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雨听兰》 第一章 春雪初融,秦嬿跑马骑射去了。

季颂纵容她的每一次冒险,也自甘充当侍卫,为她保驾。

以往,我都无所事事地待在原地等他们尽兴归来,这次倒有所不同。

我抱着五个月大的女儿,四处走走看看。

这是陶陶第一次到山上玩。

紫葡萄似的眼珠子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盯着枝桠上的麻雀。

利箭破空飞来,我急忙躲开。

陶陶以为我在和她玩转圈圈,咯咯笑着,小手小脚也欢快地扑腾。

我向下瞥了眼,白羽箭斜插入地,贯穿麻雀胖乎乎的身子。

秦嬿坐在高头大马上,慢悠悠过来,「吓到了吧?真是抱歉。」

「秦小姐自诩箭术过人,却连箭靶都瞄不准?」

她要射的,哪是无辜的麻雀?

若非躲闪及时,陶陶会目睹何种惨象?

秦嬿一脸无所谓,跳下马摸了摸马头,故作惊讶地上下打量我。

「当了娘果然不同,软包子都敢顶嘴了。」

她拍拍掌,向我张开手,「把孩子给我抱抱。」

我抱着陶陶转身离开。

季颂迎面驰来,利落下马,手里捏着一大一小两个花环。

小的,自是给陶陶的。

大的,绝不是给我的。

「小季大人,你家娘子也太小气了,抱抱孩子都不许。」

秦嬿随意将卷在手里的马鞭丢给季颂,自然而然拿走大的花环戴在头上。

她踮起脚凑近他,用他的眼睛当镜子,调整花环的位置。

季颂莫名其妙看了看我,后退一步,拉开和她的距离。

「临轩册命在即,你和殿下的婚事也近了。」

秦嬿似是没听懂他委婉的提醒,一派天真地接话:「是啊,所以我才想抱抱我们小季大人的宝贝疙瘩,就当提前练手。」

季颂朝我点头,示意我把陶陶交给秦嬿。

正如我不信季颂会长眼睛,我也同样不信秦嬿会存好心。

两年前就是在此处,她非要我骑她的烈马。

季颂也搭腔,让我不要总是畏畏缩缩,该学着勇敢些。

他们喋喋不休,仿佛我不骑马,我这个人就有多不堪,我这辈子就会因此烂掉。

听得我心烦意乱。

为了耳根清净,索性如他们所愿,坐上那匹昂贵的突厥马。

预料之内,骏马发狂,带着我横冲直撞。

我没有倚仗,只能吃苦头。

可我女儿有娘,她不能受委屈。

「秦小姐若想练手,大可回家抱枕头。」

「阿沅你看你,不就是抱抱孩子嘛。」秦嬿说,「你这个当娘的要是不愿意,我还能逼你不成?」

她解下腰间玉佩要塞给陶陶,我侧身一避,她的手落空。

秦嬿挑挑眉,将玉佩丢给季颂,「算是定亲信物,你女儿长大便给我做儿媳。」

他接住东西,笑问:「不和殿下商量商量?」

秦嬿笑得甜蜜,「他凡事都听我的。」

二人谈笑之间,那张矜贵绝伦的面庞忽而浮现脑海,我不禁端详陶陶的脸蛋。

幸好,长得像我。

第二章 甫一回到季府,我爹的信就到了。

不用看也知,定是指责我愚钝不知趣,没能讨秦嬿的欢心。

我爹做了秦府十多年的门客,对秦府的大小主子都是捧着哄着。

一家之长都伏低做小,我这个为人子女的,哪能有抬头挺胸的份?

但凡我有不如秦嬿意的地方,她不光亲自收拾我出气,事后还会向我爹告状。

哪怕我已经嫁人,秦嬿也改不了这个毛病。

哪怕我爹已经攀上季府这棵大树,他也拔不掉骨子里的奴性。

况且,代王即将被册封为皇太子,秦嬿就是太子妃,是未来的皇后。

我爹更要巴结她。

对着我,他可就大耍威风。

信上说,弟弟要进太学读书。

我爹直言,弟弟的前程便是我往后在季府的底气,要我多上心。

光凭他那靠着季颂讨来的七品末流官位,他们连太学的门都摸不着。

说白了,要我去求季颂帮忙。

他们要脸吗?

我娘上午咽气,他下午就满面红光地拥着女人回家,说她是我继母,说她肚子里的是我弟弟。

花着我娘的嫁妆,养着别的女人孩子,拿我当牲口使。

我把信纸攥成团丢进火盆,火舌忽地窜高,陶陶伸手去抓。

婴孩手快,我再是阻拦,陶陶的指头还是被火燎了一下。

她浑然不觉疼痛,跟条小鱼儿似的,扭动身子要去够火盆,嘴里叽哩哇啦地叫。

我抱紧她坐在火盆边,哄着说:「只能看,不能摸。」

陶陶能听懂我的话,一下就把小手缩回胸前,老实巴交地望着火苗流口水。

没一会儿,她便犯起困。

刚把这小人儿哄睡放在床上,嬷嬷突然进屋将她抱走。

我正要追出去,季颂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扛起我丢进帐中。

他压得我喘不过气,吻着我鬓边说:「陶陶都已五个月大,你的身子总该恢复好了吧?」

第三章 在我贫瘠的岁月里,季颂曾经长久地占据过我的少女心事。

初见时,我躲在秦府外的小巷里哭。

小少年环抱一柄银鞘短剑,神气十足地抬抬下巴,「哭有何用?是谁欺负你,我替你报仇。」

我性情木讷,常年活在各种责骂声里,不懂如何与人来往。

面对季颂的好意,我不知所措,只好继续埋头偷哭。

他自讨没趣,跺跺脚就走了。

此后我时常在小巷里遇见他。

他次次都能撞见我最狼狈的模样,也次次问我,究竟是谁在欺负我。

我以为他真能替我做主,便将秦嬿说了出去。

不等我详述原委,季颂就去秦府替我报仇。

我小跑着跟在他身后,满心都在祈求上苍,让他家中正好缺一个侍女。

只要他能带我离开秦府,我可以当牛做马报答他。

季颂找到秦嬿,怒冲冲拔出短剑。

然后,和她不打不相识。

两人门当户对,经历相似,一见如故。

从秦嬿口中,他得知了我的委屈。

继母一边照顾半岁大的弟弟,一边还要腾出手给我缝制新衣。

而我这个白眼狼,完全不把继母的辛劳放在眼里,竟将衣服剪烂。

秦嬿看不惯,便用藤条抽我手心,帮我继母教导我。

季颂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他在审视我。

「不是的。」我慌忙解释,「今天是我娘祭日,不该穿艳色新衣。」

秦嬿率先开口反问:「那你不早说?」

我说过,可她仍要「替天行道」。

季颂了然地点点头,说此事只是误会一场,要秦嬿和我握手言和。

我真傻。

只因他眼里对我的疑虑就此消散,便对他心生好感。

甚至,任由这朦胧的感觉在往后的日子里衍生出错误的情意。

第四章 季颂成了秦府的常客,我被迫成了他和秦嬿的跟班。

两人都是活泼爱闹的性子,时常带领一帮公子小姐四处捣乱。

翻墙却是一道难关。

他们骑在墙头死活不敢往下跳,季颂就在墙下张开手,一个个接住。

轮到我跳,他收回手,环抱双臂,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在此之前,我想他也许会向我张开手。

幸好,只有一点点期待,破碎了也不会扎伤我。

我手扒住墙顶,脚缓慢踩着墙面,再往下跳。

等我落地,季颂早就追着同伴嬉笑打闹去了。

年岁渐长,各奔东西,唯有秦嬿和季颂亲密如初。

十八岁的少年郎英挺俊美,十五岁的姑娘艳丽张扬,是外人眼里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是金童玉女的丫鬟,只敢悄悄瞧一眼那挺拔的背影。

季颂忽然转身,将偷看他的我逮个正着。

「你一定要这般邋遢?」他蹙着眉,上下打量我,「小姑娘都爱美,你怎么每回都灰头土脸,打扮得跟小厮一样?」

可我不就是他们的小厮吗?

隔日,季颂派人送来一大箱衣裙首饰,胭脂水粉。

我明白秦嬿将我带在身边的用意。

无法反抗现在的日子,我就必须找准自己的位置。

哪怕季颂日日都送,我仍是素面朝天,衣着简洁,但会在鬓边别朵小花。

他抽出我发间的梨花枝折断,目露轻蔑,「慕兰沅,你真让人扫兴。」

自此,季颂不再送我东西。

那段时间,秦嬿看我格外不顺眼,动不动就拿藤条抽我,连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都不找。

「阿颂最近很关心你,你说他是不是喜欢你?」

我低头不语,心里难免泛起波澜。

秦嬿的酸言酸语更是助长我不切实际的幻想。

「阿颂这两天都在跪祠堂。」她说,「他拒不接受父母挑选的未婚妻,执意要娶你过门。」

再见到季颂,即便他极力掩藏,我也能看出他腿脚的确不太利索。

忽然间,他身形一晃,我上前搀扶他。

季颂没有推开我,反倒就着我的胳膊站稳。

秦嬿在一旁发出些嘲弄的笑声,他也依旧紧抓住我的手臂。

我想,或许季颂真的喜欢我?

脑子一热,我提笔写信,诉说我对他多年以来的心意。

这封信原本是要烧掉的,可我临时被继母喊走。

再回屋,信不见了。

它出现在季颂手里,秦嬿从他手臂边上探头去看。

两人挨得近极了,煞是亲昵。

季颂慢条斯理地折好信纸放回信封,傲气凛然地问:「你凭什么喜欢我?」

秦嬿玩笑似的重复他的话:「对啊,你凭什么喜欢我们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季家阿颂?」

季颂瞪她一眼。

她昂起头,娇嗔地顶他一句:「再看就把阿颂眼珠子挖掉。」

秦嬿上手要抢那封信,他举高手,她蹦跳着去够。

他们旁若无人地打闹,我和我满纸的情思,是他们打情骂俏的玩物。

比起相信秦嬿似是而非的误导,还是自作多情更蠢。

就在那一刻,我懵懂的少女生涯结束了。

我终于认清,我和季颂才不是我自封的青梅竹马。

我是他和秦嬿的丫鬟。

季颂把珠钗耳珰塞我手里,我转头就交还秦嬿。

季颂要我跟他去上元灯节,我转告秦嬿时间地点。

「慕兰沅,你一次比一次扫兴。」

第五章 少年的斥责重新回荡在耳边,我一时有些愣神。

季颂趁机扯开我护在胸前的胳膊,单手握住我的双腕,举过头顶压紧。

「少拿癸水骗我,你半月前就已来过。」他解我衣裙,「医女诊过你的脉,可以了。」

我挣扎不停,「你等陶陶断奶后再来。」

季颂俯身,附在耳边不满地问:「女儿碰得,夫君碰不得?」

门外忽地响起洪亮的哭啼声。

陶陶出生后就由我亲自带,夜里没离过我。

嬷嬷哄不住她,只能抱回来。

所幸季颂对陶陶疼爱有加,立即歇了心思。

我抱着陶陶哄睡,他在床边坐了会儿便离开。

小人儿睡得香甜,我却辗转反侧。

还能拖多久呢?

新婚夜我灌醉季颂糊弄过关,可他一醒就动手动脚。

我冷脸推拒,谎称他昨夜对着我喊秦嬿,以此败坏他的兴致。

季颂嘲讽一笑,之后整个月都没踏进我房里。

等他再回来,便是大夫诊出我有了一月身孕的时候。

其实是两个月,我买通了大夫替我遮掩。

孕期季颂不敢动我,可陶陶越来越大,他隔三差五就来这一出,我还能躲多久?

我说服自己接受季颂,可他之后几天都忙于政务,无暇顾及那事。

等他忙完,就到了秦府寿宴的日子。

未来老丈人祝寿,太子殿下当然会出席。

我不能见他。

「我还是在府里带陶陶吧。」

我本就不爱随季颂赴宴,他不做多想,只当我又在怯场。

以往有身孕当借口,眼下我说什么他都不听。

从我怀里接过陶陶,季颂将她高高举起,一边逗她玩,一边说:「你这胆小鬼总想藏着掖着过一辈子,我女儿可不能学你唯唯诺诺,是吗?阿爹的小陶陶。」

陶陶尿他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