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月不照我》 第1章 这一年,是她离开后的第多少纪元,我已不大记得。

只隐约记得四季有了许多个轮回,我身边的草和树来来回回得黄绿,钻我躯体的蛇虫鼠蚁也繁衍了几百代。

难得有个蚯蚓成了精的,竟有了些造化,能看到我的魂魄。

它一边钻土问我为何不去投胎?

我记得自己从前是个不大爱说话的人,可太久没同我说话了,就一口气说了许久,道:“我也不知,我一醒来就在此处,勾魂的阴差并不来寻我。”

蚯蚓君即便是成了精,尚未被点化的脑子也不会知道天上地下的仙人们打什么主意。

它十分爱打洞,以为农家松土为修行,偶尔会在田间听见谁家娶了亲谁家生了儿这类的事来和我说,同我憧憬凡人的热闹日子。

我活着的时候也经历过这样的日子,但已经过去太久,半推半就得大多已经不记得了。

只唯一记得怀中曾有一份珍藏的书简,却被一位路过的新娘拿走,她也十分善良,见我无人掩埋曝尸荒野,为我掬了捧黄土。

我那时无比庆幸书简已经随我的尸身一起被蛇虫鼠蚁啃食,被日晒雨淋消融,连带着我那些不可言述的旧梦彻底腐烂。

后来又过了许多年,蚯蚓君修行很努力,在凡间做了个小土地公,有两位我的熟人从他这里找到我。

他们一黑一白,面容可憎,是受她曾经所托前来,一个问我愿不愿意入轮回?

一个问我愿不愿去她为我安排的那条路?

我恨她骗我,又丢下我,可我还是问他们,哪条路能见到她我去哪里。

于是白衣少年化作七彩的神鹿,带我跨过百国,四海和八荒,在雾霭沉沉中停在天的边际,临走前却吞了我的记忆。

这里将明未明,将黯未黯,我走了很久很久,在一棵枯树下遇见了痛惜的灵宝天尊,他似乎很喜欢我,点化了我做徒弟,将我分去管理仙凡典籍。

仙史浩渺,藏着人间更迭。

我花一千年潜心修读,一日,在整理一片旧书时找到本人间典籍,这大抵是哪位仙家在人间历劫时所记,我只当是个游记话本,读来打发时间。

子虚山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山上长怪兽,水里长怪鱼,平地拨开草丛就是一堆的毒蛇,因此没什么人来此地游玩。

此处是一片荒山,我是这荒山的泽君乐游。三百年前得了点机缘被点化,被一脚踢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别看此处就我一个大活人,实际这山上长的,水里游的,地上爬的,都是我的臣子。

他们奇形怪状,且丑得令人发指,且心狠手辣。

我们家这山头邪性得很,啥也种不活,就跟天上的神农王造福人间时专门从手指缝里漏了这么个巴掌大的地方似的,独独留着一山的命给阎王爷年底充点业绩,

可惜每日会有白色的石头每天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我刚被从天上踢下来的时候,因为愤怒对天唾骂被雷劈得满山乱跑,这群家伙猫在洞穴草地里,估计没见过哪种生物生命力如此顽强,看雷公电母批累了后离开,黑成焦炭的我竟然还十分坚强得活着,叼来许许多多石头给我。

第2章 我的小心脏刚被雷劈得直抽抽,转眼看见这么些分不清是脸上长了五官,还是五官上长了脸的生物,吓得差点先去阎王面前报道,而后看见他们当着我的面把那石头吞了,我是真的死命掐着自己的人中才不至于昏过去。

石头做粮食,这是何等的心狠手辣啊,连自己都不放过。

我来此处后,不许他们这样吃,更不许他们趁着我快饿昏了时直接掰开我的嘴往里塞石头。

我想让他们尝尝正常人吃的食物的滋味,可我丑陋的臣子们说:山主,什么是正常食物?我们自小就是吃这石头出生长大养孩子,也不曾见过我们以外的生物。

天对他们只有远处的一线,而地,于他们也只有未被海水包裹的一角。

我可怜的孩儿们,一生就这样困在方寸之间,不知自己丑陋又愚昧。

我想去求隔壁堂庭山的秋灵君借我些粮食。

堂庭山在子虚山往东八百里的地方,山上有许多棪木,有许多白猿,多产水晶和黄金。

因此经常有凡人前来,为求庇佑,在堂庭山上为秋灵君建庙祭拜。

可惜我不会水游不过去,只好做筏子,却也每次划不了多远就沉水。

丑大和大丑在岸边感叹我的锲而不舍,等我累了躺在沙滩上想痛骂老天时依偎在我颈边。

他们说:“泽君,您若饿了,就食儿吧,儿虽丑,却可果腹。”

我心中酸涩难忍,越发努力做筏子去堂庭山。

后来我的筏子还未做好,秋灵君却先踩着金色莲花顺着海风飘来。

他穿着玄色的好衣裳,模样凌厉俊朗,从前在天上等候分配山头时,就经常有仙女从他经过时偷看他。

我那群孩儿没见过世面,瞧着这么副好皮囊就羞得钻进了我的袖子里偷看。

我倒是没那么肤浅,抹了把嘴边的口水,见他手里还封了张拜贴,礼数倒做得好。

我也不好显得太小家子气,挺了挺胸膛,端声问他:“不知秋灵君来我家有何贵干?”

秋灵君纠结了许久,眼瞅着拜贴都要被他揉碎,才终于鼓足勇气看我,拱手道:“乐游君,能否帮我去人间办件事?”我琢磨着他的话,倒是有些讶异。

诸君莫要认为都成了仙,早就前尘往事尽忘,与人间再无纠葛。

须知凡人点化的仙总带着些六根不净,前生总会欠些情啊爱啊恨啊种种还不尽。

凡人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更何况要修功德的神仙。

诸行不净,大道不成。

只是神仙绝对不可插手凡人命数,不是报应他人,就是应在己身。

想来这位秋灵君便是怕如此,才找上我来替他顶一顶天罚。

我摆摆手不想去,但想想我那群连白米都没见过的孩儿们,接了秋灵君的拜贴。

我不放心,同他立了书简约定道:“我不在时,你须得照顾我这些好孩子。”

“不能让他们一日少许三斤牛乳,十斤牛肉、十斤白米面......若他们少了一两肉,我便不再帮你,还要砸了你的家烧了你的庙......”

若在人间还要加上句:睡了你滴老婆,卖了你滴儿女......

真是活脱脱流氓做派。

不过秋灵君财大气粗,他们家山头流的都是黄金,根本不愁花,便点点头。

我同大丑丑大告了别,让他们回家同其他人交代了,千千万万不能让秋灵君少给一粒米,泽君我只在人间耽搁些日子,最多十几日就回来。

说完大丑丑大留恋得蹭蹭我的手指走远了,秋灵君则抓着我去往人间。

那个,我死前不曾见过,死后也近六百年不曾去往的人间啊......

第3章 永安十年大年初一。

这一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金灿灿的太阳从海的尽头爬出来,照在放了一夜炮竹的泉州城,驱散了些冬日的寒冷。

按照规矩,泉州百姓大年初一并不同亲戚串门拜年,只想着起早去将军观中上香捐钱,期望神仙瞧见自己的诚心,求个新年的好运道。

谁知正跟着人群默念所求之事排队等候,一阵喧闹惊呼声,夹杂在堂上享受香火的将军神像被推到的摔裂声传来,都来不及指责是何人发疯,不敬神明,众人赶紧诚惶诚恐得跪下磕头求神灵原谅。

那推到神像的人被庙中的道士静一抓住,看着模样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十分桀骜的模样,竟然要两个成人才能被强压到碎了一地的神像前跪下,还能许多次挣扎着要起身,叫嚷自己不跪畜牲,尤其还骂了一通这些跪拜他的人都是傻子笨蛋,都被这个畜牲给骗了......

这一下可是犯了众怒,你骂一个人就骂呗,连带着一屋子的人都骂了个遍。

这小小年纪,气性也太大了吧!

这不得替他家长辈先给他个完整的童年?

众人涌过去,吐唾沫的唾沫,扇巴掌的扇巴掌......都想给这臭小子点教训,抓人的静一这时被夹在人群中,想走也走不掉,也跟着遭殃,高声喊着别打别打,可这时中途也不知道是谁这边给了他一巴掌,那边踹了他一脚......甚至还有气狠了直接抬起供神的手腕粗的一捆香火直直插下来......

大有送这孩子直接上西天的架势......

那孩子也机灵,缩了脖子蹲下,因为身形清瘦竟然还能在重重人腿中钻了出来。

只听围殴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道凄惨的哀嚎声:“李大娘,你扎错了!”

众人顿时静了下来,稍微散了些距离,这才瞧见那捆香火扎在庙里的道士胳膊上。

这时节正是隆冬,人人都穿得厚棉衣,那捆香火却不需要手扶就能直直立于手腕,底部漫着鲜血,可见力度之大,精度之准。

要不是被扎的是自己,静一都想夸一句李大娘老当益壮,真是女中豪杰。

他捂着伤口,愤愤得盯着今日骚乱的罪魁祸首——赵承。

这已经不是这家伙第一次来冒犯神明,自前年他爷爷赵老爷子病倒,不能再跑来冒犯神明,就把这项艰巨的任务交给了他孙子。

是的,诸君没有看错,旁人家世袭银钱和手艺,就这家姓赵的世袭死活跟将军观过不去。

不论是黑的白的红的黄的紫的绿的蓝的灰的、大的小的圆的扁的、好的坏的美的丑的、新的旧的各种款式,城里谁出钱建将军观他就去谁家门口闹,哪一处的建成了,他不是上门泼墨就是上门放火烧将军......

明明赵家老爷子年轻时,也亲眼见过将军保卫家国的神勇,怎么还能这样冒犯他?

赵承瞧着这一屋子因他而起乱状,丝毫不觉得愧疚,反而对着笃信将军的人做了个鬼脸,不屑道:“我早说了这家伙不是什么好家伙,偏你们还每日跑来供奉香火,他若真能庇佑你们,又怎么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可见那些什么灵验都是狗屁......”

“你闭嘴!”

静一忍不住了,大喝一声打断他的胡言乱语,冲过去要势必要抽烂这家伙的屁股。

赵承见自己捣乱的目的达到,每日垃圾话的成就也完成的非常棒,对着散落一地的神像十分讨打得拍了拍屁股,脚底抹油赶紧溜得没影。

独留剩下的人不爽得收拾一地狼藉。

“就这样的人砸了你的金身,你不生气?”

第4章 海上飘了好几日,乐游君才同秋灵山君到了人间,刚来此处隐了身形旁观了所有。

开始乐游君倒是挺惊奇,秋灵君竟然前生是个将军,这样受人尊敬,香火鼎盛,难怪分山头时能落在那样好的堂庭山。

偏偏她沦落到个鸟不拉屎的地儿,足可见人间是真没人供奉她。

没想人比人气人,仙比仙也气仙呦!

乐游君心里长吁,许久等不到秋灵君的回答,反而听见凡人们打扫一地狼藉时道:“这赵家也真是,回回找将军的麻烦,偏将军也不显灵罚他......”

神仙做到这地步,也不知夸他是宅心仁厚,还是窝囊了。

乐游君在心中甚是后悔,早知这人这般窝囊,她就早早些报酬了——比如挖了他满山的金银铜铁,圈了他们山上的白猿,卖到人间还能赚点儿银钱给我家俩丑孩子买些吃的......

她在心中盘算半天,喜滋滋得想和秋灵君加个价,谁知一抬头这人早已走远,不见踪影。

神仙要找人不过是抬抬手的事,可乐游君她最不爱做皇帝不急太监急的事儿。

人间太久没来了,四下吵吵嚷嚷的,乐游君慢慢在道上逛着,肚里馋虫作怪,带着她停在个卖面条的妇人摊前。

这妇人摊子十分红火,备下的桌子皆坐满了人,刺溜刺溜吸面条,瞧着人流口水。

乐游君便挪了位置在后面等,正好坐在个孩子身边,瞧他忙着给妇人端碗擦桌后,就拿了石头去一边在地上写字。

不过大概是不怎么熟悉,写起来歪歪扭扭,还有些笔画都漏了。

左右无事,乐游君出声点了两句,小孩儿倒也聪慧,一笔一划认真写了,还来问她别的字怎么写。

这一教,不知不觉还又被几个人插了队,一旁的妇人瞧了十分不好意思,请她免费吃了碗肉料满满的面,道:“这年岁读书都是要去私塾交束脩,我家温饱都难,孩子便只能趁着家中不忙去学堂偷听,字都认不全,还想着来日帮我读信和给他在军营的爹写信......”

男人不在家,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确实不易。可这都是凡人命数,她无能为力。

不过妇人求的也不是这些,等她吃完面,妇人观察了她半天,才嗫喏道:“姑娘,我瞧您心善,能否帮我个忙,帮我读封信?帮我读信的话我就不收您钱了。”

嗯......乐游君毫无纠结。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妇人看她同意·,将一直小心揣在衣襟里的信递给她,很是期待。

可看了一眼,乐游君却问道:“这信,你还给谁看过?”

“这信寄来本该是要去街上请人看的,但最近这生意不好,这孩子又生了病才耽搁了。”妇人解释道,似乎是怕信里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紧张得问道:“这信里,可是写了什么军中的机密?会不会影响他归家?”

听见并无他人看过,乐游君略微沉吟了下,笑着道:“并无不妥,只是你丈夫在心中说了些私房话,我不好读出来。”

第5章 闻此,妇人松了一口气,转瞬面上又浮现淡淡的粉红,又羞又热的,让旁人瞧见夫妻间的私房话可真是不好意思,可想着那人已许久没有消息,战场最是无情,她委实想知道他的近况,就并没有要回信。

乐游君垂了眸,道:“这信上说,他一切都好,前段时日断了书信是因为战事紧张,日日备战战友并无精力帮他写信,让你担心万分抱歉。他问您家中如何,你身体如何、安儿什么如何,家中生计若艰难,劳你辛苦,待军中粮饷和奋勇杀敌的奖赏发下来,他会托退伍的同乡给你带回来,有了钱你便不要紧衣缩食过日子,该为自己置办些衣裳,安儿若想读书你也千万送他去......”

唠唠叨叨,生怕有什么自己没有说到的,妇人听了,捂着心口竟然激动得流了眼泪。

瞧见乐游君读完了的样子,心中舍不得信竟然能读得这般快,若能再多读一会儿,恍惚能瞧见她丈夫坐在面前同她絮絮叨叨家中事。

但能知晓丈夫还活着她已是万分满足。

小心翼翼接回信,她虽看不懂字,可摸索信纸的时候就如同抚摸恋人的脸颊般轻柔,好半响才平复下心情将信收回衣襟里,对着乐游君千恩万谢。

“姑娘宅心仁厚,今日帮了我大忙,日后您来我这儿吃面我绝不收钱,您想吃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待我丈夫归家,我们夫妇二人再好好感谢您一番!”

日后日后,哪会有什么日后。

乐游君垂眸瞧着这妇人,凡人确实愚昧无知,只她两句模棱两可的话便能高兴得流泪。

那她若要真的读出来信上的话,她又会是如何呢?

那张被抚摸得边缘柔软的纸上赫然写着,他的男人在军中立了功,得了上面的赏识,好模样又遭了贵女看上,就此飞黄腾达,这次寄信过来便是告诫自己要与这妇人断了夫妻情分,儿子他也不要了,至于同乡带回去的银钱,就权当是这些年劳她照顾公婆到去世的辛苦费,待收了钱切莫再与他扯上关系。

何等绝情......

升官发财死老婆的人生三大乐事这男子如今就占了两样。

莫说乐游君说的那些话是平白无故给了这妇人期望,期望一个永远不会归家的人,会白搭了自己的一生。

可这大年初一谁家还出来摆摊卖吃食呢?昨夜自己家中的年夜饭都多得要连吃许多天了让人看着就反味了,须知谁家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今日顶多是卖香火的有些生意。

更何况这满街吆喝的摊贩,谁家有那些闲钱净做些没人吃的东西来这三九寒天里冻着。

最主要她与秋灵君前去将军观时路过这条路,冷清得狗都不出门,怎么凑个热闹的功夫就能喧闹成这般?

一切不过是一场幻境。

说些她爱听的话又能如何,反正她早就死了。

乐游君好歹是个神仙,虽说不大入流,但一眼看破红尘的功力还是有的,她伸手在妇人肩上拍了拍,道:“方才信上还有一句我忘了说。”

妇人忙着下面,闻言忙擦了手,像聆听夫子圣训的稚痛般恭敬:“我丈夫还说了什么吗?”

“他望你珍重,万分珍重......”

这话平白无故的,都有些不像她那自小就莽夫的男人说的话了。

妇人原以为自己会羞涩得不行,不想竟一时落了泪。

她伸手去擦,却越擦越多,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一人讨生活的艰辛,竟然当街嚎啕大哭起来。

忙着跑腿招呼客人的小孩儿听见自己娘亲在哭,还以为是她受了谁的欺负,霎时间化作一团黑气铺天盖地得扑过来大有吃人的架势:“不许欺负我娘!你说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第6章 乐游君不仅不怕,收妖可是大功德,平日里哪能遇到这好事?

可正当她捏诀,那黑气竟然直直穿过她的身体,罡风凌冽,让她睁不开眼,等缓过来,连带着满街的幻境都消失不见。

生气了都不知道吃人的妖......还能有这样窝囊的妖怪?

这一天她接连见识到个窝囊的仙和一个窝囊的妖,说出去估计都没人信。

她正琢磨着,一转身,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那个窝囊的神仙站在她身后,望着她问道:“你在此处傻站着做什么?”

乐游君眯着眼,像是在寻思着什么坏事,可半晌,心里也不过浮了浮些许猜测罢了。

她笑着道:“没什么,只是在想你让我替你在人间跑腿就行了,何必自己还要亲自来一趟,是怕我诓你吗?”

秋灵君没应,自顾自走了。

乐游君也习惯了,这人自同行之初就不咋理她,初见那副有礼的模样可见是装的——人与人之间果真还是互不相识的时候最美好,这话真是不假。

白日里在城里走了一通,秋灵君跟个木头似的啥也不做。

到了晚间,也抠门得很,他在人间有道观,附身在神像上就能休息,乐游君就惨了,没有供奉的地方,也没钱,住不了客栈,只能在地上铺了几个蒲团当垫子,饿了就吃供果,果皮瓜子壳吐的满地皆是,一副十足的无赖样。

她嫌无聊,就自顾自讲起来白日的见闻,秋灵君懒得理她。

“白日里,我就见一妇人带着孩子讨生活,那真是可怜,大人瘦得就剩一层皮了,孩子也又瘦又黄,小得如同三寸丁,也不晓得他家男人死到什么地方去了,让妻儿过得这般凄惨,真是窝囊......”

这时秋灵君才微微睁开眼,乐游君恍若不知继续痛骂:“那妇人不识字让我读信,我一看那信,这妇人的丈夫还不如死了,他啊......在外头飞黄腾达就抛弃糟糠之妻,要去过好日子了!我瞧她可怜,就编了些好话哄她,那妇人就痛哭流涕得......真不知来日她知道真像该怎样难过。”

“倘若......倘若她不难过,还欢欢喜喜嫁了旁人过日子呢?”秋灵君蓦然开口,倒把乐游君吓了一跳,没想这人瞧着庄重的,还有八卦的爱好,瞬间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她道:“若真的欢喜嫁人,与她也是好事,可你想想,她给那人生了孩儿又拉扯大,还侍奉了男人的爹娘去世,那男人却负心的人,平白耽误了她的好年华。”

“她若从最初嫁的旁人,日子虽一样清苦,却好歹夫妻团圆,凡事有个人同她商量,孩儿生病老人去世都有人替她分担,怎么会需要受这日日担惊受怕郎君战死沙场的苦呢?”

乐游君君妙语连珠,把那负心的男人骂得狗屁不是,许久大概是说累了,抿了口凉茶,斜眼觑了面色发白的秋灵君。

“秋灵君,你说这男的是不是有错呢?”

秋灵君附在神像上,此时面色连带着神像都发白,舌尖泛着苦。

也是这时,观外突然传来一声痛呼。

第7章 此刻夜已经深了,狗都睡熟了,竟然还有人前来拜神?

虔诚也不是这个虔诚法吧......

乐游君和秋灵君对视了眼,一个施法将满地狼藉恢复原样躲上了房梁,一个在神像上闭了眼。

赵承揉了揉翻墙率先着地的屁股,一瘸一拐得挪到观内。

白日里他才废了泉州城内一处香火鼎盛的将军观,为了求神,百姓们就会去往其他较小的道观。

他才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只能半夜前来毁观。

他打量着庄严华丽的神像,模样确实是好,可惜就是生前不做人,抛妻弃子最后死在战场上也是活该,没想世上还有人愿意给他修建庙宇,让他享受人间供奉。

这样的人怎么配呢?

他的爷爷现在还因为这样的畜牲病倒在床榻上苟延残喘,生不能死不能。

城中最有名的大夫说治不了,最后找了道士和尚都说是天意,将军观的将军让他死。

天意让他生病?让他苦痛?还想要他的命?

凭什么!

左邻右舍都说这是神明的好意,这是要收了你爷爷上天去享福。

他赵承不服。

生前抛弃曾祖母害她含恨而终,后来又对爷爷唯一的儿子见死不救,现在又要收走爷爷......

赵承恨得牙痒痒,从怀里掏出来把斧头,对着神像脚下就是咔咔就是砍。

乐游君原本是坐在高处看戏,瞧见这副场景也是惊了。

神仙附在神像上时,也会与其通感,这小子是使出来吃奶的劲儿生怕砍不倒神像。

她瞧着秋灵君痛得连带着神像的颜色又白了几度,可神奇的事,这人就是一声不吭,既不显灵也不施法惩罚,甚至还满是慈爱得望着赵承,颇有种夸赞这孩儿力气真大的感觉。

这个画面让乐游君君怀疑自己在做梦。

但她也没有动作,万一这是秋灵君某种不可言说的爱好呢?她收了下巴,看那孩儿辛苦了半天,终于砍得神像只剩一点还连着神台,咒骂了句后,一脚踢在神像屁股上,给它踹下了高台。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观后休息的道士们,慌忙收拾了东西就要冲过来查看发生了什么。

赵承抓紧跑去墙根儿翻墙出去。

动作之利落,可见平日里到底做过这样的事多少回。

匆匆赶来的道士们瞧见满地狼籍,也甚至无奈。

这手笔,不用想这知道是谁。观主嘱咐众人打扫,自己去和师兄弟商量再造神像的事。

有人不满道:“这小子日日这样不敬神明,为何神明不罚?不仅不罚,反而受累的是我们这些信奉的人。”

观主修行有些时日,捏着胡子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道:“上天自由安排。”

其实哪里是上天自由安排,是上天自有欠债。

大半个时辰殿里才收拾干净,众人散了,秋灵君显了身形,因脚跟被砍疼痛得只能坐在蒲团上,旁边则坐着神色不显的乐游君君。

方才那赵承来时心中所思所想乐游君君皆用术法听见。

望着他的眼神简直是意味深明。

秋灵君嗫喏了半晌,才道:“是的,我有一个孩子。”

第8章 这......这可真是没想到......人间的靡靡风气也传到了天上。

乐游君君心中暗爽,这趟人间可真是没白来!

接着秋灵君道:“不过,这是我前生做人时在人间留的血脉。”

乐游君君泄气了,就这?还以为是某段惊天地泣鬼神的仙凡恋画本子在眼前发生呢!

可谁还没个前世呢?谁又没经历过爱恨情仇呢?可若人人都忘不掉放不下,又叫什么仙呢?

乐游君不解:“可如今这已是前世,你又何必这样看重?给他们粮食银钱功名,护了一生无虞也算是全了人世间的情分。”

道理该是如此,天上的神仙都无欲无求,修得都是太上忘情众生皆苦,各人皆有命数,凡是插手,皆有报应。

他又何苦做到这般地步?

可道理是道理,真若能全部放下,修仙之路早就大道平坦,天上的神仙多到神位都不够分了。

“我来人间,是想让我儿能安心赴死,他的魂魄日日逗留人间不肯离去,终有一日会彻底消散,再也不能入轮回。”秋灵君目色沉沉,却有一点光亮,似乎是在黑夜中瞧见了什么,连带着脚上的疼痛都缓了些,停了按揉的动作。

那样的目光,乐游君君下午才在那妇人面上见过。

似乎回忆从前的某个过往,幸福得足以支撑一生的苦楚。

可依照赵承对秋灵君的恨意,想来是不愿意让他见到自己的爷爷。

秋灵君道:“他如今身体不好,那我就去给他看看病。”

看病?看到人家最后去阎王爷那儿?

乐游君君心想:那你曾孙不得直接拿着斧头把你大卸八块?

隔日,乐游君和秋灵君起了个大早。

人间的神像难得捏得和秋灵君本尊像个十成十,赵安也不会认不得他爹,他若顶着这张脸前去赵家,赵承不得拿捆了他当刀削面?

于是秋灵君便换了副白胡子老道的模样,和换了卦袍的乐游君君去了赵家。

起初,乐游君以为赵家也顶多不过衣食无忧的水平,毕竟就算是心存愧疚,秋灵君也不能干涉人间太多。

可没想秋灵君在别的事上窝囊,疼儿子是真疼,若不是不能超过人间帝王的规制,他恨不得将赵家修得犹如皇宫。

亭台楼阁,雕廊画栋,飞檐怪石......

他们由门房通报了能给赵老太爷看病,就被人领了不知多少个垂月门,才终于见到了这位世袭砸神像的赵老太爷。

赵老太爷瞅着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像是棵内外都已经腐朽到了极致的枯木,微微睁开的眼里暗暗一片,确实是没有多少日子的模样。

这倒是和外面传的那副誓要和神明作对到底的硬气样天壤之别。

管家道:“半年前,老太爷便是这副光景,当时请了大夫来看说是让准备后事,没过多少日子老太爷也确实断了回气,家中上下哭成一团,可老太爷又醒了过来,请了大夫来看,也说不出缘由,后来道士僧人又请了个遍,什么理由都说了,其中说的最多的便是家中有不干净的东西附在了老太爷身上。”

“家里什么人都请了,法事也不晓得做了多少回,老太爷还是不好,后来又有人说看老太爷是心里不痛快,一口气憋在心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才一直这样不肯走......两位大仙,你们说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救救我们家老太爷吧!”

不干净的东西?还有心里憋着口气?

前者昨日乐游君君倒是亲眼见过,还不能拿下,就让它跑了,她倒是可以负责这一项,至于另外一项......她觑了眼从进屋就望着自己孩儿的秋灵君,兴许这一切不过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乐游君君摸准了时机,让管家带着自己在赵家逛逛。

至于秋灵君,四下无人,已经恢复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此刻若只看样貌,谁能想到榻上濒死的老人竟是这少年人的孩儿?

赵老太爷还在沉睡,秋灵君伸手想要触碰一下自己的孩儿,最后却停在咫尺之距。

他隐隐听见他的孩子梦中艰难呓语:“娘......娘......爹......不要我们了......”

第9章 赵家的园子生怕不能旁人看出‘老子有钱老子贼有钱老子巨有钱’,所到之处奇花异草怪石假山无一不让人啧啧称奇。

跟乐游君山相比,恍惚此处才是神仙应该居住的地方。

开始乐游君还在算赵老太爷好手笔,什么玩意儿都舍得买,后来想想,他爹谁啊?他爹可是堂庭山山主,那家伙河里流的都是黄金宝石水晶,给自家儿子多少钱都不为过。

乐游君的身旁还跟着管家,为了引来他,给秋灵君父子二人单独的时间,她佯装要在园子里寻妖,手里捧着从道观里顺的罗盘左转转右转转,没事儿停下来沉吟一番,再摇摇头咂咂嘴。

看着真有些神棍模样。

直到她捧着罗盘七拐八拐也不知拐到了何处,罗盘上的指针直直指着前方。

她顺着指针看去,就叫一团黑影立在自个儿面前不到十尺的距离。

老管家五六十岁牙齿都没剩多少的人了,豆腐儿似的颤巍巍惊呼一声:“有鬼!”然后便直直晕了过去。

乐游君十分嫌弃他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倒是好奇得捣鼓这罗盘。

她还以为人间的都是假的呢,没想到真有用啊。

黑影大概是在这园子里横行霸道久了,从前哗啦啦见了一堆道士和尚都没发现过它,甚至还有被它出动现身作弄得落荒而逃的。

可惜这家人许久不曾再找人来给它玩了,今天终于有人自己来到它面前,忍不住有些兴奋。

它巴巴得凑过去,原本还晴朗朗的天蓦然变得有些阴沉。

黑影顿时变成一条粗壮的长蛇缠绕在乐游君身上,长长的信子吐出,獠牙腥臭,没想后者并不害怕,又变成一只巨大的八爪蜘蛛,在她身上爬来爬去,触感诡异,可这女子还是不怕......

黑影觉得奇了怪,难得有女子面对这些这么平静。

它不禁好奇此人真有些道行,比那些装模作样的假道士厉害多了。

既然这样,它得先跑为上!

可脚下还没动作,乐游君一伸手,抓住黑影的后颈,她也不怕妖气鬼气冲天,直接拽回身边。

女人模样平淡,是那种看了千八百十眼都记不住的长相,虽是笑着,黑影却没来由得觉得害怕,瑟缩着求饶:“神仙饶命!神仙饶命!放过我这小喽啰吧!”

乐游君问它:“你让我饶了你,可谁去饶过这府上的主人赵老太爷?”

黑影茫然不解:“谁?”

半晌它才反应过来,惊异得喊道:“神仙神仙,你不会说是我害得他吧?我都没见过他,我怎么会害他呢?倒是这赵家之前天天派人来抓我,我只是为了自保才不得不吓退那些人。”

“哎呦,你还不知道小的我多弱呀,您轻轻一抓我就着了道,怎么可能去还有害人的本事?”

这家伙确实没什么本事,乐游君信它的解释,问道:“那你为何出现在赵家?”

提及这个,黑影顿时急了:“神仙神仙,您神通广大,可能帮我找找我的孩儿,他误入了此处,我在这里找了许久都不见他的影子,您能帮我找找他吗?一找到他,我立刻离开这里,生生世世都不再回来打扰他们!”

它急得跪地上发誓。

活人对天上的神灵发誓,死了的人归阎王爷管,它便对阎王爷发誓。

这是重誓。

第10章 乐游君将它扶起来,问道:“你孩儿叫什么?”

“他叫安儿。”

乐游君抬眸,有一瞬间的惊讶。

那黑影接着道:“我们家是在家边卖面条的小贩,我丈夫上了战场,就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家。前段时日我丈夫一直没有消息,我等得焦心,这孩子也想他爹,便想着拿着钱请人帮我写信去军营里问问他现在怎么样,谁知刚在摊上休息了会儿眯了过去,安儿便不见了踪影,我找了许久,才遥遥看见安儿进了这家的门,就趁着他家门口无人进来了,本想着找到孩子就走,谁知自己还迷了路......”

黑影长吁短叹,它找了孩子许久,也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要是被人贩子拐了,还是出了什么事,她真是死也不能瞑目。

安儿......还有以卖面条为生......

这黑影便是那个请她读信的妇人,可如今却是不认识她的样子。

乐游君垂了眸,道:“你跟着我吧,我带你去找他。”

黑影忙不迭作揖感谢,一路上絮絮叨叨:“多谢神仙,待我找到儿子走出这里,出去便给您立庙上香!您若是不嫌弃,来我摊上想吃什么我都给您做!”

这妇人来来回回就是做吃的感谢,大抵是苦得太久,自己平时也吃不得饱,凡是想报恩都是要请人吃饭。

她们在园子里乱逛,原本还灵的罗盘,竟一时失了方向,管家尚晕在原地,乐游君路痴,只好捏了个诀请秋灵君前来相救。

等候的时间,妇人急得坐不住,盘算着找到孩子后还来不来得及去请人写信。

她记性似乎是不大好,总是把要在信里问的一件事又一件事一边又一遍得在嘴里嗫喏,生怕自己忘了。

又怕神仙笑话,羞涩道:“我丈夫已经许久没回家了,我想把家里的事都告诉他,让他比战场上安心杀敌,家里有我,安儿等他爹回家给他做木马骑......我......我等他回家,给他做些他爱吃的菜......”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惆怅:“不知他在军中可还吃得惯,家中给他寄的鞋底穿起来可还舒适。他自小脾气急,不知道和军营的兄弟们处得可好......”

妇人絮絮叨叨的,大抵是平日里忙着劳作,都没人也没时间听她说话,此刻乐游君同她随意在棵枯树下坐着,也并不打断她说话,还十分认真得听着,此刻也来了兴致。

“神仙,你知道我们从前是怎么认识的吗?”

乐游君怎么能不知道呢?做神仙总比凡人多些他们做不到的事,前尘因果真有心的话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她看着这妇人兴致满满的模样,实在难以拒绝,便含着笑听她讲。

宁鱼还记得,她是在十一二岁认识赵轩的。

那年节收成不好,火辣辣的日头晒干了山河湖水,却是半分不肯落下滴雨水,秋天的时候颗粒无收,看天吃饭的人家都遭了灾,为了活下去,恨不得一粒米分成八瓣儿煮粥喝,冬日里只能躺在炕上。

倒不是怕冷躲懒,主要是因为动得多饿得快,大人还能忍忍,孩子是饿了就哭的主儿。

苦一苦大人行,亏了孩子,那可是万万不行。

这道理上至天潢贵胄下至飞禽走兽都懂,偏宁鱼他爹不懂。

或者说他爹只不愿意苦他的新儿子。

宁鱼他娘身体不好死的早,去年他爹又给她新娶了个后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