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嫁》 第一章 我的心上人柔弱不能自理,最爱拂花弄琴。

我杀人,他装瞎。

直到某天听到我大婚的消息,他飞檐走壁战无不胜,将新郎踩到脚下:

「拜堂一个也是拜,两个也是拜,少你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不多。」我叫莫柳絮,无父无母无兄妹,自小跟着巷口的老乞丐乞讨。

快要饿死的时候,一个少年将我拖回了霍云山。

他不比我大多少,一身红衣如血,一条黑鞭系在腰间,笑起来邪魅狂狷。

他说他是九生门的门主,只要我永远效忠于他,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九生门我是知道的,他们向来以杀人为乐,手段狠辣。

我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也知道那个地方吃人不吐骨头。

可是,我想活下去。

一个「好」字在北风呼啸的冬日里微不可闻,可他还是听见了。

他的声音在耳边骤然放大,盖住了风声:

「真是个好苗子。」

他教我琴棋书画,骑马射箭,读书明礼。

这一晃,就是十年。

那时候我不懂,以为他对我精心照料皆因男女之情。

因为霍云山的人都说,我是未来的门主夫人。

这十年来,往他床上爬的女子数不胜数,没有一个是能活着从里面走出来的,而我是唯一能近他身的人。

可是白骨那样的人,又怎会沉迷男欢女爱呢?

他最喜欢杀人,他说最爱听骨头断裂的声音。

所以在他捏断我第一根肋骨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没有心的。

他将我养大,我对他言听计从。

他要一个完美的杀人傀儡,我要活下去。

一切,都是相互利用罢了。

同他说得一样,我确实是个天生的杀手。

所以在一个暗杀任务无人愿接时,九生门的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我。

「门主,这个任务非莫柳絮不可。段将军府层层守卫,我等重重受阻。这些年死在将军府的弟兄没有上百也有八十了!」有人提议,便有人附和。

只要烫手山芋不在自己头上,他们便会火上浇油,毫不在意。

白骨不说话,他将我的头发缠在指尖,一圈又一圈,接着递给我一张纸:

「杀完这一个,你就不要做杀手了。」

「好。」

九生门第一条门规便是服从,这十几年观念已深入骨髓。

我摊开纸,大气磅礴的字迹仿佛有杀气:

段老将军。

第二章 我擦了擦手中的配剑,向山门外走去。

我本以为此次任务很快便能完成,毕竟暗杀过的人多到我记不清了,官职比将军大的多了去了。

可谁知将军府竟不容小觑,我刚翻进墙,便被府兵围住。

为首的男子眉峰凌厉,目光幽暗,仿佛天地都在他掌控间。

只一眼我便清楚,此人武功在我之上。

冰冷的剑尖直指喉咙,我以为这次我必死无疑。

男子的声音像被冬日里的雪埋过一样,冰冷刺骨:

「你是要自尽,还是要我杀了你?」

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好说的。

我不怕死,我见过无数人临死前的模样。

有人慌乱不堪,有人啼笑皆非,有人云淡风轻,有人悔不当初。

此刻我却无法说出是什么心境,后来我才明白,那种感觉叫麻木。

因为这世间没有我牵挂的,也没有牵挂我的。

死,便死了。

可人的求生本能是很可怕的,千钧一发之际,我握住那把剑向我的胸膛刺去。

持剑的男子脸上划过错愣。

就是现在!

趁他不备我踢向他的小腿,随后落荒而逃。

「疯子。」

他的声音随着风,远远地落在身后。

那么多年我从未败过,可以说落到我手上的名字,后来都变成了死人。

可这次我连段老将军的脸都没有见到,只见那将军府的马个个养得八面威风。

偷来的马性子太烈,在山林间狂奔。

将我带进一片海棠林后,它发了疯将我甩下马背。

连马都在跟我作对,五脏六腑都在痛。

我爬了很久的路,身后是长长的血迹,身前是片片落下的海棠花,茂密的丛林间琴音忽近忽远,若有若无。

忽而琴音戛然而止,一双白净的长靴站立在跟前。

男子一身白衣,蒙着白纱,轮廓却是有些熟悉,就像在哪里见过,一把罗伞将他衬得像下凡的天使。

我正想问他此地是何处,他却仿佛看不到我一样直直踩上我的后背。

我吃痛惊呼出声,下意识弹起来翻了个身。

后背火辣辣的疼,伤口必定又裂开了几分,粘腻的感觉让我觉得不适。

而他不比我好多少,发现踩到我的时候他已经收不回脚,儒雅随和的形象顷刻间轰然倒塌。

第三章 他四仰八叉地翻在地上,罗伞上的海棠尽数落在我手中,凉丝丝的。

都说海棠无香,我却闻到空中淡淡的香味。

那男子在地上摸索着朝我走来,他的嗓音跟琴音一样,勾人心弦:

「是在下冒昧了,阁下可有受伤?」

话音未落,脸上的面具被人胡乱揭下。

九生门有两大忌讳:

面具不能丢,脸不能视于人。

否则必杀之。

我一直不明白,必杀之杀的是丢面具的人,还是看了脸的人。

那时白骨倚在围栏边上,弯下腰捏着我的下巴似笑非笑道:

「莫柳絮你记住了,但凡有人看了你这张脸,特别是男子,将他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九生门内有十个人见过我的脸,他们也都死了。

我自认为我这张脸不算出众,但是杀手的脸若是被人认出,那便是自寻死路。

天下仇敌,群起而攻之。

那样的结果,是每一个杀手不愿看到的。

我下意识地捂住脸,反手去抓面具,手中却抓到一条眼纱。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认出了他是在将军府朝我刺剑的男子。

意识到他可能在戏弄我,怒火一瞬间从脚底掀过了天灵盖:

「要杀便杀,何必在这演瞎子戏弄我?」

他扶我的手顿了一下,哑然失笑:

「姑娘说笑了,在下不是装瞎,是真的瞎。」

我是被一阵捣药声吵醒的。

循声望去,男子生着火,摇着扇。

小院中是浓浓的药香味,院落干净整洁,物品摆放得井然有序。

许是被烟呛到,男子突然咳了好几声。

察觉到有人靠近,他不确定地出声道:

「姑娘醒了?」

他说我当时话没说完便晕了过去,他还以为我被他气晕了。

我凑在他跟前定定地望着他,他的眼睛很大却没有焦距,整个人看起来病怏怏的却又极美。

颓然如玉山之将崩,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这句话。

似乎是察觉到我在观察他,他的耳根子开始泛红。

我离他更近了些,近得能看清他浓密的睫毛根根分明:

「瞎子如何生得了火,煮得了饭,走起台阶如履平地?」「习惯了。」一个人的脸即使可以一模一样,但气质和眼神却是难以模仿的,更别说他的眼中没有神。

我曾见过两个没有血缘关系之人,不仅长得一模一样,就连喜好都如出一辙。

然而他们祖上三代并无接触,也无任何关联。

第四章 将军府的那个男子武功在我之上,不喜九生门之人。

除非他是个傻子,才会陪我在这演戏。

我对他的疑虑其实已经消失了,或者说他是不是那人其实并不重要。

这人,必须杀,不管他是真瞎还是假瞎。

白骨说过:

「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他转身继续去生火,我提起剑就要往他后背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张狗脸在我眼前放大。

黑不溜秋,瘦不拉几的。

很丑。

我最讨厌狗了,以前它们会抢我的馒头,还会朝我乱吠。

所以看到狗的时候,我下意识护住怀中东西,即使那里空空如也。

那黑狗扑在我身上,剑身落地声音清脆,在这寂寥的院子中被无限放大。

我双手顶着狗头,黑狗龇牙咧嘴,生气地朝我吠。

那男子意识到我和狗之间的互动,在一旁怒斥道:

「黑狼,不得无礼!」

黑狼?

那么丑的一条狗,却取了那么霸气的名字?怎么看怎么怪异,它看我应该也是这样。

听到男子的声音,那黑狗立刻消停,躲在一旁委屈地看着他却依旧提防着我,大有一副我再敢动手就咬死我的意思。

「姑娘莫要惊恐,黑狼不会乱咬人的。」

嗯,不会乱咬人。

似是知道我不会回应他,他转身去拿碗:

「粥熬好了,我替你盛。」

我本来是不想吃的,可那香味伴随着肚子的咕噜声,久久不曾消散。

粟米粥,很香。

要是没有那只黑狗在碗旁边流口水就更好了。

「公子家的狗,似乎很饿?」

一碗粥喝完,是时候回去复命了。

我见过的好人虽不多,却没见过坏人熬粥的。

既然喝了他的粥,这人我便不杀了。

白骨总说我不够狠辣,我想是的。

小院里静悄悄的,唯有掉落的海棠花和树上几只在看夜色的鸟。

暗杀失败,九生门里等着我的只会是惩罚。

第五章 我向后山而行,半路却被暴雨耽误了行程。

好在半山腰有个山洞,足以避雨。

半夜的山间凉风习习,石头冷冰冰的没有温度,即使我体质不差也忍不住紧了紧身上的衣衫。

我睡得浅,一点风吹草动便无法安眠,更别说在山间回荡的那一声声呼唤,如同寻找走失的孩童一般,急切又绝望。

「姑娘!」

「你在哪里?」

「姑娘!」

一个要死不死的瞎子,怎么能那么有劲?

路上看到的海棠树都被刻上了名字,该不会是他刻的吧?

这方圆百里只有他一户人家,那上面的名字不是他的,便是他最亲近之人的。

看那刻字力度之大,刻字之人仿佛想要把自己的一生和海棠牢牢栓在一起。

这人,是有多喜欢海棠花啊。

只是那时候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刻的是自己的名字。

一个瞎子将满山的海棠刻完字,想来这路他比我还熟,丢不了他。

这样想着,我翻了个身,继续闭眼。

可架不住那声声狗吠声,在这空旷的山间被无限放大,雨滴声听着都觉得小了不少。

真是聒噪。

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出现,可当我看到那一人一狗被淋成落汤鸡的模样,心里的不耐在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黑狗两只耳朵像灯笼似的无力挂着,眼眸垂着蔫蔫的,也不乱吠了。

余光瞥见我,它像离弦的剑向我射来,嘴巴胡乱地在我身上闻,口水蹭得到处都是。

男子察觉狗不在身侧,慌乱地喊出声:

「黑狼?」

黑狼串回他身旁,用爪子碰了碰他的手回应着他。

我试探性地问道:

「杜春江?」

他朝我这边看来,眼纱是清绿色的:

「姑娘怎知在下名讳?」

他说他是来救我的,但其实背他下山的是我。

那晚我不辞而别,恰逢将军府搜查刺客。

发现我不见了,他放心不下以为我被刺客抓走了,便一处一处去寻我。

「九生门之人残暴无道,姑娘若落入他们手中后果不堪设想。」他却不知,我就是那个刺客。

他的身子似乎很不好,淋了点小雨便晕了过去。

好几次,我都想将他从山上扔下去。

他使劲地从后背往下滑,我只能拔了根藤条将他绑在后背,动作粗鲁到连狗到看不下去:

「汪!」

第六章 我感觉他在骂我,于是我回敬了两声:

「汪!汪!「

我这么一吼,它便没有了动静。

狗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果然不错。

就像当年被捡回九生门的我,因身体瘦弱常常被门中之人欺负。

潮湿的衣服,馊掉的饭,扫不完的台阶。

无论我如何讨好他们,他们也不会因为我的卑微而减少对我的折磨。

九生门,以强者为尊,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八岁那年,我意外杀了人。

那男子身躯健硕死状却异常凄惨,被发现的时候他的尸身正被一头狼啃食。

而我站在边上,仅仅是舔了舔嘴唇上的血,往日里欺负我的那群人像见了鬼一样落荒而逃。

自那以后,他们说我是妖怪,都离我远远的。

没有人知道,狼是我养的。

眼前这条黑狗,倒是与那匹狼有三分相似,忠心耿耿。

在我将厨房弄得满地生烟的时候,黑狼拔腿就跑到房间里,将杜春江连拖带拽拖到了院子外。

杜春江应该是被生生疼醒的。

他一脸的迷茫,整座小院里都是浓烟他被呛得不停地咳:

「发生了何事?」

「本想给你们弄些吃的,估计是柴粗了,火生得大了些。」「那房子......还在吗?」他问这句话的时候,燃烧中的房梁一根根落下,声响大的如有惊雷。

答案不言而喻。

一人一狗微微侧头,动作出奇的同步。

沉默了许久,我能明显得感受到空气中的尴尬。

他终于开口道:

「姑娘一片用心良苦,杜某感激不尽。」

我自小乞讨,没有做过饭,进了九生门后吃的都是生食,唯一一次做饭,就是在今日。

我忽略他语气中的那一丝僵硬道:

「我莫柳絮并非忘恩负义之辈,这些都是应当的。」遇见我之后,杜春江连家都没了。

意识到这一点,我自觉去砍竹子。

砍了一上午的竹子,也没见杜春江的影子。

他说他要去集市上添置些东西,竟也不愿我陪他同去。

男女有别,这个道理我懂。

我百无聊赖的坐在被烧成灰烬的房子前,竹子堆在跟前几乎将我的身影盖住。

第七章 几个孩童稚嫩地声音忽然近在眼前:

「我们是不是走错了?先生的家怎么变成黑色了?」「这条路我们走了五年,怎会错。」「兴许是先生看腻了这房子之前的模样,想换个新鲜的瞧瞧吧。」「先生又看不见......」我从竹子后头出来,几个孩童吓得抱在一起。

「鬼啊!」

真是聒噪。

「吵。」

「你是人是鬼?」

「不知道。」

好心的孩童递给我一面铜镜,一张黑乎乎的脸,烧焦翘起来的头发,连我看了都忍不住怀疑。

要不是青天白日的,我还真没办法解释。

我从他们口中得知,杜春江竟还是个私塾先生。

先生最爱:

念书,抚琴,种海棠。

到底是孩童,童言无忌。

他们是贫苦人家的孩子,饭都吃不饱,本是没有机会念书的:

「幸得先生不嫌弃,不厌其烦地教授于我等。」

他们的衣服从上到下都是补丁,说话的时候眼睛却亮得能装下所有星辰。

杜春江,还真是个好人。

眼睛看不见,授课还不收银子,他哪来的钱生存下去的呢。

初见之时见他衣着不凡,言行举止皆有规矩,我还以为他是哪家世家公子到此处修养,不成想,只是个教书先生。

越来越多的孩子在等杜春江回来,而我看着越来越晚的天色心里不禁着急起来。

不等了。

等我找到杜春江的时候,他正被一个大汉踩在脚下。

「不过是一个瞎子,还妄图教训老子?我看你是想死?」「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公子此举怕是不妥。」「不妥?老子就是不妥你能怎么样?」

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挣扎,可是无济于事。

看到这里,我心里窜上一股无名的怒火。

我跻身上前道:

「杜春江,他如何伤了你?」

「莫姑娘,你怎么来了?此地不宜久留,你先走。」大汉笑得声音更大了:

「哪里来的小姑娘,长得水灵灵的。只要你今晚陪老子,老子便饶他一命。如何?」「如何?」我刻意放缓了声音:

「那当然是极好的。」

「莫姑娘,此事不可!」

大汉就要碰到我,我提起手中的剑,手起刀落。

一颗人头落地,惊得边上看戏的百姓散开来。

「杀人了!杀人了!」

杜春江很聪明,光是听声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以为像他这样正直之人,定然是十分讨厌杀人之事的。

奇怪得很,以前我杀人从来不管理由,也不会向别人解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