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若笙顾珩之》 第一章 细雨如烟，笼罩着整个长安城。

天色晦暗，烛台上燃着一支蜡烛，微风一吹，烛火摇曳，眼前的针脚便跟着歪了几分。

姜若笙不慎将针扎进食指尖，钻心的疼痛瞬间袭来。

几滴鲜红的血珠沁在手中未绣完的嫁衣上，恰好染红鸳鸯的翅膀。

嫁衣带血，十分不祥。

站在一侧的紫鸢立刻惊叫一声，拿来帕子捂住姜若笙伤口。

“姑娘，今日下雨，天色太暗，不如改日再绣。反正还有半年时间，左右都来得及。”

姜若笙垂眸，并未说话。

伺候了姜若笙六年，紫鸢觉得小姐愈发漂亮了，也可能是长开了。

她肌肤白皙如玉，一双眸子如秋水般明亮，眼尾微挑，清丽中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少女般妩媚。

葱白纤长的指尖将针线缠好，姜若笙轻声：“那便不绣了，我们出趟门。”

紫鸢不觉诧异，这不像姜若笙的行事作风。

姜若笙出身金陵首富姜家，奈何十岁时父母早逝，只好投奔外祖母家。

因不是自己家，虽然老太太待她比亲孙女还亲，但她自打入府以来便十分懂事，从不肯给人添麻烦，即便待丫鬟小厮都很客气，深得大家喜爱。

像今天这种雨天要出府麻烦旁人这种事，以前从未有过。

紫鸢不觉问：“小姐想去哪儿？我去吩咐车夫。”

“去趟金记。”姜若笙声音很软，体贴道，“给车夫多封一些银子。”

紫鸢了然，原来还是想去看出嫁时的首饰打得如何了，怪不得。

她们从侧门出去便上了马车，也没惊动旁人。

马车缓缓向前，临近金记首饰铺子，姜若笙的心里却越来越紧张。

“不会的。”她在心里默默安抚自己，顾家待她不薄，顾衍也一向待她极好，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

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昨夜会做那样的梦。

梦里她嫁给顾衍后很快便怀了身孕。

自她怀孕后，顾衍以忙会试为由很少回来，她一向信任他，从未怀疑过什么。

直到她即将临盆，夜里突然肚子饿去厨房弄吃的，忽然听到下人偷偷议论“这么说外头这位主子反倒先生了小少爷”。

她听着不对劲，不动声色让紫鸢和梅妈妈绑了人来审，一审之下才知道顾衍在外头置了宅院，养了小妾。

她气得立刻带人寻上门，发现顾衍养的外室竟然是他的表妹柳嫣然，难道下人会称外头那位主子。

而且不止顾衍在，顾衍的母亲、她的婆母柳夫人也在。

见到她，柳嫣然吓了一跳，抱着孩子躲在顾衍身后，顾衍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抚，语气温柔：“无妨。”

柳夫人不过尴尬片刻，便正色道：“你既然来了正好，这事本来也该告诉你。嫣然已经为顾衍诞下长子，我们自然不能待薄她，衍儿打算纳她为妾。”

她只觉得一阵反胃。

算一算时间，恐怕还未成婚时顾衍便在外安置了人，所以才会在她前头生子。

她脸皮薄，如此被欺负也不知该怎么办，只是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质问顾衍为什么要这么待她？

顾衍却只是轻飘飘道：“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

“我待你还不够好？体谅你怀孕一直都没纳嫣然进门，她在外头受了多少委屈？”

口口声声都是她的错。

她从未经过这样的事，心痛如死，气急攻心之下动了胎气。

因太过伤心，又遭遇难产，她竟没能将孩子生下来。

她孤零零地倒在血水中，看着鲜血染红了被褥，流到地上，染红了一片，听到紫鸢悲恸的哭声。

却怎么也醒不来。

她躺在冰冷的棺椁之中，魂魄飘在半空，听到顾衍对柳嫣然温声说：“是她姜若笙受不住这样的福气。等过了百日，我便抬你做夫人。”

怎么可以这样，就在她的灵位前说这样的话。

姜若笙气得哭出声，终于从梦里醒来，却发现自己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紫鸢也被吓了一跳，得知她做噩梦，立刻替她换了衣衫，又拿来热水替她擦身。

她喝了口水慢慢缓过来，却觉得这梦太过真切，真切到让人害怕。

睁着眼躺到天亮，不想下起了小雨。

本来跟顾衍约好，今日他要陪她一起去看出嫁时的首饰打得如何，顺便再挑些喜欢的首饰。

结果顾衍的小厮听书却早早就过来禀告，说顾衍今日突然有同僚邀请，改日再陪姑娘上街。

她点头应了，小厮走后，她心里却一直隐隐不安。

本想绣嫁妆稳一稳心神，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大，甚至不慎扎破了手指。

干脆出门一趟。

梦里，顾衍跟她刚成亲后，便常跟柳嫣然在金记铺子幽会。

快到金记门口，姜若笙假意说口渴，下车打发了车夫，自己带着紫鸢进了金记铺子对面的福记茶楼。

她在二楼开了个包厢，打开窗观察对面。

一个时辰过去，并未发觉什么异常。

姜若笙松了口气，难免觉得自己有几分疑神疑鬼，正觉好笑，却突然看到顾衍的身影。

顾衍喜白，他一身莹白色衣衫，手里拿一柄折扇，翩翩公子般搂着身旁佳人出来，姿态亲昵。

那女人正是柳嫣然。

紫鸢又惊又怒：“小姐？”

姜若笙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说话。

顾衍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揽着佳人走进茶楼，二人上楼，竟就坐在他们隔壁包厢。

隔音并不好。

顾衍温柔的声音透过一面薄墙被听得清清楚楚：“逛了一上午累了吧？在这里休息会儿吃点东西，这茶楼点心还不错。”

柳嫣然声音甜得叫人觉得腻：“我不累，只是辛苦你了。毕竟你即将大婚，还要抽时间陪我。”

“陪你是应该的。”顾衍温声问，“今天挑的金簪你喜欢吗？”

柳嫣然泫然道：“喜欢，这是我收到的第一支金簪，多谢表哥。可惜你成亲后就是别人的了。”

“吃这种醋？我不早就是你的了？”顾衍仿佛轻笑了声，“放心，同她成亲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柳嫣然声音低了下去：“那你今晚来么……”

姜若笙听不下去了，只觉得恶心。

她倏地起身，用力打开包厢门朝外走去。

“砰”的一声，推开隔壁包厢的门。

顾衍跟柳嫣然正搂在一起，柳嫣然领口甚至都有些凌乱。

见到来人，两人吓了一跳，连忙分开。

顾衍一脸惊讶，脸上带了些细微的歉意，起身朝她走来：“若笙，你怎么在这里？你听我解释……”

姜若笙浑身冰冷，面色苍白，甩开他的手：“顾衍，我们退亲，是你自己去跟舅母说，还是我去说？”

第二章 雨还在下，似乎还大了些。

姜若笙没再跟这对狗男女纠缠，不等马车到便一路冒雨小跑回顾府，反正不过两条街罢了。

等到了侧门的小巷子，却忽然停住脚步，不想进门，没忍住抱着紫鸢小声哭起来。

她十岁那年父母双亡，跟随舅父顾佑从金陵来到京城外祖母顾家。

虽说外祖母待她比亲孙女还亲，但她心里明白这始终是旁人的家。

后来顾衍出现了。

他温柔有礼，常送一些姑娘家喜欢的玩意儿给她，什么西洋的香料、玉簪、花瓶摆件。

姜家是金陵首富，这些东西她虽自小见惯了，却也觉得顾衍心里是有自己的。

后来外祖母和舅母做主给她和顾衍订婚，她也就并未反对，甚至开始期待拥有一个自己的家，这样她便不再孤单。

然而，期待却在此刻全然落了空。

紫鸢从未见过她这样伤心，抱住她不停地劝慰：“姑娘要当心身子才是，咱们先进去。”

姜若笙没应声。

雨水混着泪水落在脸上。

细密的雨丝如线，斜斜落下，被风一吹便交织在一起。

姜若笙只觉得自己仿佛一片飘飘零零的无根之叶，在风中盘旋，迟迟无法坠落。

目光里出现一顶紫檀木轿子，贵气十足。

四人抬轿前行，身后跟着一队青衫侍从，脚步声在雨水中却分外齐整。

一只手倏地掀开轿帘，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大拇指上戴着一枚水绿色玉扳指，伴随着清冷而略微有些不耐的声音。

“哪个奴才这么不懂规矩？”

姜若笙闻言一凛。

她认得这枚玉扳指，因为这是她送出去的。

来人竟是……顾珩之？

六年前，她父亲去世，舅父顾佑前来帮忙料理父亲的后事时身边跟着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便是顾珩之。

那时她知道顾珩之是顾家旁支的子嗣，被舅父带在身旁历练。

从金陵回京路上遭遇水寇，顾珩之为护她受了刀伤，臂膀上被划破一道三寸长的口子。

回京后她为了感谢他，便命人送去一些东西，其中就有这枚玉扳指。

谁能想到，短短六年，顾珩之已一跃成为当朝权势滔天的首辅，圣上面前的红人。

即便顾家，也要放低身段，将这个旁支记入嫡系族谱，记在大房名下。

那之后，姜若笙也要依礼喊他一声三哥。

虽同在顾家屋檐下，他毕竟是外男且属于大房，她是女眷且常住二房，除了节庆时远远打个照面，两人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交集。

为数不多的照面里，姜若笙只觉得他气度越来越不凡，人也越来越沉冷寡言。

也听人说过顾珩之在朝堂之上如何翻云覆雨，手段毒辣地铲除政敌，更是曾经因下人偷了一本书便将人活活打死。

顾家人人都惧怕这位冷面阎罗。

所以在听到他冰冷的声音后，姜若笙心底难免也蓦地升起几分惧怕，后悔自己不该行为冲动，非要在这里忍不住哭。

他该不至于处罚她吧。

轿帘只掀开一角，看不清轿内人的脸。

紫鸢吓得头也不敢抬，声音发颤道：“回禀珩三爷，是二房的姜姑娘不小心扭了脚，不是故意冲撞，还请您恕罪。”

那人迟迟未回应，片刻后，轿子落地。

姜若笙抬眼。

一双黑色长靴从轿中踩至青石地面，男人缓缓走出，一柄白色油纸伞立刻举到男人头顶，几乎同时一件白色披风亦是披到男人身上。

顾珩之身穿一袭蓝色御赐蟒袍，肩膀宽阔，腰间勒一条玉带，衬得他整个人清贵而沉稳。

那双眸子却仿佛天生没有温度，淡淡打量她一眼。

姜若笙忙低头用帕子擦去脸上雨珠，只觉狼狈极了。

下一瞬，顾珩之抬步朝她走来，解下身上的白色披风罩在她身上，又伸手接过伞，亲自打在她头顶。

姜若笙惊诧之下竟一时忘了拒绝，反应过来时，披风已经在她身上。

许久没有如此近地见过顾珩之，他成熟许多，也高大许多，站在她面前竟隐隐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雨水渐大，落在伞上发出闷声，仿佛豆子落在鼓上。

他的声音也仿佛雨珠一般砸到她心里。

“谁欺负你了？”

清淡的，笃定的声音。

姜若笙好容易压下的满腹委屈不觉又涌上心头。

她只好说：“没有，只是不小心崴了脚。”

顾珩之低头，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似在探究。

她不觉有些招架不住：“三爷若是没事，我便先告退了。”

雨声入耳，越来越急，仿佛她此刻的心跳。

片刻后，他淡淡嗯一声。

幸好他没有追问。

转身之际，姜若笙想起身上的披风，正要脱下来，却听到他的声音：“穿着。”

不容置疑的语气。

姜若笙顿时不敢再动，只好低声说：“那多谢三爷。”

三爷？

顾珩之低头——许久没这么近看她。

原来高贵清丽的小姑娘高了不少，额间乌发被细雨淋得有些湿，脸庞上也有未擦干的雨珠，却衬得肌肤更胜雪三分。一袭鹅黄的衣裙配一条胭脂红的腰带，纤纤细腰不盈一握，有了几分少女的娇媚。

三年前家宴匆匆见过一面，那时她还乖巧地跟着其他人喊他一句三哥，如今却生分地喊他三爷。

顾珩之眸中闪过一抹不快。

是因为要跟那人成婚了？

那又为什么这么委屈地在这里哭？那人欺负她了？

姜若笙明显感受到顾珩之沉了脸色，却不知为什么，也不敢多待，俯身行礼，便要离开。

转身之时，才发觉那柄油纸伞一直打在她肩头，顾珩之半个身体都被雨淋湿了。

她不觉有几分惊讶，觉得顾珩之也不像别人说的那样不近人情。

雨势越大，竟打了几个响雷。

“你先走。”顾珩之面色虽沉，却将伞递给她，他整个人后退一步，彻底浸在雨中。

姜若笙了然，他是外男，他们不方便一起从侧门回去。

这伞她本能地不想接，但看他神色不豫，也不敢拒绝，便接了伞快步往前走，只觉得身后一双眸子盯着她，便越走越快。

进了侧门，她才彻底松了口气，快步走回自己院落中。

淋成这样回来太过失礼，好在她在顾家最多算半个主子，没什么人注意到她。

刚进院子，便听到外头一阵忙乱的声音，夹杂着婆子威严的声音——

“我可告诉你们，当今首辅大人，咱们的珩三爷回来了，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要是谁在这期间敢犯错，可不要怪我不讲情面。”

姜若笙心里没由来地一慌，也说不上为什么。

第三章 顾珩之虽然在大房是记名嫡子，平日大多数时候却是住在八条胡同的小院子，那里上朝近且清静，每月也就休沐前后几天才回顾家住。

因他格外严苛，所以他每次回来底下人便也如临大敌。

这么两相一比较，她姜若笙在府内的地位真是不值一提了。

姜若笙命人打来热水洗了把脸，换了身干净衣服。

油纸伞虽然是不惹眼的白色，她也没敢摆出来，让紫鸢在屋内晾着。

又将那件披风亲自收好，等寻个好天气悄悄洗了晒干再跟伞一起送回去。

虽问心无愧，但这东西却也不敢让别人看到，免得有心之人生出事端。

折腾半天，午饭未用，姜若笙又累又饿，也没什么精神再去为顾衍难过。

但眼下已过了用饭的时辰，她不好再劳动众人，只好简单用了些糕点。

糕点甜腻，她只用了一块便吃不下。

嫁衣是没心思再绣，她想着绣个荷包打发时间，没一会儿听到外头有个陌生的小厮声音在喊紫鸢姐姐。

紫鸢出去后很快便回来，将一个食盒放到桌上：“是珩三爷身边的宋闻亲自送来的。”

姜若笙惊诧道：“珩三爷？他怎么会给我送东西？”

“宋闻说珩三爷特意嘱咐的，姑娘淋了雨，用一碗姜汤，吃一碟鸡汁包子再好不过。”

“鸡汁包子？”姜若笙忙打开饭盒，最上头一层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底下果然是一碟包子，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

这是金陵的特色，她顶爱吃的东西，只是来了京城便再没吃过，没想到顾珩之竟会给她送这个。

他怎么会看出她没吃午饭？

还有姜汤……

姜若笙饿极，眼前又是她喜欢的、许久未吃到的鸡汁包子，觉得顾珩之应该只是刚好撞见她淋了雨后的一番好意，也没多想，便跟紫鸢一起将包子塞入腹中。

吃饱后她人有了力气，决定去找她的舅妈柳夫人退亲。

她觉得今天下午是个极好的时间点，因为顾珩之刚刚回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此时说退亲的事不会惊动太多人。

雨还未停，外头天色晦暗。

姜若笙打伞，紫鸢提着一盏琉璃灯，陪她去了柳氏屋内。

柳氏正在跟大丫头映月算账，见她进来，忙朝她招手：“若笙快来，正好舅母教教你如何掌家，等你嫁进来我可要撂开这些庶务了。”

柳氏是个笑面虎，一贯会说场面话。

她爱权又爱钱，断不可能让她如此之快掌家。

姜若笙微笑颔首，站在一旁耐着性子等柳氏把账目对完，才低声道：“我有话想跟舅母说。”

柳氏闻言，含笑看她一眼：“什么话这么郑重其事。”

还是挥退了屋内众人。

姜若笙直接道：“舅母，我要同顾衍退亲。”

柳氏顿一下，脸上笑容未变，拉住她的手道：“好好的怎么忽然要退亲？是不是顾衍惹你生气了？你放心，舅母替你教训他。”

柳氏向来是嘴里向着她，心里向着自己儿子。

何况柳嫣然是她外侄女，住的地方跟顾府就隔着一条街，没她的默许柳嫣然怎么可能跟顾衍缠在一起。

姜若笙摇头：“舅母，我今日去金记铺子看首饰，在茶楼恰好遇见了顾衍跟柳嫣然，他们姿态亲昵，显然已来往了些日子。顾衍既然喜欢柳小姐，我愿意成全他们。”

柳氏脸色一变，“你放心，舅母一定为你做主。退亲不是儿戏，舅母先问问什么情况，明日答复你。”

姜若笙点头，也没想着今天就能把退亲这件事落定，便先行离开。

出门时，听见柳氏怒气冲冲吩咐丫鬟：“不管少爷在做什么，立刻把他给我叫过来！”

像是刻意演给她看。

姜若笙回房后，突然发觉身上的香囊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她一路找回去都不见踪影，难不成落在柳氏房里？

她回到柳氏院外，两个守门的婆子正在吃酒赌钱，见她过来其中一个立刻起身要去禀告。

姜若笙向来是连顾家下人都不敢劳烦的，立刻轻声道：“妈妈玩自己的，我不过丢了个香囊，自己进去找就是了。”

姜若笙常来柳氏院子，又跟顾衍订了亲，婆子料想无碍，便也承她的情，说了句多谢姑娘便接着坐下来了。

进去后她也没惊动柳氏，只跟她的大丫鬟映月悄悄问香囊是不是落下，让她帮着进去找找。

映月进去找了圈没找到，想着姜若笙毕竟是未来少夫人，还是要讨好几分的，带了两个小丫鬟帮她一起找。

姜若笙又想起来：“许是落在老太太院子里，我去看看。”

于是两边分头找。

老太太那头没找到，姜若笙又折回柳氏院子，映月和两个小丫鬟都还没回来。

姜若笙正要出去寻，便听到柳氏房门内传出刺耳的声音——

“你怎么这样不小心？我不是说过等姜若笙过了门你想怎样便怎样？还给我惹出这种事情来？”

“明日你便去给若笙道歉，就是下跪也要求她原谅！”

姜若笙有些诧异，没想到柳氏竟然比她想的更看重自己。

不想接下来的话便是：“你知不知道她的嫁妆光现银便足足有三十万两，更别提田产和铺子。娶了她够我们永顺伯府上下吃一辈子了。”

“无论你用什么方法，必须给我哄住她。”

“这话你都念了八百遍了。”顾衍明声音有几分不以为然，“你放心，姜若笙单纯心软，明日我一定哄好她。”

姜若笙浑身发冷，忙退出了院子，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顾衍这些年对她好的真正原因。

除了恶心，她更多的竟然是难过。

原以为顾衍只是三心二意变了心，喜欢上了别的姑娘。

从未想过，他对她的好一开始就是有目的地接近。

那年来到顾府，外祖母亲自养了她两年。

后来外祖母年事已高，精力不济，特意嘱咐让二房的柳氏照顾她，未免也有撮合她跟顾衍的意思。

这几年来，尽管柳氏对她一直有所保留，但她是真的把他们当成亲人，一心一意对他们好。

柳氏病了，她不眠不休地亲自照顾；顾衍身上的衣服、荷包都是她亲手一针一线缝制，从未假手丫鬟；铺子里送来的任何好东西都先紧着他们。

无非是真的想跟他们成为亲人，因为她在这世上已没了旁的亲人。

却没想到，一腔心血全被辜负。

别人只当她是一只待宰的肥羊，恨不能剥皮抽筋，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是她不好、是她不配吗？

姜若笙伤心到没什么胃口吃晚饭。

入夜后窗外雨渐渐停了。

她心情极差，披了件披风一路走进后院小花园。

园子里并未看到什么人，刚下完雨有些阴冷潮湿。

姜若笙再也忍不住，蹲在花圃前低声抽泣。

她好想念父亲母亲，假如他们还活着，她不至于如此。

夜色沉沉，更深露重。

头顶忽地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怎么又在哭？”

姜若笙蓦然抬头。

凉亭里，顾珩之正坐倚在阑干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昏暗中看不清他神色，只觉得他语气不豫，似有几分生气。

第四章 姜若笙顿时一慌。

一天内被他撞见两次在哭，实在太难为情。

方才匆匆看一眼凉亭里还以为并没有人，如今想来是被檐柱挡住了。

微风拂过，男人身上淡淡的酒味也飘了过来。

他今日刚回顾家，难免跟顾家各房设宴饮酒，想来是酒后来这里休憩，反而被她打搅了气氛。

他心情明显不好，姜若笙不敢触他霉头，行礼道：“不知三爷在此，若笙失礼，若笙告退。”

“站住。”顾珩之淡声。

他语气自带一种上位者不容置疑的气势，姜若笙不由自主停住脚步。

他声音微凉：“问你话，为什么又哭？”

姜若笙抿唇——这种事，怎能对他一个外男说？

她迟迟不语，又听他道，“怎么？又崴了脚？”

姜若笙脸色微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宋闻这时来了。

他一手拎一盏琉璃灯，一手拎着一个食盒，跑过来道：“爷，你刚才用了不少酒，还是喝一碗醒酒汤。”

一转头看到姜若笙，顿时一愣，“姜姑娘怎么在这儿？”

姜若笙垂眸，没应声。

顾珩之示意宋闻将食盒放在凉亭的石桌上，接过那盏灯道：“去外头守着。”

宋闻心中惊愕，连忙答是。

他家爷自从中了状元后京中说亲的大家闺秀比比皆是，其中不乏皇亲贵胄，更有不少女人明里暗里投怀送抱，从没见他对哪个姑娘有兴趣。

今天这已经是第二次对姜若笙破例了。

只是——这位姜姑娘好像定亲了啊？

他们爷不会？

想到这个可能，守在门口的宋闻不觉双腿一软，往里看了眼，那两道身影仿佛离得近了些。

顾珩之将手里灯往上一提，平声道：“上来。”

灯下，姜若笙一张苍白小脸上透着几分倔强，眼角微红，她没动。

顾珩之又道：“那你是要我下去？”

姜若笙朱唇微抿，片刻后，才是提裙而上，进了凉亭后，又对他行一礼。

顾珩之将灯罩摘下放到凉亭的圆桌上，坐下后打开食盒拿出那碗醒酒汤慢条斯理地喝完，才开口。

“顾衍怎么欺负你了？”

姜若笙不觉微微一惊。

不似白天他问她“谁欺负你了”，这回开口是笃定的语气，不愧是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人，竟然猜到了。

姜若笙垂眸，一时并未答话。

顾珩之等她片刻，又道：“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语气竟颇有耐心。

姜若笙更加惊诧，犹豫片刻，最后也只是低声道：“没有。”

他是大房的人，凭什么替她做主呢？

能替她做主的无非也就是外祖母，但外祖母身子骨大不如前，她不可能拿这种事来烦她。

何况，凭眼前人的才能，她就是不说，他也能很快查到缘由。

真的说出口，反而可能会被指责不懂事。

凭借多年寄人篱下生活的本能，姜若笙很快便知道该怎么做。

顾珩之起身，上前一步。

他存在感极强，有种压迫力，姜若笙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抬头。

顾珩之一袭月白长衫，清冷孤高如皑皑雪山上的皎月不染一尘。

他面若冠玉，鬓若刀裁，眉眼清冷，声音微冷：“你不信我？”

语气分明透着不快。

姜若笙没应声。

顾珩之眸色微深：“何妨一试？”

姜若笙垂眸：“若笙不敢，当真无事，若笙只是想家了。”

这话半真半假，也不算完全敷衍。

顾珩之打量她片刻，没说信还是不信。

姜若笙再度行礼：“夜深了，三爷早些安寝。”

顾珩之终于没再说什么，将手里灯递给她：“路上当心。”

姜若笙想拒绝，看到他一双幽沉的眼，又下意识地将灯接过来。

“多谢三爷，这灯明日我会命人送回。”

“不必。”顾珩之道，“我会命人去取。”

姜若笙松一口气，这就方便多了。

她的丫鬟去前院找他，总归不那么妥帖，容易落人口实。

难过的情绪被顾珩之一打岔，姜若笙好了许多，回到房中便歇下，很快睡去。

隔天一早起床，姜若笙去给外祖母请安，几位太太都在，柳氏也立在一旁。

顾老太太昨夜有点着凉，头昏昏沉沉的，戴着抹额，见到她还是亲切地招手：“若笙快来，昨日下了雨夜里睡得好不好？有没有着凉？”

姜若笙眼眶微微一湿，凑到老太太怀里：“若笙都好。这话该我问外祖母才是，您是不是贪凉夜里出去玩，才着了凉？”

顾老太太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戳她脸颊一下：“看你这小皮猴儿说的什么话。”

姜若笙照例在顾老太太这里用了早饭。

顾老太太强行打起精神道：“我活了一把年纪也该到头了，但怎么也要看着我们若笙嫁人才行。”

姜若笙心中不觉浮起一股酸涩。

柳氏立刻道：“呸呸，母亲长命百岁。您何止要看着若笙嫁人，她生了太孙您还得帮着她照看几年呢！”

顾老太太顿时喜笑颜开：“你们看你们太太多懒，当婆婆的不照看竟叫我照看，这算什么事？”

大家登时都笑起来。

姜若笙一言未发，她知道柳氏是故意如此说，为了就是让她老实跟顾衍成婚。

出了老太太房间，柳氏一面赔笑，一面将姜若笙拉入房中。

顾衍果然早在房内等着她，见她进来，先扇了自己一巴掌。

“姜妹妹，昨天都是我的错，原是我该死。”

这一巴掌连个响声都听不见。

顾衍过来拉她的手，被姜若笙甩开。

顾衍立刻讨好般拿出一块通透的玉佩递给姜若笙。

“姜妹妹，这是我特意为你挑的，就当是赔礼，在我心里，你永远是第一位。”

姜若笙接过玉佩，上头镌刻着兰花花纹。

她不喜欢兰花，她喜爱牡丹。

她也不喜欢玉石，玉石易碎，不如金银坚固。

姜若笙这时才发觉，这么多年来他送过她不少东西，但却没有一样她喜欢的。

竟然还口口声声说她是第一位。

见她没拒绝，顾衍心底一喜，忙道：“我不过是可怜嫣然身世罢了。她父亲早逝，生活贫困，她哭着跟我说她就要及笄却连个像样的簪子都没有，我这才陪她去首饰铺子里逛了逛。”

“你放心，我只想娶你。”

柳氏见她接了玉佩，也紧接着牵了她的手笑道：“这就对了，衍儿不过是一时糊涂，若笙你大方些别跟他一般见识，就快是一家人了哪有天天吵架的理。”

姜若笙倏地冷笑一声，用力将玉佩扔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柳氏和顾衍皆是一惊。

姜若笙冷声道：“可惜我不想嫁你。这亲我一定要退，原因你们二人心知肚明，再说下去只会伤了情分。我给舅母半月时间，舅母若是办不好这件事，我只好去求外祖母。”

柳氏大喝一声：“胡闹！这等小事也值得去劳烦你外祖母？你外祖母身子骨不好，你岂能如此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