过的变化。她无意去感动章如月,她只是非常想唱这首歌,没有任何目的。但这首歌,突然打动了她自己。老老实实打动了她自己。她不仅明白,而且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生命中的一段空白需要一个男人来填满。她怀抱的独身主义理想尽管崇高,但是太过于单调,难以激发人自身与生俱来的丰富而缤纷的情感。歌曲中的那个‘我会在我旅行的日子里想你’的那个虚拟的你,使夏亦雪涌起一种超出理性和知觉的痛苦。她一生当中过去经历的一切经验里从未经历过的痛苦。 人永远是情感的奴隶,纯真的情感是人生的抗菌剂。而眼泪虽只是情感的副产品,却同样有抗菌功效。 不知怎地,章如月的脸上挂出了两串泪。显然,她的内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在她流露过过多恐惧和痛苦的如今已快干涸成河床的脸上,终于又流出了人性的眼泪。 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起初,夏亦雪沉浸在自己歌声引发的一种缠绵悱恻的憧憬和眷顾中,并没有发现章如月的变化。等到她发现章如月的变化时,她惊呆了。她没有想到,歌声的力量居然如此不可阻挡,它能够像一把锁一样打开一颗心。歌声,这长了翅膀的语言,这启开眼睛的声音,它能叫你马上起死回生。 “如月!你流出了眼泪,你真的流出了眼泪!” 夏亦雪像一位听到自己的孩子开口喊出了第一声妈妈一样,激动万分。她情不自禁地拥抱了章如月。拥抱,松开之后,她一边用左手拍了拍自己的前胸,一边转来转去。 像舞蹈又不像舞蹈。如同一个馋嘴的孩童在大人没有发觉的情况下偷到了点心罐里的点心一样,得意忘形。 “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好了。” 她已经做好了带着章如月离开这儿的决心。 她兴奋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然后拿起她带来的小包。 “如月,跟我走吧。” 不要犹豫,赶快把章如月带出这不是牢笼的牢笼,趁她还没有反悔,也许她很快就会反悔。 章如月却依然一声不吭,她静静地听着,眼睛开始冉冉地转动,那么缓慢。并且像被阴翳掩盖的月亮在移动的过程中现出光明来。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不说话,是不是因为长期面壁独坐,无人对话,噪子已经不能发声了。 夏亦雪有些着急起来,她不能说话。既然不能说话,那么思维是不是也变得迟钝起来呢? “如月,你干吗不说话?跟我走吧,离开这鬼地方。” 章如月的态度使夏亦雪的乐观情绪大打折扣。章如月好像毫不介意,难道她的意识尚未完全恢复?好像复燃的纸灰又被风吹灭了。 “你说话呀,如月,你不跟我走,我就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直到你答应跟我走。” 夏亦雪的模样和她的语气一样坚决,但章如月的眼睛渐渐黯淡起来,好像暮露着的一朵阴云留在了她眼睛内壁。 “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跟我走。如月,除了我,再不会有人来帮助你了……你知道你并没有疯,我知道你是为了程家卿才出此下策的。你想等与程家卿有关的案子定下来之后,才说出真相。可到那时候,谁能证明你没有疯呢?——你连话都不对我说,一句话都不肯说。我三番五次地来这儿是为了什么?我再来这儿又有什么意义?你这样是不是不把我当作朋友对待呢?你的朋友不多,失去了我这个朋友,对你来说一定是个遗憾,同样,失去了你这个朋友,对我来说,也是个遗憾。难道让你说话就那么难吗?你是不是有难言之隐呢?告诉我,不要怕。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帮助你,没有人会伤害你。” 话一说出来,连夏亦雪自己都觉得异常冷酷,心口也开始隐隐作疼。虽然这话有一个诚挚而深情的外壳,这次在揭下了章如月长期戴着的面具之后,又在一刹那间将她渴望的命运缘扯一根发霉的断线一样撕得粉碎。 夏亦雪的话像一束强光,强烈地刺激着章如月。章如月低下头,失声痛哭。孱弱的肩膀像空中的风筝一样瑟瑟发抖,整个上身也跟着发抖。她双手像贝壳一样合拢,要把自己的脸藏起来。仿佛她的脸蛋被炮弹炸得满目疮痍,羞于见人,像游走在山间的一队小火把,她的哭声络绎不绝,渐渐转入痴迷,好像不是出于痛苦,而是出于享受——享受灵魂的温柔和一种微妙的神秘。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别人的新伤口撒上了一把盐?如果是,夏亦雪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一种什么行为,她开始愧疚起来,她做不到不愧疚。她走到章如月身边,安抚着她的双肩,轻轻地说道:“别哭了,如月。” 这时,一位穿白大褂的脸盘庞大、满脸疙瘩、虎背熊腰的女护士走了进来,她把药片放在如月面前的桌子上。“该吃药了。”说完,又皱了皱眉,耸耸肩,撇撇嘴,鄙夷地说道:“怎么,哭了,她情绪总是这么不稳定。劝也没有用,哄也没有用。谁叫她自己养尊处优惯了,受不了这种打击,真正是弱不禁风。” 夏亦雪没有理她,她真想对这个多嘴的护士说:“谁说她弱不禁风,她比谁都坚强。” 但她没有,她认为没有必要。 “你用不着跟她多说话,她好不了。” 女护士又用讨好的口气对夏亦雪说。夏亦雪气坏了,但她没有发作,她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她会好的,我相信。” 这个人长得像个男人说话也像男人一样瓮声瓮气的护士悻悻地应道:“那就好。”说完便走了。 夏亦雪掉转头,看了一眼女护士棺木一样结实的背影,觉得嗓子眼里堵得慌。 ……时间突然停顿了,屋子里不同寻常地阴凉,好像这房子是苔藓做成的房子。章如月已经止住哭泣,她的眼睛像清晨的露水一样,呈现的是对昙花一现的短暂生命莫名怀疑的忧郁。 “如月,跟我走吧,让我去告诉院长,让我去向她请求。你没疯,应该放你出去。 你如果同意,就点头,不同意,就摇头。” 夏亦雪说出的话像墙壁上弹回来的回音。 夏亦雪在等着章如月的回答。她一动不动,章如月也一动不动。两个人,像两个刻在石头里的人物质。 夏亦雪想:只要章如月点头,生命又将在重新开始,友情的暖流又会在两人之间流淌。但是程家卿另有情人的事该不该告诉她呢?如果应该告诉她,又如何去告诉她?即使自己不告诉她,她也迟早会知道的,她是那么爱他,爱得那么死心塌地,爱得那么义无反顾,爱得那么执迷不悟。一旦她知道程家卿背叛了她,把另一个女人蜜罐似地抱在怀里,她会不会怒气冲天呢?要知道,由爱转为恨,比单纯的恨还要强烈一百倍,一千倍,就像在燃烧的火焰加上了酒。她会不会——夏亦雪看了看章如月优美的劲脖和微微颤动的双唇,叹了一口气,不敢再想下去。 可爱的生命,就像冻住了的莹莹海水,又简单又复杂,包含了海的一切,汹涌起来,恣意起来,也和大海一样。然而,要想生命的海水解冻,除了爱火,还有不可遏制的怒火。 把一生都交给一个人,而这个人却把她当作一根嫩黄瓜,先拧断,再一口一口地咬,使这一生命布满了错落的牙痕。谁能接受这样的摧残?有时候,摧残是暗地里的,它在暗中以爱的面目出现,柔情万种,经灯光一照,你便会发现你已被摧残得遍体鳞伤。这样的摧残,不是一刀一刀的伤害,而是核裂变一样的瞬息演变。 灯亮了又灭了,戏完了,幕落了,可悲的是一个悲剧角色还不知道自己在戏中,即使知道了,知道了自己是一个悲剧角色,依然摆脱不了悲伤,这悲伤来源于自己曾经对自己的角色一无所知。 夏亦雪不知章如月能否承受这样足以致命的打击,夏亦雪不知道自己这次来送上的究竟是鲜花,还是子弹?出乎夏亦雪意料的是,章如月竟然摇了摇头,她这是表示拒绝。 夏亦雪面红耳赤起来。“好!算你痴情。我这是给瞎子点灯,白费蜡。好!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好你个痴情女,我真替你害臊,为了一个男人,不要了自己的尊严。” 夏亦雪咬牙切齿地骂着,出自本能的詈骂,把夏亦雪自己都弄糊涂了。一切想像都从她头脑中不翼而飞,留在意识里的只有一件事:愤怒苦口婆心只赢得一个拒绝,叫谁能甘心呢?失望倒在其次了。 “章如月啊章如月,你别想我会再来这儿了。” 夏亦雪紧绷着脸,心事重重而又态度坚决地准备出去。她觉得自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现在她什么都不想管了。她没有看到听了她的话的章如月像拔去了木塞流光了其中内容的皮袋一样,软软在靠在椅子上,手无力地向下垂着。章如月,她何尝是心不在焉呢?夏亦雪的话她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如果我有一把枪,还有几发子弹,我一定用枪对准你这个没有自尊的女人——我这样做,如果属于犯罪的话。” 说完,夏亦雪转身,怒气冲冲,迈开大步就走,但是屋子里、门外走廊上都比较暗,她的脚步显得迟疑。 “如月,你真的……” 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于心不忍,夏亦雪又转过身来。她忽然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烧得厉害,自己多么自私。口口声声说来把章如月救出火坑,没有得到响应,就恼羞成怒,破口大骂,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还不算,还想对濒于绝境、柔弱无依的章如月置之死地而后快。章如月尽管濒于绝境,柔弱无依,但她同时又是个忠贞不渝、刚烈无比的女人,不是因为忠贞和刚烈,她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就像一座金字塔沉陷在一片泛滥的沼泽地里,而没有人知道。夏亦雪怜悯地凝望着章如月,俯下身来,牵起她的手。 “如月,我走了,你多保重,我确实没有勇气再来看你了。你比我,也比常人更高尚,可是你的高尚没有回报。你痴心不改,也许只是为了一个卑鄙小人,原谅我这么说你亲爱的丈夫。你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我无权干涉,但我想问你,你真的彻底完全地了解他吗?也许你会笑话我,也许你会说,难道我还不了解自己的丈夫吗?如月,我觉得你是一个生活在瓶子中的人,而且被扔进了深深的海底,你不了解外界的一切,瓶子外面的一只大龙虾,张牙舞爪几下,就会腾起烟雾来,就能搅乱你的视线。而程家卿,他是一只与龙虾为伍的海底大螃蟹,他如何倒行逆施,横行霸道的,你也许一点都不知道。 因为你在瓶中待久了,就不知道方向和目标了。我这么说你,不是鄙视你,而是推敲你,与你同床共杭的人就是欺骗你感情的恶魔。” “不!我不相信!”章如月瞪大眼睛,如同陷入一群鳄鱼包围之中,发出灵魂与肉体撕开时汽笛一样的尖叫声。 “你听我说完,我本想把一切都在悄没声息、和风细雨甚至客客气气的状况下办妥,等你出去再告诉你一切。不伤和气,彬彬有礼地想把事情办妥。可是办不到,我衷怜你的不幸,憎恨你的无知,差一点我们多年的友谊都毁于一旦。” “你说的不是真的!”章如月震骇万分,仿佛看到了世界末日。 “都是真的,你出去就会明白了。诈你的,阴险莫测,别有用心的人不是我,是你的丈夫程家卿。” “你说谎!”章如月举起拳头,头点落向夏亦雪,如同最饱满和栗子落在了夏亦雪的身上。 “你还蒙在鼓里呢!你把你的心,你的一切都献上,把你的身体做为祭台,把你身上美好的一切供他享用,供他践踏。可是他欺骗了你,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行,他把你草率地打发到这种地方。不仅如此,他还像抛弃他的前妻一样抛弃你。他在另外有女人,而且早已闹得满城风雨,只有你还蒙在鼓里。” “你胡说。” “坦白地告诉你,我没有胡说。你整天把自己囚禁在一个小屋子里,离群索居,不问世事,连窗外的空气和窗外草地的花香也懒得推开窗子去闻一闻,你不知道窗外草地上种的是郁金香,还是盘根草?你不知道窗外发生了一些什么?不知不觉地,你连自己生活在哪个世纪都差点要忘了。你一门心思地爱着自己的丈夫,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都在心里装着他,而他呢,想你的时间只有十分钟,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只有短短的几秒钟,但也仅仅是在他与别的女人寻欢作乐的间隙因为负疚才想起你的。你对他忠诚,真实,毫无掩盖,而他呢,对你口是心非,他戴着厚厚的面具,穿着厚厚的铠甲,跟你说话就像念台词。你还摩挲着他的铠甲,还以为摸到他的肉体,你吻着他的面具,还以为吻到了他的脸。他给你的只是肉体,你还以为是精神。你爱他,重如磐石,他爱你,轻如飞絮;你爱他,用的是全身的激情,他爱你,用的是全身的大汗。 对于爱情来说,最不能容忍的是虚伪,它本身掩藏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道德义务的背叛。 我说的不是谣言,而是有鼻子有眼睛的事实。你要相信我,我没有必要去故意诋毁。” 章如月听到这里,身子像一条被大海吸住的破舟,打着旋,就要不断地往下沉。夏亦雪拽住她的手,不料被章如月断然推开。更令夏亦雪大惊失色的是章如月忽然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起来。 “你是他们派来的奸细。虚伪的是你,包藏祸心的是你。夏亦雪!你才是伪君子,唔,唔,我今天才看出来……你……你来是挑拨是非,造谣中伤的……老程不是那种人……老程这个深谋远虑……他不会那么短视……他爱权力,男人爱权力,无可非议……他不会爱别的女人。他爱的是我,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没有疯……我只是爱他爱得发了疯……”章如月在她的话中表明的对程家卿的深信不疑,恰恰说明她对程家卿已经产生怀疑,而且这怀疑几乎是颠覆程家卿整个形象的怀疑。她的眼泪在笑声里迸发出来,就像栗子从火盆中迸发出来。 “如月,你怎么啦?好!你想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你可把我吓坏了,你你你好好坐下来。”惊慌失措的夏亦雪到最后连说话都结结巴巴的,好不容易,她把自己镇定下来。 “如月,你听我说,你不要把程家卿看得太重了!他不是你生命的惟一,没有了他你也要活下去,你要快快乐乐地活下去。我知道你难以忍受程家卿对你的背叛,我知道,你不愿看着自己付出的感情白白化成一江东流水。” “好,我相信你,夏亦雪!我相信你说出来是真的。那么,你现在就告诉我,老程的新欢到底是谁?” 章如月昂起头来,她的双手捋了捋覆在前额的散发,她的态度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你真的相信我。” “我相信你,只要你告诉老程的情妇是谁?” “你相信我就好,你这样做使我稍稍放了一点心,她是谁,我不能告诉你,你出去之后自然就会知道的。” “你怕了,还是不知道呢?你这样,叫我如何相信你呢?” “我当然知道。我知道这件事,不是出于好奇,就像下雨天,我没有带伞,雨就自然落到了我们身上。程家卿不仅与那个女人在感情上打得火热,还在经济领域与那个女人狼狈为奸——我这样说,也许你会生气。” “不,我不生气,只要你说的是真的,听了你的话,我就像一个聋子突然又恢复了听觉,我是一个落伍的女人,没有什么新的思想,但我也不想成为一个男人的牺牲品。 我可以为他奉献一切,只要他对我真心。他对我真心实意,包括对我忠实,朝秦暮楚,那可不行,女人和男人都是独立国家。来往于两者之间的感情的使臣,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属国。女人一旦成为男人的附属国,她也就难免被蹂躏,也无法阻挡男人向另一个女人进发,我就是这样想的。告诉我吧,让我来看看,我为他付出了一切的这个男人爱上的女人究竟是谁?让我看看他对哪个女人想入非非?” “你真的现在就想知道?——这么迫切。” “我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那好吧,我现在就告诉你,希望你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我会的。” 尽管夏亦雪答应了告诉章如月,但她在话出口之前还是有些踌躇。 “请你原谅我说出来。你一直对程家卿俯首听命,顶礼膜拜,信任至极,比一个大臣对皇帝还要愚忠,的确,在解剖一个人之前,我们并不知一个人的本质,一个人的好坏,在他的外貌上也找不到标记。判别不出来,也不能全怪你。一个人的好坏也是不确定的,有时候好,有时候坏,或者对这个人好,对那个人坏。我不去评判程家卿是好是坏——这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拥有一个妻子的同时,还有不道德的越轨行为。 他的新相好就是傅梅。” “什么?是她!一个视权力为命的男人,一个年纪轻轻,响当当吃政治饭的女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丘之貉哟。” 大水退后现出平滩,明白了一切,章如月反倒显得格外平静,她的话中还含着明快的讽刺。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亦雪。” “别客气,你会惩罚他吗?” “用不着我去惩罚他,他的罪行会惩罚他的,我只是觉得我自己所做的一切太不值得了。”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过去的事是印在身上的烙印,铲也铲不去,除非脱胎换骨。 “不要仇恨,也不要抱怨,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 “我很平静,亦雪,就像一场雪崩到来了,明知逃脱不掉。除了平心静气,我还能怎么样呢?”说到这里,章如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口气似乎有丝绸之路那么艰难,那么深长,好像把她一生都积的怨气和不满都吐露了出来。 “何苦呢?欺骗了我他如今也好像好不到哪里去,好笑的是我,竟然听信他的话,自己苦自己。” “跟我出去,结束这场恶梦。” “行吗?” “怎么不行,你一定行的。” “那我就听你的。可是,我不能太便宜了程家卿那个混世魔王埃”“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作恶多端,会罪有应得的,未必要你去落井下石。” “这样的人,能饶他吗?他的眼里只有权力,他爱女人也是为了显示权力,或者是爱与女人身上的权力进行组合。” “可在中国,有多少不是为了男人的权力去爱一个男人的呢?” “我不是!至少我不是。我一定要把他的丑行揭露出来。” “如月,我看不要你费心了。在监狱里他不交待也不行蔼-还有许多不满他的人呢。” “别的事我不清楚,他在经济上的问题我还是比较清楚的。他搜来的那些劳什子,逃不过我的眼睛。” “你不要报复。”“我是在表明我的态度,我是在为我和他的感情生活画个句号。 从此,他是他,我是我了。我绝不捏造,我将实事求是。” “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无可奈何。” “如果他是被若干石头压得还剩一口气,我还会在石头堆里再加一块石头,我决不姑息,也绝不饶耍你知道是谁让我装疯的吗?” 夏亦雪摇了摇头。 “是程家卿,他叫我装疯的目的我现在才知道。他主要不是叫我替他隐瞒罪行,而是不让我知道他与傅梅的丑行。他太卑鄙太无耻了。他明知让我装疯,我的心会流血,全流成一个血泊,他还是让我这么做了。可笑的是,我一边自己在流血,还一边天真地为他祈祷——希望他能逃脱此难。看样子,他非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不可。” 夏亦雪惊奇地问:“你们不是隔离开了的吗?他怎么能叫你装疯呢?” 章如月淡然一笑,说道:“这你当然不知道。我和他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才知道,他这个人是深谋远虑惯了的。事情还没发生,他就能意料到,要事情按照自己的意愿发生,他也能办到。凡是阴谋家具有的素质他都具备,他不是不清醒,而是太清醒了,和所有的阴谋家一样清醒,清醒到能把太多的人搞糊涂,能把世界搞得危机四伏。这种人不会有恋爱的快乐,有人说过:无知正是恋爱的主要特点和它的整个迷人之处。这种人也没有爱情,我记得有人说过:萌动的春情之所以美好,就在于它既不意识自己的产生,也不考虑自己的终结。而这种人却是在这之前是事事都要权衡考虑的。没有爱情的人不配有婚姻,也不配有美好的人生,我要与他离婚。离婚之前,我要把我知道的他所做的一切坏事都公诸于世。” 窗外聒噪的蝉声像一把迟钝的锯子,长短起伏,拉来拉去,一声声,好像要把每一棵大树都锯倒,才甘心,才罢休。 第三十二章 正义无敌 “鼓破万人捶。现在是什么人都可以往我身上泼污水了。” 躺在床上,程家卿越想越不对劲,齐万春的交待他已经得知。齐万春供出了自己与双十谋杀案不可分割的关系。如果现在还有刀剐的酷刑的话,第一个挨刀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了。一边是众叛亲离,一边是铁证如山,程家卿明白了什么叫山穷水荆大难临头,落井下石,齐万春的确不仗义,但他也有他的想法。不要说他,自己也已不得不将一些问题开始一点一滴,一章一节做交待,自己就像一个没有明天的人,只能靠回忆生活,不从回忆中掏出一点什么来,恐怕连今天也没有了。想死也不可能,门外有警卫。 铁了心跟随自己的章如月,还把自己出卖了,也许她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她装疯装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露了馅了,真叫人不明白。按说,自己是安排得天衣无缝的。她究竟是用什么价格把自己卖了的,程家卿心里还没底。看来,当官不是好当的,官场就是监狱的前院,自以为爬得高高的,摔下来才知道是爬在一束光柱上,只要谁一按电门,啪一下就掉下来了。再说,爬得再高,也是一个爬,一举一动,都光彩不到哪儿去,但是不当官,就得当平民百姓。不爬,就得受压。在爬的还好,受压的有的还翻不了身。可当官当到连自己的妻子也来揭发自己的份上,当到像一条剥皮去筋的野兽供大家展览的份上,确实不如粗茶淡饭一生。可是既然当了官,就得当大的,大一点点也好,否则怎么能叫进步呢?还要当得稳,当一天官,一个月的官,什么滋味都不知道,除了给人耻笑,留不下什么。当了官,才能在一定范围内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不是专听别人的,不是被别人牵牛一样牵来牵去,赶驴一样赶来赶去。如果说官场是战场,那不奇怪。官场是战场,商场不也是战场吗。情场不也是战场吗?哪个场上,没有败军之将?他田刚亮,故意拆我的台,捣我的乱,我怎能忍下这一口恶气?丧心病狂,谁都有那么一刻。田刚亮是田刚亮,可章如月啊,你为什么要在我背后来上一枪呢?本来,挺过了这一关,即使知道我参与了双十谋杀案的策划,我在经济上是比较廉洁的,我也不至于一生一败涂地,到此结束啊,你为什么要将我置于死地而后快呢?如月,五年来的恩爱,难道就是一个阳光下的肥皂泡,斑斓之后是破灭。如月,你两年多都挺过来了,为什么要突然露出一手来呢?搅得浑水更浑,我再难干净地出去了。我固然对不起你,为了我,你受尽冷眼,我也不是没有给过你无边的荣耀和尊贵埃为什么啊?! 程家卿的手掌猛力地拍打在墙壁上,一下又一下,像连枷柏打着晒常章如月的脸一下子清晰,一下子又虚幻起来。与若干人的脸重叠在一起,又分开,消失在若干人的脸之中。每一张脸,都是幽灵似的空洞,虽然脸上的表情有的笑有的怒,但是不像是有生命的,一切都空洞荒芜,显得怪诞而迷离。终于,在他的脑海里又闪出一条河来,在河边,是一片滩涂,螃蟹横走。圆润而结实的大腿,轻松而愉快的对话,完全可以固执可以放纵无羁的肉体的结合,一阵赤裸裸白光的起伏和飞翔。那么躺倒的肉体上耸起的双乳,他把它叫做情感的金字塔。那是他享乐的最高峰,他的乐土,那横陈的肉体,他的权力所能到达的最深远的边疆。那不是爱情的象征,而是权力具体化的狂欢俱乐部,仿佛在眼里,灵魂才能得以安息。他爱章如月,他与那权力的俱乐部相比,爱情显得微不足道。但是爱情,能将他捡回到人的立场上来,在那略高于滩涂的草地上,他是不折不扣的魔,把疯狂的动作当作歌舞。在人与魔之间,他将自己奋力撕裂。 离那片滩涂不远的地方,有一尊有趣的人形哭笑石,自己为什么不去看看呢?白天没有时间,黑夜又忙着与傅梅偷欢。过去有过看的念头,现在这念头更加强烈,但是没有机会了。也许,自己将在监狱里度过剩余的时光。也许,自己很快会被火吃了,火把自己吐出来,自己就不见了,成了一大把灰,也许没有一大把,只有一小把,像自己这样灵魂轻浮的人,大概只有一小把,自己再也回不到安宁了。灰,也不能埋在那哭笑石下。回到安宁没有意义,但能把骨灰埋在哭笑石下,就不同,至少可以说,我看到了那块石头。一尊很容易看到的哭笑石,却永远不能看到,这就是人生。你不知道它在哭你,还是在笑你。你不见了,它却一还在哭,还在笑,不知在哭谁,笑谁,也许还在哭你,笑你。一尊很容易就可以看到的哭笑石,永远也看不到了,就像一条已经咬了你的钩的鱼,你再也钓不到它了。它溜走了,给了你时间,不给你机会,给你时间,是为了让你事后后悔。 程家卿很快又不想哭笑石了,他对章如月的揭发感到疑惑不解,他在琢磨警方是如何破她的,时而痛恨她,时而又原谅她。一个弱女子,她能怎么样呢?不坦白交待行吗?目前,自己的膳食、睡眠都说得过去,稳定中带麻木。只有章如月让他放心不下。也许,警方根本没有识她的表演,来诈自己,也许他们是从其它渠道得知的,故意以章如月的背叛来瓦解自己的意志。几次他都想问来提审他的左处长和雷环山,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光政治上的谋杀未遂,大概不能判自己的死刑,光从目前已经被他们掌握的经济上的问题,也不能把自己送上断头台,生活上的问题,在当今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从未听说过哪个干部在外嫖娼、偷情会判刑,现在是什么时代?繁荣“娼”盛、生“鸡”勃勃,生活作风上的问题充其量也是个小问题。除去生活作风上的问题,还有政治上、经济上的问题,只有这两个问题加在一起计算,很有可能会等于自己的头颅。政治问题+经济问题=一颗头颅,这样的算术过去在学校从未学过,这样简单的算术,自己很有可能要用生命来完成,不是自己算不出这个答案,而是看到政治问题+经济问题=官场上的红人,这样的答案一些地方也很盛行。为什么偏偏要轮到自己用生命来答题呢?原因很简单,雷环山采用了釜底抽薪的办法。不知道他们采用了什么软硬兼施的招,让齐万春动摇了。这个土老帽,他以为交待了就没事了。其实,交待得越多,越完蛋得快。 如果是像自己这样,对政治问题拒不承认,只在经济上一点一点地吐出问题来,这几个案子起码要拖上四五年。 管它呢,好好睡上一觉,比什么都强。谁知道明天会遇上什么刁钻古怪的问题。有些别人送礼的事,我自己都忘了,老狐狸还一笔一笔的调查得清清楚楚的。时间、地点,什么人送来的。都必须交待清楚,如果早知如此,我当初用心记下就好了——不过,不太清楚也有好处,可以磨磨时间,似是而非的思考,也能把时间占满。一天只交待一件事,第二天又翻供,第三天再承认,这是原则,尽量磨时间,磨时间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只是想起那些缤纷多姿的生活,女人献媚的眼神如故意在自己面前搔首弄姿的倩影,还有男人尊敬的目光,心里都会有一阵苦楚。越甜蜜的往事越容易导致回味时的痛苦,在困厄中想起,尤其痛苦,而痛苦的时候又总是很清醒的。 睡吧,管它明天是生是死,人其实活着也夹杂着死,譬如睡觉,不就是一种死吗,管它呢。夜里,程家卿梦见一只大鸟,大鸟展开翅膀,一张翅膀上载着自己,一张翅膀载着章如月,在一个圆形的地洞里飞翔。向前,不见尽头,然后折回来,向后飞,也不见尽头——他飞不出那个地洞。醒来的时候,晨曦已经镀上窗沿,也是一个这样的早晨,章如月向自己展示了她透明无暇的胴体,她的胴体压碎了不少草地上的露水。而自己的身体在与章如月的揉搓过程中,在胸前出现了一块红晕。仿佛后来的朝霞就是从自己的胸前升起的。那天的感觉是这样,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一晃七年都过去了,两年的笼中生活,使自己看见的朝霞都变得不像朝霞了,笼中生活其残酷程度远远超过了人的想象,自己甚至怕看见朝霞。因为朝霞的出现是一种提示: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而你的新的一天,依然是旧的,就像底色不好的照片,天天拿去冲洗,每天都晦暗不清。 狭小的空间里会让你感到时间的混乱,不是没有一点自由,而是连自己也是被分割好了的,而且会无限地分割下去。没有判刑之前,自己已经所剩不多了。人除了需要生理上的氧气之外,还需要一种灵魂上的氧气,那就是自由。比死亡更不自由的,是看着自由一点点消逝,都不能去重新填入,接受审讯的是每一天的必修课。他们来提审自己,就像一个主人把他养的狗,在每天早饭之后,牵出去,也不管狗是否愿意——不,自己还不如那样的一条狗。 每次提审,程家卿都有一种切肤之痛,今天也不例外。 每次都是左处长首先提问,雷环山在一旁正襟危坐着,颈部以上十分开朗,颈部以下十分严肃,有时插几句话,插过来的每一句话,差不多都像横生生插过来的一把利剑。 按部就班地坐好,审讯开始了。 “经济上的问题你就不用再交待了,交待起来老牛拉破车一样慢腾腾的。你的态度是留有余地的抗拒,是故意拖延时间,我们心里清楚。前几天,你的妻子章如月已经把你的几乎全部经济问题都替你交待了,她也是为你好。而且她除了说出我们已经掌握的存入她单位里保险柜中的钱物是一种假象以外,还说出了更大的那部分的钱的下落。这些本来昨天就想告诉你的。现在你可以说说你让章如月装疯的动机是什么?” 左处长的开场白令程家卿十分诧异,经济问题不是一笔勾销了,而全部都让章如月替自己交待了。乖乖,这不是把我往死里推吗! “你的妻子交待出事实,不仅对她本人有利,对你也有利。事实总归是事实,晚交待不如早交待。” 还有利,几百万的事都交待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章如月,你是把着我的脑袋让人来宰割埃程家卿一时心乱如麻。 “的确对你和你的妻子都有利,负隅顽抗是不可能的。游在水底的人总要露出头来,除非他希望自己憋死在水里。” “我也知道,你们现在采用的是追穷寇的办法,”程家卿不卑不亢地说道,“我贴心烂肺的朋友——按你们的话来说是死党,背叛我,我的妻子也背叛了我,我还剩什么呢?我要说,我还剩一股不满。我所做的我不是不愿承认,而是不甘心承认。那些根子硬的,你们敢动吗?那些广施博撒的,你们敢动吗?那些权重的,你们奈何得了吗?罪不同罚,你们不是做不出来。拉开你们的抽屉看看,你们一年的结案率是多少?你们难道从未姑息迁就过吗?也许你们不想那样,但你们顶不住头上的压力,是不是?敞开来说,如果田刚亮死了,事情就会像没发生过的。我跟他没有什么,那是他故意来挑衅,我自然要回击。现在的举报制度其实培养的更多的是泄私愤的告密者。他无非是想取代我,坐上我的位置,或者想看我坐在位置上不能稳定,他等着看笑话。” “所以你就下了毒手。”左处长冷冷地说道。 “你弄没弄清楚是谁写的检报信?”雷环山插了话。 “不是田刚亮,还会是谁?”程家卿心里一惊,难道还会搞错?他送点说出举报信正是市纪检书记派人送来的。 “有没有人想坐山观虎斗呢?你了解田刚亮多少?你连他有没有练过功夫都不知道吧。”雷环山说道。 难道我错杀了无辜了?田刚亮看来真是个没有弯弯肠的硬汉子,不然,他不会在公开场合与自己顶嘴起来。既然他想背后搞鬼,又何必在台面上与自己过意不去了。简单地一推理,程家卿醒醐灌顶一样,即刻觉得自己当时的确是昏了头了。那时火爆的情欲和盲目的仇恨真的使自己的视线发生了偏差? “那么是谁在我背后搞阴谋呢?”程家卿问。 “别人还搞阴谋?告诉你吧,告你的信比站着的人还高。你以为只是一个人对你有意见。”左处长有些气愤地答道。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古今一理。”雷环山的话简短得要命,却抽丝剥茧一般困扰着程家卿。 程家卿想:为什么不能反过来说呢?——多助得道,寡助失道,事情却恰恰相反,自己帮助的人不少,却不见有多少人认为自己是对的。无原则地帮助人,得了帮助的人不仅背地里不会感谢自己,反过来还会到处宣讲自己的无原则,还不如做买卖,双方是自愿的,不存在谁帮助谁的问题。用权力去帮助别人,在被帮助的一方看来,总带有一种不成文的被迫性质,让人难以接受。 “这么说,你们调查出来了;那么是谁在背后捅我呢?署名田刚亮的信是谁写的呢?”程家卿急切地问道。 “还不能肯定。嫌疑人有几个,但可以排除是田刚亮。”左处长也换了一副口气。 “这么说我是抓住了兔子,让豺狼跑了。”程家卿恨不得在自己的脸上来上几记耳光。 耿直坦言的人,未必是自己的仇敌。他低下头来,还不到三年的时间,他原本乌鸦一样油油的一头黑发,已是霜情严重,他老了。虽然三年时间不到,但是一惊一年,又是风又是雨的生活叫人忧愁、畏怨、怨悔得像换了一个人。全身的肌肉都因一直绷着而松懈了,现在他只想平静,就像一朵空中的云,飘来飘去飘得太久了,过惯了闪电来了要避闪电,霹雳来了要躲霹雳的生活。他想变成一团积雨云,向地面降落。 “检举信的问题我们暂且告一段落,现在希望你把你让你妻子装疯的动机说一下。”好像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地,左处长又提到他刚才提过的问题。 程家卿的心里防线已经攻破,大的事实调查组已经掌握,细枝末节不说也没有什么,说出来也是无关宏旨的。再假模假样地装下去,又成何体统。章如月一定都交待了,连我让她装疯的事都说了,我倒是很想知道,她说出来的动机是什么?程家卿是这样想的,想完之后他镇定了下来。 “我想你们也知道。其实用不着我说。”要回答这件事,的确令人羞于启齿。一个男人不那么光明磊落,唆使一个不明真相的女人去承受本不属于她的非人的生活,而且是为了自己,于公理,于良心,都是件使人无法抬头的事情,程家卿想回避这个问题。 “我们知道,但需要你承认的口供。”左处长的事总是不屈不挠,说话也是这样。 “何必多此一举呢?”程家卿突然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是看你的认识态度!不是谁来求你回答这个问题。你不说也可以,我想你尽早会说的。再说,你不承认也不影响对你的量刑。”左处长的话咄咄逼人,叫程家卿喘不过气来。 “我不说你们又能如何。”程家卿赌气道。 “悉听尊便!”左处长也傲得很,硬梆梆的话活像铁锤。 雷环山这时插过话来。“我们的政策不是想让每一个犯罪的人都上断头台,但是有谁在断头台的另一头加法码,我们也不阻拦。”雷环山的话很平缓,是那种蓄势待发的平缓。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把政治问题和经济问题都扯在一起来处理。”程家卿让步性地提出了一个自己的问题。 “这要问你为什么除了与齐万春等人在政治上勾结以外,又要在经济上勾结。”左处长反问道。 “把两个问题扯在一起,这不公平。”程家卿固执己见。 “你们搞政治谋杀目的是为了掩盖经济上的问题,答到这里总可以了吧。”左处长惦记着他问的那件事,“你还是把章如月装疯的原因说一下吧。” “我真是笨蛋一个,落到了这种地步!被你们这帮兔崽子不当人一样地吆来喝去。 我恨我自己!不过你们的话是对的。我搞政治谋杀,目的是为了掩盖经济上的问题,但是,处雷的!姓左的!我不是不知道官场就像一架绞肉机,谁要进入了官场,就别让自己的手指头伸进去,一个手指头伸进去,整个身子都出不来了。我真是个笨蛋!官场是个绞肉机,我到今天才明白,最大的贪官。昏官、奸官都站在绞肉机旁,看着你们如何把我这种小得可怜的芝麻小官绞成肉糜,以示他们的清正廉明。姓雷的!姓左的!你们自然比我强多了,但你们也不过是转动绞肉机的工具罢了,我横竖在绞肉机里了。我不怕了!我谁也不怕了!” 仿佛潜伏多年的狂犬病发作了,程家卿越说越激动,他的脸、脖子处都呈现出一种烤热了的螃蟹的红色,似乎只要用指头轻轻一弹他的脖子,他的脖子就会出现一个窟窿,而他全身的血都会立刻从这里喷泉一样汹涌喷出,流得一干二净。他的一席话,说得雷环山、左处长两人面面相觑。这种得志便猖狂失意便疯狂的小人是怎么混进党内的?为什么早没有人识破他的阴险毒辣的心理,制止他利令智昏的行为呢?左处长真想上去结结实实给他几个嘴巴,叫他住口。雷环山拉了拉他,示意他不要鲁莽。狂躁的程家卿在宣泄了一通之后,终于说出了让章如月装疯的动机。 “女人的心理比男人要脆弱,也更盲目。她们傻乎乎地为了男人的幸福,什么危险都不在乎,一千度的水里,一万丈的悬崖,她们也敢上。她们的心理防线总是为了心爱的男人而崩溃。我毕竟只是一个芝麻官,这一点也是知道的,所以,我不能让章如月落入你们的陷阱,为的是保全章如月和我自己。”程家卿终于透了底。 “你这样做是不是挺残忍?让自己的妻子与一群不正常的人待在一起,你想过后果没有?”左处长问。 “我别无选择。”程家卿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笑,眼里射出自嘲的亮光,那亮光中有一股苦味。 “你——真是个畜生!”左处长义愤填膺地骂道,要不是拳头与手腕紧连着,他握着的拳头就要像苹果扔出去了。 “我想是个畜生,可我不幸生而为人。畜生用不着忏悔,做人反而要忏悔。”程家卿说的是自己的心里话。 “你为什么要忏悔?向你的妻子仟悔吗?”左处长问。 “不仅仅是向她,我要向曾经受到了我的伤害的一切人表示忏悔。一个有知识的人,一旦拥有了权力,而且又是在不良的气候下,他身上的罪恶就会迅速膨胀起来,其危害程度远远超过一个没有知识的人。我不是说所有有知识的人都会用他的知识去危害其他人,而是说只要有这样的一个人,许多人的知识都是无用的,刚愎自用的权力它不喜欢知识来指手画脚,这一点对我来说是个教训。我不为自己辩解,但我要说,我不是一个生下来就作恶多端的人。有效的监督无处不在的话,我不会落到这一步。说到我的犯罪,我个人缺乏自律是主要原因,但是那些监督部门就没有一点过失?——那些监督部门,许多时候都是事后监督。唯唯诺诺的下属多,没有奴颜媚骨,直言敢谏的下属多,这也是一个原因。如果在上级面前,人人都没有奴性,社会就会正常得多。现在看来,田刚亮是条汉子,我对不住他。如果有可能,我真想向他道歉,还有他的全家。我总算明白了,敢于指出你的错误的人,其实是好人。我不像是有慧根的人,但我现在明白了,心里也轻松多了。的确,我对那些尚未暴露的大贪官大奸官恨得要死,就像我刚才咒骂的那样,我身现囹圄,而他们依然逍遥自在,同样是犯有罪过的人,而状况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觉得很不公平,但仔细一想,我受的罚相当于我的罪,对我来说,这就是公平。而他们什么时候自我爆炸,谁也说不清,但他们的这种好日子总会有个尽头。” 程家卿滔滔不绝地说着,他想自己的后半生如果能在监狱度过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拘留所并不坏,那么监狱也一定是一所好的学校——但这需要一个前提,这个前提就是自己不至于被送上断头台。 左处长注视着雷环山静默而沉思的脸孔,没有说话。程家卿的话中确有许多值得思考值得品味的问题,人和人没有什么不同。一个坏到了极点的人,他也懂得做好人的逻辑,但遗憾的是他缺少运用。雷环山,左处长,程家卿,好像行走在雪谷中,他们彼此间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真是一件吃力的事啊,走在深深的雪谷中,他们中,已有一个面临绝境,他说出来的每句话都带有遗言性质。 “那么,你究竟是如何让你的妻子装疯的呢?”左处长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我没有当她的面说。你也知道,说这样一件事的人简直禽兽不如。”惭愧的火苗照亮了程家卿的整张脸。他脸上的骄横神色已经荡然无存。 程家卿叹了一口气。 “我对不起她埃在正式逮捕前夕,我写了一张字条,塞入了她收拾好了的袜子里。 在囚车上,我小声地向她交待了她的袜子里有一件珍贵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没说。 我本以为她会忘了,没想到,她一直记着。” 袜子里塞一点小东西是很容易逃过检查的。程家卿,真是一个有着小聪明的人。 “所以,在我们第一次向她提问之后,她就按你的意图,疯了,使我们无法从她身上打开缺口,对不对?”左处长从容地问道。 “唉,没想到,她还是说出了一切。”程家卿以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口吻在叹息着自己的失败。他像一个失去了江山,又失去了美人的皇帝,等待他的是无尽的惆怅和不堪回首的悔恨。他走回他的囚室时,发觉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天高地迥,他就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在颠蹶着。走回囚室的路上,他绊了自己一跤。他向后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障碍物。原来是自己绊了自己一跤,他明白过来了。 “让自己的妻子去装疯,比让自己的妻子去卖淫自己在一旁收钱更卑劣,更下贱。”这是雷环山在左处长面前,对程家卿的评价,一针见血的评价,如果人与人真有高低之分的话,那么只有人格的高低之分,雷环山是相信人格的力量的。因此,面对一切限制他都处之泰然。任何一个错综复杂的案子都能在他手上变得简单明了。 夏天也快过完,太阳冷静下来,蝉声弱下来,水落石出的时令快到了,案子也将水落石出。 只要证人都到场,证据都确凿,自己便要站在审判台下了。既然非得面对这样一个现实,程家卿不得不提前去正视。烦躁与郁怒变得无足轻重。程家卿仿佛在积蓄力量,准备像羚羊一样纵身一跃,跳出某个陷阱,做官失败意味着做人也失败了,这是定律。 迄今为止,前来探视他的人还是零。也许有人想来,只是没有获得准许吧,也许是出于畏惧,不敢来。一般赋闲而无过的官员,门前冷落鞍马稀,门可罗雀是他最好的注释。 何况程家卿已不是什么官员了,不仅不是官员,连一般平民都不是了,只是一个囚徒,谁会来探视他呢?从一个很注重身份的人到一个失去任何身份的人,程家卿明白了一个诡计多端的人越容易弄巧成拙。一个人成功了,可以看到别人的红眼;一个人失败了,可以看到别人的白眼,一个人成了社会问题,连别人的白眼也看不到。难道我已经寂寞到迫切需要别人白眼的时候了?难道我真的一件好事都没有做过吗?难道我真是一个人见人怕的瘟神?程家卿想。 在夏天就快过完的那几天,有一天,警卫送来一个包裹。 还没接过包裹,程家卿脸色都变了,会不会杀人灭口?里面会不会是危险物品?他这样想着,手便哆嗦起来。 警卫见他这副熊样,又可笑,又可气,没好声气地说:“检查过了,不用担心,不是炸弹。” 等警卫走了,程家卿还是抖抖嗦嗦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只锦盒。盒内有两管卷轴,抽出一看,是一副对联:纵有青蝇作吊客;何来白璧礼阎君。 什么意思?程家卿也不太懂。从盒子里再搜寻一遍,发现了一只更小的锦盒。如果不仔细看,还搜寻不到,敢情是个有意思的人送来的。盒子里面有一张字条,拿出来一看,纸条上写着:程兄:别来无恙。 鄙人向云笑,想是为兄早已忘怀。鄙人想兄逝之日,恐无人作吊,今送兄一只苍蝇,参加君之追悼会,望兄勿怨。生前热闹,死后寂寞,人皆如此。闻兄贪鄙心重,试想,搜括再多,岂能携之谒地府阎王?纵能携去,今兄财产悉被没收,抵地府阎王处,阎王见兄两手空空,怕是不会差兄什么好差。兄一念之差,铸成大错。五年之前,鄙人所憎之联,写有“机心常懔人言畏,世路如登鬼见愁,”尚记否?今易之,兄以为如何? 不便探望,遣此苍蝇前去探望,兄逝时,亦可代鄙人参加兄之追悼会,赘言勿烦,匆此。 向天笑 1998年夏季 程家怎么也想不到,搞这恶作剧的竟是向天笑,与自己有过几面之交的省城的一位中年书画家,该死的向天笑。他的那幅“勤听竹下疾苦少,耻闻云中鸡犬升”联字,自己一直视若拱璧,悬于卧室,另一幅联字虽未推出,但藏诸箧底,不曾薄待。没想到……程家卿直气得暴跳如雷,血往上涌。他先是把字条狠狠地捏成一团,觉得还不解恨,又展开来,风卷残云一般把字条撕得粉碎。向天笑,向天笑,你我无冤无仇,为何如此嘲弄于我?送一只苍蝇给我。哈哈哈,哈哈哈,我程家卿一世为人,死了,只落得个一只苍蝇来参加追悼会的下场?向天笑,你也太贬低我了吧。好,你送我一只苍蝇,我认了。 苍蝇在哪儿呢?程家卿又在小盒里搜寻一遍,果然在盒隅发现一只苍蝇,吊着一根白线,只是身子僵了,不能飞了。 呆呆地看过苍蝇,程家卿转念又想:“是啊,我已经大势已去,众叛亲离,平日里口口声声的朋友不成了朋友,多年来亲亲热热做妻子不成了妻子,像我这样的人共诟骂的人,在我死后,谁还会参加我的葬礼呢?大概只有一群苍蝇吧。向天笑,你是对的。 我若真按着你先前送我的那幅对联去做,坦坦白白真真切切,何至于此呢?” 生是一件大事,死是一件更大的事。活着不容易,虽然怎么活都是一种活,死,就更不容易了。有人虽然没死,但是是一种苟活;有人虽然死了,但是这是一种以死达到永生的目的的死法。想不死,就要留有一些不朽的东西,就要在活着的时候让人快乐,让人温暖,觉得你离开了日子难过,而不是因为有了你日子才难过,像程家卿,有了他,整个安宁都不安宁了。 出乎许多的意料的是:程家卿只是判了个死缓。 1998年9月18日,离双十谋杀案的发生之日已有近三年的时间,在安宁,在人流密集的街道的墙上,终于贴出了程家卿等人所犯罪行与最后判决的布告。人们听到了正义的回音,一群魑魅魍魉在神圣的法律面前,终于低下了为了个人的泼天奢靡而锥尖一般爱钻营、非洲毒蛇一样狠毒的脑袋。一切魑魅魍魉都必将在神圣的法律面前抬不起头来。 这桩震惊全国的闻所未闻的政治谋杀案,让人懂得了一个很浅显而又深刻的道理,对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下手要硬,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 蹬士司机们为了把这个喜讯运送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显得格外的繁忙。围挤在布告栏下的头颅密密匝匝,人们的喜悦溢于言表。 “我来看,一个筷子,穿起几只螃蟹。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人们争先恐后地数着。 ……当程家卿被两名武警押着,带到审判台下时,心就狂跳不已。尽管表面上看去,他耷拉着脑袋,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宣布到他的名字时,他全身像倒提的公鸡一样颤动起来,他难以自持。 法官洪亮的嗓音在审判大厅里回荡。 程家卿,男,51岁,原安宁县县委书记、县人大主任、县委常委,因犯贪污受贿罪,挪用公款罪,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马鸣镝,男,54岁,原安宁县公安局局长,因犯包庇罪、隐匿罪、非法拘禁罪,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六年;齐万春,男,41岁,犯有故意杀人罪,情节特别严重,但因其主动交待,有悔罪立功表现,判有期徒刑二十年。 齐万秋,男,35岁,犯有故意杀人罪,情节特别严重,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糜志强,男,36岁,犯有故意杀人罪,情节特别严重,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佘彤,男,33岁,该犯家庭巨额地产来源不明,并犯有故意杀人罪,情节特别严重,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金买生,男,绰号野马,45岁,犯有窝藏罪,并参与盗杀国家珍稀保护动物华南虎,因其态度较好,决定从轻判处,判处其有期徒刑十年;章如月,女,36岁,犯有受贿罪,因其主动交待,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缓期三年执行;……诗人回到了西宁,因为他脸上添了三道凝重的疤痕,这三道疤痕,使他的整个面部发生了改变。三道疤痕已经喧宾夺主,当看到诗人的一张脸的人只得立刻转移受惊的视线,他的朋友和同学,他不想打扰他们。 双十谋杀案就像一场戏,已经落下了帷幕。看到了程家卿一伙人的下场,他比乘上了飞碟,喝上了外星人酿造的美酒。罪恶得到了惩罚,正义得到神张,尽管又以艰难又曲折,但最终的审判已足以告慰“老游击”的在天之灵了。那个小院,他要交给尘埃去管理,他要把它彻底忘记,他只带出了老游击的遗像,和他自己的一些诗稿和札记。背着父亲的遗像,他觉得父亲整个人就背在自己的背上了。而在外人看,他就像一个背着画框准备去写生的画家,一个热衷旅行,勤于采风的有点傻气的画家,如今的艺术家,在一般百姓的眼里,都是一些冒着傻气、不务正业的人,与不修边幅有直接的关系,与堕落有间接的关系。 朝东是一条新街,诗人走后才修建的。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高楼又光滑又规矩,好像不是建造出来的,而是用印刷机印刷出来的,诗人绝不想多看它们一眼,多看它们一眼,似乎连自己的个性都会丧失殆荆诗人向西走去,生活依旧美好,十月的阳光像西洋美人的金发,披在每一个人的肩上,每个行走的人都有自己的目标。口袋里还有零钱,诗人用它买了一瓶饮料和两块面包,转身出来走了四五岁,他突然看到昔日的恋人,在街的对面。他那昔日的恋人手上还牵着一个胖胖的两三岁的小把戏,正拾级而上。小把戏上台阶的时候,动作笨拙,像一只小狗熊。而他昔日的恋人,停下来,低着头,微笑着,回头看她的小把戏,手依然没有松。她在看她的小把戏如何走上台阶,好像还在鼓励着他。 女人真是魔术师啊,她们能在身上变出人来,这一点,任何男人都只能自愧不如。 变人,这也是诗人看到过的最杰出的魔术。 诗人定定地看着她和她的孩子,直到一个苹果从台阶上滚落下来。这个苹果,最初是在那小把戏的手上,现在它滚落了下来。它是不是西西弗斯拚命推动的那个不断推它它不断滚落焉为的球呢,诗人跑过去捡起它。 “你找死埃”诗人本能地将自己的身子随着骂声向后缩。一辆穿行的车辆里扔下了一声骂。 等他再定神去看街对面时,昔日的恋人和她的小把戏都不见了。 即使面对面站着,又有什么值得倾诉。诗人打消了交谈的念头,继续向西而行。穿过熟悉又陌主的街道,他要去他童年爱去的地方,遗像的像框在背上拍打着他。过一个集留市场,再过一座只有十多步的小桥,再往右拐,继续前行,便可看到游河。游河边是一片滩涂,滩涂边是河堤、秋风依然是温暖的,但已没有了春风的洋溢,站在河堤,望着潋滟而来悠悠而去的游河,诗人猛吸一口气,闻到了乡愁。在故乡闻到乡愁,在离别的前一天闻到了乡愁,这是一种独特的体验。像个永无魇足的孩子,诗人要把故乡的水光山色全吸进自己的肺里,做为留念。打算明天就离开安宁,也许永不回来。诗人看着远处的塔影,心便像水里的塔影,一层一层地动荡着,那是文风塔的塔影,不是安宁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而是诗人自己没有什么值得安宁留恋的。诗人想,他在安宁已没有了亲人。他的身世像一场久不消弥的大雾,永远模湖不清,也许这样更好,他想,然后他一步步地向人形石走去。他忘不了它,就像忘不了一个老朋友。一群孩子在不远处追嬉打闹。 “是不是把我忘了?老朋友。” 诗人上前,用手亲昵地拍了拍人形石的肩膀,人形石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回来了,你应该高兴应该笑才对埃你怎么不会笑了呢?” 诗人疑窦丛生,他闷闷地坐了下来,拿出面包啃了起来了。不远处的孩子,停止了嬉闹,围了过来,像看着一个流浪汉一样看着诗人。 “它怎么不会笑了?” 诗人问。 小朋友顿时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我爸爸说,自从发生了谋杀案它就不会笑了。” “那它还会笑吧?”诗人又问。 孩子们纷纷摇头离去:“我们不知道。” “老朋友,你也有许多委屈吗?”诗人问人形石,“为什么不笑了?” 人形石自然是不会回答的,诗人也不希望他回答,他只是觉得这样做亲切,也使他生发出在安宁还有一个亲人的真实印象。 “所有难堪的事,都当是被恶狗咬了一口,没有什么的。” 诗人像是在宽慰人形石,又像是在宽慰自己。 “我要睡一会儿了,你不要在我睡的时候突然笑起来,也许我的鼾声会很难听。老朋友,答应我,好吗?不要在我睡着了的时候,突然笑起来。” 诗人躺下了,枕着自己的包,包里有他的衣服。躺下之前,他把老游击的遗像郑重地放在自己的身旁。阳光仿佛停在老游击的嘴角,有一小片明亮的反光,诗人觉得自己是父亲并排躺着的,那么安详。他觉得自己、父亲都与大地融为了一体。他听到父亲的心跳,听到了父亲血管中血液的汩汩流动。 诗人醒来时,太阳已经西移,河面的西端青瑟瑟的,幽深而保守,东端却有一片柔和的橙红,色彩随着河流颤动着,变幻着,活像印象派的一幅画。诗人倦慵地站了起来,看见一只竹排由西向东迤逦而来,竹排上还有一个渔翁和七八只鱼鹰,顿时来了精神。 不用人力,竹排顺着河流漂来。他丢下他的包和老游击的遗像,向河边走去。这样,随着竹排的靠近,诗人看得更清楚了。有着古铜色脸膛的渔翁像穿衣服的一尊雕像,而鱼鹰是黑色的,好像夜的碎片。它们一会儿下水,一会儿又被渔翁的竹竿挑起来,抖动着翅膀,没有片刻的自由,没有片刻的休息。有时,诗人看见小小的银片被鱼鹰吞了进去。 吞下小的,吐出大的,这也是由鱼鹰脖子上的那个绳套决定的。诗人静静地看着,没有说话,也没有与渔翁打招呼。竹排在诗人眼里不是特意做着停留,没有多久,竹排载着渔翁和鱼鹰远去了。诗人目送着竹排远去。场景、人物、关系,河流、竹排、渔翁、鱼鹰都是原来的,一点没变。仿佛是故伎重演,与季节的转换一样,这河流,翻不出什么新型的泥沙,但是它能翻出沙砾中的金子,照亮我们的眼睛。 阳光无视这些事实,它们只是在云朵洁白的枕头上细心地绣着花,镶着边,太阳就要落山了,白天就要过去,得抓紧时间。诗人又回到人形石的旁边,包和老游击的遗像,都在,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四下里没有人,刚才的那群孩子早回家了。 暮色渐浓,河水流淌,他也有些累了。 不知怎地,他又想起马鸣镝这个人来。用电棍往自己身上抽,自己与他无冤无仇,他竟然打得那么狠。这个人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越想忘越忘不了。这种人谄上欺下,暴戾狠毒,心甘情愿做奴才。主子想到了的,一点他就通;主子没想到的,他马上替主子想到了。他所有的工作,他的跑前跑后的服务,都是在为自己的主子做心理按摩。等他死了,哪天送去解剖解剖,看看他胸膛里是不是存在着一颗狼心,两叶狗肺。他那石榴般饱满的大肚腩里,也不知贮藏了多少民脂民膏。诗人记得他的脸,河马的脸一样丑陋无比的脸,这样的脸,在官场的染缸里并不少见。从本质上来说,他又像一条时刻窥伺着主人脸色的无尾狗。这世上只有这种叫四不像的动物,而马局长,却是一种八不像的动物,他什么动物都像,就是不像人。想起他,诗人就气不打一处来。想起他,诗人的许多夜晚进入了噩梦。 现在好了,水落石出,风霜高洁,但愿今晚不会再在梦中遇见这条无尾狗了,诗人心里痛快的想着。 诗人想喊出一声什么来,但他没有喊,也没有说话。他抑望着天宫,星星在代替他说着闪烁不定的语言。 他要离开了,他背起老游击父亲的遗像,背起包。这时,他身后黑暗中的人形石突然爆了发出一声大笑来,然后又是一声,……像瀑布一样畅快淋漓的笑声,像银河一样明媚灿烂的笑声,在水上漂着,笑声像河上的船,水上的灯,一直向东飘去。 诗人没有转身。老朋友,这是你在为我送行吧,诗人想。 不管前面是什么,我们都要迎上去面对它,诗人边走边想。 毕竟是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雷环山脸上的笑意比过去更为浓厚,但一般人发现不了。大家以为他的笑容没有变,正如大家以为他的白发还是依然故我没有增加一样。还有几个月,他就要退休了。现在他每天会收到不少的信,除了赞颂他的正气以外,还对当前的社会风气表示了忧虑,有的人在信中希望雷环山老将出马,纠正自己多年的冤案,还自己一身清白,还有揭露腐败问题的,探讨法律问题的。其中一封匿名信有一个新鲜建议,让雷环山在忍俊不禁的同时又多了一些思考。信中把一些既能把国家的经济搞好,又能把自己的腰包搞得很沉的干部命名为“斑马干部”,意即一半优点一半缺点的干部。 他希望法律能网开一面,容许斑马干部们将功折罪,完成了多少利润之后可以减去多少多少年刑期。他的理由是一个有权力的干部就像坐在饭桶里,坐在饭桶里的人不沾一些饭粒出来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是超人。他的另一个理由是一般有权力的干部只要不判死刑,不是当即押赴刑场正法,他就能动用关系减刑,甚至保外就医,或者得到劳改干部的恩准,像风筝一样被放飞到监狱的大墙以外。与其如此,不如公开给他们减刑好了。 这话有些客观,又有些主观,有些激愤,又有些无可奈何。 法律可不是饭桶,雷环山想。 像长老一样宽厚仁慈,姑息迁就,这可不是法律的风格,雷环山想,法律只能在它看到的地方产生公正,雷环山又想。 信仍源源不断而来,这天,雷环山又收到一封有趣的信。也是一位无名氏写来的。 信中写道:“前几天,我在一条河上看见了一群捕鱼的鱼鹰。鱼鹰们吞下小鱼,而吐出小鱼。吞下小的,吐出大的,这是鱼鹰的特点,有时候法律也有这个特点,我把它叫做法律的鱼鹰属性。要看法律的公正与否,就要看它在多大程度上摆脱了这个可怕的鱼鹰属性。” “不,不,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确,小人物太小了,任何错误一出现在他的身上,立刻泰山一样显眼;而大人物又太大了,他们所犯的错误,不会是别的错误,只能是大的错误,如果小人物犯的错误与大人物相同,那么结局通常是,人小人物被紧抓不放很快就会被法律的漩涡吞噬,而大人物呢,还在水面逍遥着,他有一个永不褪色的救生圈,那就是他的特权。” “林彪和程家卿比,可谓大人物与一个小人物吧,谁逍遥得了呢?”雷环山又想道。 又有一信写道: “我记得冯玉祥将军有一句十分有见地的话:做官即不发财。他把这句话烧制在了一只饭碗上,以示后人,我看在安宁能棒起这只饭碗的官人不多,倒是与冯玉祥将军唱反调的人不少。” “最后,我感谢你和你的同事为安宁所做的一切。你们高尚的人格,执著的精神,坦荡的襟杯,安宁人民永远不会忘记!” 几乎在雷环山收到信的同时,安宁县博物馆的同志也收了一封信。 拆开信的人看后,笑得前仰后合起来。 如铁吸石,几颗脑袋凑了过去。 一个好建议!把城西郊的那一大块人形石当作文物保护起来。它是对安宁历史“哭”与“笑”的见证。它见证了二十世纪末发生在安宁的让人又哭又笑的震惊全国的闻所未闻的一场谋杀案。案发前后,来人形石散步的安宁人听到河水一直在哭人形石也在哭……今天,河水该笑了,人形石也该笑了吧……今后在石头上刻下安宁的每一次值得铭记的“哭”和“笑”,还可追记到能记起的过去,你想,那么一块又会哭又会笑的石头全中国哪儿还有第二块。保护得好,后人在哭笑人形石关于评说着安宁的“哭”与“笑”的历史,还有“哭笑不是”的故事,说不定能吸引来无数旅游者。到那时,说不定还真值钱哩。旅游人数一增多,安宁笑了,也就不会再哭穷了。“国宝埃”有人评价道。 大家齐声附和道:“也是啊,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