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窗幽记》 第一章 谢卫正妻去世后,我嫁给了他做填房。

堂堂卫国公府家的嫡长孙女,本不该嫁的如此委屈的。

但谢家正得恩宠,谢卫又是谢家下一代家主,位高权重,所以人人也都称道这桩婚事门当户对、相得益彰。

只有我知道,我嫁给谢卫,只是因为我喜欢他。

嫁给他后,我努力相夫教子,操持府务。

直到谢卫知道他当年的夫人不是因病去世,而是他已经去世的母亲为了让他娶一个高门大户的贵女在京城立足,亲手下毒毒死的。

谢卫将所有的恨都转移到我身上。

他憎恨折磨了我一年。

直到我递给他一封和离书,自请离去。

我第二次成亲的时候,整个京都都肯给我面子。

待嫁的那段时间,也没人说什么难听的话让我不快活——或许说了,但没人敢当着我的面碎嘴。

这得益于我家族的实力,我是卫国公家的嫡长孙女,再嫁的人是文京外官总督的嫡长子,世家公子里面的楷模,没有京都世家子那些风流纨绔的习性。

都说沈家子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在未娶的世家公子里,大概也能排在京都女子最想嫁的榜首之一。

只是没想到,这样的一个人,最后娶了我这个二嫁妇。

待嫁那段时间,漕运总督的夫人叶婉来我闺阁陪我,捏着手帕的手指点了点我的额角,又笑又有些怅然,说:「这几年京都都在传,最后谁会那么好运嫁了沈家子安,真是便宜你了。」我佯装用手在鼻子旁扇扇,笑着说:「这是哪里来的醋味,都酸到嗓子眼了。」我和叶婉从幼时就是闺中好友,什么样胡闹的事都做过,成亲后就稳重下来,这样的小女儿姿态,如今想来,都恍如隔世了。

叶婉笑着笑着叹口气,抬手贴上我的脸,怔怔的看着我,说:「这些年来,真的是苦了你了。」这句话令人想要落泪,但我忍住了。

叶婉叹口气,开口劝我,「阿柔,世事一场大梦,以后好好的,以前的那些事,就……就都忘了吧。」她突然过来抱住我,抬手抚着我的发,像是在安慰一个小孩子,我叹口气。

我和叶婉从小一起长大,又都是家中独女,小时候凑在一起,嚣张跋扈,无恶不作,但因为小时候长得粉雕玉琢,做了坏事两个人就都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无辜的望过去,这样祖父他们就不能狠下心来惩罚我们了,所以一直横行霸道,没吃过什么亏。

没想到大了,报应就来了,她嫁给漕运总督,也算是门当户对的一桩婚姻,看起来风风光光,但是应付她夫君后院的那一群小妾也是焦头烂额,我呢——唉,不提也罢。

嫁给沈子安,对我来说应该是最好的结局,我们一起长大,他一直拿我当亲生的妹妹看。

我出嫁后和他的唯一一次见面,是他在外做官历练回来,去我的别院看我。

那时候我小产不久,和谢家的一切都势同水火,所以自己买了一处别院,搬出谢家,算是分居。

当时我病怏怏的躺在廊下的长椅上,偏头望着廊外翘角下的檐铃,一阵风过,就听着叮铃铃的响声,我麻木的听着,仿佛我的世界里面,只剩下这些声音。

沈子安是突然来的,一路疾驰,身后是追追赶赶的下人,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猛地停下,脸色苍白的瞧着我,像是不认识我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走过来,隔着男女大防的适当的距离顿足,偏过头忍了一会儿才转过来,然后温和的看着我,声音带着隐忍的叹息和心疼,他问我:「阿柔,这么久不见,你怎么将自己弄成这幅样子了?」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忍了两个月的眼泪倾泻而出。

第二章 那之后我休养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和谢卫提出和离。

我还记得那天,是春暮了,夏日的灿光已经初现端倪,空气中是炙热又温暖的花香,我小产后畏寒,穿着月白的广袖裙,我瘦了太多,束腰那里空落落的,像时不时有风呼啸而过的心脏。

我看着谢卫,长久的针锋相对让我们都如此的疲倦,他神色冷漠,问我:「听谢三说你要见我。」我嗯了一声,温和的问他:「谢卫,我嫁给你多久了。」他没说话,我自顾自的说下去:「五年了,谢卫,我十七岁嫁给你,如今已经二十二了,可这五年,我觉得比我前十七年加起来过的都要漫长。」他还是没有说话,我露出一抹笑意来,我说:「谢卫,我太累了,我们和离吧。」他目光阴鸷的看过来,有些讥讽:「你和你祖父商量过了?」我再也不是当年随便什么人一句话就能伤到的宋柔了,我笑起来,望向他说:「当年的事我没有半分参与其中,我和你一样,是位受害者。」当年——当年是我和谢卫不能提起的当年。

当年越美好,越衬的现在血气淋漓,这大概是谢卫的耻辱,所以一提起他就要变了脸色,可我太累了,他嘲讽的笑:「你祖父若是同意的话,那就和离吧。」我当晚便回了本家,抱着祖父的膝盖哭了两个时辰,最后嗓子哭的发不出声,祖父抬起苍老颤抖的手,抚上我的发顶,像是一瞬间老了很多,说:「祖父只是想为你好。」我明白他的意思,偌大的卫国公府,本就子嗣凋零,我父辈又全部战死疆场,全家除了我的祖父就只剩下了我一个,所以卫国公府大,大的也只是表面而已,百年后我祖父过世,高门大族又有什么用,不过顷刻间就衰落了。

所以我祖父精挑细选,千算万计,就只是想给我找个能托付又能撑起卫国公一族的人。

他不该挑了谢卫的。

谢家是寒门,当今新帝还是不受宠的三皇子时,曾在塞外待过几年,和当时在塞外任司马的谢卫结识,说句大逆不道的,两个人亲近如亲生手足一般——当然是寻常人家的手足,帝王家的手足只有自相残杀的。

后来朝中震荡,乱臣贼子谋逆,太子被谋杀,先皇病重被贼人挟天子以令天下,唯一的一个太孙在这混乱中下落不明。

叛乱被镇下后,朝中皇子凋零,唯在塞外的三皇子逃过一劫,后来是谢卫护送三皇子一路回到京都。

三皇子登基成为新帝后,谢卫自然加官晋爵,成了整个京都最炙手可热的权贵。

只是他出身寒门,完全靠自己立足,但京都这些个世家哪个不是盘根错节,最为排外的?

谢卫要想站稳脚跟,还是需要借助这些势力。

所以无数世家朝他抛绣球,意欲巴结和他联姻,扬言愿意将嫡女嫁他——只要他休妻。

那时候我还不认识谢卫,当时听闻京中有这么一个人,还和叶婉开玩笑,和她打赌说谢卫会不会像陈世美一样薄情寡义。

我和叶婉赌的都是会,但令人没想到的是,面对那些高门招揽,谢卫统统拒绝了。

我当时还想,谢卫这个人倒也算重情重义——因为谢卫这个妻子出身式微,目不识丁,听说和谢卫也并无感情基础,只是当年谢母看她勤快,谢卫身在边塞又不注意生活上的琐事,所以她做主将那个姑娘娶进家门照顾谢卫。

如今儿子一朝飞天,在她眼里,这个拿不出手的媳妇自然是配不上她的儿子了。

后来再过一段时间,我听说了谢卫妻子因为风寒缠绵病榻病逝的消息,当时京中都在笑这女子福薄,镇不住命中的锦绣前程。

我第一次看见谢卫,是他送他亡妻的棺木出殡,我和叶婉坐在二楼茶馆饮茶,看见谢卫穿着白色的丧服,亲手扶棺,鸦色的鬓发衬的面无血色,叶婉和我感慨:「他倒是有情有义,只可惜天意弄人。」是啊,天意弄人,他为发妻守丧两年,两年后,在闹市的街头,一匹受惊烈马朝路中一个稚子疾驰而去的时候,我冲过去将那孩子从马蹄下抱过来,但到底来不及避开了。

我抱着那孩子闭上眼睛时,有人挡在我身前。

那是我第二次见到谢卫,受惊的马儿在他手底下乖顺如同家养的小黄狗,他拍那匹马的骢毛,然后转身看向我,端严清肃、彬彬有礼的客气问我:「姑娘,你没事吧?」我怔怔的看着他,太阳太过炙热,令人微微晃神,我的心跳就是在那刻,跳快了半拍。

但我未露分毫。

第三章 后来我祖父千挑万选,挑中了谢卫,做主说让我嫁给他,谢卫起先一直婉拒,直到他看见我,愣了一瞬,然后说了一句:「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我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最后他到底没再婉拒。

就这样,我嫁给了他。

我们也算琴瑟和鸣过。

嫁给他后我收心敛性,努力相夫教子,操持府务。

直到我嫁给他的第四年,谢老夫人临终前和自己的儿子忏悔,说他的亡妻风寒时,是她一直让人给她准备一些相克的药物,他的亡妻才病重身死。

谢老夫人怕罪孽深重,下地狱要遭油煎,所以企图寻求自己儿子的谅解,她说:「卫儿啊,为娘都是为你好啊,王氏本就是乡野粗野女子,配不上你,我看着那些想把女儿嫁给你的世家,知道她是拦在你仕途上的一块石头啊。」「所以阿娘帮你把她搬开了,如今你娶了卫国公府家的嫡长孙女做续弦,琴瑟和鸣,门当户对,她那样的世家小姐,才堪堪配你啊。」她说完就安心的闭了眼。

可那之后,谢卫所有的恨和愧疚无处发泄,就只能寄托在一无所知嫁他的我身上。

我和谢卫的和离顺顺利利的,和离书是我自己写的,让谢三送到谢卫的案台上。

隔了三日之后我才收到和离书,当时我正在搬东西,整个兰芳园最后一车东西搬上车,我搬的干干净净的,接过谢三手里薄薄的一张纸的时候我笑出来,还叮嘱了他一句:「照顾好你们家爷。」谢三的表情复杂的像是生吞下去一只苍蝇。

坐上马车的时候我看见谢岚,她躲在乳母的身后,朝我做着恶狠狠的鬼脸。

她是谢卫和他亡妻的那个女儿,我刚刚嫁给他的时候,这孩子才三岁,我怜悯这个姑娘年幼失母,就像曾经的我自己一样,所以对她不薄。

她伤风感冒我都亲自熬一整夜不眠不休的守在她床边照顾,她病中哭泣模模糊糊的说要阿娘抱,我就抱着她给她唱着小曲顺着抄手游廊一遍一遍的走,直到她抽抽噎噎的睡过去——可以说生身母亲能做到的,也不过如此了。

可是有时候,人心是真的捂不热的。

我是和谢卫闹掰了之后查出身孕的,谢卫将亡妻被毒死的账全算在我头上,我嫁给谢卫五年,到了第四年才有这么一个孩子。

那个时候我对谢卫,其实还是有点愧疚的。

虽然我知道这和我无关——谢卫妻子去世的时候,我都还不认识他,只是因为后来我嫁给了他——因为谢老夫人希望他能娶个贵女当正妻,所以我这个嫁给他的贵女要背上谢老夫人毒杀他妻子的因果。

哪怕我一无所知,但谢卫还是将这条人命算在我身上。

所以知道自己有孕的时候,我还想努力挽回我和谢卫的关系,那时候我想这个孩子,若是能顺利的生下来,大概也是我和谢卫关系缓和的转折点。

可是结冰的抄手游廊,谢岚从身后猛地一推,生生扼杀了我对谢家最后仅存的那一点温情。

我跌在那个结冰的游廊上动弹不得,绝望的看着血蔓延着濡湿衣裙时,那孩子就在三步远的地方,恶狠狠的看着我,说:「坏女人,我才不让你给我阿爹生孩子。」如今前尘往事,不若蜉蝣一日,那样伤心欲绝的一段时日,竟也一时一刻、一夜一夜的熬过来了。

如今就像是落在裙角上的一粒浮沉,用手轻轻一拂,也就拂过去了。

日子还是要过,没有什么伤心是长长久久的。

我和沈子安的婚事也是顺顺利利的,大概是因为经历过一次出嫁了,已经没有之前那种忐忑不安又娇羞怯怯的心情,一切水到渠成。

等沈子安过来掀开盖头,我还在满室的烛光下抬头冲他微微笑了一下。

他愣了愣,然后微微笑起来,长身玉立,他问我:「阿柔,你饿不饿?」当然不饿,因为有准备,我早偷偷的吃了东西,他抬手敲了一下我的头,像幼时那样,笑我,语气温和包容:「真是变聪明了。」我又笑了笑,哪里是变聪明了,不过是因为经历过一次罢了。

我觉得对不起沈子安,他洁身自好了这些年,我知道他一直想找一位琴瑟和鸣的妻子,可无奈婚姻还是成为了政治的牺牲品,若不是两方家族各有所得,他怎么也不用委屈自己娶了我这么一个二嫁妇,是我对不起他。

我和沈子安是在幼时相遇,当年正是我和叶婉上房揭瓦胡作非为的年纪,沈家是从立国开始便是书香门第的缙绅世家,沈子安幼时曾经跟着我的祖父学习过一段时间,算我祖父的半个学生。

他大概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我祖父经常用他的功课来斥责我和叶婉不务正业,而沈子安本人也是那种一本正经的性子,他的课桌永远整整齐齐,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世家规矩。

那时候我就坐在他斜后方,上课无聊时就看着他挺直的背发呆,一整节课,他能一直维持这幅恭瑾庄肃、一丝不苟的样子不动分毫。

更可怕的是,相比我和叶婉每天泥猴一样的爬上爬下,他干净工整的连外袍上都没有一丝褶皱,一开始我和叶婉还企图「招安」他,让他和我们同流合污,我们用蹴鞠吸引他,邀请他来和我们一同打叶子牌,只不过都被他摇头拒绝。

我和叶婉每每碰见他,都看见他混迹在我祖父、夫子那群长辈里,恭瑾的立在他们身后奉茶,旁听我祖父他们聊一些艰难晦涩,对我来说不知所云的东西。

而且看他那全神贯注的样子,似乎也并不是做戏。

第四章 这样的对比更加惨烈,祖父天天将「子安」挂在嘴边,所以我和叶婉愈发看不惯沈子安那个样子,都要忿忿的说上一句:「假正经。」后来叶婉想了个馊主意,午休的时候,叶婉跟沈子安说我爬上树上下不来了,求他帮忙,她将沈子安骗到西苑的杏树下,沈子安站在树下抬头往树上张望的时候,我就从茂密的枝桠间钻出来,对他狡黠一笑。

他愣了愣,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我就攀着枝桠用力的踹向枝干。

西苑的这棵杏树有上百年历史了,听说是我祖父的爷爷当年亲手栽种的,黄杏茂密,个个有鸟蛋大小,到了成熟的季节,无数鸟雀争相啄食,而地上往往也会落了一地的熟透的黄杏。

曾经有人问我祖父何不织网拦雀,我祖父就笑:「本就是天地滋养的树木,当回馈于天地间,抽芽开花、结果落地,不过遵循造化,顺其自然。」府上的仆人、天地间的鸟雀,只要想吃都可以来摘,可是这棵树的果实实在太多了,无论怎么摘都摘不完。

所以在我这一踹之下,很多熟透的黄杏噼里啪啦的犹如冰雹一样,劈头盖脸的朝毫无防备的沈子安当面砸下去了。

沈子安下意识抬手遮挡,这大概还是他第一次这样狼狈。

叶婉早远远的躲开了,在远处笑的前仰后合,银铃一样的笑声传到树上,我从翠绿的层层叠叠的枝叶间伸出头往下看,边看边得意洋洋的朝沈子安摇头晃脑,说:「沈子安,你还假不假正经啦?」沈子安抬头看我,脸上却没有我想象中的狼狈和懊恼,只是看向我旁边,然后神色一变,说:「小心——」下一刻我爬的那根枝桠断裂,我「扑通——」一声在枝叶间往下坠落,惊慌失措间,我只抓住了无数树叶,看见一束束阳光从窸窣的枝叶间穿过投射下来,我这在失重中认命闭眼坠落,落地的时候,我听见沈子安的一声闷哼。

我这样捉弄他,他还扑过来接住了我。

后来沈子安左手骨折修养数月,我也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沈子安是为了接住我见义负伤,而我是因为被祖父不留情的打了二十棒家法下不了床。

等我好起来,我就成了沈子安最忠实的小跟班。

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我竟然嫁给了他。

我站在沈子安身边为他宽衣,手刚碰上他的衣襟,他就僵住了,然后下意识抬手握住我的手。

我在潋滟的烛光中不明所以的抬眸看向他,他垂眸迎上我的视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饮了太多的酒,他向来冷淡如白玉般淡漠的脸色有些微红,但依旧清俊矜贵。

见我望着他,他顿了顿,才缓缓放开我的手,嗓音嘶哑温和的说:「等下还要出去敬客饮酒,我只是放心不下你,先过来瞧瞧。」他这话一说,我的脸也红了,其实我本来没别的意思,只是以为他要休息所以为他宽衣,如今他解释的这一句,倒像是——倒像是——我低头咬了咬下唇,沈子安这时候倒是笑出来,不过没笑的太明显,还好这时候喜房外他的贴身侍从站在门外,声音压的低低的说:「主子,少府寺卿醉了,在前厅说要见您呢。」沈子安应了一声,然后又转过头来看我,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他说:「我很快回来。」我低低嗯了一声,然后看着他推门出去的背影。

他走后,整个喜房又安静下来,只空气中还残留他身上的气息和温度,我无事可做,只好坐在床榻边,百无聊赖的发呆。

其实我祖父一开始为我挑中的夫婿是沈子安。

只是后来朝局动荡,先太子被谋杀一案中,沈家也牵连其中——沈家一直拥护正统嫡派,拥护太子,当年太子被杀后,沈老爷子为了保住自己的嫡子,也是唯一一个独子,自请将沈子安调离京城,外派到穷乡僻壤做县官,算是让他远离政治中心,以免被牵连。

再后来就是朝权迭代,三皇子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谢卫成了新朝最炙手可热的权臣,而沈子安依旧归期不定,我已经十七了,那时候叶婉都嫁人有孕了。

我祖父等不下去,加上也不想让我搅进沈家和先太子的这些浑水里,所以千思量万斟酌,最后定了谢卫。

嫁人前,我祖父跟我说:「谢家关系简单,只有一个生母年纪也大了,祖父在朝堂和谢卫打过交道,他虽然行事心思莫测,但从他对他亡妻的行径来看,人品也算不错,是个能靠得住的,以后必不会负你……」最重要的是他是天子近臣,只要没有大错,几乎可以确保三代人的钟鸣鼎食,我嫁过去,祖父他百年后,也能安心合眼。

也是巧,我嫁给谢卫的第三个月,沈子安就从潩州回来了。

他听闻我嫁人,还托人送了我一串昂贵浑圆罕见的夜明珠,权当是贺礼。

再后来就是我小产,我和谢卫和离。

第五章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祖父为我精打细算,也没算到我会落成现在这个局面。

我从谢家回去那天,他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家,一直守在卫国公府的府门口吹着冷风等着我。

我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他就含泪看着我,我祖父这辈子运筹帷幄,那还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那样难过苍凉的表情,他干瘦的手死死的握着我的手,悲怆地说:「阿柔,是祖父对不起你啊。」我眼泪瞬间就落下来了。

再后来他将自己关在书房,直到沈子安上门探望他。

三皇子登基后,沈家作为向来拥护正统嫡派的名声就可以派上用场,按理来说,三皇子这个皇位是捡漏来的,只是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他既然坐上那个位置,就是皇帝,所以沈家认了。

沈家认了,还颇有微词的百官也就认了。

唯一令新皇忌惮的大约就是那个下落不明的太孙,因为按照正统,那才是正宗的储君。

所以新皇虽然依仗的是谢卫,但这些世家的支持他也不能不拉拢,拉拢加敲打,帝王的制衡之术。

其中以沈家为最。

沈子安拜访我祖父拜访的很频繁,他们经常在书房商议事情。

沈子安每次过来,都会给我带一些无足轻重但很精巧的小玩意。

比如城东泥人匠捏的泥人,比如怀花楼的花糕,比如街头的糖葫芦——还当我是幼时那个跟在他身后胡作非为的小姑娘。

可是一晃眼,我们都经历了这样多的事了。

就这样转瞬又过了一年,在有天沈子安离开后,我祖父叹口气,问我愿不愿意嫁给沈子安。

我从未想过。

沈子安确实应该成亲了,他从潩州回来这些年,听说媒婆说亲介绍的都快把他家门槛踏破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不曾相看上任何一家的小姐。

他的好友曾在酩酊大醉时开玩笑问他在等什么,据说沈子安沉默良久,才说:「我也不知道我在等什么,我只知道我等不到了。」这话流传出去,满京都待字闺中的心碎了一地,暗暗揣测芝兰玉树如沈子安,都有爱而不得的时候,也不知道那位能让他叹息说出这句等不到的姑娘是哪家千金,一时之间满京都人人都为他叹息扼腕。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我从小跟在沈子安身边,对此还是知道一、二的。

沈子安以前就是清冷,他待人虽然温和但骨子里却是疏离的,那时候暗中喜欢他的世家小姐不少,就连他来我府上跟着我祖父求学时,我府中的很多丫鬟看了他也暗暗脸红。

不过他一向目不斜视,冷淡疏离。

但只有一个,国公侯府家的嫡长小姐王妍之,那时候国朝花会,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我祖父刚罚了我禁闭,我没办法,只能去缠着沈子安,好说歹说央求了很久他才点头答应带我去花会凑热闹。

后来在蜿蜒的花海中,我就曾看见这位王小姐低头羞涩的站在沈子安面前,温声细语的不知道在说什么,难得的是,沈子安的神色也颇为温和,两个人说了很久的话——这对沈子安来说是很破天荒的了,所以我对这位王小姐就格外注意了些。

王家这位嫡长女还未及笄便才学满京都,又长的纤细漂亮,后来我还给她给沈子安传过几次信,都是请教诗词歌赋的,这也不算私相授受了。

沈子安去潩州后,她及笄待字闺中硬是两年未嫁,我当时便猜测她大概是在等沈子安回来——只是三皇子回京后将她纳进了宫,是如今的贵妃娘娘了,听说也颇为受宠。

一入宫门深似海,沈子安口中那位等不到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她。

不过若不是她,这些年沈子安身边也确实没看见什么走得近的女子。

我祖父叹息一口气,跟我说:「阿柔,祖父大限将至,陪不了你太久,你终归还是要嫁人的,何况,何况……」中间的何况我祖父到底是没说出来,他只是问我,「你嫁不嫁他?」我沉默很久,才问祖父:「沈子安知道吗?」

第六章 我祖父叹口气,跟我说:「就是他向我求娶你的,八抬大轿,正妻之位,永不纳妾,这是他跪在我面前给我的誓约。」我愣住了,转瞬才想明白过来,其实朝堂上的波诡云谲离后宅向来遥不可及,不过想想也能明白这中间涉及到的一些政治上的考量。

也只有这个理由,不然沈子安娶我,难道是因为喜欢我吗?

我和谢卫和离后,卫国公家算是和谢家在明面上彻底闹掰了,而沈家代表的百年缙绅世家和谢家这样的新的入侵权贵势力势必也是水火不容的。

我们沈家虽然人员凋零,但沈家风骨依旧在,功绩依旧在,我祖父是前朝老臣,朝堂上也是威望犹在,很能说的上话,群臣敬畏,新皇有时拿不准主意的时候都会请教我祖父……我祖父吸取上一次的经验,他摇头说:「我算是看开了,人算不如天算,我再机关算尽也僵不过天意,索性顺其自然,由他去吧,我只问你,阿柔,你愿不愿意嫁?」我其实没有嫁人的心思,更何况是沈子安,他会遇见更好的,但……是沈子安主动提起。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祖父和沈子安之间达成某种协议,刚好沈子安也等不到他要等的人了,所以索性求娶我?

但说实话,沈子安确实是我最好的人选了,待我祖父百年,我们两家这些年的情谊,他会帮我一起扶持卫国公府家的门楣。

沈子安做事稳重妥当,我又是他看着长大的,在他眼里估计就跟他妹妹一样。

我的路已经被安排好了。

我看着我祖父苍老消瘦的脸,他花白的头发,他端起茶杯已经颤颤巍巍的手,心里一酸,我默默俯身将脸靠在他的膝头上,如幼时般,我说:「我愿意。」前尘往事令人怅然,我靠在床边等沈子安,等着等着,什么时候睡着了都不知道。

我是被突然惊醒的,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喜床上,沈子安正轻手轻脚的为我拆发簪,见我醒来,他手微顿,然后轻声问我:「是我吵到你了?」我摇摇头,手撑在床榻上想坐起来,沈子安手隔着中衣扶着我的后背撑了我一把,他看起来清清冷冷的,但掌心却炙热,隔着两层衣服传到我后背的肌肤上。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羞涩,所以坐在床榻上,佯装自然的自己去拆发簪,然后低声问他:「外面的宾客都散了?」他低低嗯了一声,视线借着烛光落在我脸上,唇角微微往上。

大概是红烛潋滟,所以衬着他的目光和神色都有种温柔的恍惚。

于是我也对他笑了笑。

老实说,其实嫁给沈子安前,我本来是有些担心的,因为我们太过熟悉,虽说小时候他在我祖父这里借读时我年纪还小,后来他离开京都去往潩州时我还情窦未开,但我们到底也算是从小闹到大的。

沈子安对我来说,如兄如友,小时候我闯祸都是他为我收拾烂摊子。

再熟不过的人突然变成如此亲密的夫君,我本来以为我会有一段尴尬或者要适应的时期,但很奇怪,和他在一起时,仿佛一切都水到渠成般自然。

气氛宁静安和,他身上是我一贯熟悉的温和包容,我低低问他喜宴上的趣事,他低低的回,然后一边看着我卸妆一边为我介绍明天敬茶我要拜见的婆母。

他语调闲适,娓娓道来,很快就令人渐渐心安,最后喜烛将熄时,我其实有些紧张,但沈子安只是吹熄剩下的蜡烛,平躺在我身边,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温热和气息。

过了一会等我放松下来,他才倾身过来抱住我,他身上有很淡的酒香,怀抱炙热温暖,说出的话却冷静自持又彬彬有礼,他在我耳边低低的问:「可以吗?」我顿了顿,伸手回抱住他。

沈家人际关系庞大——这是所有百年世家的特性,讲究人丁兴旺,多子多福才能热热闹闹,所以不兴分家。

但沈父沈母很好相处,沈父虽然威严冷淡、刻板严肃,但待人客气有礼,沈母温声细语,在我敬茶时叮嘱我些琐事,然后将自己腕上的玉镯退到了我腕上。

虽然客气,但也不亲热。

余下的那些妯娌嫂姑们也是温声笑语,夸赞我温婉大气,身条匀称,笑着让我早日为沈家开枝散叶。

第七章 我想象中的那些难听话抑或是冷嘲热讽,倒是一句也没听到过。

只是下座有个年轻姑娘站在门楣处看着我咬着唇,目光不屑又高傲,一言不发,只在她母亲从她身后推她一把时,才不情不愿的对我叫了句嫂嫂。

我朝她望了一眼,知道这是沈子安的表妹宋莜莹。

所以我对她微微笑笑,递过去一个封红。

大概是怕我不习惯,前三天沈子安推了公务,一直陪我熟悉环境,他成亲晚,和他同岁或者比他小点的堂兄弟们都早已成家生子,那些小娃娃刚好是天不怕地不怕顽皮的时候,每每撞见沈子安陪我的时候,都在远处一边围观一边大声笑:「哎呦,小叔叔娶新婶婶,天天腻歪在一起,老房子着火了呀。」我忍不住笑,沈子安只比我大几岁而已,离老房子远着呢,我偏头去看沈子安,他神色不动,岿然自若,我忍不住调侃他:「你小侄子们说你老呢。」他抬了抬眼角朝那边看一眼,轻描淡写的说:「想必是日日太闲了,等下我就去跟他们夫子说,课业好像还可以再加重点。」我忍不住笑。

三日后,他陪我归宁去看我祖父,从沈府到我卫国公府,其实只有三条街道,我的意思是一切从简,沈子安本也就是低调不喜张扬的性子,只是这次却没依我。

归宁的车马热闹隆重,回门礼就放足了三马车,不少人驻足在两旁看热闹,沈子安亲自骑着高头大马,在我马车前为我开道。

我知道这是沈子安在给我撑腰,我嫁给他,外面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有人说是我祖父以沈子安的老师之名相逼,有人说沈子安捡谢卫不要的破鞋穿,有人说是我借少时情谊以死相逼沈子安娶我——终归没有一句好话。

沈子安为我这样高调,不过是向外人摆出他的态度。

我嫁给他,他就将我纳入羽翼下,我想即使不喜欢我,他这样看中责任和义务的人,也会给我好好撑着腰。

哪怕我其实并不在意——多热闹新奇的事外人不过嘴碎三天也就过去了,日子一天天过,谁又能眼睛一直盯在你身上翻来覆去的搬弄这点是非。

过朱雀路时一直缓缓前行的马车却突然停下来,我撩开帘子看了一眼,是一队骑兵,大约从城外办差回来,刚好和我归宁的马车撞上了。

为首的一身玄衣,上半身被遮挡,瞧不太清楚,我正在疑惑,就听见沈子安的声音,他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隐隐传来,说:「谢大人,这是当差公办回来述职?」我愣了一下,放下车帘,过了片刻,才听见谢卫那熟悉又令我陌生的声音,和他和离从谢家搬走那天,我就发誓我此生再也不想听见他的声音。

可如今乍然听见,倒也平静漠然,没什么别的心情,就是像听见无关的陌生人的声音一样。

谢卫的声音冰冷,含着淡淡的冷嘲,他说:「在冀州听闻沈大人娶妻的事,只可惜我身负圣旨在外办差,没有时间上门祝贺,日后若是有时间,再补上。」沈子安的声音倒是客气,他说:「无妨,日后等我喜得麟儿,谢大人再送上双份大礼就好了。」「呵——」这是谢卫不明含义冷笑的声音。

京都谁不知道这两个人水火不容,从政治立场到阵营规划,这两个人都是对立的立场,不过从此刻他们这样言笑晏晏寒暄的样子来看,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朝堂上剑拔弩张对峙的局面。

马车又缓缓动起来,大概是谢卫让开了道,我低下头,只是马车刚走一小段,我这侧的车帘突然无风自动,掀起一个小角,我下意识偏头望过去,刚好和骑马立在路边冷冷望着我的谢卫四目相对。

他骑在黑色的高马上,手里握着缰绳,眼神冰冷,面无表情的望着我。

我顿了顿,无动于衷的移开了视线。

直到那侧车帘重新垂下。

我很快适应了沈家新妇的身份。

我将沈子安照顾的很好,他应酬多,政局虽然平静,但两党之争不过是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涌,湍急汹涌的只等待一个引子罢了。

世家这边又事事以沈家为首,一举一动都要小心斟酌。

但不管应酬多晚,沈子安都会回来,所以在差不多的时辰,我常常会提着灯笼亲自在门口等他。

然后回到小院,为他更衣,让小厮准备洗澡水,在他沐浴前将冷好的解酒汤递给他。

我事事周到细致,谨言慎行,循规蹈矩,做的无可挑剔,主院那边大概很满意,母亲还遣人给我送了些东西过来。

只有沈子安在我的服侍下却沉默好久,最后才叹口气,说:「阿柔,你性子变了很多。」我笑起来:「哪能还跟幼时一样淘气胡闹。」他顿了顿,才淡淡的说:「有我在,你就可以。」

这下轮到我愣住了,他抬头对我笑,他其实不常笑,我看过他对别人微笑的样子,即使笑起来,也是疏离冷淡的客气而已,可现在大概是烛火的缘故,他眉眼十分柔和,跟我说:「不怕,有我呢。」我回过神来对他笑,说:「这也是我愿意为你做的。」四月初的时候,国公府的侯府夫人给各府下帖子,邀请一些世家小姐和公府夫人去赏牡丹。

我也收到了请帖。

我不太想去这种场合,我以前其实也挺喜欢热闹的场合,但现在却越来越喜欢安静,比如和沈子安一起在书房看书,他在他的书房给我辟出来一块隔间,放了檀木案几还有书架。

有时他和幕僚谈事情时,我就在隔间窗户下晒着太阳看志怪小说。

等他谈完事情,偶尔会过来在我旁边处理公务,有时也会问我在看些什么东西,我就温声细语的和他说我看的那些故事,他听的倒也认真,宁静的氛围很令人安心。

但必要的应酬也是不能少的。

国公府的侯府夫人这次邀请各府夫人去赏牡丹,估计也是个幌子,她和国公侯的嫡长女王妍之入宫当了皇贵妃,但还有个二女儿,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这次大概也是为了相看一下。

所以她宴请女客,国公侯那边也宴请了不少未娶正妻的世家嫡子。

沈子安因为翰林院有事,所以我一个人去的。

马车停在国公府门口,我下来的时候刚巧碰见叶婉从我对面的马车下来,我们相视一笑,然后一起进去了。

国公侯府夫人看着我,不冷不热的打了声招呼,对我身边的叶婉要热情的多。

倒是她身边有个夫人看着我感慨,说:「这是卫国公府家的嫡长孙女,我上次见她她还是在襁褓里呢,一晃眼都嫁给沈家子安做新妇了,长得真是国色天香,我看着都忍不住心怜。」她周围的夫人都笑。

又客气了几句,国公侯夫人有些心不在焉,等婢女过来说世国公家的老太太来了时,她立马和我们请辞,带着人过去迎接了。

周边的人散了后我和叶婉终于得到片刻的清闲,沿着后花园这才实实在在的开始赏花,叶婉低声问我:「你什么时候得罪过国公侯府夫人,我瞧着她对你好像有些芥蒂的样子。」老实说,我也有点莫名其妙,但总归不能是为了她已经进宫当上贵妃的大女儿吧?

不过,很快我就知道原因了。

我岔开话题和叶婉聊些别的闲话的时候,过来一个丫鬟,对叶婉行礼,说是世国公家的老太太在找漕运总督家的夫人呢。

叶婉跟她过去之后,我一个人沿着花径欣赏牡丹。

姚黄、魏紫、赵粉、豆绿、二乔……国公侯夫人品种倒是蛮齐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