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棠沈砚》 第0001章 爱人先爱己 府里都传她疯怔了。

沈砚寻来时,手上还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

是许宛歆的儿子。

日暮黄昏,雨丝如线。

“这孩子记在你名下,”沈砚开门见山,“以后就是咱们的嫡子。”

元棠没有应声,抬头细细打量对坐之人。

距离上一次见他还是三个月前。

她与沈砚十五相识,十七成亲。

沈家大郎惊才绝艳,更有经国之才,短短十年,已官拜右相。左相年迈,沈砚眼看要更进一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京里人人都羡慕她命好。

郎君不光出色,更加“长情”。

成婚十载,即便她不曾生下一儿半女,沈砚也从未起过纳妾之意。纵是美人送到他面前,他也坐怀不乱。

一个手握重权又难得忠贞的男子,可算是绝世好男人了。

“平民老百姓包里有二两银,还想买个通房丫鬟回去伺候呢,”表姐曾拿话劝她,“你是想上天吗?”

谢元棠不想上天。

她只想回到地上,有人气儿的地方,而不是在一潭死水里沉底。

因为沈砚的心,从来不在她的身上。

十年的夫妻,她甚至忘了如何与沈砚相处。

记得新婚那会儿,她为给沈砚庆生,提前半年跟厨娘学做菜,满满当当做了一大桌。又特意请来父母、兄长,只为给沈砚过一个热闹的生辰。

可直到月上中天,长寿面坨成块,也只等到管事歉疚的通传,“郎君公事繁忙,走不开。”

她独自将父母送出府门。

父兄脸色黑青,母亲欲言又止,她却还在为沈砚解释。

第二日,许宛歆亲自来替沈砚赔罪,“都是婉儿的不是。若非婉儿头疾发作,表哥也不会扔下表嫂不顾,陪了我一整晚,表嫂切莫责怪表哥。”

那一刻,元棠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扒光了丢在烈日下炙烤。羞耻难堪。心口冰凉。

当天夜里,她没了此生唯一的孩子——这原本是生辰宴上给夫君的惊喜。

现在,沈砚要将许宛歆的儿子给她。偿命吗?

表姐骂她蠢,“情爱就是骗骗小姑娘的玩意儿,你都多大了,二十八了!与其在这伤春悲秋,不如趁早找个好生养的纳了,养个一儿半女在身边比什么都强。”

元棠听得皱眉。

千错万错,总是她当初招惹了他,令有情人生生错过。

嫁过来她才知道,沈砚与许宛歆青梅竹马,两人有过婚约。他们成婚那日,许表妹曾跳河寻死。

元棠缓缓吁出口气,“沈砚,咱们和离吧。”

沈砚的脸上有瞬间的错愕,不过很快恢复平静。

“别胡闹了。”

他眉头微蹙,隐约带着不耐,责备她的不识趣,“这是为你好。”

某一个瞬间,元棠很想跳起来,歇斯底里地控诉,或是破口大骂。

像她在东市见过的妇人那样。

可惜,沉默地太久,生疏到她已经没了同他争执的欲望。

也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面前的这个人已经无法再牵绊她的情绪。

沈砚,已经不在她心上了。

她爱错了人,也嫁错了人。

听说这几日沈砚与许表妹同进同出,俨然一对恩爱夫妻,她该主动让出位置。

“我想了很久,”元棠低垂眉眼,不再看他,“沈砚,我要与你和离。”

平心而论,沈砚并未做错什么。

他给她尊荣,地位,甚至还把许宛歆的儿子给她做“嫡子”。他很好。

只是心中没有她罢了。

“我不爱你了。”

沈砚视线沉沉。

官场沉浮,他早已喜怒不形于色。直到听到这句话,神情微怔。

就在这时,近侍匆匆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元棠了然,“有急事就去忙。”

原本她还在想,若是沈砚追问缘由,难道真要将这些年的桩桩件件细数出来?倒像是想要被挽回的抱怨。这般也好。

沈砚沉默许久,起身前对她道,“宫中急召,其余事等我回府再说。”

但她终究没有等到沈砚。

当天晚上,元棠腹痛如绞,连呕数升黑血。

太医们束手无策,遣去宫里请人的侍从去了一波又一波,沈砚一直未归。

来不及擦去的血渍浸透了她胸前衣襟,弥留之际,元棠有些心酸。她最怕孤单。

可到死,都只有自己一个。

若早知这一生这样短暂,她一定不会辜负时光,恣意过活。

好好爱自己。

第0002章 重活 “小姐,这已经是府里最细纺纱做的里衣。” 可元棠总觉得身上的亵衣粗硬刺挠,磨得她肉疼。 重活一世,连带这身皮肉都矜贵起来。 上辈子她是丞相夫人,里衣用的是最上等的葛纱料,轻薄如云冬暖夏凉,一匹足值千金。 而今,她是待字闺中的少女。 那晚她中毒呕血,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当年的闺房中醒来! 元棠记得,十五岁这年,爹爹高升,调任京官,她随全家进京,因水土不服,接连病了许久。 浑浑噩噩过了半个月,她才终于接受了从二十八岁回到十五岁的事实。 是的,她重生了。 在没遇到沈砚的时候。 “妹妹当真不同我去论经大典?” 门外,兄长谢清珩隔窗问道。 三月三,上巳节。 崇明楼设论经大会,广邀文人才子吟诗濡墨,谈经论道,烹泉煮茗。 谢清珩已进了国子监读书,今日雅集,同窗太半都会去崇明楼论经。妹妹自幼受父兄熏陶,从前最爱这样的文人盛会。 元棠正在梳头,闻言叫侍女将窗户撑开,“哥哥忘了,前儿我已应了慕表姐的约,今日原是要去曲水游春。” 谢清珩当然记得。 不过是不死心,想要再问问妹妹罢了。 眼见元棠一身银纹百褶如意月裙,簪花挽髻。春光在她周身拢了薄薄一层光晕,肌肤剔透似玉,娇憨婉约,绝不是与他出行的男子装扮,只能悻悻道: “你病了这一个月,出去散一散也好。” 兄妹两人隔着窗说话,随意又自然。 谢家人口简单,谢氏夫妻鹣鲽情深,婚后育下一儿一女。谢清珩素来疼爱妹妹,旁的少年只恨弟弟妹妹恼人,他却不同,自幼便爱带着粉雕玉琢的元棠玩。 元棠假装没看到兄长的失落,仰起脸笑,“哥哥今日也要好生表现。” 重生一次,她当然不能再走以前的老路。 上一世她去了崇明楼,遇到了在论经大典上一鸣惊人的沈砚。 她头一次见到那般沉稳内敛,英姿隽迈的少年,论经坛上旁征博引,娓娓道来,不免少女心动,就此沦陷。 可她以为的情投意合,却不过是对方的将就。 对于沈砚,她热烈过,努力过,挣扎过。 拼尽全力也无法抵抗逐渐暗沉的爱意,从笃定到犹疑,直到消磨殆尽。 这一世,她不会再重蹈覆辙。 谢清珩却不知她心中所想,反而忧心忡忡,“去了曲水,记得紧跟着慕表妹。若是……遇上什么獐头鼠目的后生,切莫与他好脸色。” 上巳节,京里年青男子一半去了崇明楼论经,剩下的多半就在曲水池畔,且多是京中纨绔、贵胄子弟。 在谢清珩看来,叫如花似玉的妹妹独个曲水游春,实在不甚妥当。 “哥哥放心。”元棠轻柔浅笑,一双黑眸满是乖巧温柔。 前世循规蹈矩,元棠做了十年的沈夫人,只觉得身心枯萎。 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尝到情爱的滋味。 如今她十五岁。 尚未婚配,年华正好。 她当然要结识更好的儿郎,享尽被爱的滋味。 这一回,她要让自己快活。……国子监沈砚天色未亮时起身,点灯坐在桌案旁读书。 这些年案牍劳形,忙于政务,学问上他早已生疏。好在不久后的殿试考题他仍旧记得,再来一次,蟾宫折桂于他不是难事。 只是时间太久远,他都快忘了在国子监读书的日子。 那时从宫里出来,府里的下人告诉他夫人重病,尚未到家,又有下人来报,夫人已经过世。 沈砚坐在马车上,刹那心口像被重锤碾过,既惊且怒,一口鲜血喷出,眼前一黑。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躺在国子监的屋舍内。 重生于他,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过去的他,是位高权重的丞相。可每日疲于公务,扳倒了一个又一个政敌,一刻也不能松懈。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监生,却多出十几年的经验。只要他入仕,便能更快、更狠地打压对手,站上高峰,大权独揽。 是以,他很快冷静接受了现实。 等外面天光大亮时,沈砚放下书简,打开门,迎面遇上准备回房的顾辞。 国子监每旬放一天假,其余时间,所有监生必须住在校舍。一个院子四间房舍,顾辞就住在沈砚隔壁。 校舍简陋,洗漱都在院子的盥洗房。顾辞便是刚洗漱完。 “时章,你真不去曲水?”顾辞朝他挤眉弄眼,“听说你那表妹今日也去。” 两人自小一同长大。 沈砚父母过世后,顾辞的母亲王夫人对他照顾良多。顾辞父兄常年镇守边关,沈砚与顾辞比之亲兄弟也不差什么。 “嗯。”沈砚应声。 顾辞早习惯了沈砚寡言的性子。他好武不好文,万不会去崇明楼论经,“你放心,你的表妹就是我的表妹,绝不会叫哪个不长眼的登徒子觊觎了她去。” 曲水流觞,多地是男女定情的佳话。 “不用。”沈砚直接拒绝。 他对许表妹并无男女之情。重生的这些日子,他多出了许多时间,心中只反复想着一件事——谢元棠为何要与他和离? 他与谢元棠相识近十三年,做了十年的夫妻。他自认给了她最好的生活,奴仆环绕,锦衣玉食。 可女子总是贪心。 要了利禄尊位,又要夫君体贴。 沈砚不觉蹙眉。 肩头却忽然被人锤了他一拳顾辞扬声问,“想什么呢?摔了一跤后就奇奇怪怪的。” 不知为何,顾辞总觉得这两日沈砚身上多了一种说不清的威严气场。 沈砚收回神,不动声色,“院子其他两个人呢?” “秦朗估计还没起,新来的那个谢清珩……好像回去接他弟弟?据说他弟弟也想去论经大典。” 沈砚与顾辞皆是爽朗清举,俊美风姿的出色儿郎,今年十九,早惹得京中不少小娘子芳心暗许,他二人倒是洁身自好。不过顾辞开朗,沈砚更为沉稳。 直到此刻,沈砚才记起一件重要的小事——谢清珩带来的所谓弟弟,便是谢元棠。 很快,他们将第一次相遇。 沈砚面无表情往外走。 未来的路,早在重生回来的第一天,他已经规划清晰。 元棠不是一个称职的丞相夫人。而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不想再为女人去浪费精力。 元棠,她必须先学会懂事。 站在崇明楼上,沈砚仍下意识寻找那抹熟悉窈窕的倩影。 然而元棠,始终没来。 第0003章 潇洒美少年 曲水江畔。 王慕宜牵着元棠,一径说着话。 “前些日子到府上瞧你,总见你病恹恹的没精神。我娘怕我扰了你养病,今日总算是大好了。” 元棠轻笑,“多谢姨母,表姐惦念。” 元棠口中的姨母便是广平侯夫人。姨母与她阿娘皆出自陇西李氏。当年姨母嫁给了门当户对的广平侯世子,她阿娘却一眼相中了姿容俊雅的新科探花谢远桥。 外祖父李公赏识父亲才情,尽管谢氏家薄,依旧将阿娘嫁了去。 这些年父亲一直外任,直到最近,才好不容易调回京城,在国子监任从四品的闲职。 “亲姊妹间,再别说这些外道的话。” 王慕宜是个擎天架海的性子,一身绯色穿花云锦,发髻高束,颇有些女中豪杰的意味,说的却尽是些小儿女的话: “今日来的这些郎君,我尽打听过了,家世门第都不差。你若瞧着哪个称意,只别一味害臊。” 她已许了人家,正是门当户对的平阳侯府世子。今日曲水出游,便是为表妹的终身。 谢姨夫很有些文人的酸性,王慕宜瞧着表妹玉净花明,楚楚动人,只怕她也同姨夫一般清高古板,那可就辜负了她娘的一番苦心。 谁知元棠却问,“女子若是太主动,会不会叫人瞧不起?” 王慕宜心中一喜,急忙道,“哪里会!你瞧见前面那棵柳树下的女子没? 她是兵部尚书之女,名唤许宛歆。从前跟沈家大郎订过亲,后来亲事虽退了,可她却对沈砚一片痴心,满京皆知。咱们都觉得她特别勇敢。” 元棠还是头一次从旁观者的角度听沈砚与许表妹的故事。 前世她去了崇明楼,通过哥哥认识了沈砚,自以为两情相悦,满心欢喜。 从来没有人在她面前说起过许宛歆。 原来前世变着花样骂许宛歆的慕表姐,在最开始,是用这样欣赏、赞许的目光看她。 “不过许宛歆眼光不行。” 王慕宜边说边摇头,“沈砚除了那张脸,性格实在太差。对着一众小姐从没什么好脸色,活像人人都觊觎他美色似的。也不知道大家都看上他什么?” 元棠一哂,还有些说不清的别扭尴尬。 同时又有些好奇,这一世没有她,沈砚与许表妹能不能终成眷属? 不过她很快调整好心态,她不该对沈砚的事好奇。 这个人已经与她无关。 扬了扬下巴,对着不远处官道上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子,问道,“那位郎君是谁?” 怎生从未见过? 王慕宜顺着元棠的目光看去,随即笑开,“你说顾辞?镇国公府上的小将军,父兄皆在边关镇守,唯独他留在京里读书。” “京中的小姐们,醒着梦着惦记他的人可不少。” 顾辞一身劲装,腰上佩一柄宝剑。皮革腰带衬着劲瘦腰肢,修长双腿夹着马腹,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被一群人簇在中心谈笑。 银鞍白马,意气风发。当真出色。 瞧见对面的男子回看过来,元棠收回视线,淡淡道,“是吗?” 虽然她很想要找一个男人谈谈感情,可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十五岁。 作为一个二十八岁的中年贵妇,若是生育得早,她的孩儿大约也在这群人里面玩耍。 元棠很难说服自己,去毫无芥蒂地与这些郎君相处。 然而她不行,有人却能轻易帮她办到。 所谓曲水游春,与平日里的宴席也没什么两样,吟诗作画,扑蝶赏花,或是放飞纸鸢,游船赏景……差别不过是这一日,长辈们会相对宽和,对郎君小姐们少一些男女大防的限制。 元棠在慕表姐的介绍下,结识了一众小姐。 这里面的大部分人,将来都嫁得名门。元棠前世同她们打过不少交道,连带着各人的习性喜恶都知之甚清,交谈时更驾轻就熟。 叫在场的贵女感到既亲切又好奇。 众人先前还觉得元棠家世低微,后面便只觉得她可亲可爱。 “她外祖可是陇西李氏,真正的高门望族。这样的人家,女儿怎生会差?” “那一管吴侬软语,原先只当是个娇滴滴的性子,谁知却是难得大气,再没有一点矫揉造作。” 这时有人酸溜溜道:“方才她一来,有不少郎君偷偷看她。” 此言一出,众女默然。 只因元棠实在生得出色。 眉若远山黛,眼如秋波横,皮肤细腻如玉,明眸顾盼生辉,流转间便带出一段清艳绝尘。 偏生眉宇间还藏着一缕似有还无的愁。 诱人遐思,惹人怜爱。 方才她一来,整个曲水都有片刻的安静。 只怪女娲娘娘捏人时偏私,将天地精华独独给了元棠一个。 此时又有人打趣,“我原先只当满京城里只许姐姐生得绝色,如今谢家小姐一来,倒是难分伯仲了。” 许宛歆正在煮茶,闻言笑容一滞。不过很快遮掩过去,手下动作不停,声音轻柔,“我资质粗陋,自是比不上谢家妹妹。” 这些话元棠全然不知。 方才与众女闲话,即便那些人日后都是优雅端庄的贵妇人,可此时此刻,尚且稚嫩青葱。便是彼此间言语争锋,也都是小女儿的娇俏与天真。 如同带着花露的玫瑰,有着蓬勃的妩媚。 元棠莫名其妙的被感染,迅速地融入其中,变成真正的十五岁姑娘。 春光明媚,年华正好。 她忽然来了兴致,拉着慕表姐与她一起放纸鸢。 可纸鸢太大,便是加上杏月和春桃两个丫鬟,四个人折腾了好一会儿,也没能将风筝放起来。 元棠倒不觉沮丧,明艳的脸庞一片轻松肆意。她取帕子擦汗,举目时正巧与一双深邃凤眸撞上。 是先前那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郎君,顾辞。 元棠不闪不避,轻柔一笑。 青年怔愣一下,片刻后抬步过来。 “需要帮忙吗?” 那声音清朗,逆着光,春日暖阳柔柔拢在他周身,笑起来格外灿烂耀眼。 元棠心头莫名浮上一句——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 第0004章 只要她喜欢 沈砚也有张极出色的相貌。 元棠从前跟他在一处时,总是紧张又羞涩。 她不敢抬头,怕自己笑容不端庄,不敢说话,怕自己学识浅薄,就连在他面前喝一口茶水,都要反复斟酌,唯恐举止不够优雅。 她总怕他瞧见她的不好,担心他会不喜欢她。 兄长说沈砚喜欢饮子,从来娇惯的她,夏日炎炎埋首在厨房,只为做出各种口感不一的汤品,浆水给他。 她会细细品味沈砚说的每一句话。 仔细揣摩,然后变成他喜欢的模样。 追逐一个人真的很累。 十五岁的元棠会咬牙坚持,二十八岁的元棠绝不肯再委屈自己。 “这风筝大约是坏的。”元棠神色舒展,答得理所应当。 风筝放不起来,肯定是风筝的问题。 顾辞被这话逗笑。 他看到少女欺霜赛雪的脸上尚有方才跑动的红晕,下巴尖尖小小,一双眼睛妩媚生辉,梨涡浅笑,如同漾着春水。 万般惹人怜爱。 顾辞有些不自然的别过视线,“风筝太大,须得马跑起来拉着往上飞。” “我不会骑马,你能帮我吗?” 她微仰着头看他,声音软柔,杏眼纯真。 谁又能拒绝这样的请求? 至少顾辞不能。 从刚才元棠下马车,他就注意到她。 也没法子不注意,她像是独占了曲水的春天,娇艳的天地间只余她一抹亮色。 于是顾辞亲自骑马,替元棠将风筝放得最高、最远。 王慕宜看着天上的风筝,不可思议,“你怎么做到的?眼高于顶的顾小将军居然亲自给你放纸鸢。” 晌午的阳光有些晒,元棠拉着表姐去树下,头也没回道,“我又不会骑马。” “……这是骑马的事吗?” “怎么不是呢?”元棠扭头,明媚的脸庞笑容恣意,“咱们自己又放不起来。” “你没看到那边的小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元棠被表姐的话逗乐,也真的笑出声。碧空如洗,照的她眉目精致,灼灼明华。 “无所谓。”她轻声道。 年轻的时候,碍于矜持与颜面,十分的欢喜只敢露出三分颜色,往往口不对心,迂回反复。 如今她已足够成熟,敢于表达自己得喜恶,更不会在意旁人的眼光。 顾辞神采拔擢,气质干净,与他相处,叫元棠感到愉快。这就够了。 重活一场,她只想取悦她自己。 “我快活就好。” 王慕宜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扭头瞧见表妹眉梢眼角的明丽生动,如同燃烧的烈烈火焰,带着无限的生命力,眼底又似含着凄凄荒芜,淡漠孤寂。 这般秾丽又凄清。 她忽然觉得,顾辞为元棠所迷,是件再正常不过的小事。 正胡思乱想,元棠已经迎上前,接过顾辞递来的风筝线,仰起头细声道谢。 顾辞被少女直白的夸赞夸的脸红,手心带出薄汗。 看着元棠小心翼翼的提着风筝线,他故作不经意道,“骑马倒也不难。挑一匹谢顺的马,最重要是找一位稳妥的师父教导。” 元棠随声应和,“是吗?” 顾辞状似随口,“我自五岁起练习骑射,骑马的功夫倒是不错。” 元棠将提线递给一旁的杏月,转过头盯着他瞧。 顾辞被看得喉咙发紧,有种被当场拆穿心思的尴尬。 正想说些什么,元棠忽然凑近,抬手将他肩头的落花拂下。 顾辞尚未加冠,长发高束脑后,他身量极高,此时半躬身子与她说话,发尾也随之垂了下来。 春风一吹,轻飘飘落在元棠胸前。 他这才惊觉两人距离亲近。 呼吸里都是少女的清甜味道。 顾辞说不清这是什么香气,只觉得叫人心跳加快,越来越快。 “是落花。”元棠很快退开,笑着问他,“骑马我倒是想学,就是不知难不难?” 纵使顾辞之前从未向哪个姑娘献过殷勤,可这就像是男人的本能,已先于大脑做出反应: “不难,我教你。” 元棠笑着应好,又指着树下的王慕宜道,“只顾着同你说话,倒将表姐冷落在一旁。” “我走了,今日多谢你帮我放纸鸢。” 她并非故作矜持,走得更是干脆洒脱。不等他再说什么,连带那股春日朦胧气息,一并走远。 顾辞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一颗心似被攥紧。 在她身边,他甚至不能思考,只被那一颦一笑牵心。他明明不是内敛的人,广结好友,世交家中的贵女也结识不少。可没有哪个人,像元棠一样,叫他无法抗拒。 望着前方那抹窈窕身影,顾辞不由扬声,惹来不少注目: “下次休沐,我教你骑马。” “好呀~” 第0005章 顾辞的心上人 沈砚依旧像上一世一般,在论经台上大出风头。 也顺理成章地结识了太子殿下,受到他的赏识。 不论是同窗还是师长,看他的目光都带着赞许甚至仰望。 人人都知道,他沈砚,沈时章的前途不可限量。 这当然是好事。 可沈砚心中,却总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淡淡落差。 其实,他早忘了当年的自己是如何志得意满,意气风发。这些年宦海沉浮,这点儿成就于他,甚至激不起半点涟漪。 至于心头的那点失落,大约是那群喝彩的人里,再也找不到一双清亮、明媚的杏眸。 只是不习惯罢了。 沈砚告诉自己。 可走出崇明楼,他后知后觉地记起前世——谢清珩的“弟弟”十分仰慕他的才华,谢清珩一力请他过府一叙。 盛情难却,他跟着“兄弟”二人去了谢府。 坦白讲,岳母不算个脾气好的妻子,岳父却是难得的好丈夫。从来耐心,任妻子数落也不吭声。 那是沈砚第一次感受到如此鲜活、有爱的家庭氛围。 说起来,从头一次见面起,岳父、岳母一直都待他很好。 直到他们成婚,直到元棠没了那个孩子。 沈砚突然感到一阵意兴阑珊。 这一世,没了元棠,谢清珩也不再邀请他去谢府。 沈砚推掉同窗好友的宴请邀约,独自往回走。 校舍里静悄悄,今日休沐,学生们大都家去了。 沈砚一个人坐着等顾辞回来。 从前身居高位,公务繁忙,他只恨时间不够,分身乏术,此时闲下,方知时间漫长难熬。 不知怎得,沈砚又想起了元棠。 上一世的元棠。 他不知道在他忙碌的日日夜夜里,元棠漫长而又寂寞的时光,又是如何打发? 想到此处,胸口忽然有种细微绵长,不断蔓延的难受。 他不肯叫自己再往下去想,起身走出了国子监。……镇国公府王夫人见他来极是高兴,“时章可用过饭了?才从论经大典上回来吧?小六去了曲水,也不知是不是疯野了,还没回来。” 说着又一叠声地唤丫鬟传膳。 “怎么瞧着你又清减了几分?读书虽要紧,身子更是本钱。切不可仗着自己年轻不当回事,每日都要好好用膳。” 镇国公和大郎、二郎镇守边关,顾辞的三个姐姐也已出嫁,顾辞要在国子监读书,偌大的国公府,就只剩王夫人一个。 是以每次见到他,王夫人总有一叠的关切话要说。 从前只习以为常,今日却忍不住问道,“夫人方才是在听戏?” 沈砚来时,王夫人才打发了戏班出去。 “镇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王夫人笑道,“年轻时我是顶不耐烦听戏的,总觉得一出戏能唱到天荒地老。后来孩子们渐渐大了,国公爷又不在身边,这才渐渐觉出听戏的味道来。” “看我,同你说这些干什么?时章,你怎么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无事。” 方才听王夫人说话,沈砚心下有一瞬间的慌张。 元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戏的?他不记得了。 沈砚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便离世了。祖父为家族计,将父亲郑国公世子的爵位传给了二房。 祖父母相继离世,他也从正院被赶了出来。 二伯母刻薄,他虽是沈家大郎,却备受欺凌。王夫人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时常照顾他。 从小他就知道,他没有退路。 若是不上进,等到了年纪,二伯父会给他随便配一个妻子,他们一家一辈子都要仰仗二房讨生活。 沈家大房再无出头之日。 因此他一刻也不敢懈怠,读书、为官,他没有第二条改变命运的路可走。 好在他还算争气。 再后来,他遇到了元棠,他的妻子。 时间过去得太久,他已经忘了当初对元棠心动的理由。 只记得他从孤身一人,拥有了一个家。吃饭时多了一双筷子,睡觉时多了一床被寝…… 沈砚直到此刻才想起来,他与元棠,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一起用过一顿晚膳。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元棠说,她不爱他了。 起初听到“爱”这个字时,沈砚只觉得可笑。他是谁? 大夏史上最年轻的宰辅,即将接任右相,独揽大权。 他每日要处理数不尽的国家大事,他的一句话,一个态度,就能改变一个人、一个家族甚至是一个邦国的命运。 爱这个字,对一个年过而立的男人来说,太轻了。 轻飘的载不住阅历,轻浮的拖不住年华。 可现在,沈砚知道,元棠是真的,不爱他了。 沈砚咽下嘴里的苦瓜,只觉得苦涩到心里。 就这样吧,他告诉自己。 他有既定的路要走。 而她,也会有更体贴的夫君去照顾、爱护她。 这一世,他选择没有她。放过她。 “顾伯父近日可有书信回来?是不是快回京了?” 这才是沈砚今日来的主要目的。 就在半年后,顾国公父子因防守疏漏,以致北梁突袭。北梁骑兵以迅猛之势一路向南,一连攻占数十座城池。 百姓流离,惨不忍睹。 顾氏父子三人更是在攻城一战中,以身殉国。 消息传回京都,王夫人一病不起。 朝廷要治镇国公府疏漏之罪,是顾辞一力承担,远赴边关,力抗北军,此生再未回到中原。 后来沈砚官拜左相,曾多次翻阅当年卷宗,事起却因顾承业疏漏。如今重生回来,自然要避免这场滔天祸事。 提起丈夫,王夫人眉眼间笑意加深,“最迟十一月底,国公爷就回来了。等他这次回来,便要向陛下请奏告老,留在京都。”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王夫人止住话头,朝着门外的人笑骂,“这么大的人了,一点儿不知稳重。” “娘见了时章,自然是看儿子不顺眼了。” 说话间,顾辞从外面进来。 他眼角眉梢都挂着笑,使本就出色英挺的五官更显蓬勃,任谁见了都能看出他心情极好。 “这是遇到什么喜事?” 王夫人打趣,“难不成遇上心上人了?” 破天荒地,一句话竟叫顾辞红了脸。 王夫人更加高兴,连忙追问,“是哪家的姑娘?我可曾见过?” 顾辞被说得不自在,转头对沈砚道,“回来的路上我都听说了,今日论经大典,太子殿下都对你赞赏有加。我兄弟就是这个!” 他对沈砚竖起了大拇指。 顾辞一向豁达,更知沈砚一路不易。看到沈砚成功,他是真心高兴。 沈砚倒不觉这有什么好夸耀。 可眼看王夫人和顾辞都兴致高涨,便也止住话头。 他已决心放下元棠,一往无前走向既定未来,也打定主意这辈子不会再付出真心。但对于顾辞能找到心中所爱,他满心祝福。 于是问道:“回来得这样晚,难不成还去姑娘家用晚膳了?” 第0006章 人还是要吃点好的 元棠回到府上,大哥谢青珩正兴致勃勃讲今日崇明楼论经,“沈时章当真华采,一人与对面三人,临危不乱……” 事关沈砚,元棠不想听,正打算回房洗漱,李氏先看见了她: “念儿回来了。” 元棠只得进正房与父母兄长见礼。 谢青珩谈性正浓,谢父又素来惜才,闻言抚掌,“此子必成大器。” 又问:“怎不将他请至家中一叙?” 上一世,是元棠一力撺掇将沈砚请到家中。 还不等谢青珩懊恼,李氏率先开口,“念儿云英未嫁,请个外男到家中做什么?” 父子两立时闭口不言。 “今日游春,可有什么趣事?”面对女儿,李氏另有一番和颜悦色。 元棠随口道,“也没什么趣事,倒是碰上一个有意思的郎君。” 李氏笑问,“怎么说?” “长得好,性格也不错。” “身高体量如何?是哪家的子弟?” 元棠已经到了婚嫁之龄,李氏不求攀附高门,只希望女儿能嫁给自己喜欢的男子,一生顺遂。 这会儿谢氏父子也顾不上什么沈时章,全都死死盯着元棠,生怕她说出什么心仪之类的鬼话,戳人心窝。 好在元棠也不想继续,“八字还没一撇呢。” 李氏还想再问,元棠只能撒娇卖痴,“阿娘,出门一日我都要饿慌了,什么时候传饭?” 李氏只好作罢。 夜间就寝时,丫鬟杏月问她,“小姐白日不是应了顾公子的约,怎么不同夫人讲?” 时下虽风气开放,可顾、谢两家并非世交,往来不繁,顾辞想要约元棠,却也不是那般容易的事。 元棠望着镜中绿鬓朱颜的少女,语气满是不以为意,“他约我,自是要自己想办法。若连这点心思都不肯用,那还有什么意思?” 上一世她一心为着沈砚,便是连出门这等小事从来都是自己寻借口,不肯叫沈砚劳心。 这一回,她再也不想惯着谁。 事实证明,顾辞是个有心人——曲水游春的第三日,兴武侯府便发了帖子,请元棠过府赏花,时间就定在国子监休沐那日。 兴武侯世子夫人是顾辞的大姐。 李氏自是允准。 于是休沐那日,元棠一身翡翠烟罗绮云裙,袅娜立在兴武侯府门前。毫不意外地看到候在门前的顾辞,笑问道: “等很久了吗?” 顾辞原以为元棠会问他怎么会在兴武侯门口。 他已经备好了说辞,结果她都没问。 仿佛是天生的默契,一切都无需多言。 “没有。”顾辞有些脸热,迈步朝前走去,“大姐在花厅,我领你过去。” 兴武侯世子夫人是个极和善的妇人,拜谒过后,她只推说家务事忙: “花园里牡丹开得正好。小六今日牵了匹马过来,就拴在马厩里,难得一匹良驹,元棠不如去瞧个热闹?” 难得体贴又周到。 元棠明白,这都是顾辞的安排。 往马场去的路上,元棠眉眼弯弯,“你教我骑马,还要安排这许多事,会不会很辛苦?” 顾辞自然不会觉得辛苦。可女孩能看到他的用心,更叫人高兴。 他故意沉声,“我做骑射先生时严厉,你可千万当心。” 元棠闻言,郑重其事停下脚步,一双眼睛清黑透亮,如碎着水光的星辰。她将一双纤细嫩白的小手伸到顾辞眼下,煞有介事道,“学生笨拙,请先生到时轻些责罚。” 顾辞垂眼看着那双手,撑不住先笑了。 日光清亮,一重风过,杏色、白色花瓣簌簌飞落,飘在两人身上。 元棠这才注意到顾辞今日装扮,一袭窄袖束腰短打,皮革腰带衬着劲瘦腰肢,双腿修长,走动间带出蓬勃力量。 崭新的春日,崭新的男子。 元棠内心深处有种久违的快乐。 人果真还是要吃点好的。 顾辞给元棠准备的是一匹极漂亮谢顺的小马。四蹄皆白,全身乌黑发亮,十分特别。年岁不大,喂它吃糖时会凑近蹭人的掌心。 “它叫踏雪。” 元棠先与马儿亲近一会儿,再由顾辞扶着上马。 马缰粗硬,顾辞心细,还特意为元棠准备了手套。 “我父兄常年在外,家中只有母亲和三个姐姐,她们虽是长辈,到底也是女子,我虽是老幺,也时常留心这些。” 这是在变相解释他对女子细致入微的原因。 又暗示他家人口简单,温馨和谐,再没有什么妻妾相争的烂事。 沈砚就从来不会注意这些小事。无论元棠换了新衣,或是变了发饰,她若不说,他永远也发现不了。他太忙了。 忙着振兴门楣,忙着揽权夺利,身边人的大事小情,他分不出半点心神。 元棠戴着簇新的麂皮手套,笑意盈盈,“知道了,顾先生。” 顾辞听到这个新称呼,只觉得夏日提前,浑身燥热,又忍不住笑起来。 接下来的教学很顺利。 一个耐心十足,一个聪明灵巧,半个时辰,元棠已经能在不用顾辞牵绳的情况下,在马场慢走几步。 她十分欣喜,回身朝顾辞招手,不料马儿忽然一个纵跃,元棠纤瘦的身子一甩,腰肢轻软似柳,弯出一道婉转弧线,眼看就要跌落——顾辞见状几步上前,抓紧缰绳,双臂使力跃身上马,双腿夹紧马腹,迫使马儿停下。 事发突然,他生怕元棠被甩落到马下,情急之下使了全力,一双手臂如同铁臂一般,箍在元棠腰侧。 元棠吃痛,眼底不觉涌上一层薄泪,回头看向顾辞。 春光映着女孩轻柔的面颊,眼底的浮光如碎金,一漾一漾。两人距离更近,顾辞清楚地看到,女孩眼底跃动的不是泪水,而是叫人迷失的酒。 他倏忽下马,却恍惚察觉心底有什么正破土而出。 “对不住,都是我的差池,”顾辞满是歉疚,“可吓坏了?” 元棠被他扶下马,笑着摇头,“是我没抓紧缰绳,顾先生该罚我。” 说着,她当真掌心向上伸出手来。 可显见不是诚心,那手上还戴着麂皮手套。 第0007章 顾辞的“小表妹” “谁啊?” “什么真爱?” 沈砚尚未开口,校舍院子里其他两位闻声问道。 都是十八、九岁的儿郎,若非在国子监念书,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对这般话题自然感兴趣。 秦朗觑着顾辞,挤眉弄眼,“究竟是哪家闺秀,能拿下咱们眼高于顶的顾小爷?” 谢清珩才从家来。 妹妹不在家,他今日早早回了国子监。不过他才住进这个院子不久,与其他三位同窗不算相熟,只在旁含笑听着。 可偏偏就是因为谢清珩,叫顾辞饱胀的倾诉欲难以纾解。对于未来的大舅哥,他很难以平常舍友的关系看待。 于是难得的,顾辞扭捏起来,脸上还露出两抹可疑红晕。 他清了清嗓子,面朝谢清珩,难得郑重其事,“我会对她好的。” 谢清珩被顾辞认真得一脸莫名,秦朗更是怪叫两声,目光在谢、顾二人之间来回打转: “不是吧青野(顾辞字),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咱也不能对窝边人下手啊!” 秦朗嗓门不小,沈砚嫌弃地挪开两步,离他远点,这才看向顾辞: “是谁家的姑娘?” 上巳节那日,顾辞说他在曲水边遇到一个很特别的姑娘,沈砚起先并未在意,也没追问名姓。 后来顾辞朝他要马,说要教那姑娘骑马。 顾辞与他都是爱马之人。不过顾辞更喜欢膘肥体壮的烈马,而他喜好收集各色宝马。 踏雪便是其中之一。 以他们二人的交情,一匹马自然不在话下。 沈砚自重生后,有许多事需要着手准备,他并无多少精力关注好兄弟的动向。可顾辞这些日子动静很大,他便是不留心,也听到、看到不少。 想到年末镇国公府的那场祸事,沈砚觉得,若是这姑娘人品、家世不错,便是顾辞最终还是要镇守边关,有佳人陪伴在侧,或许也能聊慰寂寞。 是以才有此一问。 对好兄弟沈砚,顾辞自是没什么好瞒的。 可身边杵着他未来大舅哥,国子监里更有未来岳父谢司业,他半点不敢走漏风声。 他虽已郎心似铁,但是元棠对他…… 顾辞却无半分把握。 她就像是一个谜。 初时只觉得她生得美貌,性格温柔,当真与她相处起来,才知她聪慧、体贴,妙语连珠。 与她相处,他就是个愣头青。 当此情形,自然不能叫谢清珩知晓他觊觎人家妹妹! 于是只能含糊其辞,“是南边新进京的一户人家,你不认得。” 他心虚,怕谢清珩听出什么异样,又着补一句,“是……我的远方表妹。” 沈砚在听到“南边进京”时稍愣了一下,等顾辞说是远房表妹,很快又恢复平静。 “怎么人人都有表妹?”秦朗捶胸怪叫,“就我没有表妹!” “时章有许表妹,青野有远房表妹,景和(谢清珩字),你有没有表妹?” 谢清珩人如其名,是个极清润守礼的君子,闻言道,“我没有表妹,不过我有妹妹。” 他话音刚落,沈砚和顾辞二人眼皮同时一跳。 不等秦朗狗嘴里再吐出什么,齐声道,“不早了,景和回屋歇下吧。” 谢清珩:“……哦,好。”秦朗:???…… 而此时的元棠,正对着妆奁蹙眉。 慕表姐下个月成亲,她却连一件像样的添妆礼都拿不出。 父亲为官清廉,他们家日常开销不算宽裕。 前世慕表姐对她照顾良多,元棠想在表姐大婚时送上厚礼,聊表心意。可她目前的积蓄,连在珍宝阁买一件瞧得上眼的首饰都不够。 说起来,沈砚这狗东西做夫君不行,为官敛财倒是一等一的能干。日常穿用无不精致,宝榻珠帘,玉盘金盏,元棠从没为这些身外物发过愁。 正一筹莫展,丫鬟兰芝端着一杯浆水进来: “奴婢按小姐日前教的方子,做了桂花浆水和玫瑰浆水,您尝尝对不对味?”时人好饮。 不单烹茶点茶,还有各类浆水、渴水、引子等等,深受京城人们追捧。 大夏朝上至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人人闲暇时都爱用一碗,区别不过用料贵贱之分。 东、西两市,香饮店比比皆是。 元棠一时也变不出钱来,只能先将愁绪放下。 一碗酸甜的玫瑰浆水下肚,心情也好了不少。 兰芝立在一旁,万分钦佩道,“小姐当真巧思,这般美味的浆水也能想出来。” 元棠不以为意,“哪里就有那么好喝?” 前世,她是惯喝这些饮子的。 “当然!” 兰芝只差举手发誓,“奴婢还从未喝过这样的浆水,米香跟蜂蜜、花果香气交错,酸甜清新,奴婢也形容不上这种味道,就感觉喝下去心里特别满足。” 元棠这才想起来,上辈子因沈砚喜欢饮子,又素来苦夏,她没少在这上面下功夫。 也不光浆水,不论冰雪、酥山、凉浆、熟水……她翻遍古籍良方,也创新了不少口味。 可对她挖空心思做出来的东西,沈砚总是淡漠。 元棠以为是不合他的口味。 直到她无意间听到许表妹与身边的嬷嬷提起,“表哥说,只有我亲手做的饮子才有家的味道。旁人做的他都喝不惯呢。” 才知道,是不合他的心意。 她曾想过开一家专卖女客的饮子店,专给夫人小姐们消磨时光。 那时沈砚刚升任户部尚书,她的话只起了个头,就被沈砚冷着脸堵回去,“不用你抛头露面去补贴家用。”如今…… “兰芝,再做两份新的送到正房。” 元棠眼睛亮着光,她想到给表姐添妆的钱从哪里来了!正房 “……想在咱们的绸缎铺子里卖浆水?” 李氏耐心听完女儿的话,随口道,“当然可以啊。” 自家布行,只需腾出一小片地方摆卖浆水,这有什么问题? 元棠准备了一肚子说辞,闻言反倒迟疑,“……就这么简单?” “不然呢?” 李氏失笑,“这值当什么?支个伞,推个车就能卖的浆水,还需大费周章不成?”不过—— “怎么忽然有兴致卖浆水?” 李氏点着她的额头,“前段时间见你总是恹恹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最近心情好了?” 元棠闻言一愣。 在真正关切你的人眼里,即便再细微的情绪变化,他们也能察觉到。 前些日子她才重生回来,满身消沉丧气,原来阿娘都看在眼里。元棠压下快要喷涌而出的泪意,趴伏在娘亲怀里。 “就是觉得,现在这样挺好。”她声音囔囔道。 再活一次,做二十八岁谢元棠从来没做过的事情。 李氏笑道,“我就说京城里好儿郎多的是!” 元棠不解,从阿娘怀里探出头,“什么意思?” 李氏也是一脸震惊,“你前段时间不高兴,难道不是因为咱们进京,再也见不到邻居家那小子?” 第0008章 元棠,是他喜欢的姑娘 隔了前世今生,元棠已经忘了在南边时的邻家弟弟长什么模样。 记忆里似乎与她一般身量,样貌精致,听话乖巧,从前总与她一处玩耍。 前世的她,大约也当真为此伤心过一阵。 不过一进京,她便遇到沈砚,从此一心只在一人。 李氏笑道,“你打小便爱容貌俊俏的。” 她以为元棠是因为顾辞,才忘了邻家弟弟。 元棠张嘴想要解释,却发现根本解释不清,只好转移话题,“我打算每日在府里把浆水做好,定量拿到铺子里卖。阿娘你只要拨给我一个伙计收账就好。” 前世没有开成的香饮店,元棠仍旧想尝试。 绸缎庄里的浆水摊算是她的第一步试水。 反响居然还真不错。 往来买布的妇人,基本都会买一碗尝鲜。喝着好了,往往还会带回家去。 渐渐地,这小小的浆水摊也有了二分名气。 刨去成本,一个月竟也有不少收入。再加上阿娘给她添的二十两,元棠终于在表姐出嫁前,送出一份比较满意的头面首饰。 她还看上一个金钑臂钏,打算买来送给自己。如今天一日日热起来,等到罩纱衣时,臂钏戴在胳膊上正好若隐若现。 可不赶巧,等到她去买时,臂钏已经被人买走。 店家倒是热心荐了旁的款式,元棠都不喜欢。余出的钱便多买了料子,给全家做了新衣。 多了十几年的阅历,她的审美眼光自然不比往日。 就比如时下流行的妆面——将铅粉厚重抹在脸上,在腮边、唇珠点上殷红的胭脂。 惨白惨白的脸,猩红猩红的唇,活见鬼一般。 却是未出阁的女郎们最时兴的妆扮。 越是隆重的场合,越是白面红腮。 元棠从前也做此种妆扮,直到一次与沈砚靠近时,在他的深衣胸口处印上一整张红白人脸,场面十分诡异尴尬。 她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头皮发麻。 是以慕表姐大婚这日,她一身累珠叠纱粉茜罗裙,只略点了口脂,站在人群中,眉目乌灵,眸若春水,弱质纤纤,几多夺目。 与一众厚粉敷面的小姐对比格外鲜明。 也毫不意外的,收获了顾辞的惊艳。 这是两人的第三回见面。 那日兴武侯府一别,元棠与顾辞再未见过。 武举在即,顾辞要发力备考,近日国子监也不大去了,只在家中日日演练。 “最近在忙什么?” 面对元棠,顾辞总是紧张,做不到自然放松。 他当然知道这样问话很傻,可看着花树下女孩瓷白如釉的侧脸,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话头。 元棠抬眸,眼波流转,“左不过一些闺阁小事,倒是你,武举准备的如何了?” “没问题。” 顾辞勾着唇,回答得无比认真。 他虽生在富贵锦绣堆,却从来上进。父兄镇守北境,他将留在京中的母亲和三个姐姐视为责任。 自幼苦练武功不说,通身也无一般高门子弟的骄娇二气,反而比寻常郎君更多一份细腻心思。 “若我一举夺魁,”顾辞有些忐忑,试探问道,“下帖子请你到我府上来好吗?” 元棠反应过来,笑盈盈道,“不好。” 顾辞一时怔住。 元棠被他不知所措的呆傻模样逗笑,“当然不好。你可是我的骑射先生,先生夺魁,我这做学生的怎能如此不懂事,还需先生亲自下帖?” 顾辞的心情,就这么跟着元棠的话天上地下来回了一遭。只剩下傻笑。 “就怕先生嫌弃我的贺礼寒酸。”元棠一双杏眼乌灵,澄澈清凌全是他的倒影。 顾辞赶忙道,“怎么会!” 她肯应下,便是再好不过。 下帖请她过府,与教她骑马那次不同,而是宴请整个谢府。 两人来往已有些时日,顾辞想等到庆贺那日,与元棠将关系过了明路。 因为元棠实在太好。 听谢清珩说,京中已有不少不知天高地厚、出门不照镜子的郎君公子,频繁在她面前出现,甚至有人已去谢府提亲! 顾辞当然没有自狂自负到元棠一定会嫁他,可举凡两姓结好,总要有父母之命。 他首先得走出来,叫元棠的父母、兄长看见他才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通信都要避着谢家父子的耳目。 可顾辞更不想给她施加压力,所以才会问元棠的意愿。 元棠总是这般坦诚,顾辞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你做的沈香水特别好喝。” “哥哥将饮子分给你了?”元棠朝他眨眨眼,“看来你与哥哥相处不错。” 元棠先前在家中做了许多口味的香饮子试喝,谢清珩自然大饱口福。 谢清珩从不是那等张扬炫耀的性子,只除了元棠。对于拥有一个温柔体贴的妹妹,他恨不能逢人吹嘘。 除了探讨学问,在国子监里,谢清珩说得最多的便是“我家妹妹……” 顾辞不知其他人想法,反正他每次听谢清珩讲妹妹,总是意犹未尽,与有荣焉。 于是他在信中与元棠说,他也想尝尝那些好喝的香饮子。 两人虽不能见面,但自兴武侯府过后,便常常书信往来。 其实街上饮子店比比皆是,这不过是顾辞寻的来往由头,也并非真心要喝。谁知第二日,谢府下人便送来整整一车的香饮子。 谢清珩一个人哪能喝完这些? 于是院子里包括顾辞在内的其他三人,都喝到了元棠做的饮子。 当真叫人口齿留香。 即便是素来沉静寡言的沈砚,都有片刻的愣怔失神。 顾辞心中的激动就更是无以复加。 他被元棠直白的热情深深打动。 尤其是谢府仆从一趟趟将食盒搬进院子,香饮子摆满整个食案,那一刻,他甚至有一种被宠爱的感觉。 这是元棠送给他的! 谢清珩、沈砚、秦朗,他们都是沾了他的光! 一股隐秘而又热烈的情绪激荡在顾辞胸肺之间,几欲喷薄而出。 那一刻,他无比渴望正大光明地向所有人宣告:元棠,是他喜欢的姑娘。 想到这里,顾辞有些耳热,他递过来一个木匣道: “这是回礼。” 他头一次送姑娘家礼物,眼神躲闪,动作也有些不自然,“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元棠打开,是一只金钑臂钏和一只金花丝镶宝石手镯。 臂钏正是她先前看中的那个。 宝石手镯则是由两个半圆形金片合成,外壁嵌着红、蓝宝石,祖母绿,东陵石等十三颗各色宝石,精致华丽,璀璨夺目。 正好是一套腕饰。 若元棠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或许会觉得这礼物太过贵重,推辞不受。 可她当了十年的沈夫人,各色珠宝见过不知凡几。这一套金玉,只能叫她欢喜,还不够叫她惊艳。 真正贵重的是顾辞的心意。 她已经有多少年没收到过这样的礼物? 元棠将手伸出来,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晧腕,声音轻软,玉质柔香: “快帮我戴上。” 第0009章 不成亲很难收场 沈砚对于既定目标,从来百折不挠。 不论前方险阻崎岖,不论何种手段图谋,一直以来,他都会达成目的。 可最近在顾辞身上,却屡屡碰壁。 他曾暗示,“从去年起,北梁接连旱灾,加之飞蝗、冰雹,牲畜大量减少,等到今冬,半数人都会饿死。” 这是梁军南下劫掠的根本原因。 顾辞却道,“那不正好?趁其虚弱一举歼灭,我父兄也不必常年镇守边关了。” “梁君老迈,听闻北梁太子一向主战,麾下骑兵更是骁勇无匹。” 当年北梁铁骑踏着顾承业父子三位主将的尸身,破关入境,举朝震惊。 “呼延拓?” 顾辞对于北境也很了解,“听闻梁君更喜欢小儿子,他的太子之位还不一定能保得住。再说了,那支骑兵是没遇到我父兄,否则早被灭了旗帜。” 沈砚耐着性子再劝,“既有隐患,不如早作筹谋。不如请顾伯父上奏,西境行台向北移动,左右多个支援……” 顾辞挥挥手,“这些事情,我父亲自有决断。不说了,我要去演武场。再过两日武举,我答应过她,定要一举夺魁。”沈砚:…… 顾辞最近太癫了。 以他的实力,武举不成问题。 可为了“她”,没日没夜泡在演武场上不说,空闲时就傻笑发痴,偶尔叹息,独自时还会脸红。傻得透透的。 正经事是谈不了一点。 秦朗时常拿小表妹调侃他,顾辞回回听得神清气爽。 就连谢清珩,也难得在背后说人,“他这是陷进去了,不成亲很难收场。” 沈砚对此不予置评。 上一世顾辞有这般发癫吗?沈砚不记得。 顾辞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家世、样貌、才情样样拔尖,是京中许多女郎的梦中人。他的未来,原本是看得见的顺遂安乐。 而那时的沈砚,忙着准备殿试,为前程奔波,他没有多余时间,去长久地关注一个生活已经足够圆满的朋友。 更何况,那会儿他还有谢元棠,分走他大部分心神。元棠…… 重生以来,沈砚一直躲避跟元棠相遇的机会。 谢司业欣赏他,谢清珩也数次相邀,请他去谢府做客,他统统以其他事由婉拒。 他不想,也不愿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怕元棠再次对他一见倾心。 沈砚已经想好,等到某年某日,元棠嫁得郎君,他会体面地送上贺礼,以她哥哥同窗的名义。 他会远远地护着她,或者给她夫君在仕途提供便捷,保她一生无虞。 这才是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该有的表现。 而不是像顾辞这样,轻狂、幼稚地表露爱意。 沈砚对好友的稚嫩和肤浅十分头疼,自此一心扑在大业,对顾辞关注更少,至于“她”的身份,更加不曾留意。…… 这日是武举的第三场策论。 元棠与王慕宜约在茶肆。即便两人坐在一隅,也能听到关于武科的议论声。 “顾辞头两场武试皆是头名,尤其骑射,”王慕宜对元棠道,“如今都传他是武曲星下凡。” 元棠倒不知道这些,“是吗?” 王慕宜惊叹,“你都不关心吗?” 世子那时武举,王慕宜一早跑遍京城大小寺庙,武举前几日更是吃不下睡不香,神思不属。元棠居然还有心情约她吃茶。 元棠慢悠悠喝下一口香饮,“我关心又不影响结果。” 沈砚倒是三元及第,但一点也不妨碍他无趣冷淡。 何况,她早已过了为旁人揪心的年纪了。 王慕宜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不喜欢顾辞?” “怎么会!”元棠扭头看向慕表姐,“顾辞他很好啊。” 她当然喜欢顾辞。 顾辞就像灼灼骄阳。蓬勃、热烈,鲜活,耀眼,带着一腔赤诚,对喜欢和在意从不遮掩。 他还有张赏心悦目的脸。 与他在一处,能时刻体会到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 与周围幼稚、无知的郎君相比,顾辞简直是闪闪发光的存在。 “可我怎么感觉……”王慕宜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想了想才道,“你对他不怎么上心。” 也没那么喜欢。 元棠正低头研究这家茶肆的香饮菜单,头都没抬,“我与他相识不过月余,怎么比得上你与世子情深似海?” 王慕宜正是新婚燕尔,被她打趣有些脸红,啐了一口道,“你少说我。我可听说顾小将军心里头有个姑娘,特别喜欢。为了这个姑娘,没日没夜地泡在演武场,就为了拿下头名,兑现承诺!” “你别说你不知道这姑娘是谁?” 元棠从来不是扭捏之人,前世对沈砚如此,如今对顾辞也不藏掖,笑盈盈道,“那要好好给他挑件贺礼。” 元棠今日约慕表姐出来,是想要考察西市的香饮铺子。自重生以来,她便囊中羞涩,连一件葛纱料的亵衣都换不起。 可开铺子的成本太高,元棠银钱不凑手,便想要拉慕表姐入伙。 谁知话才起个头,一旁的王慕宜忽然“咦”了一声。元棠闻声看去,就见楼下巷道,沈砚与许宛歆正缓缓走过。 西市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两人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居高临下,其实看得并不真切。 可即便隔着喧闹人群,男子气质沉稳冷冽,女子温柔贞静,行在一处,便是道独特风景。 他们进了临街的食肆。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王慕宜悠悠叹了口气,“自沈砚父母过世,两家退亲,多少年过去?谁能想到这两人又走到一处,可见是缘分天定。”缘分天定? 元棠面上笑容不变,那她前世枉死,是否因生生拆散有情人,遭了天谴? 第0010章 沈砚对顾辞的心上人一无所知 顾辞武举中了魁首。 与此同时,边关也传来捷报——镇国公顾承业率军跨过燕山,大败北梁,歼灭敌军数万,夺取牲畜数十万头,攻占高阙。 陛下赏赐加封,镇国公府一门双爵,权势煊赫,一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顾氏大摆筵席,谢家也收到了请帖。 而元棠的请帖,则要更早一些。且是京城独一份,由顾辞亲自下帖。 “后日你能不能晚些时辰再走?” 顾辞已经授官,北城兵马司正六品指挥,不日便要上任。 元棠立在廊下,摇头道,“那日父亲有文人雅集,我与阿娘同往顾府庆贺。至于什么时候归家,得由阿娘决断。” 顾辞闻言有些失望。 可元棠的话在情理之中,他正要说些什么囫囵过去,元棠却朝他眨眼: “难不成是有什么惊喜?” 心事被猜中,顾辞也不否认,笑容带些羞赧,“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元棠并不去问惊喜是什么,而是笑弯了眼睛,软声道,“肯定喜欢。” “那日我尽量与阿娘多坐一会儿,晚些走。” 顾辞的脸更热,“后日国子监休沐,我要好的同窗都会来。” 在那双水润杏眸的注视下,他心跳更快。羞涩之下,话也不觉多起来,“有一个是我从小一道长大的兄弟。对了,那匹踏雪便是他的马,到时候咱们一起去谢他。” 元棠对顾辞的同窗、兄弟没什么兴趣,只是顺着他的话问,“我以为踏雪是你的马。” “我倒是有几匹好马,都是烈马,并不适合初学者。”顾辞生怕元棠误会他吝啬,“踏雪谢顺难得,也是我那兄弟的心头好。” “岂不是夺人所爱?” “我们情同手足,他且不会计较。”顾辞解释,“我兄弟最重感情,又极有才华……算了,不说他了。” 顾辞忽然有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感。 平日里与元棠交谈,她谈吐不俗,雅致有章,想来受谢司业和谢清珩影响不小。 她父兄皆是文人,他却是武将。 若是元棠先遇到沈砚,会不会…… 元棠喜欢俊俏的郎君,沈砚的样貌气度同样出色! 顾辞一向不是妄自菲薄之人,可不得不承认,他今日的成就与瞩目,离不开父兄和镇国公府的光环。 但是沈砚全是靠自己一点一滴打拼。 即便用最严苛的目光去审视,沈砚与他,似乎更胜一筹。 他忽然不想要元棠与沈砚相识。 顾辞不知道,真心喜欢一个人时,往往带着占有,掠夺和患得患失。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荒唐的念头,生怕元棠会对好兄弟感兴趣。 可元棠全都知道。 感情中的酸涩和难以启齿的私心,她都尝过。 元棠只觉得这样的顾辞很可爱,“那等我骑术再好一些,便骑你的烈马。” 她的话很好地安抚了顾辞的情绪。 他感觉元棠就像是上天赐给他的珍宝,知他懂他,叫他沉迷不已。 顾辞重重点头,笑容明亮又干净,“我的马任你挑。”…… 顾辞这些日子的心情,是肉眼可见亢奋与浮躁。 沈砚见了便觉得碍眼。 在他整日为镇国公祸事奔波时,顾辞简直算是没心没肺,“你明日来我府上前,替我去珍宝阁取一套头面首饰。” “没空。” 沈砚毫不犹豫拒绝。 顾辞像是没看到他的冷脸,自顾自道,“取的时候记得重点看一下簪子和掩鬓,我叫他们重新的。” 顾辞一早便在珍宝阁订了套首饰。 宴会前几日,珍宝阁的掌柜亲自将妆奁送到镇国公府,足见其贵重。 元棠喜欢这些精致的小玩意。 那日他亲自替她戴上宝石手镯,只觉得心快要从嗓子里跳出来。那般细白如凝脂的腕子,天生便要金珠玉器来配。 可云形掩鬓和风鸟花卉簪却有瑕疵,顾辞当即便叫掌柜拿回去修补。 “叫旁人我不放心,这是我目前的头等大事。”顾辞伸手拍了拍沈砚的肩膀,凑到他耳边,“我打算明日与她表明心意。” “你且要仔细验看。” 沈砚:“……” 顾辞灿若星辰的眉眼就在眼前,尚未沾染顾氏遭难时的苦痛,决绝与狠戾。明亮又耀眼。算了。随他高兴吧。 可等第二日,珍宝阁掌柜小心翼翼从暗柜中取出一个描金绣凤镶珠嵌玉的妆匣时,沈砚的额角狠狠跳了两下。 他深刻反思自己,明知顾辞病得不轻,当时为什么不扭头就走? 而不是站在这里,听掌柜眉飞色舞,讲掩鬓的配色与一百零八种用法。 顾辞这是遇上什么女饕餮? 这一个半身长的大妆奁,怕不是把珍宝阁都要搬空了。 想到顾辞才见那小表妹一面,便开口向他讨要踏雪。 沈砚愈发沉默。 珍宝阁的掌柜姓易,原本正口沫横飞地介绍珍宝,可在沈砚愈发冷淡严肃的气势下,渐渐消声。小心翼翼问道: “您要自提,还是给您送到府上?” 沈砚看着身旁小半身高的妆匣,沉吟片刻后道,“交给我。” 先前他一心扑在大业上,事务繁忙,且对于男女感情,他只觉得麻烦,浪费时间。 如今回想,竟是对顾辞的心上人一无所知。 今日倒正好一见。 沈砚来时骑马,可妆奁太大,难以骑行,只能又叫府里的马车过来。一来二去,便耽搁了功夫。 元棠倒是起了个大早。 她一早梳妆打扮,换了身浅水蓝束腰云锻裙,银沙腰带飘逸,衬得腰肢纤细一握。 腕上戴了顾辞送的那只宝石手镯,与母亲一同赴宴。 谢远桥今日有文人雅集,谢青珩一早也出门去了,据说是与同窗相约,晚些时候也会去顾府。 元棠并未在意。 自重生回来,她鲜少与哥哥谈论关于国子监的事。哥哥的同窗好友,她都避之不及。 镇国公府位于城西。 西贵东富,即便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聚集之地,顾氏府邸依旧占了整整一条街巷。 可即便如此,顾府门前仍是车马填门,堵了水泄不通。 谢府的马车是顾辞亲自迎进去的。 他当真会讨长辈欢心。 对着谢夫人李氏,殷勤又不缺教养,一路介绍公府景致,又是打帘又是引见,人又十分规矩,眼风都未朝李氏身后的元棠扫过半分。 行到正院,已把李氏哄得心花怒放。 镇国公夫人王氏更是亲自出门迎接,挽着李氏的手往里走。 前来道贺哪个不是人精? 只看王夫人和顾辞形容,这般将李氏奉为座上宾,就能猜出八分用意。纷纷投其所好,转而恭维李氏。 谁又不喜欢被人奉承? 眼看满屋子的女眷围着阿娘夸赞,元棠撇头看向顾辞。 顾辞学着元棠以往的模样朝她眨眨眼,比了个手势,率先走出正房。 元棠看了眼周围,贵妇人们都很贴心地装作谈兴正浓的样子,谁都没有往这边瞧。 她轻笑了声,也悄悄提裙跟了出去。 第0011章 沈砚觉得自己傻透了 沈砚觉得自己傻透了。 顾辞这装首饰的木匣,镶珠嵌玉,描金绣凤,万般花俏,惹人瞩目。 从马车下来到顾府,短短一段路程,他简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 让他时刻想要叫长随将手中的妆奁扔掉。 这若是换了以前的沈砚,是决计不会答应帮顾辞去珍宝阁,用来哄姑娘家开心。这样无聊的事,在他看来除了浪费时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如今,他愿意给好友多一些耐心。 下人说顾辞在小花厅,还有一位姑娘在侧。 沈砚心下了然。 他准备将妆奁当面交给顾辞的小表妹,且要看看那姑娘的神色。这女子才认识顾辞多久? 就哄得顾辞这般,可见为人轻浮,无甚品味。 顾府的路他是惯熟的,去小花厅要穿过东面的大花园,沈砚不想在人前惹眼,就挑小路走。 路过一处花墙下,听到里面有女子在嚼舌根。 他本不欲理会,直到—— “那女子究竟是何来历,叫顾小将军那般看重?” “何止呢!你没见镇国公夫人和几个出嫁的姑奶奶,个个都围着她转?” “看她那副狐媚模样,也知不是什么好货。据说举家才调任回京,父亲官职不甚高,大约姓谢,叫什么念西还是念东?”谢……元棠? 沈砚愣在当场,一时连呼吸都变得异常清晰。 他怀疑是自己幻听。 这些日子他为了顾府的那场祸事,苦思冥想破局之法,才会出现幻觉。 否则元棠怎么会与顾辞产生联系? 身后长随抱着妆奁,不解的看向仿佛被定了身的沈砚。 花墙那头仍在继续。 “我亲眼看到顾六郎与她去了小花厅。你说这狐狸精真是不安分,到了府里还敢勾引郎君,国公夫人若是知晓,定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那不如咱们去抓奸?” 一群女子叽叽喳喳,落在沈砚耳中,只剩荒唐。抓奸?抓谁的奸? 谢元棠和……顾辞? “时章,你怎么在这里?”秦朗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满脸兴奋,“伯母说青野在花园,快走啊。我对他那个小表妹好奇死了。” 花墙内的小娘子们听到墙外有人,再不敢胡说,灰溜溜散了。 墙外,谢清珩也走上前,“时章,走吧。” 秦朗咧着一口白牙,回头对谢清珩道,“等见完小表妹,再去拜会咱们妹妹。” 秦朗为人并不轻浮,只是嘴上爱闹。谢清珩自不肯叫宝贝妹妹轻易示人,不过他性子好,含笑并不应话。 沈砚一时闭了闭眼睛。 秦朗已急着往前去了。 谢清珩也要走,沈砚忽然问道,“景和,你妹妹今日可来了镇国公府?” “来了,方才见我母亲,小妹却不再身边。” 沈砚素来持重,品性端方,谢清珩不疑有他,又接着道,“约莫是跟小姐妹去花园扑蝶去了,我妹妹自小便招人爱,身边总围着不少人。” 沈砚原是为试探,听谢清珩这话并不知情,也就不再多言。…… 花厅里,食案上摆了满满一桌,瓜果、点心,最多的还是饮子、浆水,居然还有酥酪。 元棠看向顾辞。 顾辞轻咳一声,耳根有些红,“我将市面上能买到的饮子都买回来尝了,却都没你做的好喝。” “这些是勉强能入口的。我想着你既然做,便必定爱喝。这里热的、凉的都有,不过酥酪寒凉,你尝尝味便好。” 顾辞很会照顾人,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元棠弯着眼睛道谢,“你真好。” 顾辞耳朵更红了,又是给她倒水,又是递果子,“这饮子酸甜口味,今儿天热,我提前在井里湃过。” 元棠笑着接过他递来的金橘雪泡。 “真好喝。” 秦朗嫌后面两人磨蹭,自己加快步伐走近。 离花厅尚有一段距离,他便看到顾辞与一女子挨得很近,不知道顾辞刚说了什么话,她粲然一笑,星眸皓齿。难怪——这是秦朗见到元棠的第一反应。 难怪她能将顾辞迷得神魂颠倒。 那一双美目流转,乌黑眼眸中荡着一层波光,清浅一笑,颊畔浮起浅浅的梨涡,娇憨与妩媚自然衔接,像一朵含着露珠的玫瑰。 顾辞重重咳嗽一声,含着警告。 然后转身看向元棠,“这是我国子监的同窗秦朗,住一个院子。” 秦朗此时已回过神来。 同为男子,他当然明白男人这可怕的占有欲,更何况是对如此明艳的女子。 是以端正神色,只对元棠点头示意,再不多看一眼。 然后朝顾辞嚷道,“东西都给你放好了。好好地怎么又要挪位置?” “自然是有需要。” 这两人在一旁说话,倒给了元棠缓和的时间。 事实上,见到秦朗的第一面,元棠比他还要晃神。 她当然认识秦朗! 日后沈砚升任左相,秦朗是户部侍郎,算是沈砚的左膀右臂。 秦朗的夫人是个极健谈的妇人,元棠也是从她口中得知沈砚与秦朗曾在国子监住一个院子。 如果顾辞和秦朗也住在同一个院子,那沈砚…… “沈砚呢?他怎么还不来?” 下一刻,顾辞已经问出声。 “他和景和在后头,慢吞吞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顾辞一听到谢清珩的名字,顿时有些不自在。 他先给元棠介绍沈砚,“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先前同你提过。还有一件事,景和,我是说你兄长,其实也跟我住在一个院子。但他还不知道咱们……认识。” “是吗?” 元棠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飘。 头脑里像是正在经历一场风暴。 当她知道沈砚与顾辞住在同一个院子,还是一起长大的兄弟时,哥哥的事,简直不足一提。 她与沈砚相识十三年,竟从未知道,他还有一个亲如兄弟的朋友——顾辞! 即便沈砚很快入仕,国子监的事她知之不详,可京城的权贵圈子就这么大,无论宫宴、私宴,她都没有听过顾辞的名字。 甚至是镇国公府,她都没有一丁点印象。 难道是重生带给她的记忆偏差? 其实镇国公府与顾辞一直存在,只是她自己忘了? 第0012章 沈砚,他居然还在看人家姑娘! 到底是怎样的孽缘? 元棠明明已经极力避开沈砚,连哥哥在家中说国子监的事,都避而不闻。她都已经开始崭新的生活,认识了崭新的男人,到头来却发现,旧爱和新欢是一对好兄弟。 外面艳阳高照,热得人冒汗,元棠却感到背脊一阵阵凉意。 如果早知道他二人的关系,她一定不会放任自己与顾辞来往。 可事已至此,很快,沈砚就会过来。 难道她要落荒而逃? 再断了与顾辞的往来?犯不上! 元棠缓缓舒了口气,拿起顾辞备下的金橘雪泡喝了一大口。冰凉酸甜的口感,叫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沈砚如今不过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她实在没必要自乱阵脚。 “好有缘分啊,”元棠整理好情绪,重新抬头时,已经稳住心神,“你居然与哥哥住得那么近。” 这下轮到秦朗瞠目。 “什,什么意思?!” “小表妹与谢清珩的妹妹,竟然是同一个人!顾辞你藏得真够深的!” 秦朗兀自震惊中,只见一旁“嗖”的一下,窜出一个人影,直冲到花厅内。 当真是快到残影——想不到谢清珩素日里那般谢吞的一个人,竟然能跑得那样快! 秦朗一边感慨,一边上前拉架,“景和,景和你这是做什么?今天是青野的好日子,你别吓到咱妹妹!” 先前谢清珩与沈砚在后缓行,才说到,“我家妹妹自幼生得可爱,惹人爱不说,就连路上的猫儿、狗儿都喜欢围着她打……” 话未说完,就看到他口中惹人疼爱的亲妹妹,正坐在花厅里,仰头笑着与顾辞说话。 两人靠得近不说,顾辞那厮竟还伸手给妹妹摘下发上飘来的落花! 圣人也忍不了! “顾辞,你那小表妹呢?”谢清珩比顾辞略低半头,可揪着顾辞衣领的气势却完全碾压。 “如今又来招惹我妹妹,你算什么男人!” 他素来宽和,若非气到极致,实难露出这狂躁暴怒的一面。 顾辞原本心虚,才一直不敢跟谢清珩坦诚。此时被谢清珩质疑他身为男人的忠贞,一下就来了劲头。 “我家与平阳侯沾亲,广平侯长女是念儿的表姐,嫁给平阳侯世子为妻,论起来念儿可不就是我远房表妹!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论起嘴皮子,顾辞可比谢清珩利索多了。 谢清珩“你,你……”半天,直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才大喝一声,“念儿也是你能叫的!” 他上前要挥拳,顾辞就站直了任他打,仆从们也不敢上前劝,秦朗简直一个头能两个大。拦着谢清珩朝花厅外吼道,“时章,你愣着做什么?快过来帮忙!” 元棠原先坐着,听到秦朗的话,她很自然的转头,正好与沈砚的视线相撞。四目相接。 元棠平静地收回目光,如同打量陌生人一样。…… 沈砚被那陌生目光看得胸口一窒。 从他放弃元棠的那一刻起,就想过她会有全新的生活。 他没打算避而不见,京城就这么大,他们总会碰面。他不过是她兄长的同窗,他们不会再有其他交集。 他早已规划好一切。 可当他在花墙后听到元棠与顾辞的名字时,只觉得命运向他开了一个荒唐的玩笑。 沈砚怎么也想不到,顾辞的心上人,竟会是他从前的妻子,元棠。 而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遇见。 那边闹得不可开交,沈砚大脑却是一片空白。这一刻,他就像是局外人,守着他的秘密,与热闹的世界格格不入。 “时章,时章!” “沈砚!” 秦朗扬声唤他,可沈砚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动弹不得。而他的目光,正直勾勾落在顾辞的身旁,元棠身上。 秦朗只觉得“咯噔”一下。 沉稳冷静如沈砚,还从未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 谢清珩的妹妹长得是跟天仙一样,可这么长时间盯着人家姑娘看,也太失礼了些! 叫顾辞这醋精看见,不得发疯。 秦朗扭头,谢清珩正与顾辞夹缠不清,尚未留意沈砚。元棠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不知在想什么。还好,还好。 秦朗重新转过头,沈砚,他居然还在看人家姑娘!夭寿啦! 秦朗凭借男人的直觉,敏锐察觉出沈砚今日的不对劲。一个院子住了这么久,沈砚看元棠的眼神,很不一样。 与他平日的眼神更是截然不同。 想到这里,他果断退出花厅战场。走到沈砚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不知道吧?顾辞的小表妹和谢清珩的妹妹是同一个人!” 沈砚仿佛才回过神,转头看向花厅里另外两个。 秦朗松了口气,又自顾自道,“谢清珩的妹妹确实长得好看,要不说还是顾辞这厮眼毒手快。” 沈时章你已经晚了一步,再看也不可能了。 谁知他正说着话,沈砚的目光又转回元棠。秦朗叫苦不迭,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沈砚怎么就油盐不进。 “不过妹妹再好看,比起许表妹,还是要差一些……哎,哎,我话还没说完呢!” 沈砚觉得秦朗有病,好端端的,拿元棠与旁人比什么。 方才愣怔,是因为猝不及防学到的情况下见到元棠,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等他整理好情绪,也懒得听秦朗再说什么,抬步迈上石阶。 花厅里,谢清珩也已熄火。他毕竟品性谢厚,尽管心中气极,可说来说去,也不过那几句: “你如此诓人,实在卑劣。” “君子该言之有信,你小人行径,叫人不耻。” 顾辞倒是躺平任嘲,不管谢清珩说什么,他都要在后面缀一句,“可我是真心的。” 其实他还有更肉麻的话,不过是碍于元棠在场,有些不好意思罢了。谢清珩:…… 等到沈砚走进花厅,谢清珩已经意识到顾辞的阴险。再看顾辞面对妹妹时眼神胶着,含情带笑的模样,更加气怒。 当即道,“念儿,你先回阿娘身边,哥哥一会儿去寻你。” 元棠立即乖巧起身。 顾辞紧跟着站起来,“我送你。” 谢清珩冷脸,“不必。” 气氛一时有些僵。 元棠回头对顾辞安抚一笑,正要说话,沈砚恰时开口: “我尚未向王夫人请安,不如谢姑娘与我同行?” 第0013章 念儿是你叫的吗? 沈砚说话时,恰好走到元棠身前。 顾辞站在元棠身后。 三个人呈一条线,元棠就站在两人中间。 元棠只觉得尴尬的脚趾抠地。 她知道这是她的心理作祟,沈砚并不认识她,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她。他要送她,不过是给刚才僵住的场面解围。 但三个人站在一处,她心里就别扭到不行。 好在元棠心态极好,越是大场面越能沉得住气。她尽量平常地转头,眼神扫过沈砚,并未多做停留,然后转身看向顾辞。 顾辞一对上元棠,便情不自禁笑起来,他上前一步,与元棠并肩而立,两人距离很近,介绍道,“这便是我与你提过的兄弟,沈砚。” “时章,她就是我的……远房表妹。” 石凳上谢清珩冷哼一声。 顾辞又补充一句,“也是景和的妹妹,亲妹妹。” 元棠第三次朝沈砚看过去。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她更完美地扮演了一个陌生人的戏份,朝他微笑颔首。 “有侍从跟着,不必人送了。”她侧头对顾辞道,“在你家还能丢了不成?” 委婉回绝了沈砚方才的提议。 “好,那我过会儿去寻你。”面对元棠,顾辞的声音都温柔许多,“我还有礼物要给你。” 顾辞问沈砚,“东西呢?” 沈砚下意识去看元棠。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从元棠身上看出什么,或是找寻什么。 从前,元棠的眼里满是他。 现在,她正含笑看着另外一个男人,全心全意。 “在这呢!” 落后几步的秦朗指着妆奁大声道。 眼见沈砚又露出那种眼神,秦朗就没来由的心慌,生怕被顾辞看出什么,上前两步搭上沈砚的肩膀,将人拉到谢清珩那边。 “你什么情况?”他背着人,压低了声音问沈砚。 但显然是秦朗多虑,此刻他就是喊出声,也没有在意。 因为谢清珩,他又暴走了。 “我妹妹的首饰,轮不到你来送!” 男人破防时,再温和的性子也会变得刻薄。 顾辞此时也带了两分怒意,但良好的教养使他仍旧忍耐,何况还有元棠在。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送念儿一份礼物。” “都说了,念儿是你叫的吗?!” 秦朗观察一会儿,顾辞与谢清珩且要纠缠一阵,他这才放心,转头看向沈砚,狐疑不定: “你中邪了?”沈砚没说话。 他站在花厅外侧,阳光打在他深邃眉骨上,半明半暗,越发显得山岭起伏,丘壑深沉。 前世元棠连顾辞是谁都不知道,毫无交集的陌生人,怎么就忽然结识了? 沈砚有些混乱,忍不住抬眼朝元棠看去。 秦朗简直要疯了。 那边两个还没闹清楚,现在沈砚也病得不轻。 谢清珩的妹妹究竟有多大的魔力? 一个顾辞已经神魂颠倒,若再加上沈砚…… 秦朗不能再脑补下去,闪身挡住沈砚视线。“再怎么看也迟了。你那时候在崇明楼技惊四座,顾辞去曲水结识了妹妹。” “缘分就是这样,错过就是错过了。”秦朗简直苦口婆心,“那个俗话说得好,朋友妻不可欺。” “把你的眼神收一收~” 沈砚自从见到元棠,便难以静心思考,此时听完秦朗的话,也逐渐冷静下来——上巳节那日,元棠没有去崇明楼,而是改去了曲水,因此结识了顾辞。 这本该是他们的相遇。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顾辞回来兴奋的跟他说,遇到了一个很特别的姑娘。 他却没有多问一句,“那姑娘是谁?” 沈砚烦躁的闭了闭眼。 那边的闹剧已经结束,也不知元棠说了什么,谢清珩总算偃旗息鼓。 元棠就是这样,她若对一个人好,必定是全心全意。 当年谢清珩得知他与元棠有情,也是百般阻挠。元棠向着他,却也会安抚谢清珩的情绪。 从不叫他为难。 素来不爱人情往来的沈砚,方方面面都被元棠照顾得很好。 现在,元棠是在为另外一个男人。 看着顾辞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沈砚只觉得备受煎熬。 他并非尚未加冠的儿郎,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可眼前这一幕,仍旧叫他心情灰败,嫉妒如狂。 沈砚以为是自己放过元棠。 直到此刻才知,早在他们第一次相遇时,命运已经偏离轨道。 元棠遇到了另一种可能,先于他离去。 沈砚一时一刻也待不下去,朝尚在碎碎念的秦朗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完,再未看元棠一眼,从花厅另一侧离开。…… 元棠余光看到沈砚走了。 只觉得自己冷静得可怕,心中又是一阵阑珊。 她当然能感觉到沈砚投射过来的眼神。每一次她都叫自己表现得足够正常,不回避、不躲闪,只专心扮演自己,不露出马脚。 却也忽视了旁的异样。 譬如沈砚在花厅外长久的凝视,粗略如秦朗,也能看出不对。只有元棠,因为心中的隐秘,才没注意不到对方的失态。 在场的五个人,人人都在局中,只除了窥得一角的秦朗。 只不过真相太过荒谬,秦朗永远也猜不到沈砚反常的原因。 他以为是谢妹妹容貌太过亮眼,叫沈砚这颗不动凡心的铁树也开了花。啧~男人的友情,也不知道能不能经住考验? 秦朗可不认同“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种话。 只看方才沈砚看谢妹妹的眼神——那是恨不能当场就挖了墙角。 这手足顶天就是蜈蚣的手足,衣服可是贴心贴肝的衣服。 秦朗在心里摇了摇头,若真到了那一天,这可真是——太刺激了。 顾辞终于摆脱了谢清珩,回头却不见沈砚。 问秦朗道,“人呢?” 秦朗:“说是有事,先走了。” 顾辞并未起疑。 沈砚这段时间异常忙碌。要说是准备殿试还好,但也不见他埋首书堆,问便是有事,耽搁不得的大事。 顾辞不再多问,转头对元棠说,“等会儿送你到垂花门,我也要去前院了。” 元棠最终也没收下顾辞的妆奁。 不止是谢清珩阻拦,实在是太贵重。 单那妆奁,就有六层之多。 各色珠宝,琳琅满目。 就因为她喜欢,顾辞恨不能将天下的首饰都网罗来。这样质朴又豪气的心意,叫元棠好笑又感动。 她从来没有在沈砚身上,体会到这样毫无保留的爱意。 叫她想要对顾辞好一些,再好一些。 于是当着自家哥哥的面,问顾辞道:“殿试在即,我要去太清宫给哥哥进香,不知你有没有空?” 谢清珩:…… 第0014章 你就是馋他的身子! 当天夜里,东城山上放了许久的烟火。 这是顾辞给元棠的浪漫。 他原本想在漫天烟火下向元棠表明心意,以后也会是他们共同的美好回忆。 可他低估了一个妹控兄长的敌意和决心。 不要说叫元棠晚些再走,才刚一过午,谢青珩便已催着李氏归家。 顾辞只好将心事暂且搁置,亲自送人回府。 这举动显是又戳了谢青珩的肺管,路上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好在李夫人和善,元棠更是温柔。 是以顾辞不但不气怒,反倒更加珍惜,“家中还有宾客,我得先家去。” 元棠点头,想了想又道,“明日你头一天上任,别喝太多酒。” 先前在顾府,她听到秦朗嚷嚷着要灌顾辞酒的话,这才叮嘱一句。 说完已觉有些不妥。 这样家常的话,说出来显得尤其亲密。 顾辞却相当吃这一套。眼睛都亮出神采,耳根也一下红了,忙不迭应好。就差举手发誓,今日要是多喝一杯,立时天打五雷轰。 元棠哭笑不得。 李氏早进去了,谢青珩像个门神,神色阴沉盯着面前两个。 顾辞有心再多说两句,可身边有这么一大尊活佛杵着,也只能叮嘱两句便走了。 谢青珩候在一旁,早有一堆话等着元棠。 可元棠还没有从遇到沈砚,以及沈砚与顾辞要好这件事上缓过劲,无法集中精神,话也说得心不在焉。谢青珩问急了,她便推说头疼,领着两个侍女回房去了。 谢青珩拿妹妹没办法,于是扭身回了正院。 谁知母亲比他还有道理,“顾六郎哪里不好?论家世、论人品、论才干,满京城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个。你有什么不满意?” “提早告诉你做什么?好叫你去拆散了去?做人家哥哥的,不盼着妹妹好,一天净添乱。” “他骗你什么了?那还不是怕你反对破坏,我看他这是主意正,有成算。”谢青珩:…… 谢青珩搞不定妹妹,又说不过母亲,一家子大、小女人他都惹不起,只能把气憋在心里。 直到看见半空的烟花——原来秦朗与他忙活半早上,又是寻位置,又是看布置,到头来是为了顾辞哄妹妹的玩意儿! 这家他是一刻也呆不下去,连夜回了国子监。 一进院子,就看到沈砚正站在院中,抬头看着东面天空的花火。 被城楼挡着,这里只能看到一小半。 要说视野,还得是他府上庭院,观赏角度绝交。他出来前,就连家里的奴仆,全都跑出来惊呼感叹。 谢青珩心中直骂顾辞阴险。 院内四处皆暗,只有天上点点星子,以及半天烟火。谢青珩不见秦朗人影,朝沈砚点点头,打算回房去,眼不见为净。 才迈上台阶,一向冷淡寡言的沈砚忽然问他,“这么晚,怎么过来了?”谢青珩一愣。 住进来快两月,他与沈砚不算熟识。沈砚不像秦朗咋咋呼呼,也不像顾辞开朗健谈,总是冷淡沉静,似皑皑白雪般皎洁清冷,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强势气场。 方才见沈砚院中独立,半天烟火照在他额面之上,如霜落眉宇,暗影浓重。他未曾一语,却满身落拓。 谢青珩不敢打扰。 他一向仰慕沈砚才华,心中一早存在亲近。今见沈砚问询,自是言而不尽。 何况他本就心中苦闷。 “还不是因为我家妹妹。”谢青珩立时转身,与沈砚站在一处,苦涩道,“今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那妹妹是被顾辞迷了心窍。” “我科考应试,她自去求签罢了,偏要约顾辞同行,这可不是扎我的心?” “最气人的便是我母亲,我与她说顾辞的恶性,她老人家是半句不听,倒处处为顾辞说话。” “还有这漫天烟火,也是顾辞特意为我妹妹准备!我出门时,她正坐在廊下看得起劲!” 谢青珩满心愁苦,忧心自家水灵灵的白菜,却没注意身旁人愈发冷淡的神色。 “青野瞒着你虽不对,但看他对令妹,倒是真心。”沈砚一大半身子都隐在暗夜里,声音清淡,如冷玉击罄。 “谁会不喜欢我妹妹!”谢青珩理直气壮。 只要一想起他和秦朗还曾打趣过顾辞的“小表妹”,心里就呕的要死。 “顾辞明知我是念儿的兄长,还在我面前说那些浑话,品性下作!” 念儿还小,臭男人们都去死! 沈砚淡声道,“我看谢姑娘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你若觉得不妥,不如再劝劝。” 谢清珩苦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我这妹妹打小主意就正。” 沈砚目视前方,“那不如寻个你认为秉性端方之人,侧面引导令妹。” 谢清珩眼睛一亮,随后又犯难,“这主意倒不错,可是请谁合适呢?” 沈砚:“令尊如何?谢司业博物君子,又是谢姑娘的父亲……” 谢清珩摇头,“不成不成,我爹更拿念儿没办法。” 沈砚不再说话,仰头看向半空,烟火盛大绚烂。 谢清珩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他朝沈砚倒了一晚上苦水,沈砚非但不厌烦,还跟着出主意,可他却还挑三拣四。 万事不论,沈砚当真是个外冷内热的好人! 顾辞虽是他好友,却难得一点不偏颇。 足见人品之高。 这般想着,他忽然灵机一动,“时章,我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请你去我家劝劝我妹妹?”…… 元棠昨晚上看了半夜的烟火,今早起的就有些晚了。 好在李氏疼她,又说十五、六岁正是贪睡的年纪,并不拘泥礼节,并不要求时时晨昏定省。 元棠晨起梳妆,戴耳坠时想起昨日顾辞那一大匣子首饰,便吩咐杏月,“叫门房套车,等会儿咱们去珍宝阁。” 经营着浆水摊,她如今手上也有些闲钱,自然不肯亏待自己。 可还没等她出门,迎面却被兄长拦下。 更加出乎她意料的是与兄长同行之人,居然是沈砚!真是活见鬼。 元棠收回目光,问道,“哥哥这时不在国子监进学,怎么忽然回来了?” 谢清珩摆手,“这不重要。” 多亏了沈砚,在国子监素有名望,他们才能在进学日出来。 不过妹妹当然不用知道这些。 沈砚好心,应了他的请,估计也是见他愁眉不展,才提议,“既是要劝,还是尽早为上。青野已经上任当值了。” 谢清珩立时心中一凛。 他险些忘了这点——国子监十日休一,他出不去,顾辞可是随时都能进出谢府! 母亲对此事乐见其成,父亲拗不过母亲和妹妹! “昨日我同你说的那些,你可想明白了?”谢清珩当即拉过妹妹,苦口婆心,“哥哥都是为了你好。” 元棠再想不到,大哥学都不上,居然是为了顾辞! 她克制着不叫视线朝沈砚那边看去,无奈道,“哥哥,你这是偏见。” 谢清珩叹气:“你这是被顾辞美色迷了心智!”元棠:…… “我知道你喜欢俊俏儿郎。哥哥跟你说,京中出色的郎君有很多。” 谢清珩认定元棠是被美色所迷,“指着身后的沈砚,远的不说,与哥哥同住的沈郎君,样貌气度,一点也不比顾辞差!”元棠:…… 哥哥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第0015章 沈砚被伤了自尊 元棠下意识回头。 与沈砚的视线对个正着。 沈砚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专注看人时总给人一种情深的错觉。即便那张脸上分明就写着寡淡冷漠,可越是极致反差,越是叫人沉溺,飞蛾扑火。 她收回视线,在哥哥絮叨的间隙,轻声道,“可我就喜欢顾辞那个类型。” 谢清珩瞬间心梗。 沈砚也皱起眉头,目光忍不住再次落在元棠脸上。 元棠今日穿一件浅草绿雪罗长裙,簪一支同色系掩鬓,耳上戴着青玉珰。 她仰头与谢清珩说话时,耳珰也会跟着轻轻摇晃,被春日映出一道道水光,漾在她莹白的肌肤上,摇曳,招展。 沈砚以前从未留意过元棠戴什么样的首饰。 金玉珠宝,他也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给妻子送过。 他总是忙碌,像匹不知疲倦的马,有忙不完的事,不懂享受生活,更忽略了身边的人。 记得任户部尚书那会儿,战事起的急,整个户部不眠不休好几日忙活,才终于将征北所用的粮草调度完毕。 秦朗红着脸向他告假,“我夫人今天生辰,我几日未归家,她那人小气,又该躲着偷偷哭鼻子了。” 沈砚匪夷所思。 秦朗的夫人他见过,比秦朗话还多的一个人,怎么会偷偷抹泪? “是我想她了,行了吧?”秦朗梗着脖子,毕竟曾是同窗,对着他这个冷面上峰比旁人少了几分顾忌,“我就不信你不想你夫人。” 沈砚被他问得愣怔。 沈砚从前不能理解秦朗,更觉得顾辞无聊。直到此时,元棠青玉耳珰摇晃,漾出一层层涟漪,如同平静心湖投下石子,他才恍惚发现,自己错过很多。 元棠说她喜欢顾辞这个类型。 他被这句话刺痛。 重生回来,他已经规划好未来,元棠被他摒除在外。 他当然知道,她会遇到其他人,会跟其他人在一起,一如他们当年。 可直到元棠清晰地说出口,“那个人”变得具象化,甚至是他的好友,沈砚心中忽然生出一股落地的疼痛。 连带那日黄昏,元棠说要与他和离,不爱他了的疼痛加在一起,成倍袭来。 原来人的痛感是滞后的。 隔了这么久,前世今生的长度,沈砚才感觉到一股窒息、尖锐的难过。 同时还有愤怒。 她居然喜欢上了别人。就因为阴差阳错的相遇,本该属于他的感情,她全部给了顾辞。 元棠要与他和离,他以为这只是她的虚张声势,她离不开他。 而他,也不想离开元棠。可惜不是。 元棠并不是非他不可。 没有他,元棠也会全心全意爱着别人。 尽管沈砚知道,眼前十五岁的元棠不是与他相伴多年的妻子,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身体里的烦躁。 沈砚被伤了自尊。 对于一个站在权势顶峰的男人来说,他可以对情爱不屑一顾,但内心深处出,他的妻子,仍要保持对他十年如一日的爱,哪怕他不回应,哪怕隔了一世,哪怕他已经放弃。 这是他内心深处的隐匿。 元棠的移情,叫他感到难堪。 从昨日初见到刚才,他的情绪都还稳定。他认为那些失落,不过是男人阴暗的占有欲,他只是厌恶命运恶意的玩笑。 直到元棠亲口承认,这一刻,所有负面情绪山呼海啸般袭来,几乎把他压垮。 谢青珩还杵在这里,有些话他不能说。 沈砚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颚紧绷,在丧失理智前,离开了谢府。 元棠直到他走了,才悄悄松开汗湿的掌心,谁都没有看到,里面几个深深的甲印。…… 那日元棠没有去珍宝阁。 到底是被影响了心情,直到顾辞下衙来寻她,元棠都有些提不起劲。 顾辞一颗心都在她身上,自然看出她的神思不属,“怎么不高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元棠摇摇头,语焉不详,“有一点吧。” 顾辞上头有三个姐姐,对女子情绪变化并非一般男子般迟钝,见元棠不肯细说,心下便有了计较。 “亏得我出门前算了一卦。” 元棠知道他在逗她开心,捧场地“哦”了一声。 顾辞抚一把不存在的胡须,老神在在道,“算得今日仪桥街有一户谢姓人家的小娘子,她……”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一双凤目斜乜过来,元棠被逗笑,催促道,“怎么了?” 顾辞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囊袋,递给元棠,“老夫掐指一算,这谢小娘子定是嘴馋了。” 囊袋拿到手上颇有些分量,元棠先没有打开,笑问道,“是什么?” “果松子。” 他今日第一天当值,衙门口的小巷道里一老妪卖果松子,颗粒饱满,想到元棠爱吃,便多买了些。 “也不是什么值钱物什。” 元棠心下一动。昨日她不收顾辞的首饰,便是因太过贵重,今日他送自己果松子,还特意强调。 想到这里,她仰面柔声问,“就那么想送我礼物?” 顾辞被那双盈盈似水的眸子瞧着,一瞬便红了脸。须臾,他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蜷长浓密的睫毛轻垂,躲闪的目光重新坚定。四目相接。 他说,“心里总记挂你,看见什么都想给你。” 元棠心下柔软,低头打开囊袋,看到里面全是剥好的果松子,一时愣住。 顾辞道,“剥之前我特意用皂荚洗了三遍手,都是干净的。” 元棠轻声问,“这样费时的事,用了很久吧?” “昨日在我家中,见你吃了几颗,想必是爱吃。”顾辞却不给自己邀功,“这东西吃多了上火,你先吃着,等吃完了我再给你剥。” 异样的情绪在心中流淌,元棠再次抬起头看向他,那张俊美的脸上笑容干净,眼睛里全是她。 有多久没有被人这般全心全意地爱着? 因为一个举动,便时刻记挂,只想让她开心一点。 那颗因沈砚而枯萎的心,正一点一点鲜活。 顾辞是她的养分。 元棠忽然有些抱歉,她不该被一个“陌生人”影响情绪。珍惜眼前人,她最该做的是抛弃过去,享受当下。 直到这一刻,重遇沈砚的复杂心绪被彻底抚平。 压下眼底的热意,元棠吃了一颗果松子,笑容温柔,“好啊,你再给我剥。” 第0016章 顾辞脸上的笑刺痛了他 顾辞时不时会来谢府送元棠个小物件。 谢夫人待他是顶和善的。 时候长了,谢府的婆子丫鬟见了他,尊重中都多了两分亲切。 殿试在即,谢清珩且没功夫打扰,谢司业常有文人聚会,顾辞来得愈发勤快。 他每日都想跟元棠黏在一起,哪怕不说话,只在她身旁看她弹琴作画也好。 正是因为往来频繁,他碰见不少来谢府门前踅摸的年轻男子,在劝退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癞蛤蟆的同时,更激发出对元棠的占有欲与危机感。 科举的前一日,顾辞休沐,一大早便驾车到谢府门前,接元棠去上香。 元棠一身水绿襦裙,头簪草头虫宝石珠花,雪肤桃腮,青春正好的年纪,无须多余装扮,已是瑰丽绝艳。 李氏领着元棠走了出去。 大门外早停了辆马车,车旁立着一道修长身影,正是顾辞。 见人出来,他忙朝李氏行礼。 对于顾辞,李氏再没什么不满意的。家世、人才、长相,样样拔尖,且王夫人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女儿将来嫁过去,绝不会吃苦。 两家已经通过气。 只镇国公人现在北境,王夫人已经去信,只等镇国公首肯,便给两个孩子定下婚约。 这些事她没告诉元棠,但对顾辞连日登门的殷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氏与顾辞说着客气话,顾辞站直身子,尊敬道,“夫人放心,等上完香,我便将念儿送回家中。” 李氏满意点头,看着元棠踩着凳子登上马车,车马辚辚,朝城东的方向走远,这才转身进府。 马车出城,路上人烟渐少,元棠掀起车帘,渐渐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山花烂漫,成片撞进人眼睛中。 空气中满是馥郁清新的味道。 顾辞拿马鞭轻敲窗棂,“要不要骑马,我牵了踏雪来。” 这样好的景色,元棠原是想要骑马,但一想起顾辞说踏雪是沈砚的马,又打消这个念头。 不是她放不下沈砚,而是不想再与这个人有任何牵扯。 于是摇摇头,“我骑马不熟练,有些怕,还是算了。” “那不如……” 顾辞脱口而出,又及时住口。 元棠乜他一眼,笑问,“不如什么?” 两人都心知肚明,顾辞想说的是什么。 相识两个多月,除了元棠险些从马上摔下来那次,顾辞一直都谨守礼节,人前人后,他都没有逾矩过。 并骑一乘,亲密太过。 顾辞尊重并珍惜元棠,尽管两人发展顺利,他也生怕哪个举动惹来元棠不快。 但真心喜欢一个人,是如何都控制不住与她亲近的心思。 马车停在半山腰,剩下的路,需得步行拾阶而上。 顾辞看着山上的古刹,对元棠道,“等会儿你若走累了,我牵着你走。” 元棠望着身形高大颀长,耳根泛红,眼神躲闪不敢看她的某人,觉得他很可爱。她玩心大起,踮起脚尖,抬手摸了摸他的耳垂,故意道,“很热吗?” 一瞬间,顾辞感觉一股气血直往上涌,被元棠碰过的地方,发麻、发烫,心快要从腔子里面跳出来。 “别闹!” 他耳朵全红了。却鼓起足勇气,试探着拉了元棠的手。 元棠当然没有拒绝。 顾辞不敢去看元棠的眼睛。 手里仿佛握住了一团柔软的丝绵,或是触到了美玉,但她的手,比丝绵更顺滑,比美玉更柔暖。 他情不自禁地紧了紧手掌,把那只柔弱无骨的素手牢牢握在掌心。 元棠被他捏痛,笑着挣扎,“你是想把我的手捏碎吗?” 顾辞一愣,赶忙松开大掌。 他有些窘迫,想要解释或是安慰,此刻却笨嘴拙舌,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从来没有牵过女孩的手,他似乎搞砸了。 太在乎一个人,总会分出千千万万的心思,顾辞甚至有些沮丧。他看向元棠。 那双杏眼清澈如山间溪流,妩媚又纯情,带着婉转的笑意,她说,“这样会不会好一些?” 那声音软糯,低头时露出一段细腻的粉颈。 在顾辞不知所措时,她抬起他的手,纤细灵活的手指穿过指缝,与他十指紧扣,笑容温柔。 “你看。” 顾辞浑身都失了力道,连同所有的感官一齐消失,只剩下牵在一起的手。 像是炉子上已经烧开的水壶,他的血液在不断沸腾、燃烧,理智也一并被消解。 唯独一颗心,在为元棠砰砰跳动。…… 沈砚感觉自己疯了。 明日便是殿试,他却鬼迷心窍地一路跟来了这里。 他死死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受虐般一再确定着元棠与他陌路的事实。 他做错了什么? 他哪里做得不好? 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为妻子提供了最好的生活。 顾辞脸上的笑刺痛了他。 再没有哪一刻,他是如此痛恨重生,想要回到过去。而不是一个人困在过去与未来的秘密中,进退不得。 他厌恶眼前的一切。 外头艳阳高照,他却似一道凛冬的风雪,一路跟着那两人,与前来进香的路人格格不入。 沈砚本就生得出色,此刻阴郁紧绷,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与猜测。 只除了元棠与顾辞,他们一次也没有朝后看去。 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沈砚冷眼瞧着大殿宝相庄严的三清天尊,心中满是讽刺。 他看见元棠虔诚地跪拜,进香,添香火。顾辞也跟着有样学样,眼神却总往身旁瞟。 殿里的道童给了元棠两道符纸。 曾经,这里面有一道是给他的。 沈砚记得,殿试前元棠特意去太清宫为他求符进香。只是那时的他恃才傲物,根本不信鬼神之说,对这些更是不屑一顾。 元棠为此气红了眼睛,却还是将符纸放在他掌心,委屈巴巴道,“我在三清天尊面前跪了半个时辰,很灵的,你一定要戴着。” 沈砚敷衍应下,随手搁在桌上,抛诸脑后。等到他想起来再找时,殿试早已过去,一道小小的符纸也不知所踪…… 元棠将符纸送给顾辞。 他看到顾辞珍而重之的收下,放进荷包里,贴身装着。 两人相视一笑。 沈砚忽然用力攥紧了拳头。 第0017章 她喜欢顾辞,但她更爱自己。 元棠和顾辞进完香,相携去后山游玩,沈砚没有再跟着。 等他们走后,他独自走进太清宫正殿,召来方才的道童问话。 “善信想要灵符?” 道童神色恭谨,在前方带路,领着沈砚往侧殿去,“这灵符是真人亲画,又在三清天尊前供奉过。善信需添些香火,四十九天后来取。” 沈砚顿住脚步,“立时没有吗?我可以多添香火。” 他神色冷郁,下颚紧绷,浑身都散发着威压,皱眉盯着面前道童。 小道童被他看得后背发凉,哆哆嗦嗦解释,“不,不行。这灵符是观主张真人亲画,还需,需要供奉四十九日,才灵验。现在,没有。” 所以,前世他弄丢的,不止是一张符纸,还有他不知道的心意。 沈砚收回视线,冷淡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小道童直到他走远,确定不会再回来,才敢拉着师兄抱怨,“太吓人了,那个人长得那么好看,可盯着你看时,像是要吃人。” 师兄见师弟当真吓得不轻,安慰道,“那位善信可能遇到了什么不顺心,好了,别多想了,今日人多,快去忙吧。” 小道童撇了撇嘴。 他没跟师兄说,方才那男子站在殿外,盯着一位女善信看了许久,他全都看在眼里。 那位女善信人长得特别美,性格又温柔。他虽是出家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可再怎么样,人家女善信身边都有一位男善信了,同样玉树临风,气派不凡,两个人站在一处特别般配。 小道童偷偷想,换做他是那位女善信,他也不选刚才那个凶人!…… 顾辞送元棠回家。 一路上他都走的很慢。他希望能跟元棠呆在一起久一点,再久一点。 可再长的路也有尽头。 到了仪桥街谢府门口,顾辞没话找话,“腿还疼不疼?” 元棠今天到底是骑了马。不过不是踏雪,而是顾辞的马。顾辞见她纠结害怕又向往,便牵着马缰,带她走了一圈。 元棠摇头,“不疼。” “那……你想吃什么?午膳见你吃得不多,我去如意斋给你带品老鸭汤盅怎么样?” “不用,家里有晚膳。” “那你明日想吃什么,我下值后给你带?” 元棠无奈一笑。 其实在外面一天,她已经有些倦了。可顾辞不一样,他有使不完的气力,热烈,躁动,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强烈的,鲜活的炙热气息。 那是一种元棠无法抗拒的,年青蓬勃的力量。 于是她对顾辞勾勾手指,小声道,“跟我来。” 顾辞被她带到谢府开在左侧的一个角门。守门的李婆子见到自家大小姐,忙不迭将门打开。 元棠指着顾辞,对王婆子道,“以后他若来,你只管去后院寻我。” 这阵子顾辞来的勤,王婆子一个粗使婆子,也知道这是谢府的未来姑爷。小年轻正在热头上,想偷偷见一面,这也没什么。 是以王婆子忙不迭的应下。 顾辞不明就里,直到元棠引着他进去。见门内是个不大的花园,走过花园,是进内院的垂花门,他才明白元棠的意思。 “我哥哥定然回来了。” 元棠打趣道,“他若见到你,晚饭怕都进不香,好歹先放过他,叫他过了明日殿试这一关罢。” “往后你若有什么话,就在此处花园里等我。王婆子的小女儿在我房里当值,不碍地。” 顾辞感觉这一天美好得像是梦境。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元棠抢先道,“今日不许!”顾辞一楞。 元棠笑着再次开口,声音软糯糯,带着少女的娇俏与柔软,“我脚都走痛了,要回去歇着。” 元棠在同他撒娇。 顾辞此刻除了傻笑点头,再给不出别的反应。 他一直觉得自己喜欢元棠,要比元棠喜欢自己多得多。 元棠大方、温柔,体贴、漂亮,在这一段关系里游刃有余,很多时候顾辞都觉得即便她身边的人不是他,对元棠来说也是一样。 她总是淡淡的。 但这并没有什么好抱怨。 他是男子,付出多一些,也是应该,感情本就不是什么公平的事情。 元棠的回应,每一次都是惊喜。叫他细细品味,感动不已。 顾辞上前一步,拾起元棠的手轻握在掌心,一双凤目亮得耀眼,“你先进去,等你走了我便走。” 元棠笑了一下,带着两个侍女朝内院走去。走到垂花门口回头,顾辞果真还站在原地,见她回头,伸手猛挥几下,露出一排白牙,元棠也跟着一起笑。又看了他几眼,这才进了内院。 梳洗后换身了家常半旧的衣裙,元棠去了正院请安。 李氏看着女儿瓷白如玉的小脸,笑问道,“今天玩得可好?” 元棠诚实点头。与顾辞在一起,她有种自由舒服的感觉,很放松,很愉快。 李氏笑容加深,“那你喜欢顾家六郎吗?” 元棠隐约猜到阿娘用意,迟疑地点点头。 李氏不再兜圈子,笑道,“我已与王夫人通过气,只等镇国公来信后,他们家便上门提亲!” “我素日里还担心他家是武将,怕日后会上战场,可王夫人说了,他家已有三个男人在北境,他家小六这辈子决计不会上前线。” 李氏笑叹,“阿娘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想你能嫁个好人家。顾家虽是高门,可我冷眼瞧着,顾辞不是那等日日眠花卧柳的膏粱子弟。且能看出,他对你是一片真心……” 李氏对于顾辞与这门亲事,是越看越满意,可元棠的心,却慢慢沉下去。婚姻——对这世上的女子来说,是保障、是承诺,是相守相许。 可于她来说,却是枷锁,是囚笼,是唯恐避之不及。 她只想享受当下,从没考虑过将来。 这些日子她过得太快乐,完全沉浸在顾辞给予的爱里,以至于忘记了这件事的前提,是父母的默许,和俗事的规则。 重生对于元棠来说,就像是一场美梦,叫她可以幻想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所以她放纵,甚至放肆。 因为在潜意识里,她并不相信生命还有第二次机会。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享受当下,就是不想给这个梦留下遗憾。 可母亲的话就像一记警钟,叫她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而落地的,所作所为要付出责任。 要嫁给顾辞吗? 元棠在心里摇摇头。 如果她只是个刚及笄的少女,她会考虑同顾辞天长地久的在一起,企盼白头到老的美满。 可她经历过一段相顾无言的婚姻,那时的她比现在更热烈,更执着,结局却叫人无比失望。 元棠不肯相信一段爱能维系到天荒地老,她惧怕再次走近那座四四方方的囚牢,戴上名为妻子的枷锁。 她喜欢顾辞,但她更爱自己。 她知道这样的想法惊世骇俗,可现阶段,元棠不能接受与任何人缔结鸳盟。 “阿娘,其实我……” 元棠正想编个理由搪塞,丫鬟樱果悄悄掀帘进来,朝她使眼色。 樱果的娘便是守角门的王婆子。 元棠不由蹙眉,不是与顾辞说好叫他今日不要来寻她? “阿娘,我忽然想起来我今日去三清宫特意为您请的碧玺珠没拿,等我回去拿来。”说完就要走。 李氏不疑有他,在身后笑骂道,“你打量我傻呢,一到正事你便打岔,取了珠子便给我回来。” 元棠匆匆出了正院,心里一片乱麻。 她后悔不该与顾辞那般亲近。 心下一时踌躇难定。 谁知走到小花园,等在此处的人,根本就不是顾辞! 第0018章 真该让我哥哥看看你现在的嘴脸 沈砚冷眼瞧着两人在谢府门口难舍难分。 内心有一团无名之火,一直在胸腹之间燃烧。他努力压制怒火,毕竟不是真正的十九岁,此刻他只是被一种名为不甘心的情绪暂时掌控。 沈砚不断这样告诫自己。 直到元棠将顾辞带进角门。 那一刻,他神情骤变。 沈砚死死地盯着谢府的那个角门,像有一把利剑直直地插入心脏。 她居然带顾辞进了角门? 她竟然带顾辞进了角门! 在沈砚的人生中,追权逐利占据了大半篇幅,他贫瘠的回忆里,角门后的小花园,是难得的乐土。 那时他刚入仕,户部繁忙,他总抽不出空看她,约定好的事情也常常因故取消,元棠头一次与他置气,说以后再也不要理他。 等他将人哄好,元棠便带他进了这个角门,“以后你下衙晚也没关系,王婆子的小女儿在我身边当值,不管多晚都可以。” 她嫣红了脸颊,跟他说,“我想见你。”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金桂飘香的季节,他情不自禁将女孩搂在怀中,桂花飘落,染了满身的香。 那一刻的悸动,不论多少年过去,只要一想起来,都恍若昨日。 可想而知这处角门后的花园,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有多重要。就像是一处港湾,朝堂拼杀,大风大浪,无论前方险阻,那里都是归处。 前世他与元棠相识大半年,她才带着他进了角门! 顾辞才认识她两个月,凭什么? 他到底凭什么?! 沈砚盯着那扇门,如泥塑般定在那里。 本该属于他与元棠的相遇,变成顾辞与她的初见,佑他顺遂的灵符被元棠送给顾辞,还有独属于他的角门回忆,此刻里面站着另外一个男人。 所有的一切错位。 那他们现在做什么? 再没有哪一刻,一如此时这般难捱。 当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属于他,元棠会与别的男人,像他们当年那样…… 沈砚被这个念头刺得眼睛生疼,胸腔里的愤怒像一头横冲直撞的猛兽,叫嚣着要将偷走他一切的那个小偷撕碎。 在一切情绪失控前,他转过身,大步走出了仪桥街。 心里拱着熊熊烈火,手脚却都是冰的,冻住四肢百骸,冻住血液呼吸。他在冰火两重天下反复折磨,终于,名为理智的弦崩断。 顾辞,他凭什么在那里? 沈砚转身回去。 顾辞已经离去。 当他说出樱果这个名字,守门的王婆子像见了鬼。沈砚畅意的笑了声,他并非说谎,这的确是元棠与他说过的话。 “你为何会在这儿?” 元棠以为顾辞去而复返,再想不到等在这里的,会是沈砚。 最后那几年,她与沈砚更少交流。偶尔碰到他教训属下,那样气势逼人。并非高声,相反,他只静默坐在那里,一语不发,便有一种叫人胆寒的威严。一抬眉,便压得下属双腿软倒在地。 此时的沈砚便给她同样熟悉的感觉。 携着搅风弄雨的气质,还有她看不懂的深重情绪,一步未动,却朝她步步逼近。 元棠后退一步,警惕道,“你怎么进来的?” 天渐黑了,几颗星子遥挂天空,远处四五盏风灯,将这一片花园照得黯淡不明。 只有他们两个。 “我看到顾辞从这里出去。” 他的声音冷冽深沉,像是寒潭冷玉,没有一点温度。 顾辞完全不同。 他热烈,灼热,与她说话时总是含笑,会迁就她的身高微微俯下身子,侧耳倾听时面部棱角精致流畅。 元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沈砚这样俯视过了。 她大约从来都没有了解过沈砚。 否则他如何能做到这样坦荡,大言不惭说出看到顾辞从这里出去的话。怎么看?偷窥?跟踪? 再没想到,有一天沈砚会跟这两个词放在一起。 “我会告诉父亲。” 夜风吹走白日的燥热,带来一丝凉意。万物静默。 元棠不想与他呆在这里,说完就要转身。 沈砚上前,大步走到她面前,逼的她步步后退,直到身后抵住桂花树,退无可退,他才停下。 元棠极力压下此刻慌乱的心跳,抬头看着他紧抿的薄唇,“真该让我哥哥看看你现在的嘴脸。” 省得一天到晚挑顾辞的刺。 沈砚听出她话里的维护之意,沉默片刻,垂眸看她,“我就是看在你哥哥的份上,过来给你几句忠告,你听好——” 两人距离很近,近到沈砚仿佛还能闻到当年馥郁芬芳的桂花香气。 元棠不肯看他,将头扭到一旁。 从沈砚的角度,能看到她浓密鸦青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睑下投射美好的弧形。 沈砚并未掩饰自己的强势,声音冷沉,“我不知道你与顾辞是什么关系,但我劝你最好想清楚一点。镇国公府世代镇守北境,这是顾家儿郎的责任与使命,顾辞也不会例外。” “若有一天北境有失,镇国公府又只剩下顾辞一个,他要前往北境平乱,重振顾家门楣,永世不得归京,你怎么办?” 第0019章 沈砚,也重生了。 “永世不得归京?” 元棠被这一连串的信息砸懵了,她瞪大双眼看向沈砚,眼神中透出迷茫与懵懂。 沈砚觉得,她现在的模样像极了府里养的那只波斯猫。 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他有些心软,放轻了语调,“这只是最坏打算。但北境是顾家的责任,这次侥幸躲过,下一次呢?这样的风险,你能不能承担?” 元棠此刻大脑一片混乱,千头万绪中,唯有一点需要确认——她问道,“你如何知道这些?” “不管你信不信,我的话都是真的,若你肯随他去北境,抛弃父母亲人,大漠风沙里熬着,你自与他交好。” 沈砚深深看她一眼,往后退开几步。 告诉她这些,的确有冲动的成分在。若非被那一幕刺激,沈砚会寻一个更温和的方式叫她知道。 即便他们不再是爱人,有相伴十三年的情分,他有责任提醒她。 元棠不懂国事,尤其是前一阵镇国公才打了胜仗,沈砚知道他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 可难道就看着她泥足深陷? 元棠的性格他最清楚,瞧着谢软,内里却是坚韧,他不能叫她继续错下去。 谁都可以,顾辞不行。 从前他金尊玉贵地养着她……沈砚说服自己,他只是不想看她日后受苦。 除非她当真有情饮水饱,宁愿跟着顾辞去苦寒的北境。 沈砚知道,眼前的人,不是与他朝夕相伴过的妻子。 十五岁的元棠对过往一无所知。他不该苛求,不该渴望,甚至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该清醒的分清过去与现在。 沈砚闭了闭眼睛。 这一刻,在属于他的小花园,尚未开花的桂树下,他忽然好想回去,看一眼属于他的元棠,他的妻子。 可是元棠,他的元棠……他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心像是被攥紧,疼痛蔓延四肢百骸。所有他摒弃的,认为浪费时间的情绪,一瞬间汹涌地扑向他,裹挟着他的身体与灵魂,坠入深渊。他想她了。 却再也见不到那个她。 沈砚不再去看元棠,转身大步走出谢府。 沈砚走后,元棠独自靠在树干上发呆,直到杏月来寻她,她才从恍惚中回神。 抬起头看天,嘴角扯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 沈砚,也重生了。…… 沈砚回府时,顾辞早已等候多时。 见他进来,挑眉道,“什么时辰了沈时章?知道你才华横溢,冠盖寰宇,也不能将科考当儿戏。明日可是殿试,金榜题名就差这最后一步,你能不能重视一点!” “诶——”顾辞指着一处惊道,“这是什么?” 顾辞眼尖,沈砚甫一走近,就看到他握在手里的匣子,有些眼熟。他一把抢过来打开,是一对白玉耳珰。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顾辞一手举着木匣,一边作势举目望向窗外,“我说这匣子怎么这么眼熟?去珍宝阁了?” “老实交代!是不是送许表妹的?前些日子我可是听说你与许表妹在西市同进同出来着?” 沈砚充耳不闻,夺回耳珰,放入柜中。 那时从谢府出来,他心绪难平,漫无目的,不知怎得就进了珍宝阁。 易掌柜还记得他,“郎君今日想买什么?” 鬼迷心窍般,沈砚脱口而出,“耳珰!” 易掌柜给他拿了各类样式,珍珠、宝石,应有尽有。沈砚头一次知道耳饰竟有这么多款式和搭配。 他一眼相中了这款白玉耳珰,与那日元棠戴的那副很像。 “快说,是不是与许表妹好事将近?啧~许表妹这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在沈砚很小的时候,沈母给他和许宛歆订下婚约。后来沈砚父母离世,郑国公的爵位转由二房袭了,许尚书便借故与沈砚退了婚约。 可许尚书势力,他的女儿许宛歆却是难得的红尘痴儿,从不掩饰对沈砚的心思。这些年拖着不肯出嫁,如今年已十八,还苦等着沈砚。 在顾辞看来,等沈砚金榜题名,三元及第,许尚书再没有理由反对这门婚事。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说不准你比我还先成亲。”顾辞大力拍了拍沈砚的肩头。 他今天心情特别好。 先是自己与元棠两情相悦,好兄弟沈砚以后也不再是孤单一个,因而话比平时更多,也忽略了沈砚冷淡的脸色。 “也不知道父亲收到信了吗?京城距北境千里之遥,一来回耽搁,少说也得一个月才能收到回信。等上谢府提亲,就快六月了。那我与念儿的婚事——” “不可!” 沈砚忽然低吼一声。 倒把一旁用心算日子的顾辞吓了一跳,算到哪都忘了。 “吃错药了你!一进门就见你怪怪的。” 沈砚垂眸,遮住眼底情绪。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顾辞的错,可他忍不住——在他为顾府那场祸事日夜悬心奔走,避免悲剧发生时,顾辞却趁机偷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沈砚烦透了阴差阳错,还有这样情绪失控的自己。 他压抑着心头源源不断涌出的烦躁,深吸一口气,冷声道,“耳珰不是给许宛歆的。” “居然另有其人!” 顾辞撞了撞沈砚的肩头,调侃道,“你小子藏得深啊。老实交代,这些日子你神龙见首不见尾,是不是跟人家姑娘献殷勤去了?” 顾辞这样说,便是他日日都在元棠身边献殷勤。 一想到属于他的角门,沈砚愈发冷了声调,不耐道,“不是。” 顾辞再迟钝,这会儿也察觉出沈砚的不对劲。何况他本就是个情绪敏感的人,想得就深一些——好兄弟大约是感情不顺。 放在从前,谁要是跟顾辞说沈砚会为情所困,他头一个不相信。开玩笑,那可是沈砚诶! 可经历过元棠,顾辞已经彻底领悟情爱的魔力。不论圣人或是走卒,一旦沾染,无一幸免。 沈砚会为情所困,简直太合理了。开玩笑,那可是叫人生致人死的感情诶! “这耳珰姑娘是谁家小姐?” 沈砚深深看他一眼,没说话。顾辞又懂了。 他刚认识元棠那会儿,也是患得患失,魂不守舍。 看沈砚这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迹象,顾辞大胆推测,沈砚可能不止情路不顺这样简单,说不定耳珰姑娘已经有了心上人,甚至是人妻! 否则他怎么连耳珰姑娘的名姓都不肯说! 觑着沈砚神色,顾辞斟酌开口,“感情么,先来后到,有缘无分的,那什么……” 沈砚一旁幽幽开口,“也不知这耳珰会不会有送出去的一天?”顾辞:…… 糟糕,实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