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黎》 第1章 出嫁前我娘就告诉过我,正室要有正室的度量。

感情于我们而言,是最不打紧的东西。

夫君有两三房妾室再正常不过。

我无须嫉妒,更无须拈酸吃醋。

我只要做一个得体贵气的侯门夫人即可。

我点点头。

我娘执掌府中事宜已经三十余年,家中大大小小的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姨娘们更是从心底里尊敬我娘,每日都会毕恭毕敬地来请安。

我的几个庶姐妹也都有了不错的归宿。

我曾问过她为何。

明明她们都并非嫡出,可我娘却还是为她们婚事忙前忙后,事必躬亲。

我娘摸着我的头道:「无论是嫡是庶,总归都是血脉相连,日后也是家里的助力。」

作为朝中三品大员的嫡女,我的婚事自小便定下了。

待到顾侯出征得胜归来,我们两家一同定下了婚期。

京中豪门勋贵数不胜数,但我爹只挑中了顾侯府的二公子顾修远。

顾修远此人,年过二十却未曾入朝为官,反而跟着他父亲几次三番上战场,还颇得了一番功绩。

大婚当日,顾小将军亲自上门迎亲。

十里红妆,满城落花。

他牵着我的手一步步走入了侯府。

堂前三叩九拜,房内温柔缠绵。

一夜过后,我醒来却发现他早已离了侯府。

顾夫人宽慰我说是军中有急事,他舍不得半夜叫醒我,这才匆匆离去。

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日是去哄他的小丫鬟了。

顾修远有个极为宠爱的陪房丫鬟,成婚前就悄悄将她养在了私宅中。

世族子弟自成年起,身边就会安排这一类婢女,帮他们通晓人事,享受床笫之欢。

我对此并不意外,只是心中沉了沉。

大婚后,我开始从顾夫人手中接过侯府内宅的中馈之权。

我自小便跟在我娘身边,自然对这些事了如指掌,没过多久便能将府内诸事理顺理好。

可没过多久,内宅却出了岔子。

顾修远装在心里的小丫鬟竟然上了门,吵着闹着要赶走府中妾室。

我匆匆赶到门外,见一名娇俏的粉衣女子抱臂站于不远处。

「你们知不知道?男人就是要专一!像你们这些人在几千年后都被叫『小三』!」

「真是太恶心了!」

第2章 她言辞激烈,语速极快。

我虽听不大懂有些词,但也能理解她的意思。

她说男子要一心一意,不应纳妾。

多天真的话啊。

我从六岁起不曾幻想过这世间会有这样的男子。

我的父亲是当朝礼部尚书,辅佐两任皇帝,两袖清风,品性高洁,曾教导过门生无数,可称得上桃李满天下。

可那是作为臣子的他。

作为夫君,作为父亲,他却并未称职。

我娘怀我之前,家中已有了三房姨娘,两位庶姐。

可父亲却仍不满足。

我娘大着肚子的时候,他又在出巡后接回了秦姨娘。

秦姨娘与我娘月份差不多,可她身体虚弱,腹中孩儿更是有早产之势。

是我娘为她寻了医女和稳婆,日日送去安胎补品,这才保得她们母女平安。

父亲却以女子生产污秽为名,连看也未曾来看一眼。

世间种种惯来如此。

皇权要求女子服从,父权要求女子恭顺,夫权要求女子贤良。

可这万般规矩,却未曾有一条是对男子的禁锢。

女子自生下来便要面临诸多艰难。

因此,我不愿与她为难,只淡笑着问:「阮姑娘今日前来,可是有要紧事?」

阮秋池说了许久,见我竟是一句也不接茬,跺了跺脚道:「真是夏虫不可语冰!你们这些古代女子果然连半分廉耻都没有!偏偏就只喜欢勾引有家室的男子!」

从小跟我一块长大的侍女云袖忍不了了,她斥道:「你不过是个陪房丫鬟,怎么敢这般同主母说话?!」

阮秋池半点也不虚:「几千年以后哪来的丫鬟、主母,别让人笑掉大牙了!更何况你们顾大人说了,在他心里,我早已是他明媒正娶的娘子。你只是占了个正妻的名头!」

「今日我就是来把这些个小三、小四赶出去的!好好替他收拾收拾这顾府!」

她话音刚落,躲在角落里的妾室们便害怕得落了泪。

一个个梨花带雨,跪到了阮秋池身前,求她大发慈悲,饶她们一命。

第3章 顾家在京中世家里算得上门第极高的家族。

顾修远虽为嫡次子,但纳的妾室也都需得是清白人家的女子。

更何况,其中不少都是被家族送来的不受宠的女儿,只为了能和顾家攀上姻亲。

顾修远平日常在军中,一年到头见不了她们几次。

可不管如何,这些妾室的清白身子也都算是被破了。

若是真如阮秋池所说,将她们赶出府,这些女子大抵都不会有一个好出路。

我看着面前惶恐的妾室们,叹了口气,上前将她们护在身后。

「阮姑娘,你说要替我夫君清理门户。那请问你是以何种身份来做这些呢?」

「我才疏学浅,只知道自古以来,唯有明媒正娶的才可称为正妻。其余的,只能算是通房妾室。」

「不知阮姑娘可否指点一二?」

阮秋池被我的话噎了个结结实实。

她穿越过来以后,一直都待在顾修远身边,得他百般宠溺。

她说爱吃糖,顾修远就能亲自为她去十几里外买最甜的。

她说想去看塞外风光,顾修远就当真悄悄带着她上了战场。

千娇万宠莫过于此。

可顾修远待她再好,也终究给不了她名分。

她也只能不清不楚地当个通房丫鬟。

就在我以为她总算有了些自知之明,正想让人将她带进府时,不远处停下了一辆马车。

「阮娘?你为何会在此?」

顾修远下了车,见着妾室们都站在门外哭哭啼啼,不由得一愣,复而看向阮秋池。

阮秋池见着了他,霎时红了眼,委委屈屈地靠进他怀里,小声喊道:「夫君,你前些日子曾说过要为我遣散妾室,今日我就是来看看,没想到却被夫人呵斥……」

顾修远下意识地将她揽入怀中,轻拍了她的背,轻声哄道:「左右不过是些妾室,送出府也无妨。只是你有了身子,以后可得更小心些。」

阮秋池带来的小厮们自是察言观色,听了这话,瞬间就明白了顾修远的意思。

他们动作粗鲁地拉起跪坐在地的妾室,把她们扯上了马车。

第4章 不过多时,马车里就响起了压抑的哭声。

我闭了闭眼,还想再劝一劝。

总归我也是顾修远新进门的夫人,他合该要给我几分薄面。

我上前几步,站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位置,柔声道:「这些妾室虽愚钝,但也都曾尽心尽力服侍过夫君。不若我将她们送去佛寺,在青灯古佛下修行,也算是一桩善缘。」

顾修远这才看见了一旁的我,他面色微滞,松开了手,眼中浮现了几分愧疚。

自大婚以后,他一直未曾归家。

三个月里他也寄回了一两封书信,可没有一封是给我的。

还是顾夫人将我唤去一同看了信。

信中只有寥寥几笔提到了我。

他说我贤良恭顺,可将府中事物一一交付,还拜托顾夫人多加教导。

「你瞧!远儿还是在意你的。」

顾夫人拉着我的手,将那一行指给我看。

我看了一遍又一遍,面颊烫了起来。

或许,他会是我的良人?

我曾这样想过。

可那还未生根发芽的少女心事,却终究在一日日的空等中消磨殆尽。

直到此时,我才恍然意识到,顾修远其实并不是忙得回不了家。

他可以同阮秋池温存缠绵,却没有时间回家见我一面。

「夫人所说有理——」

顾修远刚说出半句,就被阮秋池堵了话头。

她气哼哼地道:「夫君是不相信我吗?我好歹也做了这么长时间的丫鬟,做这种事自然不会比夫人这种贵妇人做得差!」

顾修远还在犹豫。

阮秋池却环住他的脖颈,嘟着嘴在他脸上软软亲了一口。

「夫君,你就相信我吧!相信我吧,相信我吧!我能做好的!」

顾修远被她磨得无奈,只能点头应允,还捏了捏她的鼻尖,语气宠溺:「知道了。你可别再胡闹了,乖乖听苏嬷嬷的话,好好安胎,旁的都不用在意。」

他们一派甜蜜,我站在一边,笑容平静,宛若路人。

云袖咬着牙,被气得直掐手心:「夫人还在这呢!他们怎么能这样旁若无人?!」

我示意她冷静,端端正正地冲顾修远行了一礼,告辞后才淡淡地道:「我与他本就是世家联姻。」

「能两情相悦,是幸事。若不能,也不过各司其职罢了。」

第5章 嫁入顾府的第三个月,顾修远才终于想起要陪我归宁。

也许是上次当众驳了我的颜面,他回家住了两三日。

在顾夫人的提醒下,他才满脸愧色地站在我房前,半天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我虽无意同他举案齐眉,但这点台阶总归要给的。

「夫君不必在意。我与你既然已是夫妻,自是要互相扶持过一生的。旁的虚礼我不会在意,父亲和母亲也定会理解的。」

顾修远有些动容,攥住了我的手,将我一路牵上了马车。

侯府的马车内里软垫毛皮、茶杯几案一应俱全。

顾修远亲手为我泡了壶茶:「夫人尝尝,这是我从江南带来的新茶。」

「听说华家祖籍正是江南,想必这茶正合了夫人口味。」

我接过了茶,浅浅抿了一口,便笑道:「夫君怕是记错了,这茶应是圣上今年刚赐下的贡茶。」

顾修远惊讶,取出茶囊一瞧,果真是贡茶。

「夫人当真是见多识广,不像我,常年在塞外,连这茶是什么滋味都尝不出来。」

我笑了笑,起身接过茶壶手腕一抬一落,浅绿的茶水便顺壶口而下。

顾修远盯着我的动作,愣了片刻才回神,连忙掩饰什么似的端起茶杯囫囵饮下。

茶水刚煮好,自是十分滚烫。

我见他被烫得耳根通红,失笑,连忙替他倒了杯水。

「夫君慢些喝,小心烫。」

顾修远来不及多说,刚饮下凉水,窗外便传来女子的惊声尖叫。

我故作无意地拉开车帘,向外看去。

只见一名身着白色纱衣的女子惊慌地跪坐在路边,身前是足有她三倍体型的彪形大汉。

「娼妇!还不快滚进来!这才刚接客就要死要活,以后岂不是要翻了天?别忘了,你们可都是被卖进楼里的!生是我们这儿的人,死了也得给我埋在这儿!」

我捂住嘴,讶异地道:「这不是前几日被送出府的宋妹妹吗?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第6章 府中妾室虽多,我却唯独只对宋明枝最有印象。

她出身寒微,父母皆是农户,大字不识一个,别说送她读书识字,就连最基本的女红都不曾让她学,只等着她一及笄,便送去给村头的鳏夫当继室。

宋明枝不肯认命,半夜收拾行李一个人北上,几番周折才到了京都,入了顾府为妾。

她不是个蠢人。

因此,那日被带上马车后,她悄悄将珠翠耳坠摘了下来,取下珍珠一路洒下。

我派去的丫鬟也跟着她找到了百花楼,及时拦下了马车,将妾室们救了下来。

她们经此一遭都被吓破了胆子。

我将带来的金银细软一一分下,送她们离了京。

到最后,只有宋明枝一人留了下来。

我问她为何。

她眉眼弯弯。

「妾无处可去。」

「若夫人垂怜,妾愿为您所用。」

宋明枝相貌极美,且能忍。

她孤身一人留在青楼里,忍过了老鸨的谩骂,忍过了恩客的调戏,忍过了日日夜夜的饥饿和寒冷,终于等到了机会。

顾修远在看到人的那一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他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地掀帘下了车,一把抱起了宋明枝,将她护在怀中。

我懒懒地靠在窗边,俯身瞧见了宋明枝冲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不过几日未见,她白皙的手腕已遍布青紫红肿的瘀痕。

顾修远把这些都看在眼里,面上不由自主地浮现了几分怜惜。

他明知道谁是始作俑者,却只对宋明枝道了句:「你受苦了。」

对阮秋池做的事却只字不提。

我垂了垂眼,挂起温婉的笑:「宋妹妹这一遭怕是受了不少磋磨,她在这京城也无亲族投靠。夫君,我们不如将她送去母亲那做个侍女,也能陪她老人家解解闷。」

顾修远松了口气,道:「夫人贤良。」

我掩住了眸中的寒意,安慰般地抱住了宋明枝削薄的肩膀。

这世间的公道,终究还需自己来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