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长宁墨景离》 第1章 伤上加伤 京都,国子监。 课间休憩,学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玩乐,唯有临窗的一人,眼不离书。 邻座的学子撑着下巴瞧着,平平无奇的学子服,到了姜长宁身上,偏穿出了一股子淡雅如竹的气韵。 他这么露骨的凝视,姜长宁不可能没有察觉,何况因为身份特殊,她对旁人的眼光一向敏感。 "看什么?”声音低沉略带浑厚,是刻意练过的。 外头有风拂动,将竹帘微微掀起,细密的阳光透过来,仿若给姜长宁撒上了嶙嶙金箔。 学子摇头晃脑道“姜兄品貌不凡,想必你那双生妹妹姿容亦是国色天香,不知何时才能一睹芳容呐?” 话刚落,姜长宁端方持重的脸已经泛起阴沉,啪的一声搁下书,发狠道:“若你嫌这条舌头碍事,不如我给你绞了去。” 妹妹早已定下亲事,因男方守孝才迟迟没过门,这番轻佻的话语要是传出去,妹妹的名声都要被带累。 学子咽了咽口水,这平素风轻云淡的人发起火来,更吓人,而且他直觉,姜长宁是认真的。 他忙站起来作指,道:"是我口无遮拦,还请姜世子海涵莫怪。” 姜长宁吐了口浊气,她极不喜封建教条对女子的压迫,无奈目前还没有改变世俗偏见的能力。 先生板正的声音传来,姜长宁垂眸盯着书册,,思绪不由飞远。 她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好不容易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就遇到车祸,再次睁开眼,变成了国公府十岁的“世子"。 镇国公早已战死沙场,当时却没有儿了继承爵位,好在跟随镇国公衣冠一起从边关回来的苏姨娘,留有遗腹子,即将临盆。 可惜天不遂人愿,苏姨娘诞下一对女婴。 国公夫人为了保住爵位,对外声称苏姨娘诞下的是龙凤胎并当晚穿上谐命服求见圣上,为姜长宁请封世子。 因此,姜长宁自出生便是当儿子养,十岁时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后变得稳重谨慎许多。 嫡母还道是因祸得福,她唯有苦笑,背负着能颠覆镇国公府的秘密,不夸张地说,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要提着心,睡觉都不敢睡踏实...... "哐啷”一声巨响,打断姜长宁的走神。 抬眼望去,是五皇子跟上课的郑大儒不知因何吵了起来。 课上不成了,但也没人敢去劝架,毕竟五皇子出了名的暴戾,这不,竟把桌子都给掀了。 大伙儿也不好走开,只得呆坐在那里,暗搓搓地围观。 姜长宁自然也作壁上观,事实上,她没拱火就不错了。 毕竟,镇国公府的嫡长女是宫中贵妃,收养了六皇子,自然而然,镇国公府也就成了六皇子的助力。 想什么来什么,六皇子屁颠屁颠地挪过来,掏出一个精美的食盒,清秀的脸庞带着些许怯弱。 “小舅舅,这是母妃派人送来的云片糕,你尝尝。” 看样子,这场争吵一时半会还不会结束。 姜长宁笑了笑,跟狂暴的五皇子相比,六皇子可说是十分乖巧。 拿起来吃了一口,感觉味道有些奇怪,却没成想,几息功夫,五脏六腑就如烈火焚烧。 见六皇子也要去拿,她手一扬,装作不小心,将糕点打翻在地。 毒性来得猛烈,姜长宁却不敢露出丝毫异样,若是因此召来太医,女儿身就瞒不住了。 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家里! 强忍着不适告了假,她匆匆走出国子监,到了马车跟前,已经有些跟跄。 就在这时,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姜长宁手脚并用爬上马车,哑声吼道:"快,回府!" 旋即拿起茶壶大口大口往肚子里灌水,再用手指按压舌根部。 听到车厢里传来呕吐的声音,驾车的小厮一惊,"世子爷?" 姜长宁眼角泛着生理性的泪花,催促道:“没事,再快点。" 小厮不敢耽搁,扬起鞭子催打马匹。 感觉体内的灼烧感减缓,姜长宁闭眼喘息着,总算捡回一条小命,能撑到回府。 哪知道老天似乎专门跟她作对。 从马车上摔下来那一刻,姜长宁脑海里只有四个字:流年不利。 料峭的春雨打湿了姜长宁的衣服,她躺在一滩泥水里,五脏六腑犹如烈火灼烧,头晕得让她想要昏死过去。 可左胳膊传来的剧痛,又让她在昏死和清醒之间挣扎着。 她能感觉到,她的左胳膊是被撞骨折了。 面前出现一双镶绣银丝云纹的靴子,姜长宁抬头看去,眼前之人一袭玄色长袍,领口一圈赤狐毛被春雨打湿,整个人透着与生俱来的贵气。 姜长宁认出这是逍遥王墨景离,备受圣上宠信的外甥,一向毒舌霸道,在京都几乎是横着走。 也是她这种落魄世家子弟绝对惹不起的人物。 墨景离皱着一双剑眉,居高临下看着她骂道:“姜世子若想找死,城东的金带河,长平街刚凿的八角水井,就连你身后那棵歪脖树都是好去处,何必来这官道上碰瓷儿?” 姜长宁疼得脸色发白,蜷缩在地,艰难道:“王爷恕罪。” 看着姜长宁要死不活的样子,墨景离皱起眉头,道:“听闻镇国公曾刮骨疗伤也不吭一声,你身为他儿子,怎么就摔了一下,就趴在地上起不来?说你碰瓷儿,还真打算碰瓷儿吗?” 姜长宁在心里苦笑。 第一,她不仅摔伤,还中了毒。 第二,她并非镇国公的儿子,而是女扮男装的女儿。 可这理由,她都不能明说。 姜长宁不愿堕了镇国公的名声,便道:“是我给先父丢脸了。” 墨景离见她能喘气儿,就是在地上起不来,便嫌弃道:“毫无尔父威严之风。” 可正当他要甩袖子走人,却看到姜长宁嘴角溢出一抹血来,整张脸憋得青紫。 姜长宁知道,她这是毒发了,现在胸口像是堵了棉花,怎么也呼吸不过来。 墨景离看出她的不适,还当是他把人撞出了什么内伤,便蹲下身去,查看她的情况。 瞧姜长宁的样子,似乎伤得不轻,墨景离按捺下心里的着急,开始给她看伤。 他是武将,在军中遇见伤员是常事,有几个穴道可以止内脏溢血,他便摸索着姜长宁的胸口,就要点下去。 姜长宁还有几分理智尚存,感觉到墨景离在摸她的上身,当即脑子像是要炸裂开来。 她为了保住镇国公府的爵位,女扮男装这么多年,不能在此功亏一篑。 姜长宁忍着浑身的痛意按住他的手,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别碰我。” 墨景离因为急着进宫,却被姜长宁耽搁在这里,心里不耐烦到了极点。 又因为她的不配合,墨景离张口就骂道:“谁稀罕碰你!” 可他手下依然不停,还嘀咕着姜长宁一个大男人,怎么胸口像是裹了什么硬布,奇奇怪怪的,让他无从下手点穴。 只听“刺啦——”一声。 墨景离居然直接撕开了姜长宁最外层的青衫。 姜长宁暗道不好,绝望之中,使出全身力气,挥起右手,朝着墨景离的脸就是一拳。 墨景离猝不及防挨了一拳,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里瞬间泛起隐怒。 他放下要事,一心想着救姜长宁,万万没想到这孙子非但不领情,还给了他一拳。 墨景离磨着自己的后槽牙,真是笑话,满京都除了他娘,谁敢打他,还是朝脸上打。 墨景离当即揪起她的衣领,咬牙切齿道:“本王看你是嫌命长!” 京都的这场春雨还夹杂着残冬的冷,想到这位主儿往日的霸道行径,姜长宁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墨景离身为圣上的外甥,颇得圣上宠信。 此人喜怒无常,捉摸不透,打过丞相的儿子,骂过尚书的女儿,也提刀上过战场,去南蛮闯过毒瘴。 在京都横行霸道多年,是出了名的不好惹,除了御史台那帮头铁不怕死的直臣,满朝文武都不敢轻易触他霉头。 姜长宁欲哭无泪。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刚刚在国子监误食六皇子的糕点,中了毒,匆忙赶回府又与逍遥王的马车相撞。 胳膊被撞伤不说,她还在情急之下还打了逍遥王一拳,把人得罪得透透的。 姜长宁颤颤巍巍道:“王爷恕罪,我家就我一个男丁,以后还指望我传宗接代,王爷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摸我的身体,恐有失礼之嫌!” 墨景离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他因为遇不到喜欢的女子,不愿将就,迟迟未婚,京都是有一些风言风语传他好男风。 但是敢当着他的面直接讽刺的,姜长宁还是第一个。 最重要的是,姜长宁自己就一副兔儿爷的样子,怎么有脸说这话。 墨景离都要被气笑了,道:“姜长宁,你真的是活腻了!” 他说着,就扬起拳头,打算把姜长宁这张宛若谪仙的脸打歪。 姜长宁下意识伸手去挡,但是左胳膊在刚刚摔伤了,稍微一动就是钻心的疼。 京都人人皆知姜世子一副好相貌。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话形容她再贴切不过。 而今春雨淅沥,淋透了姜长宁的衣衫,她疼得眉头紧蹙,苍白着一张脸,虽然狼狈,依然可看出她清冷出尘的姿容。 墨景离手上蓄力,可看到姜长宁这副脆弱的样子,手中的拳头怎么也挥不下去。 这时,刚刚给姜长宁驾车的侍卫平沙连滚带爬过来,慌张道:“王爷恕罪!我们世子不是有意的!” 墨景离的脸颊还在隐隐发疼,道:“不是有意的,是故意的吗?” 忍了几忍,墨景离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手上蓄力,还是要打下去。 就在此时,姜长宁心口一痛,猝不及防吐出一口血来,弄脏了墨景离的衣襟。 如果说刚才墨景离只是恼怒,现在的他却是真真切切动了杀心。 今日他的表弟五皇子在国子监惹出了大麻烦,他要赶快进宫收拾残局。 可先是被姜长宁撞了车不说,还被她的血弄脏了衣服。 现在他再怎么着急,也不能穿着这血衣进宫。 而姜长宁是六皇子派的人,完全有理由做出这场戏来绊住他入宫的步伐。 墨景离下意识握上腰间的刀,桃花眼里闪过一抹狠厉。 第2章 我家就我一个男丁 姜长宁接触到墨景离冰冷的眼光,当即想到今日在国子监发生的那件事,明白了墨景离的猜疑。 可是她自己都因六皇子中了毒,亦是不知真相,根本无力解释。 姜长宁捂着胸口,一副随时都会昏死过去的样子,艰难道:“王爷,您将卑下撞伤,还要杀了卑下灭口吗?镇国公府虽然败落,但也是百年世家,您杀了卑下,可有想过后果?就算我不值一提,六皇子和贵妃娘娘也不会善罢甘休。” 姜长宁此言,一是点明她是被墨景离的马车撞伤,绝非装的。 二是表明身份,让墨景离投鼠忌器。 三是提醒墨景离,宫里的事要紧,不该在她这里耗着。 墨景离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虽然他现在怒火被姜长宁挑到了极致,但不得不承认,他对姜长宁做不了什么。 他放开手,就把姜长宁扔到了泥水里,阴恻恻道:“姜长宁,你最好跟五皇子的事没有关系,否则,呵。” 他一声“呵”里,不知掺杂了多少信息。 反正姜长宁躺在泥水里,脸上还淋着冰凉的春雨,不由打了个寒颤。 姜长宁忍着难受道:“五皇子的事情,与卑下绝无干系!” 墨景离冷冷看他一眼,临走前还不忘讽刺道:“镇国公若是泉下有知,看到自己的儿子这副弱不禁风的德行,怕是棺材板都盖不住了。” 说罢甩袖离开。 姜长宁用手背擦擦嘴角的鲜血,这位爷的毒舌果真名不虚传。 看见墨景离走开,姜长宁的侍卫平沙才敢过来搀扶她:“世子,您还好吧?” 姜长宁强压住喉间的血腥气,道:“快,快回府。” 谁知才刚站起身来,逍遥王的马车擦肩而过,险些又把姜长宁撞倒。 马车车轮碾压满是水滩的青石板,带起的泥水尽数溅到她身上。 姜长宁红着眼睛,看那辆马车直直驶入雨幕中去。 ... 姜长宁回到府里时,脑子已经有些混沌了,大夫人听到消息后慌里慌张赶过来,赶忙问道:“怎么回事?” 姜长宁躺在床上难受得满头冒汗,看到嫡母被吓得面色苍白,还是强撑着一口气道: “我吃了阿姐给六皇子备的糕点,怕是中毒了。” 姜长宁口中的阿姐是宫里的贵妃,也是大夫人的亲女儿,镇国公府的嫡长女。 大夫人大骇,紧张地抓住她的胳膊,道:“可有着人通知你阿姐?” 恰好被大夫人抓的地方是刚刚被摔伤的地方,她闷吭一声,道:“母亲暂且放心,已着线人告知阿姐。” 随即俯身吐了起来,吐出的污秽之物混杂着血腥气。 她隐约听到母亲慌张大呼:“快叫冷大夫过来,快。” 她再也无力支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梦里春雨淅沥。 今天见到的逍遥王从雨中走来,一双桃花眼自带三分勾人的笑意。 逍遥王的刀横在她的脖子上,开口便带着春雨的冷意: “姜世子,这欺君之罪,可是要抄家灭族的,现在落到本王手里,你说本王要怎么收拾你好呢?呵呵。” 一声“呵呵”,让姜长宁毛骨悚然。 她怎会不知,以女子身份冒充男儿袭爵是多大的罪过。 更别说墨景离还是五皇子派的人,妥妥的死对头。 姜长宁想要逃脱,拼命挣扎起来。 “宁儿,宁儿,你怎么样?” 大夫人和苏姨娘关切的声音将姜长宁从噩梦中解脱出来。 夜色浓郁,如化不开的墨汁,屋外的雨还没停。 房里点着熏黄的罩灯,照见面容略显疲惫的大夫人和苏姨娘两人。 姜长宁回过神来。 幸好只是梦。 今天的逍遥王并未发现她的身份,以后要更小心些才是。 姜长宁嗓子干涩,忍不住咳了一下,低声唤道:“母亲,姨娘。” “感觉如何,可有好些?”大夫人坐到姜长宁的床边轻声问。 姜长宁口中发苦,五脏六腑仍有灼烧感,左臂也传来一阵阵疼痛。 但看到她们紧张的神色,还是张口说道:“好多了。” 苏姨娘端来一碗绿豆水,用勺子小心喂她,道:“冷大夫说,你中的毒毒性不轻,幸好所食不多,又及时吐了出来。” 姜长宁道:“此毒蹊跷,得让阿姐查个明白。” 大夫人叹口气,道:“好在你警觉,及时赶回府,若是在国子监毒发,召来太医,恐怕身份就要暴露了。” 姜长宁点点头,的确很险。 她在这个世界的父亲,镇国公姜钧益,在她出生前战死沙场。 国公府当时没有儿子继承爵位,跟随镇国公衣冠一起从边关回来的苏姨娘,怀着镇国公的孩子,即将临盆。 可惜天不遂人愿,苏姨娘诞下一对女婴。 她的嫡母为了保住爵位,一咬牙,对外声称苏姨娘为国公爷诞下龙凤胎,并当晚穿上诰命服求见圣上,为姜长宁请封世子。 因此,姜长宁女扮男装,养到十岁时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后稳重许多。 她们不知,真正的姜长宁已经在那场大病里死了,十岁以后的姜长宁是她这个来自21世纪的孤儿。 姜长宁想到今日之事,立刻问道:“阿姐那里可有消息传来?” 大夫人替她掖掖被角,道:“已经把送点心的宫女押住了,你阿姐让我们安心,那边查清楚了会有处置。你且跟我说说,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长宁道:“下午在国子监时,五皇子好像跟郑大儒大吵起来,六皇子也连带着没能回休憩室。 等久了,我见桌上有贵妃娘娘宫里人给六皇子送来的云片糕,刚拿起来吃了一口,便觉味道不对,装作失手将糕点打翻。 几息功夫,只觉五脏六腑如烈火焚烧,知道是中毒,不敢耽搁,就匆匆赶回家来。” 一旁的苏姨娘听得双眼通红,抱住她道:“我的儿,你这是替六皇子受了一遭罪啊。” 大夫人一脸凝重:“圣上尚在中年,皇储之争竟已如此酷烈了吗?在国子监就敢毒害皇子,实在令人胆寒。” 姜长宁道:“我此番是有惊无险,只是阿姐的处境比我们想象中要艰难许多。” 大夫人叹口气道:“我何尝不知道,可这是你阿姐选择的路,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屋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她仿若置身于深不见底的海中,压迫感从未这样强烈。 她在21世纪是个孤儿,无依无靠,尝遍人情冷漠。 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好不容易在事业上有所成就,一场车祸把她的灵魂撞到这个世界。 穿越过来后,才从嫡母、姨娘、阿姐还有妹妹这里体会到亲情的温暖。 现在镇国公府因为皇储之争岌岌可危,到了她回报的时候了。 姜长宁缓缓睁开眼,目光坚定道:“母亲,姨娘,等这次养好身子,我想奏请恩荫,提前入朝。” 第3章 姜长宁,你看过逍遥王长什么样吗? 一语惊起千层浪。 大夫人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苏姨娘如临大敌道:“不行,你还未及弱冠,哪里应付得了朝廷上的事情。” 姜长宁知道姨娘这是不放心自己,荫封不是简单说说,朝堂波诡云谲,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姜长宁道:“时不我待,皇储之争已经摆在明面上了,阿姐处境艰难,我是姜家唯一的“男丁”,是到了我撑起门楣的时候了。” 大夫人思索几息,扶上她的手,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只说:“此事回头再说,你现在要紧的是身子。” 姜长宁眼神幽微,兹事体大,的确不是口头说一说就能定下来的,需要细细策谋。 她冷静下来,道:“赶回来的路上,跟逍遥王的马车相撞,胳膊也是那时摔伤的。母亲派人递消息给御史台,参他一状,也好将我中毒之事掩盖过去。” 逍遥王墨景离是长公主的独子。 当年长公主在宫变时力排众议,将圣上扶上皇位,二十多年来荣宠不衰,墨景离身为圣上的外甥也颇得圣上宠信。 在京都横行多年,无人敢惹。 说实话,若无必要,她不想跟这人扯上关系。 可此番从国子监告假,总要有正当理由,未免身份暴露,不能说中毒之事,只好把事端引到逍遥王头上。 大夫人轻声道:“我明白,剩下的事交给我,别操心这么多事情了。” 姜长宁松口气,该交代的都交代好了,身上的毒还未解完,她此时头晕目眩,便闭着眼睛躺了回去。 大夫人为她掖了掖被子,而后站起身,把满脸不悦的苏姨娘带走了。 偌大的房间就彻底空荡起来。 更漏的声音一滴一滴,滴在她跳动的心头。 这样平静的夜晚不多了。 想要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中获得一席之地,就要步步为营。 一副棋局在无形中展开。 ------------------------------------- 姜长宁的身子足足养了近一个月才好,重回国子监,一些同窗就过来嘘寒问暖,她简单敷衍过去。 其中忠义侯世子萧行之平时最是个不着调的纨绔,不知怎么想的,偏偏爱往姜长宁身边凑。 一下课,萧行之就凑过来道:“你这胳膊好些没?” 说着就掂起她的胳膊来瞧。 姜长宁皱着眉头,嫌弃地拍开萧行之的手,说:“去。” 萧行之也不恼,自顾自地说道:“也是,伤筋动骨一百天。” 外头有风从窗户溜进来,竹帘微动,细密的阳光从中透出,在姜长宁身边撒上粼粼金箔。 萧行之看她乌黑的头发束在一个精致的玉冠里,如泼墨般披散在两肩,额角一缕碎发随着她拿笔的动作溜了下来,一身茶色青衣淡雅如竹。 这般景象,让萧行之不免想起往日读过的《兰陵忠武王碑》,里面有一句话“风调开爽,器彩韶澈”,用来形容姜长宁却是正好。 萧行之道:“姜兄品貌不凡,想必你那双生妹妹姿容必是倾国倾城,不知何时才能一睹芳容呐。” 话刚落地,姜长宁斜斜觑他一眼,端方持重的脸上泛着阴沉,她啪的一声搁下笔,笔头在书卷上浸染一片墨渍。 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女子往往藏于深闺,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要。 姜长宁深深不喜这种以礼义廉耻为借口对女子的压迫,但是她目前还没有改变世俗偏见的能力。 姜长宁知道萧行之一向轻佻,可没想到萧行之竟然当着自己的面谈论妹妹的容貌。 妹妹早已定下亲事,因男方守孝才迟迟不过门,萧行之这话要是传出去,妹妹的名声都要可要毁了。 她怒从心起,一把薅起萧行之的衣领,冷冷说道:“若你嫌这条舌头碍事,不如我给你绞了去。” 姜长宁是国子监出了名的风轻云淡,蓦地发火,阴冷的样子把萧行之吓得够呛。 他也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当即轻轻拍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忙站起来请罪道: “是我说错了话,姜兄海涵。”说完还作了几个揖。 姜长宁心里有火,不想搭理他。 过了一会儿,萧行之又开始犯浑,碰了一下她的肩膀,道:“姜长宁,你看过逍遥王长什么样吗?” 萧行之祖上尚过郡主,才得封爵位,后来逐渐没落,迁到了江南。 这一辈又由皇商起复,搬回京城也就不到一年时间,是以还没见过逍遥王的面。 姜长宁想到皇城街头,她往逍遥王脸上打得那一拳,把人得罪得透透的,心里就是一阵烦躁。 她不欲跟萧行之说那么多,便翻着书简,敷衍道:“并无。” 萧行之笑嘻嘻地说:“市井传言逍遥王嚣张跋扈,面如恶煞,可惜你没见到,不然也能告诉我这传言真假。” 姜长宁刚想呵斥他别乱说话,门外就传来大儒的声音:“老朽见过逍遥王。” 她一惊,逍遥王竟在外面! 刚刚的谈话被听到了多少! 姜长宁跟萧行之瞬间身子僵硬。 墨景离推开两扇门,抬步走了进来,背后天光散射,他一身绯色织锦大袖氅,金腰带玉佩环。 俊美的脸上勾着一抹冷笑,黑眸中蕴藏着锐利,姜长宁看到不禁胆寒。 她及时反应过来,拉着脸色刷白的萧行之跪下行礼:“卑下镇国公府姜长宁,见过逍遥王。” 萧行之两股战战,所幸没失了体统,忙跟着说:“卑下忠义侯府萧行之,见过逍遥王。” 墨景离走上前来,缓缓说道:“姜长宁,萧行之。” 声音依然透着股居高临下的审讯感,让姜长宁忍不住想到那场清冷的雨水。 只听他道:“起来吧。” 姜长宁及时拉住萧行之要起身的动作,示意他继续跪着。 果然,墨景离挑了挑眉,看她一眼,又对萧行之说: “还请萧世子抬起头来,看看本王是否真如传闻所言,生毛带角,面如恶煞。” 这可是连丞相儿子都敢打的京城霸王! 萧行之冷汗涔涔,竟是连完整话都说不出来:“卑下,卑下...” 姜长宁气他无用,只好道:“卑下无状,还请王爷降罪。” 第4章 杖杀 墨景离漫不经心地转动手上的玉扳指,打定主意要找姜长宁算账,道:“既然萧世子不敢说,那便请姜世子抬头看一看本王。” 姜长宁无奈,这人睚眦必报,想必是在报复她打的那一拳,还有往御史台递话一事。 姜长宁只好硬着头皮抬头。 眼前的人剑眉斜飞,棱角分明,多情的桃花眼不经意间流露出寒芒,戏谑的笑给他平添一些不羁,通体凌人盛气是在权势中浸润出来的。 姜长宁不禁晃神,世人对他“纨绔不羁”的评价只是表象,此人绝不简单。 “怎么,莫非本王貌丑,吓到了姜世子不成?” 墨景离冷冷的话中尽是锋芒。 若他都貌丑,天下恐怕没好看的人了。 姜长宁迅速回神,听了这话心底发凉,道:“王爷恕罪,卑下未曾想到王爷如此玉树临风,气宇轩昂,一时迷了眼。” 墨景离眼神幽微,上下打量着姜长宁。 一个月前,姜长宁往他嘴角打的那一拳可不算轻,他足足养了半月,才把淤痕消去。 明知姜长宁不是真心夸他,却迫于形势低头,多少让他心里舒畅了点儿。 有侍从为墨景离搬来凳子,他顺势坐了下来,翘着二郎腿。 墨景离对姜长宁道:“听大儒说,姜世子饱读诗书,尤其对刑律见解颇深,本王想问一问姜世子,冒犯皇族,该当何罪?” 姜长宁暗道不好,这个人是打定主意来报复她了。 一旁萧行之的冷汗顺着鬓角流下来了,求助似的看了她一眼。 姜长宁虽跪在那里,身姿依然挺拔,如一支折不断、掰不弯的青竹。 墨景离对姜长宁不爽到了极点。 姜长宁此人太过无耻。 当时两家马车速度都很快,根本说不清是谁撞了谁。 只不过他的骈驾乃是御造,坚不可摧,才把姜长宁从车里撞了出来。 他看着姜长宁差点把自己憋死,好不容易同情心泛滥一回,去帮她看伤,却被姜长宁打了一拳,还吐了一身血。 后来虽然印证了姜长宁的确跟五皇子之事无关,但姜长宁耽误了他进宫是确确实实的。 他看在姜长宁受伤的份上,大人有大量不与她计较。 不成想姜长宁蹬鼻子上脸,在背后捅他一刀。 这段时日,御史台没少在圣上面前告他的状,要说姜长宁没掺和其中,他是万万不信的。 姜长宁缓缓吐出一口气,正声道: “回王爷,根据大禹国律,藐视皇族,轻者黥字,重者...” 薄唇开合,她缓缓说出了令萧行之胆颤的两个字—— “杖杀。” 墨景离一挑眉,暗自畅快,道:“啧,杖杀未免太过,只是姜世子这张白璧无瑕的脸若被黥字,当真可惜。” 姜长宁听他说这话,实在觉得市井传他面如恶煞,心如蛇蝎的话不假。 萧行之听到逍遥王这么说,没想明白为什么冒犯逍遥王的是自己,他却抓住姜长宁不放,不由慌了心智,忙道: “王爷,方才是卑下听信谣言,对王爷不敬。姜兄与此事无关啊,若要黥字,就往卑下一个人脸上黥字,姜兄是无辜的。” 姜长宁清楚逍遥王这是冲自己来的,便道:“此事全因我二人心无敬畏,若王爷降罪,卑下自当领罚。” 墨景离挑了一下眉,道:“姜世子现在心甘情愿领罚,之后可别说本王不讲道理。” 姜长宁心想,真是笑话,你在京都横行多年,什么时候讲过道理。 那边墨景离又开口道:“以前在军营,遇见不听话的新兵,几十杖军棍下去,就听话得跟鹌鹑似的。” 姜长宁猛地抬头,正撞见他满眼戏谑,暗自咬牙,这一遭怕是躲不过去了。 墨景离看她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心里一阵畅快,道: “可惜本王看姜世子这瘦弱的身材怕是经不起几棍,罢了,谁叫本王仁慈,你们读书人的事,就用戒尺代替吧。” 形势比人强,姜长宁咬牙切齿道:“卑下谢王爷宽宏大量。” 逍遥王发话,自然没人敢拖延,很快,偌大的学堂就有规律地响起竹板打肉,啪、啪、啪的声音。 其间还夹杂着萧行之的痛呼。 丢脸,太丢脸了。 姜长宁在心里默默数着,整整三十下,手逐渐痛到麻木。 姜长宁咬紧牙关,知道逍遥王正坐在一边看自己笑话,强忍着疼不肯发出一点儿声音来。 一旁墨景离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来喝。 看到姜长宁眼角发红的样子,不知是被气的还是疼的,颇为动人。 墨景离在心中嗤笑,这张脸倒是出众,只是娘们唧唧,通身没个男子汉的气魄。 镇国公为国捐躯之事被改编成曲子,传唱在勾栏瓦肆之间。 眼前这个玉质金相的少年郎,怎么也难与曲子中威风凛凛的镇国公联系在一起。 若不是高门贵族的血脉不容混淆,墨景离都要觉得镇国公被戴了绿帽子了。 三十下手板打完,姜长宁一双手肉眼可见地肿胀起来,稍微动一下指头都是钻心的疼。 饶是她再能忍,双手也不由微微发颤。 墨景离欣赏完姜长宁和萧行之像猪蹄一样的双手,才站起身来,对众人道: “行了,该说正事了。本王这次来国子监,是想请诸位大儒做个见证。一个月前本王不小心将姜世子撞伤,这次是特地来向世子赔罪的。” 姜长宁皱起眉头,这位爷哪儿是跟人低头的主。 当初派人把丞相儿子打得爹娘都认不得,把尚书女儿骂得差点要自尽,都没见他跟人道过歉,怎么现在来跟她这么个小人物道歉? 她迅速回想着近来发生的事。 对了,五皇子! 撞车那天,一向脾气暴戾的五皇子跟上课的郑大儒吵了起来,一怒之下还把桌子给掀翻了。 因这事,圣上将五皇子罚到御都山孔圣庙思过,至今没开口让回来。 五皇子的生母孝悯皇后是墨景离的姑姑,墨景离是五皇子一派的人。 墨景离想必是趁着给她道歉的契机,向圣上开口,替五皇子求情。 这么想倒是能说通。 可是刚才还给了她那么大一个下马威,她怎么敢接! 第5章 可道过歉了? 姜长宁忙躬身回道:“岂敢当,当时府内马夫莽撞驾车,惊扰王爷。卑下已将马夫处罚过了,原当是卑下向王爷请罪,何来王爷向卑下赔罪一说。” 墨景离假模假样地扶起姜长宁的胳膊说:“姜世子快请起,不必为本王遮掩,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世子伤势不轻,本王理应如此,世子勿要推却。” 说着,不等姜长宁反应,敷敷衍衍,就向她拱手行了一礼:“还请姜世子见谅。” 姜长宁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心里默默吐槽,等着吧,这次的亏我以后一定讨回来。 墨景离说:“谢姜世子体谅。本王已着人将药材送至公府,若世子缺什么疗伤的药材,尽可与本王开口。” 姜长宁连忙应下。 气也撒了,歉也道了,墨景离毫不拖泥带水,领着一堆人呼啦啦走了。 人走后,姜长宁不禁头疼。 逍遥王这个人,喜怒无常,睚眦必报,难缠得很。 现在还未入朝堂就把人得罪得透透的,以后的路怕是不好走。 萧行之立刻软了筋骨,瘫坐在座椅上,不知手蹭到了哪里,他呲哈一声,“这下手也太重了吧,疼死我了。” 姜长宁冷言冷语道:“看你今后还长不长教训,今日是他不与你计较,若真要论罪处罚,整个侯府都得赔在你这张嘴上。” 一旁的萧行之哭丧着脸:“难道因为他有权有势,就可以为所欲为吗?我,我好歹是侯府公子,当这么多人的面被打,也太丢脸了。” 沉默良久,姜长宁平静道:“你说得没错,有权有势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 那边墨景离回到长公主府,他的母亲长公主就过来找他,问道:“可道过歉了?” 墨景离点点头。 姜长宁猜得不错,他的确是为了五皇子来道歉的。 今上在初登基时经历了些腥风血雨,后来镇国公打退西北蛮夷,与邻邦保持着不好不坏的关系。 十几年没再起战事,算得上是天下太平,崇文轻武风气日益严重。 五皇子当着大儒的面把桌子掀了,得罪了整个儒林。 消息一传出宫闱,就有学子堵在顺天府为郑大儒鸣不平。 那天他急急驾车,本是想进宫替五皇子求情,好巧不巧还把姜世子给撞了。 不仅在宫门闭合前没赶得上入宫,还给御史台留下话柄,可谓火上浇油。 让圣上开始反省自己是否对长公主一脉过于纵容,连带冷落了一阵子。 长公主道:“下次可不许这么莽撞了,五皇子渐渐大了,我们要更加小心才是。” 墨景离紧皱眉头,母亲尝到了从龙之功的甜头,这是打算扶持五皇子为下一任储君。 没办法,五皇子再不成器,谁叫这位同时沾着景和墨两家的血脉。 他就算再不痛快,也得去给五皇子收拾残局。 长公主看到墨景离一脸不悦,还以为是他不满给姜长宁道歉一事,便道: “我儿,知道你委屈。只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女是宫中贵妃,收养了六皇子。现今继皇后生的九皇子渐渐大了,我们虽不至于拉拢他,但暂时还是不要与之敌对,让继皇后坐收渔翁之利。” 其中利害关系墨景离自然明白,想到刚才自己的“道歉”,他当着长公主的面有点心虚。 墨景离想要岔开话题,转眼看到长公主交合在一起的双手,也是露出一节手腕。 墨景离面色有些奇怪,悄声与她说:“这姜世子一个大男人,肌肤看着比娘你的还要白嫩。” 长公主虽然四十出头,但宫廷有各种养肤秘方,保养十分得当,看着比许多二十来岁的女子还要年轻俏丽。 长公主笑道,伸出一根指头戳他脑袋:“你呀,净会胡说八道,怎么好拿人家世子跟我比。” 墨景离啧了一声,道:“虽说是世家子弟,也太过女气了些。” 长公主道:“都道姜世子是妇人在锦绣堆里养大的贵公子,这话倒是不假。” 墨景离想起姜长宁气得要死还不得不忍的样子,轻笑一声,道:“是不假。” 长公主道:“好了,不说她了,五皇子的悔过书送过来了,你给送入宫,圣上那里也该松口了。” 五皇子毕竟是皇子,不能一直在御都山待着。 墨景离道歉这件事算是给圣上递了个台阶。 墨景离和长公主刚出了宫门,就马不停蹄地赶往御都山接五皇子。 到了山脚,墨景离撩开马车帷帘,山雨欲来,远处的五皇子景尚从御都山的青石阶梯缓缓走下来,脸色如阴沉的天色。 不愧是堂表兄弟,在相貌上,五皇子与墨景离有三分相像。 只是墨景离的桃花眼中自带一股风流不羁,五皇子的则更加上挑,不笑时透着戾气。 墨景离一看见他手心就痒痒,想狠狠揍他一顿。 他跟他娘费尽心思为他谋划,五皇子倒好,诗书礼易没学会,就学会了无能狂怒,桌子一掀,留下一堆烂摊子。 墨景离皱着眉头道:“这臭脾气,就是给他江山,他拿得稳吗?” 一旁的长公主如临大敌道:“离儿!休要胡言!” 墨景离立刻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笑意:“娘,这里又没别人,你何必紧张。” ------------------------------------- 那天中毒之事,宫里一直没传详细消息出来,只怕是事关重大,贵妃不敢打草惊蛇。 姜家上下正不安中,一个太监带着几个宫卫赶来府里接人。 领头的太监一看见姜长宁,便笑着道:“姜世子安好,贵妃娘娘记挂着姜世子,向圣上求了恩准,允您入宫见面呢。” 姜长宁心中一喜,她与阿姐已经好久没见过面了。 姜长宁连忙给了太监赏银,随着宫卫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