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级做题》


 第一章

    失控的大卡车毫无预兆朝我撞来。</p>

    我单薄的身躯被卷入车轮中，在马路上碾出一条鲜红淋漓的长长血道。</p>

    85度c的袋子被甩落在炙热的马路上。</p>

    里面的草莓蛋糕滚出来，在烈日下很快瘫成一团脏污。</p>

    真可惜。</p>

    今天是我生日，我奢侈一把花88块钱买了蛋糕。</p>

    却一口都没有吃到。</p>

    想许的那个愿望，也没来得及说出口。</p>

    碎屏的手机里，妈妈的微信还在不断往外涌。</p>

    她说：“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都怪爸爸妈妈没能力，你弟老大不小，他那对象没房子不肯结婚。”</p>

    “那男的虽然是个二婚，但孩子被妈带走了，有房有车有单位，要不是因为只有一米六高，还轮不上咱。”</p>

    “你也三十，真不能再挑了。”</p>

    ……</p>

    原来人死后，往生的使者会给你些时间，让你与人间告别。</p>

    我看到妈妈见到碾碎的我哭得晕过去。</p>

    看到弟弟激动地冲上去要揍人，看到他们说要让司机抵命，但在对方提出愿意多出五十万求谅解书时沉默了。</p>

    看到探望的亲朋们劝慰：“人死不能复生，小美最孝顺，想必也愿意你们拿钱的。”时，他们轻轻点了点头。</p>

    看到他们把银行卡递给弟弟，抹着泪说：“这是你姐用命换来的钱，你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年年去给你姐磕头烧纸。”</p>

    我问使者：“他们烧的纸钱我能用上吗？”</p>

    “不能。”</p>

    真气！</p>

    这么一大笔赔偿款，我竟然一分也捞不着。</p>

    我又问：“我没干过坏事，还做了不少好事，投胎时能优先选择吗？”</p>

    我帮过走丢的孩子报警寻找家人，救助过流浪动物，定期资助了山区的贫困学生，还去养老院做过义工等等……</p>

    我要求也不高，下辈子能当个独生女，享受父母独一无二的爱就行。</p>

    “不能。”</p>

    正是失望，使者问：“你本来想许什么生日愿望？”</p>

    “想跟那个数学天才女孩一样，被人发现和挖掘。”</p>

    “千里马得跑的够快，才能被发现。”使者伸手抚摸我的眼睛，世界陷入一片黑暗，我听到他说：“我送你半个愿望。”</p>

    “靠自己，不要起贪念！”</p>

 第二章

    再度醒来，我回到初三那个夏天。</p>

    老旧电视正在播着新闻：“本次世界杯决赛将在明日展开，荷兰迎战西班牙，鹿死谁手……”</p>

    弟弟将电视换成金鹰卡通频道，爸爸狠狠瞪了他一眼。</p>

    老旧的吊扇吱嘎吱嘎，妈妈扒拉着水泡饭，叹气：“小美，数学考满分有什么用？你总分太差了。”</p>

    “你的分数只能去三中，那里一年都考不出十个大学生，去了也是浪费钱。”</p>

    城里来走亲戚的叔叔也道：“你妈说的对。”</p>

    “你偏科太严重，而且高中数学比初中数学难多了，我就没见过有哪个女娃高中数学能拿满分的。”</p>

    “与其去三中浪费时间和金钱，还不如去读免费的中专，早点毕业，给你爸妈减轻负担，帮衬你弟弟读书。”</p>

    他满脸宠爱摸着弟弟的头，道：“小旭次次考百分，又是男孩，你们应该尽全力培养他才对。”</p>

    妈妈放下筷子，擦了一把眼角的泪：“都怪爸妈没本事……要是家里有钱，三中也送你去读的。”</p>

    前世，我在爸妈哭穷哭惨中，放弃了自己的未来，读了中专进了厂。</p>

    毕业后走向社会摸爬滚打，节衣缩食，对他们尤其是弟弟倾尽全力付出。</p>

    我没有读过大学，就将他当成一个寄托，倾尽全力想将他举起来。</p>

    却不曾想连婚姻都变成了换钱的筹码。</p>

    如今回头，方觉自己可恨可怜又可悲。</p>

    神明只许我半愿，余下半愿须自全。</p>

    我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和前世全然不同的决定：“我要去读高中。”</p>

    爸爸把筷子往桌上狠狠一拍：“拿什么读？”</p>

    “拿你语文90，英语85的成绩吗？”</p>

    “三中里全是染头发的黄毛，就没几个正经读书的，”他口水喷到我脸上，“你要是考上一中我跟你妈卖血也供你。”</p>

    “你考出这分数，好意思要我们掏钱供你？”</p>

    我静静看着他：“你自己说的，考上一中就供我，别反悔。”</p>

    叔叔掰了一截竹扫把的枝剔牙，笑了：“小美，你怕是脑壳进水了吧。这分数莫说一中，二中都不收你嘞。”</p>

    我朝他笑笑：“叔，你有时间管我家闲事，不如先去治治你自己的病。”</p>

    “说不定还能老来得子，就不用羡慕我爸了。”</p>

    叔叔脸色涨红：“什么病，我能有什么病？”</p>

    “当不了男人生不了儿子的病啊。”</p>

    说完我快步出门，留下叔叔急急辩解。</p>

    “我没病，我好着呢。”</p>

    “是荷花有问题，生不了孩子。”</p>

    真让人恶心。</p>

    明明是叔叔的问题，但为了那点可怜的面子，一直将责任推卸到婶婶身上。</p>

    让婶婶承受了无数的非议。</p>

    直到后来婶婶实在受不了离婚，两人撕破脸才说出真相。</p>

    十六岁的我一无所有，纵使重生，想要改变命运、弥补心中遗憾也并非易事。</p>

    高中的录取工作估计已经到了尾声，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p>

    我骑着老旧的自行车一路狂踩，敲开了初中三年教我数学的王老师的门。</p>

    急切请求：“王老师，我很想去读一中，我在数学上是有些天赋的，我可以走竞赛通道……”</p>

    “我知道您跟一中的数学组组长是同学，您能帮我牵个线吗？”</p>

    王老师低声叹息：“周小美，初中数学和高中数学是不一样的。”</p>

    “你总分差太多，破格录取有严格的流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p>

    “我跟一中的周老师也没那么熟，这件事我恐怕帮不上忙……”</p>

    他的话给我饱满的热情浇了一瓢凉水。</p>

    我宽慰自己：很正常。</p>

    这三年来王老师的确因为成绩偏爱我，但如今他眼里我还是个半大孩子，这偏爱不足以他为我牵线搭桥费人情。</p>

    厨房飘来饭菜的香味，客厅的电视里两个主持人在热烈讨论着世界杯到底哪家球队会获胜。</p>

    王老师明显分心在听。</p>

    前世我在中专遇到了初中同学，她跟我八卦说王老师花了一年工资买荷兰赢。</p>

    结果买错了，夫妻两因此闹了一阵离婚。</p>

    我灵光一闪，激动地握住王老师的手腕：“王老师，不如我们来打个赌，”</p>

    “我赌西班牙一比零赢荷兰，如果我赢了，你能带我去见周老师吗？”</p>

 第三章

    回到家，叔叔已经走了。</p>

    灶台上扣着一碗白米饭还有些吃剩的豆角和茄子。</p>

    妈妈坐在门槛上选豆子，劝我：“不是爸妈不供你，实在是你这成绩读高中也是浪费钱。”</p>

    我一字一句：“我会去读一中的。我要上全国最好的大学。”</p>

    “小美，人要务实。”</p>

    爸爸抽着烟冷哼：“趁早想好是打工还是读中专，明天必须做决定了！”</p>

    “你这分数想读一中，做什么春秋大梦？”</p>

    贫穷的人生奉行的是实用主义。</p>

    他们曾无数次对我说：人不能做梦，有务实。脚踏实地过好现在的日子才是正经。</p>

    可是没有梦想的人生，就像是流水线上光秃秃的螺帽。</p>

    日日顶着空洞的躯壳，白白浪费来之不易的几十年光阴。</p>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很久才睡着。</p>

    做了个梦。</p>

    梦见那辆大卡车滚滚朝我而来，我想躲，但脚下却如同生根一般动不了。</p>

    只能惊恐地看着它一寸寸撞碎我的身体。</p>

    我从噩梦中惊醒，窗外却布满灿烂朝霞。</p>

    不知名的鸟叽叽喳喳，院子里的黑狗“汪汪汪”吠叫。</p>

    屋外传来王老师的喊声：“周小美是住这里吗？”</p>

    我一个弹跳从床上坐起，鞋也来不及穿冲了出去。</p>

    漫天红粉色朝霞里，王老师朝我笑：“我输了！”</p>

    “带你去兑现赌注！”</p>

    我如愿见到了周老师。</p>

    幸运的是，他从组长升级成了副校长，拥有了更大的话语权。</p>

    不幸的是，他说今年中考数学得满分的，有五十来个。</p>

    我并没有那么特别。</p>

    但我不想放弃，不住地请求：“我在数学上真的有天赋，周老师咱们是本家，求您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p>

    王老师也帮着说好话，周老师让步了。</p>

    他从桌上抽出一本书：“这是高一的数学课本。”</p>

    “我给你十天的时间，十天后你来参加考试，如果能考140分以上，我就破格录你。”</p>

    王老师急道：“老周，十天也太苛刻了，至少得一个月。”</p>

    周老师并不通融：“一个月录取工作全面结束，黄花菜都凉了。”</p>

    “你知道破格录取有多麻烦吧？她必须要证明自己的实力。”</p>

 第四章

    我天天把自己埋在家里啃高一数学疯狂刷题。</p>

    与此同时，一中二中三中的录取名单也都公布出来了。</p>

    一中我肯定没戏，但我的分数上了三中的录取线，三中的名单里也没有我。</p>

    那天晚饭桌上，我一边扒拉饭菜一边还在翻书，爸爸很生气：“你脑壳进水了是吗？”</p>

    “连三中都不要你，你天天看这数学书有什么用？”</p>

    妈妈也跟着劝：“你同学杉杉准备去读卫校，以后毕业出来能当护士进医院，我看挺好的。”</p>

    “小美，卫校名额还挺紧张，你也得考虑起来咯。”</p>

    我头也没抬继续往后翻书：“不去！”</p>

    “只要十天后我能考一百四十，就能去读一中。”</p>

    我的态度彻底激怒了爸爸，他抽过我的书“哗”地一下撕成两半。</p>

    “看坨狗屎！周小美，你接受事实行不？你就不是读书那块料。天天关着门看看看，你要看成个疯子吗？”</p>

    我深吸一口气。</p>

    不行！</p>

    还是忍不下去。</p>

    我霍然站起，“唰”地一下将桌子掀翻，怒道：“什么叫不是那块料？”</p>

    “我就需要十天的清净，这你们都给不了吗？”</p>

    “如果一中给小旭这样的机会，你们还会这样打击阻拦吗？”我红着眼咆哮，“为什么总是这样！”</p>

    “不管我做什么，你们都要说不行别瞎折腾！”</p>

    “我偏要试！”</p>

    “从今往后，只要我想做的事，不管多难，不管可能性多小，我都要去试试看！”</p>

    前世就是这样。</p>

    他们一次次打击，我一次次放弃。</p>

    最近让步了我所有的人生。</p>

    重来一次，我再也不要那样过。</p>

    就算希望渺茫，我也要努力踮起脚，就算最后够不到光，我也不会后悔。</p>

    不会在每一个睡不着的深夜里想：“要是当初我去试试，要是我当初我再坚持下就好了……”</p>

    爸爸拿着扫把想抽我，妈妈拦住他，低声道：“她就是一时半会钻了牛角尖，反正只剩几天了，到时候她就知道自己不行的。”</p>

    我本来只想默默努力，可妈妈忧心忡忡逢人就说我行为古怪怕是中了邪，还四处打听哪里有灵验的活神仙。</p>

    村里人都说我疯了。</p>

    “从来没上过课，就靠在家自学十天想考140？她以为自己文曲星下凡啊。”</p>

    “一中的领导明显是随便找个理由糊弄她，她还当真了。”</p>

    “考这点子分数，三中都不收还想去读一中，真的是做春秋大梦。”</p>

    “数学能学好的都是男孩，有她一个妹子什么事？”</p>

    ……</p>

    我学得不舍昼夜，很快到了约定考试的日子。</p>

    天还没亮我就出门搭车，遇到好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村民。</p>

    “文曲星今天怎么舍得出门了？”</p>

    “是要去参加考试了吧，能考及格不？”</p>

    “你中考那分数要是能上一中，那可是我们村头一个，以后要上族谱！”</p>

    ……</p>

    天气很不好。</p>

    乌云在远方的天空翻滚，一寸寸朝我们这边压来。</p>

    仿佛这天，不会再亮起来了。</p>

    到了一中暴雨已至，门卫说现在是暑假期间，就连高三目前也放假。</p>

    学校没一个学生，周老师更是不在。</p>

 第五章

    我站在屋檐下等，噼里啪啦的雨将裤腿凉鞋和滚烫的心浸得透湿。</p>

    门卫劝我：“回去吧，姑娘。”</p>

    “我在一中干了五年门卫了，从来没听说有哪个学生因为某一科成绩特别好招进来的。”</p>

    所以，这真的只是拒绝我的一个借口，而我傻傻当真了吗？</p>

    我抬头看天，想看到雨幕尽头端坐的高高神明。</p>

    你只许我半愿。</p>

    若我此刻放弃努力，靠着前世模糊的记忆，买股票买比特币炒房子，你会瞬间将我从这一场大梦里抽离，送我入轮回吗？</p>

    我等了很久，神明没有回答。</p>

    但漫天暴雨里，有人撑伞匆匆而来。</p>

    他拂去脸上头上的水珠，冲我笑笑：“对不起，半路车子坏了，大雨天打不到的士，我迟到了。”</p>

    办公室很闷，周老师倒的热水很烫，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很吵。</p>

    但渐渐的，这些声音和感知都离我而去。</p>

    我沉浸在数学题的丛林里。</p>

    我触到它们的叶，摸到它们的杆，寻到了他们的根……</p>

    从一中出来时，暴雨已经停了，夏日的彩虹高悬天际。</p>

    乡间的小路有些泥泞，踩上去软绵绵黏糊糊，我的心却轻飘飘，幸福地落不到实处。</p>

    因着下雨，大家都没去田里地里干活。</p>

    一堆人聚在我家屋檐下聊天。</p>

    五婶折了一根竹枝剔着牙，笑问：“文曲星回来了？看你这一身透湿的，不会连老师的面都没见着吧？”</p>

    三伯吐着呛人的烟圈：“你也别怪你爸妈，你就不是读书那块料。”</p>

    “老老实实去打工，帮你爸妈一起扶你弟弟上大学才是正经。”</p>

    大家都附和。</p>

    “是的，做人还是不能痴心妄想。”</p>

    “你爸妈养大你不容易，你也要体谅他们的辛苦。”</p>

    “女孩子嘛，读的好不如嫁的好。”</p>

    ……</p>

    没人相信我可以。</p>

    或者说，大家其实不需要一个女孩太可以。</p>

    在很多人的观念里，优秀的女孩应该是从小帮着爸妈做家务，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p>

    工资帮衬弟弟和家里，结婚时再要一笔不菲的彩礼，婚后娘家有召必应。</p>

    妈妈给他们加过茶水，看向我：“你想去试，我跟你爸也让你去了。”</p>

    “这下你该死心了，是去打工还是读不要钱的中专，这两天就得做决定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