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宜》 1 1

江南水匪猖獗,朝廷派了官员来治理。

作为这一带水性最好的船娘,我奉命协助剿匪。

领头的官员年轻英俊,进退有度,却在看到我时直了眼睛。

「这位姑娘看起来好生眼熟。」

他试探着发问。

我心里咯噔一声。

难道说,一忘皆空的药效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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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宜,南城水路你最熟,这一次要靠你了。」

里长在对面的船上扬声唤我,声音回荡在河面上。

「来了~」

我将采到的河蚌塞进腰间的竹篓,然后灵活地游到大船旁。

「里长,我在这儿。」

我从水底探出头。

「朝廷派了官老爷来帮我们剿匪,你路熟,这几天就给他们做个向导。」

里长压低了声音,指了指船舱。

「好咧。」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双脚踏着水,上半身在水里浮出。

舱门的软帘挑起,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眉眼清秀,身若修竹。

我猛地停住了踩水,一把沉进了水里。

里长的声音恭敬有礼。

「李大人,别看云宜是个姑娘,船划得方圆百里的大小伙子都比不上,水性又好,不信您看看。」

「哎云丫头你去哪了?」

我屏住呼吸,将自己严密地藏在水下。

老天爷呀,怎么这次派来的李大人是他。

河神娘娘,保佑我,可千万别让他认出我。

冷静得差不多,我从水底钻出来。

「民女云宜,见过李昭大人。」

我跳上甲板,故作镇定地行礼。

一片寂静。

静到能听清里长在我身侧吸气的声音。

李昭看着我,缓缓开口。

「你怎么知道本官的名讳?」

我脚下一软,不敢抬起头。

老话说的没错。

果然,一孕,傻三年。

里长忙不迭打圆场。

「李大人威名,早就从京城传到了我们这儿......」

他藏在身侧的手疯狂的摆动,示意我起身。

眼见里长的手快闪出了残影,我终于咬咬牙站起。

李昭看着我的眼神审视又冰冷。

谢谢河神娘娘!

真好,他不记得我了。

水面风起,吹过我湿透的衣衫。

「阿嚏!」

里长停止了摆手。

李昭浑身一凛。

我悻悻然看着李昭身上被我溅上的口水。

「不好意思啊,大人,我这......」

李昭站在原地,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眼神复杂地看向我。

「大人,大人?」

我伸出五个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

「云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良久,李昭艰涩地开口。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被人揉进了一把滚烫的河沙。

灼得我的心一颤。

「并没有。」

「大人风采过人,我之前如果见过,一定印象深刻。」

我快速地换好面具,含笑否认。

「本官糊涂了,可这一幕,当真好生熟悉......」

李昭从我身上收回目光,看向波光粼粼的河面。

我的手在袖口里握成了拳。

这一幕当然熟悉。

三年前我们在船舱里时,我也是冻得打了喷嚏。

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候我们都没有穿衣裳。

入乡随俗,这一夜里长在船上宴请了李昭一行。

浪平船稳,附近的渔民献上了新鲜的河鲜,鱼蟹香味传出好远。

里长殷勤地献上拆蟹八大件,又嘱咐人烫了黄酒送上来。

随行的军士们纷纷谢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昭却淡定地品着鱼肉粥,杯中的酒水一滴未碰。

「李大人,吃蟹,最好喝点黄酒御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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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长殷殷规劝。

李昭推过了酒杯,声音温和,却是态度坚决。

「多谢里长好意,有任务在身,这杯酒等事成之后再喝。」

眼见里长的面色不太好看,我放下了手里的白灼虾。

「好酒不能浪费,大人不喝,就给我吧。」

我一把拿起了酒杯。

里长和李昭统一地看向了我。

里长半张着嘴,惊讶又无奈。

李昭眼光在我的脸上一转,欲言又止。

我仰起头一饮而尽,随即牵起一片衣袖,抹了抹嘴角。

「好酒,好酒。」

夜逐渐深了,除去值夜的护卫,随行人等纷纷睡去。

两层的红桐漆木大船上,一时间安静下来。

我在船舷边收拾着残羹冷炙,预备着将吃饭的家伙拿到河里洗刷。

烤鱼的铁签子刚刚理好,一个颀长的影子落在水面上。

李昭站在了我身侧,沉默地注视着河水。

「时辰很晚了,大人不去休息吗?」

借着夜色的掩护,我转过身看向他。

一别三年,他气韵远胜于从前。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里格外亲切。」

李昭的声音很轻,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惆怅。

我太熟悉这个声音了。

手指不自觉攥紧了铁钎,我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伸手去抚平他的眉间。

他一定又在皱眉了。

「砰!」

一声巨响,震得整个水面都晃动了。

我连忙稳了稳身子。

连绵的黑暗里忽然火光冲天,随行的护卫船起了火。

人影闪动,间或有人落水的声音传来。

李昭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与此同时,船的一侧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

「这里没有,去那边看看!」

脚步声越来越近。

李昭定了定神,护在了我身前。

里长带人赶来时,底舱内外,空空荡荡。

「这厮好生狡猾!到底去了哪里?」

骂骂咧咧的声音混着污言秽语,隔着水声,隐隐约约地飘来。

「早些时候就应该硬灌他两杯药酒,要不是......哎她怎么也不见了?」

为首的水匪举着火把,仔细地检查着水面。

「云宜水性好,可能已经逃远了。」

里长有些迟疑的声音出来,我内心一声苦笑。

旁边有这么个宝贝,我怎么逃?

我一面屏着呼吸,一面看向身侧的李昭。

在他刚刚迈出步子的时候,就被我扯住了衣袖。

借着隔壁的落水声的掩护,我一脚把他踢下了船。

脚步声终于远去,我带着李昭浮出了水面。

云层散去,点点星光投落。

李昭的脸上泛着奇异的红晕,浑身没有力气一般,半靠在我的身上。

我无暇顾及,借着星光月色,寻找着自家舢板的踪迹。

小舢板行驶如飞,轻启缓声的向着目的地赶去。

我轻捷地划着船桨。

这条河上右岸曲折,有天然的避风处,李昭一行便停靠在这里,而左岸却是一片广阔的芦苇地,我打算带着李昭隐蔽到那里。

将舢板在一人多高的芦苇丛里隐藏好,我回头看向李昭。

不看还好,这一眼吓得我几乎魂飞魄散。

水青色官服湿漉漉地勾勒出身形,双眼紧闭,他软软地瘫倒在船板上,似乎已经没了意识。

「李昭!」

我的手颤抖地按向他的胸口,随即低下头,凑近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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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滚烫的手牢牢地箍紧了我的后背,小舢板猛地一晃。

来不及出声惊呼,我的嘴唇被严密地封住。

如藤缠树。

终于松开彼此的时候,我的脸滚烫通红。

「李大人是经历危机之后,神智不清了吗?」

我向后缩了缩身子,坐到舢板的另一头,双手去合被扯开的衣领。

风声掠过芦苇荡,发出簌簌的声响,云层被吹开,洒下清冷月光。

李昭睁开眼看向我,目光清亮,蕴着薄薄的泪意。

「云宜,你好狠心。」

「事到如今,你还不认我吗?」

我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我不该带他到这里的。

当初喂给他的一忘皆空,未必一直有效。

李昭的手握紧拳,骨节有些发白,身子在寒风里颤抖。

我从舢板上摸出了酒壶,打开盖子闷了一口。

一股暖意从胃里窜出来。

我把玩着酒壶,眼光渐渐落回李昭身上。

眼神撞在一起的那刻,我的心里很清晰地跳了个重拍。

「李昭。」

我终于开口,声音里有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我温柔地搂住他的脖颈,一点点将酒吐入他的唇间,似乎在倾诉这些年的思念。

「你不该认出我的。」

李昭陷入昏迷的时候,我轻轻在心里念道。

我将酒壶拧紧放好,今天的早些时候,我将同样的药酒送给了里长。

那是青云寨水匪的独家迷药。

几艘挂着青云旗的船远远驶来,我回应三声水鸟叫声般的口哨。

船靠近我身侧,我纵身一跃,轻捷地跳上。

「朝廷这次派来的人,除了那个小白脸官员,已经被我们尽数擒获了。」

领头的人语气有些遗憾。

「那人被我淹死在水里了。」

我简洁地补充。

青云寨二当家沈临渊,满意地拍了拍我肩膀。

「不愧是我妹妹,心思细,手又狠。」

天色渐渐泛起鱼肚白,我半抱着双臂站在船头,嘴里叼着一根芦苇。

「你打算怎么处置这批兵?」

沈临渊将一件厚实的外衫披在我肩上,语气里透着商议。

「装备留下,然后按老规矩,喂上一忘皆空,送出去。」

他嘴角浮出一丝苦笑。

「照你这么干下去,咱这一趟买卖挣的还不如下药的成本钱。」

我吐出嘴里的芦苇,将外衫在身上拢了拢。

「二当家的,贪官和商人的钱咱拿,这些兵士们奉命行事,平时日子苦兮兮的,算了。」

「再说了,他们领头的已经被我干掉了,剩下的人就放了吧。」

「你再帮我瞒大当家的一次,行不?」

我恳切地看了一眼沈临渊。

「行吧。」

脑海中天人交战一番,他勉强点点头。

「大当家的已经打听清楚了,李将军要给丈母娘送寿礼,走咱们这条路。」

「估摸这几天就到了,你好好准备着。」

他郑重叮嘱着。

我点点头,从身后的一名弟兄手里接过船桨。

打眼望去,不见水波如何拍动,小船却行驶如飞。

「客官,要坐船吗?」

我扬起了嗓音,听起来干净又甜糯。

「云宜演的真好,当真和寻常摆渡的小姑娘一模一样。」

船上的弟兄们抚手赞叹,沈临渊欣慰的舒出一口气。

我扑扇扑扇眼睛,眼神看起来十分无辜。

我一项很会演的。

船队驶入青云寨,弟兄们按照沈临渊的吩咐各去忙碌。

挑装备的挑装备,灌药的灌药。

我换过一套干净的衣裳,重新挽好头发。

「我去渡口那里提前准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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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沈临渊打了招呼,我挑了支小船,缓缓向渡口方向划去。

转过两道河湾,青云寨逐渐消失在视野里。

我不顾酸痛的双臂,飞也似打起双桨。

芦苇湾里,老里长焦急地等在舢板上。

「云丫头,你胆子忒大了,这一次要是被发现了,老叔我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他提心吊胆地看向昏迷的李昭,压低了嗓子抱怨。

「您和青云寨做交易这么久,水匪的勾当您不怕,这次救个人,反倒怕成这样?」

我从怀里掏出拇指长的药瓶,递给里长。

「一忘皆空,您找个机会给他喂上。」

破天荒的,里长没有接过我手里的药。

「里长?」

我意外地看向他。

「云丫头,这几年,我看着你在水上讨生活,有说过什么不?」

里长皱了眉,风吹日晒的脸上布满皱纹。

「没有。」

我低下头,平心而论,里长对我一直很好。

或许是因为,我是青云寨里最坚持的那个。

每次动手只劫贪官污吏,不扰平民百姓。

又或许是因为,每年我都偷偷地捐上一笔银子,给乡里治理水患,修理堤坝。

好到在接到朝廷派官员剿匪的通知时,也知会了我。

甚至让我扮作相助的船娘,里应外合。

只是我没有想到,派来的官员会是李昭。

「可老叔有句掏心窝子的话,今天不得不讲。」

「你真的忍心让你闺女,这辈子都见不着她爹?」

里长颤盈盈站起身,手指着李昭的脸庞。

「你养在我家的昀儿,和他长得一样样。」

我攥紧了手里的一忘皆空。

三年前,我加入了青云寨。

第一个接到的任务,是协助寨主刘魄,袭击一艘客船。

慌乱呼号之中,一个清秀文弱的小书生,掉到了水中。

原本应该在船上接应的我,于心不忍,悄悄将他捞了出来,藏在了我的船上。

小船如离弦之箭,射进了芦苇荡。

芦花开的很美,风起时,温柔地飘散开来。

我从他的身上伏起身的时候,脸上已经很烫了。

小书生咳出几口河水,忙不迭向我道谢。

「在下李昭,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无妨。」

我顾不上湿漉漉紧贴在身上的衣服,在船上翻找着白药。

小书生白皙清秀的脸泛起一层红晕,半闭了眼睛,不敢看向我。

「你闭眼做什么?头晕吗?」

注意到一旁形态有异的小书生,我关切地提问。

「非礼,非礼勿视......」

我一把脱掉了他身上的湿衣服。

「非礼就非礼吧。」

「你这刀伤,再不处理,估计以后啥都视不着了。」

我忍着身上的寒意,按住他光裸的脊背,在伤口上上了白药。

「委屈你在这里躲一躲,天黑后我送你去渡口。」

「姑娘。」

李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我返身游回船旁。

「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脸越发红了。

「云宜。」

我划动双臂游远。

连着抢劫了几艘商船,刘魄心情大好,晚间在寨子里举行了宴饮。

浓烈的白酒味道混着厚重的熏肉气息,空气有些污浊,我半开了竹窗透气。

「云宜,你别光顾着看风景,来和我喝一杯嘛。」

刘魄喝的有些醉了,含糊不清地向我招手。

我斟满一杯酒,僵硬地向刘魄走去。

敬酒的瞬间,我的胳膊被他猛得拉住,他将自己手里的酒杯凑到我唇边,撬开我的嘴硬生生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