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映眉间》 第一章 我捧着一方徽墨去寻宋彦山,刚到房间门口,便听屋内高声谈笑。

「宋兄,你当真想与她和离?」

我如遭雷击,如木雕泥塑般立在原地。

「我说出的话,岂能有假!」

宋彦山声音响亮,毫不犹豫。

「她自恃小时候救过我,就要赖我一辈子。

「那个姚湛英,相貌丑陋,舞刀弄枪,还如此缠人,真是让人看了就烦。」

有人心存疑虑:「宋兄,宣纸、湖笔、端砚,哪一样不是珍品?姚湛英都巴巴地献你面前。

「若真和离,姚大人肯定不再处处照拂你,你能舍得这庇护?

「依我看,宋兄不如得过且过,姚大人位高权重,你必不吃亏。」

「那你不如拿把剑捅死我!」宋彦山勃然大怒,「啪」的一声,似乎是摔了笔,「我怎么可能与粗俗丑女共度一生?」

「我最厌恶挟恩自重之人,当初就是倚仗父辈权势,我才屈从于她。」

又是一阵调侃和嘲笑。

「宋兄,姚湛英颇具英武之风,你一介文弱书生,她保护你岂不是正好?」

宋彦山鼻子抽气,一阵冷笑:「你们谁若是喜欢,我与她和离后,就去姚家提亲吧。」

有人插科打诨:「她脸上那块红疤,若在床帏之间看见,恐怕会直接吓成不举。」

宋彦山洋洋自得:「我定会寻一日与她讲明白,最好乖乖地与我和离。

「我如今可是新科状元,届时必受圣上青睐,招为驸马,万不可因此留下轶闻,被人指点。

「你们谁想平步青云,这可不失为良机。

「到时她一个再嫁妇,哪有什么脸面拒绝你们呢?」

手中徽墨突然变得沉重如铁,压得我指尖发麻。

时值初夏,心境却如同置身冰霜天地,寒冷刺骨。

原来我家多年的关爱照拂,都被宋彦山当作枷锁。

幼年时,我与宋彦山比邻而居,他睡梦中碰倒烛台引发一场大火。

熊熊大火发了疯似的,随夜风四处乱窜。

是我冲进火海将他背出,脸也因此被烧伤。

我从未怨过任何人,因为他父母临死之前我曾答应过要保护他。

「阿英,你是大姐姐,伯父伯母求你用心地护着小山,我们在九泉之下保佑你们喜乐平安。」

不过是践行对敬重长辈的诺言,却被误解为权势威逼。

心被熏风吹得七零八落。

「夫人?怎么不进去?」

丫鬟小桃一句话,屋内瞬间鸦雀无声。

第二章 我推开门,迈步进去。

宋彦山一脸傲慢,嘴角挂着轻蔑:「你既已知晓我心意,那我便将事情挑明了。」

我面不改色,稳稳地坐到椅子上:「你说吧,我听着。」

他的友人坐立不安,一个劲儿地给他使眼色,让他慎言。

「慌什么?」宋彦山不屑地瞥了周围的人一眼,像是嘲笑他们,「姚湛英,虽然我们是拜过堂的夫妻,但我心中没你。」

「本就是你父亲威逼利诱,我做俊杰之选,我们又如何能相守到老?」

我神情自若,点点头表示同意。

宋彦山眸中闪过一丝惊讶,但还是傲慢:「你儿时救过我,我娶你也算是报过恩了。

「所以父母亲那里,还要你去解释清楚。

「我宋彦山,绝非忘恩负义之辈,能听懂吗?」

我点头应允:「能听懂。」

宋彦山瞪大双眼,神色凝固在惊讶之中。

刚起身走两步,又被他喊停:「等一等,你手中拿的何物?」

「一方徽州墨而已,父亲让我送来,想来是用不到了。」

说完,我转身朝门外走去。

宋彦山嘴巴微张,像是要说什么。

我走到门槛,他终于开口,语气中满是不屑与嫌恶:「帷帽可要系紧些,别把脸露出来吓人。」

我心底暗笑一声。

两个月前,我便从神医那里寻得凝脂膏,它专治水火烫伤,祛疤生肌。

如今,帷帽下的脸已经好了大半。

但宋彦山与我分房而居,从不正眼瞧我,又怎会知晓呢?

我与宋彦山一直分房而卧,从未有过夫妻之实。

成亲之前,宋彦山许是心中愧疚,与我尚能和睦共处。

成亲之后,愧意荡然无存,便与我日渐疏远。

他不准我与他共处一室,也不让我称呼他相公。

犹记得成亲那日,宋彦山立在门外,刻意地与我保持距离。

仿佛看见恶心的臭虫般,目光如炬:「满意吗?你就一辈子守活寡吧!」

我原以为,虽不能鸾凤和鸣、鹣鲽情深,也应当相敬如宾。

却未曾料到,他竟视我如仇敌。

父亲母亲为我忧思难眠,屡次劝我与他耐心地谈谈。

在他连续沉醉半月后,我找到他,想同他平心静气地商讨下往后如何相处。

他却砸了酒坛:「我如今看见你这张脸就想呕,怎么和平相处?

「姚湛英,你能不能别在我眼前出现,真的很让人恶心!」

自那时起,除了父亲让我送些东西给他之外,我从未再主动地找过他。

如今,宋彦山终于要与我和离了。

想到此,身体便像一片羽毛,被风轻轻地托起,越过山峦、溪水和江河,飘向那个不知名的地方。

远处,小桃挥舞着手臂,一溜烟地跑向我。

「夫人,夫人,今年的武举考试准予女子参加啦!」

第三章 我满心欢喜地回到姚府。

母亲搂着我,泪眼婆娑:「阿英,这些年委屈你了。」

父亲坐在高椅上,银发初显,皱纹更甚,捋须叹气。

「怪我当年太固执,一心想帮宋兄把儿子养育成人中龙凤。」

当年,应天书院招揽读书之士,非官宦人家、富商巨贾之后不收。

彼时的我豆蔻年华,情窦初开,得知心慕之人已有婚约,早已出征。

整日将自己关在房内,茶饭不思。

父亲为了宋彦山能进应天书院,来征询我的意见。

那时我想,所愿之人嫁不得,那嫁与谁,或与谁相守又有何区别?

更何况能解父亲燃眉,亦能应当年重诺。

宋彦山便凭借姚太尉女婿的身份进了应天书院。

父亲每次得了文房珍品,都会让我去送给宋彦山。

路过校场时,我总会驻足片刻,然后自嘲一番。

「先不说自己已为人妇,便是这一脸疤又如何行军打仗?如何配那赤胆少年?」

可每次,还是会停下来张望。

有时,到书院迟了时辰,宋彦山便满脸不耐烦:「姚湛英,不要以为与我成婚,就可以摆架子了!

「书院里这些东西比比皆是,莫要拿着送东西的借口来见我。」

我把东西塞给他:「父亲让送的。」

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讽:「你是他亲女儿,你若不愿,他还会逼你不成?」

父亲从未逼我做过任何事。

是我们姚家知恩图报,重诺重誓。

幼时,城中瘟疫盛行。

宋彦山父母是大夫,医者仁心。

他们将仅剩的四份汤药与面巾,留给了宋彦山与我们一家人。

自己却染病身亡。

宋彦山一下变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

他性子执拗,又不肯搬来同住,我家便对他更加上心。

所以,当年我毫不犹豫地冲进火海中将他救出。

父亲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神色释然:「罢了,彦山已经考上状元,我这份苦心总算没白费。

「既然他自愿和离,那就由你们去吧。」

翌日一早,我同宋彦山去官府办理和离。

宋彦山将信将疑:「你当真想清楚了?当真同意?」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看着和离书上的四行字,心内无比松惬。

「嗯?」

「可别等我状元的赏赐下来,又过来求我!」

宋彦山嘟囔着走远。

第四章 报名武举考试后,我提剑去普济寺。

后山佳木葱茏,叶子随风轻曳,「簌簌」有声。

「看样子,你的脸恢复得不错啊。」

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

和离后,我便将帷帽搁置一旁,没再戴过。

「这都是您的功劳,神医。」

两个月前,我来上香,因缘际会,认识了神医。

他劝解我:「何必介怀他人对你的看法,你的美源自内心,别人无法相比。

「你的善良,信守承诺,才华与能力,皆是你独有。」

他还说:「疤痕不过你生活的一部分,它见证了你的坚韧和担当。」

最后,他递给我一罐药膏:「若还是觉得难为情,就试试这个吧。」

当初他一番话,仿佛对我的生平了如指掌。

天晴日暖,神医自石头后走出。

我望着他脸上没摘过的人皮面具,好奇地问:「你劝我不要在意容貌,又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呢?」

「我相貌更丑陋,这样说,你可心安些?」

他的声音嘶哑,像故意从嗓子里挤出来,却让我感觉有些熟悉。

我调侃他:「我的疤尚有药治,你五官丑陋,可没得治喽!」

「宋夫人今日好雅兴,都会拿我打趣了。」

神医声音清亮起来,情绪难辨。

我把剑立于一侧,冲他摆手:「你叫错了,打今日起,我不再是宋夫人了。」

神医如坠云雾,结舌而言:「这……这是何意?

「你们和离了?」

我点头承认:「本就是权宜之计。

「但我今日开心,不全是因为这个。」

想到准许女子参加武举的榜文,我唇角上扬:「我终于可以去参加武举考试了。」

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但今日却想分享给他。

姚家世代为武官,我从小便倾心武艺。

婚后琐事缠身,无暇深研,只在空余时间舞弄几下,还讨了宋彦山的嫌。

前些时日,听说那位将军出征回来了,还退了亲。

我若去参加武举,便可光明正大地见他一面了吧。

「我要去见自己心悦之人了。」

神医愣然片刻,讶异地看着我:「啊……你有喜欢的人了!」

我羞赧地低下头,绞着手指:「你是不是觉得我水性杨花?」

不等他回答,我自顾自地道:「那位将军勃发英姿,如琼枝玉树,我相貌有损,怎么能配得上他?

「我知自己对他情根深种,可现实的责任和承诺我也得承担,我扪心自问为人妇期间,从无越矩之举。

「如今,我恢复自由身,重拾武艺,总该去做些想做的事情。」

神医似乎还在回味我刚才的话。

「小神医?」我提高嗓音喊他,「你说,倘若我容貌恢复,但我一个再嫁妇,也是配不上他的吧?」

「但我还是想去试试。」

小神医回过神来,嗓音低沉沙哑:「你喜欢的……那位少年将军叫什么?」

朗空如洗,一片澄碧,我想起那人骏马英姿,意气风发,拂过我头顶时手的温柔。

「云鹤霄。」

当今的云麾小将军。

「什么?你喜欢我?」

神医突然提高声音,双手又迅速地捂住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