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荷》 第1章 我重生到了与裴璟成婚的当天。

鲜红的盖头遮蔽住我的视线。

裴璟正牵着红绸的另一端,缓缓将我引向裴府。

沿路上不断有宾客议论纷纷:

「裴家大郎如今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这眼看着马上又要升了,他的弟弟怎么会娶这么个五品官家的女儿?」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裴二郎自幼被养在的江南外祖家,与这新娘子家原就是世交,两个人可是青梅竹马呢。」

「这么说,这一对儿竟是天作之合了?」

恍惚一瞬,我想起前世种种。

裴璟与我确实是青梅竹马。

可他喜欢的人根本不是我。

而是我的侍女江瑂。

发现他们二人互有情愫的那天。

我主动去求母亲,打算把江瑂许给裴璟做妾。

裴家高门显贵。

为了让她不被人轻贱,我还拿出私产为她添妆。

岂料江瑂却哭着跪倒在我面前:

「身份有别,奴婢怎敢配少爷?更何况老爷早就属意裴二少爷为婿,小姐莫要折煞奴婢了。」

她误会了。

裴家这些年劲头正盛,父亲只是不想与裴家交恶。

况且父母疼我,更甚于功名利禄。

我不愿嫁的人他们绝不会逼我。

但无论我怎么解释。

江瑂始终以「不愿抢小姐的」为由拒绝。

我深受感动,于是对她愈发的好。

却不知,我的侍女。

她的野心从不在妾室之流。

第2章 裴璟得知此事后,赌气带着无数聘礼上我家提亲。

官大一级压死人。

更何况是京城裴家的公子亲自上门提亲。

一路吹吹打打、声势浩大,弄得尽人皆知。

这下,我爹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这门婚事。

我生平第一次央求裴璟:

「女儿家不比男儿可以征战沙场、建功立业,我们后半生所有的荣辱全都维系在夫君一人身上,若你不愿娶我,现在还有回头的机会。」

裴璟却满眼深情地望着我:

「幼荷,你为何就是不肯信我对你的情意呢?无妨,来日方长,我自会向你证明我的一片真心。」

到了成亲那日。

满京城的人都看见江瑂穿着一袭嫁衣飘然出现。

她拿出我赏给她的金簪抵住咽喉,掷地有声地控诉我的罪行:

「小姐,你明知瑂儿腹中已有了二少爷的骨肉,为何还要驱我出府?」

「难道我们奴婢的命便不是命吗?布衣之怒,流血五步,今日,我便要以死求个公道!」

说罢,那金簪狠狠刺入血肉,却又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咽喉。

裴璟当场就疯了。

他不由分说,扬手便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

抱起奄奄一息的江瑂,裴璟丢下一句:「苍天为证、祖先明鉴!今日我裴璟便替天行道,休了江幼荷这妒妇!」

然后光明正大地弃我而去。

我的解释湮没在了无数宾客的唾沫星子里。

本是风光出嫁,却沦落到当堂被休。

为了保住家族声誉,为了尚未出嫁的妹妹。

我唯有自尽这一条路可以走。

当晚,我用打湿的嫁衣吊死在裴家祠堂的横梁之上。

我祈祷老天有眼,让我变成厉鬼来索这对狗男女的命。

却没想到,死后,我的魂魄只是飘在上空,亲眼看着江瑂哭着承认她其实并无身孕。

她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因为她不甘屈居妾室。

「小姐分明是妒忌我抢她的风头,这才急不可耐地要把我许给你做妾。」

「可是谁规定了奴婢只能当妾?生得低贱未必就要活得低贱!」

「裴郎,我本就该是你的妻,是她不知好歹要抢我的位置,是她死有余辜!」

裴璟气了几天,敌不过她温香软玉。

床榻之上几个欲仙欲死的来回。

他便将我的枉死忘了个干干净净。

第3章 想到这里,我的手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裴璟察觉后,贴心地将手覆在我的手背上:

「幼荷莫怕,有我在,往后没人再敢轻看你分毫。」

满意地听取艳羡声一片后。

裴璟愈发得意地凑近我耳边,低声笑道:

「你听,他们都在羡慕你嫁得如意郎君呢,怎么样,你夫君我对你好吧?」

我不着痕迹地抽回手:

「我好想吐,裴郎可否请个大夫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裴璟不敢怠慢,连忙命小厮去请。

大夫还没等来,拜堂吉时却到了。

第4章 人群隐约开始骚动。

交头接耳的议论逐渐演变成大声质疑:

「你是谁家的姑娘?不知道女眷今日不得穿正红吗?」

「你们瞧她的样子,哭得好可怜呀!」

有孩童脆生生地喊:「她肯定是来抢亲的,话本子里都这么写。」

「裴郎在吗?」

凄凉婉转的嗓音果然响起。

裴璟如前世一般不管不顾地丢下红绸,起身看去。

而我一把扯下盖头,抢在裴璟前惊愕喊道:

「瑂儿?你怎么在此?今日是我大婚,你为何要穿着嫁衣?」

江瑂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又恢复成凄怨:

「小姐,你好狠毒的心肠,我侍奉你多年,你却狠心将我逐出府,难道就不怕遭报应吗?」

这我可就不乐意了。

我摆出一副比她更可怜的样子,一双眼里蓄满了泪珠:

「瑂儿,我并不懂你这话的意思。」

「你说你习惯了江南气候,不愿迁居别处,我便命你留在江府代我侍奉父母,我实在不知你为何又会出现在京城。」

上辈子,我始终没敢掀开盖头,光明正大地与江瑂对峙。

因为喜娘曾经千叮咛万嘱咐。

女儿家的盖头必得由夫君亲手掀开,方能保全夫妻一世恩爱。

我深知这世道女子求生多艰,一生谨慎小心,从没有行差踏错过一步。

却没想到,正因我的处处小心。

反而让我错失了反击的最好时机。

以至于被人当众污蔑、最后惨遭休弃。

现在,我亲手扯下这前世的枷锁,露出一张精心装扮过的脸,再加上三分假七分真的气愤和委屈。

宾客们很快便站到了我这边,七嘴八舌地讨伐起江瑂:

「岂有此理,你们家主子成婚,你一个丫鬟穿着正红,在这儿又哭又闹的成何体统!?」

「她甚至还穿的还是嫁衣,这不是存心恶心人吗?真是不知廉耻!」

前世那个曾多次为我说话的声音也应时响起。

寥寥几句便将话题引向了最重要的方向:

「裴家人都是死的吗?随便什么人都能随便闯进来?还是说,他们也和咱们一样,等着看好戏呢?」

我感激地抬眼望去。

却发现那人居然与我十年前死去的哥哥长得一模一样。

面对我惊愕的目光,那人轻佻地用食指指节抵住太阳穴。

漂亮浅淡的薄唇一启一合,无声地传达出他的思绪:

【继续。】

第5章 我逼着自己收回目光,努力思索着他说的话。

是了,前世我也有此疑惑。

这么重要的日子,裴家大郎虽因公务在身不能到场,却是调派了足足一倍的人手用于看家护院。

而江瑂分明没有请帖,却能穿着鲜红衣衫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进来。

甚至整个抢婚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没有一个护卫站出来阻拦。

暗地里助她的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可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搅黄了自己弟弟的婚礼,对他有什么好处?

还没等我想明白其中关窍。

扶着我拜堂的侍女柔芳站了出来。

她指着江瑂的鼻子愤然骂道:

「江瑂,我与你自幼一同服侍小姐,小姐待你如何我最清楚不过了,你扪心自问,平日里你的吃穿用度,哪样不比外头人家的主子还体面?你却在这儿空口白牙地污蔑小姐,恩将仇报,你简直不配为人!」

江瑂的声音绵软又委屈:

「她对我不好,又怎么会叫旁人知晓?更何况她明知我并不稀罕这些身外之物,却还要施舍给我她不要的东西,这不就是在借赏赐之名,行侮辱之实。」

柔芳气得跳脚:「好啊,既然这么有骨气,那你就把这身衣服脱了啊!这不也是小姐赏你的料子做的吗?!」

我捏住她的手腕,摇头示意她暂且住口。

对付这种惯会示弱的人,越急躁越蛮横只会越中她下怀。

果然,听了这话,江瑂倔强地抬起脸。

珍珠般大颗晶莹的眼泪顺着她秀丽的脸蛋滑落。

她边哭边气鼓鼓地解着扣子:「还给你,我所受你的恩惠今日一并都还给你!」

裴璟当然不会任由她在大庭广众下解开衣裳。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地将江瑂搂在怀里。

再看向我时,裴璟眼里满是失望与厌恶:

「够了!江幼荷,我不过是与瑂儿谈论了几次诗词歌赋而已,你便如此咄咄逼人,容不下她,这就是你们江家教出来的好女儿吗?」

江瑂倔强地擦了擦泪水,冷冷地道:「我是奴婢她是主子,她自然看不起我、容不得我,可我就是要让她知道,我们奴婢也有尊严!容不得任何人践踏!」

眼前这一幕何其眼熟。

早在江府的时候,江瑂便时常会强调她作为奴婢的尊严。

明明府中发给下人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她却总有微词:

「府里发夏衣,偏给我的颜色是我最不喜欢的粉色,是不是故意挤对我?」

其他侍女说了几句仰慕裴璟的话,她便大动肝火:

「难道我们做下人的,就注定只能爬主子的床么?你们未免也太没骨气了些。」

做错事被罚,她会义正词严地提出抗议:「不就是弄洒了汤药吗?管家娘子凭什么罚我?我们奴婢的命便连一碗药都不值当吗?」

她这独一份的傲骨,曾唬得府中下人们都对她有几分刮目相看。

直到今天站在她的对立面。

我才知道她所谓的「你看不起我」是多么可笑又可怜。

因为最看不起她的人,恰恰就是她自己。

我也懒得装了,干脆诚恳点头:

「是,我真看不起你,你明明与裴璟行了苟且之事,嘴上却还满口的不屈不挠,好像你是什么忠贞烈女被逼良为娼似的,其实但凡你坦荡点,大方承认了你就是想往上走,不想当妾,我都不会这么恶心你。」

江瑂被我的话噎住,张着嘴连哭也忘了。

我转过头,抓住裴璟话里的漏洞不放:

「你方才说,你不过是与江瑂多讨论了几次诗词歌赋而已,也就是说你们之间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对吧?」

裴璟和江瑂的表情皆有一瞬间的僵硬。

裴璟本来还想梗着脖子违心地点头。

江瑂赶紧抢着回答:

「我们是真心相爱才冲破了世俗枷锁,可小姐你明知我怀有二少爷的骨肉,还将我驱逐出府!你这就是存心要让我们母子一尸两命!」

第6章 此话一出,顿时满堂哗然。

「她说什么?她居然有身孕了?」

「竟然无媒苟合,真是不知廉耻!」

「也难怪这江小姐容不下她,自己都还未过门,贴身侍女却抢先有了身孕,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一旁裴璟的好兄弟梁从却大声反驳道:

「那也不该做出驱人出府的龌龊事,这可是两条人命,况且贴身的侍女本就算作陪嫁的,有孩子那也是迟早的事。」

「依我看,这江小姐不愧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连这点容人之量也没有,当真是歹毒至极!」

我望着梁从鄙夷的目光,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梁从曾与我妹妹有过婚约。

起初,梁从每每来江南看望裴璟,总不忘给妹妹带些稀奇玩意,只为博妹妹一笑。

两人虽不能常常见面,可彼此的感情却从未淡过。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翻脸,对妹妹恶语相加,言辞激烈到甚至当众提出退婚。

我们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妹妹为此哭伤了眼睛,落下了见风流泪的毛病。

我怒骂梁从负心狗,他却只不屑又厌恶地摆了摆手。

「跟你们江府沾上关系,倒不如做负心狗来得干净。」

现在,看着他疯狂为江瑂鸣不平的样子,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爱上了江瑂。

江瑂那套「虽为婢女,也有傲骨」的言论深深吸引了他。

在他心中,江瑂如坚韧的小白花一般,生存在污泥里,却拼命开出洁白的花。

而江府便是那烂泥一样折磨欺辱他心上人的魔窟。

自然了,江家的小姐能有什么好人?

我刚要开口,一道含笑的声音响起:

「这话有趣。」

容貌神似哥哥的男子掩唇咳了两声,不紧不慢地道:

「满京城谁不知你梁家煊赫,你梁公子又是心肠最好、气量最大的,这样吧,不如你行行好把这女子娶回家,将她腹中的孩子视如己出,大家不就皆大欢喜了么?」

这话刁钻刻薄,偏他如此一本正经地说出口。

叫人连生气的由头都没有。

更是三言两语便将他从打抱不平的正义路人,定性成了觊觎江瑂美貌的登徒子。

怎么不算杀人诛心。

宾客们想笑却又不敢笑,气氛诡异。

唯有梁从的面皮涨得青紫,丢下一句「萧二公子,我不过说笑两句」便悻悻躲进了人群中。

原来他姓萧。

萧是国姓,且非我朝皇室中人不得使用。

难怪梁从不敢放肆。

在他面前,谁敢自称一句「家世煊赫」?

原来他只是恰好与我的哥哥有几分相似么。

对上他淡漠平静的眼眸,我难掩心中失望。

毕竟两世的仗义执言,面对恶意,能做到字字讥讽却又杀人不见血。

实在太像我记忆里的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