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科幻-时间的孩子》 秋日黄昏 秋日黄昏

SHE·廖舒波

在时间这一巨大的无法战胜的对手之前,他选择了丢盔弃甲,把剑尖指向她,他深爱的她。

2127年8月15日。

他从沉睡中醒来,视线由模糊逐渐清晰。眼前桌子上,一本诗集摊开,银色戒指竖在两页的中缝之间,在黄色的夕照下,拖成长长的爱心形状。

它的主人不在这里。

她不在卧室,也不在此时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

她可能在过去,也可能在未来,可能在时间长河里的任何一个角落。

他呆滞地望着那枚戒指,带着绝望,恋人终于还是离开了,顺着时光之河,去了他无法接触到的地方……

事情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她的邮箱里收到一封邮件,似乎是时航员选拔通过的通知。

不只是他,那时的她也尚不知接近他们的是什么,还只当是获得了一件锦上添花的新工作。他们穿戴一新,按照邮件中的地址,来到了时航员中心。

坐在会议室外,他们小声说笑打闹,他看着她笑得弯弯的眼角,心中满是幸福。

几分钟后,他们被请进了视频会议室。墙上一个接一个地出现绿色的屏幕,各种波纹信号数据之后,屏幕上出现了老人和中年人眉头紧皱的脸。

她和他同时感觉到了严肃的气氛,情不自禁地收住了笑容。

一位教授开始发言,热泪盈眶地恭喜她成为能够进行时间旅行的时航员。

他说,时间旅行技术被研发出来了,但并不成熟。原因之一就是只有特定体质和脑波的人,其身体才能进行分解重组,进行时空跳跃。

他说,她就是这个特定之人。

他还说,能在数千光年内数千亿人中,找到她这唯一能满足那些苛刻条件的人,是极其……极其的幸运,简直是……上帝对人类的恩赐。

他继续说道,时间旅行目前还不能进行地点和时间的控制。换句话说,由此刻开始的时间旅行,下一秒钟可能出现在恐龙时代,再下一秒钟则可能是宇宙毁灭后的未来。

一直沉默的她,就在这时,突然提出了一个问题—

那……时间旅行后,我还能回来吗?回到这里,此时,此地。

屏幕上刚刚还在侃侃而谈的专家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沉默着低下了头。他不知所措地僵在一旁,心里骂了一句脏话,该死的,这气氛简直就像是……哀悼。

许久,那位发言的专家才缓缓地说出两个字:“可以。”

“但是,”他用了历史上无数次击溃全人类的一个状语,“那……太难了。”

他解释道,以概率来说的话,如果进行上万次穿越的话,还是有可能回到这里来的—不过也只是有可能。而且如果以一个人有八十岁的生命来计算的话,上千万次地穿行,平均下来,即便到达预定的某时某地,最多也只能停留十秒钟的时间。

接下来又是沉默,沉默。绿色的屏幕逐渐熄灭了,他和她并肩坐在会议室中,雪白的日光灯发出“嗡嗡”的声音,将冰冷的感觉灌进耳朵。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想了很多东西。

“要不,”可他只说出这一句,“我们先回家吧!”

她无言地点了点头。

好不容易回到家,显示屏还开着,那封邮件还没关闭。黄昏微光下,一本笔记本静静摊开着,她离开前在用手抄一行诗,只写了三个字,还没有抄完。

一切都没有变化。一切又都不一样了。一切,一切。

接下来的一周他饱受煎熬,不断有游说和反对的人找上门来,她总是倾听,却很少回答。对于选择,她更是闭口不言,只是缄默。而对他来说,原本安详平静如水面的生活仿佛突兀地扎了根刺,从他心上开始往外延伸,让人不得安宁。

他常在深夜中莫名醒来,想着她会如何选择—

成为第一个时航员,看遍别人和自己都没有见过的时间和事物,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

更何况他了解她,她对任何不知道的东西都充满好奇,如同盛夏的雨水,充沛而丰润。

他那一份渺小的爱与这广袤深邃的世界相比能否获胜,他没有丝毫自信。

听着她睡梦中的呼吸声,他焦躁得难以入眠。

然而生活还要继续。桌子上很快换上了新的鲜花,游说被朋友聚会代替,她挽着他的手臂去月溯海滩看燃放的烟花,情不自禁地像孩子那样尖叫着,伸出手去抓向天空。他按照之前曾有的计划给她买了银白色的戒指,她在黄昏时分戴上,戒指反射着淡黄的光辉。

戒指套上无名指,一瞬间他感到惶恐和压力黑压压地扑面而来,他不知道这象征爱情的契约是不是变成了黄金做的枷锁,绑住了一只美丽鸟儿飞翔的翅膀。

之后他闻到了花香和硫黄的味道,他感觉胸口缩紧了,那句话语被从心脏挤到喉咙,又从他嘴里说出,他终于开了口,问她,你真的想去做时航员吗?

她的手在颤抖。她有片刻的犹豫。但最终的最终,她点了点头。

同时,她无意识地拉起手上的戒指,停顿片刻,才骤然醒悟,赶紧将它推回指根。

这个动作犹如钥匙最后一声“咔嗒”轻响,潘多拉的魔盒就此打开,最后一丝平静被残酷地撕裂,再也无法维持。

痛苦无法诉诸言语,他只能变得反复无常—他在清晨明确地告诉她可以去做时航员,又在夜里大声训斥她背叛了他的心意,争吵,责骂,言语如同刀尖般锋利的嘲笑。太阳升起又落下,开始时她还会为他的所为泪流满面,小心翼翼地不去触怒他,但久而久之,她也变得麻木,只是在他的怒吼声中继续抄写诗歌,留给他一个没有任何表情的背影。

有什么东西在累积,固着,最后爆发,悄无声息。

在这个黄昏,她最终选择了离去,得知的那一刻他竟觉得自己松了口气。

长久的折磨终于有了终点。但终点之外,却是绵长的内疚和心痛。

他知道,这种感觉是后悔,抓挠心肝的后悔。

注视着空荡荡的房间,疯狂如潮水般退去,这才露出扇贝肉般软弱的核心。仿佛在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荒唐和可笑,在时间这一巨大的无法战胜的对手之前,他选择了丢盔弃甲,把剑尖指向她,他深爱的她。

思念带着酸楚的味道,充满了他的胸膛,几乎要从眼睛里涌出来。

他强迫自己忍耐,去努力开始崭新的生活,但想和她郑重说声道歉的欲望,如同诡异的魔咒,如同不变的黄昏,每日萦绕着他的生活,挥之不去。

夕照之下,他又一次看向她留下来的戒指。就在这时他发现,戒指内圈中多了行小小的字迹,似乎是那晚她仓促时刻写下—

“月溯海湾。2177.8.15,6:00p.m.”

地点。日期。时间。

地点就在这里,屋子的窗外即可望见,无比辽阔空旷的海滩。

日期是距她离开,五十年后的一日。

而时间,时间则是夜晚降临之前,一个黄昏。

他盯着戒指看了好一会儿,他想他懂了,这是归来的约定。

然而有一瞬间他觉得这简直是报复和惩罚,她留下希望,但这希望却渺茫至极。这个海滩何其广大,她随机出现,又只有短短的十秒,就算找到,他该如何向她表达深切的歉意?

带着这样的愤怒和不甘,他迷迷糊糊地睡去,然后,他被一阵敲门声唤醒。

他满心怨气,无处发泄,嘟囔着去开门。

门开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站在那里,头发花白,用饱含泪水的眼睛望着他。

他从未见过她,也没有这样年纪的亲戚。或许是哪里来的乞丐,他应该赶她走的,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太累了,只用带着没睡醒的迷糊眼神瞪了她一会,就关上了门。

关门前他听见她说了两个字,模糊,却清楚—“烟花”。

大门紧闭,时钟滴答,距离他从床上爬起来,不到短短的一分钟。他重新睡下去,然后猛地坐起来—对,烟花,是烟花。她深深喜欢的,总是尖叫着伸手去抓的烟花。

他兴奋非常,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然而仿佛又突然想明白了什么,睁大眼睛跌倒在床上,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论如何,之后的日子他买下了一个小仓库,在里面囤积了足够多的绳子与火药,空闲的日子,他就坐在那里,一刀,又一刀,切着手里的绳子。

仓库之外的时间里,他重新认识了一个合适的女子,然后和她步入婚姻,工作上按部就班地升职,日常生活如流水般重新静静流淌,他们有了孩子,他们抚养孩子长大,然后老去。

他的妻子和他一样,平凡而淡薄,彼此之间充满柔和但毫不热烈的亲情。对于他的仓库、绳子和火药,起初还会好奇地问上两句,久而久之,就把它当作丈夫钓鱼读书一样安静的爱好,不再多加干涉。曾经的时航员恋人成了壁上淡淡的影子,偶尔还会被想起,但即使想起也无关紧要,不会对现实产生一丝一毫的影响。

时间流逝,他的孩子们长大了,离开了。

他温和的妻子先他一步离开了人世。

他老了,形容枯槁,记忆衰退。

他仍旧在切着绳子,切着绳子……

时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却并没让对于第一位传奇时航员的热情有所冷却衰退。他的恋人有无数根本不曾认识过她的崇拜者,亦有人将她作为猎奇的目标,还有人成立了新兴的宗教……总之,人们挖出了戒指上刻下的秘密,有人开始期盼,也有人开始倒计时—

在约定时间的数个月前,爱看热闹的人们就从四面八方赶来,占据了海湾的任何一个位置。人们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相聚的短短时间,曾经的一对恋人会如何渡过。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却开始搬东西,一箱一箱的,搬到沙滩之上。

他搬了那么久,几乎有一个下午那么长。远远地太阳降下地平线,月溯海滩的风中开始夹杂微冷的气息,远处有钟表声滴答作响。

时间到了。约定的时刻马上来临。

此时他的动作已经非常迟缓了,但他依旧固执地自己划了根火柴。

火光颤巍巍地接近第一个箱子的引线,点燃了它。

一瞬间,有光和声响腾空而起,天蓝、银白、暗红以及金色,映照得整个海洋色彩斑斓。接着更多的光和颜色从前面的灰烬中如凤凰涅槃般飞出,跳上天空又跃入海里,光芒犹如流星。整个世界瞬间变得热闹而欢快,合着黄昏之光,仿佛在滚滚燃烧。

不,这就是梦境,这不是真的,这是烟花,烟花在天空和大地间绽放出的片刻景象。

人们都惊呆了,他们看过无数次焰火表演,都没有这一次这样—

那么华美,那么动人,又那么的短暂,那么的……残酷。

烟花熄灭,一切安静下来,亘古不变的黄昏之光照着时间的灰烬。

她一定来了,一定看到了!

虽然并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个女人的样貌,但人们固执地这么认为。

他的恋人,那个女时航员一定跨越遥远的时间,经历无数次跳跃,终于回到月溯海滩上,出现在人群的某处。在她停留的短短时间里,与他给她准备的精美礼物重逢。人们想她一定原谅了他,原谅他曾经的莽撞,原谅他曾经的反复,原谅了他曾经……糟糕的爱。

欢呼声此起彼伏,仿佛所有人都是开心的,他们见证了真爱的存在。

然而有一个人不这么觉得,那是他。

喧哗的人群中,浑身冰冷的他想起很久以前那个早晨,戒指压在一本书上。

那本书是她抄写的诗集,而在翻开的那页,是一首名为《秋日黄昏》的诗歌。

那位早逝的天才诗人在这首诗里写道—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爱情保持一生,

或者相反,极为短暂,匆匆熄灭。愿我从此再不提起,

再不提起过去,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黄昏华美无上。

这段诗歌仿佛预言,就在刚才,在烟花璀璨的时刻,他俯视了整个月溯海滩,和其他人一样,他并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与她相似,一个会伸手去抓烟花的人。

这,更证实了他数十年前就存在脑海的推测—

那个清晨,那个仿佛从天而降,莫名敲响门扉的老妇,就是她。

她大概用尽了所有的方法回到地球,然而非常遗憾地,她来到了一个最不恰当的时间,既没有看见他准备一生的美丽歉意,也没有给他留下一个惊鸿一瞥的印象。那时的他一无所知,也满腹怨气,不要说拥抱和握手,甚至连一个微笑都没有留下。

衰老的他望着天空,嘴角带上了一丝苦笑,然后落下泪来。

之后的日子,关于这件事,他说过几次。

一些人听见了,但并没有人相信。

或许,是没有人愿意相信。

就连他自己,也不想承认这个悲剧,耗费一生,只证明了一场错过。

他去世时脸上带着苦涩的微笑,人生充满遗憾,如同他们曾经存在过又碎裂的爱情。

然而,没有人想到,包括她—

这场烟花将会载入史册,作为爱情与恳请原谅的象征,在人类的历史上永远流传下去。她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得知,并带着它穿过无数个十秒构成的生命,在那场堪称短暂而不快的会面里,告诉他这个故事。

巨大得超越人类生命的维度之下,他们并没有错过。

她与他的故事构成一个完美漫长的圆环,优雅地镶嵌在时间之中。

如同那枚银白色戒指,永恒地反射着秋日黄昏华美的光辉。

我是猫 我是猫

SHE·廖舒波

我是猫。我来自一个叫喵星的地方——这是老朋友明月跟我说的。现在的他,长眠在遥远的行星之上。

一、猫

“记忆复制,我特别喜欢这种东西。”

“比如说这个‘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就说的是月亮照在井栏上,看起来就好像白白的霜一样—怎么样?很厉害吧,几千年前人脑袋里一闪而过的代码,竟然就记了下来耶!”

“好了好了,朋友,不要叫,我也明白,你根本就不知道井栏和霜是什么,对不对?不说这个话题了,今天是中秋节,我们来吃月饼吧!月—饼—”

“啊,还是好想写诗啊!这个愿望,会有实现的一天吗?”

明月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把模具扣在面团上,作出我不能理解的图案。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跟我说话,但是很遗憾,我没有办法做出任何回应。因为我跟来自地球的他不同,我来自一个叫喵星的地方,虽然他事无巨细地跟我说着话,但大部分时间,我只能用“喵—”或者“喵呜”来回应,不过明月看起来很满足,那我也就放心了。

总而言之,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但我们现在共同生活在一颗小行星上。这颗行星有一长串的代号,但既小得可怜,又荒凉得吓人。我有好几次试图出去巡查领地,却被难闻的粉尘和刺鼻的空气逼了回来,这让明月非常生气。

“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外面有可能还有放射性物质啊!你都已经这样了,还想怎么样呢?再这样下去,妹妹起来我就不理你了哦!任你自生自灭!”

说这话的时候他总是眉头紧皱,一副随时要打人,不,打猫的样子,但我知道他根本就不会对我动手,倒不是因为我在食物链上等级比他高,而是因为……

他是个机器人,他的优先级里,就是不能伤害任何有生命的物种。

明月就暂时说到这里,接下来要说的是“妹妹”。

据我所知,她是这颗星球上除我之外唯一的生命,我本能的知识告诉我,她应该是幼年的人类,只不过她大部分时间,是套着个头盔躺在床上。

明月跟我解释过,头盔是为了向妹妹灌输人类社会的知识,而她手腕上的管子,则是让她快速成长的营养液。

更详细的我也不知道了,反正如果我去动这两件东西,明月就会紧张又慌乱地把我抱开就是了。这样一来,我反而更喜欢到那个地方去,我感觉得到,这让明月非常的头疼,他又拿我毫无办法,这让我非常,非常开心。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我经常骚扰她,但妹妹其实很喜欢我。她的头盔连着一个屏幕,她如果有话想对明月说,那上面会显示出来。她有好几次都跟明月说:“不要把猫咪赶开嘛!我想它陪着我,哪怕不能抱它,不能摸它的毛……”

每当那时,明月就又一次露出呆滞的表情,连眼睛都翻成了白眼。这倒不是因为他生我的气,而是因为这是相互冲突的两种情况,作为一个机器人,他要用程序判断那件事优先。听起来很麻烦是不是?嗯,我也觉得。

最后要说的,是一个存在又不存在的人,明月叫他“先生”

他和妹妹一样,只在屏幕上给明月发来信息,但又和妹妹不同,他的信息里面文字很少,倒是有很长一串数字和字母。明月告诉过我,这是坐标。先生是一个星际船员,在几千光年以外的地方漂流航行。他也是妹妹的父亲,时刻关注着女儿的学习和成长,所以也要在航行的间隙提醒明月,要尽到一个机器人保姆的职责。

“我可是最优秀的型号耶!”每到这时他就举起手,“业界精英。”

如果忽略掉他那机械关节里“咔咔”作响的声音,倒还像那么一回事。

我打个哈欠,试图无情地拆穿他那无聊的自尊。不知他有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总之,他愉快地从厨房的烤箱里,拿出了一个盘子,而盘子上装着暗金黄色的点心。

很遗憾,没有肉味的东西,我一点也不喜欢。但明月似乎兴致很高,他抱着我到庭院坐下,调整大气显示模式,变成了黑色天空上一轮明亮的月亮。周围一暗下来,我就困得想要睡觉,于是趴在他的腿上,迷迷糊糊地半闭着眼睛,听着他唠叨。

不过,按他的说法,他是在作诗。他始终想象那些记忆复制中的人类一样,写下一首记录机器人心情的诗歌。但是很遗憾,人类的感情是最微妙的东西,他常常写下第一个字,就会变成为第二个字陷入判定的状态,更多时候,他会因为可供选择的字数太多而陷入死机状态,但他总是乐此不疲,我也懒得管他,只在关键时刻“喵”一下,以示鼓励。

作诗最后总是会变成吟诗,明月拉长了机械声音念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他偶尔会停下来摸摸我:“中秋是团圆的日子啊,不知什么时候妹妹能醒来,先生能回来,我们一家能团圆呢?”

嗯,中秋也团圆,春节也团圆,圣诞也团圆,人类真麻烦啊……

就这样,在他的吟诵声里,在这个小小行星上,一个小小保护罩的庭院里,我和明月,优哉游哉地渡过猫生中平静的又一天。

二、妹妹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多久,我不知道。

总之,在吃了数不清的猫罐头后,一天清晨,明月急急忙忙地跑了起来。

就像前面说的一样,他除了照顾妹妹,和收发先生的信息以外,基本没有正事可以做。而他又跟我不同,不怕粉尘,不怕气味,更不怕那个什么该死的放射性物质。所以他经常能到保护罩外面去,找一些记忆复制回来研究,妄图成为一个诗人。

虽然他的感情达不到诗人那样丰富,但他还是有感情方面的AI系统的,所以那一天,他的工作效率特别高,整个“人”也显出难得的兴奋来。

“喂!你知道吗?先生就要回来了!”

“喵!”

我在说“恭喜恭喜!”。

“接下来我们要忙了,首先要让妹妹醒过来,让她适应这里的生活环境,教她这里的事情,还要处理先生的债务,跟他探讨是继续进行航行,还是就在这里生活……”

“喵—”我想我的意思是,看起来好麻烦,还是你去做吧!

“总之,接下来的三年要忙了,加油吧,老伙计!”

他拍拍我的头,我却丝毫没有高兴的感觉—混蛋!三年是什么意思?这不是白忙活吗?你自己折腾去就好了,不要打扰我睡觉!真是毫无时间概念的机器人!

当然我也没有资格说他,作为一只猫,对人类的计时概念并不清楚。

三年是多久?一千个猫罐头吗?我不知道,也懒得知道。

倒是明月变得积极起来,他不再纠结于记忆复制,而是开始调整妹妹的营养液和头盔的情况,剩下的时间他整天整天地泡在给养系统里和厨房—我是不反对这样的改变,但是有一天他给我在猫罐头外做了全素的午餐时,我还是狠狠地挠了他一下。

“说不定妹妹是个素食主义者嘛……”他愁眉苦脸,仿佛要哭出来。

可我不是,如果不让我吃肉,我宁愿去吃那难吃的猫罐头。真可惜,明月是个机器人,要不我可以在他强迫我长期吃素的时候咬他一口,就算尝尝肉味儿也好。

就这样,在我们的争斗中,前期准备结束了。明月特地挑了一个中秋节,准备让妹妹清醒过来。他做了万全的准备,保护罩换了美丽的景色,屋子里放着悠扬的音乐,当然少不了大餐,虽然他依旧做了不少不带肉味的月饼。

在妹妹的强求下,我被放到她床边的一张椅子上。明月转过身,开始调试妹妹的苏醒系统,随着键盘有规律的敲击声,那个有点纤细,但面色红润的女孩,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猫咪。”她语气微弱却异常坚定,“想先看猫咪。”

我很感激她对我的惦记,于是配合地“喵”了一声。她艰难地摘下头盔,黝黑又明亮的大眼睛转向我,然后瞳孔突然睁大了—

下一秒钟,她猛地甩手,用头盔向我砸过来!

我毫无防备,被那沉重的东西打到,不自觉地发出“喵—喵—”的尖叫。

“妹妹!”明月也很吃惊,他赶紧跑过来拉住她,“怎么了?”“什么猫咪?这简直是怪物!怪物!让它走!”

“不对呀!”明月一头雾水,感觉就快要进入判定状态了,“这是一直陪着你的猫咪啊!”

“不可能!头盔里的世界认知系统里的猫咪不是都是……四条腿,两只眼睛……虽然颜色不同,但是会有两只眼睛……然后,耳朵翘起来的,这个到底是什么啊?”

明月似乎明白了,他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他一把把疼得还在躲的我抱起来,郑重地放在妹妹面前—这回轮到她躲了。明月却毫不退让,他一字一句地告诉她:“这就是只猫咪。”

“虽然经历过辐射,长得跟你认知中并不一样,但它的确是只猫咪。”

“而且和你一样,是那次事件中,坚强的幸存者。”

三、先生

在吓到妹妹之前,我始终没有觉得自己丑过,大概是明月也没有审美倾向。

但是后来,妹妹跟我熟悉以后,她放给我看一些正常猫咪的图片和影像,我才明白,自己是多么的可怕—首先,我只有三条腿,一只眼睛是完全闭合的,所以一眼看过去,脸上只有一只眼睛。其次,我的毛色,是淡淡的绿色。要知道,在正常的世界里,除了绿毛龟,没有动物会选择这种诡异的颜色。最后,妹妹说(我那时在摇尾巴):

“你是只猫耶!”她有些恼怒的样子,“为什么学狗摇尾巴?”

我没见过狗,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生物。只是这样的情况下明月还能辨别出我是猫,不愧是机器人。在那天,他完完整整地为妹妹介绍了这颗行星的历史—

这颗行星曾经有城市、乡村、森林,但有一日,原本供给能源用的核电厂发生了剧烈的爆炸。那时的妹妹和明月正好在地下室里玩捉迷藏,于是躲过一劫,但行星上的大部分生物,都死光了。那时候的先生和明月,正在数光年外检修飞船,同样也躲过了这场灾难。

人们如同逃难般往外涌去,明月很清楚,此时一出地下室,年幼的妹妹就会没命。好在先生想了个办法,他购买了一整套的生态系统,转交给明月,让他在自家小屋边建立一个不受辐射的空间,直到妹妹长大,再带她离开。

“这套系统可不便宜啊!先生是赊账买的,所以一直在还债。”明月的脸上露出怀念的表情,“那时候所有人都拼命往外逃,我难以判定留下来是不是对的,死机了好几次—不过还好,挺过来了,我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

他拍拍我的头:“而且还很幸运地,捡到了这位朋友。”

“所以,妹妹。”他很严肃地说,“我已经通过营养液和知识输入系统,让你五年长到了十七岁的年纪,但这还不够,这段时间你要努力锻炼,争取能在先生回来之时,一起离开。”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认真的样子,妹妹似乎也被说服,认真地点了点头。

之后的日子里,我们由两个变成了三个。

好在妹妹经常跟明月用头盔交流,他们很快就变得熟络起来。虽然明月对妹妹的教育太过上心,对我有些忽略,但妹妹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对了,她还经常把吃不下的肉让我帮忙解决,就这一点,我就足以对她死心塌地。

第二年的中秋,是我们三个一起过的。明月苦心做出来的点心,终于有人吃了,我想他应该很开心。可实际上,气氛并没有想象中的融洽,对着保护罩上的月亮,明月和妹妹都沉默着,一言不发,这让我觉得奇怪,但并不难受。

“明月。”妹妹突然出声叫他。

“嗯?”他回答。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久到我睡一觉,又起来了。

“……那个,我想说……嗯,还是……我是说,我以前在认知系统里知道,好像有种叫X设备的东西……给猫试试?”

我感到明月抖了一下,幅度之大,我从未见过。

但妹妹没发觉,她还在说着:“那种东西,能生成新的假皮,肌肉,甚至是神经反射流程,据说用久了也没有感觉,一个人甚至能完全变成另一个人……说不定也能变成新的猫。”

“别开玩笑了!”明月突然喊起来,“不行!”

连我都被吓了一跳,不要说妹妹了。明月似乎注意到我俩的惊慌,感觉温和了语调。

“你根本就不了解猫,它说不定很喜欢现在这个样子……”他笑起来,“而且,我的好妹妹啊,你知道那玩意儿有多贵吗?”

……看来,他最终还是说出了心里话,这个死穷酸!

那个被称为先生的人,在第三年的中秋之后,终于踱着步子,缓缓地回来了。

和明月珍藏的照片不一样,他的脸上,多了许多纵横交错的伤疤。这让久别重逢平添了几分紧张的气息,明月和妹妹一左一右挽住他的胳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航船回来的时候,遭遇了事故……我和另一个人在宇宙漂流了好几天,可终于获救时,他却撑不住了,人的面目都被压得看不清了。”他声音很粗,叹一口气,摇一次头,“真可惜,钱没有了—不过,再没有钱,也好在还活着,能见到你们俩,真是太好了。”

明月露出感动的表情:“没事的,老爷,我们一直住在这里也好。”

妹妹也说:“是啊,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只不过她说的显然比较勉强,也难怪,只能在头盔虚拟场景里看到的父亲,突然真人出现在眼前,多少会有些陌生。我注意到妹妹的眼神,她似乎在偷偷观察些什么。

总之,第四位成员,先生,住进了家里。

他对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我对他也是,除了他鼾声有些大,抽烟的味道比较浓郁以外,这个家里就像没这个人存在一般。明月仍旧在叨叨,从过去的事情到这些年的经过,先生只是沉默地听着,不做表态。倒是妹妹,总是躲在暗处上下打量,那眼神让我背上发寒。

差不多一个月后,妹妹在厨房偷偷抓住了明月的袖子:“你不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他?”明月看向我,“猫没有事情啊?”

“不是猫,是我爸!”妹妹赶紧压低了声音,“那个,认知系统里的,是他亲自录的吧?”

“嗯,一部分是在你出生之前就录下来的,我亲眼看见的。剩下的一部分,是他在航船里录了传输过来的。”明月说道,“应该没有问题,到底怎么了呢?”

“很好。”妹妹点头,“那我记得,在认知系统里,他从来不抽烟。而且,他的腿受过伤,不习惯像现在这样跷二郎腿地坐着,还有,你记得吗?他根本就不喜欢吃土豆,甚至到了厌恶的地步!但是现在他天天吃土豆!习惯可以改,口味可是很难改的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明月注视着她,若有所思。

“我想说,他根本不是我爸,而是冒名顶替的另一个人—你记得吗?他是和一个同伴一起遇难的,但是那个人面目都模糊了。所以,我直觉,现在在这里的父亲,肯定是他那个同伴,他害死了他,然后用X设备变成了他的模样……”

“你……想太多了。”明月苦笑,“说了很多次了,别看太多小说……”

他还好意思说人家,自己还不是整天看心灵复制?我正想看接下来怎么发展,但妹妹却一把拉开了他的袖子,打开关节:“我知道你有检测X设备的系统,快看!”

明月的脸色变了,他拼命挣脱手臂:“不能按!”

可妹妹的速度比他还快,三下两下,按下了电钮。话音未落,明月的身上就发出“呜呜呜”的响声,他的脸色越发苍白,像是马上要死机过去。

“什么啊!”妹妹一下子把它关上了,“原来你这个功能早坏了啊!”

“是的,是的,早就坏了,我一直不想让人知道,所以……”

就在两人说话间,先生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厨房,他似乎听见了两人一部分谈话,脱口而出:“你们在讨论X设备啊?”

这回是妹妹被吓到脸色发白,她本能地抓住明月的胳膊,往后退了过去。

先生却非常淡定,他甩了甩手臂:“其实我也……装了一个……”

“呀!”妹妹尖叫一声,按住了嘴,她的猜想实现了,这不能不让人吃惊。

“我在医院知道的,我那个同伴,已经死了。他可是个很年轻有为的人啊,喜欢抽烟、跷二郎腿、吃土豆,但就这么没了,茫茫宇宙,好像从来没有人出现过一样。我很想有个什么方式去纪念他,但不管哪一项都不合适,但后来我听说,有种简易的X设备,也不贵,能保留一些死去人的方式。就像……就像以前说的,移植心脏以后,就与那个捐献者的习惯一样,所以,我把那个同伴的一些习惯装在了身上。”

他说到悲切处,渐渐地老泪纵横。

“能活着回来真是太好了!能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

明月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他拍拍妹妹的头,又向先生走去:“真好,明天就是中秋了,我们四个……不,应该是五个,终于团圆了!”

我看着他,我的机器人老朋友,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从此以后的每一年中秋,他都能过上团圆的日子了。

四、明月

时光飞逝,我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妹妹飞快地长大,这个小小的保护罩的空间已经不适合她了。虽然她强烈反对,但明月还是半强迫地把她送上飞船,送上了宇宙大学。女孩子适应环境总是飞快,很快她就不再回来,只有每年中秋发来邮件“想吃明月的月饼”,后面还加了我不懂的表情符号。

先生倒是没有离开的意图,他似乎认定了这里是自己的故乡,然后自己就理所当然地老死在这里。

宇宙航行的经历让他比普通人老得更快,人经常不知不觉地睡着。但也因此,他对我变得温柔许多,经常抱着我,在天幕的阳光下听着明月的絮语。

我也老了,但作为一只猫,我没有什么可以挂念的东西。反倒是明月,我甚至有点担心,当我和先生都离开时,他怎么办?会一个人住在这个地方吗?过了更漫长的时日,直到自己坏掉?想一想,没有人听他叨叨,也没有人陪他过中秋,还是怪寂寞的。

后来妹妹工作了,她提了很多次,由她来雇用专业的护理机器人照顾先生和我,让明月去到她的身边,但明月都干脆地拒绝了。

“我怎么说还是先生的机器人,不是妹妹的机器人啊!”他这么说着。

妹妹好几次想说什么,都欲言又止。在经历了数十次锲而不舍的拒绝之后,她终于在屏幕另一边掉了眼泪:“你是不是还在担心那个事情?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爱你,但即使你在身边,我也会过着正常的生活的啊!”

明月听了,即使是机器人的他,差一点又陷入了判定的状态。可过了许久,他才笑着对屏幕边的妹妹说:“我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呢,真的很荣幸。”

“你……你竟然不知道?”妹妹很惊讶。

“但是,并不是因为这件事拒绝的,我有其他的原因—对不起,不能说。”明月再次笑了起来,“还是要说一句,我很荣幸,真的很荣幸……”

仿佛放下了彼此的心结,从此,妹妹联络这里的频率变低了。

而我的机器人老伙计显然心里很快乐,他开始训练我,自己按按钮,制作猫罐头。我年纪已经很大了,再做这些训练简直力不从心。可看他很开心的样子,我也没办法装得懒洋洋的,更何况先生也挺感兴趣的,我也只能努力配合他们。

蓝天之下,一个老人,带着一只老猫,一个老机器人在旁边“咔嗒咔嗒”地鼓掌—

呵,真是一派美丽的夕阳红景象啊!

那时的我是慵懒的,完全没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先生是在一个清晨过世的,临去的前一个晚上,他对在他身边的我,说了声郑重的“谢谢你”,不过我想,他不单是对我说的,而是对明月说的。

可惜的是,我并不能转述给我的老伙计。只能在先生不再动弹后,才“喵呜—喵呜—”地把他叫过来。明月看到他安详离开的样子,摇摇头说道:“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了。”

我听见有什么东西“咔嗒”一下,很响,或许是我这只老猫的错觉。

先生的葬礼非常简单,我们把他葬在庭院之中的土地之下。那一天正好是中秋,明月按照习惯,在他的墓前祭祀了他喜欢吃的菜,还有月饼。我在这时突然发现,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赏月了。

按说以诗人为目标的明月应该更伤感才是,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勤勤恳恳地做着猫罐头,连月饼都没有做—我感到了一丝反常的气息。

夜幕降临,原本曾经喧闹过的小世界,恢复了最初的安静。

明月坐下来,在我的对面,给我端来了很好吃的肉。

可惜,我已经再也咬不动了。

“猫,你不会说话,真是太好了。要不我的秘密也没法说了。”

明月抚摸着我的毛,低声说道,我看见他胸口有数字出现,那似乎是—倒计时?

“其实,我一直有个秘密,没有告诉别人。那就是,妹妹其实不是妹妹,也不是先生的女儿。”他顿了顿,“其实那天,我没有在家,而是在街上。核电站爆炸的瞬间,我的判定系统以救人优先,我随手抓了个小女孩,冲进了旁边商店的地下室,才幸免于难。”

“刚好那家商店,就是出售X设备的地方。我就趁着那女孩吓昏了,让她穿戴上X设备,让她暂时变成先生女儿的样子—而先生真正的女儿,已经在那场灾难中,遇难了。”

“是的,那一天在厨房里,不是我的监测设备坏了,是它确实感应到了妹妹身上的X设备。我欺骗了先生,按照机器人法则,我要被强制停止运行,直到主人同意才能再启动。但同时感觉优先判定法则,我不能伤害先生,不能让他伤心,所以他在世时,我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继续运行。现在,他去世了,优先级不存在,所以我……”

“我再也不能动了,重启的可能性也不大了,换句话说,差不多也是死了吧!”

“没想到我会走在你前面吧?不过没关系,这里的生态系统还能运行,你再活个五六年都没问题,而且妹妹还会回来,会把你带走的……你就好好地……活下去吧!”

“你不会告诉她真相,我很放心。猫,我真的很高兴跟你相识一场,那么……保重……”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然后嘴里模糊地跳出最后几个字。我虽然不能理解,但我明白—

明月在他机器人生涯的最后一刻,终于成了一个诗人。

如同他崇拜的李白杜甫一样,用最短的字,凝固了一生的记忆,欢乐,还有爱。

五、猫

我是猫。我来自一个叫喵星的地方—这是老朋友明月跟我说的。

现在的他,长眠在遥远的行星之上。

我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几乎没有牙,也走不动了,但我每天还在努力吃东西,努力活着。

虽然希望渺茫,但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希望能给人讲讲明月的故事,讲讲他的诗歌,讲讲他的一生,讲讲他酷爱过的团圆中秋夜—

这个愿望,会有实现的一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