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梦》 第一章 第一次侍寝时,我只穿了一件轻薄的外衫,跪在萧衡面前。

正巧,他犯了头风,头痛欲裂,挥手就要人将我拖出去。

却在看清我的脸时,怔住了。

他看不见我额角妖冶的牡丹图腾,看不见我裙下的春色撩人。

英俊的帝王端详了我许久,只说:「你的这双眼睛,太媚。」

那夜,进献我的官员被打赏了百金。

而我被蒙住双眼,躺在萧衡身下承受风雨肆虐。

脚腕上的铃铛摇啊摇,响了一夜。

醒来时,紫宸殿的宫女围了上来,无视我身上的青紫斑痕,要服侍我沐浴。

我不习惯被人伺候,想要自己来。

宫女们便跪了一地:「奴婢们服侍你是应该的。」

我没有再坚持。

她们说,她们是奴。

其实,我也是奴。

从前是任由买卖的女奴,现在是萧衡的奴。

既是奴,我便没有位分,只是萧衡安置在寝殿里用来泄欲的工具。

他高兴时,便予我几分宠爱。

不悦时,就要我赤身裸体在他面前跳舞。

如同,一个娼妓。

可偶尔,萧衡也会对我表露几分真心。

那是他饮酒醉了,将我当成顾云舒,才有的温柔。

他会隔着蒙眼的布条,吻我的眼睛,轻声喊我:「云舒。」

在这后宫之中,谁都知道萧衡殿中藏了个女人,是顾云舒的替身。

为了固宠,我不仅不以为耻,还主动去询问了知情的宫人,模仿着他们口中的顾云舒。

如何笑,如何嗔,如何逗萧衡开心,又该用怎样的语气喊他「阿衡」。

我越来越像她,萧衡也越来越宠我。

后宫嫔妃嘲弄我甘居人下,当一个替代品。

但她们不知道,萧衡也是替身。

我和他,不过是各取所需。

我扮他活着的云舒,他当我死了的三郎。

可这样的日子只过了两年,顾云舒就回来了。

第二章 顾云舒回京那日,宫中设宴为她接风洗尘。

她一身劲装,坐于席中,脸上不施粉黛,英姿飒爽。

据说,她的军队在前线打了胜仗,可保大齐三十年和平。

萧衡龙心大悦,开了恩典,大赦天下,还晋了满宫嫔妃的位分。

至于我,他当着顾云舒的面,把我搂入怀中耳鬓厮磨。

今日,萧衡特命我华服重彩,扮得妖娆妩媚。

想必正是为了这一刻,用我的谄媚卑微去折辱顾云舒。

只因,我同顾云舒有九分相似。

顾云舒马上就要大婚,说是许了京城士族的第三子。

算是低嫁。

萧衡该是恨她的,恨她宁愿下嫁落魄士族之子,也不愿入宫为妃。

但也该是爱她的。

无爱何生恨,他咬破了我的唇瓣,与我接了个满是血腥味的吻。

席上,官员们皆装聋作哑,只有顾云舒不避让,看着我在他怀中娇笑逢迎,慢慢皱紧了眉。

夜里侍寝时,萧衡喊来了顾云舒。

她站在屏风外,萧衡凑近了我的耳边:「喊出来,大声点。」

于是,我哭了。

一声声喊着「陛下疼我」、「阿衡疼我」。

声音千娇百媚,婉转如黄鹂。

其实,我不愿如此,但受制于人,只能忍着屈辱。

谁也不知道,我在心底喊了一遍又一遍「三郎」。

在虚空中,我恍若看到他坐在高头大马之上,身穿金丝甲胄,持一杆红缨银枪,恣意潇洒。

看见我,却拧了眉头:「灵儿,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要好好爱惜自己。

他许是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他疼我,爱我,连命都可以给我,从来看不得我受委屈。

可三郎啊,我真的好想你。

不多时,屏风外传来大力关门的声音。

顾云舒受不住,逃了。

这一局,终究是萧衡赢了。

而萧衡一脸扫兴,将我踹下了床,冷声道:「滚出去。」

「是。」

我裹了件外衫,整个人俯趴着,爬了出去。

候在殿外的花月看见我,红了眼睛,把披风披在了我身上,挡住我裸露出来的春光。

「小主,莫要难过。」

我摇摇头,朝她笑了笑,却扯痛了唇上开裂的伤口。

她忘了,我跟她说过,在这殿中,我从来都不是主。

第三章 萧衡把我赶了出来,我只能宿在宫女住所。

看我爬过龙床,她们给我分配的是一个小单间。

许是在寝殿外受了凉,我夜里发起高烧。

断断续续,病了七日。

这七日,萧衡没有召幸过我。

宫中人情凉薄,她们说:「顾将军推了婚约,同意进宫为妃了。」

「一个替身,陛下必不会再宠幸她,何苦上赶着巴结?」

是以,每日送到我这处的膳食都是臭的。

只有花月陪在我身边。

她被我吓得不轻,不顾御前失仪的罪过,去禀了萧衡要请太医。

太医来过,开了方子。

花月喂了我几次药,不见好转,以为我要死了,守在我榻前直哭。

我跟她说:「别难过,人都是要死的。」

死了,反倒对我是一种解脱。

但我还是没死成。

熬到第十日,萧衡来了。

他阴沉着脸,对太医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一群废物,治不好她,你们都去给她陪葬!」

太医们生怕他真的要杀人,下了猛药,我喝一次药,便吐一回。

喝到第五回,我的病终于好转。

我以为,萧衡待我至少有一分真心。

可他要和顾云舒大婚了。

宫中妃嫔没有资格办婚礼,但顾云舒入宫当日,萧衡破例命人为她准备了一场婚礼,规格可比帝后大婚。

那日,宫中人人得了犒赏。

花月把银子送到我手里时,我对镜摸了摸脸上只剩下的薄薄一层皮肉。

这些日子,我被折腾得不轻,瘦了十几斤,镜中的脸都变得瘦骨嶙峋。

我叹了口气:「不像她了。」

不像顾云舒,我能靠什么留在萧衡身边?

那夜,宫中烛火长明,花月过来,陪我说了一晚上的话。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但我没听进去几句。

床头的窗子敞开着,天上明月高悬,不见星光。

我问花月:「陛下有了舒妃,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花月如鞭炮般噼里啪啦往外倒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里,半点说不出来了。

她抱着我,难过地说:「小主,若是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

但那一晚,花月哭了,我却没哭。

其实,我一点都不觉得难过。

只是胸口空荡荡的,像是失去了什么。

顾云舒进宫后,萧衡好长时间没有再传唤过我。

他好像真的不要我了。

没过多久,苍梧宫来了人,说要接我去舒妃那边服侍。

舒妃,正是顾云舒。

花月说,我是陛下的人,去留要由陛下定夺。

但我却扯住了那位公公的衣袖,一脸谄媚道:「奴婢愿意过去服侍。」

如果我能去苍梧宫,那就能时时看到萧衡了。

第四章 我住进了苍梧宫,当了顾云舒的洗脚婢。

她见我时,正是晨起,一头青丝没来得及打理,顺着她的秀肩铺洒而下,当真是极美。

顾云舒抬起我的下巴,唇边勾出一丝嘲讽的笑。

「你这模样,确实与我有几分相似。但山鸡就是山鸡,永远都变不成凤凰。」

她似是瞧见了什么有趣的,俯身细细看了我额上的牡丹图腾。

我心惊胆战,唯恐她发现什么,只得俯身答道:「娘娘凤仪万千,岂是奴婢这等粗鄙之人可比的?」

顾云舒懒懒道:「你倒识趣。」

在苍梧宫的日子,过得艰难。

顾云舒恼我,下面的人瞧她脸色行事,对我处处排挤,事事欺压。

寒冬腊月,竟叫我去采梅园枝头的雪,进屋子用手温化了,煮水给顾云舒洗脚。

每日的吃食和煤炭,也被克扣。

饿着肚子,受着冷,萧衡来时,我被遣到外院做工,只能远远瞧上他一眼。

只这一眼,我便心满意足。

宫中人人都说,我定是爱惨了萧衡,爬龙床的皆图荣华,我却甘愿受屈,只为能时时见他。

萧衡来时,我正服侍顾云舒洗脚。

顾云舒的脚刚碰到水面,就一脚踢翻了铜盆,盆中的热水洒出,溅了我一脸。

她指着我责骂:「放肆,这么烫的水,你是想烫死本宫吗?」

说罢,一脚朝我胸口踹来。

她是行军之人,力度颇为强劲。

我心口挨了这么一脚,只觉得整个胸腔都烧得慌,竟是直接吐出了一口血来。

萧衡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双眸淡漠无情。

他冷冷道:「废物,给娘娘洗个脚都做不好吗?」

我捏了捏手心,跪着请罪:「请陛下责罚。」

萧衡抬腿又是一脚。

我直接被踹翻在地,只听得一声:「滚回去,学会怎么伺候人再过来。」

顾云舒倚进他的怀里:「陛下,她不用……」

她似是还想说什么,萧衡却对我说:「还不滚?」

我俯趴在地:「是。」

回去的路上,我受了一路的冷言冷语。

抬头仰望明月时,我才发觉已过十五。

明月夜夜消减,形如弯刀,刀刀割人心肠。

我想,我还是弄砸了。

我可能再也见不到萧衡了。

第五章 可萧衡却又召我去侍寝了。

我特意翻出了胭脂,对镜描摹,让自己不那么憔悴。

可是我这副病骷髅的样子,还是败了他的兴致。

他没碰我。

宫人送来了一碗汤药,我没喝。

萧衡在烛火下看书,不知怎的,竟注意到我这边的事。

他看着我,脸上没什么情绪:「把它喝了。」

我朝他露出了个娇媚的笑,希望博得他的心软。

「陛下,您说不用侍寝,这避子汤就不喝了吧?」

每回侍寝,他都会让我喝一碗避子汤。

避子汤味苦,从前我都是屏住呼吸,强行咽下的。

可这半个月来,我喝了太多汤药,实在难以忍受了。

但萧衡脸拉了下来,还是那句话:「朕让你喝了。」

「是。」

对萧衡的话,我不敢违逆,唯有捏着鼻子,一咬牙,一跺脚,就端着碗喝了下去。

汤药顺着喉咙滑下,苦涩的味道侵占了我的味蕾。

我舔舔齿背,有些困惑。

今夜的避子汤,味道似乎不太一样。

夜里歇下时,我抱住了萧衡的腰。

他身体一僵,但没有说什么。

我蹭蹭他的胸膛,偷偷在心里道:「三郎,好梦。」

我复宠后,萧衡不再让我喝避子汤。

他同往常一样,压在我身上放纵,我却大着胆子抱住了他的脖颈。

轻声在他耳边说:「陛下,我想看着你。」

萧衡的呼吸一窒,终究还是遂了我的心愿,解开了蒙住我双眼的布条。

烛火沉沉,我看着他锋利的眉眼,又想起了我的三郎。

我哭出来时,萧衡带了笑,用鼻尖蹭蹭我的鼻尖。

「你是水做的吗,怎的那么爱哭?」

我用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心里默道:萧衡,如果你能再爱我一分,该有多好?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顾云舒就带了人大摇大摆进了紫宸殿。

她要告发的,是我曾为娼妓,罪犯欺君。

萧衡坐在上位,我被几人架着跪在他面前,额上的牡丹图腾细细甄别,可隐隐看出底下的「娼」字。

那天,萧衡的脸色冷得可怕。

我被下了狱。

其实那地方算不得牢狱,不过宫中一间容不得三人的小黑屋。

蟑螂、老鼠横行,送过来的食物全夹杂了虫子和沙子。

花月偷偷来看我。

萧衡对我的罪行秘而不宣,她不知道我因何被关。

只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顾云舒进言,要将我秘密处死。

花月偷来了小黑屋钥匙,将我放跑了。

南面的宫墙有个破损的角落,洞口足有一人宽,我从那里逃出了宫墙。

我拿着在宫中攒下的赏银,雇了马车。

离开京城时,我回首北望,那城门巍峨,层层叠叠的墙壁之后,是禁宫中我再不能相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