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春风苏沫儿》 第1章 贺家被降罪那天,府里乱成一团。

丫鬟小厮们将屋里翻了个遍。

一是为了金银珠宝,二是为了那一纸奴契。

而贺家的十几位主子早在前夜就被急召入宫,如今怕是已经入了大狱。

我右手抱着一口红木箱子,左手牵着百霖,冷眼看闹剧。

直到官差来了,下人们一哄而散,躲的躲跑的跑。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

「贺氏一族,涉嫌通敌,贺家上下皆收监大理寺等候发落。

「家中奴仆,总计一百二十,充司者库。

「钦此。」

那官差一边使唤手下的人去将私逃的抓回来,一边走向我。

「你为何不逃?」

我不卑不亢,抬头看他:「我不是贺家的家奴,无须逃你们也抓不走我。」

官差嗤笑,又指了指我身后的百霖:「带不走你,我总能带走他吧?」

「祸不及稚子,小少爷年不足八岁,你们恐怕也无权问责。」

官差呵呵冷笑:「你这丫头倒是牙尖嘴利,我倒要看看你护得了他几时!」

我并非贺家的家奴。

贺春风带我入贺家门的时候,并没有叫我签卖身契。

想来,这可能是我的穿越人生里,最幸运的一件事。

别人穿越到古代,要么是摄政长公主,迷死长安一众少儿郎。

要么是贵族嫡女,被王爷强制爱。

最次也该是个当家主母,治下有方,哄得郎君夜夜笙歌。

唯我不同,我一出生,满鼻子都是猪屎味。

我老爹养猪,是长安出了名的屠户。

不但他养的猪肯下崽儿,我娘也很能生。

我有三个妹妹两个弟弟。

十三岁那年,长安突发猪瘟,家里一落千丈,穷得揭不开锅,除了一院子死猪再也没有别的家当。

看着家里一张张等吃等喝的口,我爹咬了咬牙,将我卖给了牙婆子。

「阿离,莫怪为父心狠,你为长姐,只当做父亲的这辈子都欠你的吧!」

牙婆子给了我爹二两银子,我被转手卖进醉春楼。

我不怪我爹,只怪这世道太捉弄人。在这个朝代,没有好的家世,哪怕我思想再超前也翻不得身。

醉春楼的来客都是咸猪手,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哪肯受人猥亵。

那登徒子左手还搂着旁的姐妹的腰,另一只手就已经摸上了我的屁股。

我想也没想抄起旁边实木脚凳,照着他的脑袋就开了下去。

「姑奶奶的豆腐你都敢吃!」

我自幼便能协助阿爹杀猪,打个绣花枕头似的酒囊废物自然不在话下。

结果就是,那人还活着,但是瓢开了,醉风楼怕惹上麻烦,抽了我几鞭子将我扔了出来。

就是这个时候,我遇见了贺春风。

我趴在地上,衣服上沾满了灰尘。

他站在我面前,身上穿的是新入都城的金丝绸缎,比我的命都值钱。

他弯下身来,朝我伸出了手。

「小叫花子,怎搞得这般狼狈?」

我爹卖我的时候我没哭,咸猪手摸我屁股的时候我也没哭,老鸨打我我也没哭,现下听了贺春风的话,我的眼泪却控制不住哗哗往下流。

「公子,你中午吃了多少辣椒,张口呛得我受不住。」

贺春风尴尬地收回了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实在对不住,忘漱口了。

「我叫贺春风,是长安东街贺家的二公子,我瞧你衣衫破旧,想必是在这一块儿乞讨为生的?」

去他妈的乞讨为生。

我扬起脸来笑:

「是,我三岁丧母,七岁丧父,八岁家里唯一的大黄狗也走了。

「我已经在这条道上沿街乞讨五年多了,若是公子好心,给我些施舍,我余生都会在心里给您点香。」

他莞尔:「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妮子,是想赖上我。」

我跟在贺春风身后,穿过长长的街巷,从西到东,由窄入宽。

都说古代的长安城繁华似锦,是真正的梦里天堂。

可悲的是,来到这里第十三年,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长安人,我却是第一次接触这片云端。

玉盘琳琅朱翠满,浪子茶肆烟火生。

故里芳华千秋客,长安相思忆春风。

我昂头看向贺春风,疑惑这么一位玉面公子,为什么会舍弃东街繁华,步入西街的疮痍中来。

难道是山珍海味儿吃多了,想来我们这边的勾栏打打野菜?

他伸手在我脑门上弹了一下。

「胡说什么?」

我慌乱捂住嘴,怎么还将心里话说出来了呢?

贺家坐落在东街的中心上,西邻郡安王府,北邻昌乐伯府。

牌匾高高挂在门上,金碧辉煌的四个字描绘其上。

【煜阳侯府。】

贺春风诧异看我:「你这小乞儿竟也识字?」

第2章 回忆戛然而止,官差指着我的箱子。

「人可以走,箱子留下。」

「人必须走,箱子也留不下。」

我倔强地抱紧箱子,不肯松手。

那官差还以为我私藏了什么值钱玩意,眼睛都亮了。

他喊了两人来挟住我,伸手就抢我的箱子。我拼命反抗,推搡间,箱子摔在地上,里面的东西轱辘了一地。

纸风车、竹编兔子、木刻小马……

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是些手工品。

我红了眼眶,官差也一脸讪然。

「这么些个破东西,还需你像护宝一样护着?」

「是你犯贱非要抢人东西,这是先前主家赏我的,那便是我的东西。

「我一不是罪人,二不是贺家奴,你们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就不怕我往上告吗?」

他被我几句话噎得脸颊通红,神情阴郁,直呼没趣,最后看了我们一眼。

他扔下一句:【贺家倒了,旁人都避之不及,你却还要带上个拖油瓶。不自量力!】

随后,领着手下走了。

我蹲下身子,将摔得七零八落的小玩意儿捡起来,泪糊了一眼。

这都是贺春风亲手给我做的。

百霖还小,被现下的情景吓得哭。

我将他搂在怀里:「百霖不哭,阿离姐姐明天就带你找哥哥。」

可我根本没能如愿见贺春风。

看守的狱头说了,没有钱,即便我进去了,也没什么用。

所以过了四五天,我才见到贺春风。

他已经被用了刑,生死不知躺在那稻草铺就的「床」上。

我颤抖着声音喊了句:「二公子。」

他转过头来,见是我,忽地坐了起来。

「阿离,你怎么来了?」

我来救他出去。

贺春风并非官身,只要银子给得足,换个人出来不是难事。

我将他跟百霖带回了我家。

我娘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二弟的屋子收拾了出来。

「谦哥还小,以后就跟我们睡。只是委屈了贺家公子,我们家没什么像样的屋子。」

贺春风带着百霖恭恭敬敬向我爹娘行了礼,就此住了下来。

晚间,他回房前拦住我:「你哪来的银子赎我?」

自是没有的,跟了贺春风后,我从来没有为了银子发愁。

所以也不知道,原来从大牢里赎一人出来,竟然要那么多银子。

贺家人被急召入宫后,我嗅到了些许不平常。

因为不敢打草惊蛇,所以我只来得及将贺春风房里比较值钱的东西藏在花园的池塘水下,还抱着那一口红木箱子迷惑官差。

可贺春风是男人,房间里没有任何金银首饰。

我甚至连贺家门口镇宅的狮子口中的玉石都抠了出来,才凑够了赎身的这二百两银子。

「我爹当年卖我,只得了二两银子,可我如今买你,却足足用了二百两。

「虽然用的还是你们贺家的钱,但是公子欠我的,一定要努力还我。」

他知我并非问他要钱,只不过是想给他点希望。

家没了,可百霖还小,亲人虽入狱,但也尚未定罪。

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

「二公子,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我爹也没想到,狠心用我换了二两银子渡过了难关,不过短短五年,我便来讨债了。

等贺春风屋里熄了灯,我才悄声进了爹娘的屋子。

我什么也没说,先跪下给他们磕了三个头。

「都说养儿防老,可儿孙都是讨债鬼,爹娘,是阿离不孝拖累你们。

「但若非公子,女儿早就死了。

「请爹娘也疼爱疼爱我,帮帮忙吧!」

我爹叹了口气,我娘则背过身去抹了眼泪。

第二天,我掏出了怀里仅剩的几块碎银子,领着百霖跟谦哥儿去了陈夫子那里。

「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

不管生活在什么样的朝代,唯有读书,才是改变困境的最直接的方式。

从今天起,每日辰时到申时末,他们两人便来陈夫子这里上课。

大弟前两年被父亲送去了郊区军营,如今十六岁,已经是个百夫长,每月可回家探亲一回。

大妹跟二妹俱已成婚,夫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但好歹夫妻之间琴瑟和鸣。

如今留在家里的,只有三妹、二弟还有后来出生的四妹。

我跟三妹住一间房,二弟、四妹以及爹妈一间。

剩下的一间,让给了贺春风兄弟二人。

我回来时,爹妈都出门了,三妹在屋里绣帕子,四妹在院子里玩树杈。

贺春风在不远处的树下坐着,手里拿着一本《孙子兵法》。

我将怀里的东西放到他身前。

「这是我问陈夫子借的。」

有《商君书》《文子缵义》《资治通鉴》,还有《战国策》。

他错愕地看向这些书:「你是要我走科举?」

他哭笑不得:「阿离,我已经二十三岁了,而且,我现在是戴罪之身。即便走这条路子,也不会有哪个考点敢收我的。」

「是无人敢收贺春风,但你现在是从江南来投靠我家的表兄,你如今姓谢。」

「可读书费钱,你能将百霖送进学堂,我就感激不尽了,如何还能拖累……」

我打断他:

「你若不读书,你在我家就是个废人,那才是真正地拖累我。

「所以,贺春风,你若还是个男人,就给我好好看书,争取明年春闱一举夺魁。」

他收敛了脸上的神情,与我对视:「你说错了,我叫谢春风。」

第3章 贺家被定罪后,贺春风在院子里枯坐了一整天。

流放那天,我去给贺家送行。

贺夫人见了我哽咽到说不出话,直到我悄悄给她指了指不远处戴着帷帽的贺春风跟贺百霖。

她的眼泪绷不住地往下掉,却仍是举起双手高过头顶,向我行了一礼。

「夫人请放心,我定会不负所托。

「好好活着,你们在,公子才能活。」

之所以冒着风险带他们两兄弟过来,也是想给贺家的女眷留个念想。

此去山高路远,定会万般辛苦,希望她们能够坚持下来,等待翻案的那一天。

是的,哪怕贺家已被定罪,我也坚定不移地相信贺家是被陷害的。

你若说贺家贪污,做官做到煜阳府这个高度,硬非要人两袖清风不沾半点雪花银那也是强人所难。

但若说贺家通敌,我将脑袋放到圣上面前,也敢替他们大喊一声「冤枉」。

可我见不到圣上,也没有能力替贺家翻案。

我第一次见识到了古代女子的无奈。

我无法亲自参加科举,只能尽我之力辅佐好贺春风。

我爹赚钱不易,娘生了这么多孩子身子也早就亏了。

家里多了两位锦衣玉食惯了的大少爷,我自然得想些法子贴补家用。

我最先想到的就是贺府的玉芙糕点。

但若要在西街干吃食,首先得便宜,其次还要顶饱。

玉芙糕点虽然好吃,但成本太高。

我盯着我爹喝剩下的半碗茶,发起了呆。

「你在想什么?」

贺春风进来时,我都没察觉,直到他开口说话,我还被吓了一跳。

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走路不出声,你是猫啊?」

他平白被我说了一通,也不恼,反而笑了:「我看是你入了神,又在琢磨些什么鬼点子?」

我上前替他脱去外袍挂好,还没回他话,便见他两颊微红,像是生病了一般。

「你脸红什么?」

贺春风轻咳了两声,磕磕绊绊道:「你,你如今,已不是我,我的丫鬟,就不必做,做这些事情了吧?」

「伺候了你五年没见你扭捏,如今倒像个黄花大闺女。」

我无语地斜了他一眼:「你一个大男人害什么羞,我能吃了你不成?」

等他也坐下来,我才跟他说起自己的打算。

「这边的生活比不上东街,百姓们想要的是吃饱喝足穿得暖。

「但是太寻常的小吃又没有吸引力,很难脱颖而出。」

我倒是会很多古代没有的吃食,在贺府,心情好的时候也曾给贺春风做过。

现在农田开始劳作了,天儿也越来越热,若是我能在一个合适的位置卖些凉茶、果茶,生意必定差不了。

「但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我没有本钱。」

说一千道一万,只要有钱鬼都能推磨。

「啊啊啊,为啥我要受这么多磨难!」

我仰天长叹,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然后下一秒,视线里就出现一只和田玉佩。

贺春风端的少年风气,一副求表扬的样子。

我将玉佩接过来仔细观看。

他则说:「不用太感动,全部身家都交给你了。」

我心下了然,只怕这玉佩该是他从小戴着的,哪怕在牢狱中吃尽苦头,也没舍得掏出来替自己打点。

「我是看看有没有刻字,万一刻了字就不值钱了。」

「沈小离!」

一句话气得他围着院子追了我许久。

我将玉佩拿去典当了,走之前还不停地央求掌柜多给我留一些时日,我一定要将它赎回来的。

凉茶摊子顺顺利利地开了起来。我提前将茶叶用滚水烫开,后又用深井水冲泡,还在里面加了一点点蜂蜜冲刷茶叶的苦渍。

我的成本不高,卖价也便宜,许多劳作回来的百姓都会过来买一碗吃。

我还搭配了几种酥性点心,入口即化,还饱腹。

偶尔闲了,我也会给他们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惹得他们疑惑重重追着我要下文。

「明天大伙儿再来,阿离今日要回家了。」

陈大妈捂着嘴逗趣我:「是赶着回去给你的书生表哥做饭吧!」

我微红着脸一边收拾摊子一边对陈大妈说:

「怎的,你们家不需要吃饭!

「再说了,我们家又不止表哥一张口。」

我是给我爹娘做饭,才不是给……

一回头,贺春风正站在不远处笑看着我们。

陈大妈见了他,连忙招手:「小谢啊,我们阿离是个好姑娘,你以后出息了可莫要做那陈世美,辜负了她可要吃亏一辈子的哟。」

我知道陈大妈是误会了,刚想解释,贺春风却隔着衣物牵住了我的手腕。

「大妈,您就放心好了。」

陈大妈满意地点头离去,我则没好气地瞪了贺春风一眼。

「你干吗不解释?」

贺春风拖着我往回走:「若要是解释,大妈肯定又要说,哟,不是这关系阿离能给供你读书呢?大妈啥场面没见过,又不是老古董老封建,都理解的。」

他学着陈大妈的语气,逗得我笑不拢嘴,也没留意,一直到家他都没松开我的手腕。

第4章 夏过冬来,一眨眼就要到新年了。

百霖已经将《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谦哥开蒙晚,不如百霖聪明,但也学了不少知识。

等四妹年纪大些,也该去读书的。

我娘给家里的孩子一人缝了一顶虎头帽,寓意平安。

连我跟贺春风都有。

我爹清明那会儿又上了几头猪,母猪争气,前不久的一窝猪就让我爹回了本儿。

邻居都羡慕得不行,夸我爹天生就是养猪的料。

除夕夜,我们几个孩子全被爹娘赶了出来。

「这么热闹的日子就不要在家窝着了,都出去逛逛去。」

三妹牵着百霖跟谦哥走在前面,我跟贺春风中间多了个萝卜头四妹。

「我们去东街逛逛吧?」

突然,谦哥跟三妹一起回过头期冀地看向我。

我冲百霖做了个吓人的表情,定是他说了什么勾起了另外两人的好奇心。

不过,大过年的,去一趟东街也无妨。

如果不会碰见苏见雪的话。

苏见雪身后跟着一众奴仆,跟我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满脸嘲讽地看向贺春风:「贺家落寞了,你好歹从前也是个大少爷,如今已经沦落到跟丫鬟的家人称兄道妹了?」

刚喊了贺春风一声表哥的三妹脸色煞白。

贺春风将三妹护在身后:「堂堂丞相之女,当街拦人,扰人清静还口无遮拦,又比你口里的丫鬟高贵多少!」

苏见雪被贺春风数落得脸色暴黑:「贺春风,你想死吗?」

贺春风还要说什么,我却上前一步拦住了他。

「这位苏小姐,请你好好看清楚,我身边的可不是什么贺家的公子,他只是我江南外祖家的表哥,本姓谢。苏小姐不要认错了人才好。」

「我跟他说话,你一个丫鬟有什么资格插嘴?」

我淡然看她:

「你又说错了。我虽然从前在贺家当过差,但你也说了,贺家落败了,如今我乃西街养猪户沈家的女儿,虽比不上苏小姐身份显赫,但我自认为并不比苏小姐低贱多少。

「毕竟说破天出去,你我也都是人,对吧?」

苏见雪见周围指指点点的人越来越多,便想走,但又气不过在我这里落了下风。

于是临走前,她又恶狠狠看了一眼贺春风:「我不管你是贺春风还是谢春风,不过是我丞相府丢弃不要的,神气什么!」

等她走后,我才又开口:「得,也没啥心情逛了,都回家吧。」

回去之后,弟妹们都回了屋,只有贺春风自己坐在院子里,对月长叹。

我偷了我爹一壶酒,在他对面坐下来。

「举杯望明月,对影成三人啊?」

贺春风见我,摇头笑了。

「阿离,你若是我,一定早就给贺家翻案了。」

我给他倒满酒,陪着他小酌起来。

「说什么胡话呢?」

我放下酒杯,继续道:「你可是煜阳侯府的二少爷,往前数三年,你就成了全长安最想嫁的少儿郎之一。」

「那苏沫儿跟你退婚,以后有她肠子悔青的时候。」

贺春风没忍住,笑出声来:「我记得一年前,苏家来退婚时,你也这么跟我说过。」

贺春风跟苏沫儿算是青梅竹马。

很小的时候两家关系好,他跟苏沫儿又差不多年纪,经常凑在一起玩。

一来二去,两家人就给他们定了亲,直到年岁大了,才见得少了。

当时我问过贺春风,苏沫儿来退婚,他是怎么想的。

贺春风说:「她心有所属,我便是强拉她留下,又有什么意思?」

我听出了他的苦涩,所以安慰他:「你放心好了,苏大小姐以后指不定肠子要悔成什么样子。」

那个夜里,贺春风失了未婚妻,而我蹭了好几杯名贵的仙饮露。

如今这里没有仙饮露,只有我爹的老白干。

他喝着酒,问我:「你说,到底是谁要害我爹啊?」

煜阳侯为人圆滑很少树敌,他从不拉帮结派,连圣上对他都很放心。

贺家众人被发配岭南,唯有煜阳侯尚关在狱中不得探视。

所以我跟贺春风至今都不知道他爹到底是跟哪个敌通信了。

贺春风在狱中被动刑的时候,大理寺卿也只是要他认罪,却闭口不提是什么罪。

能指使动大理寺卿的,至少也得是六部之首、内阁长老、皇族侯伯,还有丞相苏正安。

我觉得我有些喝醉了。

居然怀疑到丞相头上去。

虽然贺春风跟苏沫儿婚约解除了,但煜阳侯跟苏正安的关系可没有因此生分过一丝一毫。

苏正安因为退婚的事情,甚至对苏沫儿动用了家法。

随后还亲自登门道歉。

可,除了自家人,能直接接触到煜阳侯书房的,除了苏正安,还能有谁?

春闱前夕,东街传来消息。

丞相之女苏沫儿,要入宫了。

苏沫儿只比贺春风小半岁,本来两人应该早就成婚的。

可因为苏沫儿的母亲舍不得女儿,才拖到了二十多岁。

退婚时,贺春风也以为是苏沫儿另有所属,可是一年多过去了,苏沫儿非但没另嫁他人,还开始闭门不出。

那段时间,还有流言说是苏家小姐得了病怕拖累贺春风,非但不是负心人,反而应该被人赞誉。

可有一次,我随贺春风去苏家拜访苏正安时,曾无意间看到过苏沫儿。

她面上遮着一块流苏面遮,只露出一双眼睛。

可哪怕是她露出的那双眼睛,与从前也相差甚大。

若是生活在现代,我甚至敢斩钉截铁地说,苏沫儿做医美了。

但这是古代。

而且,我觉得苏沫儿没有理由动脸。

但现在有了。

自古选秀女,都须年满十六,低于十八。

苏沫儿想要入宫,可一个二十多岁的大龄女子,若没有姣好的容颜,如何能打动圣上为她破例。

我心中有疑惑,所以苏沫儿入宫那天,我特意避着人去瞧了。

苏沫儿一身玫红嫁衣,坐在架撵上,风吹动她的帷帽,露出她的多半张脸。

我往后退了几步。

这张脸,陌生又熟悉,让我止不住心中恐惧。

这根本不是苏沫儿!

或者说,苏沫儿不知道用了什么秘术,给自己换了脸。

这张脸,分明是贺春风的姑姑,早逝的静宜文慧皇后的脸。

第5章 我将疑惑告知了贺春风。

他没有回话,只是拿书的手很明显地抖了一瞬。

「若你不能调整好心态,这次春闱我们就先不去了。」

我怕他过早地进入舆论当中去,若是不能好好发挥,宁可下次再来。

「春闱三年才有一次,阿娘他们等不了这么久。」

贺春风摇了摇头:

「阿离,我不是因为苏沫儿而动摇,我只是突然想起,在狱中时,审我的官差曾提过,我父亲通敌一年多。

「仔细算算,那个时间,恰好是我与苏家退亲的时候。」

贺春风不负所托,春闱拔得头筹,挤进三甲行列。

入宫那天,我替他穿好衣服,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

「本来过年那会儿我就赎回来了,你都不知道我憋得有多辛苦。」

这枚玉佩,正是去年为了做生意而当掉的那块,如今凉茶早就换成了各种热饮,玉佩也完完整整地还了回来。

他眼眶有些微红,紧紧攥着玉佩:「阿离,谢谢你。」

贺春风是坐着小轿入的宫,可黄昏将至,却被人抬了回来。

我等在屋外看着这一切,脑海翻涌差点昏死过去。

等再有意识,贺春风却是在我床榻旁好端端地坐着。

「怎么回事?」

我慌乱地去拉他的手,不明白三甲进士面圣,怎么还能被用了刑。

「无碍的,都是唬人的。」

他站起身转了一圈:「若真是打得狠了,我哪里还能回得来?」

这倒也是,我稍稍放心了些。

「圣上认出你是贺家公子了?」

「他若认不出才怪异。」

贺春风顿了顿,继续道:

「你忘了吗?我的姑姑是好歹是他的元妻,而且,你将我救出狱的消息,他也不可能一无所知地被蒙在鼓里。

「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我挨打,是因为当朝忤逆圣上,不得不打。」

我吓得从榻上坐起来:「忤逆?!贺春风,你不要命了!」

我有的时候是真的很想将这些古人的榆木脑袋切开看看里面是不是塞了木糠。

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

不懂圆滑,就知道贱命一条,呜呼拉倒!

「圣上说啥你不能忍着点?刀架你脖子上你都能掰扯道理,你是嫌死得不够快?」

「圣上要我娶淮安公主。」

「那就娶!什什么?娶淮安?!那不是你表妹吗!」

这,这怎么还搞上乱那啥 play 了?

虽然古人在这方面意识不强,但我现在,居然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指责贺春风了。

「你,你怎么忤逆的?」

「我跟他说,我心中有你,唯你不娶。」

我觉得头一点都不晕了,甚至有力气攥起拳头来揍他了。

「贺春风!你居然拿我当挡箭牌!」

「我没拿你当挡箭牌,我说的都是真的,阿离,我想娶你。

「圣上已封我为探花郎,府邸不日也将选址,到时候,我们一家就能搬到东街去了。」

搬东街去养猪吗?

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我不合适,我是丫鬟,你是少爷,咱俩中间就是一场柏拉图与玛丽苏,这辈子撞不到一起。」

他不解地问我:「什么是柏拉图?什么是玛丽苏?」

我没回答他这个问题,生硬地转了话题:「见到丞相了没有?」

「见到了。」

「他什么反应?」

「毫无反应,似乎只把我当成谢春风。」

没有反应就是最大的反应。

且不说别的,连苏见雪都能认得出贺春风,哪怕苏正安是为了避嫌,也不该是这种态度。

单一个换了脸皮的苏沫儿,就已经是最大的疑点了。

我想得出神,身旁贺春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侧过头看过去。

却看见了,苏正安的脸……

第6章 「你有病吧!」

我一把扯掉贺春风的人皮面具,却突然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我将人皮面具放到鼻子上,细细闻着。

这个时代没有橡胶技术,制作出来的面具会有很大的破绽,如果苏沫儿是采用的这种方式来换脸,那么她必定会定时更换脸皮。

也就是说,为了以防万一,苏沫儿必定会将制作脸皮的人带在身边。

「你哪来的这种东西?」

贺春风说他入宫之前,先见了大皇子。

这人皮面具,就是从大皇子那里得来的。

贺春风想借大皇子的手调查贺家通敌案,而大皇子怕是想给贺家这头沉睡的狮子递枕头,目的也可想而知。

先皇后没有儿子,对于没有强大的母家协助的大皇子来说,从不结党营私的贺家是与他合作的最好选择。

我没等贺春风接我们回东街,就被淮安公主一纸诏书提前召进了宫。

因为事发突然,我甚至没有一身合适的衣服,只能穿着旧衣去了。

若我没有猜错,淮安公主此番举动,是因为贺春风毫不迟疑地拒绝让她失了脸面,所以想从我身上找补回来。

若是我再大胆一些,淮安公主今日设宴,恐怕要将全长安的贵女都叫进宫,好让我这个「准探花夫人」,在大婚前就成为整个长安的笑话。

贺春风很担心我,为了安慰他,我笑着说:「得了,这下你还真得以身相许才能报答我的恩情了。」

因为西街离得远,我到得晚了些。

环顾四周,我大体数了一下,真是为难淮安了,为了今天的鸿门宴,怕是连叫不上名字的小官之女也一并叫来了。

淮安坐在主座上,俯睨着我冲身边的大宫女招了招手。

「沈姑娘请上座。」

大宫女了然点头后,高声喊我。

四周吵闹的闺女们噤了声,看好戏般望着我。

其实我并未感觉自己有多难堪,倒是挺替淮安社死的。

毕竟我是被选的那一个,而被放弃的,是她自己。

「百闻不如一见,沈姑娘长相近妖,确实不是我等比得上的。」

等我坐下后,淮安就开始发难。

先是攻击我的长相,暗喻我以色事人,手段低贱。

我并不慌乱,反而大大方方看向她:「人之皮囊,不过是迷惑万物的假象。能入公主的眼,是沈离的幸事。」

淮安冷哼了一声,冲下面摆了摆手:「开始吧。」

淮安此番宴会的名头是会诗。

恰逢春暖花开,百花争艳,有个贵女率先提议以花为题,每两句为一轮作诗。

她提议完,又装着懊恼一般看向我:「真是抱歉沈姑娘,这些都是我们惯常玩儿的,你若是不行,可以不参加的。」

她的话音落下,许多贵女都憋不住嘲笑起来。

我看着她们,无声笑了笑:「无妨,凑个热闹而已,不敢搅了大家的雅兴。」

淮安率先开场:「百花争香连绽,不识人间芬芳。」

随后便有人开始一一回应。

什么「凡尘美人香,海棠花未眠」。

或是「荆棘藤蔓横生起,百花不忍寒冬开」。

等转到我这里的时候,各种花都被「糟蹋」得差不多了。

我脸上依旧挂着微笑,淮安假意给我递台阶:「若是沈姑娘接不上来也无碍的,你有个学识渊博的表兄就够了,许是也看不上我们这些俗人的创作。」

「我确实……挺看不上的。」

淮安神色僵在脸上:「你,你说什么?」

我虽然不会作诗,但我会背啊。

就我脑海里的,哪句不秒杀她们所有?

所以我无比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确实看不上。」

底下的贵女乱成一锅粥。

「这养猪户的女儿未免也太嚣张了。」

「什么叫看不上我们?这是在说我们连她一个养猪户都不如?」

「你看她穿的那副穷酸样,身上的衣服都不知道有几年的。公主叫她来是给她脸面,她可倒好,直接给脸不要脸!」

淮安调整了一下表情,看好戏一般看向我:「那不知道沈姑娘又能作出什么千古佳作,让我等长长见识。」

在她眼里,我一个养猪户的女儿,识不识字都不好说,更妄论要作诗了。

我差身边的宫女去拿笔墨纸来,等拿来后,我将纸平铺在桌面上,握住了那支纤细的毛笔。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写完后我并未停歇,提笔又写下另一句: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最后,我讥笑着看了一眼贵女圈子,买二送一多加了一句: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有忍不住的贵女上前观看,轻声呢喃,竟像是慌了神。

我看向淮安,她满脸青黑。

这场春日宴,本是为了羞辱我,但最难堪的,却成了她自己。

「你一个养猪户……」

我不等她说完,便打断她:「谁告诉公主,养猪户就不能读书习字?」

是她既有的眼界局限了她自己,但我却非是她眼界中的低弱女子。

我虽没有绝好的家世,但做人,尤其是做女人,我并不比她们差一丝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