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惨死,我和宰辅双双重生》 第1章 爱人先爱己 三天前,裴俭将新寡的表妹接到府上。

下人将消息报来时,温念兮正在听戏。

戏台上伶人们咿咿呀呀唱的热闹,愈发显得看台寂寥伶仃。

一出戏唱完,有情人终成眷属。

温念兮也跟着鼓掌。

正房如今人人自危,都在猜她什么时候给新人腾位置。唯独念兮一切如常,日日留在东苑听戏。

府里都传她疯怔了。

裴俭寻来时,手上还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

是许宛歆的儿子。

日暮黄昏,雨丝如线。

“这孩子记在你名下,”裴俭开门见山,“以后就是咱们的嫡子。”

念兮没有应声,抬头细细打量对坐之人。

距离上一次见他还是三个月前。

她与裴俭十五相识,十七成亲。

裴家大郎惊才绝艳,更有经国之才,短短十年,已官拜右相。左相年迈,裴俭眼看要更进一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京里人人都羡慕她命好。

郎君不光出色,更加“长情”。

成婚十载,即便她不曾生下一儿半女,裴俭也从未起过纳妾之意。纵是美人送到他面前,他也坐怀不乱。

一个手握重权又难得忠贞的男子,可算是绝世好男人了。

“平民老百姓包里有二两银,还想买个通房丫鬟回去伺候呢,”表姐曾拿话劝她,“你是想上天吗?”

温念兮不想上天。

她只想回到地上,有人气儿的地方,而不是在一潭死水里沉底。

因为裴俭的心,从来不在她的身上。

十年的夫妻,她甚至忘了如何与裴俭相处。

记得新婚那会儿,她为给裴俭庆生,提前半年跟厨娘学做菜,满满当当做了一大桌。又特意请来父母、兄长,只为给裴俭过一个热闹的生辰。

可直到月上中天,长寿面坨成块,也只等到管事歉疚的通传,“郎君公事繁忙,走不开。”

她独自将父母送出府门。

父兄脸色黑青,母亲欲言又止,她却还在为裴俭解释。

第二日,许宛歆亲自来替裴俭赔罪,“都是婉儿的不是。若非婉儿头疾发作,表哥也不会扔下表嫂不顾,陪了我一整晚,表嫂切莫责怪表哥。”

那一刻,念兮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扒光了丢在烈日下炙烤。

羞耻难堪。

心口冰凉。

当天夜里,她没了此生唯一的孩子——这原本是生辰宴上给夫君的惊喜。

现在,裴俭要将许宛歆的儿子给她。

偿命吗?

表姐骂她蠢,“情爱就是骗骗小姑娘的玩意儿,你都多大了,二十八了!与其在这伤春悲秋,不如趁早找个好生养的纳了,养个一儿半女在身边比什么都强。”

念兮听得皱眉。

千错万错,总是她当初招惹了他,令有情人生生错过。

嫁过来她才知道,裴俭与许宛歆青梅竹马,两人有过婚约。他们成婚那日,许表妹曾跳河寻死。

念兮缓缓吁出口气,“裴俭,咱们和离吧。”

裴俭的脸上有瞬间的错愕,不过很快恢复平静。

“别胡闹了。”

他眉头微蹙,隐约带着不耐,责备她的不识趣,“这是为你好。”

某一个瞬间,念兮很想跳起来,歇斯底里地控诉,或是破口大骂。

像她在东市见过的妇人那样。

可惜,沉默地太久,生疏到她已经没了同他争执的欲望。

也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面前的这个人已经无法再牵绊她的情绪。

裴俭,已经不在她心上了。

她爱错了人,也嫁错了人。

听说这几日裴俭与许表妹同进同出,俨然一对恩爱夫妻,她该主动让出位置。

“我想了很久,”念兮低垂眉眼,不再看他,“裴俭,我要与你和离。”

平心而论,裴俭并未做错什么。

他给她尊荣,地位,甚至还把许宛歆的儿子给她做“嫡子”。

他很好。

只是心中没有她罢了。

“我不爱你了。”

裴俭视线沉沉。

官场沉浮,他早已喜怒不形于色。直到听到这句话,神情微怔。

就在这时,近侍匆匆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念兮了然,“有急事就去忙。”

原本她还在想,若是裴俭追问缘由,难道真要将这些年的桩桩件件细数出来?倒像是想要被挽回的抱怨。

这般也好。

裴俭沉默许久,起身前对她道,“宫中急召,其余事等我回府再说。”

但她终究没有等到裴俭。

当天晚上,念兮腹痛如绞,连呕数升黑血。

太医们束手无策,遣去宫里请人的侍从去了一波又一波,裴俭一直未归。

来不及擦去的血渍浸透了她胸前衣襟,弥留之际,念兮有些心酸。

她最怕孤单。

可到死,都只有自己一个。

若早知这一生这样短暂,她一定不会辜负时光,恣意过活。

好好爱自己。

第2章 重活 “小姐,这已经是府里最细纺纱做的里衣。”

可念兮总觉得身上的亵衣粗硬刺挠,磨得她肉疼。

重活一世,连带这身皮肉都矜贵起来。

上辈子她是丞相夫人,里衣用的是最上等的葛纱料,轻薄如云冬暖夏凉,一匹足值千金。

而今,她是待字闺中的少女。

那晚她中毒呕血,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当年的闺房中醒来!

念兮记得,十五岁这年,爹爹高升,调任京官,她随全家进京,因水土不服,接连病了许久。

浑浑噩噩过了半个月,她才终于接受了从二十八岁回到十五岁的事实。

是的,她重生了。

在没遇到裴俭的时候。

“妹妹当真不同我去论经大典?”

门外,兄长温清珩隔窗问道。

三月三,上巳节。

崇明楼设论经大会,广邀文人才子吟诗濡墨,谈经论道,烹泉煮茗。

温清珩已进了国子监读书,今日雅集,同窗太半都会去崇明楼论经。妹妹自幼受父兄熏陶,从前最爱这样的文人盛会。

念兮正在梳头,闻言叫侍女将窗户撑开,“哥哥忘了,前儿我已应了慕表姐的约,今日原是要去曲水游春。”

温清珩当然记得。

不过是不死心,想要再问问妹妹罢了。

眼见念兮一身银纹百褶如意月裙,簪花挽髻。春光在她周身拢了薄薄一层光晕,肌肤剔透似玉,娇憨婉约,绝不是与他出行的男子装扮,只能悻悻道:

“你病了这一个月,出去散一散也好。”

兄妹两人隔着窗说话,随意又自然。

温家人口简单,温氏夫妻鹣鲽情深,婚后育下一儿一女。温清珩素来疼爱妹妹,旁的少年只恨弟弟妹妹恼人,他却不同,自幼便爱带着粉雕玉琢的念兮玩。

念兮假装没看到兄长的失落,仰起脸笑,“哥哥今日也要好生表现。”

重生一次,她当然不能再走以前的老路。

上一世她去了崇明楼,遇到了在论经大典上一鸣惊人的裴俭。

她头一次见到那般沉稳内敛,英姿隽迈的少年,论经坛上旁征博引,娓娓道来,不免少女心动,就此沦陷。

可她以为的情投意合,却不过是对方的将就。

对于裴俭,她热烈过,努力过,挣扎过。

拼尽全力也无法抵抗逐渐暗沉的爱意,从笃定到犹疑,直到消磨殆尽。

这一世,她不会再重蹈覆辙。

温清珩却不知她心中所想,反而忧心忡忡,“去了曲水,记得紧跟着慕表妹。若是……遇上什么獐头鼠目的后生,切莫与他好脸色。”

上巳节,京里年青男子一半去了崇明楼论经,剩下的多半就在曲水池畔,且多是京中纨绔、贵胄子弟。

在温清珩看来,叫如花似玉的妹妹独个曲水游春,实在不甚妥当。

“哥哥放心。”念兮轻柔浅笑,一双黑眸满是乖巧温柔。

前世循规蹈矩,念兮做了十年的裴夫人,只觉得身心枯萎。

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尝到情爱的滋味。

如今她十五岁。

尚未婚配,年华正好。

她当然要结识更好的儿郎,享尽被爱的滋味。

这一回,她要让自己快活。

……

国子监

裴俭天色未亮时起身,点灯坐在桌案旁读书。

这些年案牍劳形,忙于政务,学问上他早已生疏。好在不久后的殿试考题他仍旧记得,再来一次,蟾宫折桂于他不是难事。

只是时间太久远,他都快忘了在国子监读书的日子。

那时从宫里出来,府里的下人告诉他夫人重病,尚未到家,又有下人来报,夫人已经过世。

裴俭坐在马车上,刹那心口像被重锤碾过,既惊且怒,一口鲜血喷出,眼前一黑。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躺在国子监的屋舍内。

重生于他,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过去的他,是位高权重的丞相。可每日疲于公务,扳倒了一个又一个政敌,一刻也不能松懈。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监生,却多出十几年的经验。只要他入仕,便能更快、更狠地打压对手,站上高峰,大权独揽。

是以,他很快冷静接受了现实。

等外面天光大亮时,裴俭放下书简,打开门,迎面遇上准备回房的顾辞。

国子监每旬放一天假,其余时间,所有监生必须住在校舍。一个院子四间房舍,顾辞就住在裴俭隔壁。

校舍简陋,洗漱都在院子的盥洗房。顾辞便是刚洗漱完。

“时章,你真不去曲水?”顾辞朝他挤眉弄眼,“听说你那表妹今日也去。”

两人自小一同长大。

裴俭父母过世后,顾辞的母亲王夫人对他照顾良多。顾辞父兄常年镇守边关,裴俭与顾辞比之亲兄弟也不差什么。

“嗯。”裴俭应声。

顾辞早习惯了裴俭寡言的性子。他好武不好文,万不会去崇明楼论经,“你放心,你的表妹就是我的表妹,绝不会叫哪个不长眼的登徒子觊觎了她去。”

曲水流觞,多地是男女定情的佳话。

“不用。”裴俭直接拒绝。

他对许表妹并无男女之情。重生的这些日子,他多出了许多时间,心中只反复想着一件事——

温念兮为何要与他和离?

他与温念兮相识近十三年,做了十年的夫妻。他自认给了她最好的生活,奴仆环绕,锦衣玉食。

可女子总是贪心。

要了利禄尊位,又要夫君体贴。

裴俭不觉蹙眉。

肩头却忽然被人锤了他一拳

顾辞扬声问,“想什么呢?摔了一跤后就奇奇怪怪的。”

不知为何,顾辞总觉得这两日裴俭身上多了一种说不清的威严气场。

裴俭收回神,不动声色,“院子其他两个人呢?”

“秦朗估计还没起,新来的那个温清珩……好像回去接他弟弟?据说他弟弟也想去论经大典。”

裴俭与顾辞皆是爽朗清举,俊美风姿的出色儿郎,今年十九,早惹得京中不少小娘子芳心暗许,他二人倒是洁身自好。不过顾辞开朗,裴俭更为沉稳。

直到此刻,裴俭才记起一件重要的小事——温清珩带来的所谓弟弟,便是温念兮。

很快,他们将第一次相遇。

裴俭面无表情往外走。

未来的路,早在重生回来的第一天,他已经规划清晰。

念兮不是一个称职的丞相夫人。而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不想再为女人去浪费精力。

念兮,她必须先学会懂事。

站在崇明楼上,裴俭仍下意识寻找那抹熟悉窈窕的倩影。

然而念兮,始终没来。

第3章 潇洒美少年 曲水江畔。

王慕宜牵着念兮,一径说着话。

“前些日子到府上瞧你,总见你病恹恹的没精神。我娘怕我扰了你养病,今日总算是大好了。”

念兮轻笑,“多谢姨母,表姐惦念。”

念兮口中的姨母便是广平侯夫人。姨母与她阿娘皆出自陇西李氏。当年姨母嫁给了门当户对的广平侯世子,她阿娘却一眼相中了姿容俊雅的新科探花温远桥。

外祖父李公赏识父亲才情,尽管温氏家薄,依旧将阿娘嫁了去。

这些年父亲一直外任,直到最近,才好不容易调回京城,在国子监任从四品的闲职。

“亲姊妹间,再别说这些外道的话。”

王慕宜是个擎天架海的性子,一身绯色穿花云锦,发髻高束,颇有些女中豪杰的意味,说的却尽是些小儿女的话:

“今日来的这些郎君,我尽打听过了,家世门第都不差。你若瞧着哪个称意,只别一味害臊。”

她已许了人家,正是门当户对的平阳侯府世子。今日曲水出游,便是为表妹的终身。

温姨夫很有些文人的酸性,王慕宜瞧着表妹玉净花明,楚楚动人,只怕她也同姨夫一般清高古板,那可就辜负了她娘的一番苦心。

谁知念兮却问,“女子若是太主动,会不会叫人瞧不起?”

王慕宜心中一喜,急忙道,“哪里会!你瞧见前面那棵柳树下的女子没?

她是兵部尚书之女,名唤许宛歆。从前跟裴家大郎订过亲,后来亲事虽退了,可她却对裴俭一片痴心,满京皆知。咱们都觉得她特别勇敢。”

念兮还是头一次从旁观者的角度听裴俭与许表妹的故事。

前世她去了崇明楼,通过哥哥认识了裴俭,自以为两情相悦,满心欢喜。

从来没有人在她面前说起过许宛歆。

原来前世变着花样骂许宛歆的慕表姐,在最开始,是用这样欣赏、赞许的目光看她。

“不过许宛歆眼光不行。”

王慕宜边说边摇头,“裴俭除了那张脸,性格实在太差。对着一众小姐从没什么好脸色,活像人人都觊觎他美色似的。也不知道大家都看上他什么?”

念兮一哂,还有些说不清的别扭尴尬。

同时又有些好奇,这一世没有她,裴俭与许表妹能不能终成眷属?

不过她很快调整好心态,她不该对裴俭的事好奇。

这个人已经与她无关。

扬了扬下巴,对着不远处官道上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子,问道,“那位郎君是谁?”

怎生从未见过?

王慕宜顺着念兮的目光看去,随即笑开,“你说顾辞?镇国公府上的小将军,父兄皆在边关镇守,唯独他留在京里读书。”

“京中的小姐们,醒着梦着惦记他的人可不少。”

顾辞一身劲装,腰上佩一柄宝剑。皮革腰带衬着劲瘦腰肢,修长双腿夹着马腹,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被一群人簇在中心谈笑。

银鞍白马,意气风发。

当真出色。

瞧见对面的男子回看过来,念兮收回视线,淡淡道,“是吗?”

虽然她很想要找一个男人谈谈感情,可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十五岁。

作为一个二十八岁的中年贵妇,若是生育得早,她的孩儿大约也在这群人里面玩耍。

念兮很难说服自己,去毫无芥蒂地与这些郎君相处。

然而她不行,有人却能轻易帮她办到。

所谓曲水游春,与平日里的宴席也没什么两样,吟诗作画,扑蝶赏花,或是放飞纸鸢,游船赏景……差别不过是这一日,长辈们会相对宽和,对郎君小姐们少一些男女大防的限制。

念兮在慕表姐的介绍下,结识了一众小姐。

这里面的大部分人,将来都嫁得名门。念兮前世同她们打过不少交道,连带着各人的习性喜恶都知之甚清,交谈时更驾轻就熟。

叫在场的贵女感到既亲切又好奇。

众人先前还觉得念兮家世低微,后面便只觉得她可亲可爱。

“她外祖可是陇西李氏,真正的高门望族。这样的人家,女儿怎生会差?”

“那一管吴侬软语,原先只当是个娇滴滴的性子,谁知却是难得大气,再没有一点矫揉造作。”

这时有人酸溜溜道:“方才她一来,有不少郎君偷偷看她。”

此言一出,众女默然。

只因念兮实在生得出色。

眉若远山黛,眼如秋波横,皮肤细腻如玉,明眸顾盼生辉,流转间便带出一段清艳绝尘。

偏生眉宇间还藏着一缕似有还无的愁。

诱人遐思,惹人怜爱。

方才她一来,整个曲水都有片刻的安静。

只怪女娲娘娘捏人时偏私,将天地精华独独给了念兮一个。

此时又有人打趣,“我原先只当满京城里只许姐姐生得绝色,如今温家小姐一来,倒是难分伯仲了。”

许宛歆正在煮茶,闻言笑容一滞。不过很快遮掩过去,手下动作不停,声音轻柔,“我资质粗陋,自是比不上温家妹妹。”

这些话念兮全然不知。

方才与众女闲话,即便那些人日后都是优雅端庄的贵妇人,可此时此刻,尚且稚嫩青葱。便是彼此间言语争锋,也都是小女儿的娇俏与天真。

如同带着花露的玫瑰,有着蓬勃的妩媚。

念兮莫名其妙的被感染,迅速地融入其中,变成真正的十五岁姑娘。

春光明媚,年华正好。

她忽然来了兴致,拉着慕表姐与她一起放纸鸢。

可纸鸢太大,便是加上杏月和春桃两个丫鬟,四个人折腾了好一会儿,也没能将风筝放起来。

念兮倒不觉沮丧,明艳的脸庞一片轻松肆意。她取帕子擦汗,举目时正巧与一双深邃凤眸撞上。

是先前那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郎君,顾辞。

念兮不闪不避,轻柔一笑。

青年怔愣一下,片刻后抬步过来。

“需要帮忙吗?”

那声音清朗,逆着光,春日暖阳柔柔拢在他周身,笑起来格外灿烂耀眼。

念兮心头莫名浮上一句——

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

第4章 只要她喜欢 裴俭也有张极出色的相貌。

念兮从前跟他在一处时,总是紧张又羞涩。

她不敢抬头,怕自己笑容不端庄,不敢说话,怕自己学识浅薄,就连在他面前喝一口茶水,都要反复斟酌,唯恐举止不够优雅。

她总怕他瞧见她的不好,担心他会不喜欢她。

兄长说裴俭喜欢饮子,从来娇惯的她,夏日炎炎埋首在厨房,只为做出各种口感不一的汤品,浆水给他。

她会细细品味裴俭说的每一句话。

仔细揣摩,然后变成他喜欢的模样。

追逐一个人真的很累。

十五岁的念兮会咬牙坚持,二十八岁的念兮绝不肯再委屈自己。

“这风筝大约是坏的。”念兮神色舒展,答得理所应当。

风筝放不起来,肯定是风筝的问题。

顾辞被这话逗笑。

他看到少女欺霜赛雪的脸上尚有方才跑动的红晕,下巴尖尖小小,一双眼睛妩媚生辉,梨涡浅笑,如同漾着春水。

万般惹人怜爱。

顾辞有些不自然的别过视线,“风筝太大,须得马跑起来拉着往上飞。”

“我不会骑马,你能帮我吗?”

她微仰着头看他,声音软柔,杏眼纯真。

谁又能拒绝这样的请求?

至少顾辞不能。

从刚才念兮下马车,他就注意到她。

也没法子不注意,她像是独占了曲水的春天,娇艳的天地间只余她一抹亮色。

于是顾辞亲自骑马,替念兮将风筝放得最高、最远。

王慕宜看着天上的风筝,不可思议,“你怎么做到的?眼高于顶的顾小将军居然亲自给你放纸鸢。”

晌午的阳光有些晒,念兮拉着表姐去树下,头也没回道,“我又不会骑马。”

“……这是骑马的事吗?”

“怎么不是呢?”念兮扭头,明媚的脸庞笑容恣意,“咱们自己又放不起来。”

“你没看到那边的小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念兮被表姐的话逗乐,也真的笑出声。碧空如洗,照的她眉目精致,灼灼明华。

“无所谓。”她轻声道。

年轻的时候,碍于矜持与颜面,十分的欢喜只敢露出三分颜色,往往口不对心,迂回反复。

如今她已足够成熟,敢于表达自己得喜恶,更不会在意旁人的眼光。

顾辞神采拔擢,气质干净,与他相处,叫念兮感到愉快。

这就够了。

重活一场,她只想取悦她自己。

“我快活就好。”

王慕宜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扭头瞧见表妹眉梢眼角的明丽生动,如同燃烧的烈烈火焰,带着无限的生命力,眼底又似含着凄凄荒芜,淡漠孤寂。

这般秾丽又凄清。

她忽然觉得,顾辞为念兮所迷,是件再正常不过的小事。

正胡思乱想,念兮已经迎上前,接过顾辞递来的风筝线,仰起头细声道谢。

顾辞被少女直白的夸赞夸的脸红,手心带出薄汗。

看着念兮小心翼翼的提着风筝线,他故作不经意道,“骑马倒也不难。挑一匹温顺的马,最重要是找一位稳妥的师父教导。”

念兮随声应和,“是吗?”

顾辞状似随口,“我自五岁起练习骑射,骑马的功夫倒是不错。”

念兮将提线递给一旁的杏月,转过头盯着他瞧。

顾辞被看得喉咙发紧,有种被当场拆穿心思的尴尬。

正想说些什么,念兮忽然凑近,抬手将他肩头的落花拂下。

顾辞尚未加冠,长发高束脑后,他身量极高,此时半躬身子与她说话,发尾也随之垂了下来。

春风一吹,轻飘飘落在念兮胸前。

他这才惊觉两人距离亲近。

呼吸里都是少女的清甜味道。

顾辞说不清这是什么香气,只觉得叫人心跳加快,越来越快。

“是落花。”念兮很快退开,笑着问他,“骑马我倒是想学,就是不知难不难?”

纵使顾辞之前从未向哪个姑娘献过殷勤,可这就像是男人的本能,已先于大脑做出反应:

“不难,我教你。”

念兮笑着应好,又指着树下的王慕宜道,“只顾着同你说话,倒将表姐冷落在一旁。”

“我走了,今日多谢你帮我放纸鸢。”

她并非故作矜持,走得更是干脆洒脱。不等他再说什么,连带那股春日朦胧气息,一并走远。

顾辞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一颗心似被攥紧。

在她身边,他甚至不能思考,只被那一颦一笑牵心。他明明不是内敛的人,广结好友,世交家中的贵女也结识不少。可没有哪个人,像念兮一样,叫他无法抗拒。

望着前方那抹窈窕身影,顾辞不由扬声,惹来不少注目:

“下次休沐,我教你骑马。”

“好呀~”

第5章 顾辞的心上人 裴俭依旧像上一世一般,在论经台上大出风头。

也顺理成章地结识了太子殿下,受到他的赏识。

不论是同窗还是师长,看他的目光都带着赞许甚至仰望。

人人都知道,他裴俭,裴时章的前途不可限量。

这当然是好事。

可裴俭心中,却总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淡淡落差。

其实,他早忘了当年的自己是如何志得意满,意气风发。这些年宦海沉浮,这点儿成就于他,甚至激不起半点涟漪。

至于心头的那点失落,大约是那群喝彩的人里,再也找不到一双清亮、明媚的杏眸。

只是不习惯罢了。

裴俭告诉自己。

可走出崇明楼,他后知后觉地记起前世——温清珩的“弟弟”十分仰慕他的才华,温清珩一力请他过府一叙。

盛情难却,他跟着“兄弟”二人去了温府。

坦白讲,岳母不算个脾气好的妻子,岳父却是难得的好丈夫。从来耐心,任妻子数落也不吭声。

那是裴俭第一次感受到如此鲜活、有爱的家庭氛围。

说起来,从头一次见面起,岳父、岳母一直都待他很好。

直到他们成婚,直到念兮没了那个孩子。

裴俭突然感到一阵意兴阑珊。

这一世,没了念兮,温清珩也不再邀请他去温府。

裴俭推掉同窗好友的宴请邀约,独自往回走。

校舍里静悄悄,今日休沐,学生们大都家去了。

裴俭一个人坐着等顾辞回来。

从前身居高位,公务繁忙,他只恨时间不够,分身乏术,此时闲下,方知时间漫长难熬。

不知怎得,裴俭又想起了念兮。

上一世的念兮。

他不知道在他忙碌的日日夜夜里,念兮漫长而又寂寞的时光,又是如何打发?

想到此处,胸口忽然有种细微绵长,不断蔓延的难受。

他不肯叫自己再往下去想,起身走出了国子监。

……

镇国公府

王夫人见他来极是高兴,“时章可用过饭了?才从论经大典上回来吧?小六去了曲水,也不知是不是疯野了,还没回来。”

说着又一叠声地唤丫鬟传膳。

“怎么瞧着你又清减了几分?读书虽要紧,身子更是本钱。切不可仗着自己年轻不当回事,每日都要好好用膳。”

镇国公和大郎、二郎镇守边关,顾辞的三个姐姐也已出嫁,顾辞要在国子监读书,偌大的国公府,就只剩王夫人一个。

是以每次见到他,王夫人总有一叠的关切话要说。

从前只习以为常,今日却忍不住问道,“夫人方才是在听戏?”

裴俭来时,王夫人才打发了戏班出去。

“镇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王夫人笑道,“年轻时我是顶不耐烦听戏的,总觉得一出戏能唱到天荒地老。后来孩子们渐渐大了,国公爷又不在身边,这才渐渐觉出听戏的味道来。”

“看我,同你说这些干什么?时章,你怎么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无事。”

方才听王夫人说话,裴俭心下有一瞬间的慌张。

念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戏的?

他不记得了。

裴俭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便离世了。祖父为家族计,将父亲郑国公世子的爵位传给了二房。

祖父母相继离世,他也从正院被赶了出来。

二伯母刻薄,他虽是裴家大郎,却备受欺凌。王夫人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时常照顾他。

从小他就知道,他没有退路。

若是不上进,等到了年纪,二伯父会给他随便配一个妻子,他们一家一辈子都要仰仗二房讨生活。

裴家大房再无出头之日。

因此他一刻也不敢懈怠,读书、为官,他没有第二条改变命运的路可走。

好在他还算争气。

再后来,他遇到了念兮,他的妻子。

时间过去得太久,他已经忘了当初对念兮心动的理由。

只记得他从孤身一人,拥有了一个家。吃饭时多了一双筷子,睡觉时多了一床被寝……

裴俭直到此刻才想起来,他与念兮,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一起用过一顿晚膳。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念兮说,她不爱他了。

起初听到“爱”这个字时,裴俭只觉得可笑。

他是谁?

大夏史上最年轻的宰辅,即将接任右相,独揽大权。

他每日要处理数不尽的国家大事,他的一句话,一个态度,就能改变一个人、一个家族甚至是一个邦国的命运。

爱这个字,对一个年过而立的男人来说,太轻了。

轻飘的载不住阅历,轻浮的拖不住年华。

可现在,裴俭知道,念兮是真的,不爱他了。

裴俭咽下嘴里的苦瓜,只觉得苦涩到心里。

就这样吧,他告诉自己。

他有既定的路要走。

而她,也会有更体贴的夫君去照顾、爱护她。

这一世,他选择没有她。

放过她。

“顾伯父近日可有书信回来?是不是快回京了?”

这才是裴俭今日来的主要目的。

就在半年后,顾国公父子因防守疏漏,以致北梁突袭。北梁骑兵以迅猛之势一路向南,一连攻占数十座城池。

百姓流离,惨不忍睹。

顾氏父子三人更是在攻城一战中,以身殉国。

消息传回京都,王夫人一病不起。

朝廷要治镇国公府疏漏之罪,是顾辞一力承担,远赴边关,力抗北军,此生再未回到中原。

后来裴俭官拜左相,曾多次翻阅当年卷宗,事起却因顾承业疏漏。如今重生回来,自然要避免这场滔天祸事。

提起丈夫,王夫人眉眼间笑意加深,“最迟十一月底,国公爷就回来了。等他这次回来,便要向陛下请奏告老,留在京都。”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王夫人止住话头,朝着门外的人笑骂,“这么大的人了,一点儿不知稳重。”

“娘见了时章,自然是看儿子不顺眼了。”

说话间,顾辞从外面进来。

他眼角眉梢都挂着笑,使本就出色英挺的五官更显蓬勃,任谁见了都能看出他心情极好。

“这是遇到什么喜事?”

王夫人打趣,“难不成遇上心上人了?”

破天荒地,一句话竟叫顾辞红了脸。

王夫人更加高兴,连忙追问,“是哪家的姑娘?我可曾见过?”

顾辞被说得不自在,转头对裴俭道,“回来的路上我都听说了,今日论经大典,太子殿下都对你赞赏有加。我兄弟就是这个!”

他对裴俭竖起了大拇指。

顾辞一向豁达,更知裴俭一路不易。看到裴俭成功,他是真心高兴。

裴俭倒不觉这有什么好夸耀。

可眼看王夫人和顾辞都兴致高涨,便也止住话头。

他已决心放下念兮,一往无前走向既定未来,也打定主意这辈子不会再付出真心。但对于顾辞能找到心中所爱,他满心祝福。

于是问道:“回来得这样晚,难不成还去姑娘家用晚膳了?”

第6章 人还是要吃点好的 念兮回到府上,大哥温青珩正兴致勃勃讲今日崇明楼论经,“裴时章当真华采,一人与对面三人,临危不乱……”

事关裴俭,念兮不想听,正打算回房洗漱,李氏先看见了她:

“念儿回来了。”

念兮只得进正房与父母兄长见礼。

温青珩谈性正浓,温父又素来惜才,闻言抚掌,“此子必成大器。”

又问:“怎不将他请至家中一叙?”

上一世,是念兮一力撺掇将裴俭请到家中。

还不等温青珩懊恼,李氏率先开口,“念儿云英未嫁,请个外男到家中做什么?”

父子两立时闭口不言。

“今日游春,可有什么趣事?”面对女儿,李氏另有一番和颜悦色。

念兮随口道,“也没什么趣事,倒是碰上一个有意思的郎君。”

李氏笑问,“怎么说?”

“长得好,性格也不错。”

“身高体量如何?是哪家的子弟?”

念兮已经到了婚嫁之龄,李氏不求攀附高门,只希望女儿能嫁给自己喜欢的男子,一生顺遂。

这会儿温氏父子也顾不上什么裴时章,全都死死盯着念兮,生怕她说出什么心仪之类的鬼话,戳人心窝。

好在念兮也不想继续,“八字还没一撇呢。”

李氏还想再问,念兮只能撒娇卖痴,“阿娘,出门一日我都要饿慌了,什么时候传饭?”

李氏只好作罢。

夜间就寝时,丫鬟杏月问她,“小姐白日不是应了顾公子的约,怎么不同夫人讲?”

时下虽风气开放,可顾、温两家并非世交,往来不繁,顾辞想要约念兮,却也不是那般容易的事。

念兮望着镜中绿鬓朱颜的少女,语气满是不以为意,“他约我,自是要自己想办法。若连这点心思都不肯用,那还有什么意思?”

上一世她一心为着裴俭,便是连出门这等小事从来都是自己寻借口,不肯叫裴俭劳心。

这一回,她再也不想惯着谁。

事实证明,顾辞是个有心人——

曲水游春的第三日,兴武侯府便发了帖子,请念兮过府赏花,时间就定在国子监休沐那日。

兴武侯世子夫人是顾辞的大姐。

李氏自是允准。

于是休沐那日,念兮一身翡翠烟罗绮云裙,袅娜立在兴武侯府门前。毫不意外地看到候在门前的顾辞,笑问道:

“等很久了吗?”

顾辞原以为念兮会问他怎么会在兴武侯门口。

他已经备好了说辞,结果她都没问。

仿佛是天生的默契,一切都无需多言。

“没有。”顾辞有些脸热,迈步朝前走去,“大姐在花厅,我领你过去。”

兴武侯世子夫人是个极和善的妇人,拜谒过后,她只推说家务事忙:

“花园里牡丹开得正好。小六今日牵了匹马过来,就拴在马厩里,难得一匹良驹,念兮不如去瞧个热闹?”

难得体贴又周到。

念兮明白,这都是顾辞的安排。

往马场去的路上,念兮眉眼弯弯,“你教我骑马,还要安排这许多事,会不会很辛苦?”

顾辞自然不会觉得辛苦。可女孩能看到他的用心,更叫人高兴。

他故意沉声,“我做骑射先生时严厉,你可千万当心。”

念兮闻言,郑重其事停下脚步,一双眼睛清黑透亮,如碎着水光的星辰。她将一双纤细嫩白的小手伸到顾辞眼下,煞有介事道,“学生笨拙,请先生到时轻些责罚。”

顾辞垂眼看着那双手,撑不住先笑了。

日光清亮,一重风过,杏色、白色花瓣簌簌飞落,飘在两人身上。

念兮这才注意到顾辞今日装扮,一袭窄袖束腰短打,皮革腰带衬着劲瘦腰肢,双腿修长,走动间带出蓬勃力量。

崭新的春日,崭新的男子。

念兮内心深处有种久违的快乐。

人果真还是要吃点好的。

顾辞给念兮准备的是一匹极漂亮温顺的小马。四蹄皆白,全身乌黑发亮,十分特别。年岁不大,喂它吃糖时会凑近蹭人的掌心。

“它叫踏雪。”

念兮先与马儿亲近一会儿,再由顾辞扶着上马。

马缰粗硬,顾辞心细,还特意为念兮准备了手套。

“我父兄常年在外,家中只有母亲和三个姐姐,她们虽是长辈,到底也是女子,我虽是老幺,也时常留心这些。”

这是在变相解释他对女子细致入微的原因。

又暗示他家人口简单,温馨和谐,再没有什么妻妾相争的烂事。

裴俭就从来不会注意这些小事。无论念兮换了新衣,或是变了发饰,她若不说,他永远也发现不了。

他太忙了。

忙着振兴门楣,忙着揽权夺利,身边人的大事小情,他分不出半点心神。

念兮戴着簇新的麂皮手套,笑意盈盈,“知道了,顾先生。”

顾辞听到这个新称呼,只觉得夏日提前,浑身燥热,又忍不住笑起来。

接下来的教学很顺利。

一个耐心十足,一个聪明灵巧,半个时辰,念兮已经能在不用顾辞牵绳的情况下,在马场慢走几步。

她十分欣喜,回身朝顾辞招手,不料马儿忽然一个纵跃,念兮纤瘦的身子一甩,腰肢轻软似柳,弯出一道婉转弧线,眼看就要跌落——

顾辞见状几步上前,抓紧缰绳,双臂使力跃身上马,双腿夹紧马腹,迫使马儿停下。

事发突然,他生怕念兮被甩落到马下,情急之下使了全力,一双手臂如同铁臂一般,箍在念兮腰侧。

念兮吃痛,眼底不觉涌上一层薄泪,回头看向顾辞。

春光映着女孩轻柔的面颊,眼底的浮光如碎金,一漾一漾。两人距离更近,顾辞清楚地看到,女孩眼底跃动的不是泪水,而是叫人迷失的酒。

他倏忽下马,却恍惚察觉心底有什么正破土而出。

“对不住,都是我的差池,”顾辞满是歉疚,“可吓坏了?”

念兮被他扶下马,笑着摇头,“是我没抓紧缰绳,顾先生该罚我。”

说着,她当真掌心向上伸出手来。

可显见不是诚心,那手上还戴着麂皮手套。

顾辞见她并无大碍,心下微松,垂眼瞧着第二回伸向他的手,忍不住轻轻拍了下。

虽隔着手套,顾辞仍觉得相触的地方一片酥麻,沿着指尖一路倒流回心脏,直叫一颗心也跟着饱胀震颤。

“你头一天骑马,今天就先到这里。不然时间长了容易腿疼。”

念兮从善如流。

两人往凉亭处休息。

顾辞从未有过这般愉快、惬意的体验。

以至于侍女请他们回花厅吃茶,婉转提醒时辰不早时,他才惊觉时间过得太快。

他与念兮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他以为举凡大家闺秀,总是喜欢花儿粉儿,或是琴棋书画这些他并不多感兴趣的话题。

可念兮不是。

不管他说什么,她都接得上,妙语连珠,也不会一味顺着他的话,叫顾辞感到无比欣喜与放松。

她是那般可怜可爱。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正正踏在他的心上!

“她是我的真爱!”

回到国子监,顾辞迫不及待与好兄弟裴俭分享这个好消息。

第7章 顾辞的“小表妹” “谁啊?”

“什么真爱?”

裴俭尚未开口,校舍院子里其他两位闻声问道。

都是十八、九岁的儿郎,若非在国子监念书,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对这般话题自然感兴趣。

秦朗觑着顾辞,挤眉弄眼,“究竟是哪家闺秀,能拿下咱们眼高于顶的顾小爷?”

温清珩才从家来。

妹妹不在家,他今日早早回了国子监。不过他才住进这个院子不久,与其他三位同窗不算相熟,只在旁含笑听着。

可偏偏就是因为温清珩,叫顾辞饱胀的倾诉欲难以纾解。对于未来的大舅哥,他很难以平常舍友的关系看待。

于是难得的,顾辞扭捏起来,脸上还露出两抹可疑红晕。

他清了清嗓子,面朝温清珩,难得郑重其事,“我会对她好的。”

温清珩被顾辞认真得一脸莫名,秦朗更是怪叫两声,目光在温、顾二人之间来回打转:

“不是吧青野(顾辞字),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咱也不能对窝边人下手啊!”

秦朗嗓门不小,裴俭嫌弃地挪开两步,离他远点,这才看向顾辞:

“是谁家的姑娘?”

上巳节那日,顾辞说他在曲水边遇到一个很特别的姑娘,裴俭起先并未在意,也没追问名姓。

后来顾辞朝他要马,说要教那姑娘骑马。

顾辞与他都是爱马之人。不过顾辞更喜欢膘肥体壮的烈马,而他喜好收集各色宝马。

踏雪便是其中之一。

以他们二人的交情,一匹马自然不在话下。

裴俭自重生后,有许多事需要着手准备,他并无多少精力关注好兄弟的动向。可顾辞这些日子动静很大,他便是不留心,也听到、看到不少。

想到年末镇国公府的那场祸事,裴俭觉得,若是这姑娘人品、家世不错,便是顾辞最终还是要镇守边关,有佳人陪伴在侧,或许也能聊慰寂寞。

是以才有此一问。

对好兄弟裴俭,顾辞自是没什么好瞒的。

可身边杵着他未来大舅哥,国子监里更有未来岳父温司业,他半点不敢走漏风声。

他虽已郎心似铁,但是念兮对他……

顾辞却无半分把握。

她就像是一个谜。

初时只觉得她生得美貌,性格温柔,当真与她相处起来,才知她聪慧、体贴,妙语连珠。

与她相处,他就是个愣头青。

当此情形,自然不能叫温清珩知晓他觊觎人家妹妹!

于是只能含糊其辞,“是南边新进京的一户人家,你不认得。”

他心虚,怕温清珩听出什么异样,又着补一句,“是……我的远方表妹。”

裴俭在听到“南边进京”时稍愣了一下,等顾辞说是远房表妹,很快又恢复平静。

“怎么人人都有表妹?”秦朗捶胸怪叫,“就我没有表妹!”

“时章有许表妹,青野有远房表妹,景和(温清珩字),你有没有表妹?”

温清珩人如其名,是个极清润守礼的君子,闻言道,“我没有表妹,不过我有妹妹。”

他话音刚落,裴俭和顾辞二人眼皮同时一跳。

不等秦朗狗嘴里再吐出什么,齐声道,“不早了,景和回屋歇下吧。”

温清珩:“……哦,好。”

秦朗:???

……

而此时的念兮,正对着妆奁蹙眉。

慕表姐下个月成亲,她却连一件像样的添妆礼都拿不出。

父亲为官清廉,他们家日常开销不算宽裕。

前世慕表姐对她照顾良多,念兮想在表姐大婚时送上厚礼,聊表心意。可她目前的积蓄,连在珍宝阁买一件瞧得上眼的首饰都不够。

说起来,裴俭这狗东西做夫君不行,为官敛财倒是一等一的能干。日常穿用无不精致,宝榻珠帘,玉盘金盏,念兮从没为这些身外物发过愁。

正一筹莫展,丫鬟兰芝端着一杯浆水进来:

“奴婢按小姐日前教的方子,做了桂花浆水和玫瑰浆水,您尝尝对不对味?”

时人好饮。

不单烹茶点茶,还有各类浆水、渴水、引子等等,深受京城人们追捧。

大夏朝上至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人人闲暇时都爱用一碗,区别不过用料贵贱之分。

东、西两市,香饮店比比皆是。

念兮一时也变不出钱来,只能先将愁绪放下。

一碗酸甜的玫瑰浆水下肚,心情也好了不少。

兰芝立在一旁,万分钦佩道,“小姐当真巧思,这般美味的浆水也能想出来。”

念兮不以为意,“哪里就有那么好喝?”

前世,她是惯喝这些饮子的。

“当然!”

兰芝只差举手发誓,“奴婢还从未喝过这样的浆水,米香跟蜂蜜、花果香气交错,酸甜清新,奴婢也形容不上这种味道,就感觉喝下去心里特别满足。”

念兮这才想起来,上辈子因裴俭喜欢饮子,又素来苦夏,她没少在这上面下功夫。

也不光浆水,不论冰雪、酥山、凉浆、熟水……她翻遍古籍良方,也创新了不少口味。

可对她挖空心思做出来的东西,裴俭总是淡漠。

念兮以为是不合他的口味。

直到她无意间听到许表妹与身边的嬷嬷提起,“表哥说,只有我亲手做的饮子才有家的味道。旁人做的他都喝不惯呢。”

才知道,是不合他的心意。

她曾想过开一家专卖女客的饮子店,专给夫人小姐们消磨时光。

那时裴俭刚升任户部尚书,她的话只起了个头,就被裴俭冷着脸堵回去,“不用你抛头露面去补贴家用。”

如今……

“兰芝,再做两份新的送到正房。”

念兮眼睛亮着光,她想到给表姐添妆的钱从哪里来了!

正房

“……想在咱们的绸缎铺子里卖浆水?”

李氏耐心听完女儿的话,随口道,“当然可以啊。”

自家布行,只需腾出一小片地方摆卖浆水,这有什么问题?

念兮准备了一肚子说辞,闻言反倒迟疑,“……就这么简单?”

“不然呢?”

李氏失笑,“这值当什么?支个伞,推个车就能卖的浆水,还需大费周章不成?”

不过——

“怎么忽然有兴致卖浆水?”

李氏点着她的额头,“前段时间见你总是恹恹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最近心情好了?”

念兮闻言一愣。

在真正关切你的人眼里,即便再细微的情绪变化,他们也能察觉到。

前些日子她才重生回来,满身消沉丧气,原来阿娘都看在眼里。念兮压下快要喷涌而出的泪意,趴伏在娘亲怀里。

“就是觉得,现在这样挺好。”她声音囔囔道。

再活一次,做二十八岁温念兮从来没做过的事情。

李氏笑道,“我就说京城里好儿郎多的是!”

念兮不解,从阿娘怀里探出头,“什么意思?”

李氏也是一脸震惊,“你前段时间不高兴,难道不是因为咱们进京,再也见不到邻居家那小子?”

第8章 念兮,是他喜欢的姑娘 隔了前世今生,念兮已经忘了在南边时的邻家弟弟长什么模样。

记忆里似乎与她一般身量,样貌精致,听话乖巧,从前总与她一处玩耍。

前世的她,大约也当真为此伤心过一阵。

不过一进京,她便遇到裴俭,从此一心只在一人。

李氏笑道,“你打小便爱容貌俊俏的。”

她以为念兮是因为顾辞,才忘了邻家弟弟。

念兮张嘴想要解释,却发现根本解释不清,只好转移话题,“我打算每日在府里把浆水做好,定量拿到铺子里卖。阿娘你只要拨给我一个伙计收账就好。”

前世没有开成的香饮店,念兮仍旧想尝试。

绸缎庄里的浆水摊算是她的第一步试水。

反响居然还真不错。

往来买布的妇人,基本都会买一碗尝鲜。喝着好了,往往还会带回家去。

渐渐地,这小小的浆水摊也有了二分名气。

刨去成本,一个月竟也有不少收入。再加上阿娘给她添的二十两,念兮终于在表姐出嫁前,送出一份比较满意的头面首饰。

她还看上一个金钑臂钏,打算买来送给自己。如今天一日日热起来,等到罩纱衣时,臂钏戴在胳膊上正好若隐若现。

可不赶巧,等到她去买时,臂钏已经被人买走。

店家倒是热心荐了旁的款式,念兮都不喜欢。余出的钱便多买了料子,给全家做了新衣。

多了十几年的阅历,她的审美眼光自然不比往日。

就比如时下流行的妆面——将铅粉厚重抹在脸上,在腮边、唇珠点上殷红的胭脂。

惨白惨白的脸,猩红猩红的唇,活见鬼一般。

却是未出阁的女郎们最时兴的妆扮。

越是隆重的场合,越是白面红腮。

念兮从前也做此种妆扮,直到一次与裴俭靠近时,在他的深衣胸口处印上一整张红白人脸,场面十分诡异尴尬。

她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头皮发麻。

是以慕表姐大婚这日,她一身累珠叠纱粉茜罗裙,只略点了口脂,站在人群中,眉目乌灵,眸若春水,弱质纤纤,几多夺目。

与一众厚粉敷面的小姐对比格外鲜明。

也毫不意外的,收获了顾辞的惊艳。

这是两人的第三回见面。

那日兴武侯府一别,念兮与顾辞再未见过。

武举在即,顾辞要发力备考,近日国子监也不大去了,只在家中日日演练。

“最近在忙什么?”

面对念兮,顾辞总是紧张,做不到自然放松。

他当然知道这样问话很傻,可看着花树下女孩瓷白如釉的侧脸,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话头。

念兮抬眸,眼波流转,“左不过一些闺阁小事,倒是你,武举准备的如何了?”

“没问题。”

顾辞勾着唇,回答得无比认真。

他虽生在富贵锦绣堆,却从来上进。父兄镇守北境,他将留在京中的母亲和三个姐姐视为责任。

自幼苦练武功不说,通身也无一般高门子弟的骄娇二气,反而比寻常郎君更多一份细腻心思。

“若我一举夺魁,”顾辞有些忐忑,试探问道,“下帖子请你到我府上来好吗?”

念兮反应过来,笑盈盈道,“不好。”

顾辞一时怔住。

念兮被他不知所措的呆傻模样逗笑,“当然不好。你可是我的骑射先生,先生夺魁,我这做学生的怎能如此不懂事,还需先生亲自下帖?”

顾辞的心情,就这么跟着念兮的话天上地下来回了一遭。

只剩下傻笑。

“就怕先生嫌弃我的贺礼寒酸。”念兮一双杏眼乌灵,澄澈清凌全是他的倒影。

顾辞赶忙道,“怎么会!”

她肯应下,便是再好不过。

下帖请她过府,与教她骑马那次不同,而是宴请整个温府。

两人来往已有些时日,顾辞想等到庆贺那日,与念兮将关系过了明路。

因为念兮实在太好。

听温清珩说,京中已有不少不知天高地厚、出门不照镜子的郎君公子,频繁在她面前出现,甚至有人已去温府提亲!

顾辞当然没有自狂自负到念兮一定会嫁他,可举凡两姓结好,总要有父母之命。

他首先得走出来,叫念兮的父母、兄长看见他才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通信都要避着温家父子的耳目。

可顾辞更不想给她施加压力,所以才会问念兮的意愿。

念兮总是这般坦诚,顾辞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你做的沈香水特别好喝。”

“哥哥将饮子分给你了?”念兮朝他眨眨眼,“看来你与哥哥相处不错。”

念兮先前在家中做了许多口味的香饮子试喝,温清珩自然大饱口福。

温清珩从不是那等张扬炫耀的性子,只除了念兮。对于拥有一个温柔体贴的妹妹,他恨不能逢人吹嘘。

除了探讨学问,在国子监里,温清珩说得最多的便是“我家妹妹……”

顾辞不知其他人想法,反正他每次听温清珩讲妹妹,总是意犹未尽,与有荣焉。

于是他在信中与念兮说,他也想尝尝那些好喝的香饮子。

两人虽不能见面,但自兴武侯府过后,便常常书信往来。

其实街上饮子店比比皆是,这不过是顾辞寻的来往由头,也并非真心要喝。谁知第二日,温府下人便送来整整一车的香饮子。

温清珩一个人哪能喝完这些?

于是院子里包括顾辞在内的其他三人,都喝到了念兮做的饮子。

当真叫人口齿留香。

即便是素来沉静寡言的裴俭,都有片刻的愣怔失神。

顾辞心中的激动就更是无以复加。

他被念兮直白的热情深深打动。

尤其是温府仆从一趟趟将食盒搬进院子,香饮子摆满整个食案,那一刻,他甚至有一种被宠爱的感觉。

这是念兮送给他的!

温清珩、裴俭、秦朗,他们都是沾了他的光!

一股隐秘而又热烈的情绪激荡在顾辞胸肺之间,几欲喷薄而出。

那一刻,他无比渴望正大光明地向所有人宣告:

念兮,是他喜欢的姑娘。

想到这里,顾辞有些耳热,他递过来一个木匣道:

“这是回礼。”

他头一次送姑娘家礼物,眼神躲闪,动作也有些不自然,“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念兮打开,是一只金钑臂钏和一只金花丝镶宝石手镯。

臂钏正是她先前看中的那个。

宝石手镯则是由两个半圆形金片合成,外壁嵌着红、蓝宝石,祖母绿,东陵石等十三颗各色宝石,精致华丽,璀璨夺目。

正好是一套腕饰。

若念兮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或许会觉得这礼物太过贵重,推辞不受。

可她当了十年的裴夫人,各色珠宝见过不知凡几。这一套金玉,只能叫她欢喜,还不够叫她惊艳。

真正贵重的是顾辞的心意。

她已经有多少年没收到过这样的礼物?

念兮将手伸出来,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晧腕,声音轻软,玉质柔香:

“快帮我戴上。”

第9章 不成亲很难收场 裴俭对于既定目标,从来百折不挠。

不论前方险阻崎岖,不论何种手段图谋,一直以来,他都会达成目的。

可最近在顾辞身上,却屡屡碰壁。

他曾暗示,“从去年起,北梁接连旱灾,加之飞蝗、冰雹,牲畜大量减少,等到今冬,半数人都会饿死。”

这是梁军南下劫掠的根本原因。

顾辞却道,“那不正好?趁其虚弱一举歼灭,我父兄也不必常年镇守边关了。”

“梁君老迈,听闻北梁太子一向主战,麾下骑兵更是骁勇无匹。”

当年北梁铁骑踏着顾承业父子三位主将的尸身,破关入境,举朝震惊。

“呼延拓?”

顾辞对于北境也很了解,“听闻梁君更喜欢小儿子,他的太子之位还不一定能保得住。再说了,那支骑兵是没遇到我父兄,否则早被灭了旗帜。”

裴俭耐着性子再劝,“既有隐患,不如早作筹谋。不如请顾伯父上奏,西境行台向北移动,左右多个支援……”

顾辞挥挥手,“这些事情,我父亲自有决断。不说了,我要去演武场。再过两日武举,我答应过她,定要一举夺魁。”

裴俭:……

顾辞最近太癫了。

以他的实力,武举不成问题。

可为了“她”,没日没夜泡在演武场上不说,空闲时就傻笑发痴,偶尔叹息,独自时还会脸红。

傻得透透的。

正经事是谈不了一点。

秦朗时常拿小表妹调侃他,顾辞回回听得神清气爽。

就连温清珩,也难得在背后说人,“他这是陷进去了,不成亲很难收场。”

裴俭对此不予置评。

上一世顾辞有这般发癫吗?

裴俭不记得。

顾辞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家世、样貌、才情样样拔尖,是京中许多女郎的梦中人。他的未来,原本是看得见的顺遂安乐。

而那时的裴俭,忙着准备殿试,为前程奔波,他没有多余时间,去长久地关注一个生活已经足够圆满的朋友。

更何况,那会儿他还有温念兮,分走他大部分心神。

念兮……

重生以来,裴俭一直躲避跟念兮相遇的机会。

温司业欣赏他,温清珩也数次相邀,请他去温府做客,他统统以其他事由婉拒。

他不想,也不愿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怕念兮再次对他一见倾心。

裴俭已经想好,等到某年某日,念兮嫁得郎君,他会体面地送上贺礼,以她哥哥同窗的名义。

他会远远地护着她,或者给她夫君在仕途提供便捷,保她一生无虞。

这才是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该有的表现。

而不是像顾辞这样,轻狂、幼稚地表露爱意。

裴俭对好友的稚嫩和肤浅十分头疼,自此一心扑在大业,对顾辞关注更少,至于“她”的身份,更加不曾留意。

……

这日是武举的第三场策论。

念兮与王慕宜约在茶肆。即便两人坐在一隅,也能听到关于武科的议论声。

“顾辞头两场武试皆是头名,尤其骑射,”王慕宜对念兮道,“如今都传他是武曲星下凡。”

念兮倒不知道这些,“是吗?”

王慕宜惊叹,“你都不关心吗?”

世子那时武举,王慕宜一早跑遍京城大小寺庙,武举前几日更是吃不下睡不香,神思不属。念兮居然还有心情约她吃茶。

念兮慢悠悠喝下一口香饮,“我关心又不影响结果。”

裴俭倒是三元及第,但一点也不妨碍他无趣冷淡。

何况,她早已过了为旁人揪心的年纪了。

王慕宜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不喜欢顾辞?”

“怎么会!”念兮扭头看向慕表姐,“顾辞他很好啊。”

她当然喜欢顾辞。

顾辞就像灼灼骄阳。蓬勃、热烈,鲜活,耀眼,带着一腔赤诚,对喜欢和在意从不遮掩。

他还有张赏心悦目的脸。

与他在一处,能时刻体会到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

与周围幼稚、无知的郎君相比,顾辞简直是闪闪发光的存在。

“可我怎么感觉……”王慕宜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想了想才道,“你对他不怎么上心。”

也没那么喜欢。

念兮正低头研究这家茶肆的香饮菜单,头都没抬,“我与他相识不过月余,怎么比得上你与世子情深似海?”

王慕宜正是新婚燕尔,被她打趣有些脸红,啐了一口道,“你少说我。我可听说顾小将军心里头有个姑娘,特别喜欢。为了这个姑娘,没日没夜地泡在演武场,就为了拿下头名,兑现承诺!”

“你别说你不知道这姑娘是谁?”

念兮从来不是扭捏之人,前世对裴俭如此,如今对顾辞也不藏掖,笑盈盈道,“那要好好给他挑件贺礼。”

念兮今日约慕表姐出来,是想要考察西市的香饮铺子。自重生以来,她便囊中羞涩,连一件葛纱料的亵衣都换不起。

可开铺子的成本太高,念兮银钱不凑手,便想要拉慕表姐入伙。

谁知话才起个头,一旁的王慕宜忽然“咦”了一声。念兮闻声看去,就见楼下巷道,裴俭与许宛歆正缓缓走过。

西市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两人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居高临下,其实看得并不真切。

可即便隔着喧闹人群,男子气质沉稳冷冽,女子温柔贞静,行在一处,便是道独特风景。

他们进了临街的食肆。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王慕宜悠悠叹了口气,“自裴俭父母过世,两家退亲,多少年过去?谁能想到这两人又走到一处,可见是缘分天定。”

缘分天定?

念兮面上笑容不变,那她前世枉死,是否因生生拆散有情人,遭了天谴?

第10章 裴俭对顾辞的心上人一无所知 顾辞武举中了魁首。

与此同时,边关也传来捷报——

镇国公顾承业率军跨过燕山,大败北梁,歼灭敌军数万,夺取牲畜数十万头,攻占高阙。

陛下赏赐加封,镇国公府一门双爵,权势煊赫,一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顾氏大摆筵席,温家也收到了请帖。

而念兮的请帖,则要更早一些。且是京城独一份,由顾辞亲自下帖。

“后日你能不能晚些时辰再走?”

顾辞已经授官,北城兵马司正六品指挥,不日便要上任。

念兮立在廊下,摇头道,“那日父亲有文人雅集,我与阿娘同往顾府庆贺。至于什么时候归家,得由阿娘决断。”

顾辞闻言有些失望。

可念兮的话在情理之中,他正要说些什么囫囵过去,念兮却朝他眨眼:

“难不成是有什么惊喜?”

心事被猜中,顾辞也不否认,笑容带些羞赧,“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念兮并不去问惊喜是什么,而是笑弯了眼睛,软声道,“肯定喜欢。”

“那日我尽量与阿娘多坐一会儿,晚些走。”

顾辞的脸更热,“后日国子监休沐,我要好的同窗都会来。”

在那双水润杏眸的注视下,他心跳更快。羞涩之下,话也不觉多起来,“有一个是我从小一道长大的兄弟。对了,那匹踏雪便是他的马,到时候咱们一起去谢他。”

念兮对顾辞的同窗、兄弟没什么兴趣,只是顺着他的话问,“我以为踏雪是你的马。”

“我倒是有几匹好马,都是烈马,并不适合初学者。”顾辞生怕念兮误会他吝啬,“踏雪温顺难得,也是我那兄弟的心头好。”

“岂不是夺人所爱?”

“我们情同手足,他且不会计较。”顾辞解释,“我兄弟最重感情,又极有才华……算了,不说他了。”

顾辞忽然有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感。

平日里与念兮交谈,她谈吐不俗,雅致有章,想来受温司业和温清珩影响不小。

她父兄皆是文人,他却是武将。

若是念兮先遇到裴俭,会不会……

念兮喜欢俊俏的郎君,裴俭的样貌气度同样出色!

顾辞一向不是妄自菲薄之人,可不得不承认,他今日的成就与瞩目,离不开父兄和镇国公府的光环。

但是裴俭全是靠自己一点一滴打拼。

即便用最严苛的目光去审视,裴俭与他,似乎更胜一筹。

他忽然不想要念兮与裴俭相识。

顾辞不知道,真心喜欢一个人时,往往带着占有,掠夺和患得患失。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荒唐的念头,生怕念兮会对好兄弟感兴趣。

可念兮全都知道。

感情中的酸涩和难以启齿的私心,她都尝过。

念兮只觉得这样的顾辞很可爱,“那等我骑术再好一些,便骑你的烈马。”

她的话很好地安抚了顾辞的情绪。

他感觉念兮就像是上天赐给他的珍宝,知他懂他,叫他沉迷不已。

顾辞重重点头,笑容明亮又干净,“我的马任你挑。”

……

顾辞这些日子的心情,是肉眼可见亢奋与浮躁。

裴俭见了便觉得碍眼。

在他整日为镇国公祸事奔波时,顾辞简直算是没心没肺,“你明日来我府上前,替我去珍宝阁取一套头面首饰。”

“没空。”

裴俭毫不犹豫拒绝。

顾辞像是没看到他的冷脸,自顾自道,“取的时候记得重点看一下簪子和掩鬓,我叫他们重新的。”

顾辞一早便在珍宝阁订了套首饰。

宴会前几日,珍宝阁的掌柜亲自将妆奁送到镇国公府,足见其贵重。

念兮喜欢这些精致的小玩意。

那日他亲自替她戴上宝石手镯,只觉得心快要从嗓子里跳出来。那般细白如凝脂的腕子,天生便要金珠玉器来配。

可云形掩鬓和风鸟花卉簪却有瑕疵,顾辞当即便叫掌柜拿回去修补。

“叫旁人我不放心,这是我目前的头等大事。”顾辞伸手拍了拍裴俭的肩膀,凑到他耳边,“我打算明日与她表明心意。”

“你且要仔细验看。”

裴俭:“……”

顾辞灿若星辰的眉眼就在眼前,尚未沾染顾氏遭难时的苦痛,决绝与狠戾。

明亮又耀眼。

算了。

随他高兴吧。

可等第二日,珍宝阁掌柜小心翼翼从暗柜中取出一个描金绣凤镶珠嵌玉的妆匣时,裴俭的额角狠狠跳了两下。

他深刻反思自己,明知顾辞病得不轻,当时为什么不扭头就走?

而不是站在这里,听掌柜眉飞色舞,讲掩鬓的配色与一百零八种用法。

顾辞这是遇上什么女饕餮?

这一个半身长的大妆奁,怕不是把珍宝阁都要搬空了。

想到顾辞才见那小表妹一面,便开口向他讨要踏雪。

裴俭愈发沉默。

珍宝阁的掌柜姓易,原本正口沫横飞地介绍珍宝,可在裴俭愈发冷淡严肃的气势下,渐渐消声。小心翼翼问道:

“您要自提,还是给您送到府上?”

裴俭看着身旁小半身高的妆匣,沉吟片刻后道,“交给我。”

先前他一心扑在大业上,事务繁忙,且对于男女感情,他只觉得麻烦,浪费时间。

如今回想,竟是对顾辞的心上人一无所知。

今日倒正好一见。

裴俭来时骑马,可妆奁太大,难以骑行,只能又叫府里的马车过来。一来二去,便耽搁了功夫。

念兮倒是起了个大早。

她一早梳妆打扮,换了身浅水蓝束腰云锻裙,银沙腰带飘逸,衬得腰肢纤细一握。

腕上戴了顾辞送的那只宝石手镯,与母亲一同赴宴。

温远桥今日有文人雅集,温青珩一早也出门去了,据说是与同窗相约,晚些时候也会去顾府。

念兮并未在意。

自重生回来,她鲜少与哥哥谈论关于国子监的事。哥哥的同窗好友,她都避之不及。

镇国公府位于城西。

西贵东富,即便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聚集之地,顾氏府邸依旧占了整整一条街巷。

可即便如此,顾府门前仍是车马填门,堵了水泄不通。

温府的马车是顾辞亲自迎进去的。

他当真会讨长辈欢心。

对着温夫人李氏,殷勤又不缺教养,一路介绍公府景致,又是打帘又是引见,人又十分规矩,眼风都未朝李氏身后的念兮扫过半分。

行到正院,已把李氏哄得心花怒放。

镇国公夫人王氏更是亲自出门迎接,挽着李氏的手往里走。

前来道贺哪个不是人精?

只看王夫人和顾辞形容,这般将李氏奉为座上宾,就能猜出八分用意。纷纷投其所好,转而恭维李氏。

谁又不喜欢被人奉承?

眼看满屋子的女眷围着阿娘夸赞,念兮撇头看向顾辞。

顾辞学着念兮以往的模样朝她眨眨眼,比了个手势,率先走出正房。

念兮看了眼周围,贵妇人们都很贴心地装作谈兴正浓的样子,谁都没有往这边瞧。

她轻笑了声,也悄悄提裙跟了出去。

第11章 裴俭觉得自己傻透了 裴俭觉得自己傻透了。

顾辞这装首饰的木匣,镶珠嵌玉,描金绣凤,万般花俏,惹人瞩目。

从马车下来到顾府,短短一段路程,他简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

让他时刻想要叫长随将手中的妆奁扔掉。

这若是换了以前的裴俭,是决计不会答应帮顾辞去珍宝阁,用来哄姑娘家开心。这样无聊的事,在他看来除了浪费时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如今,他愿意给好友多一些耐心。

下人说顾辞在小花厅,还有一位姑娘在侧。

裴俭心下了然。

他准备将妆奁当面交给顾辞的小表妹,且要看看那姑娘的神色。这女子才认识顾辞多久?

就哄得顾辞这般,可见为人轻浮,无甚品味。

顾府的路他是惯熟的,去小花厅要穿过东面的大花园,裴俭不想在人前惹眼,就挑小路走。

路过一处花墙下,听到里面有女子在嚼舌根。

他本不欲理会,直到——

“那女子究竟是何来历,叫顾小将军那般看重?”

“何止呢!你没见镇国公夫人和几个出嫁的姑奶奶,个个都围着她转?”

“看她那副狐媚模样,也知不是什么好货。据说举家才调任回京,父亲官职不甚高,大约姓温,叫什么念西还是念东?”

温……念兮?

裴俭愣在当场,一时连呼吸都变得异常清晰。

他怀疑是自己幻听。

这些日子他为了顾府的那场祸事,苦思冥想破局之法,才会出现幻觉。

否则念兮怎么会与顾辞产生联系?

身后长随抱着妆奁,不解的看向仿佛被定了身的裴俭。

花墙那头仍在继续。

“我亲眼看到顾六郎与她去了小花厅。你说这狐狸精真是不安分,到了府里还敢勾引郎君,国公夫人若是知晓,定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那不如咱们去抓奸?”

一群女子叽叽喳喳,落在裴俭耳中,只剩荒唐。

抓奸?

抓谁的奸?

温念兮和……顾辞?

“时章,你怎么在这里?”秦朗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满脸兴奋,“伯母说青野在花园,快走啊。我对他那个小表妹好奇死了。”

花墙内的小娘子们听到墙外有人,再不敢胡说,灰溜溜散了。

墙外,温清珩也走上前,“时章,走吧。”

秦朗咧着一口白牙,回头对温清珩道,“等见完小表妹,再去拜会咱们妹妹。”

秦朗为人并不轻浮,只是嘴上爱闹。温清珩自不肯叫宝贝妹妹轻易示人,不过他性子好,含笑并不应话。

裴俭一时闭了闭眼睛。

秦朗已急着往前去了。

温清珩也要走,裴俭忽然问道,“景和,你妹妹今日可来了镇国公府?”

“来了,方才见我母亲,小妹却不再身边。”

裴俭素来持重,品性端方,温清珩不疑有他,又接着道,“约莫是跟小姐妹去花园扑蝶去了,我妹妹自小便招人爱,身边总围着不少人。”

裴俭原是为试探,听温清珩这话并不知情,也就不再多言。

……

花厅里,食案上摆了满满一桌,瓜果、点心,最多的还是饮子、浆水,居然还有酥酪。

念兮看向顾辞。

顾辞轻咳一声,耳根有些红,“我将市面上能买到的饮子都买回来尝了,却都没你做的好喝。”

“这些是勉强能入口的。我想着你既然做,便必定爱喝。这里热的、凉的都有,不过酥酪寒凉,你尝尝味便好。”

顾辞很会照顾人,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念兮弯着眼睛道谢,“你真好。”

顾辞耳朵更红了,又是给她倒水,又是递果子,“这饮子酸甜口味,今儿天热,我提前在井里湃过。”

念兮笑着接过他递来的金橘雪泡。

“真好喝。”

秦朗嫌后面两人磨蹭,自己加快步伐走近。

离花厅尚有一段距离,他便看到顾辞与一女子挨得很近,不知道顾辞刚说了什么话,她粲然一笑,星眸皓齿。

难怪——

这是秦朗见到念兮的第一反应。

难怪她能将顾辞迷得神魂颠倒。

那一双美目流转,乌黑眼眸中荡着一层波光,清浅一笑,颊畔浮起浅浅的梨涡,娇憨与妩媚自然衔接,像一朵含着露珠的玫瑰。

顾辞重重咳嗽一声,含着警告。

然后转身看向念兮,“这是我国子监的同窗秦朗,住一个院子。”

秦朗此时已回过神来。

同为男子,他当然明白男人这可怕的占有欲,更何况是对如此明艳的女子。

是以端正神色,只对念兮点头示意,再不多看一眼。

然后朝顾辞嚷道,“东西都给你放好了。好好地怎么又要挪位置?”

“自然是有需要。”

这两人在一旁说话,倒给了念兮缓和的时间。

事实上,见到秦朗的第一面,念兮比他还要晃神。

她当然认识秦朗!

日后裴俭升任左相,秦朗是户部侍郎,算是裴俭的左膀右臂。

秦朗的夫人是个极健谈的妇人,念兮也是从她口中得知裴俭与秦朗曾在国子监住一个院子。

如果顾辞和秦朗也住在同一个院子,那裴俭……

“裴俭呢?他怎么还不来?”

下一刻,顾辞已经问出声。

“他和景和在后头,慢吞吞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顾辞一听到温清珩的名字,顿时有些不自在。

他先给念兮介绍裴俭,“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先前同你提过。还有一件事,景和,我是说你兄长,其实也跟我住在一个院子。但他还不知道咱们……认识。”

“是吗?”

念兮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飘。

头脑里像是正在经历一场风暴。

当她知道裴俭与顾辞住在同一个院子,还是一起长大的兄弟时,哥哥的事,简直不足一提。

她与裴俭相识十三年,竟从未知道,他还有一个亲如兄弟的朋友——顾辞!

即便裴俭很快入仕,国子监的事她知之不详,可京城的权贵圈子就这么大,无论宫宴、私宴,她都没有听过顾辞的名字。

甚至是镇国公府,她都没有一丁点印象。

难道是重生带给她的记忆偏差?

其实镇国公府与顾辞一直存在,只是她自己忘了?

到底是怎样的孽缘?

念兮明明已经极力避开裴俭,连哥哥在家中说国子监的事,都避而不闻。她都已经开始崭新的生活,认识了崭新的男人,到头来却发现,旧爱和新欢是一对好兄弟。

外面艳阳高照,热得人冒汗,念兮却感到背脊一阵阵凉意。

如果早知道他二人的关系,她一定不会放任自己与顾辞来往。

可事已至此,很快,裴俭就会过来。

难道她要落荒而逃?

再断了与顾辞的往来?

犯不上!

念兮缓缓舒了口气,拿起顾辞备下的金橘雪泡喝了一大口。冰凉酸甜的口感,叫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裴俭如今不过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她实在没必要自乱阵脚。

“好有缘分啊,”念兮整理好情绪,重新抬头时,已经稳住心神,“你居然与哥哥住得那么近。”

这下轮到秦朗瞠目。

“什,什么意思?!”

“小表妹与温清珩的妹妹,竟然是同一个人!顾辞你藏得真够深的!”

秦朗兀自震惊中,只见一旁“嗖”的一下,窜出一个人影,直冲到花厅内。

当真是快到残影——

想不到温清珩素日里那般温吞的一个人,竟然能跑得那样快!

秦朗一边感慨,一边上前拉架,“景和,景和你这是做什么?今天是青野的好日子,你别吓到咱妹妹!”

先前温清珩与裴俭在后缓行,才说到,“我家妹妹自幼生得可爱,惹人爱不说,就连路上的猫儿、狗儿都喜欢围着她打……”

话未说完,就看到他口中惹人疼爱的亲妹妹,正坐在花厅里,仰头笑着与顾辞说话。

两人靠得近不说,顾辞那厮竟还伸手给妹妹摘下发上飘来的落花!

圣人也忍不了!

“顾辞,你那小表妹呢?”温清珩比顾辞略低半头,可揪着顾辞衣领的气势却完全碾压。

“如今又来招惹我妹妹,你算什么男人!”

他素来宽和,若非气到极致,实难露出这狂躁暴怒的一面。

顾辞原本心虚,才一直不敢跟温清珩坦诚。此时被温清珩质疑他身为男人的忠贞,一下就来了劲头。

“我家与平阳侯沾亲,广平侯长女是念儿的表姐,嫁给平阳侯世子为妻,论起来念儿可不就是我远房表妹!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论起嘴皮子,顾辞可比温清珩利索多了。

温清珩“你,你……”半天,直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才大喝一声,“念儿也是你能叫的!”

他上前要挥拳,顾辞就站直了任他打,仆从们也不敢上前劝,秦朗简直一个头能两个大。拦着温清珩朝花厅外吼道,“时章,你愣着做什么?快过来帮忙!”

念兮原先坐着,听到秦朗的话,她很自然的转头,正好与裴俭的视线相撞。

四目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