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昭懿传》 第1章 长安之乱

那是清姿第一次看见红色的闪电。

随着又一声惊雷,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巨大的水柱仿佛千军万马的马蹄践踏着大地,溅起大朵大朵的水花。

“老爷小心啊——”

是娘亲的声音吗?

清姿咕噜一下翻身下床,狂风挟雨兜头卷来,她迎着风雨扑到窗口。

借着闪电的红光,她看见夜雨茫茫,娘亲窈窕曼妙的身影,打着一把油纸伞,在雨中奔跑,狂风暴雨将她的纸伞抽得几乎歪斜。

“娘亲——”清姿打开房门冲入雨中,暴雨如瀑布浇在她身上,几乎瞬间就将她浑身淋透。

娘亲似乎没听见她的声音,只是双手用力抓着几乎要被暴风雨卷走的伞,朝院门口方向引颈张望。

清姿只来得及看见父亲穿着上朝的袍服,打着伞匆匆消失在风雨中。

“清儿?”娘亲发现了她,连忙将她拉进伞底下,“快回屋吧!”

“爹为何穿朝服?今日有朝会吗?”清姿拽着娘亲的裙裾,战栗着问。

“宫里出大事了……”娘亲的声音淹没在一道炸雷中。

很快,清姿发现,那不仅仅是雷声,同时还是什么庞然大物倒塌的巨响。

接着,从皇城方向传来无数人奔走呼号的声音,暴雨声中,隐隐有马蹄声轰隆隆地碾过大地,远远听去分不清是雨声还是蹄声。

借着闪电的光亮,清姿和娘亲仰起头,看见了一生难忘的奇景:皇城方向,焚天的烈焰居然冲破了暴雨,黑色的浓烟犹如一条翻腾的乌黑巨龙,在雨幕中升腾,游动,翻滚,展开雄伟的身形……

“娘亲,宫里发生什么事了?是叛军要杀天子?”清姿小小的心脏痉挛成一团,不住颤抖,紧紧抓住娘亲的裙角。

去岁以来,天子与凤翔节度使李茂贞、邠宁节度使王行瑜、镇国节度使韩建关系日渐紧张。

入夏时节,这三大节度使联兵冲入长安,将皇城围得铁桶也似,逼迫皇帝杀了一批与三大节度使不和的朝臣,并将天子囚禁起来。

坊间街市到处都是三大藩镇的兵马横冲乱闯,长安城家家户户关门闭户,无事不敢上街乱走。

被三大节度使杀掉的枢密使康尚弼的私宅,恰巧就在清姿他们夏府所在的兴化坊。

那天,三镇兵马一起冲进康宅连烧带抢,兵刃交击声、乱兵的喝骂、伴着妇女小孩的惨叫声,凄厉地响彻了整个兴化坊,坊间数座府邸都听得清清楚楚。

有几个女人的惨叫声一直持续了大半夜,听上去就像有人用刀刃一点点割她们的肉。

那一晚清姿缩在母亲怀里,跟着那恐怖凄惨的叫声战栗了一整夜,直到入睡后梦里还能听见断断续续的惨嚎。

自那以后,夏府便紧闭府门,家里的仆人不敢出外采买,府里已经开始囤积粮食,数米而炊。

长安城何时才能重归太平呢?难道就没有谁能打跑这帮祸国殃民的叛军吗?

这一晚,清姿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睡在了娘亲床上,紧紧抱着娘亲柔软馨香的身子。

迷迷糊糊的梦境里,一直充斥着各种沸腾的声音,不知是雷雨的轰鸣,还是皇城方向传来的阵阵喊杀。

到了后来,隆隆的马蹄声盖过了一切喧嚣,仿佛有千军万马,从巍峨雄伟的皇城上方奔腾而来,大片起伏的马背,飞扬的马鬃,径直朝她扑过来……

清姿惊叫着睁开眼睛时,天光已经大亮,娘亲不知去了何处,廊上传来急促奔跑的脚步声,以及丫鬟婆子们惊慌失措的吵嚷。

清姿匆忙跳下床,鞋也顾不上穿,赤着脚就冲出房门,跟着一群下人往后院奔跑。

“哎哟,小姐,你怎么光着脚?”丫鬟春莺看见了她,惊讶地叫道。

“发生什么事了?”清姿话音未落,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轰隆隆从坊墙外席卷而过,夹杂着兵甲撞击、狂吼厉喝之声。

原来她梦境里的声音都是真实的!

春莺顾不得答她,返身奔回房间去给清姿拿鞋:“小姐,莫乱跑,奴婢给你拿鞋去!”

清姿哪里等得了,赤足奔到后院,这里已经黑压压地站满了下人,墙上攀着两个小厮,正探出半个头张望。

“让我看看!”清姿不顾赤足踩在碎石上的疼痛,飞奔到院墙边,在下人们的惊叫和呼喊声中,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柴垛,像轻灵的小猴子一样挂在院墙上,探出了头。

她父亲夏谨言官拜太常少卿权知工部侍郎,乃是朝中正四品大员,府邸可以直接向街开门。

院墙外就是大街,清姿刚探出半个头,就被一阵飞溅的水花喷了一脸,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随之溅到脸上。

她用力眨了眨眼,随即看见了令她无比惊骇的一幕。

街面上到处都是血红的水塘,一泊又一泊,在强烈的夏日阳光下,正在不断地融化蔓延,四处漫流!

清姿所住的兴化坊外有一条清明渠直通皇城,暴雨之后,渠水会漫到街面,不知道昨晚皇城中死了多少人才会把清明渠的水都染红了,涌到了路面上来!

一列列穿着银甲的铁骑,正奔雷一样掠过暴雨过后积水横流的大街,铁甲闪耀着慑人的寒光,马蹄溅起大片大片带血的水花。

他们一边飞一般地策马狂奔,带起几丈高的水花,兵器撞击铠甲一路拖过凛冽金属音,一边凶神恶煞地高呼:“快啊!莫让凤翔那帮龟孙子抢先了!”

这场景让十二岁的清姿看得呆住了。

后来,娘亲从嫡母那边回来,才告诉清姿:原来,昨天三大节度使的兵马,在皇城中火并起来了。

王行瑜的兵马要将皇帝劫持到邠宁,李茂贞的兵马要将皇帝劫持到凤翔,韩建的兵马要将皇帝劫持到华州。

三镇兵马打得不可开交时,皇帝趁机带着宗室和宦官们,从东内苑的左银台门跑出了长安。

清姿的父亲也是昨晚临时接到消息,和另外一些朝中重臣汇合,一起从春明门跑了出去,连夜追赶天子去了。

三镇兵马直到这天早上才发现皇帝已经跑了,于是也跟着追出了长安。

其后几日,叛军陆陆续续撤出了长安。可是长安城并没有就此太平,皇帝逃亡在外,被抛弃的长安城中人心惶惶,各种流言传得甚嚣尘上。

一时说皇帝被叛军俘虏并且废掉了;一时又说皇帝往东渡过黄河,前去投奔河东节度使了;一时又说三镇节度使自相残杀,在渭水边打得难分难解,顾不上皇帝……

这些谣言也在夏府的仆人间悄悄流传。

这日,春莺伺候云怀珠梳完发髻,忽然小心翼翼道:“二夫人,我听竹溪说,大房这些日都把一箱箱金银珠宝打包了,说是圣上可能不会再回长安了,咱们得迁回老家去……”

春莺满面愁容,一旦老爷回不来,大夫人应该会回青州老家,大夫人一向厌恶二夫人,肯定不会带二夫人一起走。二夫人亲族亡尽,离了夏府便无处可去,她们这些伺候二夫人的丫鬟又该怎么办……

“谁说圣驾不会回来……”云怀珠倒是云淡风轻,望着自己映在菱花铜镜里的娇艳容颜,春山凝雾般的黛眉微扬,“我就不信,天下之大,真就无人来勤王了。”

她轻拂广袖,袅袅起身,烟霞色长裙迤逦拂过门槛,站在廊上,望着密密从朱檐挂下的雨帘。

秋雨绵绵,无边丝雨笼罩着巨大的长安城,仿佛天地都在为风雨飘摇的大唐而哭泣。

雨幕中,一个小小身影,孤零零地伫立,梳着双丫的小脑袋微仰,像是在张望什么。

“清儿?”云怀珠看见女儿站在雨中,担忧地唤,“怎么跑雨里去了?”

清姿小肩膀一耸一耸,抽抽噎噎道:“我刚才好像听见爹爹的声音了……”

父亲已经走了两个多月了,一点音讯都没有。

最近府里的下人们经常议论,说是听见传言,皇帝已经被叛军俘虏了,还有一批重臣也被杀害。

清姿生怕这些传言是真的,父亲说不定就在被杀的重臣之列,又不敢拿这些流言去问娘亲,怕她担心。

“清儿,快进来吧,雨越下越大了。”云怀珠一面唤着女儿,一面吩咐小丫鬟去拿伞。

清姿刚要回房,忽然愣住,望向右前方一簇冬青树丛,瞪大了黑珍珠般的眼睛:“哥?!你躲在那里作甚?”

第2章 初遇亚子

树丛中闪过一张脸,听见妹妹呼喊,他略显尴尬地从树丛里走出来。

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壮实少年,浑身淋得透湿,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呃……”

“少爷来了?怎么淋成这样,快,快进来。”那边廊檐下,云怀珠柔婉中带着关切的声音传来,又唤小丫鬟,“绿蒻,快取干布来给少爷擦擦。”

“不、不、不用了……”夏鲁奇每次一到云怀珠面前就结巴,“我……我只是来、来告诉你们一声,我刚从母亲那里得、得到确切消息,叛军已被打跑了,叛军首领王行瑜被、被生擒,韩、韩建投降,李茂贞带着败、败军狼狈逃回凤翔……”

“谢天谢地……”云怀珠轻轻呼出一口气,纤纤玉手优雅地抚在胸口。

“真的?”清姿欢喜得蹦了起来,一把挽住哥哥的袖子,“那爹爹很快就要回家了吧?”

“圣驾再过两日就还京了,爹爹也会跟着回来的。”夏鲁奇回答妹妹,眼睛却看着云怀珠,等云怀珠那清媚目光落到他脸上,他却又连忙扭过头,耳根都红了。

他父亲的这个小妾是难得一见的绝色,夏鲁奇每次面对她都会手足无措,目光一触到她清丽绝俗的容颜,鼻中嗅到她身上散发的醉人幽香,脑中就是一阵阵发晕。

他寻常不到偏院来,因为母亲不喜欢云怀珠。然而自从皇帝出逃,恐惧不安的气氛一直笼罩着长安城,夏府也是一片愁云惨雾。

今日母亲冒雨去拜访宰相夫人,打听到叛军败退的喜讯。尽管母亲交待了,不必告知“西院那边”,他终究忍不住,犹豫着悄悄踱了过来。

正好看见云怀珠站在廊上,广袖迎风,裙裾飘拂,濛濛烟雨给她婀娜曼妙的身姿,笼了一层仙境般的迷雾,他下意识地躲进树丛,痴迷地远望她许久。

“不知这次是哪支勤王兵马打败了叛军?”云怀珠望着这个总在她面前红脸的少年,唇际含着淡烟流水般的浅笑问道。

“是,是河东李节帅的兵马……”

夏鲁奇刚说到“河东李节帅”五个字,就见云怀珠妩媚的杏眼变得异常明亮,像清晨的阳光照在露珠上,焕发出熠熠光芒。

“又是鸦儿军?!”清姿扯住哥哥的袍角,仰起粉雕玉琢的小脸。

“你这丫头怎么知道鸦儿军?”夏鲁奇颇感意外。

清姿笑得双眸闪耀,白皙的脸颊露出两个甜美的梨涡:“我当然知道,我听娘亲说过,河东李节帅手下都是沙陀骑兵,穿黑衣黑甲,纵横无敌,来去如风,每次席卷而来就像大片的乌鸦,令敌军闻风丧胆,所以人称‘鸦儿军’!当年黄巢祸乱长安,便是鸦儿军前来勤王,赶走了叛军,迎回了圣驾!”

夏鲁奇疑惑地看向云怀珠,却见她目光幽幽,望着雨帘深处,风吹起她柔软的发丝,将檐外的雨吹到她长长的睫毛上,仿佛萦了一层晶莹的泪水。

两日后,果然如夏鲁奇所言,皇帝銮驾返京,不过当天夏谨言并未回府。

皇帝逃走之前,三镇兵马在皇城里激战,毁坏了宫中多处殿阁,皇帝回銮后只能暂住在尚书省。

包括夏谨言在内的朝中要员都留在省内陪侍皇帝起居,直到皇宫修缮完毕,将皇帝送回内寝后,夏谨言才回到自己府邸休沐。

夏谨言回府当晚住在正妻处,云怀珠母女并没有机会见到他。

夏谨言的正妻齐氏规矩很严,老爷外出回府当晚,不准去小妾的偏院留宿,小妾和庶女也不准去主院打扰老爷和正室夫人、嫡子团聚。

第二天一早,云怀珠才带着女儿去见夏谨言。

去之前,云怀珠打开妆匣,匀了一点淡妆。清姿趴在妆台边,托腮看着母亲淡扫蛾眉,又看着母亲拈过胭脂丝绵,沾了一点淡红的口脂抹在唇上。

柔媚的樱唇立时散发出晶莹的色彩,衬着珍珠般洁白的肌肤和精致如画的眉目,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娘亲真美……”清姿看呆了,扑闪着大眼睛问,“娘亲为何不用爹爹给你新买的‘天宫巧’?”

“那款唇脂太艳了,你母亲看见不好。在你母亲面前,可不要太招摇。”云怀珠秋波轻轻一横。

云怀珠嘴里的“你母亲”,指的是夏谨言的正妻齐氏。

清姿撇撇嘴,朝窗外看了一眼,微侧着头伏在妆台,轻声道:“娘亲你也太小心了,你就是不化妆去见她,也把她远远比了下去。所以啊,你淡妆还是浓抹都不相干,反正她都不会喜欢咱们!”

云怀珠摇摇头,轻柔的声音里微蕴着责备:“她不喜欢是她的事,咱们做好自己。她生的是儿子,娘家又势大财雄。我生的是女儿,出身寒门小户,对她半分威胁都没有。只要我恪守本分,对她恭顺如仪,我们母女便可保平安。娘亲就盼着你爹将来给你找一个好夫家,嫁过去做正室,娘亲这辈子,也就满足了……”

说到最后,云怀珠秀美出尘的面庞笼上一层淡淡哀伤——若是太平盛世,自己这些期盼当不难实现。可如今朝纲混乱,四海动荡,也不知女儿能否如自己所愿。

“哎哟,娘亲说什么呢,羞死了!”清姿一听说到了她的“夫家”,顿时羞得小脸通红,整张脸都埋进了胳膊里。

“来年清儿就十三岁,豆蔻年华了,我已经让你爹给你留心了。”云怀珠尽力敛住心中忧虑,轻抚女儿柔软的发丝,浅浅笑着说道。

“不听,不听,不听!”清姿捂着耳朵,拼命摇晃脑袋,“我才不要嫁人,男人都是又脏又臭的!”

齐夫人不喜欢清姿母女,她和侯门公府的贵妇们来往,从不带清姿母女同去。夏府来了贵客,也从不让清姿母女出来见客。

清姿没见过世面,从小经常见的,不是夏老爷这样的半老头子,就是哥哥夏鲁奇这种愣头青。

夏鲁奇天生力大如牛,从小跟人扳手腕从没输过。也因此,他打小不喜翰墨诗书,就喜欢舞枪弄棒,练了一身腱子肉,经常弄得满身汗臭。

故此,清姿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是这样壮实如牛,一身汗臭。

直到,这天早上……

第3章 世子哥哥

秋日清晨的初阳洒满庭院,空气里飘散着一股露水打湿草木的清香。

清姿满心都是快要见到父亲的喜悦,欢快地走在去给父亲和嫡母请安的路上。

主院的景色比西院更加清幽秀丽,庭中种满枫树和银杏,那些火红金黄的叶片,被阳光映得鲜明透亮,从廊道外闪耀着掠过,斑斓的色彩就好像天边的七彩晚霞,美得令人目眩。

这时,西厢的一扇朱漆雕花格子棂窗“吱呀”打开了。

清姿已经走过去了,听见窗户打开的声音,转过头去。

就这样,她看见了那个少年。

他从半扇窗户后露出一张俊秀绝伦的脸,仿佛皎月破云而出。

他嘻嘻笑着朝清姿看,黑亮的眼睛如繁星璀璨的夜空。

清姿的眼睛瞪得溜圆,以为自己在做梦。

这间厢房之前一直空着,今天怎么突然冒出一个陌生少年?

是她的幻觉吗?

清姿想确定娘亲是否也看见了,可是抬首间,娘亲已经沿着廊道袅袅娜娜地走到前面去了。

她用力眨眨眼,再次看向那个少年,以为这次看去,会发现他根本不存在。

然而他还在,笑得更加星灿月朗,双手一撑窗台,像轻灵的燕子穿窗而出,轻飘飘落在廊道,月白广袖如流云垂落。

“你是谁啊?怎会住在我们府里?”现在清姿能肯定这不是幻觉了。

少年见清姿被吓得呆呆傻傻,有心逗她,将手掌竖在胸前作了个揖,拿腔拿调地说:“吾乃天宫紫宸道长座下弟子,专为师父下凡捉拿童男童女,以供师父吸血敲髓,炼制不老仙丹,我看你就可以给我师父做药引……”

“胡……胡说……”清姿吓得倒退两步,撞进了一个芳香柔软的怀抱——是云怀珠走了回来,一把将女儿搂进了怀里。

少年见来了大人,忙收起顽皮戏谑的模样,肃容整冠,恭恭敬敬对云怀珠施了一礼:“见过夫人。”

云怀珠牵着清姿走上前细看他:“你是……”她娇媚的红唇忽然颤抖起来,秋水明眸浮起一层朦胧的水雾。

“她哪里是什么夫人,不过是夏府买来的一个小妾,世子切莫行此大礼,她可当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传来。

清姿回头看去,见是大房的丫鬟荷香端着朱漆托盘走来,托盘中有热气腾腾的银水盆和绣花面巾。

清姿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恼怒,正要发作,却被娘亲紧紧攥住了小手,用力捏了捏,示意她不可冲动。

被叫做“世子”的少年笑嘻嘻地将手负在身后,对丫鬟荷香道:“哦?昨晚我听夏世伯说,他有一位仙子般艳绝尘寰的夫人,不是眼前这位,难道是昨晚我见过的那位胖夫人?”

荷香一愣,当然知道世子口中的“胖夫人”指的是自家夫人,顿时哑口无言,又不敢得罪贵客,只得难堪地笑着掩饰过去:“世子真会说笑。”

清姿小小的心灵忽然涌起无比的感激,深深望了少年一眼,却见他正挑起一边剑眉,调皮地对自己笑。

阳光透过廊檐洒在他身上,映着他俊逸出尘的笑容,似乎有明净的光华在他全身流动。

“李亚子!”廊道尽头,夏鲁奇兴冲冲地大步奔来,老远就喊,“你已经起身了?咱们昨晚说好的,去后院比武,你可准备好绷布和金创药了?待会儿你恐怕用得着!”

李亚子歪着头笑,洁白的牙齿闪着美玉般的光泽:“我还没梳洗呢。”

“梳洗作甚?走!走!走!”夏鲁奇走过来就拽李亚子。

丫鬟荷香娇滴滴地嗔怪道:“少爷还是这么急性子,夫人那边传早膳呢,用过早膳再去。”

说罢将洗脸水和漱口盐端进李亚子房间。

清姿不由自主跨前两步想跟了去,云怀珠拽住了她的小手:“走吧,给你母亲请安的时辰到了,别去晚了。”

清姿母女给夏谨言和齐夫人请过安,刚走出正房,就见夏鲁奇和李亚子并肩往饭厅走。

这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对比十分强烈,夏鲁奇粗壮矫健如一头幼豹,李亚子清逸俊雅如水边修竹。

云怀珠母女俩同时站定脚步,看呆了。

云怀珠察觉自己和女儿失礼,连忙拉扯着女儿走开。

李亚子刚要踏进饭厅,看见云怀珠母女俩转身走开的身影,侧首问夏鲁奇:“你妹妹不跟我们一起用早膳?”

“呃……”夏鲁奇语塞,“她……她和云,云姨娘都在西院自己吃……”

夏鲁奇不敢说这都是自己母亲定的规矩。

走回西院的路上,清姿一边走一边问云怀珠:“娘亲,那位世子哥哥,为何爹叫他李存勖,哥哥叫他李亚子?”

刚才给夏谨言请安的时候,夏谨言跟云怀珠说,河东节度使李克用率领“鸦儿军”打败叛军,勤王有功,皇帝下诏封其为“晋王”,李克用派自己的嫡子李存勖到长安来面见天子,代他叩谢天恩。

李存勖时年十三,代替其父拜见皇帝,举止从容,优雅有礼,天子龙心大悦,赏赐皇家祖传的鸂鶒卮、翡翠盘以及数件珍宝服饰。

夏谨言与李克用乃是故交。十年前,先帝跟河中节度使王重荣起了冲突。王重荣与李克用一向同气连枝,便约李克用一道发兵对抗唐廷。

当时李克用已挥师进入关中,先帝慌了神,打算派一位使臣去劝李克用退兵。

朝中数位公卿无人敢应命,唯有夏谨言主动请缨,携带天子诏书,前往晤见李克用。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李克用当即罢兵回了河东。

所以,这次李存勖来之前,李克用特意叮嘱儿子,见过皇帝后要去拜访夏世伯。

“存勖是世子的名讳,亚子是小字。”云怀珠款款向清姿解释。

“那为何叫做‘亚子’,娘可知晓?”清姿好奇地问。

“许是因为……他是晋王排行第二的孩子吧。”云怀珠幽幽说道,神情缥缈而迷离。

“不对,爹爹说过,名和字,要么同义呼应,要么反义互补。”夏清姿清脆响亮地说道,“哥哥的名讳是夏鲁奇,小字邦杰。鲁奇就是鲁地的奇才,因为咱们夏家原是青州人氏。邦杰,就是邦国之豪杰,跟鲁地之奇才乃是同义呼应。世子哥哥的名讳‘勖’,我猜一定是左冒右力那个‘勖’,是勉力向上的意思。而‘亚’是第二,仅次于的意思,也就是往后退一步,与‘勖’字正好反义互补。”

清姿侃侃而谈,大眼睛闪着慧黠灵动的光芒,云怀珠望着女儿,心中升起难以言喻的欣慰与骄傲。

夏谨言虽然在正室夫人面前不敢太过宠爱偏房,但背着齐夫人,对云怀珠母女十分疼爱,亲自教夏清姿读书识字,每次到西院来都给清姿带书卷。

他经常跟云怀珠说,咱们女儿天资聪颖,蕙质兰心,若是男儿当可考取功名。

回到西院,用完膳食,清姿问云怀珠:“娘,我想去看哥哥和世子比武,可否?”

云怀珠犹豫片刻,轻轻点头同意了,只是殷殷叮嘱:“在世子面前要谨守大家闺秀的礼仪,不可言行无状。”

“我记住了,娘亲放心。”清姿甜甜地答应着,欢快地奔了出去。

“才说了要谨守大家闺秀的礼仪,怎么又开始飞跑?”云怀珠在后面连连呼喊。

清姿无法,只得缓下步子,学着娘亲,轻移莲步,款摆腰肢,迈着小碎步出了西院。

那小小的身影轻轻摇摆,看得院中丫鬟婆子都笑弯了腰。

等眼睛余光确定已走出娘亲的视野,清姿立马提起裙摆,像一阵嫩绿的春风似地朝习武场飞奔而去。

【注释:关于李存勖小名“亚子”的来历,还有一种说法,记载在《北梦琐言》中,说李存勖代父拜见唐昭宗,昭宗见其相貌俊伟,曰:“此子可亚其父。”,于是“亚子”这个小名便传开了。】

第4章 十三太保

夏府东院原本是一个景致颇佳的园子,自从夏谨言从青州调任京中,买下这座府邸,夏鲁奇就请人把园子改造成了一个小型跑马场,竖了几个箭靶和习武的木桩。

清姿远远就听到马蹄嘚嘚,走进东苑,只见尘土飞扬中,夏鲁奇正策马绕场奔驰。

李存勖也骑在一匹骏马上,立在场边观看,他已经换成了一身华贵猎装,是面圣时皇帝赏赐的,明蓝的箭袖上绣着亲王级别的四爪龙纹。

清姿几乎要认不出他,跟刚才白衫清逸的他全然不同,明蓝色的窄身猎装,将李存勖衬托得格外英气逼人,好一个少年俊杰。

“嗖——嗖——嗖——”夏鲁奇绕场一圈后,拉弓放箭,箭如流星追月,箭箭正中靶心。

李存勖坐在马背上连连击掌叫好,夏鲁奇得意地朝李存勖扬首而笑,纵马奔过来,将弓和箭囊扔给李存勖:“该你了!”这时他看见了清姿,喜滋滋叫道:“清姿!”

李存勖也跟着夏鲁奇的声音转首看来,随着他俊美的脸转过来,向她展露笑容,清姿只觉天地间的光芒都凝聚在他的身上,说不尽的英气勃发,耀眼夺目。

到底是少年心性,李存勖一见了美丽的女孩子,立刻有心显摆,向清姿点头招呼后,便对夏鲁奇朗朗道:“射固定靶子太容易了,若在百步之外用草叶挂鞭,叶中而鞭落,你能做到否?”

夏鲁奇挠挠后脑勺,将信将疑道:“草叶挂鞭,叶中而鞭落,这……这可是闻所未闻……”

李存勖俊秀的眉目间神采飞扬,转首对场边一人唤道:“嗣昭,去摘草叶,让邦杰瞧瞧咱们沙陀人的箭术!”

清姿这才注意到场边站着一个矮墩墩的威猛汉子,肤色黝黑,两眼锐利如鹰,右脸边有一道纵深刀疤,一直从嘴角延伸到耳根,十分狰狞凶悍,看样子是李存勖的贴身护卫。

李嗣昭步伐矫健地走开去,不一会儿便摘了几片草叶,然后在场边选了一棵杨树,用丝线系住草叶一端,挂在树枝上,草叶另一端系了一条马鞭。

夏家兄妹都瞪大了眼——从此处看去,那条马鞭已成一条细线,那根草叶更是看不清楚,而且还随着阵阵秋风飘摇着,这样怎么可能射中?

再看李存勖,只见他微微一笑,提起缰绳,开始策马绕场奔驰。

清姿不由屏住了呼吸,眼睛都不敢眨地盯住世子英姿勃勃的身影,只见他在场中来回纵马驰骋,等待那吹得草叶不住飘摆的风缓下去。

就在风势暂止的一瞬,李存勖弓开满月,手指一松,“嗖——”羽箭破空而去,在阳光下划过一道银色闪电,几乎是眨眼间,马鞭坠落到地上!

夏家兄妹张大了嘴,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竟然连喝彩都忘了。

半晌,夏鲁奇才带头叫好,场边夏府的小厮也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连声喝彩。

反倒是李存勖的护卫李嗣昭,似乎对自家小主人超凡入圣的箭术司空见惯了,竟神情淡定地站在场边,毫无所动。

持续许久的叫好声终于落下,夏鲁奇不服气地叫起来:“你们沙陀人是草原民族,从小就在草原上骑马射猎,箭术如神也没啥了不起嘛!”

李存勖策马在场中奔跑,带起一阵阵尘土,听了夏鲁奇的话,遥遥地甩鞭笑道:“我生在晋阳,长在晋阳,何曾见过草原!”

夏鲁奇无言以对,沙陀人早在几十年前便被大唐内迁进入中原,与汉人杂居通婚,早已跟汉人几无二致。

二十四年前,李存勖的祖父朱邪赤心,率领沙陀骑兵,协助唐廷平定庞勋之乱立了大功,唐廷赐国姓“李”,朱邪赤心改名为李国昌,从此以后,沙陀部的首领便世代姓李。

李存勖纵马奔到场边,然后收拢缰绳急停,骏马长嘶,扬起前蹄,李存勖稳稳坐在人立而起的马背笑道:“清姿妹妹也会骑射吗?”

“姑娘家如何会骑射?”夏鲁奇不由发笑。

“骑马也不会?”李存勖略微讶异。

清姿黯然摇头。

李存勖放松缰绳,坐骑四蹄落地,他从马背上纵身跃下,朝清姿走过来,在她面前弯下腰:“我教你骑马,想学吗?”

清姿用力点头,这样近地望着他的眼睛,清姿发现他的眼窝比寻常人更深,许是因为他身上流淌着沙陀胡人的血液,深邃漆黑的眼眸宛如夜空一般神秘,一瞬间仿佛将清姿的灵魂都吸了进去。

“邦杰,去将你家马厩里那匹果下马牵来。”

刚才夏鲁奇带李存勖参观夏府马厩时,李存勖注意到马厩里有一匹产于南诏的矮种马,因为矮,人可以骑着从果树下行过,所以这种马叫做“果下马”。

果下马牵来后,李存勖将清姿拦腰一抱,轻轻放在马背,他手把手教清姿控制缰绳,然后翻身骑上自己的马,手却牵住清姿的马缰绳,带着清姿缓缓绕场骑马。

起初清姿有些害怕,然而每次她朝李存勖看去,都能看见他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里,盈满了鼓励和欣赏的笑意,仿佛温暖干净的秋日阳光洒满她小小的心灵。

渐渐地,她不害怕了,身姿明显放松,拽拉缰绳的手势也越发老练。

李存勖朝她温然一笑:“我可要放开啦!”

清姿笑着点头,李存勖放开手里握着的果下马的缰绳,清姿自己轻轻一抖缰绳,双腿微微一夹,果下马像跟她有灵犀一样,立即迈开蹄子小跑起来。

清姿越发放松,此刻,所有的害怕都烟消云散,她满心只有兴奋和喜悦,开始催马飞奔,一边飞驰一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哥,你看我会骑马了!”

李存勖与场边观望的夏鲁奇相视而笑,由衷赞道:“你妹妹学得真快!”

“那当然,我的妹妹嘛,有其兄必有其妹!”夏鲁奇不禁骄傲地扬起下巴,“李亚子,你比骑射虽赢了我,比拳脚可不一定!敢不敢下马来,咱俩比划比划!”

“嘿,怕了你不成!”李存勖洒脱地笑起来,将马缰绳扔给夏府小厮,轻捷地跃下马背。

“哥哥欺负人,世子年龄比你小,个子比你瘦弱,如何跟你比拳脚?”

清姿策马绕了一圈过来,见两个少年跃跃欲试的身影被阳光照得分外鲜明,夏鲁奇虎背熊腰如一头幼豹,李存勖则秀雅清瘦,在夏鲁奇健硕身影笼罩下显得格外文弱。

夏鲁奇被清姿一说,有点不好意思,用哄小孩的口气对清姿道:“你放心,哥会让着他,不会打坏了他。”

“咦,谁说要你让了!”李存勖说话间已经摆好了架势,一拳如疾风闪电般挥了过来,“看拳!”

夏鲁奇见这拳势便知道,对方力道不如自己,于是不躲不闪,左掌推去,将这一拳化解开,右手却已握拳攻向李存勖下颌,钵大的拳头带着呼啸的风声,势如惊雷。

李存勖微微一笑,灵巧地一侧身,竟躲过了这一拳,而且趁着侧身之际,突然起左鞭腿,猛地踢向夏鲁奇胸肋。

夏鲁奇反应也奇快,右肘夹住他的小腿,左手握拳用力往下砸,击向李存勖左腿胫骨。

“夏公子!”李嗣昭厉呼一声,知道这一击如果全力砸下,李存勖当场就会骨折。

夏鲁奇当然未使全力,而李存勖趁他分神,猛地抽回左腿,继而身子如飞鹄跃起,用右膝盖撞击夏鲁奇头部。

李嗣昭长长舒了一口气。

但见夏鲁奇侧身躲过,趁势一个转身后踢,踹向李存勖腰侧,被李存勖推掌化解开,两人拳来腿往,一时打得难解难分。

最后,夏鲁奇跃出战团,一抱拳道:“世子虽人小力弱,但身法灵活,假以时日,定是武功高手!”

李存勖哈哈大笑,摆手道:“我知道邦杰你让着我!我不是你的对手,你跟嗣昭切磋切磋!”

夏鲁奇顿时来了兴致,两眼亮如火炬,对李嗣昭深深一躬:“久闻晋王麾下有十二个义子,个个骁勇善战,精擅骑射,与世子合称为十三太保!今日有幸与二太保切磋,还请二太保赐教!”

说罢掌力急吐,挟着风雷夹击之威,排山倒海之势,向李嗣昭攻去。李嗣昭却如渊渟岳峙,从容应付,见招拆招。

阳光下但见两条身影如疾风闪电般纵横交错,窜高伏低,强烈的气劲卷起四周尘土飞扬。

清姿坐在场边的草地上看了一会,眼睛都花了,渐觉无聊,便找并肩坐在一起的李存勖说话:“亚子哥哥,你也是十三太保之一?”

李存勖俊美的脸上扬起顽皮笑意,故意将手拢在嘴边,贴近清姿耳朵道:“我是凑数的,其余十二个才是真佛……”

他说话间清香的气息拂过她的面颊,清姿笑得弯下腰去,心里有无尽的欢悦绽放。

第5章 一别沧海

哺时初刻,齐夫人派了一个丫鬟过来,说正房那边传晚膳了。

“今日这么早就用晚膳?”夏鲁奇和李嗣昭尚未分出胜负,不想离开练武场。

“我还要回皇宫拜别圣上。”李存勖神秘地眨了眨眼,“而且,我得去宫里接一位大美人。”说罢,转首朝李嗣昭挑起一边剑眉,邪谑地笑了。

清姿微微撅起了樱桃小嘴,心里莫名地升起几许不快,从草地上迅速站起,快步地走开了。

李存勖见状,诧异地叫住她:“清姿妹妹,你不一起去用晚膳吗?”

清姿站住,回头淡淡笑道:“我跟娘亲都在西院自己用膳。”

李存勖皱了皱眉,突然对清姿落寞的小小背影挥手喊道:“喂,等等,我也去!”

一边追上去,一边回头拌了个鬼脸:“我去云夫人那里尝尝鲜,邦杰替我给你母亲说一声我不去了!”

说着脚步如飞追着清姿过去了。

夏鲁奇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看了看李嗣昭。

李嗣昭觉得自己有必要替少主人解释一下,线条刚硬的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得歉意地深鞠一躬,抬手拱了拱,转身健步追李存勖去了。

留下夏鲁奇和那个正房丫鬟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

“娘亲,世子要在咱们院用晚膳!”清姿刚踏进院门就如枝头喜鹊般欢快地喊。

云怀珠连忙放下手中绣活,抬手理了理鬓发,惶惑不安地走了出来。

见清姿果然与李存勖并肩走进来,午后阳光洒满少年明蓝色的窄袖衣衫,勾勒出他修长秀挺的身姿,好似天边的骄阳,熠熠生辉,耀眼夺目。

云怀珠眼神有些恍惚,清姿清脆的声音响起:“娘,快让小厨房准备晚膳啊!”

云怀珠这才从遥远的记忆中回过神来,玉颊扬起一抹美艳动人的笑影:“世子贵步临贱地,妾荣幸之至,今日当亲自下厨,为世子治一桌接风宴!”

清姿噘着嘴扭了扭身子:“娘亲好偏心呐,你都不曾为我亲自下厨做菜!”

“哈哈哈……”李存勖疏狂地哈哈大笑,衫袖轻扬,大步流星进了正厅。

见窗下的卷草纹梨花木书桌上放着一卷书,拿起来看了一眼封面,念道:“《李尚书集》。”转首惊喜地问清姿,“云夫人也喜欢李益的诗?”

清姿甜甜地笑着道:“娘亲和我都喜欢,最近是我在读。”

“哦?”李存勖挑起英挺的剑眉,“这本诗集你通读了?”

“嗯!”清姿点头,黑玛瑙般的大眼睛闪着自信的光芒。

“那我考考你,‘塞上笳鼓断人行’。后面一句是什么?”

清姿呆了呆:“这……李尚书作过这句诗?”

“咦,你才说你通读了。”李存勖邪邪地坏笑道。

“我确实通读了!”清姿急红了脸。

“读过一遍可不一定都能记住。”李存勖笑得越发促狭。

“我都记住了!不信你随意考我!”清姿几乎要急哭了,灵动的大眼睛泪水渐涌。

“那好,我再说一句,看你能否说出下句。”李存勖并不翻开书看,凭着记忆道,“几处吹笳明月夜,下句是……”

“何人倚剑白云天!”清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从此无心爱良夜……”李存勖迅速吟出一句。

“任他明月下西楼!”清姿再次应对如流。

“别来沧海事……”

“语罢暮天钟!”

“天山雪后海风寒……”

“横笛偏吹行路难!”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如同行云流水,无有半分滞碍。

如此对了上百句,李存勖见清姿有些气喘,方才停下,击节赞道:“看来这本诗集你果然都记住了!”

清姿嫣然一笑,绽出浅浅的梨涡:“我不曾虚言吧,你刚才那句诗,绝不是《李尚书集》里的!”

“当然不是,那句诗是我随口作的!”李存勖忍不住大笑开来。

两人说说笑笑间,菜肴端上来了。

烛光轻摇,美酒浅斟,肴馔具陈。

云怀珠纤纤玉手提起酒壶,柔声问李存勖:“世子能喝一点酒么?”

李存勖摇摇头,眉间露出无奈:“我父亲颇好杯杓,常想让我陪他喝。只是,两位母亲都不许我喝酒……”

“两位母亲?”清姿好奇地发问。

“嫡母刘夫人和我生母曹夫人。”

“亚子哥哥也是庶出?”清姿脱口而出,忽觉失礼,忙掩了小嘴,“抱歉,我……”

“无妨,我本就是庶出嘛!”李存勖立即对她展露春风般温暖的笑容,“只是嫡母膝下无子,大哥前年跟随父亲攻打魏博时不幸殒命疆场。此后我便成了父亲最年长的儿子,嫡母对我也越发看重起来。”

云怀珠出神地听着,竟忘了手中还提着酒壶,不知不觉就倒满了一杯,酒水都溢了出来。她“哎哟”一声,忙放下酒壶,手忙脚乱地擦拭。

李存勖也起身要帮忙,云怀珠摁住他:“世子安坐,妾来就可以了。”她柔美的声线里带着微微的颤栗。

用过晚膳,云怀珠和春莺撤掉残羹碗碟,李存勖和清姿靠在窗边书桌,两人翻开桌上堆的书卷,论诗品词,谈笑风生。

这时,只听门外脚步声响起,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为首一人宽袍大袖,长须飘飘,云怀珠和丫鬟春莺见了,忙放下手中的活,深深一福:“老爷!”

李存勖和清姿也立刻从书桌边转过身来,李存勖深深一躬:“夏世伯!”

“爹!”清姿也蹲身行了一礼。

夏谨言抬手作了个免礼的手势。

李存勖却朝着夏谨言又是一揖:“世伯,不知伯母是否生小侄的气?”

刚才齐夫人备了满桌美味佳肴,让丫鬟去请李存勖赴宴。李存勖却跑到云怀珠这里来用膳,他此刻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

不过,以他的性子,倒未必在意齐夫人,而是担心伤了夏鲁奇。

他虽年少,却深知男人都偏爱年轻貌美的,所以也吃准了夏世伯不会为此事生他的气。

果然,夏谨言满眼都是宠爱,捋着胡须,摇头笑道:“你这孩子,不光相貌跟晋王酷肖,连脾性都是一般无二!”

李存勖闻言也忍不住笑了,再瞅瞅夏谨言身后的夏鲁奇,见他也一脸爽朗笑意,想是并不介意自己拂了他母亲面子。

“好了,存勖,赶紧收拾准备走。”夏谨言肃容道,“你还要回宫拜别圣上,切莫迟了。”

“亚子哥哥要走?明日还来吗?”清姿像被一道闷雷劈头打下来,整个人都呆住了。

“明日我便要回父亲驻军地,然后就回河东了。”李存勖摸了摸清姿柔软的秀发,“清姿妹妹有空到晋阳来盘桓,我带你到城外骑马打猎!”

清姿仰起头,眼里滚动着两颗大大的泪珠:“刚才那首词咱们还没填完呢……”

“清儿,不许耽搁世子!世子要进宫辞驾,不可误了时辰。”云怀珠一向轻柔和悦的声音微带了严厉。

清姿一瑟缩,后退了两步,低头咬着下唇,拼命忍住眼泪。

李存勖朝云怀珠和清姿作了一揖:“多谢夫人和妹妹款待,后会有期!”言毕,快步走了出去。

清姿追出门,见李存勖修长英挺的身影在微暗暮色中穿过庭院,夏谨言、夏鲁奇和提着行囊的护卫李嗣昭匆匆跟在后面。

走出仪门时,李存勖像是心有灵犀,忽然回过头,朝清姿挥了挥手。

刹那间,清姿只觉滚烫的泪水弥漫了双眼,视野顿时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了。

送完李存勖出府,夏鲁奇回到西院,在房门口探了探头,见云怀珠正在点灯,问道:“云姨娘,清姿呢?”

“哦,她在后面厢房……”云怀珠将脸别过去,嗓音里似乎带着一丝嘶哑。

夏鲁奇有些奇怪,顾不上多想,转过廊道,见清姿坐在厢房台阶上,手托面庞,眼眶红红的,腮边挂着晶莹的泪珠。

夏鲁奇俯身朝她脸上看:“咦,你哭什么?”

“不曾哭。”清姿噘起小嘴,小身子扭了过去。

“舍不得李亚子啊?”夏鲁奇嘿嘿笑起来,在她旁边坐下。

“亚子哥哥正教我填一首词,你们就把他叫走了。”清姿吸了吸鼻子。

“亚子急着回宫嘛,除了皇上,还有一人在宫里等他……”

“是他说的那个美人?”清姿忽然转过脸来,红红的眼睛紧张地盯着夏鲁奇,“是皇上赐给亚子哥哥的美人?”

第6章 棒打鸳鸯

“哪里是赐给亚子的,是赐给晋王的!”夏鲁奇见清姿对这个话题似乎感兴趣,便絮絮说开去,“你可知皇上把谁赐给了晋王?——是宫里最得宠的陈婕妤!”

夏鲁奇说到这里,朝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因为臣子勤王有功,就把后宫宠妃赐给功臣,这可是数千年未有之奇事,足见大唐真是气数已尽,这天下只怕要有改天换日之变了!”

夏鲁奇后面这段话清姿似懂非懂,听说美人不是赐给李存勖的,她破涕为笑,突然扯了扯夏鲁奇的衣袖,神神秘秘道:“哥,我给你看一样宝贝。”

清姿从袖袋里取出一个东西,然后将小手伸到夏鲁奇眼睛下面,摊开掌心。

夏鲁奇只见一道耀眼金光在月华下闪烁,他凑近了细看,见清姿白皙如玉的掌心有一枚金戒指,指环上镂雕着精致的花纹,不禁叫道:“这是……”

“亚子哥哥给我的!”清姿略带得意,“我也没白拿他的,我把娘送我的玉坠送给亚子哥哥了!”

夏鲁奇从清姿掌心拿起那枚金戒指细看,不由瞪大了眼睛:“这上面雕了一头昂首咆哮的狮子!”

“你才看出来啊!”清姿笑了起来,挂着泪珠的笑靥在夜色里宛如带露盛开的芙蓉。

“这雕工如此巧夺天工,必定价值不菲啊!你可得仔细,莫要弄丢了!”夏鲁奇说道,“用丝绳系了挂脖子里吧!”

“亚子哥哥也是如此叮嘱我,我还未及跟娘亲要丝绳。”

夏鲁奇转着金戒指看,心中忽然一动,问清姿:“世子送你这枚指环时,可有说什么?”

“只说妹妹若喜欢,就拿去吧。”

“不曾说别的话吗……”

“不曾啊……”

夏鲁奇眉头紧锁,他还以为李存勖送清姿戒指,是下聘的意思。

在唐人的风俗里,指环乃是男女之间的定情信物,不能随意赠予他人。

不过,夏鲁奇又想,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私定终身的。李存勖若真有此意,当是回去以后,告诉父母,求得父母允准,再由晋王夫妇派人登门提亲。

果然,十个月后的一天,夏鲁奇正在母亲房中喝茶闲聊,门房执事来报:有人从晋阳过来,求见夏老爷和夫人。

说着递上名帖。

“带他进来。”齐夫人对执事微微点头。

不多时,执事带进一人,穿青色儒士衫,举止文雅,面目精明,想来是经常替晋王到朝中来办事的幕僚。

他朝齐夫人深施一礼:“晋王派在下问夏大人及夫人安好!”

“多谢晋王存问!不巧得很,我家老爷今日入朝尚未回府,只得由妾身代为款待,还请先生见谅!”齐夫人端庄地坐在上首,抬起刺绣着金丝云雁纹的广袖,“先生请座。”又转首吩咐丫鬟,“荷香,奉茶汤来。”

“夫人客气了!咱们河东亦是晋王妃做主,王妃的旨意比咱们王爷的旨意还更要紧呢!”来自河东的幕僚笑道,“何况在下此来,专为一事,恰须大人与夫人双双应允方能成。”

说着从衣襟里拿出一封信简,恭恭敬敬放在齐夫人座位旁的蝙蝠纹乌木几案上。

夏鲁奇心中猛地一跳:什么事需要父母双方都应允?

正想着,那幕僚又将一封信呈到夏鲁奇面前:“这封书信是世子写给夏公子的。”

夏鲁奇接过来,展开一看,只见素笺上用龙飞凤舞的行书写着:

“一叶落,褰珠箔。

此时景物正萧索。

画楼月影寒,西风吹罗幕。

吹罗幕,往事思量着。”

夏鲁奇莫名其妙,心想,亚子给我写这个作甚?他应该知道我打小不喜欢这些文绉绉的。

这时,他忽然注意到这首词的下面有四个极小的蝇头小楷:“清妹芳鉴。”

这是写给清姿的?

夏鲁奇忽然想起李存勖走那天,清姿说她和亚子哥哥正在填一首词,尚未填完。

看来这信笺上写的,就是清姿说的那首词。没想到李亚子把此事记在了心上,将词填完了给妹妹寄来。

夏鲁奇心中甚喜,对于河东幕僚的来意有了一些模糊的猜测,他满怀希望地抬首向母亲看去。

却见母亲仍在读信,富态圆润的宽脸上,竟然没有任何特殊的表情。

夏鲁奇不禁有些着急,恨不能凑过去一起看信,只是碍着有客人,到底不敢做出失礼之举。

齐夫人终于读完了信,不紧不慢地将信放回几案,脸上表情淡定,缓缓说道:“承蒙晋王垂青,我夫妇二人惶恐之至。只是,小女月前刚刚许了人家,若背信毁约,实在有损家门清誉。还请先生回去告知晋王,乞晋王谅解。”

夏鲁奇只觉脑中嗡地一声:清姿定亲了?为何我毫不知情?

那河东幕僚刚端起茶盏送到嘴边,闻言动作顿住,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齐夫人一番话说完,他才将茶盏放回桌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起身拱了拱手:“既如此,在下就不叨扰了!告辞!”

言罢,一甩大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请等一等!”夏鲁奇起身追出去。

齐夫人在后面喊道:“邦杰,你给我站住!”

夏鲁奇只得返回,愤愤不平地质问母亲:“母亲,这是为何?清姿何时定亲,我如何不知?”

齐夫人气定神闲地说道:“清姿尚未定亲,这不过是我拒绝亲事的托辞。”

夏鲁奇震惊莫名:“什么?晋王何等身份,你竟拒人千里?日后再想攀结晋王,只怕……”

“住口!”齐夫人满月般慈和的圆脸蓦地冷下来,“孺子你懂什么!去岁李克用以勤王护驾为名,挥师西进,擒斩邠宁节度使王行瑜,强占了邠宁之地。之后又追击李茂贞,妄图吞并凤翔之地,圣上连下数诏,又封其为一字王,他方才退兵而去。之后陛下召其觐见,他本人不敢来,倒派个黄口小儿来面圣,此非心虚又是什么?沙陀人狼子野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岂能让你妹妹嫁给沙陀蛮夷!”

夏鲁奇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望着母亲,许久方才喘着粗气道:“母亲,沙陀李氏世代为大唐征战沙场,屡立功勋。天子特赐国姓,编入宗籍,视之为社稷栋梁。天子都不曾把他们看作外人,你何出此言?难道你是因为李亚子在我们府上时,跟西院更为亲密而记恨吗?”

“记恨他一个小儿作甚?只是从这桩小事,可以看出李亚子嫡庶不分,不懂礼数!”齐夫人肥厚的嘴唇挑起一抹冰冷的笑,“礼者,立身之本!沙陀人到底是异族蛮夷,不识我汉家礼仪。如此悖礼无行之徒,我岂会把女儿嫁给他!”

夏鲁奇后退两步,像不认识母亲似地盯着她,他想说:你以往又何曾把清姿当成女儿?你真是为清姿好吗?

但他终究不敢顶撞母亲,只是悲哀地摇头道:“母亲,父亲与晋王一向交好,若知道你拒婚之事,父亲只怕难以谅解你,你这又是为何?”

齐夫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我行得正,站得直,所行皆为女儿一生幸福,我问心无愧,你父亲又能如何?”

夏鲁奇摇摇头,叹息着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