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世情劫》 第六章 周万里看到我不行了，打算不浪费，他去外面找了新买卖。

准备将我卖给配阴婚的。

哪怕卖一两银子也好。

他在外桌一字一字歪歪扭扭写放妻书。

我在地上一寸寸看着自己的血凝固。

这具凡人的身体太过虚弱，能恢复的能力有限。

但也够了。

我伸手凝聚所有的灵力，一根根拔情丝。

这些以血肉和情爱为营养的情丝，拔出以后就变得单薄枯萎。

每一下，都如同再被凌迟一万次。

我的脊背肿胀如同一摊烂泥，却还是无法完全祓除。

最粗的一根，是师尊的。

我伸手过去的时候，顿了一下。

在仙门百余年，在师妹来之前，我曾都是师尊最宠爱的弟子。

师尊永远温和，亲切，偶尔也会生我的气，恼我修行不够用心。

曾经一度，我就像是他的小尾巴。

是什么时候疏远的？

大概是那年除魔修的路上，我因他中了毒，他着急给我解毒，撕下我衣襟却猝然转过头去那一次。

那时我羞红的脸太过明显。

他的指尖就像碰到了火炭。

师尊至此之后便再很少单独和我说话了。

直到后来来了小师妹，他对她那样温和亲切，就如同曾经的我。

我将心事藏得很深很深。

就像这情根也同样很深很深了。

我想了起来，今天是仙界两百天。

也是师尊约定来接我的日子。

但他现在依然没有出现。

能绊住他脚步的，恐怕只有我那口蜜腹剑的小师妹吧。

那可惜他看不到我亲手斩情根了。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几乎活生生将那粗大的情根带着血肉拔出来。

情根断裂一瞬间，我痛快叫了出来，彻底颓然倒在地上。

血流了一地。

破碎的身体被装进薄棺材，周万里在外面拿着银子哼着歌。

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还没死呢。」一人说。

「这样才新鲜啊。要不叫新娘呢。」周万里说。

我动不了，但能感觉身体在慢慢愈合，没有了那么多碍事的情根。

我甚至能稍稍动用一下手上稀薄的灵力。

弄死周万里易如反掌，可怎么死，才最痛快。

而就在这时，忽然听见前面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依旧清冷。

迟到的师尊拦住了棺材的路，他问周万里。

「这里面……装的是谁？」

第七章 听见这个声音。

我几乎一瞬浑身僵直，脊背发痒，手上的灵力一瞬无声散开。

然后我听见周万里的声音。

「你也要买啊？迟了。我与这家说好，人给二两银子呢。」

「放肆。」师尊的声音染上了薄怒。

「什么放四放五？老子自己的女人，想怎么卖就怎么卖，拆碎一个个卖都使得。不服啊？不服自己去娶个啊！」

四周的空气一瞬冷凝，霜花自地上凝结。

隔着薄薄的棺材，我都能感到师尊动了杀意。

神仙为天道所控，不能随意狙杀凡人，否则将受天劫。

可他曾经最宠爱的弟子，华琼殿中的谪仙，被这样衣衫不整，破破碎碎装进一个烂棺材，将要埋在一个瘸腿的老男人身旁。

他会动手吗？

会吧？

那熟悉的冷意一步步靠近薄棺。

而在这时，旁边传来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师妹娇俏的声音有点不高兴：「师尊，您又要偏心了吗？」

师尊道：「我不过是……怜她曾经也是我的——」

「师尊糊涂了，这是师姐的造化啊，不然为何要渡劫，上一次师姐帮了我，这次这样好的机会，只要她幡然醒悟，就一定能勘破情劫的对不对？」

默了一瞬，师尊声音沉了一分：「也对。」

好一个「也对。」

我几乎笑出声来，满口苦涩，却再无一滴眼泪。

伸手一拳砸向下面的棺木。

咚的一声，吓得两个抬棺人直接扔了担子。

薄薄的棺材散开一地。

我一半赤身一半血污摔在地上。

本来要走的师尊，看到我的一瞬，一下愣住了。

我站起来，看着不远处这一对璧人。

师尊几乎短暂一下，就飞快移开了复杂难辨的目光，他浑身僵硬。

仿佛我污了他的眼。

我看着师妹，她嘲弄看着我，嘴里却是同情：「真可怜啊，小娘子，你怎么弄成这样？」

我满脸虔诚：「您是神仙吧。我看过您，在十多年前您来看过我——仙子，您看起来真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求仙子赐福啊。」

我跪下，膝行而去。

小师妹笑吟吟看着我：「好啊。」

我自数百年前拜入华琼殿，除了师尊，从未跪过任何人。

师妹沉浸在我跪行求福的得意中。

完全没有留意我烂衣袖中那沾满血泪的棺材木刃。

斩鬼需用黑狗血，斩仙只需凡人泪。

在她伸手施舍摸向我头顶时，我利落一剑捅向她的腹部。

电光火之间……只差一点。

一道熟悉锋利的霜刀直接扎向我后背，尚未愈合的脊背，再度被刺穿。

我被巨大的仙力击溃，轰然摔到数米以外，脊背被摔落的棺材木刃二度刺穿。

那残留的最后一根情根根须，扎了个透心凉。

是师尊。

几乎下了死手。

我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什么神仙不能杀凡人，原来是可以破例的，原来，都是可以的。

师尊愣了一下收回微颤的手，眼里是错愕和震惊。

所以，连自己都在震惊自己对师妹的感情这么深厚，是不是？

第八章 而就在这时，刚刚一直色眯眯瞧师妹的周万里也回过神来。

他扑过来，几乎不由分说，就开始对我拳打脚踢。

一心想要在师妹面前博个好印象。

「贱人，竟然还敢杀美人？反了天了！」

他边打边骂。

「你算个什么东西？给你脸了，难道以为自己是天上的仙子，敢这么对人家姑娘，真该早剁了你的手！」

脊背被踩住，脸陷到了石子里。

神仙不干预凡世的争斗。

而且这还是夫妻间的管教。

地上很冷，石头很冷。

血流出来，这两个瘟神还不走，让我不能动用灵力反抗。

师尊到底道：「够了。」

周万里不肯停下，他打人打上了瘾，就像喝酒上瘾。

谁劝也不听。

下一刻，周万里身上如同被利刃切割，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只需上仙一点威压，他的五脏就出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我缓了口气，呸的一声吐出嘴里的血沫。

「贱人，看够了吗？」

师妹难过说：「没想到师姐就算成了凡人，也依然这样敌视我。师尊，是弟子做错了什么吗？」

师尊摇头：「错的不是你。」

他微微蹙眉望向我：「是为师管教不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既如此……」他居高临下的声音传来。

「阿叶，跟我回去吧。」

我在地上抬头看向他，这场景就像当初他在尸山中捡到我。

那时候，他摘掉我头上那片叶子，说：「可愿跟我走。」

我就跌跌撞撞站了起来随他而去。

现在，随着他手一挥，压制我修为的封印几乎瞬间解除，我也同样站了起来。

却是扑向了周万里。

「相公，相公，你不要死……」我伤心欲绝叫着周万里。

师尊整个人都愣在那里。

我叫着地上人事不省的人，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演的无比逼真。

一道冰冷却温和的灵力注入我的识海。

是师尊的。

我知道，骄傲如师尊，是不允许自己曾经最得意的徒弟如此卑躬屈膝的，那会有损他的颜面和体面。

他在强行唤醒我的识海。

但灵力如同泥牛入海，他终于忍不说是我啊，是我，是师尊来了啊。

「师尊？你来了……那你帮我救救他，我真的好爱他。」

我还不想他这样死。

第九章 这话一出，我看到师尊的脸几乎和雪一样白。

他不死心再度给我注入灵力，我仍然不松开周万里。

「怎么会这样？」他怔忪。

师妹抿嘴：「师尊，师姐必定是曾经对您情根深种，到了凡间也无法断情绝爱，痴绝到此。这情劫她不过去，以后还会缠着您的。看看她这样子……恐怕眼下不能好？」

师尊第一次对她发了脾气：「闭嘴。」

竟是厌恶我到如此地步了吗？厌恶到宁愿对心爱的小弟子发脾气也不想听见关于我恋慕那些事。

放心，我再也不会缠着你了。

我低头，继续抱着周万里啜泣。

那天师尊走的时候，伸手抹去了我和周万里的记忆。

等他一走。

我就让周万里回复了记忆。

周万里到处看了一圈，没看到师妹有些失望。

起初骂骂咧咧命令我要抱他回去。

接着又看发现什么新大陆一样看着我。

「咦，你怎么变年轻了？好像变这样好看了？过来，我看看？」

他皱巴巴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难道刚刚的真是仙人？把你也治好了？传染了，比她还好看。」

我看着他。

他喜滋滋：「那你病是不是也好了？这脸蛋，啧，让我亲两口——回头我马上去找人，这以后日子不愁了。」

我走过去，一手拎着那薄薄棺材板。

周万里说：「用这个抬我回去？你傻啊，你一个人怎么弄。」

我笑眯眯看着他。

然后单手举起了棺材板。

棺材板混合灵力，就像石头一样硬。

一下砸在他头上，再一下，接着又一下。

起初他还惨叫，几下他就不动了。

但我没有停下。

继续砸，就像砸一颗核桃，砸一根钉子。

活生生将他从地上砸到了泥里。

神仙不能杀凡人，会被天谴，但是我们凡人可以啊。

第十章 我杀了周万里。

官府要把我千刀万剐，说我谋杀亲夫。

但周万里之前写了放妻书，所以我只用判斩立决。

秋后问斩。

刀落下的一瞬，我的肉身陨灭，但是我并没有归位。

这一次历劫再度失败。

我再次重新投胎了。

这一回，我投胎到了一个穷苦女人的肚子里。

我将要生下来那一日。

隔着薄薄的女人肚皮，我忽然感受到了师尊隐匿的气息。

师尊说从没见过我这样无用的弟子，区区一个情劫，竟然轮回了九次都没有成功。

如果再有一次失败，将损伤仙根。

他一个人说了很多，最后说：「罢了，既要渡情劫，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一次，为师助你。」

助我？

如何助我？

我的最后一根情根，早就被你斩杀在乱石岭上了啊。

我后来才知道，师尊的助我便是要在我出生后，做第一个我见到的男子。

可是巧了。

我出生那日阿娘难产，而师妹忽然因为夜猎妖物受伤。

她千里传音求助。

我在阿娘的肚子里，听见师妹娇滴滴的哭声：「师尊，我怕。我快要死了。」

师尊迟疑了一瞬，很快说：「我马上就来。」

他虽走了，却又怕我再一次遇到不该遇到的人历劫失败。

所以，临走时，他挥手设置了结界。

让这个房间寻常人物无法出入，以免「伤害」到我。

我虽有微薄的灵力，能全力拨开结界爬出，却带不走里面那孱弱独自生产的女人。

也带不进去任何凡物。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病弱的凡人娘亲越来越虚弱，又一次次将爬回去的我推出去：「孩子，出去，出去啊。」

等师尊风尘仆仆回来，已是仙界的十五日之后。

化身英俊小童来看小孩的师尊愣了一下，站在门口，仰头看着出来的我问：「你怎么这么大了？」

这么大了？

呵呵。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

人间十五年了啊，我的娘亲早就饿死在结界的房中，化成了枯骨。

而我也成了教坊司一个寻常舞姬。

师尊啊，神仙日子不值钱，凡人日日都是煎熬。你们弹指一挥的两百余日，是我噩梦循环的两百年。

不过。

现在，轮到你们来做噩梦了。

我笑眯眯蹲下，捏了捏师尊微红的脸：「是啊，这么大了，叫姐姐。」

第十一章 第二日，师尊重新化身一个英俊男子来找我时。

我周围已经围了好几个人。

这个要请我去骑马，那个请我去游船。

师尊来的时候，仔细看我形容，确认我没有重蹈覆辙，他方才舒了口气。

我看也没看他，他却主动叫住了我。

「阿叶。」

我扬眉：「很熟？不认识。」

我越是不理会，他越是频繁出现。

仿佛真的要拯救我于水火。

最后一次，我在船上喝酒，师尊掀帘而入时，他伸手将我从几个英俊世家子弟中拉出。

「混账。」

「曾经你不是最爱素衣、喜欢清雅之人吗？我的徒儿，当喜欢世上最好的男子，怎会喜欢这些……」

我歪着头看他：「钧乐公子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我的确搞不懂，曾经我身陷泥淖嫁与烂人，他可以忍受。

现在身边都是青年才俊，他反而觉得低俗。

还是说，他觉得我只能配烂人？

我仰头喝完杯中酒，不再理会。

他伸手越过众人，几乎轻轻一挥，所有的时间静止。

他说要带我去长长见识，不要为随便的莽夫误了情路。

结果他带我去了华琼殿。

师妹看到我的时候，惊讶的几乎要掉下眼珠子来。

我的目光在她身后扫过。

一只毛发斑秃的灵猫软趴趴被锁仙绳拖在她后面，那灵猫看到我的一瞬，一下睁大了眼睛。

然后喵呜喵呜扑倒了我身边。

这曾是我豢养的灵兽，我被打下凡间时，唯一的要求就是师尊好好照看它。

我蹲下摸了摸熟悉的猫头。

仰头看师尊。

「钧乐，这个可以送我吗？」

师尊说：「好。」

师妹一下急了：「这说了是给我的！师尊，你怎么能这样？」她猛然又反应过来，「师尊，她居然叫您名字！您怎么能将名讳告诉她？！难道您真的对她……」

师尊粗暴打断了她：「闭嘴。我只是将阿叶当徒弟，休要胡言！」

「可是，可是——」

「没有可是！」

灵猫跳下来，我跟了两步。

远远的，他们压低的对话被我敏锐捕捉。

「她不过是个凡女，历劫结束，这些都不记得了。」

「师尊，你说过不偏心的。我看您你这么在乎她……」

师尊说：「师徒一场，我不过是可怜她罢了。你可看过她身上的伤？都是曾经轮回吃过的苦头痕迹。」

可怜？

我拎着花蕊逗着灵猫，细密的灵力不动声色悄无声息散入灵猫的四肢百骸。

无爱封神，在我彻底毁了情根之后，方才知道这句话的真正意义。

人间修行数十年，加上之前得到的灵力，我的仙根早已重铸。

「你呢，你觉得我可怜吗？」我笑着看灵猫。

灵猫小小的瞳孔瞬间变得像眼眶子一样大，干枯的猫发重新变成了绸缎一般。

「当初，是你为了我降下雷劫搞死那烂人，毁了道行被罚吧。」我戳了戳灵猫额头，「抱歉，我以前还以为是钧乐。」

第十二章 我抱着灵猫在丹房等给我取琼浆的钧乐时。

小师妹来了。

她看着我，轻蔑又警惕。

「知道这是何地？」她说，「你什么东西，你也配来这里？」

知道我是师尊带过来的。

她立刻从自己的储物袋中取出一个非常精美的螺钿木盒，里面是一颗精美的丹药。

「这个是我受伤，师尊为了我去极海、北地和穷泉才收齐材料，开了殇天热泉，用本命真火亲自炼制的。足足炼制十五天。你搞清楚自己的位置，不要惹我，我在师尊心中永远是最重要的！」

十五天，那是我在人间煎熬的十五年。

那十五年里，我守着里面那具白骨，一次次尝试打开结界。

我的天资并不比小师妹差。

我曾经的修为凝滞不过是因为挂念上一个不值得的人。

在师尊回来前一天，我才解掉了他留下的封印。

而他，当时甚至忘了这件事。

只忙着看到我身旁的几个男人，看我有没有给他丢脸。

我笑了笑，看小师妹：「哦？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她瞪大眼睛，「你知不知道，这个有多珍贵！天上地下，你找不到……」

她说着说着愣住了。

我此刻正捧着一个小碗，小碗里面都是这样的丹药。

我正在喂给我的灵猫吃。

吃一半，还吐一半。

还吧唧嘴。

小师妹当场就炸了，她一把摔掉了盒子，拔剑就要过来砍我。

我一动不动。

只等着她过来。

我的身后，那被我打开的丹炉烧得正红火。

我要看看，嫉妒、恶毒又伪善的仙子能练出一颗什么样的丹来。

一、二、三……

我待要扣住她手腕的一瞬将她扔进去的一瞬。

门口传来一声冷喝：「住手。」

几乎同时，师妹被一道灵力推开，她一下撞上了滚烫的丹炉，手烫红了，无比委屈站在那里：「师尊！！」

钧乐根本不理她。

小师妹找补：「师尊，你不用担心我，我没有想要她的命，也不会因为杀她受天罚的。你别生气。」

「闭嘴。」

钧乐只顾着紧张上下看我，看到我没有受伤，他几乎肉眼可见松了口气。

他将琼浆放在一旁，同时掏出了一个非常漂亮的盒子：「这个，给你装那些丹药……」

我随手拿过那个沉甸甸的盒子。

钧乐还在风轻云淡的说：「这个是我当初拜师时亲手斩杀的玄武兽灵核所制。」

师妹闻言瞪大了眼睛：「玄武兽！」

我当然知道这个盒子的珍贵。玄武灵盒，连三昧真火都能装下。

当初师妹刚刚来的时候，我忙着照看她，一次因为忘了给玄武灵盒除尘，被他罚站了三个时辰。

但这回，我拿过来顺手就将那盒子递给小师妹。

「喏，你想要啊，想要就说，刚刚害你摔烂盒子，这个补给你。」

一直还能忍住情绪的师妹，一瞬间破防，连盒子都不要。

直接哭着跑了出去。

……这真是勘破情劫悟道的样子？

我忽然想到自己身上的情根，那些绵密的情根，根本不可能是我一个人能生出的。

看来，是有人移花接木了啊。

只是，小师妹啊，情根这东西，只要有根，必然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