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君难缠》 第1章 第1章

我出生在七月十五,中元节。

那一年大雨倾盆,一场洪水卷走了村里好几个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的厄运,似乎从这一刻就已经注定。

山路全封,我妈去不了医院,在家硬生生疼了一天一夜,可就是死活生不下来。

不知道哪儿来的道士跟我爸说,村里的河跟我家祖上有关,是上游埋着一个东西,它在压着我,不让我出来。

把那东西挖出来,或许我们林家也会从此改命,飞黄腾达。

我爸本不信,可眼瞧着我妈撑不住了,他一咬牙,抄起铲子就冲进了瓢泼大雨中。

他按照那道士的指点,竟真的在上游挖出来一袋古铜钱!

只是那坑里有一窝蛇盘踞,他情急之下,竟直接用锄头全给打死了。

在他把那袋子铜钱从泥水里拎出来的同时,我也呱呱坠地。

可雨没有停。

我爸跟那袋古铜钱,一起失踪了。

三天后雨停,他们终于在河的最上游找到了我爸的尸体。

河道里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堆蛇,盘踞在尸体上啃咬,他们费了好大劲才把蛇赶走。

我爸的尸体被河水泡的惨白惨白,还被啃得面目全非,表情扭曲,像是被活活吓死的。

可他的嘴里、肚子里,竟全都是古铜钱,血肉模糊,又好像是吃了铜钱,被活活撑死的!

我妈看见我爸惨不忍睹的尸体,直接疯了。

因为我的出生带走了我爸,村里人全都对我们林家避而远之,就连同龄的小孩都会欺负我,说我就是个不详的东西,迟早要偿命。

八岁那年,我被一群孩子推进河里,救上来后,高烧不退,铜钱蛇斑遍布全身,远远看上去,竟像是赤红色的蛇鳞一般。

我拽着姥姥的手说,我喘不上来气,有个漂亮女人掐着我脖子,说要我张嘴,她喂我吃铜钱,好吃。

我姥姥吓得六神无主,翻出一对赤玉耳坠给我带上,说这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结果居然真的歪打正着,压下了那些可怕的铜钱斑纹。

然而当晚,我的梦中出现了一个带着恶鬼面具的红衣男人,他说既然戴了他的东西,就要我做他的女人。

我姥姥连忙找上了村里最厉害的神婆,她说我是极阴之人,红鸾之躯。这东西的主人认定我收了他的聘礼,待到我成年就会来要人。

我姥姥哪里肯答应,听了神婆的办法,把我送去了县城的舅舅家躲灾,一呆就是十年。

十年来,我格外怕水,又时常噩梦缠身。每当我与同龄的异性多说了几句话,当晚就会梦见我的床上铺满了铜钱,那个红衣的男人站在我床边。

他要我答应做他的女人,我若不点头,他就会指使一条巨大的大蛇死死勒住我。

我也曾想过丢掉那对赤玉耳坠丢掉,可我若不带着它,用不了半天,就会浑身滚烫,身上再次爬满铜钱红斑!

十八岁这年,我为了摆脱这种宿命,启程回家,再次找上那个神婆。

神婆姓钱,她似乎早知我会过来,看向我的目光意味深长,直接开门把我迎进屋,“丫头,为今之计,只剩下这一个办法了。”

钱婆家的仙堂在后屋,一路走过去,我只觉得越来越阴森。

她的声音低沉沙哑,“那赤玉耳坠虽在保你,可却想要你本人抵债。你只有入了我门下,做出马弟子,才有一线生机。”

钱婆说,那东西虽然缠人,但也不是很厉害,她自有办法应付,于是要收我为徒,让我给她的仙家上三炷香。

供案上有一个神龛,左右各贴了一副对联,左侧“出古洞四海扬名”,右侧“在深山修身养性”,上头的四个大字横批:有求必应。

为首的牌位上写着“常仙二太爷”五个字,我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这么多年在梦中被蛇折磨,我最怕的就是蛇。

我的香捏在手里,深呼吸后弯下身来,结果第一次叩头就折了三根,我慌张地看向钱婆,她也始料未及。

“到后面去!”钱婆脸色变了变,抓起一把米洒在地上。

看见地上的米没有任何异样,她这才松了一口气,自己点了三根香,沉声念道:“二太爷在上,弟子今日收徒,请您指点!”

她的香插上去,竟也折了,钱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硬着头皮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把血滴在地上,“常仙二太爷在上!速速回应!”

地上的血扭曲变形,逐渐勾勒轮廓,竟变成了四个大字:

血债血偿。

钱婆瞳孔骤缩,“不......不对......”

地上的血再次流动,变成了新的四个字:

当为蛇妻。

钱婆一愣,下一秒,她面前的牌位瞬间开裂,断成两半,她失声尖叫:“你不是我的仙家!你是谁!”

屋外一声惊雷划破天际,我的心跳骤停,耳畔仿佛听见了有人的一声轻笑,让我汗毛倒立。

钱婆更是扭头对我喊,“快跑!”

我哪里还敢再呆,转身就想冲出祠堂,可身后的门紧紧关上,我怎么踹都踹不开。

屋外的倾盆大雨竟说下就下!一如我出生那年!

“嘶嘶——”

听见蛇吐信子那一瞬间,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无数的蛇从房梁上涌出,朝着我缓缓爬来。

“钱婆!钱婆救救我!”

我无助地看向牌位前的钱婆,却发现她的脚下早已被蛇群缠绕,她的身子诡异地扭曲着,眼睛上翻只剩眼白。

她的嘴巴一张一合,竟是男人的声音:“本仙收不下你,你的福气在后面。”

钱婆显然是被她的仙家上身了,说完后便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宛如一具死尸。

她朝着神龛跪拜,我顺着她头的方向看去,我竟看见供桌上熄灭的香火再次复燃,白烟缭绕,蛇群退散。

第二道惊雷炸开,我又听见了一声低笑,声音低沉而蛊惑:

“既见本座,为何不拜?”

第2章 第2章

我腿一软,脑子一片空白地跪了下去。

我当然认得这个声音,就是出现在我梦中的男人!

蛇群朝着我缓缓爬来,我几乎要哭出来,又不敢动,只能学着钱婆的样子,将脑袋死死贴在地上。

占据钱婆身子的仙家谄媚道:“柳君,此女阴年阴月阴时出生,身负人命蛇债,可命格却非同一般,实为良材!”

那声音没有接它的话,蛇鳞与地面的摩擦声在我耳边回荡,它们贴着我的身体游走。

半晌后,那声音笑:“本座,问你了吗?”

话音落下,钱婆的身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伴随着那仙家的惨叫与哀嚎,我惊惧地抬头看过去,就见蛇群已经淹没了钱婆的人,尖叫的饶命声从中传出。

“别......别杀钱婆!”我不知哪来的胆子喊了一声。

一条蛇顺着手臂爬到了我肩头缠绕,我浑身颤抖,感觉一道无形的视线死死盯着我。

“可以。”

一声令下,蛇群退散,浑身是血的钱婆倒在地上,那仙家已经不知所踪。

钱婆吐出一口血来,跪在地上断断续续地说:“不知......不知是柳君大人,多......多有冒犯......此女名唤林晴,咳咳......理当献给柳君......”

她不是说她能对付得了吗?!居然变卦,想把我送给他!

我想都没想:“我不!我不要!”

那声音不置可否,钱婆冲着我焦急道:“丫头!听话!跟了柳君大人......你就有救了!”

我肩头,那条小蛇用蛇尾轻轻摩擦着我的脸颊,我回忆起这十年来的噩梦,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觉得蛇腥味儿让我恶心!

“人不可能跟蛇!我爸的尸体就是被蛇给吃的!”

供桌上的香炉直接砸了下来,无数蛇一齐嘶鸣,钱婆疯狂朝着供桌磕头:“柳君大人!她不是有意冒犯的!柳君大人!”

白色的烟雾淡了下去,我听见一声冷笑:

“有你求本座的时候。”

蛇潮退散,烟雾消失,我以为这是劫后余生,可钱婆却冲过来就这我的衣领破口大骂:“你疯了吗!你知道他是谁吗?!你敢这么同他说话!”

钱婆的血沫子都喷到了我身上,我带着哭腔说:“你让我给常仙当弟马,可以!但是你让我嫁给一条蛇?不行!”

我被钱婆赶了出来,她生怕被我连累,勒令我不许再上门。

一路淋雨回家,姥姥看见我失魂落魄,顿时红了眼睛:“晴晴,这是怎么了?”

我苦涩摇头不想多说,只是擦掉身上的雨水,去了卧室看了看我妈妈。

这么多年,她一直这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姥姥说,哪怕我不总回家,我妈也总能一眼就认出我。

“晴晴?”她招呼我过去,把我搂在怀里,像哄小孩子一样哄我,“不哭,不哭。”

我的泪水却更加汹涌,如果我也像我爸一样死了,我妈会怎样?我姥姥又会怎样?

我姥姥知道事情出了变故,连夜就出门去了,嘱咐我跟我妈在家好好呆着。

当晚,我就睡在我妈身边,辗转难眠。一个翻身,身下忽然有异物感。我一甩手,一串铜币哗啦啦地吊在了地上,咣当作响。

我猛地弹坐起来,颤抖着掀开被子,发现我身下居然铺满了密密麻麻的铜钱。

我立刻掐了自己的脸一把,我在做梦吗?可真实的痛感告诉我,这不是做梦。

床上的铜钱上锈迹斑斑,还带着鲜血,我脸色煞白地走到衣柜旁,想换掉床单,可一打开柜门,就一道黑影从里面窜了出来,猛地缠住了我的脖子。

我定睛一看,那是一条碗口粗的大花蛇!

大花蛇死死卷住我的手跟脖子,我在地上痛苦地打滚,又有无数条小蛇从房间的角落里钻了出来,朝着我涌来。

我的尖叫声吵醒了我妈,她看见床上那些染血铜币,瞬间歇斯底里起来:“啊!铜钱!不要铜钱!都不要过来!不要......把我丈夫还给我!还给我!”

她疯狂把那些铜钱推到地上去,屋子里“叮叮当当”的声音络绎不绝。

我泪水朦胧间,发现门口站着一道红色的影子,他身边环绕着白色的烟尘,我崩溃道:“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他淡淡一笑,也不应声。

就在此时,我妈怔怔地看着我在地上打滚,随后仿佛变了一个人。

她爬下床,跪在地上,颤抖着伸手去捡地上的铜钱往嘴里塞,边塞边对那些蛇说:“我吃......我都吃,不要害我女儿......我都吃......”

我妈这个样子彻底击溃了我,我顾管不顾地哭喊:“你救我妈!我什么都答应你!”

那声音淡淡一笑,不紧不慢问:“答应我什么?”

“我答应你,给你做蛇妻......”我哽咽着重复了一遍。

白色的烟雾霎时间蔓延,我妈停止了吃铜钱,昏死过去,缠在我身上的大花蛇瞬间飞出去砸到墙上,血肉横飞,动了两下就没气了,那些小蛇也死的死伤的伤。

他踩着一地的血肉尸体慢慢走到我面前,这个红衣男人脸上竟带着可怖的罗刹恶鬼面具,青面獠牙,他蹲下身来,修长的手指摸过我的脸颊,捏住我的下巴,嗤笑:

“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给过你时间,十年,你非但想不清楚还得寸进尺,忘了这十年是谁在护你!我的床,多少女人想爬都爬不上来,你既那么喜欢做弟马,那我就抬举你一次。”

“我上一个弟马死了,这个位置,就赏你来坐。”

他忽然一把将我从地上捞起,丢到了隔壁房间的床上,没等我反应就俯下身来,温凉的手让我丢盔卸甲。

他似笑非笑道,“你倒是躺得跟什么似的。”

我颤抖得厉害,闭眼不敢看他。我的内心仍有恐惧与恶心,他连面具都不肯摘,可知面具后的脸就算是人的模样,又该是何种丑恶!

他的几次试探我都置之不理,谁料他竟瞬间恼羞成怒,一把拽下那对赤玉耳坠,冷笑道:“我就让你看看,没有我了庇佑,你会变成什么样!”

第3章 第3章

我吃痛之下猛地睁眼,他修长的身躯就彻底压住了我,哪怕隔着面具,我都感觉到有一股灼热的气息铺面而来,与方才的姿态全然不同,耐心全无!

“你以为你当初降生,招惹的是什么好相与的货色?要是没有我在你上头挡着,你早被生吞活剥了,如今,倒翻脸不认人?!”

我一开口,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难以言说的呜咽,只能哭着摇头,求他放过我,他却仍不满意,捏着我的下巴,阴戾道:“林晴,我记住你了!”

我已疼得神志不清,把所有不堪的声音都咽回肚子里,眼前的恶鬼面具也逐渐模糊,一夜记忆混乱颠倒。

我再醒时浑身高烧滚烫,拖着身子去洗澡时,才发现我的身上又一次爬满了红色的铜钱斑纹。

我在地上摸索了许久,都没找到耳坠,毫无疑问,那男人走时把耳坠也一并带走了,我正不知所措时,院子大门打开,竟是姥姥回来了。

她看家里一片狼藉,就知道昨晚出了事,看见我身上的红斑险些跌坐在地上。

但片刻后,她定了定神,颤抖着拉住我的手:“晴晴,你别怕,姥姥已经找到人帮咱们了,你有救了!”

我眼含泪水,摇了摇头,把昨天在钱婆家里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钱婆本想收我为徒,谁料那被称作“柳君”的男人竟连她的仙家都要怕三分。

钱婆可是我们村里最有本事的,连她都没有办法,还有谁能救我?

姥姥却严肃地跟我说:“晴晴,相信姥姥,齐家祖上欠咱们家一份恩情,齐家的人一定会帮咱们的!”

“齐家?”我忍不住反问,“姥姥,从前从没听说咱们认识什么......齐家啊?”

姥姥却跟我说,齐家祖上也在我们仙阳村,还是很有本事的家族,精通风水玄门,又因为某些事,欠下我家一个人情,后来他家越来越发达,就搬去了外地。

“这都是祖上的事情了,晴晴你放心,我已经托人找到了齐家后人,用不了几天,就会有齐家的人过来帮咱们的!”

姥姥说着,还塞给我一个电话号码,我看着手上那小纸条,却不抱任何希望。

当年姥姥翻出那对赤玉耳坠,也说是祖上传下来的,结果却给我惹出这么一通孽债。

后来我再问姥姥这赤玉耳坠的来历,她也只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好东西,有辟邪的作用,从没听说是不详之物。

我高烧不退,撑着身子去看了一眼还在昏睡的我妈,什么都没吃,就回到床上休息了,迷迷糊糊睡到下午的时候,院门却被疯狂拍响,我被吵醒的时候,姥姥已经跟来人吵起来了。

“胡说八道什么,我们家没人干出马,去去去,找钱婆子去!”

我疲惫地走出去,“姥姥,怎么了?”

那敲门的人看见我,却像见了救星一样,立马就冲到我面前跪下,“林仙姑!您就行行好,帮帮我吧!”

我吓得直往后退,“你找错人了!”

跪在我前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哭着说:“林仙姑!球球您救救我女儿吧!她真的要活不过今天了!”

姥姥想把她轰走,那女人却喊着:“是一条红色的大蛇托梦给我的!它说你有办法救我女儿,我真的给你跪下了,你要多少钱都行!”

一听她说红色的大蛇,我的脸色就变了,我犹豫了一下,拦住我姥姥,“真是一条红色的大蛇给你托梦?”

她发现我松口了,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我的手:

“林仙姑,我女儿也是被蛇讨债的!昨晚......昨晚我梦见的蛇告诉我,说你就活下来了,你一定有办法救我女儿的对不对!”

我连那男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他就开始打着我的幌子往回接生意了?

可我什么都不会,连堂口都没开,怎么开张!

我连连摇头:“不不!我救不了你女儿,你快去找钱婆吧!她家供的也是常仙,肯定能救你女儿!”

说完后,我就拼命地想把手抽出来,可我却突然间浑身都仿佛被狠狠锤了一下,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晴晴!”姥姥一把推开那女人,把我搂在怀里,紧张地问我,“你怎么了!”

我恍惚间觉得嘴里好像有一点腥甜,挣扎着对那女人说:“你走吧,我......我接不了你的生意......”

我话音落下,浑身又是猛地一痛,就像从好几层楼摔下来一样,痛得我面孔扭曲。

被推到的女人呆了一会儿,又哭又笑地:“是你的仙家托梦......你不接,你的仙家生气了......哈哈哈......我女儿有救了......”

但凡是做了弟马的人,说白了就是仙家的仆人,弟马如果不开门做生意,就会遭到反噬,这也是一种惩罚。

我咬牙,从姥姥怀里站起来,不顾她的呼喊,跑回屋子里,对着周围的空气喊:“喂!你出来!我知道你根本没走!”

屋内静悄悄地,没有任何回应,我体力不支,贴着床沿,缓缓滑跪下去,颤声说:“我没有堂口......我也不会出马......我甚至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

身上的痛楚和高烧不退的额头,都让我觉得头昏脑涨,难受得想哭,忽然间,我房间的窗户开了。

顺着窗户的微风,一张黄纸悠悠地飘进来,落在了我的面前。

上面苍劲有力地写了两个大字:柳忘。

第4章 第4章

我草草吃了一几口饭垫肚子,就跟着那女人出门了。

出门前,我嘱咐姥姥不要担心,让她在家等我回来,还顺手把那张写着“柳忘”两个字的黄纸也揣进了兜里。

现在的我,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路上,我才知道这女人姓胡,叫胡桂云,她家住在我们仙阳村东边,住的有一段距离,因而我们家跟她家也没有交集。

胡桂云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说话的同时,还不错眼珠地看着我,生怕我半路往回跑。

她说,她女儿叫崔鸢,也才十六七,一直在镇上念书,放暑假了才回来,结果上周跟家里人去后山上坟,一个不小心走丢了。

她跟她男人找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破晓,才终于在后山的一片林子里找到人。

找到的时候,崔鸢在林子里昏迷不醒,所幸人只扭伤了脚,没有生命危险。

夫妻俩才松一口气,却万万没有想到,崔鸢回来后人就没清醒过,骤然高烧不起,就是闭眼说胡话。

她像是在做梦,一会儿哭得撕心裂肺,一会儿又笑得快要断气;一会儿说自己错了,一会儿又说东西真好吃......

胡桂云求到钱婆家里,要来一碗米水,硬给崔鸢灌下去,她才终于清醒过来。

她哭着说,自己那晚不知道怎么,就跟着了魔一样走岔路,根本走不出林子,后来又惊又怕、饥寒交迫,就吃了路边一个小庙门前供奉的新鲜苹果。

我听到这儿脸色都一变。

连我都知道,路边供奉的东西不能随便乱吃!

在我们这儿,基本上每隔几里地,路边就会有一座小庙。

小庙不高,撑死了只有人的小腿高度,庙里面贴红纸写些胡仙太奶、常仙太爷的名字,供奉一些路边的动物仙。

这算村里人一起供的野仙,保佑道路平安,你如果有事儿上门求它们,不一定都管用,但你要是敢吃了这些家伙的贡品,那绝对会倒霉,因为它们记仇!

我又问胡桂云:“你找过钱婆?你怎么不让她管你们家的事儿?拖了一周,又来找我?”

胡桂云竟愤愤地说:“钱婆说不接我家的生意!她不管!”

我诧异,她家的事儿听起来就是招惹了路边的野仙,又不难办,钱婆怎么会撒手不管?

带着疑惑,我跟胡桂云一起来到了她家。

她家里一片寂静,就连她男人开门欢迎我都诚惶诚恐,不敢多话。

胡桂云把我拉到一边,声音又小又轻。

她说崔鸢现在就没有清醒的时候,只要入夜,就被东西上身,蛇群从四面八方钻进家里,带回腐烂的肉,她就坐在蛇堆里不停地吃,谁要是过来,就对谁露出毛骨悚然的笑容。

现在家里静悄悄的,是因为她好不容易睡着了,谁都不敢给人吵醒。

也许是觉得她可怜,我又想着来都来了,于是干脆一咬牙,让胡桂云站在外面,我进去看看。

我推开卧室的门,就见床上躺着一个瘦弱的身影。

女孩浑身惨白,面色却诡异地红润。

人吃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白天一定上吐下泻,才会日渐消瘦。这么折腾了七天,人就算不是被折腾死的,继续发烧也要没救了!

她的房间明明足够宽敞,却让我觉得逼仄阴冷,房间的角落明明空无一物,我却总觉得听见了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浑身不自在。

就在我站到她床边的同时,崔鸢骤然睁眼,颤巍巍地朝我伸手。

我能做的,只有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劝慰:“我救不了你,你们家想办法求求钱婆,她有本事救你,我只是一个......”

可我话才说一半,崔鸢开始剧烈的咳嗽,握住我的手格外用力:“水......”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听得我又一阵心疼,以为她又难受得想吐,于是转头对客厅里喊:“快拿水拿盆!”

我抽身欲走,谁知崔鸢竟死死地拽住了我的手,力气之大,简直难以让人相信这是一个病弱垂危的人!

她的瞳孔慢慢放大,死死地盯着我:“我有话、我有话......只跟你说......”

她的手连带着整个胳膊都在剧烈地颤抖,我连忙弯下腰,凑了过去:“你想说什么?”

她一口气吹在我耳边,竟是冷的。

“我看见,你身上的蛇债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她的手下一刻就如同鹰爪一样掐住了我的脖子,紧接着整条手臂更是软像蛇一样,立刻缠住我的脖子。

我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崔鸢的泪水滴落在我脸上,她先是哭了几嗓子,哭着哭着就开始笑,笑得前仰后合。

她的手臂的扭曲弧度根本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我甚至听见了“嘎嘣”的脱臼声,但她就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还在用力,就像抓住了猎物的蛇,要就这样活活地绞杀我!

房间的门不知何时已经紧紧关上,门外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咳咳......放手!快放手!”我脸色涨红,拼命地想把她的手掰开。

我立刻就去摸兜里那张黄纸,可这东西连个符都不算,能帮我什么啊!

我呼吸越发困难,无论怎么大叫,门外的胡桂云竟然一点动静都听不到!

本就高烧不退,身子虚弱的很,被她这么掐着脖子,我越是挣扎,就越喘不上气来,只能不停地用手拍打她的胳膊,“崔鸢......崔鸢你醒醒!”

我眼泪都疼得下来了,混乱无助之际,那张不知何时飘落在地上的黄纸忽然飞了起来。

它缓缓飘到我面前,而掐住我的崔鸢只看了一眼那黄纸,就尖叫一声松开我,整个人都弹了出去,重重地甩在墙上,随后倒在地上不停抽出,口吐白沫。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张黄纸,我做了什么?它帮我挡推了崔鸢身上的东西吗?

我伸出手,颤巍巍地想要把那张黄纸重新拿住,却忽然间有另一只修长的手捏住了黄纸边缘,先一步拿走了它。

我猛地抬头,对上了一具恶鬼罗刹面具。

他分明一身红衣,独自伫立时却总有一股清冷的气质,可这身红衣在夜里又会变成眼前让我泪水朦胧的身影,人前人后,判若两人。

我的手触电一样缩回,甚至低头不敢看他的面具。

他淡淡问:“为何不唤我的名字?”

第5章 第5章

我瑟缩着不敢应声,而身后的崔鸢似乎再次爬起,我只看见他抬手轻轻一弹指,身后就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走近几步,手指轻轻划过我的脸,引得我下意识后退躲过,他的声音因此又骤然又冷了下来:

“给你这张纸,是叫你供奉在自家堂口上的,不是让你带出来辟邪的。”

我忍不住委屈地说:“我根本就不会出马......”

“现在教你最简单的一件事。”柳忘忽然间丢给我一枚铜钱。

我从小到大一怕水、二怕蛇,第三怕的就是铜钱,自然忙不迭地想丢开。

可他却冷声道:“拿好了!”

我攥住铜钱的同时,就听见他指着铜钱对我说,“压在舌底,你才能看得见,你应该看见的东西。”

我摊开掌心,才发觉那是一枚五帝钱。

五帝钱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只是市面流通常见假货。

我没有辨别真伪的本事,柳忘丢给我的这枚五帝钱除了十分干净外,没有一丁点特殊之处。

我犹豫了片刻,听他的话,把五帝钱含在了嘴里,压在舌头下。

喉咙依旧火辣辣的疼,脑袋也昏沉沉的,我几次茫然地眨眼,觉得周围什么变化都没有,直到我过转身。

床的另一头,崔鸢蹲在角落里,双眼眼白泛红,瞳孔一片漆黑,蹲在那里阴恻恻地看着我。她的脖子上盘绕着一条半透明的黑蟒,眼睛里泛着诡异的黑光。

我倒吸一口凉气,捂住嘴连连后退,一不小心就撞到了柳忘的身上。

柳忘道:“你虽在中元鬼节出生,却并非天生阴阳眼之人。阴气极重的东西缠上了你,你就看得见;但若它们不想被你看见,你就是个睁眼瞎。”

“我给你的,只是最普通的五帝钱。当年你们家拔掉了风水眼上的东西,你才得以降生,这是你的命,注定了你这辈子,都跟它脱不开关系。”

我垂下眼帘,我的命,真的从那时起,就已注定了吗。

“咱只是,路边野仙家,香火今日有,明日少。”忽然,盘在崔鸢身上的半透明黑蟒说话了。

它吐着信子,操纵着崔鸢的嘴巴一张一合,说出声调怪异的话来。它说完还笑笑,这个笑看起来更多是讨好,刚刚的凶光不复存在。

“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求您高抬贵手,放咱一马吧。”它的蛇头盘的很低,面对柳忘,臣服的姿态显而易见。

柳忘不言语,它又接着说:“是这家人先吃了咱的供奉!”

柳忘扭过头,罗刹恶鬼面具面向我,他居然问我:“你觉得呢?”

我嘴里还含着铜钱,只能含糊不清地说:“她......她吃了你的供奉是她不对,但你折腾她七天,也该够了,你只要保证,从今以后不再为难崔家的人,我觉得,也可以走......”

那花蟒忙不迭地从崔鸢身上爬了下来,顺着窗户缝爬走了,速度之快,好像生怕我再反悔。

它一走,我吐掉嘴里的铜钱,跑过去把昏迷的崔鸢抱回床上,我有些高兴地问:“那条蟒蛇走了,崔鸢她是不是就有救了?”

柳忘没有回答我,而是一声嗤笑,带着几分嘲弄。

我转头时,他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做错了?还是......他还在因我的不配合生气?

昨夜种种,仿佛一场幻梦,痛的蔓延与欢愉的交加,心底的声音究竟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我不敢细想,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反正他就是个连真面目都不敢给我看的丑八怪,我就当......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缠上崔鸢的东西已经跑了,房间也恢复了正常,我忙不迭地推开门走了出去,对胡桂云说:“缠上你女儿的东西已经走了。”

坐在客厅里的胡桂云先是愣了一会儿,接着都没来得及跟我道谢,哭着就冲进了卧室,趴在崔鸢的床边嚎啕大哭。

是崔父把我拉在客厅沙发坐下,给我端茶倒水,又直接给了我一个厚厚的信封。

我看着这个厚度的信封直接吓了一跳,站起来就往后躲,“不不,这实在太多了,我不能收!我真的只是帮你们一点小忙而已!”

崔父却坚持要我收下,说这是该给的,钱婆都不管他家的事儿,我却上门了。

他提起这个,我来时路上的疑惑又被勾了起来,于是问:“钱婆为什么不来?她跟你们说过原因吗?”

谁知崔父脸上竟也有一丝恼意,“她不肯来。”

事情顺利解决,我也不想再深究这些细枝末节,就拿上钱打道回府了。

临走前,胡桂云抹着眼泪从卧室里出来,拉着我的手,千恩万谢,说我就是他们家的活菩萨,就差又给我跪下了。

她这态度我实在受宠若惊,就把信封里的一半钱退还给他们了。

反正拿这么多钱,我心里不安,只拿一半,我还会松一口气。

干出马这一行的,不能不收钱。如果不收钱,仙家就吃不到香火功德,还会掉过头来怪罪你,不会办事。

从崔家离开后,我立刻赶回了家里,收拾出一间干净房间来。

房间朝北,我设了供案和牌位,把那张写着“柳忘”两个字的黄纸小心翼翼地贴了上去。

我不知道如何出马,但设供案这种事儿,我会做。

出马仙跟保家仙的规矩,大致差不多。初一十五上香、上供,要有鸡鸭鱼肉、还要一杯白酒和一双碗筷,香也要上最好的,否则就是心不诚。

除此之外,每年的三月三和九月九,也要用心供奉,因为对仙家们来说,这两天也都是大日子。

我听说,如果要出马,设堂口的流程更麻烦,还要问天地、敬告城隍......但这些事情,柳忘全都没提,就好似这些事情在他这里都是细枝末节。

我清扫完屋子,摆好贡品,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点燃了三根香,我像模像样地对着牌位鞠了一躬,忽然间,供案上突然响起了一串“叮叮当当”的声音。

我抬头时,供案上掉落了一串铜钱,被红绳串联起来。

我犹豫了一下,走近把它们拿在手中,对着空气问:“是你给我的吗?”

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供案上的三根香都自顾自地燃烧着。

我捏着这串铜钱,默默地收好。

晚饭后,我一直在睡觉,浑身乏力。

我身上的温度,一直就没有退过,加上白天还去崔家走了一趟,就更难受得睁不开眼。

柳忘现身救我,却根本没有把那对赤玉耳坠还给我,我只能心中苦笑,也许是他觉得给我的教训还远远不够吧。

天色已晚,我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我家院门突然又被猛烈地拍响了。

“林仙姑!林仙姑!你快出来!”

胡桂云的嗓门大到我在卧室都听见了,我一下子惊醒,深吸几口气后跑了出去,抢在我姥姥之前开门,“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胡桂云扑上来,死死钳住我的肩膀,双眼通红:“我女儿呢!我女儿去哪了!是不是你给我女儿藏起来了!”

第6章 第6章

我懵住了,“什么?你女儿不见了?”

一听到我这句话,胡桂云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接下来什么话都说不清楚了。

崔鸢肯定又出事儿了,我联想到白天那黑蟒走的时候,柳忘态度并不对,我心中的不安开始蔓延。

在沉默了片刻后,我把胡桂云从地上扶起来,说:“走,我跟你再回去看看。”

我姥姥还想劝我,让我在家里好好休息,可崔家又出了事儿,我还是拿了钱走的,如果撒手不管,那也太不负责任了,我良心上过不去。

我回屋里翻出几片止痛退烧药吃下去,让自己打起精神来,接着就拿上手电,跟胡桂云一起,再次回了崔家。

到他家门口后,我才从崔父口中得知事情的经过。

原来,晚饭前,一直昏迷的崔鸢终于醒了,但是人虚弱到了极点,她还说自己饿的不行,想吃东西。

女儿清醒了又有胃口吃东西,夫妻二人喜不自胜,就去厨房忙活,结果饭做好了,他们再回到卧室,就发现崔鸢消失了。

他们里里外外给家里翻了个遍,又在家附近找了一圈,左邻右舍都说没看见人,胡桂云就跑来找我了。

我此时心里,早已有了十分不好的预感。

崔鸢分明被折腾得连走路都成问题,怎么可能会自己出门?

我把柳忘给的那枚五帝钱又一次压在舌底,站在崔鸢的卧室,我竟看见了许多混沌不堪的痕迹。

痕迹蜿蜒盘旋,像极了蛇爬行留下的,我还在窗户的位置看见了一个人手印,窗户大开,人显然是翻窗走的。

可白天那黑蟒分明答应我了,它为何出尔反尔?!

我脸色也很难看,对胡桂云说:“我记得,你们上次找到崔鸢就是在后山的林子里?你们带路,她估计......是去那里了。”

胡桂云听见我的话,眼前一黑,几下没站位,直接就倒在她男人身上了。

我连忙伸手想扶,可她硬生生提起一口气来,扑上来抓住我的肩膀猛烈摇晃:

“你是不是嫌我家给的钱少!才这么办事儿的!你说过那东西不会再来的!为什么......为什么我女儿还是被带走了!你说啊!你这个骗子!”

她晃得我脸色惨白,胃里翻江倒海,连推开她的力气都没有,甚至眼前都有些发花。

“够了!”还是崔鸢父亲把她扯回去,“现在去找鸢鸢要紧!”

崔父怕人手不够,又喊了几个邻居的男人过来帮忙,带着我直奔后山去了。

一路上,胡桂云不停地哭闹哭骂,一会儿说如果崔鸢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也不活了,一会儿又指着我的鼻子骂,骂我是个骗子,骗了她家的钱,还害她女儿。

跟来的人全都斜着眼睛打量我,我如坐针毡,还无从辩白!

难道我要说,是那条花蟒亲口对我说它会走的吗?他们谁会相信啊!

我只能生硬地说:“我不是骗子,我也不图你家的钱。”

可我苍白的反驳,全都淹没在了胡桂云无尽的谩骂之中。

后山很快就到了,浓密的林子在夜色下更显得一片漆黑,而前头的坟地更是墓碑林立,月光不知何时藏在了云层之后,更显得这周围一片诡异死寂。

胡桂云拿着手电筒,扯开嗓子就开始找人,我对他们说:“你们快找找,这附近供奉的路边庙在哪里!”

可被胡桂云骂了一路的骗子,还有谁肯信我,几个男人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甚至路过我身边还刻意不轻不重地撞了我一下,根本没人肯听我的话。

我看着他们离我越来越远,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路边,捏着手电筒的手微微颤抖。

委屈涌上心头,我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重新把铜钱压在舌头下,认命地自己去找。

我似乎有点明白,钱婆为什么不愿意管他们家的事儿了。

因为这种人,你帮她时,她嘴上说的话跟花儿一样好听;但只要你帮不了她,那你做什么都是错!她认定了你就是图她钱财、图她的好东西!

更何况,胡桂云她情绪上头起来,就跟个疯子一样,不分青红皂白,满嘴的胡言乱语。你跟这种人扯上关系,简直是天大的麻烦。

钱婆虽然不愿意管他家的事儿,但好歹给了他们一碗米水让崔鸢清醒,结果胡桂云竟然一点不感谢人家,甚至在背后骂人。

而我出师不利,一个大意让那黑蟒暗度陈仓,就被她指着鼻子骂,说我是个只认钱的骗子......

我心里胡乱地想着这些事情,心情一点点挤压,越发觉得难受。

其他人的喊声已经越来越远,坟地内阴风阵阵,我很快就迷了路,我从没来这边上过坟,走着走着,最后迷路的竟然是我自己。

我看着周围黑压压的树影,这份挤压了两天的委屈终于再也憋不住,蹲在原地无声地摸起了泪水。

就在此时,我身边刮起了一阵微风。

面前多了一双鞋,红色的衣摆若隐若现,我不用抬头就知道是他。

心中的委屈与憋闷,让我竟有了胆子,面对他生了一腔的怒意。

我泪水模糊地抬头:“我说我不会出马,你却非要我接这单生意!我如果害得别人没了命,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夜风掀起他的衣摆,他俯下身来,挑起我的下巴,面具后的那双眼睛,似乎在细细打量着我。

他的手指从下巴慢慢移动到我的眼角,轻轻沾了沾我的泪水,又描摹着我的眼眶,似乎格外眷恋我盈满泪水的面庞。

他轻声道:“这是我要教给你的第二件事。”

“动物仙,与你们人类不一样,说到底都是山野精怪。什么都信,只会害了别人,害死你自己。”

泪水在我的眼眶打转,我凝视着他的面具,片刻后,竟说了句更胆大包天的话:“你也一样吗?”

第7章 第7章

柳忘轻呵一声,“你把我,与他们等同?”

“钱婆知道你是谁,我可不知道!”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气愤地说。

“这件事办成,我就告诉你。”他凑近我耳畔,低语了一声,随后直起身子。

随着他一个响指,我兜里那一串被红绳拴着的铜钱自己滚了出来,飞到他手上,“记好了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我从不说无用的废话。”

那一串松散的铜钱在他手中,居然很快就紧密排列,变成了一把小巧的铜钱剑。

“我非一般动物仙,你做我的弟马,我不会上你的身。从今往后,驱邪除祸,你要有自己的真本事。”

我闷闷地说:“你什么也没教过我。”

柳忘头一次轻声笑了,右手双指并拢,只轻轻一抬,我的身体竟然不受我的控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我正不知所措时,他走到我身后,动作仿佛在我身上寸寸丈量,一股别样的感觉开始蔓延到我的四肢百骸,丝丝凉意浸透,又并不让人难受。

“今日是你头一回料理事情,我就帮你一把。”

我感觉到我身体正在逐渐不由我支配,除了意识仍旧清醒,我想开口说话,竟然连舌头都不听我使唤了!

我心中有一丝惊慌,我看钱婆请仙上身,也不是这么情的啊!柳忘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我没上你的身,这不过是最简单的操控之术。”

我的确感觉,自己整个人如同一句提线木偶,他让我抬哪只手,我就抬哪只手。起初的惊慌过后,倒也有一丝惊奇。

那把铜钱剑到了我手中,柳忘最后对我说:“只给你看这一次,用你的心去感受。”

用心去感受?

我的身体迈开了第一步。

柳忘操纵着我在林中漫步,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脚下踩断枯枝落叶的嘎吱声,我环顾四周时,视线之中逐渐出现了一些斑驳的痕迹,星星点点,浑浊不堪。

跟我在崔鸢家中看见的一样。

我并不清楚这些痕迹是怎么留下来的,但心中隐约猜想,这或许是仙家施法后留下来的痕迹。

“任何术法,都有迹可循。它们本事不足,就会留下各种各样的痕迹,自己也消不掉。”柳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的身体继续循着痕迹往前走去,渐渐地,视线中就出现了一颗粗壮的柳树。柳树的树干比周围其他树干竟然粗壮一倍,周围更有一大片空地。

“崔鸢!”他操纵着我开口说话,喊了一声。

意料之外地没有回应,可那柳树上却骤然抖了一下,几个扎眼的功夫,周围的地上,竟开始出现朦胧的雾气。

雾气扩散的十分快,十分诡异,只是一个转头的功夫,我竟连几米外的树都看不清了。

即便是柳忘在,可这身体毕竟是我的,见此场景,我掌心微微冒汗,不敢想如果是我自己走到这迷魂阵里,会是什么结果。

“救救我......”

一声微弱的求救声响起,可我只觉得这声音好似从四面八方传来,根本判断不了方向。

不过很快,西边的方向忽然出现了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

她看起来身量纤纤,十分瘦弱,而且跑得连滚带爬,又哭喊了一声:“救救我!”

我自己冷汗都下来了,这时候出现的人影,真的是崔鸢吗?又或者说,真的是人吗......

“天圆地方令九章;门神护卫敬两旁。

六神回避四煞遁,手握铜钱来除丧。”

柳忘忽然操纵着我,开口念起了诀,我头一回听着自己的声音,都觉得如此陌生。

“头顶北斗魁罡踏,雌雄二煞速速藏。

一剑破灾斩凶殃,一剑云开化吉祥。吾奉黑山,急急如律令!”

话音落下的瞬间,铜钱剑脱手而去,直直地朝着那影子扎了过去。

人影片刻后消失不见,而铜钱剑的嗡鸣声更甚,冒着红光,直接打到了那棵粗壮的柳树上。

我听见蛇吐信子的嘶鸣声,那棵大柳树在剧烈地颤动,我终于又一次听见了那黑蟒的声音:“饶命!求您饶命!”

柳忘慢慢踱步到我身后,抬手一挥袖,周围的雾气就彻底消散,我抬头看去,粗壮的柳树干上,铜钱剑死死地钉住了一条黑蟒。

他又一个响指,我紧绷的身子立刻瘫软下来,明明刚刚只跑了几步而已,这会儿却疲惫得很,差点一屁股瘫在地上。

“你还想放过它吗?”柳忘问。

我盯着那黑蟒,愤怒地问:“为什么出尔反尔!”

黑蟒疯狂地挣扎蠕动,“求您了!求您扰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柳忘却替它给了我一个答案,冷冷地说:“因为它还没遇见过你这么好说话的弟马,觉得为何不搏一把,再贪一点,吃了那女孩。”

我攥紧拳头,既觉得愤怒,又觉得悲哀。

因为我想当然的善良,又或是愚蠢,我放走了这黑蟒,反倒让它得寸进尺,继续找崔鸢的麻烦。

天空之中,划过一道惊雷,直直地劈在了柳树上,刹那间的电光几乎照亮了半个林子,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尖锐而凄厉的惨叫。

我被吓得连连后退好几步,等到光亮散去时,柳树依旧迎风摇晃,没有丝毫异样,而树干上,只剩下一条被劈得焦黑的蟒蛇,再无一丝生气。

柳忘走到那柳树面前,拔出了铜钱剑,黑蟒焦黑的尸体掉落在地上,滚了几圈。

铜钱剑又一次变成了一堆叮叮当当的铜钱串儿,他将它们交还到我手上,忽而用力地捏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拽到他的面前,紧紧地贴着他。

“丢掉你所谓的善良,它只会害得你死无葬身之地。无论是人,还是动物仙,除我以外,谁都不值得你相信,知道吗!”

他的低吼让我一阵发怔,隔着一张面具,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可他骤然激动的语气,却恍惚间让我感觉......

他仿佛,并不是在对我说这番话。

第8章 第8章

我紧张地点头,“我知道了......”

得到了我的肯定答案,柳忘才松开手,与此同时,那棵柳树后面,“咚”得一声,好像又掉下来什么东西。

我小心地靠近几步,才发现从树后面竟然又跌出个人来,正是昏死过去的崔鸢!

我吓得不行,连忙去探她的鼻息:“她不会有事儿吧?刚刚那一道雷劈下来,她......”

“我降雷,打的是邪祟,伤不到人。连这棵柳树都安让无恙,更何况是她。”柳忘的声音又恢复了平时淡淡的样子,仿佛刚刚的失态只是我的幻觉。

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与呼喊声,我回头看去,发现了几道闪烁的白光,他们嘴里还喊着崔鸢的名字,看样子,是刚刚那一道雷,让他们赶了过来。

当他们赶到我面前时,柳忘一拂袖,转身就隐匿了身影,我也连忙扛着崔鸢的胳膊,拖着她往那边迎他们,喊道:“快过来!人找到了!”

胡桂云第一个冲上来,搂着崔鸢嚎啕大哭,捧着她的脸,让她醒醒。

崔鸢自然是一时半会儿不会醒过来的,见他们过来,我也松了一口气。

刚一番折腾,我身上的力气早就都被抽干净了,正准备再嘱咐他们几句,谁知道胡桂云为了把崔鸢抢回她怀里,竟然狠狠地推了我一把。

我失去重心向旁边倒去,下意识伸手撑地,结果仓皇之间手腕触地,痛得我脸色一白。

我颤抖着捂住扭伤的手腕,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她,“胡桂云,你干什么?!”

胡桂云把崔鸢搂在怀里,眼眶通红,指着我破口大骂:“就是你在自导自演!你只拿了一半钱,怀恨在心,才故意折腾我女儿的!”

“你简直不可理喻!”我被她骂了一晚上,早就一肚子火气,“我如果贪你的钱,为什么还帮你过来找人!”

“你那是被我戳穿了,你害怕了!”胡桂云的唾沫喷了我一脸,“要不是被我揪着,你肯老老实实地把我女儿还回来吗!怎么我们找了半个山头都找不到,你一来就找到了?就是你藏的人!”

我咬着牙从地上站了起来,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我真恨不得甩她一个巴掌,但一想到我如果这么做,她肯定会更加疯狂地咬着我不放,就硬生生地忍住了。

我拍掉身上的尘土,冷脸对崔鸢的父亲说:“人已经帮你们找到了,缠你家的东西,我也杀了。”

说完,我还给他指了指不远处黑蟒的尸体,“回去后,好好照顾崔鸢的身体,她好好地养半个月,就没什么事儿了。”

见我不理她,胡桂云一瞬间就炸了,尖叫着扑上来:“你白天就说没事儿了!你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一肚子坏水!我看你就是个有妈生没妈教的东西!”

她又冲上来撕打我,而那群男人居然冷眼旁观,一点没有上来拉架的意思!

我心里一阵愤怒与寒凉,什么叫狗咬吕洞宾,我今天算彻彻底底地知道了!

胡桂云抬手一巴掌就要扇到我脸上,我没有力气抵挡,甚至下意识闭上了眼。

巴掌并没有落下来,我再睁眼时,胡桂云已经尖叫一声,在地上打起了滚。我定睛一看,发现她身上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好几条蛇,疯狂在她身上啃咬着。

这下,后头那帮男人才终于有动作,全都冲上来帮忙拍打,可蛇非但拍不掉,还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像是要把他们所有人全都一起咬死在这里!

我愣了几秒钟,看见地上竟然起了一层淡淡的白烟,知道是谁在出手。

我咬着嘴唇,就静静地看着他们一群人在地上尖叫打滚,狼狈逃窜。

有几个男人受不了了,抬脚就跑了,胡桂云跟崔鸢父亲都还在地上打滚,甚至胡桂云还想带着一身的蛇冲到我面前来,我气不打一处来,觉得他们就是自找的,转身抬脚就走。

可我走出了一段距离,发现身后的惨叫声居然越来越凄惨,渐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猛地转身。

胡桂云身上的肉都被咬掉了不知道多少块,手上更是露出森森的白骨,崔鸢父亲的脸上甚至都被咬掉了好几块肉,地上一片血肉模糊。

我愣了一瞬间,连忙震惊地对着周围喊:“柳忘!柳忘你别!你别杀人!不要!”

可他根本不听我的话,地上的蛇越来越多,几乎要把他们埋在这里,我的心脏开始狂跳,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面前是血淋淋的杀人现场,一步步摇着头后退。

终于,崔父抓到了重点,他带着一身的蛇朝着我跑过来,跑了一半被绊倒在地,就地开始“砰砰”磕头,磕得头破血流:

“林仙姑!林仙姑您大人有大量!我老婆她知道错了!求您了收了神通吧!我们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有一个人开了头,更多人都跟着一起磕头,忍着身上的蛇啃咬,哀嚎惨叫着给我磕头求我原谅,就连胡桂云都在地上打滚哭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想死!救救我......救救我!”

我手足无措地步步后退,颤抖着呢喃:“求你了柳忘,你别杀人好不好......”

他们磕得头破血流,身上的蛇才逐渐散去。胡桂云已经昏死了过去,崔鸢父亲一边拖着崔鸢、一边带着胡桂云,跌跌撞撞地逃离,根本不敢回头。

我看着地上一地狼藉与血迹,捂着嘴疯狂往反向跑,一直到跑不动了,才扶着树干停下,大口大口地喘气。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我回过头,柳忘负手而立,声音似有不悦:“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教训他们可以,但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人?你不是仙家吗?仙家怎么可以杀人?”我的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万蛇吞噬的画面,会让我回想起在钱婆祠堂的时候,也会让我想起我的爸爸。

“会伤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留,就这么简单。”柳忘冷冷道,“你已是我的弟马,谁想动你,都不行。”

他的霸道和蛮横让我失神,他面具之下的脸究竟是什么表情,心里又究竟在想什么,我不明白,我对他而言究竟算什么呢?

这一回,身体真的一丁点力气都没有了。

我走近他几步,虚弱地开口想要问些什么,可话都没来得及出口,就眼前发花,腿一软朝着他倒了过去。

倒下的时候,我本能地抬手,却没想到一下就碰到了他脸上的面具。

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崎岖不平,从我的指尖划落。

这短短的一瞬,我脑子里好像闪过了很多念头,又好像一片空白。

柳忘接住了我,他的面具,也应声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