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罐坟》 第一章 第一章

我们村一直有个习俗,

老人活到六十岁,就会被儿孙背到山里的开口墓穴里。

晚辈每为老人送上一餐,就垒上一块砖,直到墓穴被完全封死。

一大早,

我爸和大伯就吹锣打鼓要把奶奶捆绑好背上山。

我跪在他们面前苦苦哀求,

?爸爸,大伯,求求你们不要送奶奶走,我可以多做活,少吃饭......?

话说一半,我就被大伯踹倒在石桌前,头破血流。

?贱蹄子!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奶奶就这样被送走了,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我再次醒来,却发现原本该送奶奶上山的大伯,

此刻正吊在房梁上,手里还拿着奶奶的银镯子......

1.

今天是我奶奶被送上山的日子。

我爸和叔伯们不顾奶奶的哀求,给她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藏青色寿服和白底小脚布鞋。

又以防她上山后逃跑坏了事。

我爸一拍脑袋,喊三叔拿来捆猪的麻绳,将奶奶的手脚捆绑住打了死结。

老太太前几天祈求他们时坏了嗓子,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能费力的把被眼屎糊住的双眼睁开一条缝,砸吧着没有几颗牙的嘴巴,无声的看着我。

我跪在地上,一次又一次倔强地磕着头,只求他们能放过奶奶。

我爸嫌我碍事,走过来给了我一巴掌:

?你个死崽子儿,给老子滚一边去!

要是耽误了时辰,你信不信老子立马在你奶坟旁边挖个坑,一脚把你踢下去陪她!?

给奶奶砌坟的时候,我就在现场。

想起晚上幽黑静谧的树林和阴森逼仄的墓穴,我头皮发麻冷颤不已,但我不能退缩,奶奶是唯一对我好的人。

在我吃不饱饭的时候,在我被勒令不许上学的时候,在我每次挨打的时候,都是奶奶那双温暖而瘦弱的手支撑着我。

我苦苦哀求我爸他们。

?爸,大伯,求求你们不要送奶奶走,我现在已经十二岁了,我可以干活帮家里减轻负担,我还可以干奶奶的那份活。?

?我的一碗米饭分一半给奶奶吃,我可以养她!?

我爸眼神如同淬了毒般瞪着我,他正要动手,身边的大伯就一脚踢在我的肚子上,连声叫骂:

?我们家里有你这个女娃子说话的份儿?

我怎么说的你们就怎么做!再敢胡咧咧,我让你爸打死你!?

我的头磕在一旁的石桌上,鲜血喷涌而出。

此时其他叔伯们已经收拾好一切,他们要出发了。

躺卧在地上的奶奶无声流着泪,被大伯一手拎起丢在背篓里由幺叔背着。

大伯在前面带路,爸爸和三叔吹锣打鼓紧随其后。

两个婶娘则挎着篮子跟在自家男人身后,向道路两边撒着纸钱和坟票子。

我们家的队伍在晨曦的雾霭中,渐行渐远。

奶奶留给我最后的映像是蜷缩在背篓里,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儿被他们带走。

我竭力想要阻止这一切,却只能徒劳看着自己的手一点点落下,视线渐渐模糊......

我做了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我梦到小时候调皮,跟着村里的孩子上山去撒野。

后山的山坡上,是一片连着一片的低矮坟墓。

路过其中一座坟墓的时候,里面还有微弱的呼救声传出来。

我因为好奇,蹲在没有完全封口的墓穴,透过砖头的缝隙往里瞧。

村口的李老头儿,就住在我面前的坟墓里,蓬头垢发衣衫褴褛,躺在自己的排泄物里痛苦呻吟。

他的半边身体已经腐烂,露出森森白骨,血肉上面还涌动着肥胖的白蛆。

我一阵干呕,逃命似的跑回家。

当天晚上我就发起了高烧,醒来后跟奶奶说起山上的事,她沉默不语,只是难过的摸着我的脑袋连声叹气。

我梦到几天前,奶奶跪在地上求大伯他们不要把她送上山住瓦罐坟,额头都磕破,鲜血淌了一地。

她的几个儿子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松口。

第二章 第二章

2

大伯坐在堂屋中央,翘着二郎腿,中气十足的对着地上的奶奶反驳:

?老爸死的早,家里就是我说了算!

咱们村里家家户户都要送老人上山,这是老祖宗几百年前就传下的规矩!

怎么就你特殊,不能送上山?我回来之前还疑惑呢,这两年事业越来越不顺,身体也不利索了。

感情是家里出了你这么个倒反天罡的人物,老祖宗的规矩你也敢破!?

奶奶形容枯槁的身体,哭得摇摇欲坠:

?那些被送上山的人,都是不能劳动,在家里吃白干饭的!

我现在身子还利索,家里的活我也能帮着干!我不吃白食,我还能出份力!

你们要是嫌我碍眼,我就去住牛棚,求求你们,不要把我送上山,我还想活!?

不管奶奶如何哀求,叔伯们都是一脸麻木,当及就翻起了黄历,挑选在良辰吉日把奶奶送上山。

我梦到因为不愿意上山,奶奶被他们锁在柴房里,每天就给喝一口米汤,吊着她的生气。

还是我每天把饭省下来,偷偷给奶奶送过去,才让她不至于饿死。

要送奶奶上山的前一个晚上,我趁着大人们都睡着了简单收拾了包袱。

偷了大伯娘的钥匙,跑去柴房要和奶奶逃走。

但是这几天的囚禁,奶奶已经坏了身子。

我们还没有跑出村几步,就被赶来的爸爸抓了回去。

当天晚上,我被大伯狠打了一顿,身上全是淤青。

?我看你这双腿拿来也没得莫子用,还不如打断了喂狗!?

我尖叫着忙往爸爸身后躲,但是他非但不护着我,还一脸失望的把我拽到大伯身前:

?养了十几年的贱蹄子,跟你死去的妈一个德性,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就想着怎么跑!

大哥,你打!今天就是把她打死了,我老二也不会说你半点的不是!?

在扁担落在我的腿上之前,还是奶奶扑在我身上,帮我说情:

?幺妹儿都是因为我!求求你们不要打她了,我上山!我明天就上山!?

就这样,我捡回了一双腿,我们全家人落了一个有孝心的好名声。

代价是牺牲奶奶的性命,被背上山,住瓦罐坟。

我梦到把奶奶背上山后,大伯他们一脸喜气洋洋的回来了。

一踏进坝子里,就跟全村的男女老少寒暄。

大伯作为我们全家的主心骨,带头讲话:

?这次我老妈子上山,身后这七天的宴席还要靠村里的各位帮忙。

我陈老大就先谢谢大家了,话不多说,都赶紧开饭,感激之情都在酒里!?

大伯一发话,全村人都乐呵呵的举起筷子开动。

我们家的流水席铺的大。

从坝子里一路延伸到屋子外面的马路上,足足八十五桌的席宴。

每一桌都是九大碗外加八热八凉的标配。

农村人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什么好东西,大伯一开口,他们也就不再矜持,各个都大快朵颐起来。

这场饕餮盛宴,居然是庆祝山上还未死的人命,真是可笑。

他们是吃的喷香,可是谁管我奶奶被丢在坟墓里受苦?

特别是大伯他们,酒喝多了,人就飘忽起来,什么话都往外讲。

?那个半仙儿算的真是准,这老妈子才上山半天,我的心口也不喘不累了。

看来过不来多久,我又可以回城里继续挣大钱了...?

我三叔嘴里还啃着大棒骨,有一搭没一搭的接过大伯的话:

?可不是,我早年摔断的手,每天早上起来都针扎似的疼。

今天还真是奇怪,一点儿事儿也没有!?

我爸说今天运气变好了,刚跟同村的王癞子随便打了一小把牌,就赢了五十块!

幺叔说镇上做工的人打电话来,喊他明天再去上工,他又有工作了!

他们几个争先恐后的说起自己的变化。

奶奶一走,他们病好的病好,走运的走运。

却没有一个人提起住瓦罐坟的奶奶。

世态炎凉,人性淡薄至此。

就在众人其乐融融的时候,大伯娘忽然指着大伯的身后厉声尖叫起来。

?哎呀老大,快看!?

本该躺在墓穴里的奶奶,却出现在宴席上,翻着三眼白阴森森的笑:

?我吃完这最后一顿饭再回去...?

第三章 第三章

3.

?奶奶!是奶奶回来了!?

我从黑暗中惊醒,额头的痛意一阵阵传来,原来先前的一切都是梦吗?

忽然,大伯娘惊恐的尖叫声从我耳边响起,我抬头看去。

大伯......死了。

吊死的,死的十分怪异,仿佛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般目眦欲裂,手里还紧紧攥着奶奶从不离身的银镯子......

我爸吓得踉跄了几步,?是妈,妈又回来报复我们了!?

三叔惊骇不已,拉着我爸的手臂颤抖出声:

?怎么可能,张仙长不是把一切都料理了吗?他不是说妈已经被镇压了吗??

镇压奶奶?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到底对奶奶做了什么?

我再也忍不住,推开几人飞快跑上山。

后山阴森恐怖,可此时的我根本顾不上害怕,摸出手电筒就在成百上千座坟墓当中找了起来。

我一边喊着奶奶,一边低着头寻找。

当我终于找到奶奶的墓穴时,却被惊得跌坐在地上。

奶奶的穴口已经全部被砖头封死,坟前还插着三根没有烧完的香!

我不顾一切的徒手刨开坟墓,哪怕刨的指甲断裂,指尖糜烂也不停手。

我像是失去痛觉般,麻木机械的动作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把水泥抠开,砖墙推到,露出墓穴里的人来。

一具高度腐烂的尸身躺在幽暗里,半边脸已经白骨化,可我还是能认出来,那就是我的奶奶。

可我的奶奶不是今天才被送上山吗?

怎么可能已经死去多时?

我浑浑噩噩的跌坐在墓穴前,抬起残破的双手,泪水止不住的流。

奶奶她真的死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疼爱我的人了。

我从山上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擦亮。

刚跨进大门,就被我爸打了一巴掌,他揪着我的耳朵,破口大骂:

?你个死崽子,老子昨天晚上喊你干活路,你倒好,跑得比兔儿都还快!

你给老子还跑回来干啥子?干脆死在外头,老子还省你一口饭!?

我在他手下挣扎,换来他更严重的打骂。

大伯娘惨白着一张脸,用力扣着手臂,从屋子里走出来劝架:

?二弟算了,就一个小姑娘也在屋头待不到几年了。

你天天打她,以后她嫁出去了不想着你这个老爸,你以后老了咋办!?

我捂着被爸爸打得红肿的脸,默不作声的站在一边。

大伯娘的话非但没有起到缓和的作用,还激起了我爸的怒火。

他呸的一声将口水吐在我的脸上:

?老子又不惜得她喊我老爸!

这个死崽子就跟她妈是一模一样的,就喜欢在外头荡。

毛都没长齐,不晓得天天在外头勾引哪个汉子喽!?

眼见我爸骂的越来越难听,大伯娘伸手推了我一把,一脸憔悴。

?家里都这样了,你们要吵出去吵,别扰了你大哥的清净!?

可是现在我满脑子都是奶奶死了的场景,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我一把拂开了大伯娘的手,顶着挨打的风险,大声质问面前的两人:

?昨天你们上山,到底对奶奶做了什么?不是说那砖头要砌三四个月吗!

怎么才第一天就把墓穴给封了!就这么不待见她,连三四个月也不让她活吗??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院子里却安静的可怕。

我爸抬起打我的手,僵硬在半空中。

大伯娘瞪大双眼,脸色更加苍白,一脸震惊瞪着我,好一会儿才蠕动嘴唇:

?幺妹儿,你昏了脑壳是不?

啥子昨天上山,你奶都上山小半年了!

你天天给她送饭去,她坟头的砖还是你砌的嘛!

上个月初九,

你跑回来说,你奶奶没得气了,喊我们上山拿水泥把她坟给封起来,这些事你都搞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