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小姐沉迷退婚》 第1章 京城城郊。

明净悠远的天空万里无云,高大秋黄的梧桐密林两道相夹。

这条进城偏道上无人专门打扫,所以旺盛的杂草已有半人高,车轱压过土泥路上的碎石与枯叶发出吱呀的声响。

悠悠而来的绛蓝色马车看上去并不起眼,勒马的车夫生得憨厚老实,但握着缰绳的粗糙双手、鼓鼓囊囊的小臂肌肉、炯炯有神的双眸,又瞧着不是普通百姓雇得起的。

马夫身侧还曲腿坐着一位鹅黄衣衫、圆脸微胖的婢女,她托着腮,眉眼间似有几分忧愁。

“哎。”江信已经数不清这是丹春第几次叹气了。

“你说,咱们家小姐怎就摊上了恭王呢?恭王名声素来不好,听说生得更是五大三粗,槐梧如兽,前几年又在西疆毁了容,只怕更是吓人可怖......还有那阴兵借道的传闻......我们小姐如花似玉,柔弱多病,哪里受得住这样煞凶之人?”

丹春一双眸子皆是化不开的愁绪,絮叨的声音不大,当却让江信的耳朵受了一天的折磨,尤其越近京城这小妮子话就越多。

她口中所说的恭王仍当朝二皇子邵玹,十六岁时皇帝亲封恭王,镇守西疆,一晃五年立下赫赫战功,今年更是斩西戎六族首领之头以献宣明帝千秋贺礼。

宣明帝大喜,召恭王班师回朝,父子团聚。

丹春看到的是恭王声名凶煞,容貌不佳,江信看到的却是恭王的功绩:“恭王镇守西疆、佑国护民,乃是梁宣国大英雄。就算在战场毁了容,那也是大功臣......你莫要如此不敬。”

江信没在江家做护卫时,曾是镖局的镖师,护送过一批到西疆的货物,也是见过恭王所掌管的玄狮军,那股令行禁止、肃杀威风的劲儿看的他是心生崇敬。

“我哪里是不敬恭王,我只是为小姐不平。”丹春反驳道,“若是小姐和恭王成了婚,日后要去西疆那等子荒芜之地如何是好?小姐这身子可受不得风吹雨打......要是再受些委屈,小姐都没人撑腰!”

“你不要多想,小姐这次回京不就是为了处理婚事。恭王贵不可言,皇帝也没下圣旨,八字没一撇呢。”江信安慰道,“没准这婚事顺顺利利退了,小姐再回江州挑个如意郎君,皆大欢喜。”

“可是我家小姐这般好,要是恭王瞧上咱小姐了怎么办?”丹春越想越愁,江信也被她说的无话可说,只能讪讪地盯着前路。

就在丹春要再叹气时,后面的马车内传来了一道轻柔温软的声音:“丹春,到哪儿了?”

这道声音一出现,瞬间让丹春那张愁云笼罩的脸欢喜起来:“在呢,小姐!约莫还有一个时辰就到京城了。”

说话间,马车的门帘被一只如柔荑般的玉手拨开,五指纤纤如笋芽,水嫩漂亮,青色的脉络如水莲花儿似的攀附在皓腕若隐若现。

随着门帘被一点点撩开,马车内的人也显露了出来。

只见斜靠着窗边的女子一身白桃杏带藕丝裙,头上一只并蒂碧玺海棠花发簪遥遥轻颤,生得是温软娇柔的长相,肌肤胜雪,白腻如脂,眉如翠点,齿如含贝,微微一笑似光华清辉洒落。

最漂亮的还是那双好似一泓清水的杏仁儿眸,顾盼之际,如圆杏点秋水,如明烛生玉晕,叫人觉得无比美好干净。

只是可惜女子的身形有几分纤弱,面容也无血色,瞧着有几分病弱。

许是在马车上待得太久,女子也有几分困倦,一双眼瞳潋着水雾似有烟霞轻轻拢,一个慵懒的哈欠打下来,更是我见犹怜。

马车内的桌榻上,除了热茶糕点外,还有一本黄皮话本被摊开随放,上好的斗彩云纹琉璃香炉缭起白烟,淡淡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

马车内的正是五岁时被送回江州的文信侯府温家三小姐——温归姝。

温归姝乃文信侯府二房嫡幼子温之砚的独女,母亲是江州世族大家江家的嫡女江若黛,温归姝一岁时其父外派到徐州任正三品徐州刺史一职。

本五年任期结束就能回京升迁,却没想到温归姝五岁那年徐州洪涝,温之砚力挽狂澜,最后为救百姓死于洪水之中,其妻积劳成疾,染上疫病,也死在了回京路上。

顿时,温归姝成了遗孤,归京后由大房照养。

也是同年,温归姝与大房嫡子明哥儿在湖边游玩时意外坠湖,久病不愈,后外祖父母家江家来人将她接回了南方养病 。

一去就是十年。

去年温归姝及了笄,文信侯府那边亦派人来信,于是温归姝就这样踏上了回京的路。

第2章 “小姐可莫在马车上看话本子,这马车摇摇晃晃的,伤眼。”丹春单手撩起裙摆进了马车诶内,一面为温归姝添茶倒水,一面操心地说道,“小姐怎得又在看这等故事?”

丹春拿起书来一看,这本书赫然写得是那什么画皮鬼吃人作恶、道士抓鬼除恶的鬼怪吓人之事。

似是怕只有文字不够刺激,上面还配了些狰狞可怕的图,丹春单是扫一眼就心头发颤,小脸发白。

她连忙把书合上,看向自己小姐的眼眸带上了几分委屈:“我分明和杏春姐姐分别时收走了这等话本子的......”

自家小姐哪里都好,就是胆子大得有些吓人,从小不喜欢琴棋书画,却喜欢这些鬼怪异事、诡案传闻。

可是女子看这些,丹春总是觉得不太好。

温归姝瞧着丹春这副模样只觉可爱,于是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笑道:“我只是觉得里面这道士寻踪追求鬼的本事有几分意思。”

温归姝这一笑更是灼如芙蕖出绿波,水波骀漾,冲淡了身上的病弱苍白之感,愈发美得灼人心魄,让丹春瞧得两眼发直连说什么都忘了。

最后只化作了一声低落的叹息。

“又叹什么气?”丹春生得活泼可爱,这般故作忧愁的样子让温归姝觉得很是好笑。

“奴婢只是觉得小姐值得这世间最好的男子。”丹春说道。

在她眼中,小姐就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不仅生得貌美,还仁慈善良。

建昌十八年,她十一岁时随着父母逃难到江州,父母嫌她吃得多就想将她卖去青楼,那时候是前来施粥救难民的小姐出手把她救了下来,让她日日吃得饱饭还不挨打。

她跟着小姐将近十年,小姐从不苛待欺辱下人,江府上下谁人有难求到小姐跟前,小姐都会能帮则帮,对她和杏春更是亲如姐妹。

上侍长辈,下慈晚辈,江家谁人不说小姐好?

若是没那与恭王的婚约,在江州大把温柔俊俏的郎君由着她家小姐选,背后又有江府为小姐撑腰,谁也欺负不到小姐。

可是来了京城,天高路远,人生地不熟,丹春怎么想怎么忧心忡忡。

温归姝听到这话既不恼也不悲伤,而是抿了一口茶说道:“好与不好,都是每个人自己评判。恭王镇守边疆五年,若没有他,西戎人定会大肆东侵,哪里还有这太平日子......进了京城可得谨言慎行,不能妄言。”

丹春听了这话,眉眼耷拉了几分回道:“是,是奴婢考虑不周了。”

听着语气,却还是委屈巴巴的。

温归姝接着说道:“再说,恭王身份如此尊贵,哪里是我一个孤女攀得上的,我身子病弱,亦不适合入皇家。这番上京没准正是解除婚约的契机......”

温归姝这般说,丹春却更着急了:“呸呸呸,小姐只是身子弱,大夫说了好好调养就是,咱们小姐可是得长命百岁,康健无忧!”

“是,是,是。”眼瞅着丹春急了,温归姝连忙笑着应道。

外面驾着马车的江信也听到了这些话,朗着嗓子喊道:“小姐心善,定能得佛祖庇佑,顺遂安康的!”

温归姝拢了拢脸侧的发,并不怎么忧虑伤感。

因为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温归姝是五岁时穿到原主身上的,那场落水让原主一命呜呼,而原本在现代的她也因车祸身亡穿了过来。

穿越之时时空交汇,她隐约记得还在梦里见到了小小的原主。

一身粉藕衣裳的小女孩提着裙摆说:“我不喜欢这里,我要去找娘亲爹爹了。若是你能活下去,那往后你就替我活着吧。”

说罢,她就笑着跑向了另一对模糊的高大身影,隐约可见男子身子挺拔,女子小鸟依人,宛如璧人。

三人手拉手消散在虚无之中,而后她就穿了过来。

只不过她穿过来时脑袋有伤,把自己穿越的事情给忘了大半,被送回江州后才随着长大断断续续想起来。

她不仅想起来穿越之事,还想起来自己穿的是一本真假千金的古言小说。

小说中男主是当今皇帝宣明帝与其深爱的白月光所生之子,因着后宫前朝局势诡谲而记于户部尚书明霆名下,唤为明赫。

女主则是安阳侯府所被掉换的侯府真千金,自小被老医师养大,唤为顾霏,成年后上京寻求,被侯府认回改名姜霏。

一个是藏于尚书府不受待见体弱多病的假庶子,一个是养于乡野但气度清冷善于医术的真千金,他多次在她被人为难羞辱时出手相助,她心生感恩治他旧疾伴他左右。

两者相互爱慕,相互扶持,女主陪着男主从不受待见的尚书庶子走向炙手可热的三皇子,男主则以江山为聘许诺只娶一人荣宠无限。

第3章 她则是一个小说后期的炮灰,身上负着与二皇子恭王幼年定下的婚约,却归京后喜欢上了小说男主,接着她的作用就是给男女主的感情添堵,顺便激化男主和恭王的矛盾,最后暴毙而亡。

她那未婚夫二皇子也就是恭王则是书中的大反派、男主登基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他的下场亦是凄惨,犯了意图谋反、私铸军械、冒领军功等罪名被斩首示众。

要提及原主和二皇子的婚约,那其实也是个笑话。

原主一岁时,宣明帝携景贵妃、二皇子南巡,温之砚在一场刺杀中救了二皇子与景贵妃,立下大功。

后夜宴上,六岁的二皇子偷吃酒醉了就抱起原主不撒手,非说什么“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缠着宣明帝赐婚,还当场朝着温之砚叫起了岳父。

宣明帝亦是有几分醉意,便随口应下了。

于是一桩莫名其妙的口头婚姻就压在了话都说不清的原主头上,现在又落到了温归姝的头上。

温归姝自是不想沾染上这等事的,先不提她与那二皇子没情谊,单是他反派的定位和凄惨的下场就让温归姝避之不及。

眼下恭王大胜回朝,瞧着是风光无限,内里却危机重重,前背靠丞相的大皇子贤王虎视眈眈,后有尚未被认回韬光养晦的三皇子明赫,恭王行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温归姝重回一次,可没什么舍命陪君子的癖好。

这几年她一直外传自己体弱多病的名声,为的也是解除婚约多一份助力——毕竟她若是个随时一命呜呼的病秧子,恭王定不会娶她。

实际她的身子虽是有几分弱,但伤不到根本,只需平日里注意些就好。

此番上京,温归姝还是颇有信心的。

小说里恭王不喜欢她,与男主争锋相对也不过是自尊心作祟,你不情不愿,还是各走各的路就好。

温归姝向来看得开,所以这会儿不仅不难过,还有心情绑起车窗帷幔欣赏起深初秋风景来。

见小姐这般从容,丹春浮躁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轻手轻脚地为小姐搭着毯子,以防风寒。

马车悠悠向前,又行了几里路来到了窄路上时,变故陡生。

江信勒紧缰绳,看着眼前不知从何处窜出的四五个黑衣人暗道不好。

这些人黑布蒙脸,只露出一双森然鬼气的阴冷眸子,其中两人握着的长剑还滴着血珠,另有两人重伤狼狈。

一个对视的瞬间,这些人眼中已经起了杀意。

“有刺客!小姐小心!”江信高呼,缠在腰间的软剑猛然抽出,瞬息间已抗下黑衣人的两击。

江信是有本事在身上的,两个黑衣人同攻也未能突破江信的防守,只是划了他大臂一刀。

马车剧烈颠簸,打斗声与马鸣声刺耳尖锐,丹春吓得脸色苍白却还是挡在了温归姝面前。

温归姝握着丹春肩膀的手节骨都在发白,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回京还能碰到这等事。

马车再次被重创,琉璃香炉砸在地上四分五裂,温归姝额角也撞在了马车壁上顿时一片通红。

几瞬思考,温归姝已然拔下了那只碧玺海棠花发簪藏于袖中。

说这时迟那时快,一只握着鲜血淋漓的长剑的手伸了进了来,温归姝连忙拉开丹春避开剑锋,然后握着簪子的手高扬下落狠狠扎在黑衣人的手背上,温热的血迹溅上她的脸颊。

海棠花发簪是经过改良的,花瓣儿一转下端就伸出金片尖刺,锋利无比。

及笄前她在江州差点遭贼人非礼,家中表哥江栎素来喜欢研究奇淫巧技、工匠木活,就帮她做了这等防身之物,没想到今日份竟派上了用场。

一声痛呼传来,长剑落地,那人似乎也没想到马车内娇滴滴的女眷这般狠辣,一双死鱼般的眼眸诧异又惊讶。

而下一秒,他则被江信掐住脖子扔了出去。

接着,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传来,几道闷哼后,外面似乎安静了下来。

温归姝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神情惊惧但眸光异常冷静坚定,全然没有伤人的害怕,倒是与她的温软娇柔的外表十分不符。

“感谢各位好汉相助!”良久,江信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

这一声,是感谢,也是信号,让温归姝和丹春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马车的门帘已被砍得七零八落,温归姝一眼就看到了江信捂着胳膊单膝跪在马车前架,面色苍白,大片大片血迹从指缝中渗出。

温归姝看的心头一紧,丹春更是浑身发颤,口不能言。

这时外面又响起另一道男声:“无事,近来京外流寇乱窜,倒是让你们受惊了。”

第4章 温归姝微微探前身子侧目看出去,只见四五名高大威武的男子做侍卫装扮,端坐马上,为首之人约莫二十五六,国脸剑眉,一身正气,他的衣袍上多了些山木绣纹,瞧着比其他人更加有地位。

温归姝回想着刚刚那黑衣人的装扮身手,只觉这些人更像是杀手而非流寇,再看看前来相助的这些人,个个气势非凡不像寻常侍卫,温归姝顿时觉得自己怕是撞见事儿了,头皮微微发麻。

接着,那人继续问道:“马车中人的人可好?”递过来的目光似有几分探究。

温归姝深吸一口气,理了理鬓角后撩起残破的车帘扶着丹春的手走了下去。

为首的国字脸男人看到马车上下来的女眷时微微一愣,只见那女子容貌娇柔温软,肤如凝脂,玉质天成,乌发因失了簪子而微微凌乱,额角泛红,一缕青丝浮在脸侧愈发惹人怜惜。

最漂亮的还数女子脸颊上的那几颗血珠,猩红的血色衬得女子脸颊更加白皙,整个人就像是一朵被血色玷污的玉白莲,无瑕却又妖冶,有种说不出的冲击力。

她的身姿纤瘦,如弱柳袅袅,走路的体态却是优雅好看。

马车前,林林散散躺着四具尸体,鲜血染红了泥土,腥味扑面而来。

而那女子只是稍蹙眉,杏仁眸中冷静如水,还算得上镇定。

这倒是让他高看两眼。

“感谢各位好汉相助,小女子与仆人一起本是前往京城投奔家人的,却没想到遭遇这等祸事。不知好汉出自何家?我定会登门拜访,以表感激!”温归姝尽量避开看那些起死人,尽管她前世就喜欢那些凶杀推理、悬疑恐怖类的电影游戏,但第一次亲眼看到死人,还是颇为不适。

说罢,温归姝柔柔一拜,整个人腿都有些发软。

她能感觉到那男子的视线在她和丹春的身上打量,似是在确定什么。

“不必了,我们不过是跟随老爷前往龙泉寺祈福,碰巧遇到罢了。若是这位小姐不介意,这些贼人的尸体我们就拿去给官府换个赏钱了!”男子说完朝左侧看了一眼。

温归姝这才发现还有一队人马站在密林之中暗中看着她们。

树木繁杂,温归姝只能看到他们簇拥其中的人尤为高大健壮,一身玄色夹暗金绸纹锦袍华贵庄严,衣袍胸前的金线立狮宝华纹狰狞凌厉,似泛着如刀剑般的寒光。

哪怕看不到人,温归姝也能感觉那人极富压迫感的锐利视线。

更要紧的是,刚刚男子说话时温归姝脑海中测谎的铃突破响了一下,铃声分别落脚在“祈福”“官府”这些字眼上,可见这些话都是骗人的。

测谎这能力也是温归姝穿越过来后获得的,别人只要在主观意图上说谎时她的脑海里就会响起一阵铃铛声,或重或轻,有时谎言欲盖弥彰的真相越危险,这铃铛声便就越剧烈。

温归姝没想到这会儿也能用上。

不过她虽有几分紧张,却没在这些人身上感觉到恶意,若是他们不想他们活下来,只怕刚刚也不会出手相助了。

思及此处,温归姝又安心了几分,于是说道:“各位想怎么处理都行......不过不知小女子可否问诸位是否有伤药在身?我的马夫受伤不轻......”

温归姝还惦记着江信的伤,江信听到这话也投来了感激的目光。

马上的国字脸男子倒是爽快,一面吩咐其他人搬挪尸体,一面朝江信扔去一瓶金疮药:“再走一刻钟,前面有一客栈,客栈的掌柜会几分医术,你们可以休整片刻再出发。”

“多谢好汉提醒。”江信面露喜色抱拳说道,言辞诚恳真挚。

没多久,这些人就将那几具尸体拖在了马上,后整齐有序地离开了。

等这些人走了,温归姝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她那只宝贝簪子可还在那刺客手上插着的呢!

——

密林之中端坐于马上的玄袍男人望着摇晃而去的马车若有所思,申长风清理完刺客尸体后纵马上前请命回禀:“主子,马车上除那两位女眷外,没有其他人了......刺客有一人逃跑,一人活口,其余的都死了。”

“查,今日哪些人出城走过这条路,都一一查个清楚。”男人的指腹摩擦着缰绳,声音低沉有力,宛如饱经风霜、千锤万炼的铜刀铁剑,冷冽如霜,不怒自威。

申长风点头道:“是,刚刚那辆马车也要再查一遍吗?那马车中,唯有两位女眷,说是前来投奔亲人的......”

“不可放过一个。”男人的指腹摩擦了下粗粝的缰绳说道,声音不见任何动摇。

第5章 到了客栈,温归姝连忙差人去找医师为江信看伤,好在他的伤口不深,又得止血伤药及时,所以休养些时日便好。

这让温归姝长舒一口气。

温归姝虽受了惊,额角被磕红了一片,但上了药也无大碍。

天色渐暗,又发生这等祸灾,江信还是不放心住在城郊,于是商议一番三人还是决定换身衣服休整一下继续赶路,也不准备把遇到刺客的事说出去。

一来是女眷遇刺传出去有碍名声,二来则是刺客尸体皆被那波人带走,空口无凭难以报官,更怕会惹上不该惹的人。

所以温归姝只能装聋作哑,且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江信伤的是左臂,前些年走南闯北、受伤流血倒是颇有经验,并不影响他用右臂驾车。

温归姝又给了丹春些银钱在客栈掌柜那儿换了辆干净整洁的马车,这才重新上了路。

——

文信侯府,文信候夫人李氏等得有些不耐烦。

李氏容貌不算出众,长发挽成一个回心髻,双燕纹鎏金宝簪对称插在发鬓,深绿色的繁枝刺绣长裙外罩着一件浅绿色宽袖直领对襟略显俗气,也衬得人愈发老气。

“人怎么还没到?”李氏眉头微蹙,茶都喝了三盏却还没瞧见二房那独女的身影。

“夫人莫急,四公子不是出城接去了吗?一会定就回来了。”李氏身侧的老嬷嬷安抚道。

她口中的四公子仍是文信候与李氏的嫡子温归明,今年十四岁,生得是活泼贪玩的性子,一听说今日三小姐归家,课都不上了非要去接。

温归明幼时就喜欢这位三姐姐,当年落水之事后两人十年未见,如今三小姐回来他倒是最高兴的一个。

“谁知道这泼猴到底是为了接三小姐还是为了不上课!”提到自己的儿子,李氏却觉得心口更堵了,手中的茶盏也被拍在了桌子上,几滴茶水飞溅,染湿了李氏的袖口。

她老来得子便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嫡子格外偏宠,没想到最后宠成了这副贪玩懒散、不求上进的样子,倒是衬得家中庶子更聪慧懂事。

“夫人莫要这般想,四公子活泼机灵,只是尚未开窍罢了。”老嬤嬤瞧着李氏又生了气,连忙劝慰道。

“四公子是年岁小,夫人何须如此着急。”一道娇媚的声音传来,只见堂前走进来一年约三十岁左右的妇人,相比起李氏的年老色衰,这名女子显然保养得更为得当,衣着素雅但绸面亮柔,容貌娇丽,风韵犹存。

她身后还跟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这姑娘与妇人生得七八分相似,一身鹅黄藕丝缎裙外罩着一件月色直领对襟,胸前领口皆以银线绣着缠枝花纹,衬得人愈发清丽娇媚。

“给母亲请安。”这姑娘正是文信候的庶长女,温归岚。

前面那妇人,则是深得文信候疼爱的胡姨娘。

瞧见这两张相似的狐媚脸,李氏觉得心头愈发堵。

她十六岁便嫁给了文信侯,早些年也是琴瑟合鸣的,但她七年无所出,两人的感情也一点点消磨殆尽,后文信候便抬了名贵妾入府,这贵妾正是胡姨娘。

胡姨娘仍是九品小官的嫡女,家世清白容貌上佳,更重要的是肚皮争气,长子长女皆从她所出,此后文信侯便很少入过她那屋了。

直到她生了明哥儿,才与文信侯的关系缓和几分。

“四公子年龄小,自是体会不到夫人您这做母亲的忧心。等再过两年,没准就能如他哥哥般上进好等了!”胡姨娘笑意盈盈,眼中却暗含讥讽与得意。

温归岚也应和道:“母亲莫担忧,四弟弟换来的第四个夫子定能好好教导的!”

李氏这会儿听到胡姨娘和温归岗搭腔,可更加羞恼。

她虽千辛万若生了嫡子,但嫡子却不如庶子出息,侯爷到现在都不立世子,便是存了立庶子为世子的心思,这让李氏如何能接受?

于是这两年,李氏与胡姨娘斗得愈发激烈。

“你们倒是来得早。”李氏冷声说道。

“妾身也是得了侯爷吩咐要照顾好三小姐的。大夫人您日夜为四公子操劳,恐会照顾不周,妾身这才来帮扶一二,夫人可莫要怪罪......”胡姨娘笑着道,在主母面前也没有丝毫卑怯。

她的底气一面来自于侯爷的宠爱,另一面则来自手中一半的管家之权。

李氏被她这副主人姿态弄得恶心不已,刚想训斥却被下人的声音打断。

“三小姐和四公子到了!”

第6章 听到这话,李氏也顾不上胡姨娘了,理了理衣角袖腕扶着老嬷嬷的手背走了出去。

胡姨妈见状也连忙招呼温归岚跟上。

这三小姐温归姝可不简单,单是身上那道与恭王的婚约就足够让人好好掂量一二。

如今人回了家,胡姨娘自是不会放过半分。

——

“三姐姐,这番回京路上可曾遇到什么事?弟弟可是思你良久......到了京城有什么不适应的吗?还缺些什么......都可给弟弟说。三姐姐你莫奇怪,我就是有几分话多......小时候我常和你一起说话的,提起这事,我还得感谢三姐姐救过我呢!”

马车边,骑着马驹的十四五岁少年面容俊秀,乌黑长发梳成了高马尾,红带扎绳下还坠些两颗铜制瑞兽吊坠,两颗吊坠此时正随着马尾的晃动左摇右摆,瞧着倒是无忧欢快。

这便是温归明,分别十年来再见温归姝也丝毫没有陌生,小嘴叭叭一张就从小时候温归姝撞见自己尿裤子、同她一起捉弄婢女、再到她落水救他这些事说了个遍儿。

若不是马车狭小,只怕他都恨不得钻进马车里好好和温归姝唠上两壶茶的时间。

温归姝在马车内也是哭笑不得,十年未见却没想到这孩子却将各种小时候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身上没有半点拘束尴尬,好似他们从没分别过一样。

温归姝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当年那场落水就是他们俩受的伤。

原主回到文信侯府时整日沉浸在失去父母的悲伤之中,温归明比原主小一岁,瞧着新来的姐姐极为喜欢,于是每天都来找原主玩儿。

温归明自幼活泼多话,有他陪着倒是让原主也开朗了几分,两人的关系也十分亲近。

落水那日,俩人在池边看鱼。

然而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只发狂的白猫扑了过来,仆从顿时乱做一团,温归明还没来得及被仆人抱起来就差点被猫挠花了脸。

原主下意识地托了一把更为年幼的温归明,结果自己就失足跌入湖中,脑袋磕在水下的青苔石块上一命呜呼。

后来调查出来,那白猫是府中管家的小女儿偷偷养在柴房的,不知怎么这猫发狂跑了出去还伤了人。

最后这管家及其妻儿自是被赶出了府去,那白猫也也被下人处死了。

只是可怜原主招了横祸,伤重早亡。

后来穿越过来的温归姝去了江州,从文信侯府收到的信里还能看到文信侯夫人李氏说明哥儿常念姐姐,前几个月知道温归姝要回府,温归明更是写了好几页的信送来江州。

如今再见,她觉着这四弟弟虽话多聒噪,但却是个心思单纯之人。

说话间,文信侯府的大门已然出现在了眼前。

温归明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娘!”边喊还边用双腿夹紧马驹腹部快步上前。

到了李氏跟前,温归明利索地翻身下马,额间都起了一层薄汗,脸也变得红扑起来。

看到自己的宝贝儿子,李氏哪里还有刚刚在正堂里恨铁不钢的样子,满心满眼里只剩下了心疼与宠溺,她用帕子拂着温归明脸颊上的汗珠说道:“不是叫你莫骑马去吗?若是像上次那般摔伤了可如何是好?"

李氏不提这事还好,一提温归明更是委屈:“我都十四了,还骑个马驹属实惹人笑话......那大哥都有匹那么好的黑马,为什么我就不能有呢?”

说到马的事,站在胡姨娘身后的温归岚捂嘴轻笑,眼中的讥讽不加掩饰。

李氏却是面露尴尬,只能含糊不清地说道:“你骑术不精,还是莫招惹这等马的好......等你再长大些,娘一定给你买!”

“我倒是觉得这马极衬三弟你,虽小巧低矮,但也够你用了。”温归岗忍不住多嘴道,她哥哥那匹马可是在书院里考了榜三父亲才给的,温归明一个不学无术的小废物,怎么配和她哥哥相提并论?

“你!”温归明听出了话里的讽刺,他向来与温归岗互相瞧不上,这会儿更是恼怒,可就在他要和温归岗吵起来时,他又忽得笑了,“光顾着和娘说话......都忘了三姐姐在马车里......”

“对对,姝姐儿这会儿可能下来?”李氏这才记起重要的人还在马车里。

也恰是这时,一道温软好听的声音传来:“叔母,我在呢。”

话毕,只见那辆不怎么起眼的马车上先是走出来了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微胖婢女,婢女伸手撩起马车门帘静候,这时才出来一位肤凝瑞雪、娇柔纤弱的美人。

第7章 只见美人低眉抬腕,轻舒云手,青葱般的玉指虚搭在婢女的小臂上,折沈腰以微步,行如弱柳扶风,她动作虽慢但礼数周到从容,很是赏心悦目。

就连这素净的马车都被衬得雅致起来。

等这美人站定抬眸看向众人,一身茶白碧罗笼裙素雅清幽,最漂亮的还是那双杏眸,流盼生辉又透亮乖软,裹着如水般的恬静。

只不过她的脸色有些太过苍白,唇也无几分血色,扶着婢女的手臂似才能站稳,瞧着病怏怏的。

“叔母万安。”温归姝柔柔一拜,却没听到旁人说话,周围安静得可闻到落针声。

这片刻的寂静中,只有温归明得意洋洋地扫了众人一眼——他就知道,三姐姐这般好看,定会有人看痴了去。

果不其然,周围的仆从虽低眉顺眼却都忍不住一瞧再瞧,胡姨娘眼中流露出些许惊讶,温归岚更是目光直愣愣地黏在温归姝身上。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李氏,她入文信侯府早,是见过温归姝父母的,温之砚俊朗清逸,江若黛娇柔婉约,两人皆是芝兰玉树般的人,生出这等貌美的女儿也不意外。

只不过一晃神,曾经的小团子就长大成了这副模样,李氏还有些陌生。

而且这苍白的脸色、纤弱的身子......瞧着就是不怎么康健。

李氏掩住眼底的思索,上前拉着温归姝的手说道:“回来就好,路上可还平安?”嘴上说着,手却忍不住摸了一把温归姝的手背。

如羊脂膏般嫩滑的触感让她不自主地暗中忖度这女郎是如何保养的。

可是随即又觉得自己这样作为实在不妥,于是颇为心虚地避开了温归姝那双恍若潋着秋水般的眼睛。

提起路上,温归姝只觉得自己的额角又在隐隐作痛。

怕旁人看出伤来,她今日特意敷了一层粉,只不过那红痕已经转为了淤青,卸了妆看着更为吓人。

“归姝一路都好,只是我身子不争气,所以来得晚了些,倒是让叔母好等......”温归姝说道。

眼前这位李氏并未在她看过的那本小说中提及太多,而在原主的幼年记忆里李氏也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个妇人之仁且压不住妾室的主母,所以温归姝便敬着相处,总归挑不出错。

“如此就好......”李氏的话还没说话,就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三小姐长途跋涉可是累了?不如先进府休息一二?侯爷给妾身说从前二老爷是住在玉笙院的,于是妾身早早就把玉笙院打理了出来,就盼着三小姐回来呢!”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胡姨娘。

她几步上前,还不望带着温归岚:“这位是你大姐姐温归岚,今儿也有十七岁了,你们年岁相当,定是能玩到一起去。回京有什么事都可以寻你大姐姐......你大姐姐是从崇文书院里出来,这些时日正是闲着的......”

胡姨娘嘴巧,愣是让李氏没插上半分话。

温归姝瞧着眼前的妇人甚是有意思,估摸着应该是文信侯那位得宠的妾室。

她先是搬出文信侯以示恩宠,再提玉笙院展管家之能,后又推出自己的女儿显教导能耐——这崇文书院在书中可不是有钱有权就能进去的,还得是有一定本事才能在其中学习。

而且这妾室言辞听着也是体贴周到,任谁都得夸一句好。

这也愈发衬得李氏这个主母势弱无能了。

温归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得了母亲暗示的温归岚也扯着笑上前说道:“妹妹好生漂亮,你若喜欢的话唤我二姐姐也可以,岚姐儿也可以。回了府可千万别拘束,这就是你的家!有什么不满意地和我说,我可是盼着府中能多些姐妹呢......小时候我们关系也可是亲近,你常常追在我后面叫我陪你玩儿呢!”

温归岚嘴上说亲昵热情的话,视线却是从上到下打量货物打量着眼前的温归岚。

略显刻薄和妒忌的目光略过温归姝素净简约的钗环、衣裙上京城里都没见过的什么绣花款式、身后面色憔脆五大三粗的侍从,眼中闪过一丝隐晦的蔑视。

“可不是,从小你们关系就好!三小姐小时候还喜欢妾身做的糕点呢......”胡姨娘搭腔道,笑得颇为动人。

温归姝一眼看去,只觉得温归岚的做派俨然宛如府中嫡女般没差别,那妾室亦更像个八面玲珑的主母。

但直觉,眼前这对母女对她没几分真心喜欢。

而且在温归岚和这位妾室说话的时候,温归姝的脑海里又响了几次铃。

第8章 小时候关系好?

还真是仗着她没有原主幼年的记忆了。

“这位是?”温归姝没接话,而是把目光弱弱地投向了李氏。

李氏狠狠刮了一眼胡姨娘后冷哼道:“这是你叔伯的妾室胡氏。我倒是不知,你何时对姝姐儿好过了?”

温归姝的无视和李氏的直白让胡姨娘面露窘态,但随即她就调整过来,连忙俯身低落地说道:“是妾身唐突了......”

这幅温顺的作态远远瞧着倒是显得李氏和温归姝更气势凛人了。

“你们光站门口说,倒是连门都不让我三姐姐进......”温归明看不懂这些肠肠道道,但他就不喜欢李氏和温归岚,于是便旁若无人地嘟囔起来,又让作为主母和叔母的李氏也多了几分尴尬。

温归姝倒是想给这弟弟树个大拇指,终于有人提出来进去说话了。

老站在门口,风属实有些大了。

——

玉笙院位于文信侯府的西北角,占地不大但清幽雅致,翻新过的院里还栽着几棵高大的合欢树,只是秋季尚看不到什么花色。

文信侯府的仆从帮忙搬些东西,收拾来收拾去竟也到了晚上。

李氏念着温归姝舟车劳累,于是便命人提了食盒让她好生休息,明日再见文信侯和其他人,温归姝也乐得于此,也懒得再去交际。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烛影莹煌映着罗纱,玉笙院倒是终于安静了下来。

暖阁内,温归姝正坐在团垫上端着小碗吃着温归明买来的桂花糖蒸酥酪,李氏送来的饭菜也摆在了炕榻上,口味多偏清淡。

温归姝也挨个尝了尝,算不上多好吃。

丹春站在一旁服侍着温归姝,目光看着房屋内的陈设横竖不顺眼:“文信侯府给小姐的玉笙院里,倒是瞧着清减得很,连陈设的玉器都起了裂纹,也不知如何拿得出手......”

刚刚收拾院落时,丹春就跟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公鸡似的怀着满分的热情检查了院子里每个角落。

尤其是正房厢房几个重要地方。

然看来看去,也只能说个普普通通,屋内的陈设皆是老旧之物,床榻之上的顶盖帷幔、被衾软枕布料颜色无亮、纹路粗糙,显然布置之人没用多少心。

温归姝在江州时的院落不仅是整个江府最大的院子,更是比这儿精致漂亮上百倍。

“无事,总归过几日杏春他们也就到了。”温归姝倒是不怎么在意这些,虽说玉笙院是从前原主父母所住,可是他们婚后不过一年就去了徐州,这里便也荒废了下来,可见也没来得及好好安置。

她这次回京也不只是带了丹春、江信两人,还有一位名为杏春的婢女带着侍从和行囊在后面。

前几日杏春他们那辆马车坏了,这才耽误了些时日落后了一步。

杏春比起丹春,性子就稳重成熟许多。

丹春听着这话,又忍不住感叹起小姐的不容易和善解人意来:“小姐,文信侯府好歹是侯府,怎么瞧着......倒是不怎么大方呢?温老爷可不是如此!”

天可怜见,丹春可没有嘲讽的意思,她微微发胖的圆脸上满是真诚的困惑,身子前倾满满的求知欲。

温归姝都要憋不住笑了,若是文信侯府的人看到她这副作态定是会气的脑袋生烟。

文信侯府温家一共有三房。

大房温之勇乃嫡长子,继承侯府爵位,如今在太常寺任正六品寺丞。

二房温之砚,温归姝的父亲,乃是侯府嫡次子,天资聪慧,靠着自己考取功名入仕做官。

三房温之远则是侯府庶子,是老文信侯与夫人冷战时和婢女一夜风流所生,在府中并不得重视,后来更是因为喜好商贾之事、结交三教九流而老文信侯视作有辱门第,屡次责骂。

文信侯死后,温之远就与文信侯府分了家,独自出去打拼。

丹春口中的“温老爷”,正是温之远。

文信侯府早年间的事温归姝并不清楚,她未出生前,温之远就离了家,第一次与她这离家的三叔伯相见就是在江州。

那日江府来客,她被嬷嬷抱在怀里去迎客,入目便是一位矮敦圆胖、模样如弥勒佛般和蔼的中年男子,他五指局促地摩擦着玉白腰带,眼中半是欣喜半是悔恨,想要上来抱她却又几次克制:“是三叔伯来晚了......是我来晚了......”

说罢,竟湿润了眼眶,嚎啕大哭跟个孩子一样。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三叔伯温之远出生没多久母亲就病逝,到死连个妾室都没抬上。

老文信侯与老夫人恩爱一生,却因着他这个污点成了两人过不去的隔阂,老文信侯怪不了自己,就怪在了温之远的母亲身上,连带着对温之远不闻不问,老夫人更是不喜欢他,他从小到大受过不少冷遇、欺辱。

第9章 家里唯一对他好的就是二哥温之砚。

他上学的砚台笔墨是二哥给的,他在书院被人欺负是二哥为他告状撑腰,他喜欢银钱俗物二哥也只说“君子爱财,莫忘取之有道”......

寒冬腊月他冒着鹅毛大雪离开文信侯府时,在工部任职的二哥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衣衫匆匆赶来,给他塞了几十两银子,望他珍重亦盼他前途光明,还一再嘱咐他有难事别忘了来寻哥哥。

“你父亲最是心善,府中上下无人不说他好。”三叔伯总是这么说,“是我这个做弟弟的不好,连他走都不知道。”

总是笑盈盈的中年男子提到二哥,总会怅然若失,悲伤不已。

她的父亲温之砚调任徐州后,三叔伯恰好去了北丹国做生意,一去就是五年。

北丹国路途遥远,两人来往之间的书信便断了两年,没想到等他再回来便是阴阳相隔,连棺椁都未见一面、祠堂也没能进去一步。

再后来三叔伯就辗转来了江州寻她,此后就把对温之砚所有的愧疚都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那时的三叔伯已带着人打通了一条北丹的商路,靠着丝绸瓷器、茶叶香料和北丹的牛羊马匹、皮革瓜果做的风生水起,大有名气,家缠万贯。

在江州寻了她,便又在江州买了田地宅子常住。

从那以后,有什么好东西三叔伯都要往江府送,银钱玉器、钗环云锦、胭脂水粉、画本乐器......光是江州最好地段的铺子都送了好几个,惹得江家人哭笑不得,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三叔伯的的亲女儿。

外祖母每每提到他,都笑骂他居心不良,是个要拐小孩的贼人。

这番她上京,三叔伯似对文信候府还有心结,所以并未一起。

但却派了江信负责她的安危。

回想到江州的日子,温归姝眉眼笼上了层淡淡的怅然。

穿越前她虽也有父母,但从未享受过一分父爱母爱,父亲风流成性,私生子女不知其数;母亲利己,心只有抓牢钱权,向上攀爬。

豪门恩怨错综复杂,她又偏偏双腿瘫痪,不良于行,不管她多么努力学习、事事做到最好,也仍是父母眼中上不得台面的残废。

拼命争抢到最后,年纪轻轻一场车祸就上了西天,宛如笑话一场。

穿越而来,温归姝既得了一具健全身体,又有外祖父母叔伯亲人疼爱,就连不曾见面的原生父母都是那般风光霁月、温柔良善。

她只觉自己偷来了好美一个梦境,若是可以,她定不幸负这次的生命。

——

阴冷潮湿的地牢里,稠密黏腻的黑与无光无亮的深夜无疑。

火折子点燃一盏盏烛台,案桌前男人胸前的立狮团纹泛着冷剑般的寒光,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并未惊扰他半分。

他垂眸审视着桌上那支玉白透粉、琉璃淡翠但染着暗乌血迹的海棠发簪,修长的食指时不时轻点桌面,似是思考什么。

灯火昏暗,他的脸总是有些让人瞧不清,只能隐约觉察到他五官的立挺与脸型轮廓的棱角分明。

“主子,查得查不多了,今日是两波刺客,另一波似乎不是冲着您来的。第二波只是江湖门派里排不上名号的杀手,说是接了什么任务来杀明府庶子的。”申长风侧立一旁,拱手说道,“冲着您来的那波应是李相及大皇子所派,他们是死士,倒是没能留下活口。”

“真是吃了雄心豹胆,爷才回来几日,他们便如此迫不及待,好是沉不住气!”

坐于案前的男人身后,还站着一个尖脸面白的清瘦男子,他一身青袍,声音尖细刻薄,面上带着讥讽的冷笑,瞧着像个宦官。

“明府庶子?此是何人?”男人伸手握起发簪,海棠花瓣顺时针旋转一圈,下面的簪尾赫然旋出六片还挂着肉沫、薄如蝉翼的三角金片。

再往顺时针转四分之一角,三角金片合拢一起变成宛如箭头般的锋利锐刺,做工精巧漂亮又不乏实用,倒是有几分意思。

“明府庶三子,明赫,姨娘所生。听闻从前一直养在郊外的庄子上,只是近一年才被明霆接回来......今日他走小路是去龙泉寺为其早亡的生母上香。”申长风说道。

明霆,当朝户部尚书。

“王爷这些年不在京城,自是不知明尚书夫人庞氏的泼辣善妒......那庶子半年前又被庄先生收为了关门弟子,倒是出了好大一场风头。”福宁连忙补充着信息,五年前主子被封恭王前往西疆时并未带他,这几年他守着恭王府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就等着王爷回来好好出一份力,“莫不是内宅之争?听闻明尚书很维护这个庶子,庶子出彩,也就衬得嫡子无能了。”

第10章 庄先生,松山四隐士之一,学识渊博但性情孤傲,今年亦八十有余。

曾为宣厉帝讲学数日,后隐居松山,不曾入世。

据说当今圣上宣明帝曾到多次派人请其出山为诸位皇子讲学,但多次被拒,可见其性情之古怪、自视甚高。

恭王邵玹将发簪复原后说道:“太巧了。且内宅之事需买凶杀人,这未免太冒险。把人盯紧,不可放过......”

“是!”申长风领命道,“此外,那位姑娘也查出来了,是文信候府温家三小姐。”

“文信侯府?三小姐?”福宁听到这几个词,声音顿抬高好几个度,“奴才可能问问是哪个三小姐?”

申长风被他的一惊一乍吓了一跳,连叱道:“你嚷什么?听她说是来投奔亲人的,之前好似不在京中......”

“可打听到何名?”

“温归姝。”

福宁眼里瞬间有了光彩,整个人跟只回春的野鸡似精神抖擞了起来,手指一翘说道:“王爷,这不是那与您有婚约的温家小姐吗?徐州刺杀一事,您可还记得?还有那夜宴......算算年岁,温小姐也该及笈了......”

福宁脸上的笑意越扩越大,连带着眼角周围的褶子都堆叠了起来,这一笑倒是冲淡了他身上的阴冷刻薄之感。

申长风听得目瞪口呆:“主子还有......未婚妻吗?”

恭王今年二十又一,大他两岁的大皇子贤王儿女都好几个了,而恭王连个通房都没有,圣上不曾赐婚,王爷不近女色,他还真不知道自家主子还有一个未婚妻。

邵玹把玩发簪的手一顿,脑海却浮现出了那女子提裙下马车,乌丝凌乱,莹白小脸一抹殷红血迹的样子,柔弱又妖冶,有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狠决。

那双似含着秋水的眸子裹上惧意与恼怒,比千斛明珠更亮。

倒是恍人心神。

见邵玹不语,福宁心中起了心思,于是进一步试探道:“这温姑娘是如何和王爷碰上的?”

福宁在王爷的婚事上也是操碎了心,宣明帝不表明态,景贵妃拿捏不住,王爷更是个无心婚事的,于是这般年岁都没得个下落。

自打五年前那事起,王爷身边已经许久没有个知冷暖的人了。

“行了。”邵铉打断了福宁的话,“此事莫要乱说。”

“唉,王爷!”福宁见邵玹敛了色目微冷,便匆匆唤了一声也不敢再妄言。

邵玹起身走出地牢前倒是多说了一句“把簪子洗干净”,但也未说要将这簪子送往向处,又如何处置。

福宁看着那还沾着肉沫血迹的簪子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只能求助于申长风。

申长风挠了挠脑袋说道:“这是那温小姐的,今儿主子从龙泉寺回来遇刺,有几个刺客跑了。抄小路时碰到了温小姐的马车便想要灭口,还好我们几个及时赶到了......”

福宁听了这番话,笑容陡然收了起来:“这是有预谋的还是巧合?”

“应当是巧合。”申长风说道,刺客那番做派,绝不是演戏。

若是他们今天没跟上那匹刺客,只怕那温小姐今日就香消玉殒了。

福宁听了这话心才定了几分。

婚事再大,那还是比不过王爷的安危。

福宁还不忘叮嘱道:“把文信候府也盯紧些,尤其是这位温小姐。”

申长风摸了摸鼻子,讪讪地点了点头——今日他可是知道了好了不得一件事,主子竟还有个未婚妻?

——

暖洋的日光透过绢纱将暖阁内照得敞亮,铜镜妆台前,温归姝素手轻抬正不紧不慢地描着眉。

只见那铜镜上映出的美人柔而不媚,娇而不厉,一双圆而大的杏仁眼漾着秋水玉泽,朱粉未深入,白雪凝琼貌。

浅色眉黛轻描慢画,一对柳眉淡薄如烟,樱桃般的珠唇未染口脂,白而少血色,倒是衬得她整个人愈发脆弱易碎。

一如那佛神堂上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玉尊瓷像,安静而乖顺。

白掺淡紫的里裙绣着舒卷云纹、外罩一条玉色烟萝银丝轻衫,柔顺乌亮的缎发用一支镂空银簪挽起,簪尾坠着点点紫玉流苏,简约幽雅,不过分张扬也不失体面。

但若是细瞧,这衣裙的绸料光滑细腻如鸦羽,针脚绣纹秀整精巧,皆是不俗的上品。

待温归姝妆梳完毕,李氏派的嬷嬷已等在了玉笙院门口。

温归姝带着丹春跟着老嬷嬷走了约莫小半刻钟,到了玉棠院的正厅,文信候府一众人也早在此到齐。

老文信候与老夫人皆已病逝,三房分家,二房人丁稀薄,于是满堂皆是大房一脉。

李氏与温归明位于堂厅右侧,温归明看脸色不佳,整个人快恹的,唯有在瞧见温归姝时双眼才多了些神采。

胡姨娘与温归岚位于左侧,此外还有两位陌生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