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珠儿》 第一章 进宫那年,我只有八岁。

一同入宫的松筠姐姐说:「死脑筋,舍不得你那个小银镯子,嬷嬷没捞着好处,才把你分到琼月阁。」

我忙摆摆手:「不是的,箦嫉说我手脚粗笨,那里人事清简,我不至于常常犯错,丢掉小命。」

松筠姐姐拿指尖戳我额头:「你是真傻,被分去冷宫还当别人好心。」

我辩解道:「不是冷宫,是琼月阁。」

她幽幽叹气,目光中满是怜悯:「傻珠儿,本朝没有哪一座宫殿叫冷宫。但皇上不去的地方,就是冷宫。」

我被小太监领去琼月阁。

这里的大丫头叫清竹,不但生得端丽,笑容也极可亲。

她给我换了好衣服,又给我点心吃,之后把我推到贵妃面前,轻轻笑道:「主子您看,奴才跟内务府提了好多次,终于送来一个人,却是这么瘦的一个小丫头。」

我低下头,心里酸酸的。

她对我这么好,我却使她失望。

贵妃的声音温柔地自上方传来:「不妨事,好好照应她。」

顿了顿,她又道:「只是辛苦清竹你了。」

有贵妃这句话,我算是名正言顺地留下来了。

从五岁时娘去世,在后母手下被磋磨了好些年,到如今我总算又有了个安身的地方。

一天,清竹姐姐同我并排坐着,教我做针线。

我的针脚歪歪扭扭,因紧张,手心出汗,又污了一大片料子。

她叹口气:「算了算了,你不是这块材料,自己玩一会去吧。」

我如释重负,连忙抱着比我高的扫帚去扫地。

冬日天寒,梧桐树早已掉光叶子,没什么东西可以扫,院子里凉风飕飕,冻得我直跺脚。

终于,清竹姐姐唤我:「进来吧,给娘娘捏捏腿。」

贵妃终日坐在榻上看话本子,常常坐得腿僵。

我像只冻猫,忙不迭地偎到娘娘腿边。

火炉旁真暖和呀,我捏了几下,脑袋就越来越沉。

朦胧中闻到一股香气,我咽了一下口水,睁开了眼睛。

清竹姐姐笑道:「叫你捏腿,你倒好,抱着娘娘的腿睡着了,害得娘娘半天没动。」

贵妃温柔地低头看我:「珠儿,起来吃烤栗子吧。」

清竹姐姐笑着拉我,忽然叫道:「要死了,口水都流到娘娘的裙子上了。」

贵妃却笑了。

我不但没因为这事儿被罚,还一人吃了一大半的栗子。

嬷嬷没有骗我,这里的日子真的很好过。

第二章 其实皇上每年都会来一次琼月阁。

每到这时,清竹姐姐会把我拉开,留下贵妃和皇上单独相处。

直到皇上离开,她才允许我跟着她一起进去。

她会小心地瞧娘娘的脸色,接下来的几天,还叫我一同竖起耳朵,听宫中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只是每年都没有什么事发生,日子像流水一样安稳地过去。

直到我十六岁,清竹姐姐二十四岁这年。

年初发生了一件大事,皇后娘娘病逝了。

我听说,在皇上还是最不受宠的三皇子时,皇后就嫁给了他。

清竹姐姐在夜里谈起先皇后,说她待人如何宽厚温和,这些年是如何关照着琼月阁。

末了她叹道:「良妃心胸狭窄,刻薄寡恩,她若成了新皇后,咱们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她一语成谶,新皇后一上位,便以祈福的名义在后宫推行节俭,内务府顺势克扣我们的份例,春寒料峭的时节就停了我们的炭火。

清竹姐姐到了离宫嫁人的年纪,家中已定下一门极好的亲事,但她放心不下,不肯走了。

贵妃赶她走,神情语气都很淡漠:「缘分终有尽日,你去宫外过你的日子,不必挂念我。」

清竹姐姐跪在地上哭了很久,娘娘也没有松口,只送了许多衣裳首饰,给她添妆。

最后一晚,姐姐在枕边对我说:「珠儿,娘娘身边贴心的人只有你了,你要争气,要照顾好她。」

我拼命地点头。

清竹姐姐一走,贵妃就病倒了。

我去了许多次太医院,只有一位太医匆匆地来了一趟,开了一服药,娘娘喝了也没见好。

她一日比一日瘦,脸色苍白如纸。

有一天,娘娘看着窗外枯黄的叶子出神。

我好奇地问她在看什么。

她笑得落寞:「我的归期近了。」

我听了直想哭。

转眼又到了皇上来的日子。

贵妃一改往年的冷淡,用心地梳洗,换了颜色鲜亮的衣服,还特意在脸颊上多抹了一点红,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皇上看见她,眼神亮了起来,心情颇好地吩咐我:「小丫头,拿些点心来。」

我雀跃地跑向小厨房,心里想,清竹姐姐盼了那么多年,也许盼的就是这一天。

但当我把点心拿进去,皇上的脸色又冷得像冰。

我往桌上摆点心,他突然用指尖挑起我的脸:「这小丫头,跟你年轻时倒是有点像。」

「丫头,你叫什么?」

我看着贵妃,不敢答话。

「她叫珠儿。」

「哦,珠儿,这名字俗气,我给你个新名字,封你为玉贵人,怎么样?」

我吓得扑倒在地,脑子拼命地转,想说自己不愿意。

皇帝的年纪做我的老爹都绰绰有余了,更何况我粗手笨脚,除了娘娘,谁能这么待我?

贵妃先开了口,道:「嫔妾跟前,就剩这么一个可心的人,还是留给我吧。」

皇帝冷笑一声:「珠儿,你自己说,愿不愿意跟我走?」

很轻微地,贵妃晃动了一下,似是支撑不住。

我心中猛地一沉,想起她咳了大半夜,清晨我还在痰盂子里看见了血。

于是,我在冰凉的石板地上磕头谢恩:「奴才愿意。」

第三章 我是几年来皇帝纳的头一个新人,每晚他都来我的宫中。

满宫趋奉,内务府当差的那些人,更是巴结得很。

我命最有资历的太医去给贵妃诊治,将好炭好棉被也尽数送去。

贵妃宫中新的宫女来答话:「娘娘说,谢过贵人,只是以后不必再做这些事。」

她说毕便行礼退下,我情急之下顾不得礼节,上前拉住她,问:「贵妃没有别的话吗?」

她默默摇头。

我偏过头,看着檐角青空,忍下委屈的眼泪,才转回视线,絮絮地嘱咐;

「贵妃脾胃虚弱,却爱喝龙井,可是绿茶伤胃,你多多为她泡老君眉。

「贵妃有时坐久了突然起身,会头晕,你得在一边看顾,提醒她慢一些。」

小宫女默默地点头。

有几次,我忍不住跑回去求见,琼玉阁的门却紧紧地关着。

只有那棵老石榴树,依旧斜斜将枝条伸出院墙。

往年石榴红时,我总是爬上树挑最好的一个,放在娘娘书案上头。

伺候我的宫人劝道:「主子回去吧,这样大的日头,别晒中暑了。」

她愤愤不平:「听说王贵妃仗着出身高贵,从前就很傲慢,因此才失了宠。您虽然伺候她几年,如今身份不同,她也不该这么给您没脸。」

我打断她:「我永远是贵妃的人,心甘情愿。」

晚上,皇帝照旧来了我的宫中。

我服侍他在一张舒服的榻上坐下,命宫人全部退下。

皇上眯着眼休息了一会儿,然后问我:「昨天讲到哪里了?」

我将手搁在膝头,说:「讲到那年春天打猎。」

「是呢,那年春天。」

他沉浸在回忆里,声音低沉柔和:「那年春天,我十六岁,父皇带我们去围场打猎。因为不受宠,我骑的马、用的弓都是劣品,平常也没有人好好教我,所以我一直落于下风。大哥二哥都射中好多猎物,父皇见我一无所获,和哥哥比起来越发笨拙,更是不喜,策马扬鞭,将我落在身后。

「一只小鹿突然从我马前蹿过,我很高兴,正要搭弓,马儿却受了惊,发了疯似的跑起来。我闭上眼睛,以为这次非死即伤,却忽然有人套住了我的马,跳到马背上,将马儿制服了。我在那人怀中睁开眼睛,面前是一张世上最美丽的脸。」

他睁开眼看我。

我心领神会地答:「是贵妃。」

他点点头,又继续讲下去。

「那是我长大后第一次见到阿昭,昨晚跟你说过的,这是她闺中的名字。

「她勒住马,跳到地上,穿着明黄色的衫子,仰着头对我微笑,说,阿衡弟弟,好久不见。

「她那时可比我高贵太多啦。她的祖母是公主,祖父是开国将军的后人。我呢,不过是一个生母早亡,不受宠的小皇子。上头有两个哥哥,一个是皇后所生,一个是贵妃所生。即使从外貌看,两人都丰神俊朗,远远把我比下去。

「正当我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对我说,阿衡,我送你回营帐。我告诉她,我不能回去,因为我还什么都没有猎到。她说,这好办呀,随即又带着我翻身上马,手把手教我挽箭拉弓,我终于射中了一只孢子。

「回到营帐,父皇宣布要给我的大哥赐婚,赐婚的对象就是阿昭。他顺便为我也指了一门亲事,姑娘出身不高,但配我也绰绰有余了。我也认为那就是我的命。没想到我跟阿昭到底是有缘分的……」

他声音渐低,终于歪着头睡着了。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吴公公轻声问我:「陛下睡着了?」

我点点头。

他很欣慰地叹道:「陛下好多年没有这样睡过觉了。」

故事听到一半的滋味可不好受。

我缠住吴公公给我讲下去。

他一开始不情愿,但禁不住我的磨人功夫,于是小心地环顾四周,然后低声讲给我听。

先帝有三个皇子,其中最受宠爱的是大皇子。

大皇子是皇后所生,从小聪明伶俐,很早就被立为储君。

二皇子是贵妃所生,贵妃娘家势力大,自己也得宠,因此二皇子也地位尊贵。

大皇子十九岁,正要娶太子妃那一年,突然病逝了。

他本来身体是很强健的,这么突然去世,皇后受不住打击,很快就也跟着去了。

渐渐地有传言,说大皇子死得蹊跷,先皇的心里,就留下了那么个疑影儿。

好巧不巧,朝中有人提议,储君之位不可空置,二皇子是绝佳人选。

先皇还未从丧子丧妻之痛中走出来,闻言大怒,当即将那人砍了头,又将二皇子禁足。二皇子心急,发动了宫变,被先皇制服,打入天牢废为庶民。

吴公公讲到这里,就停住了。

接下来的事我自己猜也猜到了。

大皇子去世,二皇子被废,没多久先帝也猝然驾崩,原本无人在意的三皇子,就这么登上了皇位。

不但登上了皇位,还娶回了他最爱的阿昭。

第四章 过去的良妃,如今的新皇后,她将我视为眼中钉,以狐媚惑主的名义罚我跪在烈日下的院子里。

我懂得她有意要蹉磨我的身体,因为担心我生下新的皇子。

可没人知道,我从未真正侍寝过。

我对于皇帝,只相当于一只耳朵。

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一言不发,去院子里跪好。

烈日灼人,我一开始只是淌汗,渐渐地精神恍惚,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太子的出现使我脱了困。

他说:「让母后烦心的人,打发得远一点就是了。」

我被赶到离皇帝最远的一处居所,他一连几个月也没再来看我。

我闲极了,去小池塘边钓鱼,一只玄猫蹲到脚边,我钓一条它吃一条,我伸手去摸,它却灵巧地─转脖子,躲开了。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这猫是喂不熟的。」

男人长身鹤立,点点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

我忙着回避,慌里慌张地,被脚下盛鱼饵的木桶绊到,脚下一滑。

太子伸手拉我,用力过猛,使我撞进他怀里。

他迅速将我推到一边。

我像个团团转的陀螺,终于立住脚。

「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

他从容整理着衣袖,看也没看我一眼。

晴空下忽然一声惊雷,大滴的雨僻里啪啦地砸下来。

我抱头躲进假山的山洞里,那人也跟了进来,和我挨得很近。

完了完了,这要是被人看见,我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我鼓起勇气戳戳他:「要不,让我出去?」

淋雨反正死不了人。

他紧紧抿着嘴唇,没搭理我。

又一串滚雷碾过天空,巨大的声响摇撼着天地。

我心中一阵兴奋,最喜欢听雷声了。

强光一闪,身旁的人似乎是预感到下一波雷声的来临,突然抱住了我的胳膊。

他那么高,有些滑稽地拧着脖子,把脸凑在我衣袖上。

回忆涌上脑海,我无奈地叹气:「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这么害怕打雷呀。」

秋风渐紧,贵妃的病又加重了。

我上蹿下跳,试图引起皇帝注意。

在以为他会来的地方,我放风筝、救小猫,竭力表现我的活泼天真。

本来还想学着话本子里编的故事那样,唱个歌,跳个舞,被小宫女劝住了。

她很直白地说:「小主的舞技和歌喉,实在不怎样。」

就这么折腾了好多时日,一次也没碰上皇帝,攒的一点细软拿去打点,消耗殆尽。

我颓然地叹息道:「咱们打探的消息,好像不是很准呀。」

小宫女带着哭腔,指天发誓:「奴婢绝没有昧下主子的钱,都用来打点了。」

「所以是谁给咱们传递的消息?」我翻身坐起,认真地问。

「是皇上的贴身公公……」

「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手段。」我竖起大拇指。

她抽噎着继续:「他最喜欢的干儿子是奴婢同乡的哥哥。」

「好嘛,曲里拐弯,能碰上就怪了。」我颓然瘫回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