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成仙》 1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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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第二年,凌景下毒废我功力,盗走我初诞的珍珠,去复活他早已身陨的白月光。

珍珠损毁,我遭到反噬,命悬一线。

双亲为救我重化原形,蚌族也因失主而没落。

我放弃成仙,追杀了凌景一世又一世。

后来,他却因我生出万千华发,一字一句皆是深情。

「我此生心仪之人,只有你。」

......

心口传来强烈的坠痛感,几息之间,我便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原来凌景做给我的那碗养颜汤中,不止下了软骨散。

为防万一,他还请道士加了镇妖的符水。

我浑身失了力气,只能在地匍匐,死死抓住凌景衣角哀求。

「凌郎不要!那是我们的孩子,我求你,我可以为她渡精气,我可以帮你想办法救她,我求求你不要带走我们的孩子!」

凌景脚步一顿,低头看向我。

眼神里没有半点平日的眷恋和温柔。

他只是草草地扫了我一眼,没做任何停留,快速将珍珠收入袖中。

「求你了,凌郎…」

我抓住他的衣袍,哭求着阻止他离开的步伐。

凌景隐忍地捏紧了拳,思量再三,终是蹲下身来轻声道。

「你不会死的,阿玥。你是妖,你和芷纱不一样,失了这颗珍珠,于你而言不过是损失些修为功力罢了,但这珍珠,却能让她活过来。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对你来说也算积下了功德,不是吗?」

说完,他温和地笑了笑。

与我从前见过的无数次温和笑容一模一样。

他起身,毫不留情地甩开我扯住他衣服的手,步履匆匆地走出了屋子。

离开了我们的家。

我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喉间一股腥甜气息忽然翻涌而上。

伴随着肝肠寸断般的痛,我呕出一口厚重的黑血,当即昏了过去。

这一睡,便是百年。

我醒来后,母后的心腹告诉我。

当年我在人间昏死,父王将我寻回后找遍四海名医,皆得出我已回天乏术的结论。

双亲得知后心如刀割,不惜去天界请见了昔日与父王有过节的药仙。

那药仙非小肚鸡肠之人,摸着白花花的胡子诚恳道。

「并非老朽怀恨在心,蓄意报复。只是前几日司命特意前来叮嘱,令嫒命中有此一劫,我仙家众人无法插手此事,如若不然,反受其害。」

父王母后没了办法,他们找了一处僻静之所,将我托付给母后的心腹。

然后双双将千年修为全部渡于我,自己化为了原形。

百年来,蚌族失主,内争不停,早已没有了往日的辉煌。

我如今体内拥有着父王母后的修为,杀回蚌族,夺取蚌王之位,对我来说,不算难事。

我这样想着,便也这样做了。

那些趁族中失主惹出动乱的逆贼,杀了也不足为惜。

那之后,我成了蚌族的新王。

如此,我便放开手去追寻那人的踪迹。

我着一身大红喜服于榻前,娇羞地等待新婚夫婿来揭红盖头。

头巾掀落,视线恢复。

我羞怯地抬眼,将早已藏在袖中的匕首,狠狠刺入面前人的胸膛。

喜秤落地,血染喜袍。

新郎显然始料未及,望向我的目光带着心痛和不解。

「为…为什么…」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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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我也这样问过凌景。

可那时,他并没有回答我。

他甚至连看都没看我,便带着珍珠马不停蹄地跑出家门。

我不想和那种狼心狗肺的人一样,我想给身前的人一个答案。

「因为,你该死。」

我笑靥如花,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屋外,司命仙君不知在那里等候了多久。

「仙君此番找我,是有何事?」

「何事?你还敢问我有何事?」

司命白净的面容气得涨红。

「五次了,璨玥,便是泄愤,杀他五次也够了。」

我充耳不闻,只反问道。

「凡人转世不是讲求功德吗,可他的命格为何越来越好了?」

上一世还是富商之子,这一世便是金榜题名的状元郎。

他这种人,凭什么得此命数。

「这是他每一世都命不该绝,却意外横死的补偿。」

司命仙君以手指杵眉心,作头疼状。

「所以你不要再追杀他了,毫无意义。你如今已是蚌族之王,应该将心思放在修炼上。」

修炼。

我也想好好修炼。

但失去珍珠的我,除非成仙,否则眼下功力,便已是巅峰。

我们族中女子,必须在成婚之后,方能产珠。

蚌女诞下的首枚珍珠,乃自身精血所化。

若护养在体内,假以时日,可精进修为。

也有人会将其当作爱情结晶,孵化百年后,便能化形成人。

我当时,就是想留下珍珠孵化的。

那是我和凌景的第一个孩子。

虽然凌景作为凡人可能等不到孩子化形,但我想待他转世,我可以带着孩子与他再续前缘。

无论蚌女如何安置珍珠皆可,只有一样,绝不能将其当作工具,消耗殆尽。

若损耗首枚珍珠,蚌女修为衰减,此后产珠质量也大大降低。

而这些,曾经不谙世事的我,毫无保留地告诉过凌景。

他知晓若失去珍珠,我这个蚌族公主的修为功力,甚至会比不上一个普通族人。

他亦知晓,那珍珠就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他什么都知道。

可他还是未曾有过半分心软的,盗取珍珠去救他那所谓的白月光。

因为他最初接近我,就是为了复活他的心上人。

「蚌女首珠,可活死人,肉白骨。」

这是蚌珠秘闻。

彼时我天真任性,唯独谨记了母后的一句话。

「玥儿,人心难测,千万不可将蚌珠的秘密告知任何凡人。」

关于这个秘密,我很是听话,不曾向凌景吐露半字。

但我没料到,凌景为了寻求复活心上人之法,早在民间道士的口中听闻过此秘事。

之后,他骗我身心,盗我宝珠,毁我修为,令我破下杀戒,永无飞升成仙之日。

就连父王母后和蚌族,都因我遇人不淑,付出了惨重代价。

我对凌景天地可鉴的真心,只换来了他的背叛。

司命仙君说,若是泄愤,杀他五世也算够了。

哪里够呢?

我要他生生世世,不得善终。

我要他每次,都死在他最心痛的时刻。

追杀凌景五世,我从未分出心思寻觅殷芷纱的踪迹。

并非对她没有怨恨,而是我不清楚对于盗珠一事,她是否有过参与。

毕竟当时,她只是个已经死透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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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芷纱是修道之人。

她与凌景相识,是在凌景上山采药的路上。

当时一个化形没多久的熊精捉住了凌景,想要将其吞吃,打打牙祭。

正巧殷芷纱路过,三下五除二就将人救下。

两人相貌皆不凡,又有此奇遇,自然是一见倾心,再见难忘。

殷芷纱虽资质平庸,但野心勃勃,一心想要得道成仙。

在此执念下,甚至变得不择手段,不惜修炼禁术,走火入魔。

而她那门禁术的弊端,就是稍有差池便会极速消耗寿命。

她会早早身陨,也是因此缘由。

如我猜想,殷芷纱的确没有参与盗珠。

但在她复活后,凌景就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告知了她。

她知道,自己能活下来,全靠那颗被我当作骨肉看待的珍珠。

可她今天却主动找上门来,不仅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甚至还因无法突破修炼瓶颈,撒气般讽言珍珠效用名不符实。

她大概当真以为,失了首枚珍珠的我,人人可欺。

「蠢货。」

我蹙起眉,嫌恶地扫了眼身穿素白衣裙的女子。

她高束长发,英气的同时又不失清丽。

让凌景念念不忘的,的确是个美人。

「两百年了,即便服下过我的珍珠,你照样还是没能做出什么名堂。看来你资质低劣,与修仙无缘,不如干脆回老家,找个男人嫁了吧。」

殷芷纱听后气急败坏,提剑直指我。

「你个废物蚌妖算什么东西!竟敢羞辱我!当初凌景便该趁你功力尽失杀了你!」

我盯着她一张一合的红唇,乍然想起鲜血浸湿了全身衣裳的湿冷感。

如同当年,被凌景毒害的我,倒在血泊中那样。

我心中愤恨,飞身上前掐住殷芷纱脖颈,猛地将她击打于地,激起周遭阵阵黄土。

「苟活百年,算是便宜你了,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手下用力,那人顿时青筋暴起,无法言语。

很快,她气息不通,眼珠上翻,不消多时就会一命呜呼。

然而下一刻,凭空出现的法术将我打退到了十步之外。

这招式很是克制,似乎是怕伤我性命。

我稳住身形,看向对面。

司命从天而降,挡在殷芷纱身前。

「璨玥,便是不能成仙,也绝不可做个恶妖!」

他身后的人逐渐恢复了喘息,孱弱地咳嗽着,勉强支起身子看向我。

那楚楚可怜的神态,倒真把我衬托得像个恶霸。

「小王斗胆请问仙君,何为善,何为恶?

有人因一己私欲害我家破人亡,斩我坦荡前路,如今狭路相逢,她挑衅在先又技不如人,我以牙还牙,何错之有?

此番到底,谁才是那个恶?」

我被殷芷纱绑了起来。

她将我扔在人间,我与凌景生活过的那间小破院子里。

「你一定很好奇,凭我一人之力,是如何把你绑来这里的吧?」

我望着面前耀武扬威的女人,忍不住啐了她一口。

「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笨。」

是司命帮她将我迷晕的。

司命每次说不过我时,就会用术法将我迷晕放倒,强行让我闭嘴。

他用的这个术法,每当我醒来后,眉心会有非常强烈的痛感。

所以在我睁眼的那一瞬间,就知道自己又中了司命的术法。

至于司命为什么要帮她。

我想可能是我扰乱凌景转世已久,司命早就忍不了我了吧。

破坏人间秩序,就算司命亲自动手杀我,也不足为奇。

「成王败寇,我既落入你手,想杀便杀吧。」

「我暂时,不会杀你。」

殷芷纱不怀好意地打量我两眼,然后将视线定格在我的腰间。

「我想要,你的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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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来清凌凌的目光,骤然呈现出了癫狂的贪婪之意。

她慢慢靠近我,笑得诡异。

「我知道,你其实还有一颗,非同寻常的珍珠。」

传说蚌妖在生死存亡之际,会将自身精气和妖力,全部注于一颗普通珍珠内,从而凝练成宝珠。

若这宝珠的主人有幸死里逃生,这颗珠子便会以镶嵌进蚌妖人形腰间的方式,继续为主人储存妖力和精气。

因着此事,有些以吞吃妖物来增进修为的恶妖,还会特意圈养蚌妖。

将其折磨至奄奄一息的状态后,取走凝练出的宝珠。

然后让蚌妖休养一段时间,周而复始,继续这番操作。

直至蚌妖的妖力逐渐衰弱,不再能满足那些恶妖。

恶妖便会直接取出蚌妖的内丹服下,让他们迎来真正的死亡。

我望着鬼迷心窍的殷芷纱,自然明白她大约也是想效仿恶妖,将我囚禁起来。

「你真的认为,你能够依靠这种方式修炼成仙吗?」

「能不能的,试了才知道。」

殷芷纱蹲下身,抽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在我腰间比划。

事到如今,生死于我,已无任何区别。

但我委实不想便宜了殷芷纱。

「若我此刻自爆内丹求死,你猜那珠子会不会跟我一起消散?」

有些被圈养的蚌妖不堪折磨,便用这个方法自尽。

「你敢!你要是死了,我便去抓你的族人!」

她果真慌了神,揪住我的衣襟厉声威胁。

笑话,我蚌族现下虽不如往昔强劲,但也绝非是她个废柴修道人可以随便捉走的。

我不屑地哼笑一声,有恃无恐道。

「好啊,那就试试。」

说完,我便作势运功,将妖力全部朝内丹压去。

「等等!」

殷芷纱松开揪住我衣襟的手。

「说,你到底想怎样,如是想要我放了你这种话,就免开尊口吧,就算你死,我也不会放你走。」

「把系妖绳解开,我们堂堂正正比一场,我输了,任你处置。」

殷芷纱给我用了之前凌景给我下过的软骨散,如今我就连站直身子都费劲,何谈和她打斗。

很显然,殷芷纱也觉得奇怪。

不过这软骨散是她亲自给我下的,用量只有多没有少。

她无甚后顾之忧,虽疑惑却也顺从我的意愿,解开了系妖绳。

我扶着墙根努力起身。

为了激起无力身体的血性,我咬破舌尖引出血腥味和痛感。

殷芷纱见我一副软弱无能的模样,更加松懈下来。

我弯了弯唇,手中聚力,将融在腰腹间的宝珠吸出。

对面的人大惊,似乎预感到我接下来的动作,顿时惊慌失措。

「死蚌妖!你…」

伴随着她的惊叫声,那宝珠在我手中化为齑粉。

殷芷纱那张清丽的面容蓦地变得扭曲。

她恨恨地跪倒在地,用手疯狂捧起地上那些宝珠粉末,意图将它们还原。

我脸上的笑意愈发肆意。

没用了,她想要的,得不到了。

「死蚌妖,我杀了你!」

殷芷纱抬手,一剑刺穿了我的身体。

我倒在地上,用尽全力,使出仅剩的妖力,还给对方重重一击,将她打飞出去。

殷芷纱那个废柴,根本挨不住我这一下,肯定又死得透透的了。

真好,要不是我也快死了,真想去人间买些炮竹,放来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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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璨玥,是蚌族近五百年来唯一一位公主。

蚌族不善修炼,法力低微,在妖界地位向来低下。

直到,骁勇善战的父王和慧心妙舌的母后执掌大权,我族才逐渐脱离了任人宰割的局面。

父王母后伉俪情深,成婚三百年却未曾传出子嗣方面的动静。

好不容易诞下一女,整个蚌族便都将我视作掌上明珠。

我自小生活在安全纯粹的环境中,自然而然养成了天真烂漫的性子。

若非两百岁生辰那日,我吵闹着父王带我去人间游玩未果,便偷偷独自溜去了人间。

我想我大概一辈子都会是蚌族那个,娇生惯养,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我之所以非要去人间,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喜欢人间各式各样的美食。

从前,族中长辈帮我从人间带吃食时,曾提过一嘴。

「这些东西要趁刚做出来时送到口中,那才叫真正的美味,眼下你吃的这些,已经不算新鲜了。」

我啃着发硬的糕点,眼前一亮。

不算新鲜,尚且这样好吃。

如是刚做出的…

于是我缠了父王好几日,他终于答应在我两百岁生辰那日,带我去人间。

只是到了那日,父王却因公务缠身,不得已失了约。

我气不过,趁着长辈们无暇顾及,偷偷离海,一个人去了人间。

我不懂人间的秩序,也从不知道,那些令我食指大动的食物,是需要用银钱换取的。

看着路人,用那些褐黄色的圆形小片交换美食,我突然灵机一动。

走到方才听说我没钱,轰我离开的包子摊前,将发簪上的珍珠抠下来,递给了摊主。

那摊主仔细瞧了瞧,便欣喜地收下了,还多给了我好几个包子。

我叼着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心中窃喜。

母后说的果然不错。

即便是我们族中那些无甚效用,只可用做装饰的珍珠,在人间也是价值高昂。

来到蜜饯摊前,我正打算如法炮制。

一棵杂草出现,阻挡了我抠珍珠的动作。

抬眼望去,身前不知何时多了个俊秀男子。

观他衣着气度,活脱脱像是话本中,常常爱上美艳女妖的白面书生现世。

他朝我晃了晃手中的杂草,掏出一小串褐色圆片交给摊贩。

「这位姑娘的账,我替她付了。」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那人温和地笑着,将方才的杂草扔进背后的背篓,又扫了一眼我的发簪,意有所指。

「姑娘,出门在外,不要用这个,会被有心之人盯上。」

那个白面书生告诉我,他叫凌景。

他也不是什么书生,他是个郎中。

「原来你就是话本中写的,总会在人间瘟疫四散时出现,悬壶济世的大善人!」

凌景双手拼命摆动,难为情道。

「姑娘谬赞,悬壶济世哪里谈得上,在下行医,也是为糊口罢了。」

嘴上这样说着,但凌景每次收的诊疗费都少得可怜,甚至还不够草药钱。

他说,来找他看病的人,大多不是什么富裕人家,有的连吃饭都是饥一顿饱一顿。

这样的人,生病了能来治病,已经算是非常珍惜生命了。

他哪里还狠得下心,让他们为了诊疗费发愁呢。

离海三日,我本该按照原计划,趁着父王母后忙于公事尚未察觉,速速归家。

可我看着温声细语,替受伤的小动物包扎的凌景,有些舍不得离开。

其实我在海里时,没交到过什么正儿八经的朋友。

与我同龄的小蚌妖,自小便被家里长辈告诫,万事要以我为先,所以他们不喜与我过多交往。

年幼时,我只能和一些小鱼精小海草精玩在一起。

后来,他们三天两头就搞失踪。

族中长辈善意提醒,他们或许是被大鱼精吃掉了。

从那以后,我就不爱交朋友了。

若最后都是要失去,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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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见过凌景这般的朋友。

他会穿着采药时沾染晨露而潮湿的衣袍,将特意采来的鲜花放在我的床头。

他会用微薄的积蓄给我买人间的衣裳,吃食和话本。

更重要的是,他会做满满一大桌的美味佳肴,厨艺精湛。

所以,在父王心急如焚找来时,我犹豫了。

「那个凡人知道你的身份吗?」

「他不知道。」

「你可是心悦于他?」

我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

我不清楚。

人妖终殊途,我明白的。

「父王,再等一日,他是个好人,玥儿应该跟他好好道别。」

夜晚,我和凌景同往常一般,分别睡在木床和两张拼接在一起的凳子上。

狭小的屋子中央,挂着一张深色长布。

隔开了我和凌景,守住了他们人间讲究的男女大防。

我看了看那张宽大的布帘,头一次开始担心,凌景睡在凳子上到底硌不硌。

「你要走了吗?」

对面的人忽然出声。

我沉默地点点头,想起对方看不到,又「嗯」了一声。

然后觉出了不对劲。

这事凌景是怎么知道的?

不待我问,他便自顾自说。

「今日白天,我听到你与令尊的谈话了。不过我绝不是有意偷听,实在是因为你二人站得离柴房不算远,而我当时又刚好背柴回来…」

我无所谓地挠挠头,只觉得凌景没必要向我解释这种无伤大雅的事。

「凌景,我的家人都在等我回家,我必须离开了。

与你相处的日子虽只有短短月余,但却是我小半生中数一数二的有趣时光。

若是以后父母准许,我定会回来看望你的,毕竟我们是朋友嘛。

我们是朋友的,对吧,凌景?」

黑暗中,我情不自禁地望向布帘,渴望那人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璨玥,我大概,从没有把你当作朋友。」

听到回答,我心间一凉,不由得隐隐作痛。

我紧抿着唇,有种想立即离开此地的冲动。

而凌景还在不明就里地继续说着。

「你知道吗,在我们人间,未出阁的女子,是绝无可能在夜里与男子共处一室的,即便是如我们一般,用帘幕隔开,也不行。

可你因无处可去,初来我家那日,毫无顾忌地欲与我同床共枕,我羞得满面通红,与你讲述男女有别的道理,你却一脸懵懂模样,似乎从前未曾听过有此说法。」

闻言,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眶,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

「同吃同住月余,我已猜到,你不是凡人。」

凌景坐起身,点亮了烛台。

「我也知道,你回了家,定会比跟我待在一处生活得更好。

但你要走了,我怕再不说,你就永远都不会明白我的心意了。」

借着烛火,我瞧见了那个影影绰绰的清瘦身影。

心跳没由来的,漏了一拍。

「璨玥,我从没把你当作朋友,因为我喜欢你。

在别人斥我伪善,而你夸我纯良的时候。

在那天风和日丽的午后,我走在大街上,不经意抬眼,就瞧见了蜜饯铺前娇憨可爱的你的时候。

在那么多的瞬间里,我义无反顾地喜欢上了你。」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整间屋子里都弥漫着,凌景身上那股清苦的药草味。

我听到自己因紧张而愈发急促的呼吸声。

我按住好像快要跳出胸口的心脏,躲进被褥。

就像在海里睡觉时,躲进蚌壳那样。

父王,我好像,走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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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居然梦到了和凌景的那些过往。

我懊恼地睁开眼。

「阿璨,你醒了!」

说话之人喜极而泣,温热的泪珠砸落在我的脸颊上。

我抬眸,看到了一张生得和凌景一模一样的面孔。

但我知道,眼前人绝不是凌景。

他的容貌比凌景更为俊美,而且他的一头华发,并非是凡人凌景可以拥有的。

「你是谁?」

我警惕地询问。

「我?我是纵渊,你不记得我了?」

男子慌张地攥住我的手。

「阿璨,你别吓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俯身将额头贴于我额头之上,气息交汇。

我还未来得及推开,眉心便钻入了一股热气。

随之而来的,是我被埋在记忆深处的过往。。

原来我不是蚌族公主璨玥

我是玠璨,魔君纵渊青梅竹马的义妹。

族公主璨玥,只是我下凡历劫的身份。

我的父亲是魔界第一勇将。

万年前,他在神魔大战中,不幸战死沙场。

没过多久,母亲也因忧思过度,香消玉殒。

临终前,她将我托付给了老魔君,请求让我此生得他庇护。

老魔君为了令母亲安心,当场便认了我做义女。

魔界之中,可以和我平起平坐的,唯有当时的魔界太子纵渊。

纵渊待我极好,我们二人两小无猜,感情深厚。

魔界素来不受礼教拘束,即便套着义兄妹的壳子,众人也理所当然将我视为了魔界太子妃。

老魔君大去后,纵渊继任了魔君之位。

就在所有人,包括纵渊和我在内,皆认为魔后之位非我莫属之时。

远在天界的天帝向纵渊发来问候,话里话外皆是希望他能尽早与芷音上仙完婚。

纵渊这才知道,原来万年前那场神魔大战结束后,两界两败俱伤。

天帝和老魔君有意和解,共同维护两界和平,便给尚在襁褓的两个婴孩,芷音和纵渊,定下了婚约。

得知此事,我二话不说,提裙跑去给了纵渊一耳光。

「渣男!爱情骗子!心比衣裳都花的王八蛋!」

我抽完就走,侍女小棂紧随身后开始劝解。

「公主,您消消气,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就安生回殿里等着魔君来跟您解释,魔君那性子您是清楚的,他绝不是负心薄幸之人。」

其实我心里明白,这事跟纵渊没什么关系,他也冤得很。

但我就是气啊!

那是和我两情相悦几千年的男人,更何况这男人还是魔君。

眼看我就要嫁给他做魔后了,半路突然杀出个劳什子婚约,将我们二人硬生生拆散了。

我几千年的青春岁月啊,我上哪哭去?

正这样想着,纵渊便追来了。

「阿璨,我发誓,我绝对没有半点想要履行婚约的意思,我现在就去天界找芷音仙子,我想她定也不甘心就这样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男子。」

这话说的倒在理。

芷音上仙,天界第一美人。

人家疯了才会嫁给纵渊,这个在魔界随便一打听,就知道有个内定的「青梅魔后」的主儿。

我千算万算,总觉得这桩婚事应该成不了。

但我没算到,芷音竟然心悦纵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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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渊从未见过芷音,但芷音却见过纵渊许多次。

芷音自小就知晓自己与魔界太子纵渊的婚约。

因为好奇,她悄悄去看过他许多次。

魔界将士嗜血凶残,纵渊却是少有的温润如玉。

他尊师重道,爱民如子,品行端正,在感情方面,也有她极为看重的洁身自好。

几千年来,魔界从未传出过有关纵渊的桃色绯闻。

这个她未来的夫君,看上去哪里都好。

唯一有一点,便是他似乎已经有了心仪之人。

芷音对此心酸又庆幸。

她吃味他从不知晓他们的婚约,毫无顾忌地喜欢着另一个女孩。

但又按耐不住地窃喜,幸好自己与他有婚约在身,不然她连靠近他的机会都没有。

她芷音,才貌双绝,天之骄女。

何曾有人,让她生出过这些卑微的念头。

她是那么地喜欢他。

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纵渊主动来见她,会是因为想要解除婚约。

「魔君大人,退婚一事,恕小仙不能奉陪。」

「为何?仙子可是有何为难之处?」

「你我二人婚约,乃是为了巩固两界和平之根系,怎好轻易损毁?魔君大人,处高位者,有所得,便有所失,小仙言尽于此,。」

芷音高昂地抬起头,目不斜视地路过喜欢的人,只留下一个骄傲的背影。

她以大义为先,作为拒绝他的借口。

但没人知道,她心里有多么苦涩。

纵渊,就那么喜欢他的心上人吗?

纵渊在芷音上仙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回来。

他是魔界最讲礼数的人,眼下看上去,也不想再讲礼数了。

「大不了我就从魔界中,再挑选一位适合联姻的人选,跟天帝商榷另定一门新婚约。

到时若是这婚约的两人也不愿,就叫他们自己去天帝面前折腾吧。」

闻言,我惊讶地瞥他一眼。

「你这不是祸水东引,纯纯缺德吗?」

纵渊泄了气。

「反正我已向天帝表明,我心仪之人是你,此生唯一要娶的人也是你。」

翌日,天界传来天帝旨意,称公平起见,要让我与芷音上仙比试一场,胜者抱得美男归。

「他有病吧。」

天帝那老头是不是老糊涂了,真以为大家都喜欢抢男人啊。

说真的,如果不是看在我与纵渊几千年情意的份上。

再加上,纵渊几乎快要跪着求我应邀。

我是绝对不会去参加这个狗屁比试的。

「听说,这场比试好像是芷音上仙亲向天帝求来的。」

小棂边将我的长发盘起边说。

我不解。

这芷音上仙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难不成她其实也不想嫁,那日拒绝纵渊是因为有什么难言之隐?

此番比试是想借机故意输给我,好退了这婚?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芷音上仙是正儿八经要与我比试。

我收起那套花拳绣腿的假把式,认真接下芷音的每一招。

说起来还怪不好意思的,我其实继承了父亲英勇善战的血统。

我无意恋战,一掌结束了比试。

芷音和天帝显然都没料到我这么能打,见我得胜,脸色登时黑如锅底。

只有纵渊在一旁鼓掌傻乐呵。

「天帝,既如此,本君与芷音仙子的婚约便做不得数了!今日比试,阿璨很是疲惫,本君带她先行回魔宫休息,改日再来拜访。」

说完,纵渊便拉着我转身离开。

几千年了,纵渊早将我的喜好摸得清清楚楚。

表面上,我对着他怎么也不肯收回的大拇指翻白眼,心里很是受用。

没错,我就吃这一套。

我心里正美得冒泡,未曾想过,变故,就发生在下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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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咻。」

是利箭破空的声音。

背后的冷箭重重穿透了我的肩膀。

我不可置信地回过头,一眼就望见拿着神寂弓的芷音上仙。

神寂弓乃上古神器,持此弓射出的利箭,上可弑神杀魔,下可斩妖除邪。

可此弓不是早被天帝收在了万宝阁,怎会…

纵渊扶住摇摇欲坠的我,回首向天帝怒道。

「天帝老儿!老鳖精般的年纪,使出这些阴险狡诈的手段竟也不嫌害臊!」

「乳臭未干的浑小子,朕只问你,此女,你救,还是不救。」

纵渊心痛地低头看我。

我勉强朝他安抚地笑了笑。

但心下明了,我的内力正在逐渐溃散。

神寂弓的威力,果真名不虚传。

众所周知,若被此弓一箭射穿心脏,当场毙命,无论神魔,皆会灰飞烟灭。

但若没有伤及要害,只要有人愿意以一半元神做药引,在辅以持弓者的心头血,疗伤百年,便可慢慢恢复。

天帝此番,根本是假借比试名头,引我和纵渊前来,以神寂弓伤我,好叫纵渊拨出一半元神救我性命。

如此,也可大损纵渊战力。

自从我父与老魔君接二连三大去,纵渊接任魔君之位,天帝想要征战魔界之心便再度复燃。

可万年前神魔大战两败俱伤的教训,尚历历在目,他不愿大动干戈,只好从我这里下手。

纵渊明白,若自己真的用一半元神救我,届时魔界便会成为天帝的囊中之物。

但他还是毫不犹豫。

「我要救她。」

「好。」

天帝露出得逞的笑容。

「我果然没猜错,你比你的父君,更重情义。」

芷音收到天帝的示意,徐徐向我走来,打算将新鲜的心头血喂给我。

我盯着纵渊,摇了摇头。

「我讨厌恋爱脑的男人。」

闻言,纵渊眉头一紧。

趁他还未反应过来,我便用尽全力,从他怀中飞身出去,扑向了芷音,带着她跳下了九重天。

芷音一死,纵渊便是想救我,也无能为力了。

我想断了他的念想。

「阿璨,不要!」

我的耳边,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还有纵渊声嘶力竭的哭喊。

万年前,我父亲战死,母亲痛失所爱,才得以保全魔界。

我虽生性懒散,却也绝不会,失了父母的秉性,丢了他们的颜面。

我抱着芷音跳下天界,却阴差阳错进入了凡间的轮回之泉,流落到了凡间。

做了那个双亲宠爱,天真烂漫的蚌族小公主。

而芷音上仙,则成为了殷芷纱。

纵渊派人四处打探,终于先后找到了我与芷音的下落。

得知我二人皆还活着,但却失去了为仙为魔时的记忆。

他便打算将计就计,暂且留我二人在凡间生活,对外则宣称,我和芷音自天界跳下后已魂飞魄散。

天帝听此传闻,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大计落空。

我已身死,纵渊自然也不用再拨出一半元神。

明面上,纵渊在魔宫摆出一副,爱人逝去,痛不欲生的模样。

实际上,他已将一半元神幻化成了凌景,投入了凡间。

他在古书记载中得知,被神寂弓所射之箭中伤的人,其伤可反弹回持箭人身上。

方法是,要让两人双双下入凡间,经历相生相克,不死不休的命劫。

最终再让双方皆死于对方之手。

那么中箭者所受伤害,便会转移到持箭者身上。

这也是虽然神寂弓拥有如此强力,天帝却显少使用它的原因。

纵渊拨出元神的其中一半,也就是凌景,去往凡间,想尽办法制造我与殷芷纱之间的矛盾,令我二人相互残杀。

凌景也不愿将事情做绝,可璨玥天性善良单纯,若不是被逼到绝境,璨玥是不愿对人痛下杀手的。

「你走吧,我现在没办法面对你。」

得知一切后,我将前来探望的纵渊拒之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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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历劫成功,恢复了魔族玠璨的记忆,但我依旧为身为璨玥时的自己感到难过。

无论是父王母后对我的疼爱,还是凌景的背叛,蚌族的没落,我与殷芷纱之间的仇恨。

这些都不是假的。

皆是我亲身经历过的,甚至时至今日,我仍旧历历在目。

我无法接受,璨玥之所以经历那样悲惨的人生,是因为要为魔界玠璨的重生铺路。

我想责怪纵渊,但又觉得,纵渊没做错任何事。

自我魂归魔界后,芷音上仙也历劫归来。

听说她知晓纵渊用了古法,将我身上的伤转移给她后,不哭也不闹,只挑了一个随意的午后,单独去见了纵渊。

这次,她没再称他魔君大人。

「纵渊,我是真心喜欢过你。」

那位被众人称赞,史无前例的敦厚魔君,头一次展现出了冷酷无情的一面。

是对着面前的她。

「或许吧,不过我的喜欢不似你这般,阿璨的喜欢更是与你天差地别。」

若在从前,这话传到我耳朵里,我恐怕要乐得尾巴翘到天上去。

不过现如今,却也没了那份心气。

接连几日愁眉苦脸,连小棂也看出了我的纠结之处。

这日,她趁着为我梳妆打扮的空档里,状似不经意地提道。

「公主的青丝愈发黑亮,哪像魔君,为他梳头的厮役说,那头发干枯如杂草,梳都梳不开。」

我这才想起,纵渊原本也是一头墨发。

我盯着镜中的自己,试探着开口。

「我在凡间时,他…他过得还好吗?」

小棂为我钗上珠环,低头认真与我对视。

「公主,凡人命数多变,魔君怎可完全掌控,他扰乱你与芷音上仙的命格,必要承受反噬的业障。」

如小棂所言,凡人命格不可控,这点我在凡间生活时深有体会。

但纵渊为使我历劫成功,要同时干扰我与芷音两人的命运,产生的反噬之大可想而知。

他为方便行事,堂堂一界魔君,却要低声下气地讨好司命仙君。

幸亏司命并非落井下石之辈,且我与司命乃多年旧友,他亦不齿天帝做派,这才偷偷帮我们掩人耳目。

在凡间时,璨玥因遭凌景背叛,愤恨难平,体内甚至隐隐滋生出邪狞之气。

此气若不消散,璨玥必将成为滥杀生灵的恶妖,历劫也终将失败。

于是纵渊又将凌景投入凡间,作为凡人,轮回转世。

再由司命引导,令璨玥手刃凌景转世,以此来消解邪狞之气。

一半元神五世皆被心爱之人所杀,即便是魔君纵渊,也难以承受。

一边助我历劫,一边还要提防天界来犯。

如此重压下,他怎会不生华发。

我瞧着屋内新添置的水缸,那里安置着前两日,刚蚌族接回的父王母后。

那两只大蚌,似乎也感知到了我的视线,张合了下蚌壳作为回应。

我心中有了打算,推开小棂为我铺染胭脂的手,起身提裙奔向殿外。

果然,纵渊一点都没变,还和小时候一样。

每次求和吃了闭门羹,就会在我殿外的湖边捡石子打水漂。

「阿渊!」

我欢喜地跑过去,飞奔到那人怀里。

纵渊不知所措地回抱住我,声音颤抖。

「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我埋在他胸前,闻到了在凡间时,凌景身上常有的那股清苦的药草味。

当时还以为,是凌景经年累月与药草相伴所致。

现在看来,应是纵渊近些年身体不好,时常喝药,腌入味了。

那药苦香,并非另一半元神凌景身上的味道,而是来自纵渊的。

我伸手,摸到他背后的华发,果真如小棂所说,杂草一般。

我鼻间一酸,用力掐了他腰间一把。

「这次就原谅你,以后不许这样了。」

纵渊愣怔片刻,然后轻柔地笑出了声。

「知道了,我的阿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