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深情终错付》 1、 1、

这是我在煤场当苦力的第五年。

身后的管事挥着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人堆里。

人群里的人都暗中挤着我,鞭子打在后背上火辣辣地疼。

我双眼无神,只是麻木地搬着。

一双白净的手早已黢黑,分不清是黑炭的痕迹还是凝固的血迹。

这年,太子娶妻,皇上龙颜大悦,大赦天下。

此时已是寒冬腊月,天寒地冻。

荒原上更是风大露重,而我只有一件单薄的棉衣。

棉衣早已四处漏风,棉花边走边掉。

这一路走到天黑,管事突然激动地让所有人都停下来,说是京城的贵人来了。

我跟着一群人跪下,眼里微动。

京城······

我害怕京城来的人,见到我如此不堪的样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太子新婚······今特批大赦天下······”

蓦地听见这声音,我如遭雷击,浑身不受控制地抖起来。

曾经十年的时间,他的一切我都如此熟悉。

一双金色长靴停在我面前,我痛苦地闭上眼,身子又伏了伏低。

果然,下一刻云君赫的声音响起:

“南宫珍珠,你可真狼狈。”

“再次见面,你居然变得这么脏。”

他看我的眼神丝毫不掩嫌弃,我不自觉地蜷了蜷脏手。

可握紧了拳,掌心都是煤渣。

他的厌恶过于明显,身边的小厮拿起金凳,放在他面前。

云君赫一脚踢翻,金凳砸在我的脑袋上。

血涓涓流下来,我也一动不动。

云君赫皱眉:

“随我回京。”

回京······我不要!

我惊恐地跪着后退,不停下跪磕头,额头上的血染红了身下的黄土地。

“我不要回京!我不要!”

云君赫脸上闪过不耐,还没开口,身后的管事一鞭子打来。

粗长的鞭子打在身上,疼地我龇牙咧嘴,但依旧磕头求着他。

云君赫一甩袖子走了。

管事的直接推我上前,一鞭一鞭打着我赶我走。

就像是在赶畜生。

云君赫一行人的马车我自是上不去。

管事的急于讨好权贵,赶紧将一个绳子绑在马车后,另一端绑在我脖子上。

末了狠狠推了我一把。

我本就虚弱,站不稳,马车一走,我被拖在地上往前滚。

管事的赶紧跑着过来,一把扯起我,恶狠狠地给我一巴掌。

于是我跟在马车后,亦步亦趋,踉踉跄跄。

脚上的草鞋早就烂了,里边的破草根走一步扎一步脚。

从煤场到京城的路,是我一步一步,流着血走到的。

草鞋不知去向,站立的地方都是血痕。

京城的门娄,四四方方,灰暗方正,像是一座山将我压下。

这是我活了十八年的地方,却是我此生再也不想回来的地方。

云君赫,你早已羞辱尽我······

为何还要如此逼我······

2、 2、

云君赫在我走后第二年,当上了皇太子。

他娶的正妻,是皇后的母族大小姐,他的表妹,丞相府长女顾盼儿。

当年她与我一起在京城追着云君赫身后跑,我们谁都瞧不上谁。

此时已天黑,我衣衫褴褛,两眼发直地跟着走。

停下时已到了太子府上。

我抬头,便看见门外顾盼儿梳着妇人髻,笑意盈盈地迎了上来。

云君赫已经换了双金靴,此时大踏步下了马车,笑着接住跑来的顾盼儿。

“夫君,今日回来好晚。”

“盼儿累了便别等本宫,早些休息,毕竟昨夜辛苦了。”

云君赫这温柔的声音,曾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

那些年,他对我与顾盼儿一样的冷淡,让我以为这便是所有的他。

此时就在我面前听到,原来温柔他也有,只是吝于给我。

顾盼儿被他拦腰抱起,转来时忽而视线与我对上。

她掩唇惊呼:

“天呐,这是嘉禾郡主吗?”

太子府上的人基本都是原本三皇子府的老人,在那里谁不认识我?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了,看向马车后的我。

我咬着唇,直直跪下,重重磕头:

“南宫珍珠,见过太子妃。”

四下细细簌簌的声音就像是无限放大,羞辱的,不堪的,诧异的······

我就像是自虐一般,一个一个听着。

心脏疼的就要滴血,但我的腰背依旧挺着。

好像羞辱,没有我想的那么难挨。

亦或者,我已经没了当初的骄傲。

云君赫抱着顾盼儿进府,他的声音就像是飘来的:

“是的,本宫得让她吃吃苦头。”

我被安排在太子府的浣衣房。

这里的下人都认得我,对我如今的情况无一人不落井下石。

也许这是我的报应,这是我当初张狂的惩罚。

他们以为我难以承受这等落差,可他们哪里知道,我觉得这里就是天堂。

虽然他们也不给我吃饭,但我还能去厨房偷一点馒头。

没有馊的饭菜,也没有老鼠和黄鼠狼和我抢饭吃。

虽然房子破烂不堪,四下漏风,但是也算有了房子,我还能自己捡柴生火取暖,不像是在煤场,只能睡在背风的峡谷里。

管事婆虽然总是骂我,还给我最累的活儿,但是不会拿鞭子抽我打我。

这生活,在这五年里我想都不敢想。

3、 3、

天越来越冷,我间隙里捡的柴火已经不够用。

但管事婆给的浣洗衣物太多,我没有时间白日去寻。

这天已过五更,我被一阵寒风吹醒。

看着灭了的火堆,迷糊间出门寻找柴火。

门外已大亮,大片大片的雪花纷飞而下。

我搓着手,不停打颤向厨房挪过去。

手里抱了几根柴火就向回走,一会儿厨房来人又要撵我。

却不曾想,遇到了早起在后院练功的云君赫。

他一个漂亮的剑花挽下,皱着眉看我:

“又要在本宫面前装什么装?”

我福了福身子:

“见过太子,婢子无意打扰,这就告退。”

说罢转身就走。

“站住!你手里拿的什么?”

我紧了紧手里的柴火。

罢了,就是再冻一晚罢了。

我转身还没来得及讲话,云君赫身旁的秋月却已开口:

“哼,嘉禾郡主真是好算计,知道太子娶了太子妃,就想着用这种方法让太子看你一眼,真是做梦!”

云君赫眉头微冷:

“这像什么样子,是太子府委屈你了?炭火也不给你?”

秋月是大丫鬟,府中的婢子仆人吃穿用度都由她负责。

此时一听,她又赶紧委屈开口:

“太子有所不知,嘉禾郡主身份高贵,咱们府上的炭火她哪里看得上?人家要用的是宫里娘娘才能用的兽金炭。”

“可是殿下也知道,这兽金炭也就只有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有一些,其他人哪有这么容易得啊?”

我张了张嘴,在云君赫越来越厌恶的表情下,住了口。

不论我说什么,我都不能改变云君赫对我的厌恶一丝一毫。

这是我这么十五年来的经验。

“还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呢?南宫珍珠,你可真傲气。”

“煤场这么多年,你是一点没改。”

“就在这儿跪着,跪到你看清了自己位置再起来。”

云君赫一甩袖子,剑稳稳地扎在我面前的雪地上。

他袖子间的香气,是顾盼儿身上的熏香。

秋月得意地转过去,脸上都是嚣张和解气。

我淡漠地垂下眸子,面上毫无表情。

我怎么认不清我的身份了呢?

雪越下越大。

小时候总听说,京城下好大的雪,就要死好多的人。

我感觉我也要死了。

浣衣房的人知道我又不要命地去得罪了太子,也没人来催我上值。

已经不知何时,天色微微暗了些。

一个大红人影挡在我面前。

身后跟了很多的人,有人给她递袍子,有人打着伞生怕她淋到。

顾盼儿一脸骄矜,抬着小脸笑道:

“呦,南宫珍珠,你不是一直说太子妃位置是你的吗?”

“大家都瞧瞧,现在跪在我面前的又是谁啊哈哈哈哈······”

周围的婢子仆人都呼啦啦跪下:

“太子妃英明——”

我也俯下身子,但冻得僵硬,说不出一句话。

顾盼儿等不到我讲话,觉得无趣。

身后的常嬷嬷在腰间摸索,递上了一节鞭子。

我不怕挨打,但我怕鞭子。

在煤场的鞭子几乎是每个人逃不掉的陷阱,稍不留神就要挨一顿。

我几不可察地退了退,一直看着我的顾盼儿终于得意地笑起来:

“怕这个,是吗?”

“放心啊,姐姐打得不疼······”

常嬷嬷给的鞭子是后宅专门用来惩治恶仆的,粗长还带着倒钩。

我抖着身子,将头埋进胳膊里。

顾盼儿的力气的确不大,但我已跪了大半天,实在受不住。

咬着牙,我一句呻吟都没溢出来。

“我叫你还贼心不死勾引太子哥哥!”

“之前处处压我一头,看我现在怎么整死你!”

身下的雪已经被血迹染红,四周都静悄悄的。

“你都不知道云君赫对我有多温柔,有多宠爱,怎么,你嫉妒吗?!你说话啊!”

“他早就爱上我,你就是个悲惨又可怜的女人,你知不知道?!”

常嬷嬷拉拉顾盼儿的袖子,轻声道:

“太子妃,她、她不动了······”

顾盼儿用尽最后力气,给了最后一鞭子,还恶狠狠地道:

“怎么?本宫乃是堂堂太子妃!惩治一个罪人都不行吗?!”

话虽这么说,但是她还是扔下鞭子,快速离去了。

4、 4、

我是被一阵风吹醒的。

醒的时候,我以为我已经死了。

身后的伤疤流出血滴在雪上,四周的雪暖的消融又附上新的一层。

四下漆黑,我头痛欲裂,踉跄往那间破屋走。

到了地方,那间破屋已经四分五裂,最后一根能支撑的椽木在我的面前轰然倒塌。

我累极了,眼前已经开始了重影和恍惚。

我钻进废墟里,床上已都是木屑,我只能挤进床下。

浑身发烫,似是有一块布将我紧紧包裹,我拼命挣扎都出不来。

恍惚间,我好像看见了我的母妃。

······

我父南宫钺,曾率铁骑踏平了北疆十六城,自此册封大雍镇南将军,一时风光无量。

大哥南宫宇,二哥南宫澈,都随着父亲征战沙场。

可后来,三人都命丧沙场,传说是大雍里出了叛徒。

母亲当时还怀着我,跪在雪地里求大雍帝彻查。

大雍帝也悲痛欲绝,答应母亲一定将叛徒碎尸万段。

母亲回去后日日以泪洗面,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生我的当天,大雍帝一封圣旨驾到。

封母亲为一品诰命夫人,封我为嘉禾郡主。

母亲愣怔,但还是接了旨。

我刚满三岁,母亲带着我去了父兄的墓前。

两眼含泪,摸着我的头说:

“珍珠,这名字是你爹起的,我笑他没文化,起的名字又俗又雅的。”

“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是南宫家的宝贝了,是娘对不住你,可是娘活得好痛苦······”

我一知半解,可她当着我的面烧了圣旨,一头撞死在父亲的碑前。

之后我被带进宫里,养在皇后身下。

陛下皇后都对我宠爱有加,甚至是溺爱,风头更甚公主。

天下人都夸赞大雍帝与皇后仁爱,对国之忠臣后代极好。

于是我养成了这嚣张跋扈,无人敢管的性子。

以至于第一眼见到云君赫,我就要他。

他可是皇后之子,最是见不得我这嚣张跋扈的样子。

我偏偏不知,皇后明明说他最是喜欢自己。

皇后说,云君赫就是嘴硬心软,只要跟在他后边缠他,他一定会重新喜欢上自己。

我跟在他身后缠了十年,殊不知,换来的是他朝堂参我一本。

他证据桩桩件件,说我私下屯兵,挪用国库充当私银,是在动摇大雍根基。

满朝震惊。

天子震怒,取了我的爵位,下放我去煤场当苦力,永生不得入宫。

云君赫亲自来镇南王府上宣读圣旨,我哭喊着,拽着他的衣袖说我是被冤枉的,求他再去查查。

他一脚踢开我,厌恶地拍拍被我拉扯过的袖子:

“南宫珍珠,你嚣张这么多年,该长长教训了。”

······

我浑身酸痛,脑袋更是疼的要炸开。

很不情愿地,把我们之间的事梦了一次又一次。

5、 5、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又被冻醒了。

就像是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一样,我竟不觉得浑身有什么不对。

从门口的废墟爬了出去,四下看不见任何人。

前院传来歌舞之声,我隐约猜到云君赫在宴请宾客。

全太子府的守卫应该都去了前院。

如果要走,这是我最好的时机。

走一步我都要喘两下,一路扶着墙,来到一处杂草丛生的地方。

这后边是我之前为了追着云君赫,自己挖的狗洞。

之前钻狗洞的时候被卡住了,被云君赫当场抓到。

我红着脸让他不准声张,可第二天整个京城都是我的流言蜚语。

这五年我瘦了不止两圈,整个身子都只剩下个骨架子,钻起来倒是异常容易。

这门外的朱雀大街,依旧喧哗热闹。

我踉跄地走在人群热闹的中间,但掩盖不了我的苍白。

我不知道要去到哪里,只能循着最熟悉的路,慢慢走着。

这时候才模糊意识到,天下之大,我已没了亲人。

甚至,我也没了家。

京城偌大,没有一处我可以落脚的地方。

我循着意识,停在原本的镇南王府门外。

手轻抚上门口的石狮子。

这是我父兄踏平北疆之后,取了北疆皇室门口的石狮子运回来的,大雍帝赐给了镇南王府。

不知为何,虽然从未见过我的父兄,但是此时一想他们,眼前已经是模糊一片。

心里的委屈就像是浣衣阁里盆中的泡泡,咕噜咕噜的,吐也吐不完。

“诶你是谁啊,你怎么在我家门口?”

你家门口?

可、可这明明是我家啊······

抬眼,眼前是一个少年,但我看不清他的脸。

“你、你别哭啊,我可没碰你一下啊。”

我眨了眨眼,不看他,仰着头看向门上的牌匾。

那里赫然写着“幽州王府”。

我真的没有家了。

倒下去的时候,感觉有人接住了我。

“喂,你什么情况啊?”

“妈呀好烫,你可真行······”

6、 6、

这位少年是幽州王长子,幽州府世子莫景之。

他性子跳脱,单纯率真,抱着我进了府,还替我诊了脉。

熬了汤药就蹲在我床前一口一口喂我,嘴上也没停:

“你可真行啊,这么弱的身子骨还这么重的病,我要是你我就安静等死了,你还没事儿到处瞎溜达······”

我眼神垂下,等死我也是愿意的。

可我都没有地方安静地去等死。

感觉眼眶又是一阵湿意,我赶紧眨眨眼,逼退了些。

“你叫什么名字啊,有没有地方去?”

一碗药喂完,他还不走,趴在床边仰着头问我。

他的眼睛干净得仿佛有星辰,我已肮脏不堪,不敢看他,移开了眼。

“我叫珍珠,没地方去,爹娘都死了······”

话音未落,莫景之已经接去了话头。

“天呐那你一个小姑娘真的太不容易了,你就住我家吧,想当个婢子也行,不想当就当半个主子也行。”

我赶紧起身在床上跪下,哐哐磕头:

“珍珠不敢,当个婢子已经是万幸,只要世子不嫌弃······”

莫景之大手一挥,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就已经又被按着躺了下来:

“行了你快别折腾了,背上的伤都要崩开了,我可是好不容易偷来了些我娘亲的凝香膏。”

我心弦一颤,凝香膏,这可是皇后娘娘都舍不得用的上好金疮药。

“世子大恩大德,珍珠无以为报······”

“你不会想要以身相许?”

“不敢,珍珠身份低微,不求这些莫须有的富贵。”

莫景之轻笑,给我掖了掖被角,拍拍我的脑袋:

“行啦,先呆着吧,养好了伤再好好干活。”

我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突然出声:

“世子,可否问下幽州王是什么时候回的京吗?”

莫景之的身影停都没停,只是挥了挥手:

“五年前——”

莫景之虽是幽州王世子,武功不差但是醉心医术,给我的药都是亲自调配,顶顶好的。

我的伤好的极快。

他心细,看到了我的手虽纤细,但是却伤痕累累,还调配了润肤膏,滋养我的手。

他对我越好,我越是忐忑。

万一云君赫还没有折磨够我,万一云君赫又找上门来,万一给幽州王府带来灾难怎么办······

京城又下了大雪,他兴冲冲叫我出门打雪仗。

我不敢打他,他一脸不高兴:

“我跟你下命令了,快打!”

我刚打出去一个雪团,幽州王便叫他去了前厅。

他一脸不情愿,回头喊我让我跟上。

我心里极为不安,收了手,低垂着眼站在一边。

一进前厅,便看见了云君赫坐在高台之上。

阴沉着脸,看不清神色。

顾盼儿也在,只不过看起来有些生气。

我心弦一颤,低着头,躲在莫景之身后。

他以为我害怕,还拍了拍我的手,轻声说:

“没事儿,贵人说话,我们装聋作哑即可。”

可他刚坐下,上边的云君赫就抬起眼,声音低沉:

“莫世子,听说你前几天收了一个丫鬟,可否让本宫看看?”

莫景之也愣了一下,瞥了一眼我。

我的手抖着,默默收了回去。

“啊这等小事,难为太子殿下记得,只不过为何······”

坐上的云君赫相当不耐,赤红着眼,看样子找我找了些时日。

“几日前一个婢子从本宫府里逃跑,本宫要将她抓回去。”

我更怕了。

若是没有莫景之这段时间的关爱,我也许也就破罐子破摔,任凭他羞辱捉弄。

但是······

我终究有了些许留恋。

“原是这样,媛儿——你上来——”

我的手捏的更紧。

一个姑娘发着抖上来,颤颤巍巍行了礼。

云君赫摇了摇头,顾盼儿暗中松了口气。

“本宫这次来多有叨扰,还望皇叔见谅,实在是贼人难寻,让本宫有些忧心啊。”

幽州王赶紧回礼,不敢怠慢。

不诚想,已经送到了门口,云君赫的视线却突然扫了回来。

我一时不查,与他四目相对。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