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10·黄昏三兄弟》 第一章 入龙口 那天晚上我在街上闲晃,出门遛遛我的风衣。突然间,一阵雾气如同阴森森的黑色潮浪自街尾翻腾而来。我停下脚步,小心谨慎地打量它的行进路线。夜城里很少起雾。这里常常下雨,下大雷雨,有时还会下青蛙雹,不过没有所谓的天气变化。天气与四季是世界的自然定律,但我们这里不太在乎自然定律。所以突然起雾通常代表有人麻烦大了。 街上的行人已经在雾气前方奔跑,或是消失在两旁的大门后方;浓厚的灰墙无情地翻滚,吞噬了夜店和商店,遮蔽了霓虹灯招牌,最后只隐约透出些许鲜艳的光点,如同许多半盲的眼珠。随着雾气吞噬街道上所有的生气与笑声,四周逐渐陷入一片死寂。我看见朦胧的身影在浓密的雾气中移动,仿佛昆虫在逐渐变硬的琥珀中垂死挣扎。雾气沾上商店橱窗、充斥于夜色中、沉沉地在空中飘浮,有如突然前进的大片云朵。近距离一看,带有珍珠光泽的灰色雾气中满是忽隐忽现的闪亮光点与不规则形状。我慎重考虑要转身逃跑。 这场雾具备所有变动迷雾的特征。 这种东西十分危险。变动迷雾出现就表示世界的角落不再紧紧密合,现实可能遭人重塑。变动迷雾中所有肯定的事物都有可能出现变化,所有事物发生的可能性都变得相同。在这个所有转角看起来都一样的灰色世界中转错一个弯,就可能在步出迷雾后发现自己身处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而且不一定有机会再找到回家的路。在变动迷雾里,所有事物看起来都模糊失焦,因为你可以在每一个东西、人物,以及方向上同时看见十多个不同的空间、一百种不同的可能。人物和地点可以在你接近的同时出现微妙变化;熟悉的面孔可能变为陌生人,转眼间就可能受困于一个没人认识的世界。而对抗变动迷雾的唯一方法,就是不要卷入其中。 我早该知道不要在这种夜晚出门闲晃。气象预报说今晚天气多变,旁边还标示着“自求多福”。不过我就是想出门,想在夜城里四处走走,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看的,或是想想非常私人的事情。有些事情,只有在离开舒适的环境之后才能想出道理。这个礼拜以来,我一直感到一股淡淡的忧伤,却无法确定原因。事实上,我的生活可是难得地顺遂。我手头宽裕,可以挑选想接的案子,追查感兴趣的事件;而且人们开始尊敬我,已经有好几个礼拜没人试图杀我;苏西和我……也比以往更加亲密。 我拥有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但为何还是坐立难安?为什么还在等待……有事发生? 苏西出门去处理她的案子,追杀某个脑袋上挂着赏金的可怜浑蛋;少了她,家里看起来死气沉沉。我心中有种莫名的不安、焦虑、担忧……仿佛某个地方有人拿枪指着我。于是我外出散步,想想事情,期待将任何可能的敌人引诱到空旷处,好教训教训对方。 结果搞了半天,我却遇上了一团混乱迷雾。 现在雾气真的十分逼近了。有人从我面前的灰墙走出,身形模糊不清,轮廓在离开迷雾后才开始成形。一只身穿一次世界大战时代英军制服的泰迪熊迷惘地左顾右盼,毛茸茸的爪子紧抓着步枪不放。身穿崭新实验白袍的科学家路过我身边,轻声念诵着埃及土语。一群身穿车诺比健康休闲中心t恤的俄国观光客开始朝着我拍照,接着他们发现我是谁,立刻决定去找其他有趣的东西。 对任何人或任何事都不太可能维持原貌超过十分钟的夜城来说,这并非什么不寻常的现象。这里所有人都有不为人知的龌龊秘密,贪婪地将冰冷又令人不快的东西抱在胸前,只有在夜城的霓虹灯街道上才能揭露并且满足的特殊需求与诱惑。所有面具底下都有张隐密的面孔,所有与人分享的话语中都暗藏弦外之音。就连我后来都变成了……原先意想不到的身分。 莉莉丝之子…… 变动迷雾向前窜起,弥漫整条街道;我摊开双臂,在它们来袭的同时拥抱冰冷刺痛的雾气。这是鲁莽的愚行,但是我的内心焦躁不已,迫切地想要做点平常不会做的事,随便什么都好,好证明自己依然能掌握生命,依然在做决定。迷雾感觉又热又黏,像是病房内所有人都在发高烧,偏偏还同时吸气时所产生的蒸气。暗影掠过我四周,像是鲨鱼在水里绕着尸体转圈;远方有具冰钟敲响黎明前的钟声。 接着,就这样,迷雾消失了。街道回复往常,现出所有狂野俗气的细节,夜店、酒吧,以及私人机构如常地发出嘈杂尖锐的声响。霓虹灯招牌亮眼的原色就像平常一样俗不可耐;巨大的月亮在清澈的夜空绽放寒光。人们回到人行道上,再度开始找寻自己的特制天堂和地狱、奖赏与惩罚。一切都没变,特别是我。我放下双臂,感觉有点愚蠢,还有股莫名的失望。变动迷雾对我没有影响,或许是因为我非人的天性,或许是因为它惧怕我,又或许是因为它不愿意自降格调去影响任何想要被它影响的人…… 我为何如此焦躁,为何刚好就是这天晚上?为什么如此迫切地想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是因为我终于得到想要的一切,而我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就这样? 或许算我好运,手机响了,播放着麦克·欧菲尔的“管钟”。我终于换掉了“阴阳魔界”的主题曲,同样的笑话讲太多次就不好笑了。我取出电话,按下驱魔功能键,挡下意志极为坚定的广告讯息,然后尽我所能地以正常愉快的语气开口说话。 “嗨,你好!我是约翰·泰勒,私家侦探,受雇英雄,还会为了私人理由反串女人。这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电话录音。请说话。” “喔,天呀,你又心情不好了,是不是?”秘书凯西说道,“真不懂你干嘛还装得很愉快的样子;你知道根本不像。话说回来,我倒是随时随地都能维持青春活力、兴高采烈、魅力十足,因为我还年轻,精力充沛,而且相形之下还算纯真。” 她说得有理。凯西的个性极为开朗,曾一度让我以为她每天早、中、晚都会施打人类有史以来所有的毒品,但是没有,她天性如此。法律应该要明令管制个人开朗程度的。 “你想怎样,凯西?”我耐心地问道,“你打扰了我的私人时间。” “喔,你绝对不会相信这种事的,老板。” “你又干了什么?” “没啦!至少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是你绝对不会相信刚刚是谁打电话来,想要雇用你……精灵!真的!拿枚法国呵痒保险套来打我吧!光是有名精灵领主出现在夜城,就已经够怪异、恐怖、令人不安了,而且他还想找你帮他解决一个案子!够酷了吧?” “哪个精灵领主?”我问。总要有人提出实际又专业的问题,而且显然不可能是凯西。 “他说他是尖叫大君;但是我敢打赌那不是本名。精灵撒谎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他们跑来我们的世界只是为了玩弄我们。” “当然。”我说,“他们也只剩下这点娱乐了。这个自称尖叫大君的家伙想要我帮他找什么?” “他不肯说。”凯西哼了一声,“自视甚高,不屑与我这种小角色讨论细节。他说如果你有兴趣找他聊聊,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他都会待在龙口烟馆。没有提到钱。但是……他是精灵!你上次听说精灵放低身段请人类帮忙是什么时候?” “从没听说过。”我说,“这表示这个案子不但极为困难、不道德、异常危险,而且还很可能被客户在背后捅上一刀。” “是呀,当然,”凯西说,“当我说客户是精灵的时候,你就应该清楚这些了。但是,拜托,老板,这件事可以让我们大大露脸呀!你可以在用餐时向人吹嘘好几个月呢!约翰·泰勒,连高高在上的精灵都跑来求他帮忙的私家侦探!可以印新名片了!” “可是,”我说,“为什么选在龙口烟馆?即使就夜城的标准来看,那也是个非常令人不舒服的地方。精灵跑去那里干嘛?还是说他知道……我曾经在龙口混过?很久很久以前,我经常出入那里?” “你以前常去龙口,老板?”凯西问,语气中参杂着震惊与兴奋,“但那里是……” “夜城第一座毒窟。”我说,“你没赶上我最低潮的年代,凯西;当年我穷困潦倒,躲避所有人的追杀,包括我自己。我曾发誓再也不回去……但是,如果精灵待在那里,我就得去一趟,免得我们阴险狡诈的精灵领主自以为占了上风。没人可以告诉我哪里不能去,连我自己也不行。” “你是怪人,老板。” 我挂断电话,收了起来。我为了找寻改变而出门散步,这下看来我是找到了。我一直在思考未来,不过我的过去似乎还不肯放过我。我将双掌深深插入风衣口袋,深吸一口气,然后朝着龙口烟馆,以及最深沉、最黑暗的黑夜前进。 永远不要相信精灵。他们总是别有所图。 夜城里有些地方就是不该进去。有些是因为它们危险到你明知必须硬闯进去,也可能得硬闯出来;有些是因为它们太极端、太可耻、太恶心,只要还有一丝理智的人都不愿跟它们扯上关系。夜城里存在着糟糕、危险、不健康的地方;除了那些地方之外,还有龙口烟馆。 这间夜店位于距离主街不远处的暗巷,外观是颗大龙头,约莫三十尺高、二十尺宽,入口就是龙头的大嘴。传说这头龙是在许多世纪以前被蛇发女妖梅杜莎石化的。果真如此,我就不敢想象后门是用什么做的了。这颗巨大的灰石龙头表面光滑,没有岁月风化的痕迹,龙眼是两颗深沉黑暗的空洞,上下两排巨大的利齿像是石笋和钟乳石。店外没有守卫;喜欢的话就走进去。这里欢迎所有人,只要他们的现金和信用卡还能用就好。没有任何禁忌,满足所有需求,后果自行负责,放弃一切希望……好了,我想剩下的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 我不疾不徐地走入两排利齿之间,步下旋转石梯,来到巨龙的腹部,位于街道地底的开阔石室。我多年没来,恍如隔世,但是一切又好像昨天般历历在目。有时候你会对自己做出糟糕到记忆都会长出倒钩,说什么也不肯放过自己的事情。多年以前,我在非常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的情况下主动跳入地狱。我来这里,是因为这里所提供的服务……就是当时我想得到的东西。缓慢而甜蜜的毒瘾自杀。 当年我非常年轻,深受来自四面八方、难以承受的威胁、疑问以及命运所困。于是我决心逃避,远离朋友与敌人,将自己埋葬在龙口的欢愉深渊里,献身给一个冰冷无情、索求无度的情妇。要不是剃刀艾迪跑来揪我出去,我或许到现在都还待在这里。没有人能够拒绝刮胡刀之神。我在他那里窝了一段时间,与所有住在老鼠后街的流浪汉为伍。本来我还以为不可能更惨了,直到霰弹苏西为了领取我脑袋上的赏金跑来找我。接着我在苏西的子弹嵌在背上燃烧的情况下匆忙逃离夜城,以及城内所有的一切。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踏足夜城,但是命运还是呼唤我回家,回到我的归属之地,和其他怪物待在一起。 我顺着光滑的石阶而下,进入地底的巨大石窟,一切都和印象中的一模一样。仿佛我才离开片刻,而生命中过去的几年都只是另一场迷幻梦境。我在石阶底端停步,环顾四周,努力保持平淡冷漠。石窟中人满为患,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躺着的,不过交谈声却只比喃喃低语来得响亮一点点而已。人们不是为了聊天而来龙口烟馆的。 空气中满是数百种迷幻药的强烈气味,我的嘴唇与鼻孔已经开始变麻。光是在这里面走动,就能体验十几种不同的高潮;而深埋在我体内的过去也开始缓缓骚动,逐渐苏醒,回想起这种感觉。我深吸了一口气。烟雾弥漫的空气闻起来像是酸牛奶和硫磺味。我慢慢露出笑容,而我敢肯定那不是愉快的笑容。 有些人认出了我。他们微笑点头,或是皱起眉头,比划着驱邪手势;还有些人缩入藏身的阴影之中。但是没有人开口说话,没有人采取行动。他们被自己的情妇紧紧搂在怀中,相信烟馆的员工不会让任何人去打扰他们。龙口烟馆里从来不曾有人闹事,因为每当有人蠢到试图闹事时,老康奈尔大妈就会采取因应措施;非常极端又令人不快的措施。 她坐在老位子上,位于入口台阶底端,那张作工精细的王政复辟时期服务台后方。你看不到服务台的桌面,因为上面堆满了钞票、金饰、珠宝,以及信用卡。康奈尔大妈轻松自在地坐在那张大得吓人的衬垫椅子上;四百磅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身躯包覆着紫色长袍。垂了一圈肥肉的粗脖子上松垮垮地围着一条粉红色羽毛围巾。有时围巾会突然摆动,让人觉得它仿佛是活的,或是在作梦。康奈尔大妈单凭强大的气势就足以主宰这里的一切。而且,她也十分乐意在发现任何麻烦时使用那双槌头般大的拳头。 她鬈曲的金色假发下流满汗水,红通通的脸颊上有着涂抹浓密睫毛膏的双眼,以及鲜红的双唇;外带消失在粉红羽毛围巾中的肥大下颌。我一直认为她看起来像是早餐吃了半打变装皇后的样子。她会对所有人微笑,因为微笑不花钱;但是她笑起来并不好看。她巨大的双掌不停在面前的财富上移动,永无止境地清点、分类、重新排列。在一次罕见的交流中,她告诉我生意正好时,她根本没时间清点现金,所以只好用秤的。 她抬起头来,面对我的目光。康奈尔大妈永远不会忘记别人的长相,也永远不把道别当真。她鲜红色的嘴唇噘起,露出泛黄的牙齿,伸出硕大的手掌指示我过去。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狗儿呜鸣。 “哈啰,t先生。一阵子没来了,还在找寻你的上海百合吗?” “那是很久以前发生在另一座大陆上的事情了,再说,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我说,“我听说你最近开始放精灵进来了?” 她的微笑瞬间消失。“景气不好,t先生。纵情享乐的定义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了,要怪电视。” “至少告诉我,你没让他拿精灵黄金付账。” 她咯咯一笑。“当然不会,t先生,他有万事达卡。” “太好了。”我喃喃说道,“我要上哪儿去找这个精灵,康奈尔大妈?” 她伸出一根肥大的手指,指向石窟深处,腋下的肥肉晃动。“在吸烟区,t先生。帮大家个忙,快把他赶走,他是在降低这里的格调。” “当然。”我说。 我摇指道别,她对我露出如同鲨鱼闻到血腥味般的笑容。我转过身去,感觉松了口气,然后穿越石窟,深入龙口烟馆。没人注意我,因为他们全都陷在自己的天堂与地狱中。但是有个人看到我,认出我,并且换上专业的招呼笑容,优雅地穿越烟雾而来。没人真正知道东道主的年纪有多大,甚至没人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人类;打从一个半世纪前龙口烟馆开张以来,他就已经在这里了。东道主会确保你宾至如归,满足你所有需求,并且肯定你将承受所有应得的后果。他会帮你找个舒适的位子,弄来烟管、药丸,或是针筒与止血带,当你迟疑时在你耳边提供建议,鼓励你尝试一些从未考虑过的新奇事物。他会在你剧烈颤抖的时候搂着你,在你呕吐的时候帮你撩起头发,并且榨干你身上所有铜板。当你死在龙口烟馆时,他就是你这辈子看见的最后一张脸,依然微笑的脸。 我真的还要告诉你原因吗? 此刻他身穿萨维尔街最顶级的西装,系着一条我敢肯定他没资格系的老学究领带。他用砷把脸画白,微笑的嘴唇上涂满厚厚一层口红,目光灼灼的黑眼从不眨动。乌黑的头发梳到仿佛是画上去的一样,左耳垂上挂着一个小小的古埃及银十字架。他的一举一动极尽优雅之能事,而他行走的姿态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只是点缀他的配角。 东道主可以帮你弄到一切,真的是一切。对你的身体越有害,他就笑得越开心。东道主总是乐意为客户服务。多年前,他曾开开心心地提供当年我自以为需要的东西。他在我面前停步,如同往常般客客气气地鞠了个躬,修长苍白的双掌在下陷的胸口前拍了一拍。 “好哇,好哇。”他以带有虚假友情及做作诚意的愉快气音说道,“又回来了,泰勒先生?真好。我们总是欢迎迷途羔羊回来。我能提供你什么呢,泰勒先生?老样子?” “不,”我说,“我不是为了那个而来。我是来找人的。” 他深红色的微笑稍微扩大。“所有人都这么说。不要害羞,泰勒先生;我们都是你的朋友。在龙口烟馆没有什么好可耻的。放纵自己。我们都是为此而来。” “我不是为此而来。”我冷冷说道,“我是来谈生意的。让开。” 他没让步,目不转睛地直视我的双眼,目光中充满恶意。“没人能够离开龙口烟馆,泰勒先生。不可能真的离开。他们只是出去走走,然后又会再回来。还有谁像我们一样了解你,还有谁能够提供你真正需要的东西?你属于这里,泰勒先生;你心里明白。跟我来,我带你去你的老房间,它还在,一切都没变。让我为你准备针筒,拍出血管。你不曾真的离开;外面的世界只是一场残酷的梦境。你一直都待在这里,你的归属地。” 我对着他的脸哈哈大笑,他忍不住后退一步。“继续作梦吧。”我说,“我早就不是从前的我了。” 东道主几乎立刻踏回原位。“你确定我不能给你什么让你尝鲜吗?泰勒先生。本店招待。” “不要诱惑我。”我说。 东道主优雅地让到一旁,低头鞠躬,暂时承认失败。 “我们会再见的,泰勒先生。” “不如不见。”我在他优雅地后退时说道。 我环顾四周,袅袅烟雾中隐约可见此地的真面目。这个老地方在我离开之后一点也没变。当时我在逃避一个从各方面来说都已经击溃我、打倒我的世界。我并没有失去希望,只是抛弃希望,因为希望太过伤人。生命所带来的压力远远超过我能承受的极限,我没有办法在朋友的眼中凝视自己的倒影。我失败了,在所有重要的事物,以及一些不重要的事物上。于是我来龙口烟馆寻求安抚与忘却;寻求毒品所能提供、唯一比欢愉更好的东西——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冰冷与死寂的慰藉。 这里有些丝帷与绣花屏风,专门提供隐私给那些依然在乎这种事的人。桌椅和折叠床三三两两地散落各处。黑色石墙上挖出许多布满阴影的洞穴与石室。地上洒满血迹、尿液,以及呕吐物。四面八方,男人、女人以及其他生物,全都迷失在美梦以及错过的人生中。一点一滴地死去……不过我没有丝毫同情。没有人是不小心跑来龙口烟馆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必须想要来此,选择来此,就像选择一把枪、绞索或剃刀一样。 而我曾一度非常渴望来到这里。 我用力摇头。我通常不是个喜欢缅怀过去、为往昔错误而抱憾的人。弥漫于沉闷空气中的腐败烟雾已经开始对我造成影响。我向前移动,小心走过拥挤的桌椅,三不五时踏过地上的黑影;四下寻找精灵的踪迹。有几个人在我路过的时候转身背对我。要嘛就是认识我,不然就是不想认识我。而我可是一个人也不认得。 两名变身巨人在石板地上随便挖出的大坑中打斗。他们肌肉贲张、皮肤紧绷、血管突起,一次次撞在一起,以利爪与尖牙撕裂对方。血汗沿着他们扭曲的身体流下,口中发出如同野兽般的嚎叫;几名无精打采的围观群众在一旁交换赌金,赌哪个变身巨人能够存活下来。死掉的变身巨人将被资源回收,免得浪费毒品。毒虫都很清楚如何物尽其用。 一名来自某个未来时间轴的生化人正把一种名叫“血液”的强效未来毒品注入静脉。高科技植入装置自他灰色的皮肤上隆起,突如其来地释放静电。他的双眼上翻,绽放金光,嘴角垮下,嘴里满是金属牙齿。你可以在未来里塞满各式各样高科技产品,但是人类始终还是人类。 一整排折叠床靠在墙边,十几名美貌的年轻人茫然地凝视烟雾缭绕的空中,享受着灵魂离体的完整体验,来自非洲禁药塔毒苦的赠礼。挣脱肉体锁链的束缚,他们的心灵可以自由自在地畅游过去、未来,以及各式各样不同的空间与现实。有时他们回得来,有时他们回不来。你大概可以想象那些没回来的人,肉体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法兰克修士又在体验“天使气息”了,那是一种古老的深层药物,试图分离不同层面的意识,好让他与自己交谈。在法兰克修士附近一定要小心,他喜欢在别人的酒里下药。 一个用强化铁条制成的巨大铁笼里,关着一群远古外星药物“还原药”的自愿受试者。这种充满恶意的药物可以反转进化过程,将你还原到尼安德塔人,甚至是更古老的状态,如果你承受得起的话。笼里除了那些低额头生物外,还有其他令人更加不安的东西。 最后,我看见一小群鬼鬼祟祟的家伙,拿着水烟筒抽火星大麻。爱好者宣称这种大麻能让你用全新的眼光看待一切。只要吸得够多,就可以有火星人的思想。吸太多的话,你的身体将会转变为火星人。到时候你身边的人就会起身将你围殴致死,因为夜城也要维持自己的水准。 两名虚幻鬼魂穿越烟雾弥漫的空中,手牵着手,找寻任何熟悉的事物。他们的轮廓模糊不清、身体呈现半透明,自身的存在因为在过多空间游荡而遭到侵蚀殆尽。曾经身为人,但是他们走了太远、看了太多,已不记得该如何找路回家,甚至连家园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他们的脸部细节变得平滑虚幻,如同被时间与气候磨平的墓园天使雕像。烟鬼飘来飘去,迫切地想要看见熟悉的面孔、听见熟悉的口音,以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询问没人听过的城市、人物,以及世界的问题。 龙口烟馆的客人挥手赶跑他们,或是完全不理他们。虚幻鬼魂应该知道不该跑来这里求助,但是他们却飞蛾扑火般地被不同的意识状态吸引。其中一个轻轻拉扯我的衣袖,试图引起我的注意,但是我抖开他的手。我找到我的精灵了。 正当我朝他走去时,有人突然迎上前来挡住我的路。我停下脚步,免得直接撞上去,花了点时间打量面前的人。我几乎立刻就认出他来,虽然这些年他改变不少。卡纳比·琼斯,狂眼男孩,恶名昭彰的时髦家伙,国王道上的自由之灵,现已大不如前。他的t恤和牛仔裤还算干净,但是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别人帮忙打扮的一样。他从前壮健的体格已完全变形,变得骨瘦如柴,皮肤呈现不健康的暗黄色。他的脸皮紧绷,底下的骨头形状明显可见,深陷的双眼迷惘混浊,薄唇形成的微笑仿佛凝聚了全世界的恶意。他闻起来很臭。 我还记得狂眼男孩全盛时期英姿焕发的模样。 “你想怎样,卡纳比?”我客气地问道。 他大哼一声。“没时间理会老朋友,约翰?和被你遗弃、丢下不管的老朋友没什么好说的?那个朋友带你来此、教你一切、让你享受所有闻所未闻的欢愉……” “我很久以前就已经原谅你了。”我说,“现在的我们都不是从前的我们。你的眼珠上有紫色斑点?找不到静脉了,只好从泪腺注射?你怎么会堕落到这个地步?” “熟能生巧。”他说着,咧嘴而笑,露出一口烂牙。“你气色很好,约翰。真的。非常……健康。你凭什么认为可以就这么跑回来,不可一世地在我们之间游走?你还欠我一笔账,约翰。你知道你欠我的。” “想要我带你离开,我会帮你。”我说,“想要找人帮忙,我会提供最好的帮助。” “我不要你的东西!我只要看到你为了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做了什么,卡纳比?”我耐心地问道。 “你打破了规矩,约翰!你离开了!没有人可以离开这里。那才是重点。” “有人帮我。”我说,“握住我的手,卡纳比。真的,我诚心诚意。唯一不让你离开的人就是你自己。” 他侧头看着我,依然面带不怀好意的微笑。“你离开了,这下你成了夜城里的大人物。喔,没错,消息还是会传来的,即使是这种地方。传言还说你现在变成有钱人了。所以,不如给老朋友来点好处吧?拿点钱来花花、脱件衣服来穿穿;干脆把你身上的一切统统交出来!” 这时他已经在大吼大叫,残破的躯体随着积压许久、一再排练的恶毒恨意而颤抖不已。我察觉老康奈尔大妈从桌后起身,于是扬起一只手阻止她。因为很久很久以前,狂眼男孩真的是我朋友,而且有成为好人的潜力。毒品不单会摧毁你这个人,还会摧毁所有你可能成为的人。 我踏前一步,伸出双手捧起他削瘦的头颅,迫使他直视我的目光。他试图挣扎,但是我制住了他。我全神贯注,他凄声惨叫,手臂上所有痂痕统统裂开,渗出深色液体,顺着手臂流下。他曾经吸收过的所有毒品,每一滴、每一口、统统离开他体内,而他却因为失去它们而哭得像个婴儿。之后,我放开手,他在我面前瘫成一团。 “好了。”我说,“你戒毒了。像只鸟儿般自由自在。你可以离开,也可以留下,你自己决定。别说我从来不曾为你做过什么。” 我丢下他,朝精灵走去。 他独自坐在一张小桌旁,拿着洞穿的人类大腿骨吸食鸦片。尽管龙口烟馆挤满了人,他的周围依然空荡荡的,因为就连在这种地方流连忘返的人都不愿意和精灵扯上关系。 很久很久以前,人类和精灵共同生活在地球上,分享大地的奇景与资源。但是我们向来处得不好。双方冲突、战争、血腥屠杀,最后人类作弊得胜;我们靠着迅速繁殖,在数量上胜过那些尖耳朵的浑蛋。最后他们放弃了,离开我们的世界,走入太阳的侧面,举族迁往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现实——分裂之地。仅存于世的精灵都是流亡者、法外之徒、侨居之民;生存的目的就是要戏弄人类,因为那是他们仅存的乐趣。 眼前这名精灵看着我走近,懒洋洋地对我吹了个完美的烟圈。接下来是六个越来越复杂的烟雾形状,最后吹出一艘徜徉在巨浪中的船舰,有着鼓胀的风帆以及抖动的索具。但他只是在卖弄,我不想理他。我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刻意与他隔着一整张桌子。 “那么,”精灵说,声音听起来像是耽溺在奶油中的猫,“你来了。莉莉丝之子。” “事实上,”我说,“我遗传自父亲的部分比较多。我是约翰·泰勒。” “当然。你可以称呼我为尖叫大君,猫头鹰的苍白王子。” “但那又不是你的真名。” “当然不是。知道一样东西的真名,就等于拥有支配它的权力。而在这场交易中,叫我尖叫大君就可以了。” “因为猫头鹰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一点也没错。” 我仔细地打量他。尖叫身材高到不像人、瘦得不自然,拥有一双细长瞳仁的猫眼,以及尖尖的长耳朵。他的皮肤带有上好瓷器的光泽,苍白得仿佛没有色彩,玫瑰般粉红的嘴唇勾起微笑,露出一口利齿。他身穿闪闪发光的金属绿东方式长袍,硬挺的高领立在脑袋后方,雪白长发在拉长的头颅两边朝上梳起,看起来就像猫头鹰。我很想开开海鸥合唱团的玩笑,但是他铁定听不懂。 再说,开这种玩笑就会显示出我的年龄了。 “为什么指定找我?”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听说你很自大、作风独特,有时手段残暴。”尖叫说道,“听起来就像个精灵。” “这样讲太过分了。”我说,“这么多地方好去,为什么偏偏选在这里见面?” “因为我非常喜欢看着人类自甘堕落。”尖叫漫不经心地道,“为了如此卑微的奖赏而抛弃自己的性命。没有任何精灵会为了这么微不足道的东西作贱自己,就连我们的罪孽都必须壮烈非凡。” “告诉我你想干嘛。”我说,“不然我就离开。” “总是这么没耐心。”尖叫说着,放下人骨烟管,“总是如此行色匆匆。我想身为凡人就是这样。非常好,泰勒先生,我就直说,你就洗耳恭听,当然,精灵与人类的关系本来就该如此。我这次是为了一件要事路过夜城。我这趟旅程绝对不能遭受阻碍,也不能被任何事情耽搁。我是两个正在开战的妖精派系之间的交涉使者。” “先等一等。”我说,忍不住凑向前去,“倒带,退回去;再解释一次。妖精正在内战?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我们没听说?” “因为不关你们的事。” “现在关我们的事了。”我说,“不然你不会要我帮忙。” “生命并不完美。”尖叫说道。 “好吧,究竟为什么要路过夜城?” “因为这座可怕的城市是我们所能找到最接近中立区的地方。看来我必须交代一些背景细节,真是太无趣了。最初,早在人类历史开始之前,我们全都是神话与传奇的年代……仙后麦布统治着妖精,集权势与美貌于一身,无人敢直视她。在她的统治下,我们开疆拓土、欣欣向荣;但这种情况并没有维持多久。像麦布如此重要的人物怎么可能预见人类那种害虫会兴起坐大?她低估了你们,打输了战争,被欧伯隆与泰坦妮雅推翻。” “他们将她拉下王座,丢入地狱;她在那里待了无数世纪,而欧伯隆与泰坦妮雅则在分裂之地代替她统治妖精。但是,麦布逃出了地狱;在痛苦之屋待了那么多年后,她展开了可怕的复仇。她推翻欧伯隆与泰坦妮雅,将他们丢入地狱,取代她的位置;重新掌权后,她铲除异己,成为仅存妖精唯一的正统领导人。” “但是,欧伯隆与泰坦妮雅又从地狱中闯了出来,于影子瀑布里的山丘地底世界展开反抗行动,聚集了一群势力庞大的反对派精灵,决心要以武力夺回分裂之地。向陌生人解释家人的行为,还真教人尴尬。” “总之,内战总是会在各方面造成严重损失,如今双方人马都愿意让步。暂时让步。我在两大对立政权间担任交涉使者,多次……讨论过后,我们签订了和平条约。我们不期盼条约能维持多久——它们从来不曾持久——只期望条约能争取时间,让更多理性的声音有机会发声。又或许,某个有公众精神的人物愿意动手暗杀双方政权中的精灵领导者。我需要你,约翰·泰勒,帮我找条安全通过夜城的路,从这个不祥之地通往最远的疆界,抵达奥斯特曼门。我可以从那里离开这个……人类世界,前往某个更加文明的现实。” “你必须了解,泰勒先生,这里有很多人会为了各种不同的理由,不惜一切地取我性命、毁掉条约。这些没有原则的坏蛋,包括双方阵营中许多为了个人或政治因素而想要开战的家伙、没办法或是不愿意放下过往恩怨的家伙……还有很多痛恨精灵、乐见我们自相残杀的人类。这种人当中肯定包括现今夜城的看护者——渥克;他已经派遣手下前来扰乱、威胁我的任务。显然他认为让精灵持续分裂,最好是两败俱伤,对人类来说才是最好的局面。你们的渥克是个非常……实际的人。” 精灵不再说话,凝视着我。我不慌不忙,考虑着现势,第一个想法就是起身离开。好吧,事实上是起身,然后冲向出口。和精灵扯上关系向来不是明智之举,而涉入两个精灵派系间的战争,在我看来,只比拿把装满子弹的手枪玩俄罗斯轮盘还要不危险一点点而已。这是绝对不可能赢的局面。而最重要的是…… 永远不要相信精灵。 我听说过仙后麦布回归的传言,而尖叫所说的一切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是他肯定在说谎,即使只是刻意省略。因为精灵就是会干这种事。 “我为什么要帮你?”我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和你的族人一直与人类为敌。或许渥克的看法没错,让精灵自相残杀对我们才是最好的做法。” “你凭什么以为我们的战争会在分裂之地开打?”尖叫问,面露愉快的微笑。“不,我们会在你们的世界里开战,一点也不会在乎对这里所造成的间接伤害。” “有道理。”我同意,“好吧;假设我决定帮你,你打算支付什么酬劳?” “不是透过一般的付款方式。”尖叫说,“你不会信任我用那些方式付款,而且你有理由不信。” “我打算……用情报支付酬劳。我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而且是你肯定得知道的事情,因为这件事危害夜城的安全,而且与你有关。某样非常古老、强大,同时也非常可怕的东西已经抵达夜城。你一定听过它的名字,但是它与你想象中大不相同。带我安然无恙地穿越夜城,抵达奥斯特曼门,我就会告诉你它是什么。相信我,约翰·泰勒;你必须赶在所有人之前找到这样东西。” 我严肃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永远不要相信精灵…… “如果你想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穿越夜城,”我终于开口,“为什么要以精灵的形象现身,吸引众多目光?为何不用幻象隐藏身分,扮成观光客就好?” “扮成人类?”尖叫大君面露不屑地看着我说道,“我不会如此作贱自己。我有我的标准。接受我的条件吗?泰勒先生。” “你绝对不是你所宣称的身分。”我说,“你甚至可能不是什么交涉大使。而你所支付的酬劳只是一条可能实用也可能不实用的秘密。我有漏掉什么重要的部分吗?” “除了在前往奥斯特曼门的过程中,肯定会有很多不好惹的人物试图杀害我们两个之外。”精灵开心地道,“但是话说回来,这种情况对你而言就像家常便饭,对不对?” “随便啦,”我说,“反正我现在又没有其他有趣的事情可做。但是,如果你宝贵的秘密只是一堆狗屎,我保证会折断你两个尖耳朵,拿来当开罐器用。” “喔,那是个美妙的秘密。”精灵微笑说道,“绝对重要、意义重大。你一定会恨死它的。” 我站起身来,尖叫也以优雅的姿态起身。他依然面带笑容,而精灵一笑肯定没好事。 格斗坑里的变身巨人突然向我们冲来,沿路挥动着血淋淋的结实手臂,撞开桌椅与客人。他被另一名变身巨人打得很惨,但是此刻体内的古老药物已经开始让他的伤口愈合。他以愤怒的目光瞪视精灵。卡纳比·琼斯跟在他身后,怂恿他前进。后方还有十多个还原药笼中的毒虫,手持顺手抄来的家伙殿后。卡纳比对我大声嘲笑。 “你以为我会感谢你?”他冷冷地说道。 我迅速打量四周。康奈尔大妈已经离开柜台,一双大手握成两颗壮观的拳头,但是等她穿越拥挤的群众赶来,一切很可能已经结束,不管是怎么结束的。变身巨人耸立在我们面前,一个由骨头与肌肉组成的壮汉,口中散发出腥味,眼里流露杀意。尖叫姿态优雅地踏前一步,一拳击中变身巨人的喉咙。这一拳打得变身巨人踉跄后退,气管碎裂的声音在突如其来的宁静中格外响亮。尖叫饶富兴味地看着变身巨人跪在地上,不顾一切地抓着断裂的喉咙,一点一滴地慢慢死去。卡纳比无声怒吼,挥手招呼还原人展开攻击。我上前一步,逼视还原人首领的双眼,令他停下脚步。对方壮硕野蛮、半人半兽,但是无法承受我的目光。他向后退开,摇晃低额头的脑袋,然后转身走回安全的铁笼里。其他还原人也跟他一起回去,把卡纳比·琼斯一个人留在原地。 “要我帮你杀了他吗?”尖叫问。 “不。”我说,“没心情那么仁慈。我们离开这粪坑。你的情报最好有那个价值。” “带我到我必须前往的地方,我保证会告诉你一件对你不利的事情。”尖叫大君说。 有些夜晚,你就是不该下床。 <hr /> 注释: 第二章 冰冷城市中的火热追逐 出了龙口烟馆,空气冷冽清新,充满熟悉的气味——来自不同文化的各式料理,舞厅中飘出的鲜血、汗水与麝香味,数千种不同罪孽所遗留下来的踪迹。我深吸一口气,理清脑中的思绪。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要带尖叫大君穿越夜城,前往恶名昭彰的奥斯特曼门,都是非常困难而危险的事;现在渥克及各方人马都来参上一脚,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目的地铁定更加困难。 奥斯特曼门是一枚大象大小的古老水晶护身符,也是夜城中唯一直通影子瀑布的空间门。影子瀑布则是一座传奇人物在世人不再相信他们后前去等死的非凡小镇。而如今,它似乎也成了流亡妖精政权的家园。正常情况下,你可以搭乘地铁系统前往影子瀑布,但是这时渥克的人马必定已经在监视所有车站,还有诸神之街、地底之境,以及其他所有地下通道与隐密路径。渥克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他能面面俱到。所以,不幸的是,唯一剩下的选择,就是最危险的方式——马路。 可以进出夜城的马路很多,而聪明人不会和它们扯上关系。街道上奔驰的车辆几乎没有停下来的时候,而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件好事。我们有汽车、卡车、趁火打劫的车,还有机车信差、马车,以及通常没有轮胎、窗户,以及任何交通规则概念的未来车辆。每辆车都像赶着投胎似地冲向目的地,而这些目的地通常都是比夜城还要诡异危险的地方。 以痛苦精华为燃料的救护车、运送冷冻圣水的冷冻车,以及不为活人停车的幽灵车。整条街口那么长的联结车,载运禁忌危险物品;无声的灵车,载运必须定时将之赶回棺材内的货物。然而,并非所有看起来像车的东西都是车。街道上有些车辆会吃速度较慢的车。有时候当我看向马路时,映入眼帘的并非车辆,而是一片长有轮子的丛林。 这就是为什么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在没必要时坐车上路。 我没买车。我自有办法前往要去的地方。当我非用车不可时,就会去找好心的怪朋友帮忙。我取出手机,打电话给死亡男孩,我的老友兼偶尔一起打击犯罪的伙伴。死亡男孩拥有一辆自某条未来时间轴迷航进入夜城的好车,它能够击败任何四轮装置,而且从没听过道路安全的观念。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耐心等候,我却只听见死亡男孩的电话录音。 “嗨,我死了。晚点再打。” 于是,我皱起眉头,严肃地轻踏地板,思索着还有哪个帮得上忙的家伙会想上路惹点麻烦。我列出的名单不长,没多久就想完了。我叹了口气,输入命运小姐的号码,她是夜城专属的变装癖犯罪斗士,一个喜欢打扮成超级女英雄去打击犯罪的男人。她很擅长这种事,而且她有一辆非常出色的车子。我只是有点受不了她那女童军般天真烂漫的热忱…… “嗨,约翰!”她说,声音一如往常般低沉而友善,“又惹上麻烦了,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是我?”我微感怀疑地问道。 “约翰,我预设我的电话辨识你的声音,它会触发各种警钟与警笛。因为老实说,亲爱的,你随时都在惹麻烦。” “你想不想开车载我和我的精灵客户穿越夜城,一路赶往奥斯特曼门,途中几乎肯定从头到尾都要击退各式各样的坏蛋,帮助我们阻止一场大战?” 她大笑。“你最懂得要如何让女孩子开心了。你是说……精灵吗?” “没错。别叫我解释,不然我会哭。事情很复杂。” “我的酬劳刚刚加倍了。这样吧……你酬劳的两成?” 我微笑。“没问题。” “太棒了,亲爱的!我去弄点威力强大的东西放到道具腰带里,再去发动命运车,然后带着两颗金钱所能买到最棒的假奶去找你。” 我一点也不打算回应,于是挂断了电话。正当我要收起电话时,电话响了。我凝视它片刻。有时候你就是有种预感……我接起电话,让它跟耳朵保持一段安全距离。 “你最好不要是我所想的那个人。” “约翰,亲爱的孩子,我是渥克。你必须放下手上的事,立刻回家。这件事与你无关。” “他是我的客户。”我说。我不知道渥克如何得知我和尖叫大君混在一起;但是话说回来,渥克什么都知道。我认为这点已经明白列在他的工作内容里,就像不择手段维护夜城的和平与现状一样。无论如何,他应该知道不要命令我。 “你可以找别的客户。”渥克跟我讲道理,“放手,约翰。我已经签下这个精灵的死刑状,我可不想再签一份。” 渥克就是这样。他或许会,也或许不会讨厌这么做,但是他一定会去做。渥克唯一关心的就是完成任务。 “你知道我从不让客户失望。”我说。 “当然,亲爱的孩子。我只是在拖延时间,好让手下找出你们的位置而已……约翰?你跑回龙口烟馆做什么?” 他的语气透露出一丝情绪。或许那是关心,但是你永远猜不透渥克。 “我没事。”我说,“客户选择的会面场所。” “典型的精灵。他知道那里对你的意义。这又是另一个不该相信他的理由。我知道你将对客户忠诚视为值得骄傲的事,约翰,但是他并不打算对你说实话。他是精灵。” “这是原则问题。”我说,“我原则不多,所以我必须忠于自己的原则。我们就要上路了,渥克,要去看看世界。想办法跟上。” “我不是在开玩笑,约翰。我安排了一些非常危险的人物,务必达成这项任务。” “派你最顶尖的手下来。”我说,“我会让他们哭着回去找妈妈。” 渥克对着我的耳朵叹气,像是对顽固子女感到失望的父亲。“你相信那个精灵的说法,是不是,约翰?你知道你不能相信任何精灵说的话。我是唯一知道事情真相的人。” “那不重要。”我说,“既然他与你对立,我做的事就肯定是对的。” “跟我冲突了这么多年,”渥克说,“你还是一点也没有学乖。” 电话断了。我盯着它一段时间,看看还有没有人想要打来干涉我,然后收起电话。我当然知道不能相信尖叫大君。他是精灵。但是我已经承诺过要帮他,而我很看重我的承诺。我左顾右盼。命运小姐最好快点赶来。渥克说要透过电话追查我的位置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附近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这附近的夜店和酒馆水准很低,甚至派了保镖当街拉客,然后在枪口下命令你点酒。而我绝对不要再回龙口烟馆。 “你刻意忽略我是有什么特殊理由吗?”尖叫大君问。 “因为这样可以让我少听几句谎话。”我说,没有转头看他。“我已经知道所有要知道的事情了。” “渥克说得没错,不要相信精灵告诉你的一切。我们总是在说谎——除非真相更加伤人,或是对我们更加有利的时候。我不在乎你、渥克或其他人类,除非你们能够帮助我,或是阻碍我达成任务。” 我没问他怎么知道电话是渥克打来的。 “如果你想消除我的敌意,那是没有用的。”我说,“不要试图施展魅力,我有专门对抗魅力的防御措施。” “你为什么要帮我,约翰·泰勒?你明知不该帮我的。” 我首度正眼看他。“因为我好奇。不是好奇你所提供的恐怖秘密,不管最后它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我一辈子都在处理恐怖秘密。真正让我好奇的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精灵领主,为什么会冒险前来夜城,哀求人类帮忙?即使是像我这么特殊的人类。所以我决定配合,尽我所能地带你前往你要前往的地方……反正你终究会显露出真正的意图。” “我可不这么认为。”精灵开心地说道。 或许算我们好运,这时一阵强力引擎的声响打断了我们。我们同时转头,随即后退一步,看着命运车冲出车阵,瞬间停在我们面前。周遭所有一心赶往恶名昭彰不良场所的罪人,统统停下脚步想要好好打量命运车。车身足足有十二尺长,宽度也差不了多少;命运小姐打击犯罪的座车外观华丽非凡,有浓浓的六○年代复古风格,包括高高的扰流板、显眼的后燃器,以及一片一片闪闪发光的铬合金。从引擎盖到保险杆都是亮到刺眼的粉红色,还有松软的大轮胎。事实上,那已经算不上是粉红色了。而且前水箱上也没有常见的银翼胜利女神像,命运车上安装的是身穿衬衣与吊带袜的薄翼小妖精。 命运小姐或许听过品味这个词,不过视之为无趣的人所拥有的东西。 “我喜欢它!”尖叫大君道。 “你当然喜欢。”我说。 沉重的驾驶座门在一阵压缩空气的声音中开启,命运小姐优雅地步出她的车,我想我没办法在不把整个背给甩出去的情况下模仿她的动作。命运小姐高瘦结实,身穿黑色皮质超级女英雄装,贴身剪裁,完美凸显出她修长的双脚与假奶。她穿戴沉重的靴子与防护手套,以及一顶气势不凡的头罩。偏光眼罩下的绿眼睛炯炯有神,嘴唇上涂着鲜艳的口红。她的道具腰带是鲜黄色的,或许是为了让她在黑暗中也找得到。她在我面前停步,摆出一个只有一点点自我嘲弄意味的姿势。 “我来拯救两位了!命运小姐,为你们效力,打击流氓、坏蛋,还有暗夜生物都是我的专长。破解犯罪阴谋还要特别收费。你好吗?约翰。” “看到你就好多了。”我说,“你的披风呢?我一直觉得你穿披风看起来比较像真的女英雄。” “在后座。我开车的时候得脱下来;披风非常碍事。” 命运小姐不是开玩笑的。她是货真价实的传统超级女英雄,不过刚好是由男人扮演而已。 “我们真的必须动身了。”我说,“渥克的人马已经在赶来此地的途中。所以启动粉红豹车,踩下油门,直冲向前,相信上帝会带领我们一路开往奥斯特曼门。不要为了任何人或任何事停车,希望车上的所有武器都装满弹药,因为我们用得到它们。” “你真懂得甜言蜜语。”命运小姐说,“不介绍介绍你的精灵朋友吗?” “这位是尖叫大君。”我说,“不过他多半不是尖叫大君。不要把他当作我的客户,当他是要运送的货物就好了。要不是不想让他离开视线,我还真想把他塞进行李箱。” “这个嘛,”命运小姐说着,朝尖叫露出挑衅的笑容,“精灵,还真是……少见。” 精灵领主十分正式地朝她鞠了个躬,显然在礼貌方面毫不马虎。“很高兴认识你。你是男人。” “值勤时不是。”命运小姐说,“我的秘密身分会造成什么问题吗?” “完全不会。”尖叫说,轻松微笑,“我就像我所有族人一样,喜欢各种形式的欺瞒与伪装,并且十分享受变性的乐趣。我们一直无法理解人类如此执著于‘正常’的心态。那样有什么乐趣呢?” “我们真的该出发了。”我说,“当精灵讲话开始有点道理的时候……” 命运小姐笑了笑,对着命运车轻弹手指。所有车门统统开启。命运小姐走向驾驶座。我看着尖叫。 “要猜拳决定谁坐前座吗?” “命运车里只有我信任的人才能坐我旁边。”命运小姐说。 “我坐后座。”尖叫说。 “小心披风。”命运小姐说。 我坐进前座,尖叫则在几乎将身体折成两半的情况下挤入后门。坐好之后,他必须弯腰向前,膝盖顶到下颌,脑袋才不会一直撞到车顶。他在这种情况下竟还能维持令人赞叹的尊严与高贵气质;不过精灵就是如此。命运车的内装和我印象中的差不多。座椅都是口红般的红色皮革,配备电脑屏幕及武器系统的高科技仪表板,包覆貂皮的方向盘。仪表板上放着一盆松树盆栽充当空气芳香剂。命运小姐伸出皮手套下的手指,按下启动钮,整辆车随即剧震。 “夜城中有很多超级英雄吗?”尖叫自两膝之间问道。 “我们比较喜欢‘变装冒险家’这个说法。”命运小姐说,迅速执行命运车的启动检查程序,“几乎所有人和所有东西迟早都会出现于此。夜城中一直以来都有数名变装冒险家在打击犯罪,行使捍卫正义、复仇,以及将坏人踢得屁滚尿流的权利。我想我们是为了挑战自我。世界上最坏的坏蛋都在夜城。对吧,约翰?” “罪孽的原形与崇拜的偶像可以在夜城里如鱼得水。”我说,“但是超级英雄和超级坏蛋则有点过于单纯。我想我们令他们失望,因为我们永远游走于灰色地带,而他们喜欢黑白分明的道德观。夜城一直都有些变装英雄;神秘复仇者、幽灵女士、顶尖超人……” “坏蛋呢?”精灵满怀期待地问道。 “重申一次,我们比较喜欢多彩多姿的人格特质。”我说,“鲜艳食尸鬼、杰基幸灾乐祸、潘妮·卓德佛……” “记得那个装腔作势的小家伙,错乱博士吗?”命运小姐说,“今天征服夜城,明天征服世界?” “当然记得。”我说,“渥克、苏西和我把他可恶的小屁股给丢出夜城。之前听说他躲在亚马逊雨林里生闷气,立誓要对世界复仇,并且在《佣兵杂志》的封底打广告,试图建立私人部队。有个叔叔留给你太多钱的时候就会发生这种事。” “你帮渥克做事?”尖叫问。 “有时候。”我说,“当他没有试图杀我的时候。这个很复杂。夜城就是这样。” “注意,各位。”命运小姐说,“有人找上门来了。” 对方沿着街道列队而来,其他人统统闪向一旁。他们队形完美、步伐整齐,腰间挂着沉重的警棍和手枪,身穿黑金制服,头戴强化头盔;是渥克私人的震慑部队。我有点受宠若惊,想不到渥克竟然派出私人重装武力来阻止我。这表示他很尊重我的实力。 渥克的工作是让锅盖保持在锅子上,其权力所及,能够使唤军队、教会,以及几乎所有他想使唤的势力,外加各种专家。不过,他并不是喜欢展示蛮力之人,他比较习惯各个击破和“让你们两个狗咬狗”的手段。他只有在认为一定要踩扁眼前所有人杀一儆百的时候才会派出震慑部队。他必定认为尖叫大君的和平条约会对夜城造成威胁……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该这么做。他一定知道我会将这种行动视为私人恩怨。 我迅速数了数人头,算出有三十名重装部队正朝我们逼近。正常情况下,派三十个武装人员解决一名精灵、一名超级女英雄和我,或许有点超过;但是,如同我之前说过的,夜城不是正常的地方。这些或许都是冷面铁心的硬派士兵,但说到底,他们还是军人,而我们……厉害多了。他们在看见命运车时转为小跑步,一脸热切地拔出警棍。 就知道我们处不来。 我们三人步下车子,并肩而立,打量着逐渐逼近的恶霸。他们全都带着那种……因为过度暴力而被英国皇家特种部队给踢出来的表情,不知恐惧与自制为何物、不惜一切完成任务的表情。基本上,就是一群大肌肉的白痴。训练是时髦有趣的好事,但那套只在正常理性的世界里行得通。在夜城,我们比较依赖即兴暴力,以及彻头彻尾的怪异能力。 前排有人看见我,我的名字随即如同涟漪般地向后传开。他们全都将警棍交到左手,以右手拔出手枪。重型长管手枪,装填达姆弹,果然不知道我是什么角色。我面露微笑。渥克一定有向他们提示过我,但他们显然没在听。所以,该是拿出宴会把戏的时候了。我举起双手,施展熟练的老法术,夺走他们枪中所有的子弹。子弹如同流水般自我高举的手掌中落下,在我脚边的地上反弹作响。就耍把戏而言,我觉得这实在有点老套了,不过我认为人们对此有所期待,如果不找机会来这一手的话,还会让人失望。有时候我还真是自己名声的受害人。 震慑部队可以从手枪重量的变化得知弹匣已经空了,于是立刻还枪入套。他们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再度将警棍交回右手。很好,你总不能从棍子里取出子弹吧。我不经意地回过头去,看看身后是否恰好有条现成的脱逃路线,但是街道已经被一群兴致勃勃的围观群众堵住,照相的照相,交换赌金的交换赌金;有个家伙甚至趁着人群聚集的机会摆设速食摊位,贩卖在竹棒上蠕动的食品。 命运小姐将午夜蓝披风系在肩上。披风和她很配,让她看起来比较像个经验老到的罪犯斗士,而非装扮暴露的变态。她自道具腰带上抓起一把锋利的手里剑,沉重的皮披风在她身体周围飘动。那一刻,她看起来就像是个货真价实的女英雄;因为她就是。 “我们可以驾车离开。”我说,“避免不必要的流血冲突与痛苦。只是提出这个选项……” “别傻了。”命运小姐说,皮手套握拳,发出一阵皮革挤压的声响。手套的指节上镶有钢片。“我必须维护名声。” “抱歉。”我说,“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想你这套服装里面没有内建战斗护甲吧?” “当然没有,那会拖慢我的速度。你真的不用为我担心,约翰。虽然很窝心,但是有点瞧不起人。担心那些可怜的浑蛋吧。” 她右手向前甩出,手腕熟练地抽动一下,一把银色手里剑于空中画出一道弧光,没入附近一名士兵的左胸内。手里剑射穿他的防弹背心,深深陷入胸肌。这下的力道令他向后坐倒,鲜血溅入空中。不过,他真是训练精良,在其他士兵踏着他的身体冲向我们的时候,竟然一声也没吭。 “有些人看得懂暗示。”命运小姐说,“但我想我们得要暴力相向了。近身肉搏。” “最好的解决方式。”尖叫大君说。 我看向他,忍不住扬起一边眉毛。“你真的打算动手打架?我以为你们精灵不会降低格调到拳打脚踢的程度。” “通常我们不会。”精灵说,“但是我们从不会错过任何教训人类的机会。” 于是,他和命运小姐毅然决然地迎上前去,让这群家伙见识什么叫作恐惧。而我则是待在原地,思考自己该如何行动。我向来不喜欢近身肉搏,主要的原因在于我不太能打。我知道自己迟早要动手,但是我想先看看命运小姐和尖叫大君有多大能耐。 震慑部队显然不把变装超级女英雄放在眼里,直到她像颗手榴弹般地闯入他们的前线。她打昏一个男人,用手肘反击另一个人的喉咙,随即旋身,一脚踢翻两名士兵。随着她深入敌阵,不费吹灰之力地打破脑袋和鼻梁,将他们甩上捶下,夜色中逐渐充满惊讶与痛苦的叫声。士兵们迅速集结,以警棍奋力出击,但是命运小姐始终没有出现在警棍攻击的路线上,他们反而把自己人打得鼻青脸肿。 命运小姐为了成为变装罪犯斗士接受过长久又严苛的训练,而且训练没有白费。 另一方面,尖叫大君则是个彻头彻尾的业余高手,一个从不接受训练之人,因为没有必要。他仿佛就这么在混乱中闲晃,人们就开始瘫倒在血泊之中。他缓慢、温和而优雅地穿越困惑的武装人员,每一次挥手,就会引发一阵骨头与软骨碎裂的声响,鲜血喷向四面八方。他的速度快到没有一个震慑士兵能碰到他。 我坐在命运车的引擎盖上为伙伴加油打气,不过没有很大声,以免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尖叫和命运小姐似乎不需要我的帮忙。直到一支新的部队——人数比原先多上两倍有余——冲出转角,加入战团。我叹了口气。渥克彻头彻尾是个传统公立学校的产物,不太能够了解公平竞争这种观念。 尖叫和命运小姐迅速背对而立,四面八方都是肢体残破、血肉模糊、痛苦地趴在地上的士兵。他们可以跑回命运车上,但那不是他们的作风。命运小姐呼吸浊重,假奶外的皮衣剧烈起伏,但是手套中依然握满手里剑,包在头罩下的脑袋扬起骄傲。尖叫脸不红气不喘,甩开纤细指尖上的血滴,一脸傲慢地瞪向逼近中的部队。但是这回起码有六十名武装士兵冲向他们,情势并不乐观。 于是我跳下引擎盖,漫不经心地走到尖叫与命运小姐身旁,等待敌方部队冲到眼前,然后稍微变化了一下子弹戏法,将所有人牙齿间的填充物、牙套、牙桥统统扯了出来。部队瞬间止住,所有人捂住血淋淋的破嘴,发出痛苦、可怜、难受、恐惧的声音。尖叫和命运小姐好奇地看向我。我解释刚刚做了什么,命运小姐咯咯娇笑。尖叫认同地点头,仿佛我是个不争气的小徒弟,终于做对了一件事。我站了出去,大声清清喉咙,吸引士兵的注意。 “没错。”我开心地说道,“是我干的。现在当个好士兵,小跑步回渥克身边,不然我让各位见识另一道消失魔法,与你们的睾丸以及一堆水桶有关。” 他们面面相觑,放下各式各样的武器,举步离开,回去告诉渥克说我欺负他们;或许顺便问问他认不认识什么好牙医。他们看起来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好像我们不肯扮演无助的受害者去配合他们演出一样。 “真扫兴。”命运小姐说,呼吸已经恢复均匀,“我才刚暖身完而已。” “真是个下流的把戏,泰勒先生。”尖叫说,“几乎达到精灵的境界。” “回车上去吧。”我说,“在渥克决定派出真正危险的人或东西来追杀我们之前,我们必须尽快离开现场。那些可怜虫只是示警,好引起我们注意。” “而且,”命运小姐说,“这下他知道你搭什么车了,出其不意的优势就这么没啦。” 我们全都塞回命运车里,命运小姐脱下披风,丢入后座,盖在尖叫大君身上。命运小姐拍拍一堆控制按钮,自动安全带自动扣好,然后她伸出戴手套的手,握住貂皮方向盘。 “原子电池充能,涡轮引擎加速!”她开心叫道,然后一脚踩下。 命运车的速度之快,就连它的影子都要片刻过后才能跟上。接着,它凭借着虚张声势与刚烈个性闯入车阵。加速的力量将我压在椅背上,瞬间转弯让我两颗眼珠撞在一起。尖叫终于摆脱命运小姐的披风,凑上前来。 “原子电池?她在开玩笑吗?” “谁知道?”我说,“这里是夜城,我们的作风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你们人类和你们的玩具。”尖叫说,“我想要打个小盹,到奥斯特曼门后叫我。” 我们以惊人的速度穿越夜城,超过大多数车辆,吓跑其他东西,并且撞开任何没能及时让路的家伙。命运车或许看来像是《极速志》年度最娘炮车款的角逐者,但它开起来却像导航飞弹,而且拥有足够自保的内建武器系统。命运小姐只要看到不顺眼的家伙就会使用前置机枪,更在一名出租车司机对她比出粗鲁手势时丢了一颗震撼手榴弹到对方车窗内。他一定是新来的,因为其他人都知道不该这么干,至少知道要保持安全距离。许许多多的夜店和酒馆全部化为一道模糊残影,霓虹灯则像一长条五彩缤纷的颜料。命运车的引擎如同获得解放的野兽般吼叫,路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与我们匹敌。 直到我们离开主干道,转向侧街之后,麻烦才真正开始。 渥克在所有通往奥斯特曼门的主要路口设置路障,上方拉有铁丝网的防御工事,只留下窄缝让车辆通行。每道路障都有重装震慑部队把守。只有渥克胆敢干涉夜城的交通,但他也不能在不引发疯狂暴动的情况下干涉太久。不过,路障还是发挥了作用。它迫使我们离开主干道,驶向没什么人知道并使用的偏僻道路。带你穿越黑暗领域的道路,真正狂野之物生存的地方。 命运小姐很快就迷失了方向。你无法在一个自行选择方向、现实会趁你不注意时自行重塑的地方使用卫星导航系统。我全神贯注地想着奥斯特曼门,即使前方的道路曲折不明,依然在心中锁定它的位置。如今,我们身处险境,进入夜城中不为大多数观光客所知的蛮荒境地。你可以在这里找到各式各样恐怖的东西,如果它们没有抢先找上门来。路上的车潮还是一样拥挤,不过速度较快,火力也更加强大,命运小姐不停地低声咒骂,努力跟上其他车辆。我指引她穿越后巷以及隐藏道路,在路障之间左弯右拐,持续朝目标前进。渥克或许设下许多陷阱与路障,在每个街角安置眼线,但是我在夜城里土生土长,没有人比我更加熟悉它的秘密。 穿越开设各式极端风味餐厅(尖牙利爪的血腥菜肴)的大快朵颐区时,命运小姐看了一眼后照镜,发出一阵失望的声响。 “看看后面,约翰;我们似乎被不受欢迎的追求者缠上了。非常没教养的家伙。” 我原位转身,看向后方。尖叫完全一副陷入昏睡的模样,嘴巴微微张开。我看向他身后的后车窗外,随即眉头一皱。渥克派了地狱的尼安德塔人来追杀我们。好了,这实在是太过分了。我看见二十名全身长毛、体型巨大的生物,骑着马力强大、极简造形的哈雷机车。这些肌肉发达的家伙属于另一个人类物种,透过某条流动时间裂缝自远古时代进入夜城,最适合雇来做不用动脑的粗活。只要有钱收,地狱的尼安德塔人随时愿意担任保镖或是打手。 他们身穿被他们击败且吃掉的敌人之皮制成的长外套,头戴纳粹安全帽,身上佩戴一大堆廉价珠宝,混搭着各式各样主流宗教的法器。他们同时还在宽厚的胸口缠上铁链,以便在近距离战斗时拿出来甩。领头者背上插着长剑,根据我的经验,那些都是锯齿状屠刀。地狱的尼安德塔人手段十分残暴。 他们迅速逼近,外围骑士会用镶有钢尖的靴子去踢任何太过接近的路人。我听见领头的几个家伙以原始人类的语言叫嚣,而这种原始野蛮的声音令我毛骨悚然。我必定发出了某种声响,因为尖叫突然张开眼睛。他慵懒地转头去看后车窗,随即扮了个鬼脸。 “我以为人类已经够丑了……大自然对待某些生物格外残酷。我们有可能甩开那些演化灾难吗?” “在这种交通状况下,不能。”命运小姐说,“道路壅塞,我没办法加速,而那些机车有缝就钻。就是这种情况让我后悔没装《大规模毁灭装置杂志》里介绍过的空对地飞弹系统。帮我找条空旷的道路,约翰,我就让那些恶心的浑蛋吃我的辐射尘,但是以目前的路况看来……准备被登舰吧,伙伴们。别让他们刮花了外壳上的图案……” “描述一下车上的防御系统。”我说,“你有什么下流的新玩意儿?” “恐怕没多少。机枪当然有,但是只有前置……榴弹发射器和神经瓦斯释放器都差不多用完了,你知道那些弹药有多昂贵……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但是差不多就这样了。我是街头斗士,约翰;我不喜欢远距离杀人。我一直自诩为事必躬亲的传统女孩,亲手教训那些坏蛋。” “你难道什么都不能做吗?”我问。 “喔,当然!我可以播放伊凡塞斯的音乐;那可以为我们带来好心情。” 车内传来震耳欲聋的音乐,同时我终于想起为什么我只有在所有人统统没空时才会找命运小姐来当司机了。 一名地狱的尼安德塔人骑到我们侧面,机车的引擎声与音乐较劲。他维持着跟我们一样的车速,透过车窗对我展现难看的笑容,露出满嘴泛黄的利齿。他逐渐逼近,伸手抓起缠在胸口的铁链,我则使尽全力甩开车门。车门撞上尼安德塔人,机车翻覆,他也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外,在迅速撞上地面的同时发出惊讶痛苦的叫声。我回头看着他压倒在自己的机车下,于地面溅起一片火星与血花,接着在同伴压过他时突然停止尖叫。他们大吼大叫地追了上来,将铁链举在头上甩圈。 其中一个逼近我们,几乎碰到命运车的保险杆,于是命运小姐用力踩下煞车。其他机车没料到会有这一手,迅速超越我们,但是命运车后方的骑士没有及时反应,前轮直接撞上保险杆。机车后轮扬起,将尼安德塔人甩向前方,越过龙头,撞上命运车的行李箱。他拼命抓着粉红色尾翼,双脚在高速行驶下猛晃,接着他向前爬行,上了车顶,大声嚎叫。一把锯齿长剑刺穿车顶,长长的剑刃差点插中尖叫。精灵徒手抓住剑刃,一把扯断,留下剑柄给尼安德塔人。他向前跳上引擎盖,转过身来,在丑陋的笑容中向我们展示一口大牙。趁他忙着自我感觉良好时,命运小姐再度踩下煞车,满脸惊讶的尼安德塔人飞身而出,摔在地上,随即被我们辗过。 前方,其他的尼安德塔人已趁势回转,朝我们直冲而来,一边挥舞着各式各样的武器,一边闪躲拥挤的车流。命运小姐发射前置机枪,将他们尽数撂倒。黑夜之中充斥着枪声,街道上躺满起火燃烧的机车和尼安德塔人的尸体。最后,命运小姐没有目标可射,于是收回机枪,心满意足地继续前进。 “真是愚蠢到令人沮丧的生物。”她片刻过后说道。 “演化在某些生物身上只是浪费。”尖叫严肃地道。 “喔……狗屎。”命运小姐说。 “怎么了?怎么了?”我问。 我回过头去,看见更多地狱的尼安德塔人追了上来。渥克必定召集了夜城里所有的尼安德塔人。我数到四十后就放弃了,还有更多尼安德塔人不断加入追逐。我开始觉得渥克很烦了。该让他见识见识当我觉得很烦,打算认真解决问题时可以做到什么程度了。我全神贯注,启动我的天赋。我的心眼缓缓开启,我的第三只眼、神秘之眼;我的天赋将一辆机车所有可能出错的环节明明白白地摊在我眼前。接着,我轻而易举地发挥实力,找出每辆机车所有快要坏掉的地方,将它们统统逼过极限。 有些机车摔车,有些爆炸,还有几辆突然化为火球,在夜色中炽烈燃烧。尼安德塔骑士窜入空中,跟他们的座车一起烤焦,或是炸成碎片散落一地,迅速被疾驶而过的车辆辗平。转眼之间,尼安德塔人全部消失,除了机车碎片和断肢残骸外什么也没剩下。我沉回自己的座位里,闭上双眼。如此大范围地施展天赋令我身心疲惫。 “真狠,约翰。”命运小姐说。我听不出她是否认同我的手段,而我并不打算转头看她。 “音乐调小声点。”我说,“我头痛。” 我不喜欢太常使用天赋,因为这么做会让身心付出代价,有时还会消耗灵性。我不喜欢以杀手自居,只是在做必要之事,而且我只愿为了自卫伤人……但是有时候,夜城根本不在乎你的想法。于是,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事后再想办法承担后果。 我不喜欢太常使用天赋,因为太亮的蜡烛烧不持久;而当我将心灵散入黑夜时,就会绽放耀眼的光芒。如果太常使用天赋,就等于在慢性自杀。而过去几年,我实在太过依赖自己的天赋了。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完全是靠胶带和意志力固定在一起的。 但是有时候你别无选择。命运小姐需要有人指引方向,而我已经累到无法单靠记忆指路。于是我再度启动天赋,让心灵窜出肉体,自天际俯瞰夜城,看见下方整个肮脏的乱象。渥克的路障和街垒在夜色中无所遁形,我指挥命运小姐左闪右躲,避开他们。我们逐步接近目标,但是奥斯特曼门依然相距甚远。 我头痛欲裂,胸口仿佛塞满尖刀。我嘴里有血,涌出的速度快到我都来不及吐到手帕上。我的鼻孔也在滴血,眼角也在渗血,思绪越来越不清晰。我关闭天赋,合上心眼,瘫在座位上。我很清楚不该将自己逼到这个程度,但是有必要做到什么程度是任务在决定,不是我。 不管尖叫大君打算告诉我什么,最好是值得我这么做,不然我就把他可恶的屁股拖回渥克面前,丢到他脚下。 命运小姐在偷瞄我,显然担心我的状况,但她知道不要开口询问。她了解我们为了成为自己选择成为的人必须付出的代价。(我曾经在三温暖看过她的裸体。你绝对不会相信她身上有多少疤痕。)如果尖叫大君知道这个宝贵任务对我造成什么影响,他也丝毫没有展露出来,只是看向窗外欣赏风景,自顾自地微笑,偶尔跟着车内的音乐哼上几句。看来他喜欢艾美·怀丝。 就在我将睡未睡之时,突然感到车速变慢,接着我在车子突然停止时抬起头来。命运小姐凑向前去,透过方向盘上方看着前方的道路。我也坐起身来,但是我看不见任何迫切的威胁。 “怎么了?”尖叫问,“为什么停车?” “街上的车辆。”命运小姐说,“都到哪里去了?” 她说得有理。我们身处一条位于老旧地区的小路上,尽管如此,此刻还是应该有不少车辆超过我们。人行道上同样空无一人,没看到半个观光客或是行人的踪迹。夜城中出现这种状况通常只代表一件事,就是将有某件非常可怕的事发生,任何有理性的人都会远离事发现场,等到风平浪静后再回来。 “是渥克。”我说,“他一定封闭了附近街道,将我们困在这里。” “我们该怎么办?”尖叫问。 “准备好。”我说,“有东西来了。” 一群狼人凭空出现,总数超过数十头,自侧面街道中拥出,奔向主街道,冲出两旁的夜店和酒馆大门。高大且骇人的兽形、身材修长、毛发密布、隐约保有人类的外形。嘴里长满利齿,手脚末端都是可怕的爪子。狼体上满满都是鼓胀的肌肉。在我察觉发生什么事情的同时,他们已经前前后后、四面八方地将我们团团围住。第一批冲上来的狼人扑到命运车上,车子在他们的重量下猛晃。 “快走!”我大叫,命运小姐则踩下油门。命运车在尖锐的声响中向前冲出,疯狂加速。有些狼人掉下车,但是其他狼人则抓紧车顶,利爪深深陷入车壳,稳稳攀在车上。剩下的狼群紧追在后,非人的力量驱使他们以超越自然限制的速度前进。命运车行驶甚速,他们也一样。利爪刺穿我头上的车顶,狼人试图找寻施力点,打算像开罐头般扯开罐盖,进而染指其中的肉。命运小姐对他们骂出一点也不淑女的脏话,驾驶命运车以危险至极的方式左右晃动,试图甩开他们。他们待在原位,举起巨大的拳头捶打车壳,对着上空过大的月亮发出狩猎的嚎叫。 更多狼人跑在我们车旁,轻易地跟上我们的速度,三不五时嘲弄地伸出利爪刮花车壳。这个动作发出尖锐的声响,听起来宛如尖叫。整批狼群转眼之间统统赶上,包围命运车,迫使我们直线前进。 狼人逼近命运车,为了享受追逐的乐趣而跳过车顶。鲜红的舌头垂在长口鼻旁,四面八方都是显露利齿的狞笑。他们随时都能拦下我们,但是狼人天性就爱追逐。他们现在是在玩弄我们,我们全都清楚这一点。一头狼人跳上引擎盖,坐在粉红色金属车盖上,对着我们无声嘲笑。命运小姐紧急刹车,他突然向后甩出,于空中连翻两圈,随即甩倒在地,被命运车压扁。我看向后照镜,刚好看到他爬起身来,迅速复元,然后再度追来。 “你枪里有银子弹吗?”我问命运小姐。 她立刻摇头。“腰带里或许还有十多支银色手里剑。我想你应该没有银匕首?” “没带在身上。”我说。 “问都别问。”尖叫说。 一大群狼人冲到命运车前方,我们随即在尖锐的声响中停止前进,因为他们抬起前轮和底盘,迫使我们停车。这时,狼人已经在我们附近绕圈,跳来跳去,在巨月之下嚎叫。车顶开始出现不规则状的长条裂缝,因为上面的狼人已经开始行动。一匹狼在尖叫大君旁边直立而起,捶打侧车窗。强化玻璃当场粉碎,留下一个大洞,狼人毛茸茸的手臂穿洞而入,抓向精灵。精灵冷静地以修长的双手抓起毛手,迅速确实地将之折为三段。狼人发出凄惨的叫声,当即缩回手臂。尖叫踢开车门,化身一道残影窜出车外。他抓起最近的一头狼人,将他举离地面,转而向下,然后一膝盖顶断他的背脊。他抛开残破的尸体,徒手撕裂另一头狼人的喉咙,接着又抓起一头,充当棍棒,殴打其他狼人。 他能打伤他们,却无法杀死他们。他们的伤口几乎立刻愈合,然后再度扑上。一旦他动作变慢,他们马上就会将他扑倒。 一头狼人打开驾驶座门,动作猛得把门整个扯下。命运小姐出手一挥,一把银色手里剑突然插入狼人的左眼。他放声惨叫,向后倒下,痛到发狂失控,转化成半人半兽。命运小姐迅速下车,双手各执一把手里剑,挑衅周遭狼人。他们在她面前走来走去,露出满嘴利齿,提防她手中的银剑,等待她露出破绽。 一匹狼拉开我这边的车门,将我扯下座位,摔到街上。我本能地蜷成一团,翻身落地,但是撞击的力道依然强到将我肺中的空气统统挤出。狼人耸立在我面前,嘲弄地作势欲咬。近距离下,他闻起来很臭,散发出一股混杂麝香、鲜血和湿狗的刺鼻恶臭。接着,他必定是在我的体味中闻到了某种气息,因为他迟疑片刻,压低楔形脑袋又闻了一下。基于某种一时难以说清的状况,我体内流着一些稀释过的狼人之血;浓度不足以让我变成狼人,但是足够加速自疗过程。狼人在我身上闻到了那股味道。趁他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前,我一拳击中他的喉咙,随即听见软骨在我的指节前碎裂的声响。狼人向后倒下,无助地躺在地上乱抓,疯狂地想要呼吸。我疼痛不堪地站起身来,狠狠踢向他的睾丸和脑袋,多给他点东西去好好想想。 我环顾四周。狼人将命运车团团围住,扯落它的零件、在车顶撒尿,但是强化装甲外壳依然将他们阻挡在外。一道扰流板被压弯了,侧面有一整条粉红漆被利爪刮花。一匹狼抓起前水箱上的银雕像,接着在掌心冒火时凄声惨叫。 命运小姐依然又转又踢,以手中的银色手里剑大打出手,但是她越来越累,而围着她的狼人却不累。尖叫在混乱中优雅地翻飞回旋,不过,每当他以精灵蛮力击倒一头狼人,立刻就有更多狼人取而代之。他力量强大、魔力惊人,但他不是银做的。命运小姐和尖叫大君都在奋力作战,可惜胜算越来越低。 这表示,一如往常,一切都得要靠我了。 有人说狼人只怕银,不过,实情并非如此。他们更怕另一样东西,因为它掌控着他们的生命。我再度全神贯注,启动天赋,将力量扩及到夜城上空的巨大月亮。我只花了一点时间,就找出月光中的紫外线频率,稍微加以改变;就这样,所有狼人在改变袭来时放声嚎叫,他们的尖牙、利爪和兽毛……瞬即消失,转眼间,街上满是四下流窜逃命的裸体男女。除了那些反应不及,被命运小姐和尖叫大君踢得屁滚尿流的家伙。 他们很快就打到没人可打的状况,于是走回车旁。在看见爱车被搞成什么德行后,命运小姐伸手擦拭愤怒与沮丧的苦涩泪水。 “看看他们对我的宝贝做了什么!一扇门没了,车窗粉碎,烤漆也毁了……浑蛋!我要把他们的皮给扒光!” “坏狗狗。”我疲惫地说道,缓缓滑回我的前座。命运小姐和尖叫看看我,然后互望一眼,最后不发一言地回到车上。尽管残破不堪,命运车还是一次就发动了,我们继续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呼啸前进。 我们赶上几个裸体男女,命运小姐故意转向压扁他们。 趁着车子稳稳穿越人烟稀少的街道时,我又在半梦半醒间打了一会儿盹。显然我们的名声已经传开。我一直到车子再度停下时才醒过来。我迅速环顾四周,但是安静的街上完全没有尼安德塔人、狼人,或是任何明显的危机。命运小姐严肃地轻拍方向盘,目光笔直向前,似乎在考虑什么事情。她转头看我,随即僵在原地,发出母亲般的关怀声响。她自道具腰带中取出一张面纸,帮我擦拭脸上的血迹。 “你看起来像坨屎,约翰。”她说,“这样擦一点用处也没有。告诉我伤势没有看起来那么糟。” “伤势没有看起来那么糟。”我说。 “非常好!现在发自内心地再说一次。我不知道施展天赋会对你造成这么可怕的影响。” “我不会张扬这种事情。”我说。 “我该打个电话给苏西·休特吗?” “不准打!她会把这附近变成一片血海。”我环顾四周,“我们到底在哪里?” “我也想知道,”尖叫自后座说道,“我有点赶时间,你知道的。” “如果他问‘我们到了没?’,尽管拿个又大又尖的东西扁他。”我说,“我们为什么又停下来了?” “因为我们来到另一个不同地盘的边境。”命运小姐说,“这一整片区域目前落入一名新来的大哥手中,那人叫堕落博士。如果没有获得允许而试图闯关,我们就得同时应付他和渥克的人马。” 我脸色一沉,努力集中精神。我头痛欲裂。“我以为走路男拜访过大哥俱乐部之后,夜城里已经没有大哥了。我以为他把他们统统杀了。” “那晚并非所有大哥都在场。”命运小姐说,“在走路男大屠杀中存活下来的大哥毫不浪费时间就开始接管地盘,扩张他们的势力。堕落博士十分活跃,把这个区域当成他的私人王国。我很惊讶渥克还没派人来教训他。” “渥克总是喜欢和他认识的魔鬼打交道。”我疲倦地道,“有时候真的是魔鬼……只要这个堕落博士乖乖待在地盘里不兴风作浪,渥克就会和他谈条件。”我皱眉。“堕落博士……这个名字有印象,但是想不起来。我曾经认识夜城里所有有头有脸的人渣……说吧,命运小姐,聊聊这个人。” “在走路男除掉大部分竞争对手前,他根本算不上是头号人物,”命运小姐说,“只是一个拥有下流天赋与权力欲望的怪胎,似乎没人知道他在来夜城之前是什么人或什么玩意儿,但是当他在夜城取得地位后,他就借着强大的办事效率、大规模洗钱行动,以及乖戾的脾气建立起一定的名声。他们说他能看见所有为他办事之人眼中看见的景象,所以他随时都知道自己的地盘上发生的一切。所有次等人渣都付钱给他,换取在这里作奸犯科的权利。任何路过此地的人都必须亲自支付买路钱。现在,我可以踩下油门,像魔鬼般地横冲直撞,希望他没有任何追得上我们的东西……不过,我曾听过一些传言,我不认为以我或爱车此刻的状态,还能在情况失控时跟人边打边跑。最好的做法……或许就是晃到他面前,付钱给他,避免一大堆不愉快的场面。” “这个堕落博士令你不安。”我说,“他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堕落博士真的非常古怪,”命运小姐说,“即使就夜城的标准来看。我本来打算亲手解决他,就当是公益服务……但他拥有一整支私人部队。女孩子总该知道自己的极限。” “我是不付买路钱的,”我说,“在正常的情况下。但是想想,你说得没错,我们此刻的状态没办法对抗私人部队。所以,我们就先礼貌拜访,采取外交手腕,看看能不能靠甜言蜜语说服那个垃圾。尖叫,你最好待在车里。” “你这话深深地伤了我。”精灵说,“必要时我也可以采取外交手腕。毕竟,我是交涉使者。” “好吧,你可以跟来。”我说,“但是不要杀害任何人。除非我先动手。” “好啦,真是的。”尖叫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了,野蛮人吗?” “不。”我说,“你是精灵。比野蛮人更糟。”我看向命运小姐,“你也一样,只是好一点。我绝不怀疑我们会在堕落博士的贼窟里看见一些不舒服的画面,但是我们必须保持耐心与尊严。我们总是可以找时间回来把他痛扁一顿。” “我曾经与……一些堕落博士的手下起过冲突,”命运小姐谨慎地道,“三不五时会有一些非常严重又血腥的冲突。” “喔,事情一定会非常顺利的。”我说。 我们又驶了一小段路,来到一眼就看出是堕落博士权力中心的地方。我们全部下车,接着,我趁命运小姐启动命运车仅存的保安系统时,仔细打量堕落博士的贼窟。从外面看,堕落博士的贼窟不过就是一间破烂夜店,窗户用木板封住,还装了一块非常低调的霓虹灯招牌:“忏悔者”。整个地方都需要重新粉刷,外带施打破伤风疫苗。唯一的生命迹象是站在紧闭前门旁的保镖,两名身穿超大燕尾服的巨大石魔像。它们看起来非常专业、危险透顶。唯一肯定能够解决石魔像的东西就是马路电钻。 新鲜空气令我精神一振,又或许是体内的狼人血开始发挥效用,走向夜店入口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又像是个人了。我有种想要破坏某人美好一天的心情,正好拿这两个保镖开刀。它们的脑袋同时缓缓转动,发出一阵低沉的磨擦声响。我对它们轻轻点头,它们以空洞的表情沉默地回应我的目光。 “约翰·泰勒,还有朋友们,前来拜访堕落博士。”我说,“别说什么预约的屁话,不然我就让你们成为夜城所有鸽子的目标。” “夜城里没有鸽子,约翰。”命运小姐说,“有东西把它们吃光了。” “是呀。”我耐心地说道,“我知道,但是它们很可能不知道,直到你告诉它们为止。这下我得另外想点东西来威胁它们了。” “啊。”命运小姐说,“我闭嘴了。” “你们不在预约名单上。”石魔像同时以低沉刺耳的声音说道。 “我很少在预约名单上。”我说,“但我想你们会发现堕落博士还是愿意见我们的。” 两颗大脑袋缓缓转向,面对彼此;它们默默商议了片刻,接着两张空洞的面孔又转回来看我。 “进去吧。”它们一起说道,“堕落博士会和你还有你的朋友交谈。” “太好了,”命运小姐愉快地说道,“听起来没有半点敌意。” 尖叫大君大哼一声,踏步向前,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插入一头石魔像空洞的脸中。他随手比划,在石面上刻下长长的凹痕,给石魔像画了一张开心的笑脸。接着,他又在另一头石魔像脸上画上伤心的表情,然后后退一步欣赏自己的杰作,心满意足地点头。 “一向不能容忍出言不逊的保镖。” “哪儿都不能带你去。”我说。 “堕落博士绝对不会喜欢这种行为的。”命运小姐说。 “很好。”我说,“进去之后,紧跟着我,不要在盆栽里尿尿,保持礼貌。如果非要惹事,也要由我起头,而我非常不喜欢别人抢我的风头。” 我领头向前,阴沉的灰色大门在我们面前缓缓开启。门上的霓虹灯招牌变成“承受原罪的苦难”。很恰当。我心想。门后是一座简朴的大厅,泥灰墙面裂痕满布,木头地板肮脏得很。大厅另一边又有另一扇双扇门,显然是实心黄铜所制。我直接走到门前,但是它们却没有自动打开。我试探地推了推门,它们缓缓向后开启,一次移动数寸,隐藏式配重器安静无声。两扇门中央越来越大的缝隙泄出闪亮的光芒,刺眼得无法直视。我没办法在这种光线下看清楚,于是我等待门开得够大,然后带着全世界所有的自信,以及瞧不起任何不是社交名流的高傲目光,大步走入其中。 命运小姐不可一世地跟在我的身边,像个声名远播的罪犯斗士,而尖叫大君……就是一副尖叫大君的模样。 通过双扇门后,强光立刻减弱到可以忍受的程度,我们随即见识到堕落博士奇特的贼窟。从里面看,这里像是一座马戏场——带有奇特品味及扭曲风格的旋转木马、糖果色的奸笑小丑,以及拥有诡异残缺魅力的畸形超级名模。神情冷漠的西装男子全身僵硬地坐在超大座椅上,旁边都是身穿数十年前流行前卫服饰的美丽男孩与冰冷女孩。背景的配色非常明亮,简直不搭调到了极点。 没有音乐、没有余兴节目,只有一阵持续不断的低语声。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我们,然而尽管众人继续低语,但是没人有话要跟我们说。他们面无表情,如同一群死尸般地瞪视我们,仿佛在场所有人的活力、热情与独立人格统统被人以暴力胁迫的手段赶出体外。很多人手里拿着香槟杯,但是似乎没人在喝。他们看起来都像是一直站在堕落博士的贼窟里,而且还会一直站下去的样子。他们不是他的弄臣,或是他的侍从,甚至不是他的部队;他们都是他的,让他为所欲为。 一双双眼睛突然浮现光芒,令我想起堕落博士有能力透过别人的双眼看东西。于是我露出愉快的微笑,打定主意要给他来场精彩的演出。我听见身后传来沉重的铜门关闭声,但是我没有回头。 命运小姐在我身边摆出超级女英雄的姿势,皮套拳头抵在黑皮纤腰旁、道具腰带上方。她深色的披风在身旁戏剧性地缓缓摆动。基于她的名声与气势,这个姿势看起来一点也没有装腔作势,或是令人好笑的感觉。她皮衣上的狼人血污或许也有加分。尖叫大君在我另一边,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优雅姿势,以厌烦的神情表现出一副他是降低格调跑来这种地方,所有在场人士都应该为了他没跑去其他更有趣的地方而深感荣幸的模样。换句话说,典型的精灵。 而我……身穿白色风衣,抬头挺胸地站在原地,让所有人好好打量我。我是约翰·泰勒,对任何人而言,知道这点都该够了。 堕落博士的小弟令我不安,我立刻就认出他们。每个黑道角头和大哥都养了一群小弟;神情残暴饥渴的年轻人,迫不及待地希望藉由比同事更加危险、极端的行为来提升自己在组织里的地位。攻击犬,身穿无法掩饰底下手枪及其他武器的上好西装。这里的小弟为数不少,在群众中有意无意地挡在我们和他们老板之间。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我三不五时还会拿黑道小弟去擦地板……但是,这些小弟不大一样。他们的眼神怪怪的……他藏身在他们的眼睛里。 超级名模无精打采地穿梭于酒客间,身穿风格奇特的晚礼服,跳着花俏的小舞蹈,供应装有饮料、小点心,以及最新化学娱乐的托盘。她们全都美得像是从照片里走出来的一样,在酒馆内四处走动,形成简单的图案,动作整齐划一,像是一群飞鸟。她们随时笑容满面,是这个充满低语声和瞪视目光的场所里唯一的笑容,但是这种笑容完美不变到不像是真的。有时,酒客会伸手抚摸或是拍打她们的身体,有时还会有女孩被拉下去坐在某人的大腿上,这种时候,她们脸上的微笑就会变得更假。 这里是堕落博士的嘉年华会贼窟,有许许多多的玩偶供他享用。 堕落博士本人高高在上,坐在一座传统高台上一张以人骨、处理过的肌肉与肌腱所组成的椅子上。毫无疑问,材料都是从死敌身上取来的。堕落博士身穿褪色的葬礼西装,身材高瘦,肤色暗灰,相貌恐怖,脸上布满疤痕。五、六名裸女在他可怕的椅子后方围成半圆,每人身上都有不同的畸形与残废之处。残缺的部位、扭曲的肢体、挖空的眼眶,你一眼就能看出她们并非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而是后天造成的。她们会变成这个样子,都是因为堕落博士喜欢她们这个样子。有些女子手持匕首,有些拿枪,有些手里握着看起来威力强大的魔法武器。所有人都散发出一股奇特邪异的魅力,以及危险的吸引力。堕落博士的私人保镖与杀手。 我开始想起我是在哪里听过他的名字了,我认为我们不可能和平相处。 堕落博士曾用白热的十字架烙瞎自己的双眼。如今,他干皱萎缩的眼睑被两道十字形的疤痕封住。他以流亡教区牧师的身分前来夜城,为了追寻更高等的见识而放弃自己的双眼。不管看见了什么,他所见的影像都彻底改变了他的信仰。传说他是看了一面镜子……结果导致这个前来对抗黑暗的人起身拥抱黑暗。他头戴荆棘冠冕,棘刺刺入额头皮肤内,脸颊上还留着数道干涸的血迹。 我打量堕落博士的同时,他也透过手下的双眼在打量我。 我举步向前,人群中让出一条窄道,通往堕落博士。命运小姐、尖叫大君与我并肩而行,但是堕落博士的目光一直放在我身上。酒客中有人伸手拉扯命运小姐的披风。她看都不看就把对方打昏。他倒地时一声不吭,旁人也没有任何反应。一名高台上的驼背女子迎上前来,阻挡我们的去路,我们被迫停步,不然就得把她踩扁。她背脊上的隆起在露背装下一览无遗,几乎将身体折成两半。她尽可能地扬起脑袋,朝尖叫大君微笑。 “你真美。”她说,声音像是小女孩。 尖叫对她微笑。“是的。”他说,“我很美。然而你却不是天生驼背。有人刻意把你弄成这副德行。为什么?” “因为这样可以取悦堕落博士。”她说,“取悦他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最值得的奖赏。他透过神圣的目光凝视我们,我们就会变成他眼中的模样,我们真正的模样。他说应该要让我们的外表符合内心。他让我们成为……真实的自我。” “典型的人类狗屎。”尖叫轻快说道,“你变成这副德行,是因为他无法忍受自己是这里唯一的怪物。我不能接受这种事情。” 他双手握住女孩的肩膀,用力摇晃。她被摇到浑身颤抖,在背脊喀啦作响、重新排列、回归原位的同时放声尖叫。转眼之间,驼背没入体内,彻底消失。尖叫放开女子,她难以置信地缓缓挺直背脊,直到在我们面前昂然而立。她以敬畏、讶异以及感激的目光看着尖叫,但他只是挥手将她支开。四面八方的低语声突然变大,接着又转为原先那种背景杂音。我看向尖叫,他耸肩。 “我无法忍受微小的暴行,”他没有刻意在对谁说话,“唯有最伟大的罪恶才有享受的价值。” 他听起来就像往常一样高傲,但当时我觉得对他增加了不少好感。当然,我绝对不会告诉他。 一道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挡住狭窄的走道。他身穿绉绉的丝质衬衫、及膝短裤,脸上画得像是纵情声色的小丑。挂在他腰带上,血迹斑斑的孩童指骨摩擦撞击,发出喀啦喀啦声。他的额头上冒出两根丑陋的兽角。他张嘴欲言,但是尖叫打断他。 “话说回来,你的长相完全无法与你内心的丑陋相提并论。事实上,你的存在冒犯了我的审美观。” 他轻弹手指,对方当场爆炸。血肉与碎骨惨不忍睹地飞溅出去,几乎所有人身上都沾到了血。有趣的是,尽管大多数人都露出恶心的表情、发出惊讶的声音,却没有人后退一步;尽管四面八方的低语声突然变大,但却没人出声抗议。我怀疑他们有没有能力抗议。命运小姐看向尖叫大君。 “好把戏。你就不能拿来对付狼人吗?” “只对人类有效。”尖叫说,“狼人与人类差异太大,不受影响。” “先不管你干嘛去学只对人类有效的法术……你想你能教我那道法术吗?” “如果你还想当人就不行,虽然我想不透为什么有人会想当人。你们是渺小又受限的生物。” “还是在上一次大战中击败了你们。”命运小姐道。 “孩子们,孩子们。”我喃喃道,“你们现在可不是在家里……” “约翰·泰勒。”堕落博士说,所有人都停下动作。低语声突然消失,而他冰冷阴沉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产生令人不安的回音。他微微向前,我无法分辨那阵嘎吱声响是他所发,还是那张可怕的椅子。“过来,约翰·泰勒。我们有很多事情要谈。” “有吗?”我站在原地说道。 “我们都是目光远大、拥有力量及天命的人。命运引领你来到我面前,约翰·泰勒。” “不。”我说,“是命运车。” 我大步向前,来到高台之下。命运小姐和尖叫大君也加快脚步跟上来。我受够了堕落博士和他的贼窝,打算尽快解决此事。近距离下,他看起来像是博物馆的陈列品。某种非常可怕东西的标本,收藏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提醒我们过去所犯的错误。他身上散发出淡淡焦肉的味道,仿佛他布满伤疤的脸还有部分尚在燃烧。他缓缓向我微笑,忽视我的同伴。我没有回应他的笑容。 “堕落博士。”我冷冷说道,“一点也不高兴见到你。很抱歉,等了这么久才有空来找你,不过你了解这是怎么回事……有东西要看,有人要搞,还要教训一些彻头彻尾的人渣。忙、忙、忙。” “冷静、礼貌、外交手腕,记得吗?”命运小姐在我耳边低语,“我们是来这里请人帮忙的,除非你想全面开战。” “还没决定要怎么做。”我说。我上下打量堕落博士,不疾不徐。“那么,从流亡教区牧师变成黑道大哥。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不断跑来,你们一定晓得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我是来这里测试我的信仰。”堕落博士说,显然完全不把我刚刚的话放在心上,“而我自我高高在上的岗位坠落,有时候感觉像是还在不停下坠,永远不会到底。” “我从来不知道当别人对我说这种话时,我该说些什么。”我说,“所以,跳过这个话题……我要穿越你的地盘。我认为恰当的做法就是过来知会你一声。” “你打算乞求我的恩准,并且支付买路钱?” “不。”我说,“我不乞求任何东西,而且身上也没有零钱。只是礼貌性拜访。” “你来到我的地盘、我的势力范围,这么不客气地跟我说话,还带了一个变态和一个精灵。”堕落博士说,冰冷沙哑的声音不带丝毫情绪,“你藐视我,莉莉丝之子。” “为什么大家老是要把我亲爱的母亲挂在嘴上?”我问,“好吧,我妈是个圣经神话,而她差点杀光夜城的所有人,但是我们可不可以抛下过去,继续过日子呢?我凭自己的力量成就了不少大事,你知道。” “我们知晓你的罪孽。”堕落博士说。他干涩的皱嘴巴隐约挤出笑容,“你真的以为我们会允许你这种人……大摇大摆地穿越我们的地盘?罪人……” “如果这里有罪人,那么我正看着他。”我说,“在看到你、你的手下,以及你们的所作所为后,我越来越觉得应该暗中摧毁你们的组织。我会找时间来对付你,但没必要是现在。不要阻碍我路过你的地盘,你就可以继续威胁这些容易受影响的年轻人一段时间。” “我说‘不要激怒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因为他有一支私人部队。’你是有哪里听不懂了?”命运小姐在我耳边嘶声道,“如果你所谓的外交手腕就是这个样子,那你应该写信给外交函授学校,要求退费。” “我本来对你有所期待。”堕落博士说,“我们都是目光远大之人,泰勒先生,懂得如何看穿世界的真相,而非大多数人想要看见的景象。长久以来,我一直想要找个志同道合的人……但是无所谓。”他缓缓转头,一双盲眼望向命运小姐,“我可以重塑你,变态,让你恢复本性。你可以在这里透过长时间的痛苦惩罚获得救赎。但是这个精灵……则是邪恶之物。它没有灵魂。摧毁它。” 没有警告或呐喊,所有人统统扑向我们,手臂大张、运掌成爪。所有人的眼中都藏着另一个人。命运小姐抛出几粒神不知,鬼不觉地自腰带中取出的弹丸,地上立刻冒出一大团黑烟,扰乱攻击者的心神。尖叫大君像是准备弹奏困难曲子的钢琴师般伸展手指,接着伸出左手食指,指向一个又一个敌人。男男女女纷纷爆炸、如同蜡烛般熔化,或是化为火球。人们死亡的速度就和精灵出指的速度一样快,但是他们依然奋力穿越浓烟攻向我们。 因为他们属于堕落博士,而他除了达成目的之外,什么都不在乎。当流亡教区牧师堕落时,他们会直接堕落到底。 我很累,头很痛,嘴里依然带有血味,但是我得再度施展天赋阻止尖叫杀害那些或许还有救的人。于是,我全神贯注,勉强开启我不情愿的心眼,将目光聚集在堕落博士身上。我把能力扩及到我所看见并且感觉到的一个方向,找出堕落博士藏起来的镜子,他最初利用全新的视力凝望的那面镜子。我将那面镜子带入他的贼窟,放在他身边,那是一面简单的木框立镜。堕落博士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缓缓转头,面对那面镜子。接着,他尖声惨叫,再度看见逼他烧掉自己双眼、宁愿藏起此镜也不要再看见的景象。他突然起身,骸骨椅在他面对自己倒影的同时向后倾倒。所有在场之人统统僵立原地,透过他们自己的双眼看着他。 我看见堕落博士的倒影瞪着他,片刻之后,才发现倒影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镜中的堕落博士依然保有他的双眼。就在我们眼前,镜中的堕落博士伸出手来,抓住堕落博士。他在对方的手臂环抱自己的同时发出凄惨的叫声,在倒影缓慢、深情地将他拖入镜中时竭力挣扎。没过多久,他消失了,尖叫声戛然而止,大理石高台上只剩下倾倒的椅子和一面镜子——里面没有任何人的倒影。 四面八方的人们开始试探性地摇晃脑袋,仿佛要向自己证实体内已经没有其他人存在一样。有些人看起来很害怕,有些人看起来很开心;大部分都很失落,好像没人告诉他们怎么做,他们就不再知道该做什么。六名裸体保镖一同坐在高台上,哭着互相拥抱。有些小弟透过命运小姐缓缓消散的浓烟对我怒目而视。有些甚至朝我走来,但是我对他们轻摇手指,他们便立刻停步。尖叫大君在我身旁窃笑。 “结束了。”我大声说道,“回家,找回你们的生活。但是……如果我听说有人还想再收买路钱,我会回来,然后找面大到足以把你们每一个人统统塞进去的镜子。” 没人试图阻止我们离开。 我们一路穿越堕落博士之前的地盘,从另一端出来之后,后面又有飞毯追了上来。渥克找到我们的踪迹了。一整队的飞毯俯冲而下,色彩鲜艳,顺畅无碍地在驾驶员熟练的操纵下进出再度驶满车辆的街道。飞毯本来可以在车辆上方飞行,但是这样飞有什么乐趣?人们驾驶飞毯,就是因为飞毯危险,即使在执行重要任务时,他们还是无法抗拒卖弄驾驶技巧的机会。这群家伙自大到连安全帽都不戴。 他们骄傲地蹲在飘动的飞毯上,乘着上升气流,手持各式各样武器。看来渥克已经不再只是想要阻止我们而已了。 命运小姐将油门直踩到底,命运车仿佛被人戳了一下般突然冲出,但是飞毯的速度快到难以想象。由于它们完全是魔法产物,驾驶员丝毫不受气流影响。他们不断变换车道,在车速相对缓慢的车辆间迂回前进,大呼小叫地逼近我们。 最前面的几条飞毯紧跟在我们后方,命运车的强化车壳上传来子弹反弹的声响。两名驾驶员俯冲而下,拿出弯刀砍向我们的车轮,不过被松软的轮胎反弹回来。他们一个没留神便落在后头,但是很快就跟了上来。命运小姐按下仪表板上的一个按钮,命运车的后燃器当场启动。一道火焰瞬间烧光两条飞毯,燃烧的驾驶员在尖叫声中摔落地面,后方的车辆瞬间结束了他们的苦难。我看向命运小姐。 “好狠。” “没人可以乱搞我的车。”她哼了声道,“还有,可以请你拿出精灵付你的报酬来修理我的车吗?” 我想到精灵要付我的报酬。“你会得到你那份的。”我说,“不过你收钱的时候可能要冷静点。” 命运小姐疑惑地看着我,随即回去专心驾驶。后燃器提供了额外的速度,但是飞毯已经急起直追,更多子弹击中车尾,打得外壳震动不已。后面有人握有一把真正的大枪。 一名飞毯驾驶员看见一个缝隙,随即冲上前来与我们并排而行。他透过车窗对我狞笑,随即拔出一把枪。命运小姐轻踩煞车,他瞬间窜向前方。趁他忙着控制飞行速度时,我摇下车窗,把手伸出去,抓住飞毯后方的一条线头。我扯出一长段线,甩出去套在附近的一盏路灯上。那条线在灯柱上转了几圈,牢牢固定,我随即对命运小姐示意。她加速前进,飞毯立刻跟上。驾驶员没有注意到他的飞毯已逐渐解体,直到脚下再也没有立足之地,整个人在一副令我非常满意的惊讶神情中摔落地面。接着他立刻被一辆马车辗过。 两条飞毯从天而降,落在命运车的车顶。尖叫大君踢开后门,轻轻巧巧地站了出去。他一手稳稳地搭在门缘,另一手向上伸去,抓住一人的脚踝,将对方丢在马路上。接着,尖叫爬上车顶。命运小姐按下高科技仪表板上另一个按钮,车顶当场变成透明。我不知道还有这种功能。尖叫大君自某处取出一把发光的长剑。剩下的飞毯驾驶员一副希望自己不在现场的模样,但依然拔出自己的长剑对抗精灵。两人在车顶上来回格斗,命运小姐则驾驶命运车迅速来回变换车道。更多飞毯逼近了,朝向车顶而来。尖叫轻而易举地刺穿对手,将垂死者踢下车顶,然后大声挑衅其他人下来帮他们的伙伴报仇。 其中一名飞毯驾驶员采取了合理的做法,拿把机枪对精灵开火。但是,基于某种原因,没有一颗子弹击中尖叫大君。他朝对方哈哈大笑,伸出一根手指,对方的飞毯立刻着火。他在燃烧的布块坠落地面时依然存活,但是紧接而来的车辆解决了这个问题。 还有好几打飞毯自后方直逼而来。 我别无选择,只能再度施展天赋。那感觉就是试图举起一支重得要命的哑铃,偏偏每举一次都越来越重,不过我还是办到了。我释放天赋的力量,寻找维持飞毯飞行的法术;结果发现飞毯并非个别作用,而是一套复杂到要花多年时间才能搞懂并且解除的魔法网络。于是,我做了一件打从一开始就该做的事,利用天赋找出最接近的时间裂缝,直接带我们抵达夜城的另一端——奥斯特曼门。我一直不这么做,是因为这么做非常危险。时间裂缝不会总是带你前往你以为会前往的地方,它所产生的时间差过于复杂,很可能会将你带往数天,甚至数周后的未来。最麻烦的地方在于,时间裂缝中居住着各式各样的生物,随时准备猎杀路人。只有无可救药的傻子、某些极限运动员,以及真正绝望的人才会主动进入时间裂缝。但我必须尽快结束这趟旅程,不然天赋将会把我榨干。 我对方向盘后的命运小姐及车顶上的尖叫大君出声警告,凝聚全身仅存的力量;一道时间裂缝在我们面前开启。这道裂缝没有什么微妙或是复杂之处,就是一道时空中的大缝,以及一条可供命运小姐驶入的发光通道。命运车呼啸进入这道疯狂旋转的能量,然后整座夜城,以及紧追不舍的飞毯就这样统统消失,我们奔驰在一条没有入口及尽头的明亮通道中。尖叫跳下车顶,回到后座。就连精灵也知道在时间裂缝里必须小心谨慎。四面八方传来巨钟的声响、尖声吼叫,某处还有巨型引擎勉强运转的声响,努力企图抵挡某种难以言喻的威胁。 接着,命运车冲出时间裂缝的另一端,命运小姐大声咒骂,紧急刹车。命运车在尖锐的刹车声中停在前方马路上的一道巨型路障之前。车身剧震,伴随着轮胎软掉所发出的难闻煞车味,我透过碎裂的挡风玻璃瞪视高贵优雅地站在我们面前的男人。他向我们扬起圆帽,彬彬有礼,丝毫不带讽刺意味,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不错,约翰。”渥克说,“请所有人都下车,麻烦各位。到站了。” 命运小姐看向我,但我疲惫地摇了摇头。继续反抗没有意义,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三个走下命运车。车子看起来像是跑去地狱走了一回的样子,但是它苟延残喘,带着我们安然抵达此地。我轻拍伤痕累累的粉红引擎盖,仿佛它是匹刚刚跑完一场精彩比赛的骏马。命运小姐、尖叫大君和我,在命运车前形成一条固执沉默的阵线,等着渥克走过来。一如往常,他的外表就像一名完美绅士,身穿上好西装,头戴圆帽,手持雨伞。只有我们这些必须长期和他打交道的人才知道他有多么阴险、狡诈且致命。一百多名震慑部队排在路障旁,枪口瞄准我们。 “有点子吗?”命运小姐问,“我觉得这种情况超出我的能力范围,而且火力远远不及。” “放心。”尖叫大君说,“他们只是人类,或许渥克除外;我们一直不能肯定他是什么玩意儿。” “他是人类。”我说,“最顶级又最低级的人类,包装成一个神秘的形象。” “啊,约翰。”渥克喃喃道,“你真是太了解我了。” “你随时都能解决我们,”我说,疲倦到甚至无法展现适当的怒气,“你逼得我们在对抗你手下的过程中耗尽力气,等我蠢到使用时间裂缝,再加以干涉,把我们送来这里。当然,是我就会这么做。”我看向尖叫,“如果你的手指里还有爆炸魔法,欢迎……” “就算还有,我也不会蠢到用在渥克身上。”精灵说,“他有防护。” “难道不能试着理性地谈谈吗?”我问渥克,“我知道机会不大,但是过去我们曾经站在同一阵线。” “没错,约翰。”命运小姐说,“你跟渥克理性地谈,我就站在你后面。等枪战开始后,我就拿你作人肉盾牌。” 尖叫大君踏前一步,突然间变得更加自大、尊贵、不像人。所有士兵的枪口全都对准他。渥克靠着雨伞,将全副精神转向尖叫。 “准备大开眼界吧。”精灵以雄浑响亮的声音说道,“我手中握有所有答案,只有我才能解惑。现在我就告诉大家,我并非尖叫大君、猫头鹰的苍白王子,尽管如此,我依然是个赫赫有名且举足轻重的精灵。” “你不是你所宣称的那个身分?”渥克说,“真的,我好惊讶。一个会说谎的精灵——谁料得到?我不在乎你是什么身分,只要你交出和平协议。不然我们也可以从你冰冷的尸体上取走协议,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话。猜猜我比较喜欢哪一种?” 我看向尖叫。“你是谁?为什么我确定自己不会喜欢这个答案?” “或许你通灵。”精灵说着,微笑眨眼。 他的幻象如同被切歌的歌曲般突然消失,全世界似乎都在尖叫大君转化为真正的精灵、真实的形象时剧震、重组。我想我们都有点目瞪口呆。原先那名正常高瘦精灵所在之处,现在站着一名几乎比我们所有人都高上一倍,但却因为驼背而矮身,一边肩膀低垂前倾,手臂萎缩,五指成爪的精灵。他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像个舞者一样灵巧,但是他的头发是灰色的,皮肤呈现老骨头的色泽,而且低矮的额头上还长有两根优雅的兽角。他身穿某种野兽毛皮,与他毛茸茸的身体融合在一起,双脚的末端长有两个分趾蹄。他尊贵、高雅,不像人到令人难以忍受。他咧嘴大笑,深邃的双眼充满淘气。 “当然,”我说,“我早该料到。唯一不完美的精灵,普克。” “没错。”他以轻快冰冷的声音说道,“除了我——瑕疵夜晚的狂野漫游者,还有谁能在两座精灵法庭之间自由来去,偏偏又不须向任何一方宣誓效忠?深受双方人马爱戴,却又不受双方信任,有能力说出或是听到其他精灵所不愿牵扯的事物?我是夜城快乐的漫游者普克,带领所有人跳了一场甜蜜快乐的舞蹈,藉以满足一己的目的。和平协议不在我身上,渥克先生。从来不曾在我手中。和平协议在另一名精灵手里,一个名气不大但相当高明,隐藏在最强大的幻象后方并且受到保护的精灵,此刻已趁我大摇大摆地与恶名昭彰的约翰·泰勒引起你们的注意时,神不知,鬼不觉地通过夜城。那名精灵已经带着和平协议穿越奥斯特曼门,我的任务圆满达成了。当个好输家,好渥克。” 渥克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则趁机再度提醒自己永远不要相信精灵。 “我还是可以杀了你。”渥克说,“就当是做公益。” “你可以试试看。”普克说,“但即使你成功了,也不过就是给精灵一个团结起来攻打夜城的理由罢了。我或许不完美,但是依然忠诚;侮辱我就等于是侮辱所有妖精。” “喔,滚出夜城。”渥克说着,微微一笑,“不然我就以刻意在街头逗留的罪名把你们统统带回去。” 他转过身,大步走开,挥手招呼所有士兵一同离去。我很想大声问他这堆可恶的大路障要找谁来拆,但是我想我今天已经有点得寸进尺了。我转向普克。 “我真的不喜欢精灵。”我说。 “你不应该喜欢。”普克说,“你只是为我们的奸诈感到惊奇,并且被我们的才华所迷惑。” “你讨打吗?”我问。 “永远不要相信精灵。”命运小姐说,“他们总是别有所图。” “是呀,没错。”普克说。 “够了。”命运小姐说,“我要闪人了。多亏了你,我可爱的车子因为你的缘故惨遭摧残!我还为了你而差点没命!” “当然。”普克说,“人类就是有这点用处。” 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我必须站在他们两个中间。命运小姐瞪了我一眼。 “我等着从你的酬劳中抽成。下次要用车时去找别人。” 她气冲冲地走回命运车,钻进原先是车门的大洞,坐在方向盘后启动引擎,呼啸离开。我严肃地打量普克。 “那么,”我说,“是时候了。任务结束,多少算是。现在告诉我你答应要告诉我的事。” “某样可怕的东西即将进入夜城。”普克说,他的目光与声音中透露出一丝诡异。如果他不是精灵,我会说他在害怕。“某样非常古老、非常强大的东西。我一说你就会知道,但是至少在这部分,你必须要相信我,它绝对不是传说中的那样东西,从来就不是。你必须找到它,让它属于你,约翰·泰勒。不然你这辈子所做的一切终将化为乌有。” “为什么?”我问,“什么东西要来了?到底是什么?可恶。” 他凑向前来,低声说出该物之名。 “石中剑。” <hr /> 注释: 第三章 熟悉的面孔再度出现 我搭乘地铁,朝回家的方向前进。我看起来必定比平常更加暴躁,因为所有人都离我远远的。数名渥克的手下依然待在地铁站入口,但全都假装没看到我。最后我独自坐在一节车厢里,安安静静地享受焦虑。至少夜城里的地铁总是准时。据说是因为每当有地铁列车迟到,系统管理员就会把它带到后面去枪毙,好让其他地铁列车维持良好的心理状态。 我还不想回家,于是前往陌生人酒馆,世界上最古老的酒吧,一个所有人都知道你想干嘛的地方。它不是从古至今最乌烟瘴气的场所,但也差不到哪里去。今晚对陌生人酒馆来说,只是另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沃金女巫团跑来这里举办单身派对,喝“女修道院长的祸根”已经喝到有点醉了,正操纵点心在桌子上跳来跳去。有人偷偷溜到哈彭登水女巫身后,拿马匹皮下注射器在她体内注射了一剂琴酒。你可以在她咯咯娇笑,东倒西歪,并往所有路过之人的杯中掺水时清楚看见她身上浮现一道又一道涟漪。另一张桌上,两名来自某条未来时间轴、隐约具有人类外型的机器人正在一边吸电池,一边放电流屁。 一名妆化太浓的年轻女子正在为她的恶魔爱人痛哭,因为他甩了她,和她最好的朋友跑了。一座附近坟场的小天使石像在查看《金融时报》的投资状况,三不五时就皱起眉头。一名刚刚重生的吸血鬼坐在一侧的桌子旁,哀伤地看着面前的一杯红酒,一杯点了却不能喝的红酒。他告诉所有愿意聆听的人,说他并不希望以吸血鬼的身分重返人间,他非常努力地不要回来……但是,光是躺在棺材里实在太无聊了,于是他回来了,身穿依然沾有墓地土的上好西装殓衣,试图习惯所有他不能再做的日常生活琐事。 他不用担心,只要他持续这样自怨自艾下去,迟早有人会为了让他闭嘴而拿木桩钉入他的胸口。 我靠上吧台,等着酒保过来帮我服务。艾力克斯·墨莱西拥有并经营陌生人酒馆,向来不喜欢被催促。此刻他正忙着服务长吧台另一边的北欧小神,竭尽所能地忽视我的存在,但是我已经习惯这种情况了。这是他提醒我一直喝酒不付账的小方法。 我旁边吧台上一顶底朝上的大礼帽突然抖了一抖,接着一只苍白优雅的手掌冒了出来,动作哀怨地摇晃着一只酒杯,要求续杯。那位魔术师已经待在那里好一段时间了,我们至今还没想出救他的办法。可恶,那只兔子真是够生气了。永远不要拿普卡来玩魔术。再过去一点,两名圣锶教团的白袍修女在争夺一杯半衰期鸡尾酒,别人都离她们远远的。其他酒吧一定会赶走她们,但是艾力克斯喜欢让她们来这里照亮一些摆得比较久的吧台食物。 我耐着性子靠在吧台上,把握机会安静地想事情。就我所接的案子而言,精灵客户的案子算是非常恼人的。被人追赶了大半座夜城,同时遭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到最后连一点酬劳都得不到,只有一个警告,还有一个传说中的名词。石中剑……我想我不该惊讶。所有东西迟早都会出现在夜城。只不过……石中剑从来不曾出现过。为什么选在现在,多年来它流落何方?我很肯定收藏家不曾得到它,不然一定会大肆宣扬。这把剑再度回归历史,会不会与梅林·撒旦斯邦最近终于逝世有关?还是说它是经由时间裂缝,直接从亚瑟王的年代跑来?夜城的问题在于这里可以提供比世界上其他地方更多样的解答。 石中剑。 它不是传说中的那样东西,从来不是。 下水道杰克来到我身旁,身上散发出好几种不同古龙水的味道,整个人一尘不染。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一股超自然恶臭并不是他的错;在夜城的下水道工作就是这样。你绝对不能逼我下去。夜城里到处都有诡异科技和奇特魔法在嘶嘶作响、摇摇晃晃、炸来炸去,理所当然会有很多失败的实验品被人冲入下水道。这些东西会在下水道里与野生动物结合,将它们踢向进化阶梯的高层。有时候这种情况会需要公共卫生队带着他们的大枪与火焰发射器介入。然后像下水道杰克这种人,就能争取到战斗加给。 下水道杰克的宴会把戏就是吹烟圈,不过他的烟圈把戏是用点燃他的屁来耍的。而他竟然还想不透为什么没人邀请他参加任何宴会…… “忙碌的一夜,约翰?”他礼貌地说道。 “可以这么说。”我说,“你呢?” “又解决了一个想当下水道魅影的家伙。个人认为这一切都是洛伊·韦伯歌剧的错。还有上个月的巨蚁事件。尽管如此,每次你以为情况已经够糟的时候,总是有人准备好要告诉你更糟糕的事。我刚刚才在时间塔外和音速杀手聊天。根据传言,收藏家又从某个遥远未来的博物馆里偷了一种新式时间旅行装置,一种可以将他的意识投射在过去、现在、未来任何人体内的装置。这下他可以完全不着痕迹地追查珍贵稀有物品的下落。只要一露面就会被所有人追杀的感觉必定很不好受……” “所以,基本上,现在谁都可能是收藏家了。”我说,“真是太恐怖了。我刚刚才在堕落博士那边经历类似的体验。这年头你再也不能相信谁是谁了。好像夜城还不够偏执妄想一样……” 下水道杰克饶富兴味地看着我。“你终于遇上堕落博士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呀——发生在他身上。”我说。 “有时候你真令我不安,约翰。”下水道杰克悲伤地说,随即离开。 艾力克斯·墨莱西终于晃到我面前,问都不问就给我倒了一杯苦艾白兰地。我看着那杯酒。 “这下又怎么了?”艾力克斯问,“杯子是干净的。我知道你喜欢挑剔这种事情。” “酒没问题。”我说,“只是在想我是不是变得太好猜了,这在夜城里向来不是什么好现象。每天做着例行公事、前往同样的地方、总是点同样的酒,我敢肯定迟早有人会想利用这点。” “喔,闭嘴喝酒。”艾力克斯说,“这间酒吧已经有个爱抱怨的老浑蛋了,就是我。” 艾力克斯一如往常地穿得一身黑,藉以哀悼他的人生变成这副德行。他还戴着一顶贝雷帽,藉以掩饰越来越明显的秃头;还有太阳眼镜,因为他误以为这种东西可以让他看起来比较酷。艾力克斯天生就性情乖戾,而且并未随着年龄而有所长进。他会少倒酒、每次都找错零钱,还能调出世上最难喝的鸡尾酒。聪明人不会去碰吧台点心。但是话说回来,他能忍受任何其他地方都无法忍受的人物与行为,并且以铁腕维持酒馆内的秩序,让陌生人酒馆成为夜城中少数几个真正的中立区之一。 艾力克斯和我认识很久了。我们算是朋友,这种关系很复杂。 我坚决推开那杯苦艾白兰地。“你还有什么,艾力克斯?” “迅速后退的发线、后腰疼痛,还有你绝对不会想知道我的排便状况。” “待会儿应该甩你一巴掌,而且会很痛。有没有什么比较有趣的酒想要推荐?我想来点……不同的。” “嗯,你可以试试英灵殿毒液。”艾力克斯说,“我大宗采购的,很便宜,但是就连冒险者俱乐部里都找不到有勇气尝试的人。截至目前为止,这里也没有人敢喝。我认为这和酒瓶会冒血有关。” “给我来一杯。”我说,“一大杯,插根衬铅吸管。” 艾力克斯扬起一边的眉毛。“你又心情不好了,是不是?趁我用特殊长柄钳开瓶的时候签签这份指定近亲的表格吧。” 结果,那种酒上桌后,不过就是一杯淡琥珀色甜酒。它没有翻滚冒泡,也不会腐蚀酒杯,于是我啜饮了一口。甜酒缓缓滑过我的舌头,接着仿佛有块砖头砸中我的双眼之间,并且掠夺我的味蕾。那感觉就像一下子喝掉整座夏日果园。不过去过龙口烟馆后,这玩意儿不过就是业余体验。我又喝了一大口,艾力克斯朝挤满人的吧台对面露出胜利的笑容。 “看吧!他真的喝了!付钱!” “很好喝。”我说,“很烈,但是好喝。何不和我一起尝尝?” “我还没失去理智。”艾力克斯友善地凑到光亮的吧台上,“当这间酒吧里最刺激的事变成打赌某种新酒会不会让你的脑袋爆炸时,肯定表示事情大条了。最近这里风平浪静,你很清楚这种情况有多危险。当然,还是有事发生……小事情,像是有蛇跑进真麦酒的酒桶里,增添了一些风味……而且捕鼠器里没有老鼠,这表示又有东西在吃它们了。” “你和凯西处得还好吗?”我小心问道,“你知道,我那个年龄不到你一半的青少年秘书,让我产生过度保护心理的女孩。” “出乎意料的好。”艾力克斯说,“我一直在等待坏事降临。我开始怀疑有她在的时候,我似乎真的感到快乐,而我很不习惯快乐。” “她比你年轻很多。” “我知道!我喜欢的乐团有一半都在她出生前就已经解散了!她甚至没有听过我的DVD里一半以上的老电视节目。而且她还坚持要逗我开心。” 我不禁微笑。“我可以告诉她那是不可能的事。” “我不知道。”艾力克斯说,“她在床上有一招……” “立刻给我改变话题。”我说。 “好啦。你有看到阿嘉莎的样子吗?”艾力克斯苦哈哈地比向栖息在传统收银机上,神色不善地瞪视所有人的宠物秃鹰。“看看那个小荡妇。怀孕二十个月了,这对秃鹰来说可长了点。天知道她和什么玩意儿搞过,还有她会生下什么东西。我们有开赌盘,如果你想加入的话……” 接着他突然住嘴,看向吧台对面,下巴都快掉下来。我转身去看,随即皱起眉头。有些人只要走进来,立刻就会让人觉得麻烦大了。艾力克斯的前妻带着惯有的威吓态度,以及过人的自信,大步穿越拥挤的酒馆,一点也不在乎自己步入了一个连大部分天使都知道不要涉足的地方。她身材高瘦,穿着宛如盔甲般的职场套装。她的颧骨突出,化着完全没有柔和效果的职业淡妆,留着一头白金色短发。人们在不确定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情况下让道两旁,因为她显然期待他们让路。她来到吧台前,在我旁边停下脚步,上下打量我,然后不屑地哼了一声。 “哈啰,约翰。一阵子没见了,你看起来就是老样子。但是话说回来,你一直都没什么野心。” “哈啰,阿嘉莎。”我说,“真是稀客。你为什么从商业区伟大的会计事务所跑来这个低级酒窟?他们因为你行为良好而让你休假吗?” “等我死了再说。”她说,“那么,还在扮演私家侦探吗?” “扮演得非常成功。”我说,“你呢?还在扮演人类吗?” 她冷冷地瞪我一眼。“你每次都站在他那一边。” “嘿。”我说,“我还得来这里喝酒呢。你那个年轻的会计师玩物呢?” “罗尼很好,表现得很不错。事实上,他快要成为新进合伙人了,而且他只比我小三岁。你那个疯狂恋枪癖女友呢?” “好吧。”我说,“我会告诉苏西你在找她。” 阿嘉莎不可一世的冰冷笑容消失了。她突然转过头去,将注意力摆在艾力克斯身上。 “哈啰,艾力克斯。看得出来你还是坚持要走低级路线,而且还穿一身黑。” “除非有人发明比黑色更黑的颜色。”他说,“你来这里做什么,阿嘉莎?我以为你不喜欢新生活圈的朋友知道你的出身。” “每个人都有得造访贫民窟的时候。”阿嘉莎说,“我来给你送每个月的生活费。” 她从衣服内袋里取出一个信封,甩在两人间的吧台上。艾力克斯一把抓起信封。 “我要清点吗?” “那是一张支票,艾力克斯。这年头没人在用现金了。” “我在用,酒馆里没有信用额度这种东西。为什么要亲自送赡养费来,阿嘉莎?你之前都是找信差带来的。” “因为我听说你交了个新女友。”阿嘉莎说,面露甜美的微笑,“青少女,艾力克斯?你总是喜欢容易被感动的年轻女孩。” “至少我喜欢的是活人!”艾力克斯突然叫道。 这话让我突然抬头,但是两人都没空理我。他们目光凶狠地互瞪,两人之间的空气几乎起火燃烧。 阿嘉莎朝艾力克斯露出最高高在上的笑容。“我真的要提醒你我们的协议吗?如果你选择再婚,就得自求多福,艾力克斯。我不会再付赡养费了。” “真是典型的你,第一个就会想到那种事情。”艾力克斯说,“而且你胆子不小,竟然好意思批评我所选择的爱人。你背着我跟梅林乱来!” “先等一等。”我说。我知道不该介入,但是此事实在有趣到不容错过。“你跟梅林做爱,阿嘉莎?我们那个死了但是没有死透的巫师,梅林·撒旦斯邦?曾经被埋在这间酒吧底下的那个?你实在太没品味了……” “你对他的了解没有我深。”阿嘉莎说,“他比艾力克斯成熟多了。” “那也只是从起司放太久也会变成熟的角度来看。”艾力克斯说,“那个在背后捅我一刀的浑蛋!他附身在我身上,然后跟你做爱!我花了多年的时间才弄清楚为什么我常常会在奇怪的地方醒来。你用我的肉体跟别人偷情!” “他的床上功夫比你高明多了。”阿嘉莎说。 女人的手段向来低级。 艾力克斯开始动手去拿吧台后方的诸多武器之一,接着努力克制自己。“滚出我的酒吧,阿嘉莎。我的生活从此与你无关。” “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不,你没有。滚。不然我就让你见识见识我自梅林·撒旦斯邦那里继承来的魔法把戏。” 阿嘉莎迟疑片刻,然后大哼一声,转动脚跟,大步走出酒馆。我凝神望向艾力克斯。他或许在虚张声势,又或许不是。艾力克斯看着我。 “当你提起在冒险者俱乐部遇上她姊姊奥古丝塔·穆恩后,我就该知道她会跑来。” “奥古丝塔块头很大。”我说,“非常……亲切。” “她喜欢你。”艾力克斯说。 “我宁愿拿叉子刺瞎自己的眼睛。” 我带着那瓶英灵殿毒液和酒杯走到吧台后方的私人包厢里,打算安安静静地喝酒发愁一番。永远不要涉入别人的家庭纠纷,因为不管说什么,你肯定都会说错话。这也是我坚持不接离婚案件的诸多理由之一。我还记得艾力克斯和阿嘉莎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当年我们都比现在年轻许多。他们是那么快乐、那么充满活力、那么笃定将会一同成就伟大的事业。他们的爱意如同烈火在体内燃烧,而我则心存嫉妒,十分确定自己永远无法找到真爱。阿嘉莎和我向来处不来,但是我们都看在艾力克斯的分上努力假装。 两人结束的时候,真是一下子就结束了,显然是突如其来的决定。阿嘉莎离开艾力克斯,因为他没办法也不愿意离开酒吧;而她打定主意要游历人间,扬名立万。她从来不曾隐藏过自己赤裸裸的野心,但是谁也没想到,某天晚上她会为了追寻梦想而突然不告而别。她从不回头。完全没和任何老朋友联络。她步步高升,而我们没有。我不知道梅林的事情;我想没人知道。但是,如果整件事情都是她一手策划,确保艾力克斯不会阻止她离开,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在他们的关系之中,阿嘉莎一直都是比较实际的人。 我真的希望艾力克斯和凯西的关系能够长久。即使在夜城这种地方,奇迹也是有可能发生的。看看我和苏西·休特,我绝对没想到我们两个会在一起。如今,我们比从前更加亲密。我至今依然会在一觉醒来发现苏西躺在身边开开心心地入睡时感到难以置信。我喝了一大口英灵殿毒液,心想会不会这就是我如此心烦意乱的原因。我是不是要为了搭配这段成人式的男女关系而去过个正常的成人生活?阿嘉莎或许有一件事没有说错,也许该是时候停止扮演私家侦探,去做点真正对人生有帮助的事情了? 又或许,该是时候多喝一杯酒,别想这么多了。没错,这种做法感觉比较对。我倒满一整杯酒。赖瑞·亚布黎安突然出现,问都没问一声就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我瞪着他,他一脸冷漠地瞪了回来。你以为像我这种在夜城里打滚这么多年的人应该已经习惯看见死人了;但是坐下来和活死人交谈向来不是易事。不管是像死亡男孩那种老朋友,还是赖瑞·亚布黎安这种竞争对手……面对会走路、会讲话的尸体总是令我毛骨悚然。 赖瑞·亚布黎安,相貌平凡、身穿昂贵西装、满头杂乱金发、脸色惨白的男人。他死了,而且一点也不在乎让人知道他死了,所以他不会刻意隐藏某些令人不安的特征,像是不会经常眨眼,还有只会在要讲话的时候呼吸。他被自己的伙伴所杀,然后当作某种僵尸召唤回来;而他对此事依然怀恨在心。赖瑞可能算是夜城里名声仅次于我的私家侦探。死亡侦探。后现代主义侦探。他开了家侦探公司,采取很多财团式经营策略,并且在所有对的地方打广告。我礼貌地微笑,将我的英灵殿毒液递给他。他轻轻摇头。 “我不喝酒。我死了。” “没必要如此迷恋死亡。”我说,“死亡男孩可是又吃又喝,还会……” “我知道那个堕落的家伙会做什么!”赖瑞说,“有些死人还有自尊。” “有些死人懂得找乐子。”我说,“你想怎样,赖瑞?我还要忙着喝酒买醉,抱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呢。” “我要你找出我失踪的弟弟,汤米。你还记得汤米吧,泰勒?莉莉丝大战期间在你的看顾下失踪的汤米?至今依然下落不明,很可能已经死去。我不相信他死了。我死也不会相信。如果他死了,我会知道的。他还活着,活在某处,或许迷路了,或许受伤了……你必须利用你那个惊人的天赋帮我把他找出来。” “我尽我所能地保护他。”我说,“当时发生太多事情了,而在任何战争里……都会发生许多坏事。我们遇上暴民,大打出手。一面墙坍倒在汤米身上,然后……我们在混乱的打斗中走散。”我没有告诉赖瑞那群半疯的暴民扑向半埋在砖墙下的汤米。我没有提起汤米的惨叫声。“一切结束后,我有回去找他,但是完全不见他的踪影。为什么现在跑来找我,赖瑞,事情都过了这么久?” “因为哈德利决定要插手此事了。” 这个名字似乎带来一阵突如其来的死寂,四面八方都有人迅速抬头。有些人起身离开,还有人就这么消失在空气中。整间酒馆笼罩在一股“喔!狗屎”的气氛中…… 夜城里的所有人都听说过亚布黎安三兄弟的家族故事,知识通常是自保良方。他们的父亲是戴许·亚布黎安,著名的秘密探员,三○年代的私家调查员。母亲名叫雪莉·丹·阿戴尔,魅影女士,来自同样年代的变装冒险家。他们结婚后没多久就生下了长子哈德利。接着在一九四六年时,为了追捕逃亡战犯“恶魔爪”而进行时光旅行。他们跟着他穿越一道时间裂缝,最后出现在一九七三年。 之后他们又生了两个儿子,赖瑞和汤米。他们消失期间,哈德利踏上自己的道路,建立起自己的名声,成就甚至超越了父母。六○至七○年代间,他代表夜城的当权者,就像渥克一样。哈德利……就是老大。渥克所知的一切都是从他那里学来的。但是接着……发生了一件事。没人知道是什么事,或许有人知道,但不肯说,这在夜城里可算是闻所未闻。在那之后,哈德利就像变了个人,变得有点怪……他离开当权者,踏上禁忌之道。 即使在夜城这种地方,依然存在着某些禁忌之道,有些遭到封闭、上锁,并且严加看管的门户与道路——只有最强大与最固执的人才能进入。这并不是因为这些地方太危险,或是有太多人进去后没有出来……夜城一直相信每个人都有权自行选择下地狱的方式。问题在于,有些自那些地方回来的人会变得非常诡异,并且接受过恐怖的改造。 人们低声谈论蓝光之屋,一个很多人被诱惑进入,但只有少数人出来的地方;就算出来了,他们也不再是人类。他们变成蓝色小子,身体被掏空,然后塞入其他东西。他们透过人类的双眼研究我们的世界,并且把我们当作玩具般玩耍。他们也会饥饿……非常饥饿。只要一确认他们的身分,渥克就会立刻下令格杀,但是他们的肉体很难杀死,而且总是空壳。在情况一发不可收拾,渥克认定夜城里出现太多蓝色小子后,他发起了一次猎杀行动。他敲响战鼓,挥舞钞票,而我们则全部赶去;奖金猎人、杀手,还有像我这种热心公益的普通市民,一心只想赶跑那些可恶的家伙。酬劳很优渥,风险很高,但是不管我们杀了多少,蓝色小子总是源源不绝…… 苏西非常期待这种猎杀行动,我想那就是她心目中理想的杀到饱自助餐。 蓝色小子、堕落博士,这下还加上收藏家。他们全都透过他人的眼睛看世界。而就是这种时候让我觉得,冥冥中有某个人在试图传达什么讯息…… 哈德利·亚布黎安离开当权者后,就跑到地下去了——一路跑到最底下。他进入位于世界之下的世界,来到幽暗境地;他在深层学院,黑暗学院就读。那是唯一可以了解现实真正本质的地方。大多数学生都被当掉了。他们死去,或是发疯,或是又疯又死。就像恶名昭彰的疯狂数学魔法师西吉斯蒙德一样。我曾经与他合作过一个案子,当年人们还称呼他为“疯子”。上次听说时,他还安安稳稳地在茧中沉睡。没人肯定破茧而出的会是什么东西,不过为防万一,渥克安排了武装守卫看守它。 然而,有些资质非凡的人能够读完整个课程,取得强大力量以及奇特转变之后回到地表世界。像是哈德利·亚布黎安。如今他行走于暗影之中,介于生与死、光与暗之间。或许超越它们。现实探长哈德利·亚布黎安,专门调查攸关现实存亡案件的侦探。如果他决定介入…… “喔,糟了。”我说。 “一点也没错。”赖瑞·亚布黎安说。 “莉莉丝大战期间,他为什么没有出面?”我说,免得说出一大堆不该说的话,“我们需要他的帮忙。” “谁说他没出面?”赖瑞说,“当时情况十分混乱,而哈德利总是以更宏观的视野掌控大局。你难道没想过天堂与地狱为什么没有直接介入莉莉丝大战?你真的以为你母亲有办法阻止他们?他们为了找寻堕落圣杯,就曾派遣一大堆天使进入夜城。” “天使战争不是我引起的!”我说,或许有点太大声了。 “我没说是你。”赖瑞说。 “抱歉。”我说,“我对那件事有点敏感。继续。” “重点在于,传说哈德利曾出面阻挡天使进城,让我们自己打赢莉莉丝大战。” 我看着他很长一段时间。“他真的有本事这么做?” “谁知道?谁知道他们在深层学院里把他变成什么了?现在他是现实探长。” “有道理。” “说够哈德利了,我是为了汤米而来的。” “好吧。”我说,“来聊聊汤米。存在主义私家侦探,擅长可能发生又可能没发生过的案子。是个好人,但不算太聪明。” “不。”赖瑞说,“他要是聪明的话,就不会相信你会守护他。但是此事不只与他有关。我深入调查汤米失踪案,发现有越来越多人……在莉莉丝大战过后失踪。我列出了一份战后下落不明的大玩家和小玩家的名单。没有理由、没有动机、没有任何线索。这些都是有能力照顾自己的人。你认识,或是听过的人。我不禁要想;是不是有人利用战后的混乱来……除掉某些人?我花了一段时间才列出这份名单,不过我相信这一定代表着什么意义。这份名单上的人一定有所关联。看一看。” 他交给我一张昂贵的花押纸。他的手和我短暂接触,皮肤冰到触手生痛,仿佛他死去的肉体可以吸收我的体温。我没有抽回手掌,但是我尽快自他手中取过名单。厚厚的纸张在我打开来时啪啦作响。三十七个名字,或多或少都算熟悉。有些名字令我吃惊:垃圾男奇妙哈瑞德、野蛮主教、天谴女士、伊果修女、救世肯恩、呢喃女士。好人、坏人、不好不坏之人。有些曾与我合作办案,有些我认识,有些我会过个马路避开他们。但是,我知道这份名单上的所有人都各有强大的力量。 “好吧。”我说,“我相信你。这些人有什么共同之处?” “他们全都认识汤米。”赖瑞说,“每一个人。” “汤米交游广阔。”我想了想,“谁有足够的实力让这些人统统消失?” “或许是想要铲除竞争对手的人。”赖瑞说,“但是……为什么找上汤米?他又不想出名、成为大人物,或是取得强大的力量。我唯一看出来的,就是他跟这群人有相同的社交圈。我必须知道我弟弟究竟怎么了,约翰。我要知道原因。你愿意和我合作调查吗?” “没有酬劳,是吧?” “你欠我的,约翰。你向我保证过会照顾他。” “我确实说过。好吧,就这么办。我也很好奇汤米·亚布黎安到底出了什么事。” “苏西·休特有空参与办案吗?” 我扬起一边眉毛。“你认为我们会遇上麻烦?” “随时都会。” “不幸的是,她没空。渥克请她前往城郊去猎杀一笔奖金。西普顿老妈又设立了一间婴儿复制中心,苏西受命暗杀她,好让她关门大吉。西普顿老妈拥有私人部队,所以苏西应该会乐上好一阵子。你真的认为我们会遇上强大阻碍?” “没错。”赖瑞说,“而她是我唯一可以想到不会惧怕哈德利的人。” “你对他有什么看法?”我小心问道,“我是说,他是你哥。” “我不再知道哈德利是什么人了,我听说过一些故事……” 我点头。我们都听过现实探长的故事,而这些故事的结局通常都不怎么样。 “我失去了一个兄弟。”赖瑞突然说道,“我不要失去另一个。汤米……根本不该当私家侦探。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讨父亲欢心,同时也是因为他取得了那个存在主义的特殊天赋。他是打牌赢来的,你知道,用一对三唬赢了。所有人都难以置信。事发当时我在现场,而我至今依然无法相信。我邀请他来我们公司上班,这样我就可以教他一些办案手法,在他可以自立门户之前照顾他。但是,汤米……总是喜欢独来独往。或许他的做法没错。到最后,我甚至没办法阻止自己的伙伴杀了我。” “为什么来找我?”我过了一会儿说道,“毕竟,你有一整间公司的人作为后盾。” “他们的能力都不足以承办此案。”他冷冷地道,“见鬼了,或许就连恶名昭彰的约翰·泰勒都没办法与哈德利·亚布黎安正面冲突。但是我孤掌难鸣。我需要强大的后援,以免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再说,这是你欠我的。你保证过汤米和你一起会很安全。” “没错。”我说,“我保证过。你以为我知道不该做出这种承诺。”我看着他一会儿,“你向来……不认同我的做法,赖瑞。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真的侦探。不像我,或是我父亲。我们都是以正常手法办案:询问证人、搜集证据、从线索中找寻答案。你有一半的工作都是依赖天赋解决,而剩下来的部分就靠猜测、直觉,以及威胁他人说出真相。你不是专家,只是个有天赋的业余人士。我愿意跟你合作,是因为万一我们真的遇上哈德利,我需要有能力以毒攻毒。”他突然凑上前来,张大冰冷的蓝眼瞪我,“我要你用天赋去找出汤米。” “我早就试过了。”我说,“大战结束后立刻找过,之后又找过许多次。你以为我不在乎吗?汤米是我朋友。但是我到处都找不到他。他没死,不然天赋会让我看见他的尸体。可是夜城里面完全没有他的踪迹。” “谁有办法藏到让你找不到的地方?”赖瑞问。 “好问题。他没离开夜城,我问过一些人。但是他又不在这里。”我仔细打量赖瑞,“当然,我不是坐在这张桌子旁唯一拥有天赋的人,是不是?你也有把魔杖,赖瑞。精灵魔杖。你为精灵做过什么?竟然让仙后麦布送你一把精灵武器?” 他笔直地看着我,眼睛眨也不眨,不自然地僵在椅子上,“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你绝对无法想象我知道多少事。”事实上,我是在一场宴会中偷听到的,但是我不打算向他坦白,“还有,我刚刚才跟普克合作一件案子。” “你交游广阔,是不是?”赖瑞说。他不打算再说什么。 我决定暂时改变话题。“你是新任当权者的一员,为什么不找他们帮忙?” “因为事关哈德利。这是家族事务。” “刚刚想到一件事,”我说,“不是什么好事。会不会是哈德利让这些人失踪的?” “我不认为他会伤害自己的弟弟。”赖瑞说,“我绝不会相信。” “他是你哥。”我说,“但是你怕他,赖瑞?” “怕哈德利?喔,是呀……我们在我小时候相处愉快。对我而言,他比较像是超酷的叔叔,而非兄长。但是,接着他离家了,跑去深层学校,当他回来后……我甚至无法忍受和他待在同一个房间里。我们都没办法。光是看着他……就像是凝视太阳。没有人应该绽放那么强烈的光芒。我不知道现实探长是什么玩意儿,但是他肯定不是我所认识的哈德利。我甚至不敢肯定他还是人。” 又到改变话题的时候了。 “那么,”我说,“你不喝、不吃,也不……” “不。”赖瑞说,“什么都不。我死了,我不需要生命的消遣与假象。” “那你都干些什么?” “保持忙碌,避免去想我的存在状态。” “你不喜欢身为死人?我听说有些好处……” “我不睡觉。随时都很冷。当我触碰东西时,感觉就像隔了一层手套。我永远不会疲累、不会喘气、不会感受到任何重要的……事物。我没有任何身为人的感觉。没有任何好处值得用这一切去换取。” “如果你这么讨厌当僵尸。”我小心说道,“为什么还要继续当下去?夜城里有很多人可以……让你安息。” “我知道。”赖瑞说,“我跟其中一些谈过。但是我必须继续当僵尸,因为我害怕接下来可能得面对的状况。我曾做过一件坏事,在我年轻愚蠢的时候。我做过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所以必须继续待在世上,直到拨乱反正为止。”他缓缓摇头,“跟那把魔杖有关。一切终究会回归到那把魔杖上头。” “你做了什么,赖瑞?”我问,“你为了取得魔杖,做了什么?” “我帮助仙后麦布离开地狱。” “什么?”我说,“怎么可能?更重要的是,为什么?麦布是最可怕的远古怪物之一!所有人都知道这点!” “我不知道自己扯入了什么事!我以为那只是另一份差事。当时,我还不是私家侦探,只是宝藏猎人,试着建立名声。而我在美女面前总会变成傻瓜。” <hr /> 注释: 第四章 宝藏猎人赖瑞·亚布黎安 “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个故事。”赖瑞·亚布黎安道,“我能对谁说?谁会相信我,并且相信不是我的错?” 只有活生生被逐入地狱的人才能离开地狱,回到活人的世界。想要达成这个目的,你需要一扇地狱门、一个灵媒,还有一个容易上当受骗的傻子。 当时,我比现在年轻多了,自以为无所不知,打定主意不跟随我知名父亲的脚步。我想要更伟大的冒险,更加光彩夺目。我想要成为夜城的印第安纳·琼斯,自古老的藏宝地挖出遭人遗忘的宝物,然后以一辈子都花不完的价钱售出。我在夜城图书馆里耗了很多时间,耐着性子埋首在零散的书柜与私人藏书里翻阅日记、年鉴,以及不为人知的历史。寻找能够指引正确方向的线索,带我走向某些自历史指缝滑落的无价之宝。夜城里有不少宝藏猎人,但我自认从来没人像我采取这么有条理的研究方式。有时候,你唯一要做的,就是仔细搜寻而已。 我刚满二十岁,已经弄到了一些战利品。我找出了一些重要的物品:七层纱的真品之一,也就是莎乐美为了取得施洗者约翰的头颅,在她父亲面前跳舞时所脱去的薄纱;一副由萨德侯爵头颅中的牙齿所制成的假牙;还有一把戳刺先生的匕首。虽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但是足以建立一定的声望,收入还算优渥。 我要找出某种特别的东西、重要的东西,能让人们坐直身子集中注意的东西。圣杯、石中剑,或是梅林·撒旦斯邦失落的心脏。把目标放大,成就自然就大;那个年纪的我会说很多这种励志鬼话。 那天晚上,我在骗徒酒吧里喝着一杯冰镇梅洛葡萄酒。那是一间非常高级的小店,酒客都是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愿意不择手段爬上顶峰的年轻志士,就是那种跑去交换名片,而非口头上互相介绍的地方;人们会露出鲨鱼般笑容、像只孔雀般悉心打扮,还会在目标没发现的情况下暗中捅他一刀。骗徒酒吧是个舒适而非时髦的场所,有着一尘不染的橡木镶框墙、铺满衬垫的包厢,以及最令人心情愉快的背景音乐。就夜城的标准来看,这里正常优雅得令人耳目一新;一个宁静祥和的绿洲,从来不曾人满为患,因为人们不会为了追求宁静祥和而前来夜城。 这地方的老板是个身穿花呢套装、佩戴珍珠首饰和夹鼻眼镜的好脾气老太太。一头灰发、慈祥和蔼,谈起钱来整个人就像支捕兽夹。伊莉莎·福利顿女士,永远愉快、永远热情、概不赊欠。只有在没办法的情况下,才会使用吧台后方的霰弹枪。她从前办过一间私立女子学校,后来学生烧掉校舍,将半数教职人员献祭给一个巨大的柳条人。真是一群慷慨激昂的女孩。福利顿女士会在第二杯柠檬波特葡萄酒下肚之后幽幽地道。 当晚,我都在与海滩拾荒者聊天,他是个充满军事风格的干扁瘦子,一天到晚在夜城里多到数不清的奇珍商店与旧货卖场里找寻各式各样的好货。那些地方专门买卖经由时间裂缝进入夜城的奇物,也有一些是来自其他空间与现实的观光客与侨胞的口袋。这类物品大部分都是垃圾,但是海滩拾荒者有办法在沙漠中找出一只国王企鹅,并且在卖出之前教会它说话。他那个礼拜收获颇丰,所以我让他请客,然后耐心地听他以轻描淡写的语调炫耀他的战利品。 “莎士比亚首份对开本《弥补之爱》。欧森·威尔斯的‘黑暗之心’小卷录影带。一张采石工乐团的四十五转唱片;遗憾的是,已经放到快烂掉了。我非常喜欢平行时空的历史,不过我宁愿没看过某本一九五○年代《花花公主》杂志上,休·海夫纳年轻时的裸照。喔,还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烟灰缸,用狼人的爪子做的;很棒的小东西,只是有个尴尬的习惯,就是会在满月时变回人手;这有点吓人,如果转变时你刚好在上面压熄香烟。” 我在等他说到换气时趁机吹嘘一下自己的战利品,结果却越过他的肩膀看见有个非常美丽的女孩走了进来。年轻活力,充满朝气,仿佛走在游行队伍前方般地大步走入酒馆。她身穿紧身t恤与更紧身的牛仔裤,外加牛仔靴以及各式各样小配件。肌肤净透到仿佛会发光,深邃的大眼,鲜红的嘴唇,短短的金发。她毫不费力就让我目瞪口呆。好吧,美女在夜城里多到根本不值钱,但是她……与众不同。 当她停在吧台中间左顾右盼时,四面八方的交谈声统统安静下来。所有年轻人统统跃跃欲试,打算攫取她的目光,结果却在她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的同时受到冷落。她轻快地走到我身旁。海滩拾荒者失望地轻叹一声,优雅地让出座位,跑去找别人聊天。我显然已经名草有主了。那个女孩晃到我面前,面带灿烂的微笑。近距离下,我看见她的t恤上印有著名的“如果还要问价钱,那你肯定付不起”字样,还有她t恤底下没穿胸罩。我对她轻松微笑,仿佛这种事每天都在我身边上演,然后比个手势,请她将可爱的小屁屁放到我身旁的高脚椅上。她发出愉悦的声音,坐上椅子,张大眼睛看着我。 “别坐得太舒服了,亲爱的;你不能留在这里。”福利顿女士以一种我不曾听她用过的冷淡语气说道,“我们不欢迎你这种家伙。喔,没错,我一眼就把你看穿了;别以为我办不到。” 女孩噘起俏唇,对我眨眼。“我可以留下,是不是,亲爱的?” “当然。”我说。 福利顿女士大哼一声。“真是盲目。”她说,“这种事总是以悲剧收场,但是从来没人要听我的。”她严峻地看了女孩一眼,“不准在店里惹是生非,年轻的小姐,不然我会放狗咬你。” 她走向吧台另一边。我有点担心,从没见过福利顿女士拒绝接待任何口袋里还有钱的客人。 “她真的有养狗吗?”女孩问。 “只是打个比喻。”我说。 “嗨!”女孩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语气愉快地对我说道,“你是赖瑞·亚布黎安,我是波莉·博金斯,你会很高兴认识我!因为我即将让你成为梦寐以求的有钱人。” “啊,”我说,“是来谈生意的,是吗?” 我的失望必定写在脸上,因为她开心地咯咯娇笑,并且用力在我大腿上捏了一把。 “生意第一,享乐第二。世界就是如此运作,亲爱的。” “你打算怎么让我变成有钱人?”我问,努力装出一副经验老到的硬派模样。 “你是宝藏猎人。”波莉轻快地道,“人人都知道。我知道一个大宝藏的藏宝地点,光是在你耳边轻念这个宝藏的名称,就会让你流下喜悦的泪水,下体忍不住兴奋勃起。” “你以为你找到什么?”我礼貌地问道,“或许有人卖给你一份古老地图,还是一本有密封条的书籍?你不能相信在夜城里买到的所有东西,这里连假货都年代久远。喔,好吧,来吧,让我惊喜。你到底找到什么,波莉?” “我听说你对亚瑟王年代的物品特别感兴趣。”波莉说。 我忍不住眼睛一亮。“是什么,插在石头里的剑?” “更棒的东西,”她说,“那把剑的首任持有者。啊,我就知道这句话能够让你坐直起来集中注意。我知道要上哪儿去找湖中仙女,她在一块冰中冻结数世纪,打从亚瑟王年代以降,就在时间的摧残中,一直到现在。坎莫洛特沦陷,石中剑回到她手中后,她就被冰封在自己的湖里。想想看,如果能将她自冰冢中释放出来,会有怎么样的可能性!她可以告诉我们的一切,亚瑟王年代的事迹。想想看,我们能在历史中取得怎样的地位!” “想想我们能赚多少钱!”我说。 “没错!” “你是怎么……?” “拜托,”波莉说,“请让女孩保有一点秘密。重点在于,如果一个人去,我觉得不太……安全。我需要一个伙伴,而我选择了你!你要说你很感激。” “我很感激。”我说,“真的。但为什么选我?有很多经验比我老到许多的宝藏猎人都会很乐意帮助你的。” “我要找的是伙伴,亲爱的,不是一有机会就把我踢出去,或是拿点钱就想打发我的家伙。”波莉说,“再说,我喜欢有野心的男人,愿意为了宝藏远走他乡的人。你提供肌肉,我提供脑袋。就这么说定了吗?” “你想要个能在枪林弹雨中推到前面挡子弹的人。”我说。 “一点也没错!”她轻拍小手,热切地看我一眼,“这段旅程将会乐趣横生……所以,要不要加入?还是我该去找……梦想比较远大的人?” 我并不是非常愚蠢,也没有完全迷失在她的魅力中。就像所有好的骗术一样,这件事好得不像真的。我知道她很可能只是想找人处理所有麻烦事,然后在她带着奖品远走高飞之后,留下来背黑锅。但是她很漂亮,而我很年轻,我以为在遭人背叛和伤害时可以应付得来。有部分的我……希望这件事是真的,希望她没搞鬼。 而且,我真的很想藉由一个大发现来打响自己的名号。 “要找到湖中仙女,”波莉·博金斯在我们离开骗徒酒吧,踏着轻快的脚步穿越又黑又脏的街道时说道,“必须开启一扇非常古老、非常特殊的空间门。想要达到这个目的,我们需要几样特殊的稀有物品。把它们想成是岩石里的岩石抛光机。” “空间门?”我问,努力隐藏语气中的惊讶,“难怪你不想自己一个人干。开启这种门户,只要犯下一点小错,我们都有可能面对其他空间、其他现实……甚至可能是天堂与地狱。如果古老的故事有半数是真的话,而你无法想象有多少故事是真的。” “我不是生手。”波莉说,语气有点冷淡,“我以前做过这种事。只要在空间门前,以正确的顺序摆设正确的物品,它就会像被搔肚子的狗一样乖乖听话。所以,想来点拾荒之旅吗?太好了!首先,我们需要一把魔杖。说确实点,需要一把精灵魔杖。” “喔,真是越来越精彩了。”我说,“一把精灵武器?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精灵从不贩卖、交易或是放弃任何自己的武器,所以这类武器都是遗失、遭窃或是迷路才会流落在外。它们异常危险、威力强大、几乎都设了陷阱。有人找到精灵武器时你一定会知道,因为拾获者通常会血肉横飞。有人说要解决宿敌的最佳办法,就是送他精灵武器。” “等你不再换气过度了,我可以指出一点,就是你说的我都知道吗?你想要跻身强者之林,赖瑞·亚布黎安,这就是最好的机会了。有失才有得。还是说我强壮勇敢的宝藏猎人竟会害怕一点妖精魔法?” “我当然怕!任何脑子里有两颗活细胞的人都知道要怕!我可不想变成某种小小黏黏、体内还有眼珠飘浮的东西。但是我说过要加入,就会加入。魔杖在哪里?” 她咧嘴而笑,一脸羞涩地对我眨眼。“想去盗墓吗?” “叫我印第。”我认命地说。有些事情做了,就得做到底。 她带我前往诸神之街,我们大步走在街道中央,和各式教堂与神庙、其中的神祇和祂们的信徒保持距离。我们遇上了一场鱼雨、无端自燃的石像鬼,以及如风滚草般在街上滚动的闪电球。诸神之街典型的天气。一名遭到驱逐的神祇凄凉地坐在本来属于他的神庙外人行道上,紧紧抱着仅存财物。诸神之街的规则十分严格,你如果无法招收足够的信徒,就得把机会让给有办法的神。所以,这个头顶黯淡光圈的小灰人这下就必须自己想办法在世界上生存,不能当神了。他不再是神。很多这种家伙最后都跑去上谈话性节目,贩卖他们悲哀的故事。还有更多沦落到老鼠后街的大纸箱里,在街角乞讨零钱度日。聪明人就会停下脚步,在他们伸出的手上丢下一点零钱,因为命运之轮随时都在转动,天理报应是种非常可怕的力量。 “我不认得他。”波莉在我们路过的时候说道,“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这不是很可悲吗?” “诸神之街上有半数神祇都是骗徒、冒牌货,以及装模作样的家伙。”我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肯定语调与自大说道,“这里猎食的人比祷告的多。” “不可能全都是骗子。”波莉说,“这里一定有货真价实的神。” “为防万一,你最好离那些家伙远点。” 她笑。“我是不是该假设你不信教?” “我看重事实,而非信仰。”我说,“我追寻宝藏,而非奇迹。此生有趣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不用去管来世。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埃及皇室身后葬在金字塔内,确保遗体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受人守护与景仰。”波莉轻快地道,“我们都知道这种做法的结果如何。但是,其中有名法老王做得更绝,利用古老的埃及魔法将他的陵寝送入时空,前往某个永远安全的地方。结果它来到诸神之街这里,最初的防御魔法藉由信仰金字塔内神祇的信徒累积数世纪的信仰力量而加持到顶峰。这里是夜城,多年来很多人曾试图闯入金字塔,包括一些想要抢地盘的神祇。但从来没人成功闯入过。” “先等一下。”我说,“这一切和精灵魔杖有什么关系?” 她同情地看着我。 “你以为法老王是从哪儿得来这么强大的魔力?古代精灵的足迹遍及世界。” “酷。”我说,“我一直想要见见木乃伊,然后把它抢到只剩一条内裤。” “近年来,那座陵寝遗世独立,没有人崇拜,没有人打理,几乎被遗忘。现在它理所当然地沦为知名景点之一。观光客会来照相,然后赶去更有趣的地方。没人注意到陵寝的魔法防御已经随着信仰的逝去而逐渐减弱。只要非常非常小心就可以进去。” “你怎么知道这种事?”我直言相询。 “你不是唯一喜欢在图书馆里研究的人。我在研究另一件事的时候查出此事,事情常常就是这个样子。接着,我在奇妙哈洛德的古董店里找到一面放大镜。”她随手一比,放大镜凭空出现。它看起来就像支普通的放大镜,但我没把这话说出口。波莉对我露出灿烂的笑容,嘉奖我圆滑的处世方式,然后继续说下去。“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不然绝对不会卖得这么便宜。这是一把远古的埃及法器,可以直接带领我们前往陵寝中心。” “我们要怎么进去?”我问,“走过去敲门吗?” “有侧门。”波莉说,“我知道在哪儿。” “你当然知道。”我说。 结果,被世人遗忘的法老王陵寝是座非常朴实的建筑,将近二十尺高,十尺宽。金字塔橘红色的巨砖黯淡残破,有些地方甚至坍塌了;尽管如此……还是让人觉得奇特。这座金字塔位于古老维京正统风格的华丽教堂,以及布满扭动藤蔓的大地之母神庙之间,依然维持着黑暗、阴森的气氛。它出现于此,不是为了让人喜爱或欣赏的;它是一座功能导向的简陋建筑,风格简约而质朴。它必须执行一项任务,经历千百年后,它依然还在执行这项任务,而它附近的众多教堂全都在历史的脚下化为尘土。这座陵寝是为了超越永恒而建的;透过精灵武器的魔力加持,它很可能永恒不朽。 我站在数千年的历史之前,在它的阴影下自觉渺小又微不足道。当然,我不能让波莉看出这点。于是我仔细打量它,假装嗤之以鼻,仿佛曾见过更雄伟的建筑,丝毫不为所动。 “有点小。”我说,“不会是一座金字塔盆栽吧。” “少无知了。”波莉轻声说道,“这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金字塔的其他部分在诸神之街的地底,深到从来没人见过塔底。” “那最好有电梯。”我说,“我讨厌楼梯。” 波莉不理我,透过放大镜仔细研究金字塔。她突然面露微笑,将放大镜交给我。我小心接过,将镜片拿到眼前。透过放大镜,我看见一座由复杂狭窄通道组成的巨型迷宫,在整座金字塔内部交错纵横,不停下降、下降,再下降。迷宫复杂到令我头痛,我立刻将放大镜交还给波莉。她再度随手一比,放大镜立刻消失。我跟着她绕到金字塔侧面,沿路仔细打量她,终于开始发现波莉·博金斯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她带我沿着金字塔侧面前进,来到一条满是垃圾的肮脏巷子,里头有些垃圾还在动。我们小心地绕过或跨过垃圾,最后停在一块看起来与金字塔其他部位没什么不同的墙面。波莉凑上前去,数了数砖阶,然后毫不犹豫地推动砖块,顺序复杂到我都看不懂。我目光锐利地盯着她看,但是她的眼里只看得到面前开始后退的墙面。确实是一扇侧门,门后是一片黑暗与死寂。 “先等一下。”我说,“我身上有火把。” “男孩子和他们的玩具。”波莉轻轻说道,“学着点。” 放大镜再度回到她手中。她高举放大镜,一道耀眼的光芒破镜而出,如同探照灯般驱走黑暗。波莉跟随灯光进入陵寝,我迅速跟在她的身后。我们步入窄道不到三步,侧门已经在一阵细微的声响中自动合上。 波莉高举放大镜,但是它的光芒难以穿透眼前沉重的黑暗。她依然满怀自信地大步向前,根据放大镜所显示的影像,毫不迟疑地左弯右拐。我希望放大镜也会提醒她哪里有陷阱,古埃及人可是以恐怖万分的幽默感而闻名于世的。 这些通道令我毛骨悚然。身为宝藏猎人,我曾到过更可怕的地方,更加恶心、肮脏且危险的地方,穿越深及大腿的泥巴,爬过刚好容我通过的泥道;但是这次感觉不太一样。这是属于死亡的地方。空气干燥、尘土飞扬,我必须深呼吸才能吸入足够的氧气。天花板低到必须微微弯腰,两边墙壁上刻满象形文字,而我一个字也看不懂。我从来不曾想过要学埃及象形文字,从没想过会跑到一座真正的埃及金字塔里。真的,你不会想到这种事。 随着我们越走越深,将诸神之街抛在脑后,温度开始持续下降。死寂带来沉重的压迫感——除了我刺耳的呼吸声以及双脚轻踏石板地上的脚步声外,完全没有任何声音。我冷得发抖,但是低温似乎没有对波莉造成影响。她对深入陵寝这件事似乎毫不在意,她的掌心稳稳抓着放大镜。我真的应该多问她一些问题的。 我们不断下降,不停转弯,跟随如同探照灯般照亮前方道路的放大镜前进。光线照过时,墙上的象形文字仿佛在翻滚扭动,像是迫切地想要警告我们什么,而我们的脚步声在如此沉闷的空气中掀起了不该掀起的回音。这时波莉越走越快,自信满满地走过一条又一条的石道,我必须加快脚步才能跟上。我呼吸急促,抱紧身体御寒;不过有部分的我却越走越兴奋。陵寝里就该是这种感觉。 最后,终于,我们来到墓室。没有警告,没有提示;我就这么转过一个普通的转角,然后就到了。波莉突然停步,我差点撞上去。她左右移动放大镜,强光照亮所有细节,巨细靡遗。陵寝本身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只是位于金字塔深处一座方方正正的石室。这里的地上与天花板上刻满象形文字,四面墙壁也都是,我敢肯定这些文字所散发出来的强烈警告意味完全是出于我的想象。波莉蹲下去检视地板上的一些标记,一脸专注地皱起眉头,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沿着刻痕触摸它们。她脸上的表情一点也不像那个在骗徒酒吧里找我搭讪的少女冒险家。她看起来……更成熟,更老练,而且感觉不是很好。 她突然起身,对我浅浅微笑。“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是一些普通的警告与诅咒。真是业余之夜。现代魔法比古埃及时代进步多了。我身上那半打护身符随便一个都可以抵挡这些东西。” “不要太自大了。”我谨慎说道,“谁知道那把魔杖在诸神之街这么多年下来吸收了多少魔力。” “喔,闭嘴,你这个大孩子。我们很安全。看看你,竟然被木乃伊的诅咒吓得发抖。” “很冷。”我带着一点自尊说道。 “冷吗?我没注意到。我都忙着专心找路。尽管如此,我想保险点总是没错。” 她自牛仔裤中取出一枚骨制护身符,朝四面八方挥来挥去。我们等了一下,毫无动静。四周保持寂静,放大镜光芒外的黑影中没有任何东西扑出来。波莉对我露出不可一世的表情。 “有用吗?”我问,想要肯定一点。 “这个嘛,护身符没有爆炸,我们也没有,这通常是个好现象,所以……当然有用!相信我,亲爱的。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是呀。”我说,“我相信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这才是好孩子。”她心不在焉地道,再度凝望放大镜。放大镜的光线在我们前方的墙面上缓缓移动,接着突然停住。 “那里!”波莉说,声音因为期待而有点沙哑。“找到了。墓室入口就在这面墙的另一边。我们即将看到数千年来无人得见的东西……然后偷光它们!帮我解决门锁装置。” “你认为过了数千年后,门锁还会有用?” “当然,亲爱的。这些锁结合科技与魔法,或许依然自精灵魔杖中撷取力量。法老王期待有一天能够重返人间,走出陵寝,进入来生。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我们通力合作,仔细检查墙壁,要压、要转、要移动的地方似乎都自动出现在放大镜中,仿佛有人带领我们解开一道复杂密码锁。我觉得越来越难专注,好像我们正遭到某种看不见又充满敌意的东西监视,好像石室中不光只有我们,还有第三者跟我们待在一起。我凭借强大的意志力与自我约束强迫自己不要一直回头张望。而且我确定要是回头了,波莉一定会说些十分刺耳的话来讽刺我。 最后一道手续终于完成,整面墙缓慢平稳地沉入地板,露出位于后方的墓室。空气微微扰动,一阵防腐香料的味道扑鼻而来。墙壁持续下沉,接着一双发光眼珠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差点叫出声来。我后退一步,伸手去拔插在隐藏式枪套中的手枪。波莉站在原地,放大镜的光线照射在一座以染料绘制五官的高大石像上。石像的双眼是金叶子。墙壁完全陷入地面时,我整理仅存的自尊,走上前去,再度站到波莉身旁。 她没说什么,将全副心思放在眼前的墓室中。 石棺位于墓室正中央,四周摆有六座真人尺寸的雕像,绘制成永不闭眼的守卫模样。墙壁上刻有更多象形文字,当然,还有几幅大型画像,多半是法老王的家属。一大堆陶罐存放着于制作木乃伊过程中移出体外的内脏。还有其他较小也较朴实的陶罐,存放着为来生准备的谷物、种子与水果。一堆堆我这辈子从未在同一个地方见过这么多的黄金制品零星散置于墓室的地上。 传说人不能靠金钱购买进入来生的权力,不过这位法老王显然开价甚高。 “把你的眼睛放回脑袋里,亲爱的。”波莉说,“没错,那些都很漂亮,但是我们不是为了它们而来的。” “那是你的看法。”我说,“这可是座金矿呀!” “但是它们哪儿也去不了。我们得用卡车才能运送这些黄金,更别提武装守卫了。等我们找到魔杖以后,随时可以回来拿。这些黄金待在这里非常安全,但是湖中仙女就不一定了。她还是我们的目标,对吧?” “没错。”我不情愿地道,“黄金再找就有了,湖中仙女只有一个。” “一点也没错!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知道这把魔杖该从何找起吗?”我问,“我没看到它。” “当然看不到。”波莉说,“这么有价值的东西不可能随便放。法老王把它带在身边,在石棺里面。” 我沉思地打量石棺。八尺长,上面镶满宝石与金叶子,整个棺盖雕刻成其内法老王的造型。非常壮观而牢固。波莉假装阅读其上的标记。 “还没死,只是在休息。” “这话只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我说,“我想你身上没带铁撬?” “不要老想着用蛮力,暂且不用。”波莉说。她缓缓沿着石棺绕行,透过放大镜仔细研究石棺,从头到尾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这上面应该会有非常特别的陷阱。”她在片刻之后说道,“机械式与魔法防御,只要有人接触棺盖就会立刻触发。但是在我看来……它们全都没用。被解除了。我只能假设是我的护身符加班工作的结果。” “那也好。”我说,“我们可不想吵醒睡美人。我看过那些电影。” “我们应付得来。”波莉不屑地道。 “不要太有自信。”我说,“这具木乃伊在诸神之街底下吸收信徒的力量这么多年,天知道已经变成什么玩意儿了?” “只要我的防御魔法没有失效,它就只是另一具绑满绷带的尸体。”波莉坚决地道,“如果他坐起来,你一巴掌给他甩下去就好了。赖瑞,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在听别的声音。我听见一阵拖行的细微脚步声。我听见翅膀振动的声音。我听见我自己的心脏在胸口撞击。墓室中存在第三者的感觉强烈得难以承受;对方十分接近,充满威胁。我一直想象透过眼角看见的雕像正在缓缓转头看我。那些都只是感觉。我不会被它们愚弄。但是我越来越认定某人或是某种东西晓得我们来了,而这里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我认为石棺内、棺盖下,法老王的双眼是张开的,并且向上凝望我们。 波莉移动到我身旁,用力捏我的手臂。 “赖瑞,冷静点。我们很安全。早知道你这么容易受惊,我一定会选别人的。” “我没事。”我说,“没事。我们打开棺盖,拿走目标物,然后离开这里。” “正合我意,亲爱的。木乃伊将魔杖握在左手,我们只要移开棺盖一点点,可以伸手进去拿就好了。” 即使我们两人连推带拉,石棺棺盖还是不愿移动。它勉为其难地向旁侧移,一次移动数寸。凝止的空气中传来阵阵磨擦的回音,其中夹杂着波莉和我压低嗓门的咒骂声。我们使尽全力推开棺盖,慢慢地,慢慢地,石棺开启一条缝,露出石棺内部,以及里面的木乃伊。木乃伊的脑袋与肩膀看来干瘪变形,眼睛与嘴巴只是脸上的阴影,如同烤过的黏土。他身上的缠布都呈棕灰色,破破烂烂,陷入坏死的皮肤里。尸体看起来十分脆弱,仿佛只要用点力就会把它弄成碎片。 魔杖紧紧握在一只利爪般的手掌中,躺在深陷的胸口上。 “好了,动手!”波莉说,“拿出来。” “你去拿!” “什么?” “我们好好想一想。”我靠着棺盖说道,“我几乎看过世界上所有的木乃伊电影,包括亚培与卡斯迪洛的大烂片,每部片里,动手自木乃伊手里取走圣器的白痴都没有好下场。事实上,现在就是电影里面的警告配乐越变越大声的时候。” “天呀,你真是个窝囊废!”波莉说。她抓起精灵魔杖,自木乃伊手中扯下,然后后退一步,摆出胜利者的姿态,高举魔杖。 整座墓室猛晃,宛如地震。一道道灰尘自天花板上落下。地板起起伏伏,有如在石板地上掀起涟漪。墙壁似乎扭曲振动,好像所有象形文字都活了过来,发出沉默的尖叫。我们进入墓室的那面墙突然升起,再度回到原位。我瞪向波莉。 “下一次,听听背景音乐!还有其他出路吗?” 波莉左右摇晃放大镜,灰尘在强光中翻飞舞动。“我什么都看不见。” “太好了。”我说。 接着,棺盖落在地上。我们同时回头,大吃一惊,刚好看见木乃伊自安息地中起身。他的动作缓慢,在超自然力量的驱使下忽动忽停。他很矮,身高约莫五尺,一个干瘪的可怜虫,但是可以感觉得出来全身充满力量。脸上空洞的眼珠先是看了看我,接着转向波莉,最后停留在魔杖上。他伸出一只包覆褐色绷带的手掌,手臂发出一阵干瘪龟裂的声响。木乃伊一脚踢出,石棺盖飞越墓室,撞在对面的墙上。 “或许我们应该把魔杖还给他。”我说。 “绝对不考虑!”波莉道。 “见鬼,我在考虑,他也是。”我说,“你可以用魔杖对付他吗?它有什么功用?” “我不知道!”波莉边说,边自拖着缓慢的步伐朝她前进的木乃伊身前快步退开。整座墓室依然摇晃,沉重的石墙不停抖动,发出巨大的哀鸣声,但是木乃伊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波莉手上。我拔出手枪,对准木乃伊迅速开了六枪。三枪击中身体,三枪击中脑袋。弹孔中喷出阵阵灰尘,但是木乃伊的身体连晃都没晃一下,完全无法阻止他追逐波莉的举动。她的背撞上身后的墙,再也无路可退。我考虑跳到木乃伊背上,想办法将之扑倒,不过最后决定不要这么做。有些计划肯定不会成功。我冲过慢动作移动的木乃伊,自波莉手中抢过魔杖。那张脸立刻转向我,我则朝他微笑。因为当我手持魔杖的同时已经知道它有什么功用,以及如何使用。这些知识就这么出现在我脑海里,仿佛我一直知道,只是刚刚才想起来。我于脑海中默念启动咒语,魔杖的力量窜入世界。 时间停止了。 木乃伊无法动弹,波莉也是,静止在伸手过来要抢魔杖的姿势。墓室毫无动静,停留在这一刻与下一刻中间。坠落的尘埃凝止在半空中。我缓缓前进,四周的时间没有随我移动。我打量木乃伊,干巴巴的脸包覆在破烂纱布下,如同用古埃及的泥巴烧制出来的面具。很恐怖,没错,但是一旦取走驱使他移动的超自然能量,这具木乃伊不过就是个脆弱的小家伙。我打量手中的精灵魔杖。两尺长,以某种已绝迹生物的脊椎制成,运作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它可以对时间做出各式各样的手脚。我拿魔杖戳了木乃伊一下,他身边的时间立刻开始加速。包满绷带的躯体在转眼间迅速腐败,支离破碎,化为尘土。 我在手中掂了掂魔杖。它为什么跟我交流,不跟波莉?或许是因为它不相信她。我知道这种感觉。 我再度启动时间,波莉在看见木乃伊所在处只剩下一堆尘土时大声尖叫。她转向我,看着我手中的魔杖,傲慢地比个手势叫我交出来。 “不。”我说,“我想我要继续保管一段时间。它希望我保管。” “木乃伊怎么了?”她问,仔细观察我的表情。 “年纪大了。”我说,“我们可以趁整座可恶的陵寝彻底坍塌前离开这里吗?” 波莉是个很实际的人。她不浪费时间与我争辩,快步来到出口墙壁前,拿出放大镜打量它。没过多久,她又启动机关,我们在墙还没完全沉入地面之前就跳了出去,穿越摇晃的石道,努力不去担心越来越响亮的坍塌声响。灰尘越坠越多,我们一边奔跑一边猛咳,伸手捂住口鼻,避免吸入过量的灰尘。我不知道我们跟随放大镜的光线跑了多久,不过感觉像是永无止尽。接下来的几年后,我常常梦到自己还在那里,还在黑暗与落尘之中死命奔跑,永不止歇。 最后,我们终于再度来到侧门,回到诸神之街。我们继续奔跑,一直到安然抵达街尾才停下脚步。我们回过头去,刚好看见金字塔顶端坍塌崩坏,最后消失殆尽,只剩下地面上一条大洞。 “那些黄金。”我说。 “都是你的错。”波莉说。 “怎么会这么说?”我十分好奇地问道,“在你拿起木乃伊的魔杖之前,一切都很顺利。” “因为你催我,所以是你的错!” 你是辩不过这种逻辑的。“对不起。”我说。 “现在,把魔杖给我。你不知道拿它能做什么。” “它要我拿。”我坚决道。 波莉凝望着我。 我们搭乘出租车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大多数人都不相信出租车,但是我发现只要一直拿枪抵着司机的后脑勺,出租车司机还是很值得信赖的。波莉保证清单中的下一样物品容易取得多了,于是我放松心情,前往满是高级俱乐部与酒吧的上城区。你可以在上城区遇见许多格调很高的败类。我们要去找一对混乱骰子,单纯的机率改变道具,根据波莉的说法,最顶级的机率骰子都在吴奋欢乐园。 所有人都知道吴奋那座寡廉鲜耻的堕落天堂,全夜城最高级昂贵的赌窟之一。要达到这个成就可不容易,欢乐园打从一九三○年代就在夜城中现身,吴奋也是。当年,我父亲与这个人和这个地方都很熟,而他宣称多年来这个东方绅士一点也没变老。关于此人的传说很多,大部分都不是好事,而且吴奋从不否认任何传闻,特别是那些恶劣至极的传闻。 我们轻松进入赌场。波莉拿出一把白金信用卡给身穿燕尾服的保镖看,他们争先恐后地帮我们开门。欢乐园随时欢迎任何有钱没地方花的人。如同夜城里许多建筑一样,赌场内部空间比外表看起来大。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塞进所有东西。或者,如同我爸所说,空间会因应其中的罪孽而自动扩张。 进去之后,吴奋的欢乐园向后扩张到我的视线范围以外;一座名副其实的东方丛林,肥大的花朵在香气四溢的空气中绽放。色彩鲜艳的小鸟在我们头上振翅飞翔,或是在隆起的花瓣上方盘旋。一条河蜿蜒流过丛林,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带屋顶的桥可供渡河。空气中浓郁的香气在我脑中嗡嗡作响,感觉像是在呼吸天堂的气息。 波莉和我不疾不徐地走过一座翻腾的瀑布,享受空气中弥漫的水雾,朝着路过的名人与大玩家点头示意,仿佛我们就和他们一样有权出现在这里。而他们也礼貌地向我们点头,因为既然我们都进去了,我们一定属于那里。 丛林间的空地上摆有一张张赌桌,进行着所有你能想到的赌博游戏,还有一些吴奋特别自其他现实进口而来的游戏。最多的还是传统玩法,从扑克牌到掷骰子、轮盘到二十一点。你可以赌钱、赌未来、赌性命,或是赌灵魂;吴奋什么赌注都接受。你可以在吴奋的欢乐园里找到所有让笨蛋跟他的钱分开的方法。 这些美丽的树木与充满异国风情的植物之间摆满雕像以及艺术品,从极端抽象到强烈情色风格的现代雕塑,还展示着来自所有年代及所有文明中的武器,包括一些还没发明出来的武器。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个中世纪盔甲武士站在地上假装是装饰品。它们都是吴奋的保镖兼打手,随时准备以暴力手段介入赌场纷争。欢乐园里容不下输不起的赌徒。有些知情的好奇赌客偶尔会掀开面甲,偷看盔甲内部;但是里面一直空无一物。 赌场里也展示着许多吴奋多年来所取得的战利品。一只持有一对A和一对八的断手,那是疯狂比尔西考克的手,被制成标本,手里的牌就是他被人从身后开枪射杀时所拿的那副。那之后,这手牌就被称为死人牌。霍华·休斯的死亡面具,面露令人不安的微笑。用在蒙地卡罗银行抢案的幸运轮球,以及一对混乱骰子——两颗如同黑夜般漆黑的象牙立方体,以小红宝石镶成点数。 我看不出任何防御措施,但是我敢肯定一定有。 我看见我弟弟汤米就坐在一张大扑克牌桌旁。 这个画面令我又惊又怕。首先,汤米是出了名的赌运不佳。幸运女神就算于阴沟里摔倒在汤米身上都不会认得他。就算他赌夜城会一直保持黑夜,太阳都会跑出来嘲笑他。其次,汤米一点赌技都谈不上。任何比拱猪复杂的牌戏他都搞不懂,而且不把裤管卷起来的话,他根本数不到二十一。第三,也是最让我担心的一点,汤米的对手都是一群最顶尖的赌徒。赌博界的知名人士,有办法随心所欲地让牌跳舞并且改变点数的家伙。 正当我考虑该不该大发慈悲,冲过去直接朝汤米的脑袋开上几枪时,吴奋本人走过来招呼我。这真是稀有的殊荣。吴奋亲切地对我鞠躬,我也鞠躬致意。波莉深深行了个屈膝礼。吴奋不去理她,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他是个脆弱瘦小的东方绅士,身穿着肯定比我一年所得都还要贵的西装,吴奋简直堪称礼貌的化身。而就一个起码已经一百岁的男人看来,他不比我老多少。有很多关于吴奋的故事传言,大部分都很血腥。他轻轻一笑,露出黄牙,双眼一片漆黑。 “戴许之子赖瑞·亚布黎安。”他说,声音很轻,很有教养,尽管在乐园的喧哗声中依然清晰可闻。“很荣幸你大驾光临。请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点都不要客气。请帮我问候令尊,从前他是令人敬佩的敌人、锲而不舍的麻烦。” 所有人都认识我父亲。 “汤米在这里做什么?”我直言相询。 “赢钱。”吴奋说,“出乎所有人和我的意料。但是无所谓。钱或许会在赌桌上转来转去,但最后总是会转回我的手上。”他又轻笑一声,“真喜欢看你们白人输钱。” 他像是中式庭院里的中国鬼魂般飘开,我匆匆忙忙地跑到汤米身旁。波莉试图勾我的手臂,但是我避开她。家人总是排在第一顺位。我在轻拍汤米肩膀的时候,感受到她愤怒的目光在我背后燃烧。他抬起头来,对我展颜欢笑。 “喔,嗨,赖瑞,爸知道你跑到这种地方来吗?喔,我喜欢你的新女友。很性感。她为什么那样瞪你?” 当时他还没有染上那股有气无力的存在主义风格。 “你在这里做什么,汤米?” “赢钱。”他骄傲地说道,“我读了一本书,书里提到许多我从未想过的赌博方式。” “你应该来问我的。”我说,“我每次都能看出你有问题。你的牌技很糟。” 汤米哈哈大笑,不可一世地比向堆在面前的那堆筹码。有些筹码的颜色我见都没见过。跟他同桌的人有空想麦奎尔、大阿洛伊斯,以及幸运卢辛达。全部都是老赌徒、专业牌手,吃人不吐骨头。他们看起来都是一副又迷惑又不爽的样子,不过整体看来,我觉得比较偏向不爽。他们面前的筹码相形之下少多了。汤米展开手上的牌给我偷看一眼,我看了差点昏倒。他竟然只有一对三。 大阿洛伊斯和幸运卢辛达看到我的表情,会错了我的意思,当场盖牌。这样就只剩下空想麦奎尔,一个牌品很差的人。汤米对他咧嘴而笑,将所有筹码推了出去,单凭一对三跟人梭哈。空想没有足够的筹码,于是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魔法护身符丢到筹码中。汤米考虑片刻,点了点头,随即又从口袋里拿出几把筹码,放到赌桌上。空想气冲冲地把牌一丢,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拔出手枪。但是在他有机会瞄准前,两副空荡荡的盔甲已经来到他的左右,抓住他的手臂。其中一支金属手套用力挤压,直到空想手指血液不通,别无他法只好放下枪支。接着,它们把他拖离赌桌。吴奋的打手总是很会预知麻烦。 汤米开心呐喊,抱走赌桌上所有筹码,捧在两条手臂上。 波莉突然出现在我身边,谨慎地顶了顶我的肋骨。我转过头去,她给我看她手中的混乱骰子,随即将骰子收回身上。当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集中在汤米身上时,波莉已经达成目的。这表示现在赌场里已多了一座空的展示架,而我和波莉早该闪人了。我对汤米说要先走,他轻轻点了点头。 “晚点再去找你,老哥。我要好好出去疯一疯。” 我不禁微笑。“你到底从书里学会什么高明的新赌术?” 他露出愉快的笑容。“随机下注,毫无规律、毫无道理可循。不要多想,不要研究;半数时间我甚至没有看牌。把他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波莉在我动手扁他之前把我拖走。 我还在气得发抖时,波莉已经带我来到下一个目的地:残暴贺蒂的失物招领处。(我们不问任何问题。)波莉那份开启地狱门的物品清单上需要一只用猴爪制作的荣耀之手。好像这种东西在不乱搞的情况下还不够危险一样。那种感觉就像是背着一枚插销已经拔掉一半的战术核弹走来走去。残暴贺蒂擅长取得对你以及对敌人同样危险的物品,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她觉得这样很好玩。 店门没关,她坐在门旁的椅子上,拿着绘有淫秽图片的纸扇扇风。她很肥,椅子所有缝隙都有肥肉挤出来;她身穿深色贴身连身裙。汗流满面的红脸上顶着一看就知道是假发的金色鬈发。肥大的手指上刺有“死亡”和“败类”等字。她的门牙没了,舌头不断地挤出牙缝,她正自椅子旁边的袋子里取出不同大小的蛋放到嘴里吸。她全身散发出奸诈的恶意,只是随便打量我一眼,就把注意力集中在波莉身上。贺蒂大哼一声。 “这里不是什么人都欢迎的,你知道。”她以沙哑的东区口音说道,“你看起来有够鬼祟,女孩。不怀好意,是不是?喔,没错;我认得你这种人,女孩。” “她是跟我来的。”我冷冷说道,“你认识我,贺蒂。” 她又哼了一声。“我认识你父亲。喔,是呀。以前我和他很熟。” “谁和他不熟?”我认命地说道。 她咯咯大笑。“但是我和他很亲密,可以这么说。我并非总是这副样子,你知道。” 我把波莉推到前面,迅速走过她,贺蒂的咯咯笑声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来到阴暗的店内。有些画面你真的不该多想。 贺蒂的店总是很乱,乱得可以。到处都是杂物形成的黑暗、阴影、隆起,显然摆得很随性。没有排序、没有理由,而且完全没有产品介绍。每样东西都以手写标价;不能讨价还价。照贺蒂的价钱交易,不然就去别的地方;只不过如果你能在其他地方找到你要的东西,绝对不会沦落到残暴贺蒂的恶心巢穴来。这里有货架、箱子、摇摇欲坠的杂物堆,你必须自己挖出想要的东西。风险当然自行承担。以错的方式触碰错的东西,对方就有可能把你的手给咬掉,或是将你变成青蛙,或是偷走你的灵魂。逛街的人自己小心;随时都要注意身后,有些残暴贺蒂失物招领处的货品喜欢从后面偷袭。 贺蒂一点也不在乎,她只会在非常可怕的事发生时哈哈大笑。 波莉和我小心翼翼地穿越魔法箱堆、强化舞鞋,以及可怕的过期杂志,确保没有碰到任何东西。这里可以找到些非常美妙又昂贵的东西,只要你不在乎货源以及保固。残暴贺蒂擅长买卖与销赃,而她不在乎有谁知道。 我们路过标有人面狮身怪麝香和吸血鬼牙(有人接近就会开始咬牙切齿)的玻璃瓶,以及布满蜘蛛网的酒瓶,其上写道“喝我,你这个浑蛋。”我为了一叠令我忍不住停步翻阅(先戴手套)的杂志分心了片刻。私立女校版的、封面上有保罗与琳达裸照的国际版《时代》杂志,还有一本被翻烂的《花花生物》杂志,封面是头令人作呕的东西。不过波莉不是个会轻易分心的人。她在狭窄的走道上来回走动,仿佛是跟随着自己的鼻子在走,最后终于突然停在一个封起的果酱瓶前。我走到她身后,越过她的肩膀打量瓶子。瓶中有个干瘪的小东西,半数毛发脱落,手指制成蜡烛,插有细小的灯芯;断口处一片焦黑,以火烧合。我伸手去拿瓶子,手指缓缓扭动,有如蜘蛛脚。我本能地缩回手掌。波莉不屑地哼了一声,毫不迟疑地拿起瓶子。 我们回到残暴贺蒂身前,被她吓了一大跳,因为她竟然不肯收钱。她向后靠上椅背,不愿触碰果酱瓶,然后斜眼望向波莉,舌尖挑衅地挤出齿缝。 “我认得你们这种家伙,小姐,喔,没错,我认得。我不想跟你还有你的同类有任何瓜葛,而且我不打算冒险领受你的情。拿走那个可怕的东西,我很高兴能够摆脱它。”她大哼一声,然后转向我。“我没想到会看见亚布黎安家的孩子跟这种家伙混在一起,但我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美丽的面孔盲目,为迷人的体香困惑,就和你爸一个样子。” 波莉和我迅速离开。 “你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吗?”片刻过后,她问。 “完全不知道。”我坚决说道。 “或许这样比较好。”波莉说。 最后两样物品很简单,泡过处女尿的圣饼,以及用晨花仙子的翅膀制成的上好粉末。女人会用很奇怪的东西化妆。两样东西都在财神购物中心里,夜城最早的一座商场,而波莉逼我动手行窃,她则负责把风。接着,我们目中无人地走出商场,沿路没人阻拦我们。我觉得在木乃伊的墓室里都没有这么可怕。 “你知道。”我事后说道,“我们可以直接付账。” “那有什么好玩的?”波莉问,我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我和波莉又回到了诸神之街,意料中事。我们来到较为冷清的区域中的一座小教堂前。简单的石造建筑,没有华丽的装饰,也没有显眼的招牌。路过的人们看都不看它一眼,但是一定有东西住在里面,不然其他教堂或是生灵早就已经抢走它的地盘。教堂大门紧闭,窗后漆黑,看不出任何动静。 “似乎不太欢迎人。”片刻之后我说道。总要有人说点什么。 “这里不是让人崇拜的。”波莉说,脸上浮现出一种说不清的表情,双眼发出光芒。 “这里有名称吗?”我问。 “这里十分古老。”波莉说,“名称换来换去,但是教堂屹立不摇。这是个蕴含力量的地方,已经存在许久,久到人们都遗忘一开始是为了崇拜与保存谁了。” “湖中仙女?”我问,“她在这里?” “帮我开启空间门,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波莉说。 教堂没有守卫,也没有防御法术,大门甚至没上锁,波莉一推就开了。门口没挂“进入的后果自行负责”的牌子,不过本来很可能有。跟随波莉进入的同时,我感觉到背上的所有寒毛统统竖起。 教堂里面不比外表看起来更大或更小,就是一个由四面石墙围起的空间,到处都是阴影,只有远方一扇狭窄窗户泻入一点光线。没有长椅,没有圣坛,只是一块空地。空气凝重,热得令人不适,仿佛地下有座大火炉尚在运作。这里看起来已经很多年没人来过了,但是没有灰尘,没有疏于打扫的迹象。 不管从前这里崇拜什么神祇,总之不会是什么导人向善的好东西。我打从内心深处感觉得出来。这里曾经发生过惨剧。那些事情遗留下来的恐惧依然回荡在空气中,像是一阵永不止歇的惨叫声。我看向波莉,但她似乎完全不受环境影响,开开心心地跳过空荡荡的教堂,我则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后的阴影中,试图提高警觉。她突然半跪在地,手指在地上摸索片刻,最后抓起一道我敢发誓片刻之前根本不在那里的暗门铁环。暗门本身是由实心金属所制,必定重达半吨左右,但是她轻松地单手将之拉开,然后甩向另一边。暗门重重落地,尽管如此,掀起的回音听起来却异常沉闷,仿佛阴森的气氛吸收了它的声响。我看着波莉,只是黑暗中的一道白影。像她那种体型的女人绝不可能举起那么重的东西。我一直怀疑她对我有所隐瞒,看来我很快就会知道她在隐瞒什么了。 地板上的洞下方是一道石阶,向下通往一片黑暗。波莉取出放大镜,朝下走去,完全没回头看我有没有跟来。她知道我不会留在上面,都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 我跟着波莉和她的光线步入黑暗,对于暗门在我们头上自动关闭一点也不惊讶。 石阶很粗糙,没有标记,伸手便能摸到两边灼烫的石墙。空气热得令我汗流满面。我不禁怀疑这石阶到底有多深。当我再持续往下走到脚痛的时候,石阶终于到底,波莉突然停步。她高举放大镜,但是它的光芒无法穿透数尺外的黑暗。她轻笑一声,收起放大镜,然后傲慢地弹动手指。一道强光乍现,照亮在诸神之街下方岩床中开凿出来的巨大石窟。这不是什么普通的光芒,而是一道道长长的电火,于墙面与石墙上方流窜,如同活生生的闪电。强光令我眼睛生痛,但似乎没对波莉造成影响。她回过头来对我微笑。 “你在等什么,亲爱的?就是现在了。你来此就是为了此时此刻。快下来,赖瑞·亚布黎安,快来接受你的奖励。” 她对我露出最迷人的微笑,眨眨大眼睛,但是笑容看起来非常诡异,显然久经练习,虚情假意。我之前在她身上感受到的魅力完全消失,或许是因为终于看清楚她的真面目。但我依然下楼走到她面前,因为我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我想知道自己究竟所为何来。我想知道如果被埋在这里的不是湖中仙女,那究竟会是什么宝物。波莉牵起我的手,我在被她碰到的时候感到毛骨悚然。我跟着她走,深入石窟,直到她停下脚步,放开我的手,然后以温暖的笑容为我指出她大老远带我跑来看的东西。 它挂在我们面前的墙壁上,开膛破肚,身躯延伸将近二十尺。我无法分辨它原先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不过它的内脏都被人用银匕首钉在墙上。皮肤绷得很紧,不过没被扯裂,成为展示内脏的背景。它的面孔被以专业手法自头颅上剥离,向外延伸至难以辨识五官,除了眼睛之外;它双眼大张,闪闪发光,意识清晰。尽管模样凄惨,这家伙依然活着,这才是重点。它的苦难提供魔法能量,在它内脏上开启一道伤口般的裂口。 不是什么空间门。根本不是空间门。这是一道地狱门。一道通往地狱的门。 门中突然窜出一阵恐怖的声响,尖叫、怒吼,以及永无止尽的毁灭。 “那是什么?”我问,“是地狱吗?” “不,亲爱的。”波莉开心地道,“那是未来。那是未来的声音,来自我们将为全人类带来的人间地狱。” 我们在地狱门前相对而立。她的笑容充满期待,脸上因为终于可以揭露隐瞒我的秘密而兴奋不已。我早该知道会如此收场。我在女人方面向来运气不佳。而且,如果你在合约里找不到吃亏上当的凯子,多半凯子就是你自己了。 “那么,波莉,”我尽可能保持冷静,“没有湖中仙女,你的俏脸也只是引我上钩的花招。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一道地狱门干嘛?” “有时候,活着的生命也会被放逐到地狱里。”波莉说,“永远被贬入痛苦之屋。除非你能够送个够格的替代品下去。” “这才是你搜集那些物品的原因。”我说,“你根本不用那些东西来开启地狱门。你只想测试我的勇气,要看看我……够不够格。” “一点也没错。我听过你的名声,但是我要看看你在行动中的表现。毕竟,名声在夜城里根本不值钱。而且,我们取得的物品可以拿来献祭给我久未谋面的女主人。” “谁?”我问。我口干舌燥,满脸大汗,而且得用力握拳手才不会抖。“你打算从地狱带谁回来?” “你就不能猜猜看吗?”她问。她看起来不再像是波莉·博金斯,甚至不像人类了。 她很高,瘦得不成人形,闪亮的皮肤白得像是上好瓷器。耳朵又尖又长,眼中的瞳仁像猫般细长。她身穿朴素的白色连身裙,拥有贵族般的高傲气质,以及一串人类手指项链。额头上写有一道细致的精灵文字。现在,光是看她一眼,就让我心中生起一股仿佛看见蜘蛛般的反感。世上最糟糕的东西,就是看起来像人,偏偏不是人的家伙。 “你是精灵。”我说,声音低沉、沮丧,“永远不要相信精灵。” “一点也没错。”她说,声音清脆悦耳、甜得发腻,像是毒蜂蜜,“你来此是为了帮我带回我们的女主人,仙后麦布,最古老也最伟大的精灵,她遭叛徒欧伯隆与泰坦妮雅逐入地狱。但是,任何坠入地狱的生命都可以藉由另一名生命之手加以挽救或赎回,这是世上最古老的规则之一……”她暂停片刻,若有所思地朝我看来,“我在想同样的规则能不能套用在天堂上?如果能从天堂里抓个高贵之人回归人间,该是多么有趣、多么好玩的事呀!但是,改天再来研究吧。再见了,亲爱的。代我向地狱打声招呼。和你在一起很开心,但是一切都结束了。” 话没说完,她已经扑向我,动作快得吓人,打算攻我于不备。但是,我早就准备好了。我手中握有魔杖。她太沉迷在胜利的喜悦中,竟然忘了夺走魔杖。我念诵咒语,魔杖停止了时间。波莉凝止在我面前的半空中,修长的诡异身躯受困在这一刻与下一刻之间。我打量她片刻,想象本来可能发生的情况。我们合作无间,我也很享受她的陪伴,但是我可不想当吃亏上当的凯子。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抓起她,在半空中转个方向,面对地狱门,然后再度启动时间。 她在看见面前的景象时放声尖叫,不过只叫了一声。接着,地狱门将她吸了进去,送入地狱。惨叫声依然在灼热的空气中回荡,她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看着地狱门,看着曾是人类之脸上那双承受苦难的双眼,考虑要毁掉它。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以前曾经做过。但是扰乱传送途中的地狱门很可能释放出难以想象的能量。我肯定不能幸存,不管有没有魔杖。我不想死,还有大好人生在等着我……所以,即使当我知道有什么会破门而出,我依然等在原地,看着妖精仙后麦布回归人世。最古老的怪物之一,人类的末日。 有东西自地狱而来,我打从人性的深处感觉出来。某种古老强悍的生命,巨大到难以承受,正自黑暗之地攀升而上,自痛苦之屋回归人间,强行进入一个不想跟她扯上关系的自然世界。上升,如同鲨鱼穿越血腥水域,如同前来卷走所有前方人类的巨浪。仙后麦布向上飞升,越升越快;如坠落地球的陨石般扑向我,像是一颗刻有我名字的子弹。 以古老的语言尖叫,发出恐怖的笑声,诅咒、谩骂所有敌人;仙后麦布回来了。 她散发恐怖的气势,站在我面前。地狱门已不复存在,于她通过的同时陷入火海,如今只剩下几块小小的焦肉插在墙上。门户已经关闭,囚徒获释。真了不起。仙后麦布以凌厉的目光瞪视着我,我全身上下动弹不得。她身长八尺,纤瘦、优雅,令人难以逼视。悖离人性、邪恶至极。她的存在填满整座洞窟,我在她面前下跪。到现在都希望相信当时自己别无选择。 “这地方从前是为我而建。”她说,声音冷静得像是玩弄老鼠的猫,“很高兴知道我并没有完全被世人遗忘,竟然是被一个人类透过献祭精灵带回人间。我喜欢这种讽刺性。你可以暂时保有那根魔杖。可别让人说仙后麦布没有奖赏她的仆人。但是现在我回来了,得去办该办的事情。” 她哈哈大笑,我好想吐。 “啊,想到回来之后我将做的那些事情。” “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个故事。我能对谁说?谁会相信不是我的错?” <hr /> 注释: 第五章 所有人都来找我谈 我听着赖瑞的故事,没有打断他,接着再度请他喝我的英灵殿毒液。他一把接过酒杯,几大口就喝光了。有时喝烈酒不光是为了喝酒,更是为了满足心理需求。这种恐怖的液体似乎对赖瑞毫无影响;我想应该是身为死人的缘故。我们一言不发地坐了片刻,各自想着心事。赖瑞的故事令我感触良多,我知道遭受更高等的力量践踏并利用的感觉。 “我本来可以阻止她的。”赖瑞终于说道,“只要牺牲自己,就可以阻止仙后麦布回归人间,但是我不愿意。” “你又不确定这样做有用。” “如今我永远无法确定了。因为我的懦弱,或至少因为我的迟疑,我让一头最古老的怪物回归人间。现在我死了,天堂和地狱看起来都离我更近。我不能就这样躺下来,撒手不管;我不敢。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赎罪,而现在就是要找出汤米。你要帮忙吗?” 我考虑片刻。他的故事里有些部分让我很感兴趣。最近夜城里出现了许多精灵,比往常多很多。而且故事中还有亚瑟王传奇的元素;是波莉·博金斯为了引诱赖瑞才信口胡诌的吗?还是说事情与普克提起的石中剑有关?有事情要发生了。不过,话说回来,这里是夜城,随时都有事情要发生。 想要解开绳结,就得找个绳头来拉。那就先从汤米的事情查起吧。 “我会帮你查出发生在汤米身上的事情。”我说,“但是我只能提供真相。如果你不喜欢我找出的真相,可别怪我。” “我对我的客户都是这么说的。”赖瑞说,“不过,通常不会说得这么直接。” 我们相视一笑。我们永远不可能变成朋友,但是我们可以合作办案。 接着,整间酒吧安静下来,交谈声戛然而止,欢笑与泪水突然消失;背景音乐停得太快,差点就要反过来播放。人们转头探头,接着不少人低下头去,希望不要引人注目。整间酒吧仿佛停止呼吸。渥克走了进来。 他没像往常那般缓缓步下金属阶梯,大模大样地出场,好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来了。他只是突然间凭空出现,站在酒馆中央,神态自若地靠着收合好的雨伞而立,朝四周露出轻松的微笑。大部分酒客都躲避他的目光,不想引起他的注意。因为只要渥克出现,就表示有人要倒大楣了;而由于渥克行事比半数诸神之街上的生灵还要神秘,这个倒霉的人说不定就是你。渥克擅长得知他不应得知的事,并且做出恐怖至极的惩罚——杀鸡儆猴。 而不管他做了什么,都没人敢抱怨。因为他是渥克。 但是,总是会有蠢人,不是吗?总是有人喜欢以身试法。而此时此刻,这个不长眼的家伙就是黑贝蒂手下一名打手。她总是带着五、六个打手在身边,以免遇上客户。这个打手打定主意要赢得女主人的欢心,于是迎上前去面对渥克,以自认充满威胁的姿势伸展打了过多类固醇的肌肉。渥克严肃地打量他。聪明人就知道该拔腿就跑,但这人不太聪明。 “你打扰我家主人了,小子。”打手道,“滚。” 渥克微微一笑。“拉屎。” 他施展声音的力量,能够命令任何听见这个声音的人去做任何事,那人立刻发出一阵低沉的哀鸣。紧接着就是一阵听起来不雅至极的声响。黑贝蒂一脸厌恶地扯下他的皮带。打手转身背对渥克,谨慎地缓步慢行,可怜兮兮地往厕所走去。沿途路过的人都希望他没有走过自己身边。整座酒馆内的人都认为最好的做法就是假装渥克不在这里。人们纷纷转头继续交谈,背景音乐再度响起。我注意到酒馆壮硕的保镖,贝蒂与露西·柯尔特伦,已经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出手;但是艾力克斯知道不能乱来。他狠狠瞪了渥克一眼,然后忙着去擦一个根本不用擦的杯子。 渥克不疾不徐地打量四周,慢条斯理;没有人会被他冷静的外表所骗。渥克总是非常危险,即使当他友善示好的时候也一样,这时或许更加危险。最后,当然,他看见我了,走到我所在的包厢,露出迷人的微笑。 “哈啰,约翰。可以跟你谈谈吗?事情有点急。” “你好大胆。”我说,“几个小时前你还不顾一切地要置我于死地。” “那是我的工作。”渥克说,“不是私人恩怨,约翰。这点你早该知道了。” “我已经接了个案子。”我说,“找别人去做你的肮脏勾当吧。” “我不是来找你谈工作的。这次是私事。” 我叹了口气。显然在听渥克把话说完之前都不可能摆脱他。我看向赖瑞,两手一摊,做出“你还能怎么办”的手势。 “你先走,我会尽快赶往前尼路地铁站外和你碰头,那是我最后见到汤米的地方。” 赖瑞点头起身,然后挑衅地看向渥克。“我是赖瑞·亚布黎安。有话要对我说吗?” 渥克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不,我想没有。暂时没有。” “别以为你可以吓倒我,渥克。我死了。” 渥克微笑。“所有人之中,你应该最清楚死亡并非最可怕的事。我想找你的时候自然会去找你。” 赖瑞转身背对渥克,抬头挺胸,大步离开酒馆。或许只有渥克和我才看得出来他是落荒而逃。通常这是在与渥克打交道时最好的做法。一看到他出现,立刻冲往最接近的地平线。我认命地朝着空出来的座位比了比,渥克在我对面坐下,姿态高贵而优雅。他将雨伞立放在椅子旁,摘下圆帽,谨慎地放在桌上,然后顺手调整了一下老学究领带。如果是其他人,这些不过就是一些习惯动作,但渥克却是在无声地提醒我他的权威来自何处。渥克并非体系中的一分子,他就是体系本身。 “要喝东西吗?”我问,不怀好意地比向英灵殿毒液。 渥克在不碰酒瓶的情况下打量瓶子,然后扬起一边眉毛。“啊,是啰……我还在想这些酒后来怎么处理呢。我俱乐部里的服务生曾经试图劝我尝尝看,不过我还没有失去理智。那玩意儿可以蚀穿你的科里安灵气。不过你尽管喝,约翰,不要让我妨碍你。” 我将酒瓶和酒杯推向一边。“你想怎样,渥克?” 他轻叹一声,仿佛对我这么直接的态度感到失望。“我知道你得知了我的小秘密,约翰。没错,是真的。我快死了。不,我已经无药可救。我们全都会死。我死前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安排身后事。” “你要我帮你安排葬礼?”我问,“还是要我阻止人们在你的坟前撒尿?” “我要你在我死后继承我的职务。”渥克说,“我要你成为新任当权者的代表,因为我找不到其他恰当的人选了。” 正当你以为自己已经见识过一切时,宇宙就会后退一步,狠狠地甩你一巴掌。 “什么?” “我说……” “我知道你说了什么!你疯了吗?我不想要这个工作!” “最适合这个工作的人,就是不想要这个工作的人。”渥克说,“还有谁比我的老友之子更适合的呢?” “喔,拜托。”我说,“情感勒索是没有用的。” “试试无妨。”渥克说。 “听着,我们刚刚还为那个精灵正面冲突,而你手下有一大堆人竭尽所能地想杀了我。当你没在试图逮捕我或是打压我时,就会雇我去查一堆几乎肯定会把我害死的案子。现在,你大可说是我的偏执妄想,但是我已经开始看出一定的模式了。你怎么会想要我这种人,一个你曾经多次试图要赶出夜城的家伙来继承你的工作?” “我需要一个信念坚定的人。”渥克说,“一个面临困境不会退缩的人、不吃坏蛋那一套的人。你让我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这样讲就太过分啰。”我说。 “我还有一点时间。”渥克说,“足以教会你所有需要知道的事,包括如何不重蹈我的覆辙。” “你是说如何不要变成你?”我坚决摇头,“我一点也不想牵涉此事。你知道我一直与当权人士处不来。我为什么会想变成一个当权人士?为什么来找我的碴?” “不是每个父亲都希望儿子跟随自己的脚步,而且要做得更好吗?” “我不是你儿子!” “还有谁对你的影响更大?谁帮你变成今天的你?你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缘故,约翰,从各方面来看都是。” “那是因为我打定主意不要变成你。”我说,“我认得出来谁是坏榜样。” “这话真比毒蛇的利齿还毒啊。”渥克喃喃道,“跟我来,约翰。随我穿越夜城,透过我的角度看待它。我的携带式时间裂缝可以瞬间带我们前往任何地点,我们可以在一夜之间逛完夜城。看看我工作的样子,看看我为了维持和平、压好锅盖而必须做的事。我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不想要你的工作。我有工作,而我很擅长这个工作。” 渥克一脸严肃地打量我。“你总是说想要帮助他人,在人们与当权者间居中调解,不就是最能够帮助他人的方式吗?利用当权者的力量去保护小人物,阻挡将他们视为猎物的人?站在权力的顶端,想想你能够帮助多少人?” “退到我后面去,撒旦。”我说。他轻笑。 我考虑了一会儿。尽管所有的本能都在反对,但他的话确实有理。有当权者撑腰,我可以做很多事……很多原先因为权势滔天、人脉又广而动不了的人……突然间都变得可以动了。我一直相信人只要站在正确的位置,就可以改变世界…… “如果,”我说,“只是讨论讨论而已……如果我接下了你的职务,绝不会成为当权者的走狗。我会照我自己的方式做事,绝不违背良知……” “那正是我选择你的原因。”渥克说。 “你的病真的无药可救吗?”我问,“这里是夜城。一定有办法……” “如果还有办法,我早就去做了。”渥克冷静地道,“你真的会愿意帮我吗,约翰?我曾多次试图逮捕你或置你于死地……” “当然。”我说,“你是我父亲的老友。而且……不管是好是坏,你一直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总是在那里……留意我,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父亲死前,我有好多话想要跟他说。你总是以为还有很多时间……直到再也没时间为止。如今,我在这里想着该跟你说些什么。我的老敌人、老朋友。我曾认为我早在几年前就该把你杀了,为了遭你蹂躏的那些人,为了遭你摧残的那些生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持你那宝贵的现状。” “你不是杀手。”渥克说。 “我杀过人,必要的时候,虽然我尽量不这么做。杀人会让我变得太像你。” “所以你承认我们还是有共通点的。” 我咧嘴而笑。“不要说得好像那是什么好事。” “我并不为我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渥克说。 “但是你会为你的所作所为感到骄傲吗?” “我为你骄傲,你是我的长期计划之一。” “你知道这话听起来多吓人?” “我已经维持夜城的和平超过三十年。”渥克说,“我阻止夜城自我毁灭,不让它过度扩张,进入脆弱的正常世界,甚至在过程中做过一些正义之举。站在我的地位,最多就只能做到这样了。” “当我回首检视一生,”我道,“我发现你曾有过杀我的机会,但是没杀,而任何处于你的地位的人都会动手。你没杀,因为我是你的老友之子,遭你背叛进而被逼上绝路的老友。你下不了手,渥克,我是你的良知。” “你就继续这样想吧。”渥克说,“如果这样想让你觉得比较安全的话。” “如果我叫你带着你的工作滚开的话,”我说,“你会动手杀我吗?” “我这人有诸多缺点。”渥克说,“但不小心眼。到时候我只会去找下一个人选。” 我不禁扬起眉毛。“你心里还有其他人选?” “当然。” 我等待了片刻,但是他不打算继续说下去。我缓缓点头。“我必须考虑考虑。” “时间不多了。”渥克说,“我没多少时间了。但是你考虑吧,约翰。我会再来找你。” 接着,他从椅子上消失了,不见了,连携带式时间裂缝都没用。渥克的袖子里总是藏有新把戏。 我确实有认真考虑他的提议,虽然肯定没有他说得那么简单。渥克不是那种认命的人,他一定还有计划。但是万一没有呢?万一他只是个平凡人,过早面对死亡,迫切地想要趁还有时间时交代清楚呢?根据经验,我强烈认为他在算计我,但是万一他是认真的呢?如果我是渥克的话,会想让谁当我的接班人?总要有人接下这个工作……而这个工作非常诱人。 我一直认为渥克总有一天会把我杀了,或是我会把他杀了。但是在夜城,事情总是难以预料。 我想象着有当权者撑腰,所有我终于能够改变的现状。想象着我能除掉多少坏人、结束多少生意……没错。非常诱人。但是这会不会是遭受权力腐化的第一步?会不会导致我曾在时间裂缝里所见的那个末日未来?一个我必须为人类灭亡负责的世界……我以为我已经避开了那个未来,但是时间总是喜欢玩弄小把戏。 臭味扑鼻而来,一种躺在垃圾与尸体间,却丝毫不以为意之人身上所发出的气味。我认命地抬起头来,一点也没错,剃刀艾迪已经坐在我对面。刮胡刀之神,臭气熏天的恐怖身影。艾迪看起来十分可怕,削瘦至极的身躯,裹着一件靠着经年累积的泥泞与油垢才能黏住不烂的灰色外套;但是话说回来,他看起来总是十分可怕。同样憔悴的面孔、一头短发,以及绽放病态目光的双眼。他手上拿着名牌矿泉水,身边围绕着一群哀伤的苍蝇;飞太近的就会坠地身亡。他开口说话,声音低沉、冰冷,听起来就像鬼一样。 “有股怪味,约翰。” “我注意到了。”我说,“你应该在脖子上挂点那种小松树的。近来可好,艾迪?还是与流浪汉为伍,靠乞讨维生吗?” “我不用乞讨。”他严肃地道,“人们一认出我,就立刻把钱丢到我身上,然后转身逃跑。” 剃刀艾迪是我所认识唯一为了赎罪而露宿街头、在垃圾桶里找东西吃的神。他从前做过很多需要赎罪的事情。 “你想怎样,艾迪?”我疲惫地问道,“今天好像每个人都有事要找我一样。” “你和渥克走太近了。”剃刀艾迪说,“你如果不跟我们一伙,就是跟他们一伙。” “我不跟任何人一伙。”我说,“除了苏西。我独来独往,你知道的。” “打从新当权者现身以来,你就跟他们密切来往。” “这是坏事吗?他们的理念都很正确。” “唯一不让权力腐化的方法,就是舍弃权力。你该知道的。不要让渥克说服你步上他的后尘。不要蠢到相信你能够取得他的权力,却不受权力影响,不被权力改变。夜城最喜欢腐化英雄了。你无法拯救夜城,约翰。你无法为夜城赎罪。它不需要拯救或救赎。它负有使命,并且忠实执行。若非如此,我老早就摧毁它了。” “这并没有阻止你杀了一大堆人。”我谨慎说道,“手段通常极富创意又残暴。” “总是有人越界。坏人非杀不可。我总是会为了他们而现身。但是看看这种生活对我造成什么影响。正义是个难缠的情妇。你有机会和苏西去过正常的生活,要是让她知道你和渥克有过协议,你认为她会怎么想?” “告诉我,艾迪。”我说,“你为什么没有动手除掉渥克?你一直都很讨厌他,还有他所代表的一切。是因为声音的关系吗?” 他微微一笑,苍白的嘴唇几乎没有移动。“我动手的速度比他说话还快。不。我没动他,是因为……总要有人出面管事,而且最好是你认识的魔鬼。渥克或许是个浑蛋,但他是个一视同仁的浑蛋。他不会偏袒任何人,所以大家都一样讨厌他。” “但是,你能干掉他吗?”我问。 剃刀艾迪想了一想。“或许。渥克藏有不少秘密;不过话说回来,谁不是呢?” 我决定改变话题。“最近在忙什么,艾迪?有杀任何有趣的人吗?” “没。我最近都在……旅行。”剃刀艾迪不太自然地改变坐姿,“打从梅林·撒旦斯邦终于消失之后,我就觉得……坐立难安。心神不宁。仿佛在等待暴雨来临。我花了不少时间在地底通道中打听消息。我听见黑暗中的谣言、阴影中的低语……人们以及其他生物愿意对我透露讯息,而他们通常不愿与他人交谈。特别是渥克。” “你认为他们告诉你的是实话?”我问。 “当然。”剃刀艾迪说。“我是神。” “当然。”我说。 “我最早是在诸神之街听说那个名字的,如同烫手山芋般不断地口耳相传。接着,我又在月池听见它的名号,在开路者之间流传。有东西即将进入夜城,约翰,非常古老、非常强大的东西,令我心生畏惧。它可能改变一切。” 我听得浑身发毛,凑向前去。“你说‘改变’,是什么意思?” “某样能够拯救或是害死所有人的东西。”他微微一笑,“不管我们喜不喜欢。这又产生了另一个问题:什么东西的力量强大到足以将其意志强加在整座夜城之上,并且持续影响夜城?” “我母亲消失了。”我冷冷说道,“她再也不会回来。” “很好,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但我心里想的并不是她。这是一个自我打造的传奇,足以改写历史的法器,一把能够自夜空中抹煞星辰的武器。” “这玩意儿有名字吗?”我问。 “喔,有哇。你一定听过这个名字。但是不要被它的外表骗了。关于它的故事,几度遭人重写,以掩饰它恐怖的本质。” “说吧。”我说。 “石中剑。”刮胡刀之神剃刀艾迪轻声道。 他在我有机会开口前起身离开,反正我也不晓得要说些什么。这下已经有两个人丢出这个名字,而且语气听起来都不太好。我推开桌面上的死苍蝇,仔细思索这件事。他们说的会是真品吗?消失数世纪,离开传奇,再度回归历史,终于要一展身手了吗?普克怎么会知道石中剑的事?难道这把古剑和世上最古老的种族有关联? 据传这把巨剑只有真正的英国国王或是真正纯洁的人才能使用;而这两个条件都将我排除在外。事实上,我几乎想不出夜城里有任何人够格接近这把剑。那么它来夜城做什么?有人召唤它吗?还是偷了它?会不会是从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流落到夜城的大块废弃残骸……还是它为了某种特定目的而来?或是天命?在夜城,天命是种很可怕的东西。 它能够拯救或是害死所有人…… 我的思绪被一阵叮叮作响的管钟音乐打断,于是我拿出手机接电话,很高兴能被打断。我不喜欢我的思绪所飘往的方向…… “嗨,我是苏西。西普顿老妈的事根本是浪费时间。有人通风报信,我到的时候整个地方都被搬空了。重点在于我几乎肯定通风报信的人是渥克。好像想特地支开我一样。” “有可能。”我说,“渥克跑来找我。他有阴谋。” “我立刻回来。”苏西说,“别答应任何事,最重要的是别签任何我没看过的东西。” “跟你在一起之前,我都是一个人闯荡过来的,你知道。” “真不知道你怎么能够活到今天。晚点见,我的爱。” 然后她就挂电话了。苏西向来不喜欢闲聊。我收起电话。就像很多夜城里的人一样,我忍不住好奇人造卫星究竟在哪儿,甚至怀疑究竟有没有人造卫星。我一直期待有人雇我查明此事。 接着,三名女巫出现了,朝我的包厢走来。身穿破烂裹尸布的驼背老巫婆,脸上长疣、鹰钩鼻、流露恶毒的目光。她们聚在我面前发出可怕的笑声,接着深深鞠躬。 “万岁!” “万岁!” “万岁!” “未来的世界之王,约翰·泰勒万岁!” 我瞪着她们。“艾力克斯叫你们来的,是不是?” <hr /> 注释: 第六章 犯罪现场调查员 我搭乘地铁前往前尼路。经历过这么多特别诡异的事件之后,我认为有必要去地铁站享受点正常的诡异景象。从我步下通往人潮汹涌的地铁站台阶后,一切看起来就正常到令人安心。街头艺人倾巢而出,热情洋溢地为他们的晚餐而唱。一个拥有多重人格的大眼绅士正在一人分唱三部,表演摇滚版的“我的男人”。一台身穿僧侣长袍的故障机器人正在演唱葛利果圣歌,三不五时会参杂几句福音灵魂乐。还有一缕来自没人记得的世界的鬼魂,以没人听得懂的语言吟唱一首悲伤歌曲。我在所有艺人面前丢了一些零钱。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只要一个极不顺遂的日子,我们都有可能跌落谷底。 走道与月台似乎比平常更加拥挤,到处都是来自这里、那里和各地的人们——以及其他生物。他们全都充满焦躁的活力,急着想要前往他们想去的地方,仿佛担心自己抵达时目的地已经不见了一样。没有人在交头接耳,拥挤的情况导致不少推挤冲撞,而这些在夜城里都算不上是安全的举动。 不过,所有人都离我远远的。我是约翰·泰勒。 我靠在月台的一面墙上,等待我的地铁列车进站,漫无目的地研究着对面墙上的海报。它们会产生微妙的变化,为某些只有在特定私人俱乐部里看得到的电影打广告。诡异的影像浮现、消失,如同来自恶梦中的场景。 一名身穿白皮衣的高个子女歌手牵着一头剃光毛发的吸血怪路过我身边。一群相貌一模一样的复制人男孩乐团无精打采地跟在她身后。一名身穿破烂睡衣的死去冲浪者走过来站在我身边,耐心地靠在当冲浪板用的棺材盖上。(虽然天知道他怎么会以为夜城里有浪可冲。)身穿上好西装的绅士依照各自的小团体聚在一起,谈论着祭典仪式以及《金融时报》的股票指数。这里还有各式各样常见的生物试图假扮成人类,有的成功,有的失败。没有人与他们交谈。思想才是决定人性的关键。 数码之外,一群默剧演员拿着隐形木槌殴打着一名扒手。 夜城另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 当地铁带我抵达前尼路时,我已经情绪放松到差点在位子上打盹。列车到站时,我立刻抬起头来。我穿越走道,跟着拥挤的人潮前进,最后终于来到街上。空气又湿又热,一阵强风将一些小垃圾吹得团团乱转。夜城里没有清洁队,因为总有一些什么都吃的东西。我沿着人行道行走,慢条斯理,仔细观察这个地方。莉莉丝大战还是不久前的事,但是这里完全看不出任何战斗或是毁灭的痕迹。一切都修好了、重建了、翻新了。遭受大火、爆炸,以及暴民疯狂行径所摧毁的老店家,现在都被新店家取而代之;像是一场于坟场之上举行的嘉年华会。 狂饮酒吧和先进舞厅开在一起,明亮的书店则提供了被遗忘的典籍与禁忌知识。都是平装本,而且通常是库存书。这里甚至还有一家新时代灵魂按摩铺,保证能让你的内在自我通体舒畅;以及一家奇特食品连锁餐厅,专门提供来自其他世界与空间的美食。针对富有冒险精神的人,这里还有一间山姆帝爵士的咬一口凌晨店;你可以在那里付钱供人短期附身,藉以享受被附身的快感。而针对真正的怪人们,这里有间梦幻旅行社,利用清醒梦境药水让有眼光的客户渗入梦幻时代,跑到别人的梦里去裸泳。 尽管如此,观光客和逛街的人还是川流不息,眼睛瞪得比皮夹还大,徘徊不去,流连忘返,不顾一切地想用自己拥有的一切去换取所有危害身心的事物。街道上人声嘈杂、闹哄哄的,充满着无穷魅力。色彩鲜艳的霓虹灯招牌如同灯塔般大放光明,触目所及到处都是宣传花招。罪人引领着罪人;夜城正在做着它最擅长的事。 我走到一半停下脚步,试图回想是在哪里看见汤米·亚布黎安倒下的;先是倒在一面坍塌的墙下,然后又掩没在疯狂暴民的利爪下。我一直假设他当场丧命,因为我那一天里看见太多人死了。像是街头游民的天使吗啡修女,死在我眼前,我完全束手无策。当时夜城陷入大战,我没办法拯救所有人。我还记得那些尸体堆成垃圾堆似的,水沟中的鲜血多到满出来。我还可以听见伤者与垂死之人所发出的惨叫与哀求……还能看见暴民四下游走,因为震惊与恐惧而丧失理智,杀害所有路过的人。这么多死人,却没有任何纪念碑,就连在墙上挂面纪念牌都没有。 因为夜城毫不看重过去。 我终于在街尾遇上赖瑞·亚布黎安,他站在一间原先是新开张的店铺前,但如今已经沦为冒烟的废墟,剩下几面焦黑的残壁,围绕着地上的一个大洞。一盏明灭不定的霓虹灯招牌从中折断,看起来像是色彩鲜艳的钢刺。一群吃饱撑着的围观群众远远围在爆炸区外围;也可能是在与眉头深锁的赖瑞·亚布黎安保持距离。他们全都开开心心地争论着究竟是怎么回事,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发生的原因为何;互相交换理论,猜测下一个遭殃的是谁。接着,他们看到我走近,突然安静下来。不是因为他们怕我,而是因为他们不想错过任何细节。所有人都知道赖瑞和我的过节。夜城是个非常喜欢八卦的地方。我刻意朝赖瑞露出最友善的微笑,好让大家失望。 “哈德利来过了。”赖瑞直言道,“我问过附近的人。他吓跑了所有人,然后单凭目光就将这地方夷为平地。典型的哈德利。至少这次他只杀了一群坏蛋,没有伤害无辜路人。算是好事。” “他偶尔会这么做吗?”我问,“杀害无辜的路人?” “谁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他在干些什么?” “为什么挑这个地方?”我问,好奇地打量还在冒烟的废墟。 “他不认同这里。”赖瑞说。 “那又关他什么事?”群众中传来愤怒的声音。 赖瑞和我好整以暇地转过头去,不想被认为我们会被别人的怒气催促。我立刻看出说话的人是谁,我认识奥古斯都·格林很久了,他总是喜欢出面担任受害群众的发言人,鼓动人群采取暴力举动,在一切一发不可收拾之后消失在背景中。格林是被免职的异教会计师,懂得能造成一定程度伤害的数学魔法,不过还称不上是危险人物。他因为以不道德的手段使用想象数字而被会计师公会踢出来。(显然,格林可以让某些数字想象它们是在他客户的银行账户里,而不是它们应该出现的地方。公会立刻把他开除。没人能够恶搞夜城里的生意。) “闭嘴,奥古斯都。”我亲切地说道,“不然我就过去踢得你屁滚尿流。” 赖瑞和我礼貌地等待片刻,但是格林不敢直视我们的目光。我们故意转身背对他。 “哈德利不认同这个地方的存在。”赖瑞说,“只要价钱合适,扭转乾坤公司可以将一个人的心灵换到另一具躯体里。老人可以换到年轻人的身体里以维持生命,只要持续付钱就行。他可以对那具年轻的躯体为所欲为,因为总是可以搬到另一具躯体里,与他所做的邪恶之事撇清关系。他们生意兴隆,让人使用身体的人供不应求,于是他们跑去街上绑架孩童。” 我缓缓点头。这已经是今天我所听说第三件交换心灵的事情了。有人想要告诉我什么事?还是警告我什么? “哈德利单凭一个眼神就把这栋建筑炸成碎片。”赖瑞说,“杀了老板、员工,以及所有刚好在里面的客户。几名被附身的人跌跌撞撞地走出废墟,完全没受伤,并且回到他们自己的身体里。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心存感激,有些人是因为需要钱才跑去的。当你为了还债而卖掉所有财物后,剩下唯一可卖的东西就是你的身体,不管是怎么个卖法。哈德利不去理会他们。看来现实探长只对罪行感兴趣,不在乎受害人。” 群众越来越嘈杂。我回过头去,看见奥古斯都·格林满脸义愤填膺的模样,煽风点火,朝赖瑞和我比手划脚。围观群众似乎比之前要多,很多人一脸愤怒、大声鼓噪。我心中缓缓生起一股冰冷的怒意,想起当时杀害吗啡修女,或许还包括汤米·亚布黎安的那群暴民。不管身处夜城里的何处,你永远无法远离愿意为了任何好理由,或是毫无理由地采取暴力行为的愤怒暴民,因为他们喜欢追求快感。夜城的本质就是会诱发人性最黑暗的一面,我们就是为此而来。 “你以为我不认得你,死人?”格林对赖瑞叫道,“你是他弟弟!所以你和他一样有罪!你有什么权力评判我们、剥夺我们的乐趣?你会为了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不可一世地举起一只手,一把发光的长剑凭空出现在他的掌心。我想幻想数字与幻想武器只有一线之隔。这把剑没有实体,而是一把剑的概念,但这只有让这把剑更加强大锋利。群众发出认同的声浪。赖瑞踏前一步,想对群众说话;格林挥出幻想长剑朝他砍落。发光的剑刃划过赖瑞的外套与衬衫,于底下的灰色皮肤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口子。当然没有喷血。 赖瑞低头去看,然后转向格林。“这是我最好的西装,你这坨小狗屎!” 他挥出他的魔杖,就这样,时间不再流动。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僵在原地;整个世界凝止不动。周遭气氛静止,受困于这一刻与下一刻之间。就连插在地上的霓虹灯招牌都闪到一半。赖瑞收起魔杖,迅速穿越群众,把每个人都痛扁一顿。他没有感觉的死亡拳头起起落落,施以暴力惩罚。他捶打脑袋、胸口及身侧,骨碎的声响在这阵强化过的死寂中听起来格外清脆刺耳。没有溅血——还没溅。不管他打得有多用力,所有人都没有动静,没有反应,甚至连抖都没抖一下。 我看见一切,听见一切,因为即使我和所有人一样僵在原地……我依然可以思考与观察。或许是我的天赋让我不受魔杖影响,也可能是因为我不凡的血脉。不管喜不喜欢,我依然是母亲的儿子。然而,不论如何,我都决定不要泄露此事。赖瑞无须知道。 改天,我或许得利用这一点去对付他。 赖瑞终于回到刚刚的位置,脸不红,气不喘。他拿出魔杖,再度启动时间,然后收回魔杖,享受眼前的惨状。围观群众在震惊与痛苦中惨叫。骨骼碎裂、皮开肉绽,鲜血自口鼻中涌出。有些人摔倒;有些人昏倒;有些人抱着脑袋或肋骨东倒西歪。奥古斯都·格林平躺在地上,很幸运地人事不知,因为这样他就不必承受赖瑞对他的身体所采取的那些恐怖手段。永远不要惹火死人,他们没有我们的自制力。 我故作惊讶,然后冷冷地看向赖瑞。 “出手太重了点吧?” “你没资格说我。”赖瑞说,“至少我没把他们的牙齿拔光。再说,要是这些家伙不是扭转乾坤公司的客户或潜在客户的话,我绝对不会这么生气。所以,刚刚发生的事都算他们活该,就当是做公益服务。就和我哥一样,我就是没有办法忍受狗屎。” 还能走动的人此刻已开始逃离现场,把哀号呻吟和昏迷不醒的家伙留在原地。赖瑞转身背对他们,打量繁忙街道上的其他路人,大多数人都忙着在做自己的事,根本没注意到这场小小的骚动。一切一如往常,而赖瑞全都看在眼里;冰冷的死人脸上完全没有表情。 “那天晚上我不在现场。”他终于说道,“我忙着处理战事,组织反抗势力对抗你那个可恶的老妈。如果我有来的话,你觉得会有任何不同吗?如果我没把弟弟交给你照顾的话,他今天还会活着吗?” “我救不了他。”我说,“没人救得了他。当时在打仗。打仗会死很多人。” “你这样讲是想让我好过一点吗?是吗?”他没有看我,也没想要我回答。“你确定他是在这条街上倒下的?他是在这里消失的?” “再往那边过去一点,但就是这条街。我没有亲眼看见他死,所以还有一线希望。” “活人才会抱持希望。”赖瑞说,“死人只能寄望复仇。” 他依然没有转头看我,显然将全副精神放在街道上。 “我和哈德利已经多年不见了。”赖瑞终于说道,“连他现在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应该没几个人知道。”我说,“现在只有他的敌人和受害者才有机会见到他,而这些人事后通常都没办法多说什么。” “他没那么糟。”赖瑞说,“只是一个非常吓人的正义之士。” “见过剃刀艾迪吗?”我问。 “哈德利不是怪物。”赖瑞说,“我必须相信这一点。亚布黎安三兄弟中唯一还活着的人绝对不能是怪物。” 我回头看向扭转乾坤公司的废墟,启动天赋。我集中心神开启心眼,第三只眼,利用天赋召唤不久之前的鬼影画面。重要的事件与特殊人物会在时间上留下短暂的印记。我放开现在,将天赋专注于近期发生在扭转乾坤公司上的事。世界一片迷蒙、捉摸不定,接着街道在我眼前转变,瞬间清晰无比。那栋建筑依然是废墟,某种力量不让我继续回溯;但是哈德利·亚布黎安却站在我面前。 他看起来不像我曾经见过的那些来自过去的鬼影:闪亮的身影、如同肥皂泡泡般呈半透明,看起来若隐若现。哈德利让我觉得他真的存在,真实得几乎不自然。高大严峻的身影,身上的皮质长外套如夜色般漆黑,顶着一头浓密的黑发。他不可一世地站在原地,神态傲慢,因为他很肯定自己有权出现在那里,做任何他想做的事。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力量,即使距离如此遥远,我依然看得出来、感觉得到。他突然转头朝我凝望。他面色苍白如骨,有双深邃慑人的眼睛,以及明亮愉悦的笑容。他看我就像我看他一样清楚,即使当我身处在相对而言尚未发生的未来也一样。 “哈啰,约翰。”他说,声音冷静正常得令人不寒而栗,“代我向赖瑞问好,我们很快就会见面。” 影像消失,过去不见了。他轻轻松松就把我赶跑,仿佛对他而言我的天赋与力量根本不算什么。或许真是如此。我的心眼紧闭到令我头痛。我看向赖瑞,但他显然什么也没注意到,依然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我决定不要提起哈德利的事,暂时不要。 他或许不是怪物,但是我无法确定他还是人。 接着,我们两人同时转头。没人说话,没人呼唤我们;但是不管怎样,我们就是知道。我们看向前尼路另一头,随即看到渥克凭空出现,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沿着街道大步而来,好像马路是他开的。他笔直地朝我们前进。人们急忙让道,他把他们当作空气,毫不理会。渥克是只鲨鱼,只有在肚子饿的时候才会注意到其他鱼。他终于在我们面前停下脚步,轻松微笑,向赖瑞礼貌地轻点圆帽,然后以沉着的眼神盯着我。 “听说你们在找汤米·亚布黎安。”他跳过客套话,直接切入主题,“我知道那个可怕的夜晚里,他在这条街上发生的一些事;这表示我知道一些你要知道的事。但是,所有知识都有代价,我会和你分享我所知的一切,约翰……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你想怎样,渥克?”我认命地道,因为我很确定已经知道他会怎么说。 “跟我走走,约翰,不会太久。现在就跟我走,之后我就把你要知道的事告诉你。” “这样有点狗急跳墙,是不是?”我说,“你通常只有在快要无计可施的时候,才会祭出公然勒索这种招数。” “当时间的走狗已经找上门来时,我就必须有所应对。”渥克无动于衷地说。 “我们没时间来这套,”赖瑞说,“如果你有任何有用的线索,渥克,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不然就滚,我们很忙。” “说定了吗,约翰?”渥克说,完全忽略赖瑞。 “我可以逼你告诉我。”赖瑞说。他那死气沉沉的冰冷语调迫使渥克转头看他。 “我对此存疑。”渥克说。 “告诉我你到底知道什么关于我弟弟的事。说,立刻就说。” “喔,真怀念从前那些老日子。”渥克喃喃说道,“死人不会说故事的日子。” 赖瑞伸手去掏魔杖,渥克张口施展声音;但是我已经跳到两人中间。“可以请两位收回你们的睾丸素,改天再来演这出吗?这样做对我们大家都没好处。我跟你走,渥克,带我去见识那些你认为我需要见识的事情,但是最好值回票价。” “喔,肯定值得。”渥克说着,对我轻松微笑,借机不去理会赖瑞,“我有好多东西要给你看。” 我忍不住扬起一边眉毛。“你在引述《养鬼吃人》里的台词?你看过那部片?” “看过?亲爱的孩子,我是技术顾问。” 我永远听不出来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我转向赖瑞。“抱歉,但是我得先走这一趟。不这么做的话,他绝对不会说出他知道的事。我会尽快赶回来。我不在的时候,你先去找认识汤米又还没失踪的人谈谈,看他们能不能想出他和失踪名单上的人之间的关系。” “好吧。”赖瑞说,语气极不友善,“但是别搞太久,不要逼我跑去找你。” 他转身背对我和渥克,大步离开。我看着渥克。 “你就是不肯放弃,是吧?” “永不放弃。”渥克冷静地道,“那是我较为讨喜的特质之一。” “你有讨喜的特质?”我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拿出黄金怀表,打开表盖,其中的携带式时间裂缝突然窜起,带着我们离开现场。 <hr /> 注释: 第七章 不光是在夜城里走走 来,约翰。陪我走走。 于是,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在夜城四下来回走动,从游行大街到古老大街,从永远潮湿的马路到黑街暗巷。我们来到最狂野的夜店、最低级的酒窟,走在炙热的霓虹灯与闪亮的招牌下,穿越诱人至极的私人俱乐部与管制严密的巢穴,拉客的人叫嚣着所有你曾经听过或幻想过的欢愉。熟客要求更疯狂的音乐、更狂野的女人,并且跳舞跳到倒地不起。原罪组成的巨型万花筒,所有橱窗都在展示着诱惑,标价低于市价。每个街角都在贩卖爱情,只是商品有点旧。暮光姊妹成群出没,笑容画在脸上,弹簧刀插在袜子里。只要愿意付出代价,夜城里什么都找得到。 我们持续行走。过程中,渥克一句话也没说。他只是以轻快的步调移动,将收合的雨伞当作拐杖般甩,让街道为自己发声。人行道上人满为患,个个瞪大双眼、一脸迫切,努力追求他们的欲望。但是他们统统在我和渥克面前让道,于是我们走在属于我们的宁静之池中,仿佛置身暴风眼。 我们东奔西走,进出所有私人势力与影响圈,十几个犯罪首脑的手下纷纷改变方向,或是消失在附近的巷道中。渥克带路,我跟随其后,没人想和我们扯上任何关系。片刻过后,我开始小腿酸、脚掌痛,但是渥克一直没有放慢脚步。我疲惫到已经记不清楚时间,或许他就是要让我有这种感觉。 正当我打算放下自尊,开口要求休息时,渥克比我抢先一步。他在一间位于脏乱区域的老旧店面前突然停步,不可一世地比向我们面前这座年久失修的建筑。我稍加打量,不予置评。空荡荡的窗子上写着简单的文字:欢迎光临夜城游客咨询中心!我忍不住要想,最后这个惊叹号实在太不恰当了。来个无奈耸肩的图示比较合适。 “好吧。”我对渥克道,“我承认这倒新鲜。我甚至不知道夜城有这种地方。生意好吗?我以为大部分来这里的人都已经知道他们是来找什么的。” “这就是重点。”渥克说,“要进去吗?” 他推开大门,门上落下一些剥落的油漆屑。我们进入闷热的小办公室时,小门铃发出悲哀的叮当声。一抹黑影弯腰坐在简朴的办公桌后,几乎被埋在成堆的文件夹、小册子,以及各式各样文件底下。边缘卷起的海报草率地贴在墙上,上面都是与实景不符的明信片照片。高高的旋转架上摆放着看起来就像多年没人碰过的廉价小册子。到处都是灰尘、蜘蛛网,以及一股徒劳无功且绝望沮丧的气氛。 “卡特!”渥克叫道,“你为什么又没穿衣服?” 办公桌后的人影缩到文件堆下。“不穿衣服比较自在!我有很多事要忙!” 我转过身去,执意将注意力转移到一座旋转架上的东西。小册子和传单大多都印着有眼光的夜城观光客会感兴趣的场所,全部都以商业总会热爱的那种虚假、愉快的语调撰写广告文,不过根本骗不了人。 参观多彩多姿的诸神之街!(建议申办旅游保险,特别针对神迹加保)逛逛令人赞叹的财神购物中心;来自所有世界的所有商品!来一桶慕斯麦克小圆饼,或是古柯碱可乐!你可曾见过地底世界的非常古老诸神?(建议父母陪同参观。这段旅程某些部分或许不适合生性紧张的人。) 这些差不多就超过我的容忍范围了。我回过头去,看见卡特一脸阴郁地走出办公桌,已经穿上一套脏兮兮的t恤和牛仔裤。他看起来就像他工作的地方一样年久失修、不值得信任,而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成就。卡特瘦得可怕,不健康得很,从基因层面看来就很恶心。就算泡在漂白水里一个礼拜,你还是会觉得他很脏。他竭力装出一副可怜兮兮、受人摆布的模样,但是我依然出自本能地想要甩他一巴掌,就当是为了社会公益。他畏首畏尾,远离渥克,朝我瞪来。 “不必浪费口舌,我早就知道你是谁。我是巴席尔·卡特,你一点也不高兴见到我。从来没人高兴见到我。你看我在不在乎嘛。没错,这地方是个垃圾场。为什么不?从没有人来。上一个探头进来的人其实是在找隔壁的因果维修店。你想怎样,泰勒?我们关门了,或是外出午餐,或是整修中;整修向来是个好借口。我们发生火灾,或是爆发瘟疫,或是疯狂鼬鼠又出现了。晚点再回来,或是根本别回来;看我在不在乎。以上是我针对所有游客的官方回应。此刻我会跟你讲话,完全是因为不这么做渥克就会打我的缘故。” “说得没错。”渥克说,“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欠打的人,卡特。别敢向我抱怨。如果这附近的人知道你的真实身分,他们会把你拖出这里,塞到碎木机里去,从脚塞起。” 卡特大哼一声,听起来湿湿黏黏的,十分恶心。“当初你让我在这个工作和终身监禁于暗影深渊之间选择时,我就该知道事情一定有诈。在这个鬼地方工作简直是种非比寻常的残酷惩罚。至少我不必太常跟人打交道,我一直都不善与人交际。” “那你就不该把那么多人埋在你家地板下。”渥克轻快地道,“我需要一个光靠外表就能把人赶跑的人来担任这个职位,而你就是最完美的人选。” “渥克,”我说,“我们来这里做什么?你带我穿越夜城,路过那么多地方,不会只是为了要我来见……这个人吧?” “千万不要这样想。”渥克说,“走这边。” “如果我能走那边,我就不需要针灸了。”卡特窃笑道。 渥克打他。 办公室后方一扇暗门开启,通往一个比较大的房间。我跟着渥克进去,卡特则回到办公桌后方的位置。就这样,我进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个房间很大,朝四面八方延伸,从地板到天花板,所有墙面上都放满数百面显示屏幕。画面出现、消失的速度快到我都跟不上,随时都在改变及更新。到处都有电脑,外加许多看不出用途的机器,疯狂执行着不为人知的任务。数里长的线材一圈一圈地盘在一起,如同嗑了药的蜘蛛编织出来的杂乱蜘蛛网。坐在这一切中央的是一条身穿白袍的沉默身影,用一条条系得很紧的皮带固定在椅子上。他一动也不动,面无表情,目光没有焦点,双眼呆滞,眼睛眨也不眨。剃光的后脑勺上钻了十几个洞,插满粗缆线,直接接触脑部。他对我的出现没有反应,也没理会渥克,甚至不知道我们来了。渥克用力关门、上锁,然后大步走到沉默之人身旁,检查头颅插线的地方,确保缆线没有松动。他拍了拍静止不动的肩膀,露出快乐的微笑,像个骄傲的父亲。 “欢迎来到我的秘密总部,约翰。我的特殊基地,隐藏在令人生厌的完美伪装后方,藉以收集所有情资。这位是阿苟斯。多亏了他,我才能做好我的工作。是不是,亲爱的孩子?阿苟斯不是他的真名,那比较像是工作描述。没人记得他是谁;事实上,我怀疑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无所谓。过去曾经出现过数百个他,无疑地今后还会有数百个他。电脑和占卜球并非无所不能;你需要人类介入,才能自随时都在涌入的信息汪洋里挑选出重要讯息。” “所以,阿苟斯,拥有一千只眼的神,看见一切,知道一切,没有情绪出来捣乱。不过,他们常常维持不了多久就会油尽灯枯……尽管如此,不要担心;替代品从来不曾短缺。别担心,约翰;他听不见我们说话。他所有感官统统投入在夜城里。他的高阶功能都以手术移除了,所以他没有办法介入他所观察到的景象。他的心灵透过手术调整,进而完美操控电脑,同时监视整座夜城里数以千计的状况,绝对不会感到无聊或是分心。只要被程序标上红旗的事件,阿苟斯就会得知、回报、向相关人等通报。像是你这种人的名字与面孔,约翰,他随时都在监视你。” “你觉得我的秘密总部如何,约翰?承认吧,你一直认定我有一间大型地底巢穴,透过一大票网民和秘密警察监视群众,回报他们所发现的一切。好吧,就某种角度看来,你想得没错,但是那个我们晚点再说。你干嘛生气?约翰。” 我比向阿苟斯。“他不是自愿者,对吧?” “当然不是。用自愿者就太残酷了,只有最低级的浑蛋才有资格成为阿苟斯。罪有应得的人。像是外面那个巴席尔·卡特;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和金钱囚禁他们?是的,我们有暗影深渊,但那里是专门监禁像是乱发彼得那种彻头彻尾的怪物,非得让他们受点折磨不可的地方。其他人都有机会为夜城做点事情,藉以弥补他们的罪过。眼前这名阿苟斯曾经犯下令人发指的罪行,自子宫中切除婴儿贩卖。现在他执行有用的任务,并且得到妥善的照料。有人会定时喂他吃喝、换衣,而他会将余生全都花在防止像他这种人为害夜城之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合适的惩罚?” “你刚刚提到秘密警察。”我说。 “我确实有提。听力不错,约翰。很高兴知道你有在听。我手下还有数百名罪犯,脑袋就像阿苟斯般空洞,在夜城里来回奔走,心灵藉由电脑与他相连。他们会像正常人般观察交谈,即使他们体内根本空无一人。他们前往所有地方,观察所有事情,从来没人注意过他们。” “这些人都是罪有应得?遭受惩罚的罪犯?” “当然!”渥克说,“将偷猎者变成猎场看守人,这是一项伟大的传统……” 他等待我说些什么,对他所说的一切做出反应,但是我还没准备好。我比向墙壁上那数百面屏幕。 “啊,是的,那些屏幕。”渥克说,“我可以从这里与世界上所有人交谈。”他语气十分平淡,听起来没有夸耀或是得意的意味。对他而言,这只是工作的一部分。“我可以在这里请求所有需要的后援,帮助我执行决议,包括教会、部队、卡纳基协会,以及各种拥有特殊专长的组织要人。我可以与当权者、英国政府,以及世界各地的权力中枢交谈;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会拒接我的电话,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夜城有多重要,而且有多危险。当然,只有受过特殊训练的部队才能获准进入夜城,你不能期望普通士兵有能力应付夜城。我必须说,世界上我唯一不打交道的势力就是卓德一族。我们透过长久以来的协议禁止他们进入夜城。他们总是不喜欢照着规矩来。” 他突然不再说话,看着阿苟斯在椅子上前后抖动。阿苟斯开口说话,声音沙哑难听,仿佛他很少有机会说话。 “远离黑暗,它将到来。来自虚无之地,它将到来。还有,喔,它好亮,好亮!” 渥克急忙走去,在阿苟斯的耳旁低语。“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即将到来?” “古老、久远,远比人们所知还要古老。然而它从来不是人们以为的那样东西。它的威力强大可怕……光芒耀眼,触眼生痛。黄金年代的唯一幸存者,因为我们不配活在那种时代。现在它回来了,愿上帝帮助我们。” 他不再说话,不管渥克怎么做,都不能让他吐出只字片语。渥克不知道阿苟斯在说什么,但是我想我知道。 “你说他没有情绪。”我说,“但是他听起来很害怕。” “他们总是能够出人意表。”渥克终于说道,“我不会担心这种事。他的情况让他对于世界上某些骚动特别敏感。他只是在覆诵其他人所说的话而已……我不认为那有什么重要的。随时都有不好的东西进入夜城,我们就是为了那些东西而来的。”他回头面对阿苟斯,摊开双臂,比向整间房,“那么,约翰,觉得我的秘密总部怎么样?” “这就是你的风格。”我说,“你的支配与权力全都来自其他人的苦难。” “他们受苦都是罪有应得。”渥克说,“透过这些苦难,他们得以保护曾经意图伤害的人们。”他微微一笑,“有一天,这一切都可以是你的。还是说你打算关闭这套系统,在威胁我们的势力面前变得盲目?让坏人无罪开脱,让其他人受苦受难?你能用什么东西来取代这里?看吧?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是吧,约翰?我只是为了维持正义而做必要之事。你也可以,约翰。这一切都能听命于你。所有影响力、控制力,以及权力的秘密资源……别告诉我你不感兴趣。” “退到我后面去,渥克。”我说。 他哈哈大笑。 接着,他带我前往伦狄尼姆俱乐部,夜城中最私人、最顶级的俱乐部,让精英前去用餐、交易,并且讨论如何摧毁敌人的地方。除非受邀加入这世界上最古老的俱乐部,不然你在夜城就算不上是一号人物。我不是会员,他们打死也不会接受像我这样的家伙。不过当我无法自其他地方取得答案时,我也曾经透过硬闯、欺瞒,以及威吓等手段混进去过。现任门房一看到我走近,立刻露出一副想要拉起护城桥,放火烧了护城河的样子;但是我跟渥克一起,没有人敢对渥克说不。门房姿态僵硬地在我们路过的时候鞠躬,面无表情;不过,他的肢体语言明白表示可怕的事情正在他的体内上演。 “看到拥有权力有什么好处了吧?”渥克在我们大步走入俱乐部大厅优雅的怀抱时说道,“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们除了微笑、鞠躬,放你进去之外别无选择。在你面前没有关上的门,没有动不了的人。” “你真的非常享受掐住世界喉咙的感觉,是不是,渥克?”我问,不过没想到他会严肃思考这个问题。 “我努力不去享受。”他终于说道,“那种感觉会妨碍工作进行。” 许多身穿制服的仆人跑过来帮渥克拿外套。他们也想帮我拿,但我只是瞪了他们一眼,他们立刻放弃。仆人们将注意力集中在渥克身上,微笑、鞠躬、询问还有没有什么能够效劳的地方。我看着他们带着假笑与谄媚的举止奉承他,忍不住要想这一切是否真是我想要的。大多数人不敢惹我,都是因为惧怕我的名声。他们按照我的话做,是因为害怕如果不照做,我会如何对付他们。这跟渥克又有什么不同? 渥克和我进入餐厅。餐厅里,夜城中的伟人和好人、有权有势之人,以及大玩家们齐聚一堂,看起来就像是许多分享同一摊水池的掠食者。不会有人在这里违反停战协议,因为这个地方实在太有用了。渥克神态自若地走在众多会员之间,直唤姓名地与他们招呼,以翩翩风采迷惑他人,并以威吓及劝服等手段面对不同的人。他自始至终保持沉着冷静、胸有成竹,完全没有抬高音量。他所到之处,不论好人坏人都会露出有点紧张的微笑,同意他所说的一切。他们忍气吞声,当作是在此做生意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最后,渥克和我站在一张太过接近厨房的桌子前,这表示坐在这里的人或许算是信誉良好的会员,但是依然处于伦狄尼姆俱乐部尊卑体系的下层。意外的是,坐在这里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不但没有装作很高兴看见我们的模样,而且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悦。渥克朝两人轻点圆帽。 “约翰·泰勒,请容许我为你介绍传说中的秘密探员戴许·亚布黎安,以及他的妻子,从前人称魅影女士的变装冒险家雪莉·丹·阿戴尔。” “喔,拜托,”身穿两件式毛衣、佩戴珍珠首饰的灰发女士说道,“请叫我雪莉。” 戴许嘟哝一声,专心吃他的晚餐。那是一盘热气腾腾的咖喱,香味令我的肚子咕噜作响。戴许瘦得像根竹竿,身穿高级蓝外套及白色便裤。秃头,五官中最明显的特征就是鹰钩鼻与浓密的白眉毛。他应该已经八十几岁了,但是冰冷的蓝眼瞳依然目光锐利。他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布满血管与老人斑的手掌稳稳地将食物送入口中。 雪莉好气又好笑地看了她丈夫一眼。“不要理他,泰勒先生。他讨厌别人打扰他吃饭。他总是认为应该要吃完再聊,而不是边吃边聊。你不会为任何人改变,是不是,亲爱的?” 戴许又嘟哝一声,她轻轻笑了笑。雪莉·丹·阿戴尔是个保养得宜的七十多岁妇人,有着我听不出来自何处的欧洲口音。她的目光与声音都十分有力,而其从容的态度显示她很习惯强势与权威。 “真高兴终于见面了,泰勒先生。”她说,语气似乎真诚友善,“汤米对你的评价很高。” “汤米连他的屁股和手肘都分不清楚。”戴许说,声音依然带有浓浓的芝加哥鼻音。他推开空盘,狠狠地瞪着我。“他根本不该去当私家侦探,那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当的。”他瞪向渥克,“还有离这家伙远一点,他是个麻烦。” “这话很伤人,戴许。”渥克喃喃道,“毕竟,我所知的一切都是你儿子哈德利教的啊。在他……退位之前。” “在他发神经跑去深层学院之前。”戴许低吼道,“这个工作压垮了他,就像它压垮了每一个人。” “他是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才离开的。”雪莉坚决道。 “仅存的灵魂。”戴许说。 “这个工作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干的。”渥克说,“我是一直做得很开心。” 他挑衅地看着他们两人;他们偏过头去,不愿正视他的目光。渥克看我一眼,确定我看见他们屈服于他的权威下。 “那么,”渥克语调轻松地问道,“最近都在忙些什么,戴许?” 戴许向他低吼,心思显然都在甜点菜单上,于是雪莉代他回答。我觉得这种情况一定经常发生。 “戴许退休了,我们都退休了。他照顾花园,我则忙着写回忆录。喔,我们有好多故事可说!当然,在我们寿终正寝之前都不会出版。不是每个三、四○年代的传奇英雄都有机会于七、八○年代成功复出的!我们本来可以继续打击犯罪,但是我们都认为状态已过巅峰。于是,目前只是偶尔提供咨商,让年轻人去做那些吃力活。是不是呀,戴许?” “甚至还帮你做过一些工作,渥克,私底下。”戴许露出令人不快的笑容,“我还是能够教这些年轻人该怎么做事。” “但是不常。”雪莉说,“我们已经赢得退休的资格。” “你们不会怀念过去的时光吗?”我问。 “有时候。”雪莉微带伤感地道,“我们打过一场漂亮的仗,真的,在美国境内追逐阴谋破坏者与间谍……那年头的坏蛋真是多彩多姿。他们注重风格。来尔权力帮、纳粹骷髅帮……” “还有吴奋。”戴许道,“把他关起来十几次,他总是有办法逃脱。我们真不应该让他在四一年时喝下龙血的。” “喔,别说了,亲爱的。”雪莉说,“他时日无多了。而且就中国人看来,他也不算太坏。” “一切都与时间裂缝把我们丢回七○年代之前不同。”戴许说,“可怕的地方,当时和现在。于是我们卷起衣袖,开始上工。有好多工作要做。” “向来不太喜欢七○年代。”雪莉说,“非常愤世嫉俗的年代。尽管八○年代更糟……我很高兴能够退休。不过我们还是待在这一行训练接班人。命运小姐刚入行时,我曾与她携手合作,你知道。她做得很不错。” “找我们有什么事,渥克?”戴许问,“你没事绝对不会来找我们。” “我在调查汤米失踪案。”我谨慎说道,“和他哥赖瑞合作,不是渥克。目前看来,你们的长子哈德利也在调查此事。我希望你们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他的事。” 戴许和雪莉对看一眼,两人突然间老态毕露。戴许双手交握,靠在面前的桌上,雪莉则把手覆在他的手上。 “我并不认同哈德利如今这个样子。”戴许终于说道,“现实探长,看在老天的分上……我们当初不该丢下他,让他一个人度过这么多年。当然那不是我们的错,但……” “他交了坏朋友。”雪莉看着渥克说道,“他消失的时候,我们才回来一年左右。他回来之后……我们就不再交谈,避不见面。他三不五时会写信给我们,但是写信和见面毕竟不同。” “他是我们的长子。”戴许说,“他对我们而言意义重大。我们对他期望很深……” “接着,赖瑞和汤米出生了。”雪莉说,“两个都是好孩子,和他们大哥不一样。我们对他们同样怀抱期望……但是,赖瑞死在自己伙伴手上,而我们又在莉莉丝大战里失去了汤米。” “从来就不喜欢赖瑞的那个伙伴。”戴许说,“玛姬·庞尼费斯……自命不凡的小杂碎。就因为她来自巫毒世家……” “一直不懂他看上她哪一点。”雪莉说。 戴许突然咧嘴而笑。“我倒是可以猜猜,她的阳台可以表演莎士比亚……” “喔,闭嘴,你这个老色鬼。”雪莉说。他们相视一笑。 “死而复生后,赖瑞就跟从前大不相同了。”雪莉说,“我们尽力想要照顾他,但他刻意疏远我们,仿佛我们会介意他是死人一样。他怎会这样想?他是我们的儿子。” “我曾经见过比活死人还要糟糕很多的情况。”戴许点头说道,“糟糕很多。” “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和钱寻找汤米,”雪莉说,“在大战结束后。但是当时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废墟……而且很多人都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任何消息。戴许精疲力竭,在街上来回奔走,找寻任何蛛丝马迹……直到我终于强迫他停止。我们有考虑过雇用你,泰勒先生,不过我们听说你已经施展过天赋找他,但却没有结果,所以再找你又有什么意义呢?于是我们接受事实,可怜的汤米已死,成为这场战争里的另一名牺牲者。” “赖瑞一直没有放弃找他弟弟。”戴许说,“那孩子向来都固执得像头骡子。” “他们两个都是好孩子。”雪莉说。 “好孩子。”戴许说。 他们紧靠在一起,握着双手,低下头去。 “我们并不擅长与孩子相处。”雪莉说,“赖瑞死了,汤米失踪,而哈德利……只有上帝知道哈德利变成什么了。三个儿子,没有孙子,现在看来应该也没机会了。我们这一辈子当真就算是白活了吗?我们拯救过世界,至少三次;总统颁发奖章给我们,私下颁。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为了临老看着孩子们一个一个地离开我们。我们做了这么多事,难道不能拥有一点回报吗?” “我们不是为了奖赏而做的。”戴许说,轻捏她的手,“我们这么做是因为非做不可。” “职责与义务。”渥克点头说道,“唯一重要的事物。” “喔,滚吧,渥克。”雪莉说。 我听得很想鼓掌。 离开伦狄尼姆俱乐部后,渥克跟我去了一趟非自然交易上城委员会。那是一座位于夜城商业区的华丽建筑,非常严肃、非常高贵、非常商业;你可以在高雅的大厅里闻到钞票味。渥克带我进出许多办公室,没有一间在乎开销,铺张浪费的豪华家具都是标准配备。他故意向一大堆有权有势的人介绍我,所有人都假装很高兴和我见面。在他们想来,既然跟渥克一起,我一定是个值得认识的重要人士。他们提供浓烈的雪莉酒,不过我没接受;他们专心听着我每一句随口说说的评语,好像我的话里包含了世界级的大秘密。我微笑点头,避开所有我跟渥克在一起做什么的刺探性问题。让他们去揣测担心。 没过多久,我就了解渥克介绍这些上流人士给我认识的用意。这些就是提供渥克机密商业情报的家伙,从内部泄露的。比如说谁在往上爬,谁在往下掉,谁能用劝的,谁得用勒索……所有能让渥克掌握一切,并在必要时提出纠正的信息。不只一名上流生意人将我拉到一旁,低声告知渥克是怎么让这个家伙和那个家伙垮台,甚至导致他们消失的……因为他们将个人利益摆在夜城之前。 只要有渥克在,没有人能够威胁夜城的现状,不管他们自认为多么有权有势。 接下来是诸神之街。渥克的携带式时间裂缝已经在超时工作了,将我们在不同地点间甩来甩去。渥克和我招摇过市,并肩而行,一大堆神灵、力量强大的家伙,以及来自其他空间的神祇决定退回他们各式各样的教堂,锁上大门,躲在圣坛底下直到我们离开。其他神灵及其信徒则故意跑到街上,让人看到他们与渥克和我友善地交谈,好教大家知道他们与我们关系良好,而且完全不惧怕我们。渥克一如往常地以礼相待,甚至允许其中几名神祇为他祈福。 “这种情况不会让你觉得高人一等吗?”我在远离我们的仰慕者后问道。 “就某方面看来,感觉确实不差。”渥克说,“这是这个工作的好处之一,但那并不真实。这里没有任何神祇真正喜欢我,甚至尊敬我。他们只看到我的地位,以及随之而来的权力。只要你坐上我的位置,他们立刻就会向你低头。” “曾经有段时间,人们会对我这么做。”我说,“当时有些人将我视为未来之王。说实在的,我并不喜欢那种感觉。他们并不是在跟我说话,只是在跟他们以为我将成为的人说话。” “你让人们尊敬你。”渥克说,“你做了很多事来建立名声,而与许多夜城里的人物不同的是,你真的曾经做过大部分传说中你做过的事。” “名声可以赶跑苍蝇。”我说,“但我建立名声是为了自保,而不是为了满足自我。” “同时也是个顺手的工具,能让人们照你的话去做。” “是呀,”我说,“但是……” 接着,我住嘴了,因为我不知道这句话要怎么接。渥克只是微笑。于是我们一言不发地继续前进了一阵子。 “正常情况下,我接下来会带你前往流亡者俱乐部。”渥克说,“向你介绍来自其他世界与其他空间的流亡皇族,他们透过时间裂缝、空间门,或是其他不幸的意外而来到夜城。所有消失的国王与王后、皇帝与神祇……让你知道皇族都是麻烦人物,就像所有人一样。尽管如此,找个国王或王后来向你鞠躬,还是会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然而,不幸的是,打从我决定杀鸡儆猴之后,那些流亡者就看我不太顺眼。你记得那件事吧,约翰。” 我点头。我记得他们的头颅被插在伦狄尼姆俱乐部外的栅栏上。海伦娜女王,某个未来地球的黑夜女王;黑道大哥上城塔菲·路易斯,杂碎中的杂碎;还有来自某个未来太空舰队的伟大领导者康德将军,他在追寻正义的道路上结交了几个不幸的盟友。渥克在面对胆敢挑战他权威的人时绝不手软。 他是不是想要暗示我什么?如果拒绝他,他是不是已经帮我的头颅准备好了一根栏杆? 这就是渥克最可怕的地方,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令我意外的是,我们的下一站竟然是老鼠后街;流浪汉跑去找厨余填饱肚子,或是躺下来休息的地方。老鼠后街涵盖了一座宽敞的石板广场,以及几条延伸出去的巷道,位于几间夜城最顶级、最高档的餐厅后方。从前门进去用餐的高级客户视线外存在着一小群自先前的人生坠落,从此找不到路爬回去的人们。流浪汉、乞丐、迷途羔羊,以及衣衫破烂、心灵受创、身受诅咒等等的人们;住在纸箱堆、依墙搭起的遮蔽物、塑胶桌巾,或是一堆衣物、毯子底下,他们是被我们习以为常的世界排挤的难民。 我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最近,老鼠后街变成比较粗暴、危险的地方,因为他们失去了他们的圣徒兼守护天使——吗啡修女。剃刀艾迪依然有半数时间在此露宿,吓阻外来的秃鹰。另外,贾桂琳·海德也还待在这里。她突然自黑影中窜出,阻挡我们的去路,身上裹着一件曾是昂贵外套的肮脏碎布。渥克和我停下脚步,向她的领土表示敬意。所有人都听过贾桂琳的故事。这条阴森肮脏的身影曾经是个前途大好的上流社会女子,直到她犯了个错,跑去调配她祖父所遗留下来的配方。如今她沦为夜城中一段令人感伤的爱情故事;贾桂琳爱上了自己化身的变身巨人海德,他也爱上了她,但是他们只能在转变形体的瞬间短暂相会。 她向渥克和我嘶吼,身体突然爆出许多胀大的肌肉。海德站在我们面前摇晃低吼,巨大的手掌紧握成拳,渴望撕裂血肉、打碎骨头、畅饮骨髓。他耸立在我们面前,凶狠的脸上浮现他对全人类的痛恨。贾桂琳·海德:两个灵魂,一具躯体,同时身处一地,却又相隔两地。 “别紧张。”渥克说,“放轻松,别紧张,这样才对。你不想伤害我们,海德。我是渥克。你记得渥克。” 要是其他人对海德上演这出冷静下来讲道理的戏码,只怕早就沦为不幸的牺牲品了。但是渥克透过一种冷静慰藉的方式施展了声音的力量,而非往常那种直截了当的命令。海德的大头缓缓前后摇晃,深陷的眼珠在突起的眼脊下迷惘地眨了眨,接着突然转身消失,回归黑暗之中。 “我不知道你的声音可以这样用。”我说。 “你不知道很多事,约翰。”渥克开心地道,“有时间的话,我可以写本书。” 他神态自若地走过受潮的纸箱,以及一堆堆毛毯,小心翼翼地踏过或是绕过石板广场上到处都是的脏东西。他指名道姓地与许多流浪汉打招呼,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开遮蔽物与藏身处,不安地蹲伏在他面前,像是一群猜忌的野狗。大多数流浪汉都不愿意接近渥克,但是有些人公然讨好他,乞讨食物,以及零钱,或是一句慰藉的言语——任何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没遭到真实世界彻底遗忘的象征。渥克轻声细语,任由他们抓着他的手闻,没过多久,他们就对渥克失去兴趣,退回他们自己的小世界。渥克朝着四周轻松微笑,看着这个人们在踏入坟墓之前所能跌落的最后一个谷底。 “这位从前叫作彼得·潘德拉克。”渥克说着,比向挤在长满霉菌的纸箱后方,一条裹成一团的身影。“你曾经帮我做事,是不是,彼得?直到我发现你监守自盗为止。” “很久以前的事了,亨利。”纸箱末端的阴影中传出鬼魅般的冰冷声音,“我已经改头换面了。你应该带我回去,我还是可以做好我的工作。” “我可不只发现你监守自盗而已,是吧,彼得?你真的是个坏孩子。这样吧,张大眼睛,持续回报,到时候我会考虑考虑。” 一名非常削瘦的男子,全身脏兮兮的,穿着一套残破不堪的未来压力装,躲在非常简陋的遮蔽物下御寒。他紧紧抓住酒瓶,将之抱在胸口,阴沉地瞪着渥克。 “这位是著名的喷射王牌布蓝尼根,”渥克说,“来自平行时间轴的空战英雄。他驾驶着自己设计的超音速喷射机在天空中打击犯罪。后来他穿越一道时间裂缝,沦落至此。你以前也帮我做过事,对不对,王牌?在夜空中猎杀飞龙,直到你染上酒瘾,喷射机坠落闹区,害死了一百二十七个人。你几乎毫发无伤,但是在那次事件过后,我就不能让你继续飞行了。” “我从前滴酒不沾,”王牌说,“直到遇见你。” 渥克想让我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个浑身发抖的家伙;他正试图单靠一条薄毯子抵挡湿冷的天气。他看起来有一百岁了,脸色白到像是漂白过的骨头,五官深埋在皱纹底下。他偏过头去,不愿意被人看见。渥克打量了他很长一段时间。 “这个可怜的家伙,从前叫作翻跟斗史密斯,绅士冒险家。”他终于说道,“帮哈德利做事,然后帮我,专门负责私下处理那些重要、必要但又十分令人不快的状况,就像你一样,是个可牺牲的角色,约翰。翻跟斗当时可是个大人物,名声极为响亮。但是接着他试图拉我下台,于是我让他一蹶不振。我有很多敌人都沦落至此,这样比杀死他们更加令我满足。” “你在警告我?”我问,“还是威胁我?” “你认为呢,约翰?”渥克说。 不管走到什么地方,人们都会注意到渥克。他们会微笑鞠躬、怒目而视,或是偏过头去……但是绝对没人对他视而不见。渥克就是老大,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谁,以及他是做什么的。不过,所有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你看穿那些微笑与亲切招呼后,会发现没有一个人真的高兴见到渥克。不少人装得非常出色,出色到或许只有像我这种经验老到的人才能看出他们的虚情假意;但是我看得出来,我也很肯定渥克看得出来。我不禁怀疑渥克还有没有任何真正的朋友,还是他将朋友视为会被其他人利用的弱点。他让妻儿住在夜城外,过着和他截然不同的生活。 不过,我知道他从前有朋友,好朋友。三个好友亲密得像兄弟;这三个年轻人打定主意要将世界变成更美好的地方。亨利,后来变成渥克。马克,后来成为收藏家,还有我父亲查尔斯。 我对渥克说出我的想法,但他只是耸了耸肩。 “我没时间兼顾家庭,更别说是朋友了。工作就是一切:我的生命、我的妻子、我的情妇……而且它索求无度。职责与义务的重点就在于它们就像,一旦拿起来看就没办法放下。永远不能。你肩负它们的重担,直到不支倒地,而你最多只能期望有人愿意接下你的包袱。一开始,我以为我知道自己接下了什么工作,但是我错了,你不可能知道、不可能了解这个工作有多庞大,直到你将所有压力统统扛在肩膀上。你以为我想要这种生活吗,约翰?我会选择这种生活吗?我并没有掌控夜城,而是夜城掌控了我。” “你这样讲对于要我接班没有多大帮助。”我说,“哈德利呢?在你之前是他在掌权,他适应得如何?” “这样讲或许有争议,但是他根本没有适应。”渥克说,“他抛下一切,逃去深层学院,如今变成了现实探长。天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这个工作没人退休,约翰,我们会发疯、被杀,或是暴毙。但是……这是唯一值得去做的工作,世界上没有类似的工作了。” 此刻,我们走在上城区的街道上,最高级同时也是最低级的人物都前来此地饮酒作乐,看其他人、让其他人看。渥克从容地走在名人与强者之间,一一向人打招呼,并在他们出现过度熟稔的举止时提醒他们不要逾矩。他只要低声说出需求,人们就会立刻奉命行事。不管赢得多少声望,我从来不会让人这样对我。 “看到了吗,约翰?”渥克终于道,“我的工作并非惩罚罪人或是打击邪恶,甚至不是拯救好人、维护正义,只是在维持现状,在压力升高时出手处理,挑拨不同的派系斗争、鼓励某人去教训别人。我压着锅盖,维持稳定的平衡,好让生意的转轮可以顺畅运作,所有进入夜城之人都可以取得他们自以为想要的事物。夜城的存在就是为了满足需求,容纳世界上所有的黑暗元素;而我的工作就是要防止这些元素流落到毫无戒备的正常世界去。” “如果我能决定的话,我会用核弹炸毁这场变态的怪胎秀,将一切做个了结。但是,既然当权的人不允许我这么做,我只好行走于黑夜中,尽可能将怪胎关在笼子里。” 我停步,渥克跟我一起停步。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够了,够了,渥克。我已经听够了,也已经看够了。” 他轻轻一笑。“你根本什么都还没看到。夜城比你认知的庞大,比你想象的庞大,我的职责与义务也一样。我绝不能将我的工作随便交接给任何人。” “我要说多少次,渥克?我不想要你的工作!我不想要、不需要,就算接下了也做不好。让新当权者挑选你的接班人吧。” “你相信他们?” “多过相信你。”我说。 他再度微笑。“非常好,约翰,你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到此为止了。我手上还有案子,记得吗?你有汤米·亚布黎安的线索。告诉我。” “好吧。”渥克说,“是马克。收藏家终于失控了,从收藏物品进化到收藏活人的程度了。有名的人、重要的人,或是有趣的人,这下他们都成了他的收藏品。找出他现在的巢穴,不管在哪里,你就会找到汤米·亚布黎安,还有其他失踪人口。但是要小心,约翰,我已不太能确定马克的心理状态了。祝好运,晚点再来找你。” 他离开了,不带丝毫疲态与烦恼,以一种愉快又有尊严的方式,摇晃着他卷起的雨伞。我看着他离开,思索着他刚刚所说的一切,以及没说的一切。首先,最明显的部分,他不知道收藏家最近藏身何处,不然他会告诉我。这倒……不太寻常,收藏家能把自己和大量收藏品埋在什么连渥克的人马都找不到的地方?其次,渥克为什么认为有必要跟我讨价还价,拿他的秘密情报要求我跟他在夜城里走一遭?好吧,这家伙快死了,时日无多,但是我从未见过渥克为了取得优势以外的理由与人交易。 但是那个等会儿再说。我接了个案子,做过承诺,必须找出收藏家。想到汤米像只蝴蝶标本般被人钉在大张陈列卡上,我就忍不住皱起眉头。 莉莉丝大战期间,渥克、收藏家,还有我父亲曾经并肩作战。当时收藏家的情况似乎有所好转,疯得没有那么明显。后来又出了什么事把他逼到完全疯狂?渥克又为什么会在忍受朋友的恶劣行径这么多年之后,要我去对付收藏家?除非……此事会不会与收藏家最近得手的新型时光机有关?能把他的意识投射到其他人心里的那台机器……这种装置可以成为逃生利器,不管收藏家做了什么,都不会被捕或是受罚……渥克不能允许这种事情。 或许,他要我去除掉收藏家,一来是因为非除不可,二来也是因为他无法亲自动手。他没办法亲手杀害自己唯一剩下的朋友。 跟渥克混就是有这点麻烦,你的思考模式都会受他影响。 第八章 我在这里,马克 天在下雨,令人不快的绵绵细雨,像是某名路过神祇的泪水。这场雨为今夜增添了不少悲哀的气息。到处都有水洼和雨坑,马路上的汽车也溅起不少积水到人行道上。我耸起肩膀挡雨,同时左顾右盼。没过多久,我就发现渥克带我在夜城里兜圈子。这时,我已经回到了前尼路口。赖瑞·亚布黎安就站在我离开时的地方。有些人就是不能留下他们自己去办事。我沿着马路走去,呼唤他的名字。他回过头来,一脸讶异。 “泰勒?我以为你要跟渥克去走走。” “走过了。”我说,“我们已经逛完夜城了。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他神情奇特地看着我。“你才离开一下子而已。” 当然了,典型的渥克,总是喜欢留下最后的惊喜。我不知道他的携带式时间裂缝除了可以玩弄空间外,还可以玩弄时间,但是这倒是解释了不少事情。 “渥克。”我沉重地道,赖瑞点头。有时候这个名字就足以解释一切。 “他有什么汤米的情报?”赖瑞说,一如往常地切入重点。 “显然他落在收藏家手中。”我说,“那家伙彻底疯了,不再收藏物品,开始收藏活人。” “他怎么会想要收藏汤米?”赖瑞问,表情困惑,“没人想要汤米。他要不是我弟弟,连我也不想要他。” “看上他的天赋?”我说,“收藏家总是无法抵抗特殊物品。” “如果收藏家违反汤米的意愿囚禁他,我们就去找他,夺回汤米。”赖瑞说,“不惜任何代价。” “收藏家拥有强大的力量。”我谨慎地道,“他没有在夜城成为强者的唯一原因,就是他懒得这么干。他将一生的精力奉献在取得高价稀有物品之上。为了搜寻这些物品,他掌握了科技、魔法,以及许多大多数人听都没听过的相关知识。而且,他还专偷时光机。他是狂热分子,而且是很危险的那种。” “我知道。”赖瑞说,“我不在乎。” 雨越下越大,我们走到一个糖果条纹的遮雨棚下继续交谈。作为死人,赖瑞大概并不在乎被雨淋湿,但我一直都很怕冷。 “听着,”我说,“他收藏不是为了钱,收藏品就是他的一切。所以,如果他开始收藏人,我敢保证他不会毫不抵抗就交出汤米。” “我知道。”赖瑞说,“而我依然不在乎。身为死人的一大好处就在于只要在乎你选择去在乎的事就好。让他施展浑身解数吧,他伤不了我。” “或许伤不了。”我说,“但是他能摧毁你、让你成为他的收藏,或是在你身上加诸一百种死亡无法保护的酷刑。” 赖瑞想了一想。“他的防御系统如何?” “最顶级的,魔法跟科技都有,外带一些我们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是他从过去、未来,以及各式各样平行宇宙里收集而来的武器和防御系统,还有他的私人洛可可风机器兵团。另外,别忘了他最近得手的宝物,一台显然可以让他跳到别人的脑袋、透过别人的眼睛看世界的时光机。” “啊,”赖瑞说,“那最好还是一见面就格杀勿论。” 他的自信让我忍不住微笑。“不少比你我高强的人都曾尝试杀他,也都失败了。我曾经数度以智取胜,不过都是因为他没有严加防御的关系。就某方面而言,他和他的老朋友渥克一样危险。” 赖瑞突然向我看来。“他们认识?我不知道。” “他们一开始是好朋友,”我说,“亲密无间,后来才分道扬镳的。光看渥克派我们去做这件事情而不亲自出手,就该知道他们关系匪浅。” “为什么事情总是如此复杂?”赖瑞若有所思地道。 我耸肩。“这里是夜城,一切都很复杂,包括收藏家在内。他以前不是疯子,他并非总是坏蛋;不管他干过多少坏事,莉莉丝大战期间,他还是有伸出援手。” “我不在乎。”赖瑞固执地说。 “你在乎什么?”我问。我是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他毫不迟疑。“我在乎家庭,还有朋友。其他人不重要,其他事也不重要。我们一定要夺回汤米,就算必须踏过收藏家的尸体也在所不惜。” “我依稀记得你说打从你死后,天堂和地狱就变得近多了。”我说,“你真的打算在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前动手杀人?他可能是无辜的。” “夜城里没有无辜之人,”赖瑞说,“无辜之人不会来此。你跟收藏家比较熟,你敢说他不曾做过该死的事情吗?” “不,”我说,“我不敢说。但我们不能光凭这个理由就格杀勿论,先让我跟他谈谈。” “越来越心软了,泰勒。”赖瑞说。 我还记得在一个恐怖、荒凉的未来夜城里遇见收藏家,那个原先我会带来,但耗了极大心力抹煞的未来。我记得收藏家在那里的所作所为,以及他打算放手任其发生的悲剧。我记得很久以前,他介绍我母亲和父亲相识,以及那场结合所带来的所有浩劫;包括我在内。但是我依然不想看到他死,因为他同时也是我很小的时候那个马克叔叔。 我启动天赋,找寻收藏家现在的巢穴。他一直都在搬家,将大量收藏品搬到越来越难找的地方,远离敌人、竞争对手,以及像我这种人。我的天赋现形,心眼突然开启,视野冲天而起,逐渐攀入黑夜之中,仿佛没有重量般地穿越满天星斗,向下俯视夜城蜿蜒曲折的道路。 一座在如此黑暗的地方灯火通明的城市。 街灯与霓虹灯招牌,以及各式各样来自永远都是罪恶季节之地的五花八门宣传花招。科学及魔法光源在夜色中忽明忽灭、闪烁摇摆、突然爆发,仿佛在进行上千种禁忌实验。汽车、卡车,以及各种在夜城街道上呼啸而过的交通工具画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影,永不减速,永不停车。霓虹灯光在俱乐部、酒馆,以及大型商场外闪闪发光,吸引着心灵空虚、荷包饱满的男女进去消费。让一千朵毒花绽放,以那刺眼的魅力驱逐黑暗。 我将天赋送入夜城上空,夜城缓缓映入眼底,一座位于城市中的城市,世界中的世界。我的天赋让我看见一个真实的世界,而非我们平常看到的世界。恐怖之民身躯庞大又透明,顶着皇冠的脑袋高耸天际,在夜色里干着不为人知的勾当,大步穿越建筑物,仿佛它们都不存在。展开流线蝙蝠长翼的形体飞越冰冷的天空,深陷的眼眶与血盆大口中绽放出火光。小翅膀妖精成群结队地在夜空中翱翔,来回加速冲刺,组成复杂的图形,留下许多活力十足的光迹。 但是,不管我跑去哪里、看向何处,都找不到收藏家或他的巢穴。我抬头看向盘踞夜城上空的冷光巨月,收藏家曾在那里建过一座基地,隐藏在宁静海深处;但他没有回去。凝望夜城的月亮不是件容易的事。没有人住在那颗坑坑洞洞的苍白球体上,它太巨大、太强势,看起来就像是老人的大脸。就算这张脸曾经知道任何值得一提的事情也早已忘光。 一个想法自我心中浮现。既然太阳从来不曾照亮夜城,我们这颗超大且永远都是满月的月球所反射的光源究竟来自何处?令人不安的念头……改天再说。 我看着下方的夜城,她像世界上最诱人的妓女般伸展四肢躺在我的面前。承诺着一切,藉由开朗的微笑与动人的双眼掩饰心中冰冷的算计。收藏家属于这种地方,这种所有人都知道一切事物的标价,却不知道它们真正价值的地方。只要卖掉他惊世收藏中的一小部分,收藏家就能成为世界首富。他可以不再逃跑、躲藏,过着舒适的生活。但是他永远不会放弃他的收藏,那是他仅有的一切。 即使看不见收藏家,我看得越久,就越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他就在下面某处。我一直看一直看,我的天赋突然穿越拥挤的街道,持续向下,进入位于夜城地底的区域。我忽略地底之境、地底通道,还有地底巨虫,跟随一条我感应得到却叫不出名字的道路前进。天赋引导着我,像是一头闻到猎物气味的猎犬。突然之间,我知道收藏家这回藏身何处了。 无数地铁系统隧道、月台及车站在我眼前盘旋蜿蜒;数不清的支线及相互连结的隧道在岩床中左弯右拐,有时还会骤降。我看见月台上的旅客,看见地铁呼啸而过,转眼间出现、消失,来去于通往其他空间的捷径,载客驶向算不上是地方的地方。就在那里,静静隐藏在地铁系统中央,深入复杂难明的新旧车站间,我看见了收藏家新的秘密巢穴。 一开始,我是在一个不该有任何魔法护盾的地方发现了强大的魔法护盾。天赋缓缓飘入护盾的防御范围中,我立刻在一座多年无人使用的封闭车站里看见生命、力量,以及神秘能量的迹象。地铁系统里有很多车站已经多年无人造访,被新车站取代或是遗弃,或是因为变得太危险、或是令人不安而被封锁并遗忘。这正是收藏家的作风,将宝贵的收藏品藏在没人想去的地方。现在他拥有了一座私人车站,任何告示板上都不见它的名字,没人能够抵达,因为他们不知道该叫列车停靠在哪一站。 我离开他的护盾,回归灯火通明的夜色中。我跳回我的脑袋,关闭我的天赋,小心翼翼地重建我的心灵护盾。在夜城里敞开心扉绝对不安全,你永远不知道什么东西会跑进去。我告诉赖瑞该上哪儿去找收藏家,或许包括汤米。赖瑞点头。我们即将前去解救他失踪已久的弟弟,并且与夜城中最危险的人物之一在其巢穴内正面冲突,但是他那张死人脸或是冰冷的蓝眼瞳里完全没有流露任何情绪。他常说死人一次只能容纳一种情绪,而他一心依然只想复仇。 我们在雨中行走,没有交谈,进入前尼路地铁站。我们付钱给夏隆,收下车票,然后进入地铁站。曾有一段时间,他们让我免费搭车,但是没有东西是永恒的,特别是夜城里的感激之情。旅客似乎比平常要多,又推又挤地穿越走道,除了自己的需求与压力外,什么都不在乎。赖瑞在前领路,以他毫无感觉的躯体撞开一条路,我则漫步跟随其后,想着我自己的心事。空气又闷又热,人们潮湿的衣服上冒出蒸气。墙上有新漆的涂鸦,我真不知道他们哪来那么多精力或是机智。渥克行事高深莫测。不要让他们离开镜子!达刚回来了。这次是私人恩怨。还有用非常工整又有教养的手写字体写成:如果这是约定俗成的现实,我们当中肯定有人在作弊。 这里甚至还有哈利·费布勒斯所提供的新t恤大贱卖,他是夜城里的头号骗徒、游说者、需要所有对你身体有害的东西时要去找的人。他在电扶梯底下摆了个摊位,正忙着扮演他那热情洋溢、鬼话连篇的自己,带着开怀的笑容面对所有人;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阴沉沮丧的双眼。哈利曾经近距离受到某种宗教感召,而这种改变显示在他的外表上。我对于他出现在地铁站一点也不惊讶。哈利从来不在任何地方久待,因为总是有人在追杀他。不管他是否真的重新做人,外面依然还有许多债主和上当的客户想要把他找出来谈谈。 此刻,他身穿一件印有显眼“不问问题,概不退费”字样的t恤、一条廉价的仿Levis牛仔裤,还有一双看起来更假的运动鞋。为了生活,他除了唱歌跳舞什么都干,此刻正将装在袋子里的t恤塞到路人的脸上。他身边的广告型录吹嘘着他的t恤上印有以下字样:“垮台吧,莉莉丝!地狱是专为其他司机而设”、“渥克之眼看到你了”,以及令人有点不安的“除了我和我的狗外,所有人都要下地狱”。哈利在我和赖瑞走近时立刻认出我们,全身僵硬了片刻,仿佛在考虑该不该拔腿就跑,最后决定换上个超大笑容,努力装出真的很高兴见到我们的模样。 “哈啰,哈利。”我说。“最近忙吗?” “喔,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泰勒先生。”哈利说,紧张兮兮地改变站姿,“这边忙忙,那边忙忙……最近这段日子都是合法生意。当然。死后世界似乎离我比从前更近。” “近多了。”赖瑞严肃地道。 “有听说什么收藏家的消息吗?”我随口问道。 他又一僵,眼睑迅速眨了眨。“收藏家,泰勒先生?没有……但是最近有很多人在打探他的下落。有些是官方人士,如果你知道我在讲什么的话。” “但是你什么也没告诉他们,对吧,哈利?”我问。 “我从不向任何人泄露任何消息,泰勒先生,这样对生意没好处。说起这个,我想指出一点,就是我的顾客都被你吓跑了,而我还有生意要做……” “别惹事,哈利。”我说着,举步离开,“看在老天的分上。” 赖瑞和我继续下楼,前往较为危险的月台和较为危险的目的地。人潮开始变少了。我们路过一群新来的街头艺人:一名男子唱着一首得不到回报的悲伤情歌,一动也不动地站在翻飞的蓝色火焰中,任凭火焰烧焦、烤裂他的皮肤,却一直无法吞噬他;一名盲人以希腊语唱出以他母亲为主角的失恋之歌;一道炸入墙上的人影唱着一首悲伤的日文歌。我在没有过于接近的情况下给他们统统打赏了一些零钱。赖瑞则毫不理会他们。 我们终于抵达最下层的月台,周遭几乎空无一人,只有两名身穿黑色盔甲的骑士,散发出阴森危险的气氛。他们的胸甲上都以鲜血绘有撒旦的印记,钢铁头盔的眼缝后方绽放出深红色火焰,瞪眼看着我和赖瑞走过。我不禁联想到来自邪恶英格兰的阿图尔王。一段平行的历史,在那个世界里,梅林·撒旦斯邦没有反抗他的父亲。如今阿图尔王失踪,一般认为是被渥克给宰了。我心想,会不会在收藏家的巢穴里找到沦为新收藏品之一的阿图尔王…… 一名高个子裸女,身上涂满靛青颜料,完全无视路过的赖瑞和我,埋头看她的《华尔街日报》。一名男子闷闷不乐地独自坐着,脖子上挂着装有一根老二化石的玻璃瓶。身形模糊不清的鬼魂跟在我们身后飘荡,伸出透明的手指,悲哀地拉扯赖瑞的衣袖。赖瑞加快脚步,将它抛在身后。 我们停在月台末端,我若有所思地打量对面墙上的停靠站告示牌。上面印有所有地狱线的正常停靠站,从影子瀑布那种知名景点到令人不安的红客栈,一直到神秘的屠夫镇。但是,随着我凝视停靠站牌越久,我的天赋就越来越确定这上面应该还有另一个站名,位于本线终点。一个非常古老的站名,某个不再有人前往的地点。 路德之门。 下一班列车高速进站,于车头前方掀起一阵风压,充满玫瑰和没药精油的味道。一节车厢外,深深的爪痕已经开始消失。夜城的地铁必须穿越诡异又危险的路线才能抵达某些停靠站。赖瑞和我进入最接近驾驶舱的车厢。月台上其他旅客全都决定等下一班列车。我常常遇到这种情况。赖瑞根本没注意到。列车等待片刻,肯定没有其他人上车后,关闭车门,开始前进。这段旅程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没有遇上麻烦、没人展开攻击,不过其他车站还是没人上车。我懒洋洋地瘫坐在座位上,赖瑞则直挺挺地坐着,笔直地凝视前方;不管心里在想什么,都没有显露在他的死人脸上。 列车终于抵达终点,缓缓停靠在屠夫镇站。车厢门向旁滑开,赖瑞和我没有离开座位。列车喷了一会儿蒸气,等待我们打定主意,最后我起身对着我们和驾驶舱间的钢墙说话。车上当然没有司机,没有人类司机能够忍受这种压力。在夜城,列车会自己驾驶,而且很有效率。这些列车都很安全,只要你谨慎避开求偶季节。 “哈啰,列车。”我愉快地道,“我是约翰·泰勒。我想要前往下一站。早已无人前往的车站。我想前往路德之门。” 列车熄火。车厢不再震动,灯光熄灭,引擎沉默。列车不情愿。 “带我们前往路德之门。”我说,“不然我就去查你的休假日,把它们全部取消。” 一阵沉默过后,列车再度发动。灯光耀眼,车厢门大力关闭,引擎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噪音。列车出发,我面带微笑,坐回原位。赖瑞看着我。 “你的手段真的很下流,是不是?” “你只要知道该怎么跟它们沟通就好了。”我严肃地道。 列车顺畅地穿越黑暗,完全没有转弯;沿着冰冷无情的直线轨道驶向路德之门。车外的黑暗中一度出现某样东西,以手指刮花车厢表面,发出一阵令我背上寒毛根根竖起的磨擦声响。赖瑞凝望前方,仿佛什么也没听到;或许他真的没听到。有些声音只有活人才听得到,因为这种警告对死人而言毫无意义。列车开了很久,气温持续下降。车厢内部开始出现寒霜,在内墙上凝聚出丑陋抽象的人脸。我裹在外套底下,双手深深插在口袋里。赖瑞不受寒冷影响,就连寒霜在他的死人脸上结了一层螺旋状薄冰也没有任何感觉。 列车突然在尖锐的声响中紧急刹车,震得赖瑞和我在座位上猛晃。车厢门一寸一寸地滑开,冻结的门框上持续落下碎冰。我站起身来,走到门边,与车门保持一段距离,探头出去。赖瑞起身来到我身后。车外的月台上笼罩在一股病态的黄光之中,比较像是生物光,而非电子光,如同某种病房里的产物。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还有深邃的黑暗阴影。湿热的空气穿越开启的车厢门而来,带着浓浓的死尸气味。门上的冰霜融化消失。赖瑞迎上前去,打算步出车厢,但是我扬起一只手阻止他。月台上空无一人,没有明显的威胁,但是我依然觉得很不对劲。有人在监视我们。 赖瑞不耐烦地动了动,我强迫自己步出车厢,踏上月台。难受的热气如同巴掌般甩在我的脸上。赖瑞站在我身旁,四下打量。他脸上的冰霜迅速融化,像是毫无感情的泪水般滑过脸颊。车厢门在我们身后紧闭,列车呼啸离去,在出事前逃离车站。我前方的老旧站牌上以黑色的歌德字体写着路德之门,站牌底端染有干涸的血迹。 车站墙上爬满各式藤蔓,在我看向它们的时候缓缓蠕动,在我沿着月台走过的时候剧颤不已。浓密的植物后方隐约可见闪烁的目光。黑色的花朵自月台地板下破石而出,随着赖瑞和我路过的身影缓缓转动。其中一朵花对赖瑞嘶嘶低吼,赖瑞故意一脚将它踩扁。 “植物应该搞清楚它们的地位。”他大声说道。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环境中没有任何回音,经年累月的深邃死寂仿佛能够吞噬所有新来的声音,包括我们的脚步声。那感觉像是走过某地的画像,而非那个地方本身。赖瑞突然停步,左顾右盼。 “你以为这样就能吓倒我吗?”他大声说道,“我死了!我家都比这里恐怖!” “你透露太多不必要的讯息了。”我低声道,“而且瓦解了我们突袭的优势。” “无所谓。”赖瑞说,“这地方死得比我还透彻。不管这里出过什么事,肯定已经结束了,我们错过了。这里……只是一片废墟。我要的是收藏家。他在哪儿?” “现在他一定知道我们来了。”我说,“不过这是个大车站,通往他巢穴的入口,可能隐藏在任何地方。而我真的没心情四下闲晃……在上任当权者派遣部队下来封锁此地前,路德之门的名声一直非常糟糕。” “那支队伍是哈德利率领的。”赖瑞说,“在他当权的时候……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说,“但是夜城很喜欢巧合。” “你不能……?” “不,我不能。”我立刻说道,“收藏家很了解我。我之前曾数度漫不经心地晃到他的秘密基地制造麻烦,所以他肯定有针对我的天赋进行反制。” “没错。”赖瑞说,“你跟他是老交情了。他是什么样的人?” “疯狂、邪恶、报复心很重,而且危险得很。”我说。“他也有不少其他特质,端看心情而定,不过要谨记的就是刚刚提的那几点。” “我是说,”赖瑞道,“他这个人怎样?” 我想了一想。“我不知道他还剩下多少人性。他不是一直都这样。他曾经有过名字、地位、朋友,以及生活。但是为了追求他所迷恋的兴趣,他一个接一个地放弃了那些东西。现在就只是收藏家。” “我们要怎么找他?” “不用找。”我说,“他会自己找上门来。” 我们同时转头,看着一道凭空出现的聚光灯突然投落,闪亮的光柱指向一道出口拱门,在月台病态的光线中显得鲜明清晰。在聚光灯中瞪视着我的就是收藏家。一个勉强算是中等身高的男人,非常肥胖,身穿朴实的罗马短袍。他脸色红润,满头大汗,小小的眼瞳专注地凝视着我,肥厚的双掌在身侧握紧又放开。 “约翰·泰勒。”他沉重地道,“你再一次跑来敲我的门,为什么你会变成我必须背负的十字架?我又没有射杀信天翁。所谓秘密巢穴到底是有什么意思不明白的地方?如果想有访客,我会自己打广告。那家伙又是谁?” “他是赖瑞·亚布黎安。”我说,“原谅他的无礼。他死了。” 收藏家上下打量赖瑞,然后耸肩。“我已经有具僵尸了,还有巫妖。我之前有具木乃伊,但是那个可恶的家伙在我以蒸气清洗绷带时分尸了。这回你又想怎样,泰勒?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不会给你。我现在很忙。” “这套新服装是怎么回事?”我狡狯地问道。收藏家向来无法抗拒献宝的欲望。 “喔,这件老古董?”收藏家道,“还不错看,是不是?这是本多·比拉多洗手时穿的衣服。你相信我竟然是在洗衣篮里找到它的吗?如果人们不知道要看好自己的东西,就没资格拥有它们。”他突然皱眉,发现自己分心了。“你就不能别来烦我吗,泰勒?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你知道你哪里得罪我了。”我说。他偏过头去,不愿直视我的目光。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说。“我必须为同一件罪行付出多少代价?应该有条法令规范限制罪恶感的程度。”他绷着脸瞪我。“你不能每次想到就跑来找我!如果我想要人陪伴,我会在《询问报》上张贴交友广告!喔,随便啦,告诉我你这次为何而来,快点搞一搞。我本来有养看门狗的,但是它们会在展览品上尿尿。” “你说得对,”赖瑞对着我说,“疯得像是浑蛋。” “闭嘴,你这个逃避坟墓的家伙。”收藏家说。 我立刻插嘴。“收藏家,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说你正在忙,如今又说你还在忙……我非问不可:你是不是有什么新嗜好?比较……不同的东西?” 收藏家瞪了我一会儿,似乎真的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不……算不上。我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找寻一件自其应当存在的年代消失的亚瑟传奇法器,但是这件事并不足以将你引来此地……所以,怎么回事,泰勒?快说!” “我听说你开始收集活人。”我开门见山,“独特、重要、具有特殊意义的人物。赖瑞认为你把他弟弟汤米关在这里,因为他拥有独特的天赋。是这样吗?” 收藏家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就这样?你就是为了这个而来?你疯了吗?我要活人干什么?阴险狡诈、喧闹聒噪、索求无度的家伙。我独居就是为了远离人群,这句话是有什么听不明白的地方吗?我自历史上各个年代收集稀有迷人的物品,最主要是为了保护它们远离其他人的魔爪,因为他们不懂得欣赏。我喜欢物品,跟物品在一起不会迷失自我。喔……那就进来看看吧,如果非要这样才能摆脱你们的话。你们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欣赏我的收藏,确认我没有在收藏活人,然后我就要把你们赶出去。” 他转过身去,大步走向车站深处,聚光灯随着他的身影移动。赖瑞和我快步跟上。我们才刚穿越拱门,后面已经凭空冒出十多台收藏家的私人安全机器人和我们一起前进。我伸手压住赖瑞的手臂,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但是他将我甩开。赖瑞全神贯注地看着收藏家的背影,他根本不相信收藏家的只字片语。我就不这么肯定了。通常渥克不会搞错这种事,但是……收藏家说得也没错。他真的不在乎人,只在乎物品。 像是此刻跟随我们行走的优雅长腿洛可可风猫脸机器人,就是他从某个未来时间轴里弄来的。闪亮流线金属外壳,着重艺术层面而非功能性的仆役,装上风格独具的猫脸,从突出的钢须到在黑暗中发光的亮绿色细长瞳仁一应俱全。它们以一种诡异优雅的姿态移动,踏着金属猫爪轻轻前进。三不五时会有一台机器人伸展钢爪,仿佛在考虑如果不用听命收藏家指示的话,它会怎么做。 此刻四周一片漆黑,唯一的照明来自收藏家的聚光灯。 “我必须小心提防。”收藏家突然道,“外面有人不顾一切地想要染指我的宝贝珍藏。其他收藏家、独立交易商——小偷,很多小偷!” “没错。”我喃喃道,“他们怎么敢偷你先偷到手的东西?” “我爱惜它们!”收藏家傲慢地道,“而我从不放弃任何属于我的东西。我可爱的东西。” 四周大放光明,路德之门车站消失了。一股全新的金光洒落在一间巨大的仓库里,朝四面八方远远展开。巨型展示柜中藏有世界上所有奇观,一排接着一排,完全看不到尽头,还有一柜一柜的奇珍古董,过去、未来数十年间的流行垃圾、古今所有年代的稀有及珍贵物品。这是一座稀奇与珍贵物品、玩具和小饰品、美术品与失传物品的大迷宫……只要是闪闪发亮的东西,收藏家就有兴趣。 “你们可以看,”收藏家不情愿地说道,“但不能摸!每次放你进来就会有东西被砸烂。你们就自己去看看:这里没有活人!除非又有人试图闯入。我最近没有检查陷阱。” 我看向赖瑞,忍不住微笑。他的脸上终于流露情绪,一种震惊中带有敬畏的情绪。就像很多人一样,他听过收藏家传说中的珍藏,但事实上他的收藏品数量远比传说来得多。收藏家说要给我们半个小时,但是这里的东西看上一个月也看不完,但这并不表示我想要参观所有的东西。如果收藏家开始收藏活人,他们会被摆在显眼的位置,首要的位置,让他可以得意洋洋地嘲弄他们;但是这里没有活人展示柜。 我沿着面前的走道闲逛,赖瑞步伐蹒跚地跟随在后。我指出几样特别有趣的物品。一个填充水宝宝,身上布满荆棘;一个被冰在冰箱里的水鬼;都灵裹尸布的原版素描。两台猫咪机器人在一段距离外跟随我们,随时准备在我们过于接近什么东西时去向收藏家告状。片刻过后,我停在一只巨型白化症企鹅标本的场景模型前,看向赖瑞。 “渥克撒谎。”我说。 “看来是这样。”赖瑞说,“但是他有什么理由谎称知道我弟弟的行踪?” “恶魔总是在撒谎,”我说,“除非真相伤人更深。不过你说得对,这件事情有什么好撒谎的?” 收藏家发出刺耳的笑声,我们同时回头。他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身旁站满他的猫咪机器人。 “如果你开始相信渥克,那你真是太令人失望了,泰勒。他的每个诉求、每个阴谋底下都还有个计划,他只会透露必要的讯息,让你去做他想要你做的事。面对现实吧,泰勒;他不想让你妨碍他,于是派你来追查一条假线索;而你上当了。” “看来是这样。”我说,“抱歉打扰你。带我们回出口,我们这就离开。” “不。”收藏家说,“我不这么认为。”他神态自若地靠着一座老爷钟,里面站着一具布满蜘蛛丝的骷髅。他的目光冰冷清澈,看起来不像之前那般心不在焉。“我考虑了一会儿,泰勒,在我看来……你欠我的比我欠你的还多。末日未来的那些大昆虫把我的脚给咬断了,而那都是你的错。” 赖瑞看着我。“你到处惹麻烦,是不是?” “我已经换了十几条腿了。”收藏家道,依然瞪着我,“我试过机器腿、复制组织,甚至利用蜥蜴血清重新长一条腿出来;但是不管换什么腿都不对劲。我还会梦到那些昆虫咬烂我的皮肤,钻进我的体内,而你却在一旁袖手旁观。” “有这种事?”赖瑞问。 “差不多。”我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他本来打算对我做出更可怕的事情……” “闭嘴!”收藏家道,“此刻是属于我的,不是你的!如果你不来烦我,我或许会既往不咎……但是不行,你又来了,入侵我家,干涉我的行动,并且羞辱我。靠着我对陈年往事的一点罪恶感加以要胁……好了,我受够你了,约翰·泰勒。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查尔斯的儿子,我不在乎查尔斯、亨利或你母亲,或是任何……人。我不在乎人!人只会让你失望。我喜欢我的东西,我的珍藏。它们绝对就是它们,不会变成其他东西,永远不会。所以我决定将你赶出我的生命,泰勒,因为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看吧,”我对赖瑞道,“就说你们两个很像吧。” “没错,但是我死了。”赖瑞说,“他又有什么借口?” 收藏家愤而顿足,脸孔涨成不自然的紫色。“你从来不曾认真看待我,泰勒!你每次都要拿我还有我美不胜收的珍藏开玩笑!你从来不曾重视过我!” “小时候,我父亲不能照顾我时,你有时候会来照顾我。”我说,“我记得那些事情,马克叔叔。我重视那个男人。他到底怎么了?” “不,不准你问这种问题。”收藏家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当时我们都跟现在大不相同。” “看看我们现在变成什么样子。”我说,“你一直在时间中旅行,竟然看不出来事情会走到这个地步?那个能够掌握未来的男人……他竟然无法防止自己变成埋在宝物堆里,孤独、悲哀的老头?” “杀了他们,”收藏家对机器人道,“杀了约翰·泰勒,把他死去的朋友撕成碎片。” 猫咪机器人以优雅得不自然的动作开始前进,不疾不徐,自四面八方逼近,不让我们有任何逃脱的机会。它们缓慢刻意的动作流露出猫科动物的残暴气息。赖瑞取出魔杖,开始念咒,接着突然住口。 “魔杖在这里没有作用。”我说,并迅速环顾四周,找寻可能的逃脱路线,甚或是一把武器。“收藏家有防御机制,专门对付这种意料之外的道具。” “美丽的小东西。”收藏家安全地待在机器人后方说道,“精灵工艺,是不是?我就知道。在你这种死恶棍手里真是浪费了,亚布黎安。不过放在我的精灵收藏品中倒是不错。不用尝试施展天赋,泰勒;我在空中放置了有形炸药,随时准备在你透过心眼偷看时采取可怕的行动。几年前我就该加装它们了。” “够了,收藏家。”我尽量以勇敢坚定、一点也不慌张的语气说道,“你不能杀我,你知道会有很多人来追杀你,为我报仇。” “我打赌会有更多人举杯庆祝。”收藏家道,“见鬼,夜城里可能会有半数居民聚在一起宴会狂欢,彩带和气球应有尽有。再说,不会有人知道是我干的。你和你那个没礼貌的伙伴将会成为我的珍藏,分装在许多非常小的盒子里。到时候,或许我晚上可以睡得安稳一点。” 我四下打量,无计可施。猫咪机器人封锁了所有可能的逃生路线,附近的展示柜里也没有什么显眼的武器;没有常见的被诅咒的针、会唱歌的剑,或是星际冲击枪,甚至没有重到能当钝器使用的东西。机器人已将我们团团围住,逐步逼近。收藏家不让它们使用武器,以免打坏任何珍贵的收藏品,不过它们依然拥有过人的力量,以及尖锐的爪子。 “我想你身上不会刚好有带枪吧?”赖瑞问道。 “我不喜欢枪。”我说,“再说,大部分时候我都不会蠢到陷入需要用枪的情况。我真以为我唬住收藏家了……或至少,让他产生足够的罪恶感……” “整体而言,我必须说他看起来不像是被你唬住的样子。”赖瑞说,“还有,我身上也没带枪,我死后变得过度仰赖我的魔杖。” “没错。”我说,“这下麻烦大了。” “好了,别光站在那里;想想办法!这些机器人越来越接近了!我可不想变成猫砂!我死了并不代表我刀枪不入。” “早就告诉过你了,”我说,“可以麻烦你别再换气过度吗?死人换气过度很难看。我和死亡男孩合作时,从没见过他这样大惊小怪。” “死亡男孩是疯子!” “那倒是,没错……我认为我们应该拿点脆弱的展示品,在我们跟机器人间架设路障。收藏家不会让它们弄坏任何东西的。” “你肯定吗?”赖瑞问。 “我把命都赌在这一点上了。” 我们很快就拖了一些储物柜和展示柜挡在四周,将较为脆弱的物品放到最前方。埃及艳后王朝的玻璃阳具,表面刻有蛇鳞;凡尔赛王朝的精致瓷蝴蝶,翅膀上绘有小小的情色图片;半打来自广岛市的纸鬼。当然,收藏家一发现我们在做什么,立刻命令机器人停止前进,不让它们打坏任何东西。收藏品对他来说一直都比任何情绪重要,包括复仇在内。他瞪着我们,我们瞪回去,一时之间看不出该如何打破僵局,直到我们听见一阵刻意加重的脚步声逼近而来。我们全都立刻转头,结果发现渥克大步穿越装满东西的储物柜和箱子,一如往常般冷静、镇定、优雅而危险。 猫咪机器人当场抛下赖瑞和我,同时转而面对渥克。收藏家连忙指示它们按兵不动,它们遵命。渥克完全不去理会它们,朝我们三人微笑点头,好像我们是在街头巧遇一样。他走过一排一排没有动静的机器人,来到收藏家的身前站定。渥克对他露出亲切的微笑。 “哈啰,马克,好一阵子没见了,是吧?” 收藏家怒目而视。“别跟我套交情,渥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们都跟以前大不相同。还有不要施展你的声音,在这里没用。” “我没想过会有用。”渥克喃喃说道。 “你怎么找到我的?”收藏家哀怨地问,“我花了很多精力挑选这个地点,不让不友善的人找到。” “不难。”渥克说,“只是跟踪约翰。” “我没看见你!”我说。 “不会有人看见我,除非我想让人看见。”渥克说。 “你对我说谎。”我说,“你利用我帮你找出收藏家!” “恶魔上门时,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渥克说。 猫咪机器人依然透过绽放绿光的眼睛监视渥克,一看就知道它们很想违背不准行动的命令,它们可以分辨谁对主人造成真正的威胁。渥克目空一切地忽略它们。收藏家和渥克相对而立,当收藏家终于开口时,声音听起来比我预期中更加冷静,更有人性。 “很久不见了,是不是,亨利?不过运用你的资源,真想找我的话,随时都找得到。我一直知道这一点。你为什么这么久不来找我?我们或许立场对立,但这并没有阻止你去找其他人。为什么你要等到自己快死了才来找我?是啊,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们这么多年朋友了,我竟然要从别人那里听说这种消息?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不一发现就来找我?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我可以向各个年代取经!” “但是我没时间了。”渥克说,“而且我没办法相信你想出来的办法,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都很……复杂。” “那是谁的错呀?”收藏家问,“我有远大的计划、远大的梦想,一切却都败在你的野心之上!” 渥克轻轻点头,接受他的指责。“而你为你的一生取得了什么样的成就,马克?你大言不惭地说要成就那么多大事……结果却放弃了一切,跑去收集玩具?” “你自己的一生又是怎么回事,亨利?”收藏家怒道,“你说要对抗权威,结果你却成为权威。现在你是老大了;大家都知道。你变成我们曾经唾弃的一切!为了什么?为了成为粪堆的国王?一场怪物秀的管理员?当权人士的跑腿小弟兼恶霸!” 渥克眉头也不皱一下,任由收藏家口沫横飞地朝他喷出仇恨的言语。他客气地等待收藏家说完,然后以冷静理性的语气回话。 “时间能够改变一切,马克,你应该是最能了解这一点的人。而你……已经变得太过危险、难以捉摸,我不能放任不管,让你在我死后兴风作浪。我曾帮助你成为今天的你,这表示我要为你的行为负责。” “我能有今天,全都是靠我自己。”收藏家突然道,“我一点也没亏欠你。” “你老是不肯用心听,马克。”渥克近乎悲伤地轻声道,“此事与你欠不欠我无关。” “你一直自视过高。”收藏家说,“我凭借自身的努力与决心成为夜城最伟大的收藏家,不管你和其他人如何阻扰我!” “我应该更用心阻扰的。”渥克说,“但总是有其他事情要忙,而你又是我的朋友,所以……如果我知道你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一定会想办法干涉你的。我不禁认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你在说什么?”收藏家问。 “喔,醒醒吧,马克!”渥克大声道,“看看这里!这算是什么样的生活?没有家人、没有子嗣、没有朋友,只有……收藏?” “你有家人、子嗣和朋友,”收藏家说,“他们有让你开心吗,亨利?他们让你感到完整吗?我们永远不会快乐、完整、满足,这是我们的天性。” “我们早就不是从前那种完美主义的年轻人了。”渥克说,“我们什么时候失去纯真的,马克?” 收藏家发出刺耳的笑声。“我们没有失去纯真,亨利,而是一有机会就把它丢了。不要因为你快死了,就来浪费我的时间怀旧。那些日子,那些人,早已成为过往云烟。” “不。”渥克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愿意付出所有换回那一切。” “你究竟是来干嘛的?”收藏家问,“我很忙。” “我是来道别的。”渥克说。 他站在老友面前,面带亲切的微笑,吸引收藏家的目光,挥出藏在左手中的匕首,插入收藏家的肋骨间。猫咪机器人开始行动,渥克摊开另一只手掌,露出他的怀表。表盖突然开启,其中的时间裂缝吸走所有猫咪机器人,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匕首一刺入身体,收藏家立刻大叫,听来惊讶无比。他伸出双手抓住渥克,将他拉到身边。渥克放开匕首,也抱住他。收藏家双脚一软,身侧留下浓浓的鲜血,染红罗马短袍。渥克缓缓将收藏家放在地上。收藏家试图说话,嘴里随即冒出鲜血。渥克盖上表盖,放回外套内袋,目光一直保持在收藏家垂死的脸上。他跪在地上,扶收藏家躺下,躺在他自己的血泊里,罗马短袍已染满鲜血。收藏家的双手无力地抓着渥克,一脸困惑。 “没事的,马克。”渥克温和地轻声道,“我在这里,马克。” “亨利……?” “没事的。我在这里。我会陪你。” 渥克看向我。“你们可以走了。我不需要你们了。让我和我的朋友独处。” 赖瑞并不想走,但我催他离开。以渥克此刻的心理状态,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渥克跪在垂死的朋友身旁,双手握着收藏家的手,轻声道别。一个垂死之人向另一个垂死之人道别。 <hr /> 注释: 第九章 恶有恶报 在夜城,随时假设最糟糕的情况会发生总是有好处的;但是夜城这个老女孩依然有办法给你惊喜。回到路德之门地铁站后,我施展天赋,想找一节列车带我们回城,结果却惊讶地发现已经有车等在离站不远处。就是我们来时搭的那节列车,不敢待在这里,但还是没有走远,以免我们需要它。我非常感动,于是以心灵力量为之前的恶劣行径向它道歉。列车没有表示什么,显然已经习惯了。 闪亮的子弹列车转眼回到路德之门地铁站,车厢门迅速滑开,让我和赖瑞爬上车。接着车门紧闭,列车全速冲出车站。逐渐远去的月台上爬出来某种黑暗湿黏的东西,但是我没回头。赖瑞和我疲惫地瘫在座位上,茫然地看着前方。 亲眼目睹传奇人物遭人杀害的机会可不是每天都有的。 “渥克怎么办?”赖瑞终于说道。 “他自己可以找路回去。”我说。 “我不是问那个。”赖瑞说,“我是说,该怎么处理渥克的事?” “什么都不做。”我说,“你不能动他。他是……渥克。” “是吗?在我死前印象中的渥克或许是个冰冷无情的浑蛋,但绝对不会弄脏自己的手,总是会把肮脏事交给别人去做,而且通常至少会有执法人员担任后援。他不会拿刀去捅他认定自己无法信任的人。” “没错。”我说,“他在我们面前杀害了他的老友,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有在乎过吗?” “喔,有的。”我说,“渥克总是十分看重规则与制度,即使规则与制度大多都是他自己编造出来的。” “他不可能以为我们不会张扬此事吧?” “不,他就指望我们出去张扬,他想要人们知道此事。当一个人肯定自己大限已到……就不会在乎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打算趁自己还有能力的时候收拾残局。” “所以我没听错?”赖瑞问,“权势滔天的渥克就要死了?” “是,这表示他变得比从前更加危险,再也没有东西能够限制他了。” “我死的时候,”赖瑞说,“没有任何预兆。我还想做很多事情……本来可以说出口的事情,本来可以拨乱反正的事情……我是说,我还在这里,还存在于世,还在处理案件……但是有些事情,只有活人去做才有意义。” 我等待片刻,但是他已经无话可说。毕竟我们都是专家,只是合作办案的伙伴,不是朋友,但或许有些事情只能对陌生人说。 “总之,”赖瑞终于开口,“重点在于渥克说谎。我们得重新追查汤米的下落。” “看来是这样,”我说,“而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从哪儿着手。没有线索,没有目击证人,没有可供威胁利诱的嫌犯……我们可以去找人占卜或是预测未来,我知道有座许愿池很灵……” “别找那些家伙。”赖瑞坚决道,“他们会收取昂贵的费用,然后给你两句要过七年或是等到一切都太迟之后才看得出意义的韵文。” “有时候……有些东西和人,就是会无缘无故地失踪。”我说,“这里是夜城。” 赖瑞瞪着我。“你这么说不是要我们放弃,是吧?” “不是,”我说,“我只是想要实际一点。既然我的天赋找不到汤米,他必定是真的消失了。” “他没死!” “不,如果死了,我会知道。”其实我也不敢肯定,但这是合理的推测。我的天赋会找到尸体。“我们可以去诸神之街试试,那里有很多神灵自称无所不知。” “他们怎么会想和我们谈?”赖瑞问。 我咧嘴而笑。“因为剃刀艾迪是我的朋友,而诸神之街上有半数神灵只要被刮胡刀之神瞪上一眼就会吓得尿裤子。” “有朋友还真不错。”赖瑞若有所思地道。 我们一言不发地坐着,任凭列车带我们穿越黑暗,以及暗处。 “你认为那些收藏品会怎么样?”赖瑞终于问道,“看起来真的……非常惊人。你想渥克会公开拍卖吗?” “不会,”我说,“我不这么认为。渥克会对很奇怪的东西投入感情。我想他会把收藏品留在原地:所有宝物和奇珍,还有收集者的尸体。让一切消失在遥远的地方,成为传奇故事。收藏家会希望看到这种结局的。” “你会怀念他吗?”赖瑞问。 “他是我的敌人,曾数度想要置我于死地。但他也是我的马克叔叔,我当然会怀念他。” 赖瑞和我再度步出前尼路地铁站,以免上次来访时遗漏了什么。再一次,夜城为我们带来了愉快的惊喜。没有雾气、没有下雨、天上没有降下青蛙,只是一个星光灿烂的愉快夜晚。空气中满是十来种美食的香气,自餐馆门口飘来,吸引着人们前往享受除夜城外根本不曾见过的餐点。被遗忘的食物,来自早已不存在的国家与文化。远处传来太鼓和蒲隆地鼓搭配演奏的声响,而在会员独享俱乐部外拉客的人大声吟唱着宣传术语。人们来来去去,连瞧都不瞧他们一眼;夜城就是这样。手机响了,我小心翼翼地接起电话。广告讯息最近十分嚣张,就算加装金钱所能买到最好的狗屎过滤程序也一样。 “哈啰,约翰。”一个冷静、熟悉的声音说道,“我是渥克。” 我迟疑片刻。你不得不佩服这家伙的胆识。“你怎么会以为我还愿意听你说话?”我终于说道。 “有人看见哈德利·亚布黎安出现在圣犹大教堂。”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喔,不要相信我,亲爱的孩子。”渥克说,“问问其他人,如果你能让他们别再尖叫的话。现实探长向来不喜欢隐藏行踪。” 电话断线。我考虑片刻,然后打给我的秘书——凯西。她什么都知道,特别是名人八卦。 “喔,是呀,没错。”我一提起哈德利·亚布黎安,她立刻说道,“你打来时我刚好瞄到这些八卦网站,夜城各处都传来他的消息。现实探长出动了,活力十足地打击犯罪。哈德利炸毁了十几处不干好事的地方,单凭眼力就让二十三名恶名昭彰的恶棍消失,而且布莱斯顿街已经整个不见了,彻底消失,仿佛根本不曾存在。我得承认这算不上是什么损失,但是……打从上个月走路男来访,一边大笑一边屠杀坏蛋之后,人们就不曾这么害怕了。我认识的人全都待在家里,锁在卧房中等待风暴过去。另外我必须补充,如果哈德利·亚布黎安看起来像是要往我们这个方向过来的话,我就要请假了。或许请一整年。” “你真该学着在说话时偶尔换气。”我在她终于停顿到足以让我插嘴的时候说道,“有人看见哈德利出现在圣犹大教堂附近吗?” “我查查。”她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显然是在操作那台我花钱购买,但却完全搞不懂的超复杂办公电脑。“是的,没错,消息刚传来——有人斩钉截铁地宣称在距离教堂两条街外的地方看见哈德利炸死一个胖子。喔,超恶,这段影片一定会被贴上Youtube。” “听我说,凯西,”我说,“这很重要。渥克抓狂了,他杀了收藏家。放话出去;警告人们,渥克……什么都不在乎了。” 她大哼一声。“在我看来,他从不在乎。我总说在他那个温文儒雅的公学菁英外表下藏着一个疯子、坏蛋,是个会对百里之内的地方造成危险的家伙。你自己小心,老板。我知道你喜欢自认为跟渥克关系匪浅、互相了解,但我一直知道他为了达到目的会毫不犹豫地捅你一刀。” 她在我有机会争辩之前挂断了电话,不过我也不确定我会争辩。当人知道自己死期将近时,想法就会转向奇怪的地方。渥克叫我儿子时着实令我大吃一惊;要求我接下他的工作时,又吓了我一跳;杀害收藏家也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天知道他还会做出多少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我把哈德利与圣犹大教堂的事告诉赖瑞,他皱起眉。“路很远,坐地铁要很久……” “我们可以坐出租车。”我说,“他们不可能都是神经病、心灵盗贼,或是有执照的小偷。你可以报公账。” “有更好的选择。”赖瑞微带优越感地说道,“我掌管一间大公司,记得吗?虽然我死了,但并不表示我没做好我的工作。” 他取出手机,打电话叫司机过来接我们。他才刚放下电话,一辆珍珠灰的加长型礼车已经缓缓离开车流,停在我们面前。司机下车,帮赖瑞和我开门。她是个身材高挑的金发女战士,身穿白色皮质司机制服,还戴顶鸭舌帽。她向赖瑞微笑,朝我眨眼,然后在我系紧安全带前回到驾驶座。 “在这个年代,形象就是一切。”赖瑞舒舒服服地说道,“表现得像个重要人物,所有人都会把你当成重要人物。或许你比较喜欢传统,穿着你的招牌外套走在肮脏的街上;但我总是喜欢以有风格的方式移动。带我们前往圣犹大教堂,普莉希拉。” “坐在车里,视野没有在街上辽阔。”我说,但是心不在焉。 这辆礼车必定备有隐藏式的强大火力,因为其他车辆都和我们保持距离。我们顺畅无碍地穿越黑夜,将光明抛在脑后,朝较为阴暗神秘的区域前进。这里的黑影拥有实体,就连月光都让人觉得不祥,像是自美梦溜入恶梦,抛开所有正常的诱惑,拥抱更加黑暗、更加邪恶的冲动。我看着街道与广场飘过眼前,在舒适的礼车外转眼消失;所有刺眼的霓虹灯及五光十色的宣传招牌仿佛一场梦境中的梦境,距离我们很远,很远。 你可以在一个宁静的街角找到圣犹大教堂,它位于一切之后,远离你所认识的街道。教堂外没有招牌,没有在任何木板上标示名称,不会承诺希望或慰藉,它只是在你需要的时候提供可去的地方;是夜城中唯一真正的教堂。礼车在一段距离外缓缓停下,赖瑞和我下车。黑夜的空气冰冷凛冽,也清爽宜人,充满各式各样的可能。赖瑞让司机待在原地,他和我则朝教堂前进,两个人都放慢脚步。圣犹大教堂并不是什么舒适愉快的地方。 一栋古老的石造建筑,比人类的历史还要古老,比基督教还要古老,圣犹大教堂就是四面光秃秃的灰石墙壁以及瓦片屋顶的组合,窗户是墙上的小缝,只有一扇门。大门从不上锁、上闩,永远敞开;任何想要进去的人都可以跨入狮口。这里没有牧师,没有礼拜或布道会;只是个让人与上帝交谈,并且很有可能获得回应的地方。夜城中最后一个获得庇护、救赎,或是突如其来的强力制裁的机会。 会来圣犹大教堂的人不多,这里不是祈求宽恕与怜悯的地方,教堂中只有赤裸裸的真相。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这座教堂和我上次来访时有点不同。这里不再像从前那般寂静、阴沉,每一道窗缝中都绽放出亮眼的光线,穿透外面的黑暗。一名伟大而强势的实体降临黑夜,自这座古老的石造建筑中散发光芒,于空气中脉动冲击。这股力量中没有善良或邪恶,只是赤裸纯粹的力量。赖瑞和我对看一眼,耸了耸肩,然后继续前进。越接近教堂,感觉就越像逆浪而行,或是面对一场风暴,而我们必须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才能挣扎前进。不管把教堂当自己家的是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对方显然不喜欢访客。 “没来过这里。”赖瑞若无其事地道,“这里向来就是如此吗?” “通常不是。”我说,“有时候它真的非常危险。” “你猜是谁在里面?” “天知道,或许是祈祷得到回应之人。” 赖瑞微微一笑。“看起来比较像是上帝亲自降临。” “也有可能。” 赖瑞看着我。“我是在开玩笑!” “我不是,这里是圣犹大教堂。” “你觉得会是哈德利吗?” “他来这里做什么?” “我不知道。找他老板谈谈?” “好了,那样的话,我就非得见识见识不可了。”我说。 在我们穿越敞开的大门,进入教堂之后,空气中的压力随即消失。我们依然感觉得到力量存在,不过不再针对我们。整座教堂光明大放,光彩夺目到仿佛穿透我的身体,将我的所有希望、需求与秘密统统凸显出来,任人检视。但是尽管亮成这样,我依然看得清清楚楚,不须眯眼或眨眼,因为这可不是寻常的尘世光芒。光芒源自一个男人,全身绽放出神圣的火焰,但却未遭火焰吞噬。荆棘大君再度取回力量了。 他在教堂中走来走去,白色长袍飘逸摇摆,他疯狂且愤怒地四下挥动瘦骨嶙峋的拳头。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任何火大成这样的人。他的脚步声如同雷鸣,重重地踏在光秃秃的地板上,一举一动都能撼动空气;长满胡须的脸孔愤怒扭曲。他双眼突起,长长的灰发在怒声吼叫时甩来甩去。他双掌开合,仿佛渴望、迫切地想要抓住令他如此愤怒的东西。他的存在填满整座教堂,如同一场永无止尽的爆炸。 赖瑞和我停在门口。我们都能辨识迫切的危机。 “那是什么家伙或什么玩意儿?”赖瑞凑到我的耳边问道。 “荆棘大君。”我说,“原先的夜城守护者,所有夜城居民都必须在开始与结束时对他吐露真相与公义。上次见面时,他还是个崩溃的老人,力量全失,沦落至自命为圣犹大教堂管理员。看来他又找回力量了,如果你我还保有丝毫理性的话,就该在被他发现之前离开此地。” “荆棘大君?”赖瑞问,“真的?我以为他是个神话,是传说。” “在夜城,一切都有可能成真。” “而你曾经见过他?我在说什么;你当然见过他,你是约翰·泰勒。好吧,讲清楚,我要听简短的版本。” “荆棘大君受命成为夜城的审判官与守护者。”我耐心地道。 “受命于谁?” “你以为呢?”我反问,同时左顾右盼。 “喔,抱歉。继续。” “他本来是大实验的守护者;世界上唯一善良与邪恶无法直接影响的地方。荆棘大君本来应该成为我们最后一个获得真相、公义与复仇的机会;但是数世纪前,他深入地底之境,沉睡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被我唤醒。” “当然,”赖瑞说,“一定是你唤醒的。” “他回夜城时刚好赶上在莉莉丝大战里迎战我母亲,而她把他像废物一样甩向一旁。他深受打击,信心全失;因为如果他不是上帝指派给夜城及其居民的守护者,那他究竟是什么人呢?他是谁?他来此寻找答案,而从他此刻的状态看来,我认为他终于找到了。” “我想他不太喜欢那些答案。”赖瑞说。 荆棘大君甚至没有发现我们,他在教堂里大发雷霆,再度成为当世强者,眼中绽放怒火。他愤怒到说不出话,只能发出怒不可抑的嘶吼与嚎叫。他的白袍如同太阳般耀眼,配合灰发与胡须,看起来十足像是旧约圣经里的先知,回到沙漠中向我们道出各式各样的坏消息。三不五时会有闪电落地,在没有造成任何伤害的情况下释放到石板地中,于空气中留下臭氧的味道。 荆棘大君突然停步,伸出右手,一支木杖凭空出现。我感到震撼惊奇,目瞪口呆。这可不是普通的木杖,传说它是由最初的生命之树上折下来的树枝制成。我亲眼见到我母亲莉莉丝,自荆棘大君手中夺走此杖,以恐怖的力量折成碎片。如今它再度出现,完整无缺,威力强大;藉由荆棘大君的意志重新塑形。 “我是令所有人心碎的石头;我是将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铆钉;我是人类赖以成长所无可避免的苦难。我维持着‘大实验’的运作,尽心尽力地看顾着它,并且审判所有可能造成危害,或是企图腐化其本质的生命。我是祛除感染的解剖刀,使人睿智的碎心石。我乃荆棘大君,我已回归;愿上帝宽恕有罪之人。” 他的声音中蕴含一种接受过高等力量感召的必然性。 “欢迎回来。”我说着,迎上前去,“现在你可以看在老天的分上,告诉我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他直视我,目光令我当场停步,仿佛挥出冰冷的手掌抵住我的胸口。我向荆棘大君露出最友善的微笑,希望他还记得我,而且最好是属于友善的回忆。 “渥克!”荆棘大君诅咒这个名字,“一切都是他在搞鬼!他背叛我……我将为此罪行严厉地惩罚他,还有下达命令的当权者!” 我看向赖瑞。“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一切都是渥克在搞鬼?”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他搞的鬼。”赖瑞说。 “当权者死了。”我以最客气的语气对荆棘大君说道,“大战期间,莉莉丝的子嗣杀光并且吞噬他们。如今有一批新任的当权者在掌权;大多数是好人。” “最好是。”荆棘大君说。随着他话说得越多,就有更多人性现形,使他的整体气势转弱到可以承受。不过,这并没有让他变得比较不可怕。这个男人拥有审判夜城的权力,并且有强大的力量作为后盾,而他现在看起来像是打算对我们所有人进行审判的样子。 “容我请问,”我谨慎向前,“渥克究竟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这么生气?你又是怎么从……上次那个安静的男人变回现在这样的?” “是我的缘故。”哈德利·亚布黎安说。 我们同时转头,只见他站在教堂门口。他穿着黑色皮质长外套,黑到像是出自黑夜本身,脸色白如骸骨,浓密的头发黑得发光,双眼深邃有神,笑容愉悦高傲,给人一种黑白分明的感觉;因为在他的世界里不容许任何灰色地带存在。 现实探长的世界。 荆棘大君愤怒的气势似乎对他毫无影响,连教堂里依然明亮刺眼的力量也一样。事实上,哈德利给人一种他早已见识过一切,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感觉。或许他真的见过,毕竟他是深层学校的产物。哈德利让人觉得不管他出现在何处,肯定都有理由出现在那里。他或许没有荆棘大君的力量,但是毫无疑问地,他本身的力量也很强大。 他大步走入教堂,朝荆棘大君微微鞠躬,向我点头,对赖瑞露出亲切的笑容。 “哈啰,弟弟,抱歉我没去参加你的葬礼。” “参加的人不多。”赖瑞说,大剌剌地瞪着他哥,“我还得在自己的坟前献花。当然墓穴里面并没有尸体,因为尸体我还在用;但是父母想要弄个坟墓、墓碑,以及鲜花,所以他们就弄来了。见鬼了,他们想念你都比想念我多一点,没事回去看看他们是会要你的命吗?” “我有职责与义务。”哈德利说,“我的时间并非总是自己的。” “你知道汤米在哪里吗?”赖瑞一如往常般地直指重点。 “待会儿会说,”哈德利道,“事情要一件一件解决。先从你开始,泰勒先生。” 赖瑞首度露出惊讶的表情。“你认识泰勒?” “我谁都认识,”哈德利·亚布黎安说,“不管他们自己知不知道。哈啰,约翰,我已经观察你一段时间了。” “好吧,”我说,“这可真是有点吓人,不过继续说吧……你这次现身有何目的?” “你,还有渥克。”哈德利暂停片刻,似乎在谨慎地挑选用词,“不久后,一个重要的抉择即将产生结果,一件足以影响整座夜城的大事。我是来防止某些外来势力干涉此事的,双方势力都不能乱来。” “所以你不是为了帮我找回汤米才回来的?”赖瑞说,“我早该知道了。” “我在这里的时候会尽力帮忙。”哈德利说,“我终究会为汤米的事情回来,只是……” “是呀,我知道,”赖瑞说,“职责与义务。” “你一点也不了解我为了成为今天的我,必须放弃多少,背弃什么。”哈德利说。 “值得吗?”赖瑞问。 “改天再问我。”哈德利说,“我们还有正事要办。先来处理荆棘大君的事情,免得他被愤怒与沮丧逼到爆炸。” “正合我意。”我说。有些闪电打得真的很近。“渥克和荆棘大君有什么关系?” “他破坏我的力量!”荆棘大君说,声音冰冷、嘶哑、严厉,“以防我用我的力量去改变他宝贵的现状。只要我依然在地底之境沉睡,我对他或是当权者就不构成威胁。但是当你唤醒我,泰勒,让我再度回归夜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我就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说。 “我走在街上,看到夜城的改变有多大。”荆棘大君说,“少了我,整个地方都沦为地狱。接着,莉莉丝带着她所有的怪物子嗣出现了,于是我出面对抗她,守护你们所有人。那理应是我最光荣的一刻,但是渥克和他的当权者却担心这种状况。” “担心什么?”赖瑞问。 “担心我会再度发挥守护者的功用,行使我的权力与职责,开始审判与惩罚。” “一开始是谁让你去地底之境沉睡的?”我问。 荆棘大君露出冰冷的微笑。“有人让我相信那是最好的做法,他们说夜城已经不是从前的夜城,我没必要随时监视所有人。我听信了他们,因为我已经担任守护者好几个世纪,早已厌倦了人们,还有他们无尽的麻烦。实在太厌倦了……” “是谁说服你的?”我问。 “你以为呢?”荆棘大君说,“当然是当权者,还有他们的代言人。我当时十分疲惫,认为睡个几年对我会有好处。但是他们放置了强力力场让我长眠不醒,还派了守卫,不让人打扰我的睡眠。这样还不够,当权者不愿给我任何机会。为了避免我逃离他们骗我进入的陷阱,他们还有紧急处理计划,一个邪恶、可恶、简单的阴谋,数百年来在一代一代的当权者间交接传承。” “我知道那个计划,”哈德利道,“在我担任当权者代言人的时候。我不认同那个计划,即使当时也一样。我一直想要动点手脚,但是实在有太多事情要处理了……” “职责与义务。”我说。 “没错……我离开时,将该计划的细节交接给渥克。而莉莉丝大战让他取得了……夺走荆棘大君力量的绝佳机会。击溃他的意志,让他人畜无害。” “但是……难道渥克不须借助荆棘大君的力量帮忙击败莉莉丝吗?”我问。 “当权者比较害怕荆棘大君。”哈德利说,“毕竟,莉莉丝只想摧毁夜城,荆棘大君则想改变夜城。渥克就是这个样子,总是将眼光放得很远,正如我所教他的……” 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因为我这才想起,尽管外表十分年轻,哈德利起码比渥克要老二十岁。他看起来强壮敏锐,正处巅峰,但我不禁怀疑他为了成为现实探长究竟放弃了什么?赖瑞的大哥究竟还剩下多少人性?他还算是人吗?还是说他只是为了其他人而假扮人类?为了他弟弟?世间流传着不少关于深层学校的可怕传说,而且其中大多都是真的。 “很久很久以前,当权者与诸神之街达成一项协议。”哈德利说,“那些突然发迹的假神祇一直都很害怕荆棘大君,因为他拥有货真价实的神力,而其他人都是冒牌货。于是,那些神灵集中力量,等待时机,在他与莉莉丝正面冲突时,透过渥克的声音,封锁了荆棘大君的力量。若非如此,她绝对无法击败他。于是,他失去了自信,失去了信仰;少了这两样东西,他什么也不是。他爬离战场,沦落至此:崩溃、困惑,对任何人都不再造成威胁。” “诸神之街能够获得什么好处?”赖瑞问,一如往常般实际。 “祂们可以为所欲为,”哈德利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待在诸神之街里,不要过度骚扰观光客就行。” “你就是为此而来。”我对荆棘大君道,“来到唯一祈祷能够获得回应的地方。但是话说回来……为什么你得要等到哈德利跑来,才能得知真相?” “因为这是我的信仰危机。”荆棘大君道。如今教堂内部已经安静下来,闪电消失了,他的气势还原到和普通人差不多。“我失去了我的信仰,我必须找回来。而我找回来了,就在这里,日复一日打理这座教堂,并且打击来到这里的人。你必须跌落谷底,才能东山再起。掌管一切人事物好几个世纪,最能把人变成傲慢的浑蛋。”他看着我的表情轻笑,“我是荆棘大君,但我仍然是个人,拥有人类的弱点。任何忘记这一点的法官都必须自行承担风险。我早在哈德利跑来告诉我这些事情之前就已经找回我的信仰了。” “那刚刚干嘛大发雷霆?”赖瑞问,“你几乎把教堂整座掀开,然后换个方向丢下来。” “只是发泄发泄。”荆棘大君皱眉道,“我要讨回公道,而且要严加惩处。我已经离开太久了。人们来到这间教堂祈求帮助,诉说可怕的事情……夜城不该变成这个样子!如此刻薄、残忍,对邪恶视而不见……” “我认识一些认同你的观点的人。”哈德利说。 “等一等,等一等。”我说,“根据我的理解,而我很希望有人跟我说我理解错误……夜城应该已经取得平衡。你在走路男跑来伸张正义的时候,一定听说过这种说法。大君,你必须走入夜城,与人接触,看看真实的情况,然后再下这种决定,特别是关于严加惩处那部分。” “不然怎样?”荆棘大君说,“你就会阻止我?” “我不会。”我说,“我还记得许多世纪以前,你自猎人赫恩手中救过我。但是会有其他人出面对抗你,而且大部分都是好人,像是新任当权者。” 荆棘大君看着我很长一段时间,接着摇摇头发蓬松的脑袋,“抱歉,我不记得了。太多岁月,太多面孔;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不过,你确实将我自沉睡监狱中唤醒,所以我不会找你麻烦。暂时不会。” “真是太客气了。”我说,“我想请问:你知道石中剑的事情吗?” “我见过一次。”荆棘大君说,面露悲伤,“一把金光闪闪、荣耀非凡的法器,令我叹为观止。你问这干嘛?” “我一点都不在乎这些!”赖瑞大声说道,“我只想要找回弟弟汤米!你也只应该关心这件事,哈德利!” “我不过离家五分钟,”哈德利说,“汤米就失踪了,你也死了。我可不能永远牵着你们。” “汤米在哪里?” “比你想象中来得更近。”哈德利说。 我真的以为赖瑞会火大到连荆棘大君都自叹不如。 “你这他妈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把话说清楚一点?现实探长这个头衔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非常顾名思义的头衔。”哈德利说。 “你不是我哥。”赖瑞说,“你看起来不像他,说话也不像他,感觉也不像他;深层学校里的那些浑蛋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他们打开我的视野。” 我连忙插嘴,让赖瑞有时间控制脾气。就一个宣称自己几乎没有情绪的死人而言,我认为赖瑞的情绪还满丰富的。我开始觉得自己像是拳击赛里的裁判,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全副武装。我望向哈德利。 “你为什么选在这时来到这里,告诉荆棘大君是谁对他做出这种事?” “我会在需要的时候得知需要知道的事,”哈德利说,“这是随着这个工作而来的能力。现在我出现于此,是因为我知道你会来,我也要和你谈谈。你所知的一切都是谎言。” “什么?” “开玩笑啦,我一直想说这句话。不,你要知道的是……此刻许多发生在夜城里的事,都是一场隐藏许久的阴谋即将爆发所导致的结果。我出现于此,因为这里需要我。而且……由我拇指上的刺痛感看来,某个在道德上模棱两可的家伙就要出现了。” 我们全都转头,顺着哈德利的目光,看见渥克站在教堂门口。沉着冷静,神态自若,一点也不像是刚刚杀害了老友的样子。上好的西装上没有任何血迹,老学究领带打得端端正正。他看起来像是刚从俱乐部过来,或是刚刚开完董事会的样子。他任由我们欣赏他一段时间,然后不疾不徐地来到我们面前,雨伞钢顶在光秃秃的石板地上敲出响亮的声音。 “我的耳朵滚烫。”他喃喃说道,“唯一比让人在背后说闲话更糟糕的事,就是遭受敌人攻讦。难道你们不想听听我的说词吗?” 荆棘大君对他伸出一根嶙峋的指头。“叛徒!” 渥克不理会他,冰冷的目光停留在哈德利身上,哈德利则严肃地看着他。两个夜城中最强大的男人互瞪着,我有种想要找寻掩蔽的冲动。如果他们打算正面冲突,就连圣犹大教堂也未必能够抵挡爆炸的威力。搞不好渥克在外面布置了重兵,而我甚至不愿想象哈德利能够调动什么样的势力。万一荆棘大君也打算参战的话……我偷偷溜向一旁,不让任何东西挡在我和出口之间。 “我知道来找荆棘大君可以引你来此,渥克。”哈德利终于说道。 “没有人可以引我前往任何地方,”渥克说,“我只是前往需要我的地方。” “我们的共通点真多。”哈德利说。 “我可不这么想。”渥克说。 “你的死期到了,亨利。”哈德利说,“该是你退位的时候了。” “还不是时候。”渥克喃喃地说,“我还要先解决一些尚未了结的事情。像是荆棘大君,他是属于过去的人,似乎无法了解夜城已经不需要他,也不想要他了。” 荆棘大君举起木杖指向渥克,教堂中的室温急遽下降。 “你背叛我!我是夜城守护者!” “那是以前,时代变了。”渥克冷冷地说道,“你在单纯的年代里担任单纯的职务,而我们早就已经远离那个年代。如今一切都不同了,复杂多了。” “腐败多了!” “看吧?你根本一点都不了解夜城。这些日子以来,夜城的存在提供所有危险到不能任其外界乱跑的家伙与势力一个安全的避风港。从前的年代、大实验的年代,早已过去。如今一切都是生意,满足需求与胃口,藉由娱乐观光客来赚钱。只是一个带来巨额利益的大型怪物秀。你那些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的传统观念……对生意不好。” 他施展他的声音,驱策所有听见这个声音的人依照他的话做,不能拒绝、不能违逆。声音的蛮横力量横扫教堂,推开一切,如同一件心灵束缚衣般地箝制我们。 “不要动。”渥克说,“冷静,听我说。你们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们好。” 声音对赖瑞发挥了效用,甚至影响哈德利。他们僵在原地,表情空洞地朝渥克微笑,随时准备按照他的命令行事,因为不管他们的存在有多不自然,他们依然还是人类,而渥克的声音能够支配活人和死人。声音只能局部影响我,因为我是我母亲的儿子;但是当我还在努力驱赶声音的力量时,荆棘大君已经哈哈大笑,用魔杖弹回渥克的声音。撼动空气的那股力量像玻璃般粉碎,渥克当场向后跌开一步,茫然地凝视着荆棘大君。 “不要妄想用造物主的声音指挥我,小人物!你这辈子永远不可能像我如此接近祂。准备应战吧,你这个官僚!还是说你要宣称是为了更伟大的善而剥夺我们的自由意志?”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渥克说,再度凝聚残存的尊严,“我不管善恶,只负责维持现状,确保巨轮转动,不让本地人失控。告诉他,约翰,你见过我的所作所为,也知道我为什么得那么做。你当然是最能够了解我只是在做必要之事的人。” 荆棘大君转向我。“该是选边站的时候了,约翰·泰勒。” “没错。”渥克说,“你站在哪一边?” 我看着他。“总之不是你那边。” “你总是要用麻烦的方式解决问题,是不是?约翰。”渥克说。 他翻开金表,其中的时间裂缝窜起,包覆渥克和我,将我们带离教堂。 <hr /> 注释: 第十章 魔鬼领他上了高山 再度睁开眼睛时,我看见了一切,如同腐败的筵席般摊在我面前。 整座夜城躺在我脚下,耀眼的灯火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但是这并非来自天赋的影像,不是寻找答案的心灵遨游。这是真实的景象,出现在此时此地的景象。我站在山顶,看着山下的世界,一阵冷风扑面而来。我立刻看出自己身处何处;我以前到过这里。我站在葛里芬山丘之顶,或至少是葛里芬山丘之顶剩下的部分。 曾经,不算是很久以前,这整座山以及山上的一切都属于一个男人:杰若米亚·葛里芬。他拥有大部分的夜城,以及大多居住其中的居民。当时,葛里芬殿堂位于葛里芬山丘的顶端,一座雄伟壮丽的豪宅,永生之人葛里芬家族的家园。但是,此人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来自许久之前他与远古大敌所签订的合约。魔鬼将他们全部拖入地狱,如今葛里芬山丘之顶什么都没有,只剩下地上的一个大黑洞,深不见底的大洞。 我转身背对夜城景观,沉思地凝望无底洞。冷风自大坑四周的洞缘焦土卷起一把尘土,吹拂我的脸颊。没有剩下其他东西。在我看来,这个地方失去了所有灵性,仿佛生命的精华遭人夺走、剥离,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大洞本身看起来深不见底,其中除了黑暗之外什么也没有。头顶洒落的月光将葛里芬山丘之顶笼罩在一道鲜明的蓝白光芒中,但是它只照亮大洞数尺之遥,仿佛月光本身都被洞中的黑暗驱逐。大洞不规则的洞缘与内壁一片焦黑,似乎曾经暴露在难以想象的高温下。有人想要所有人都记得发生在葛里芬身上的事情。 我打了个寒颤,但不是冷风的关系。 我转过头去,看见了渥克,与我保持礼貌的距离,神色自若地微笑。强风对他没有丝毫影响,我知道尽管葛里芬山丘的废墟令我胆战心惊,他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他曾经见过更凄惨的景象,而此刻他的眼中只容得下我。他所选择的儿子,他的接班人。 于是我故意偏头,凝望着葛里芬山丘的斜坡,从前那里有座壮丽的花园,种满不可思议的惊人植物、花卉与大树,有些稀有到全世界绝无仅有,其他则是特别自其他世界或空间带进来的。花朵会唱歌,灌木会走路,即使无风的时候,树木都会摇摆。 如今……这里沦为黑暗腐败之地,发生在附近的惨剧影响并改变了它。高大扭曲的植物朝空中挥动弯曲的树枝,看起来像是小树枝的东西沿着林间小径窜起又跌落。这里有些花朵像房屋那么大,浓重、病态的色彩在夜色中绽放荧光。一片绿海中扬起缓慢的波浪,隐藏其下的植物,彼此争战不休。这里不再是一座花园了。 “这是一座丛林,”渥克说,他看穿了我的心思,“再也没人胆敢进入。当权者在考虑派遣配备火焰发射器的武装部队将这一切统统烧光,以免有东西爬下山去……我一直喜欢焦土政策。不过有点可惜,我想……这座花园里有些品种从未出现在历史上或是植物园里。收藏家会爱死它们的。” “马克。”我说,“他叫马克。” “喔,不。”渥克说,“他不是马克很久了。那件事过后,你有来过这里吗?” “没有。”我说,“案子结束就是结束了,我从来不曾重返过去的战场。再说,我听说过这里的一些奇怪传言,栩栩如生到足以吓跑夜城观光客的恐怖影像。他们或许是来夜城感受一点地狱气氛,但并不打算接触真正的地狱。尽管如此,总是有人自认已经见识过一切……而他们就会散布传言,喃喃低语,述说着葛里芬殿堂的鬼影,所有窗户绽放地狱火的光芒,痛苦不堪的男女身影拍打窗户,迫切地想要逃出……” “真的吗?”渥克说,“整座豪宅飘在一个大洞上空?我不这么认为。总是有人在散布传言,约翰;你应该知道这一点。我上来过,只有一次,确认一下传说的真伪,并且确保不会有东西爬出这个大洞……如今这里变成可怕的地方,很可能永远都是,但是就这样了,没有鬼魂、没有幽灵、没有隐隐传来在地狱中燃烧的葛里芬家族的惨叫。不过那肯定会很有看头,我想你也同意这一点。” “你在这里……什么都感觉不到吗?”我问。 他轻轻噘了噘嘴。“一种恐惧感,还有徘徊不去的邪恶。在这种地方很正常。” “那你一定感觉像在家里一样。”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这样说太失礼了,给我规矩一点。前一阵子,当权者派遣救世军修女会过来,举行非常强力的驱魔仪式;但是说真的,感觉起来没有多大不同。” “有人说,”我慎选用字遣词,“只要你在这里待得够久,魔鬼就会爬出地狱,提供你跟葛里芬同样内容的交易。用你所渴望的一切换取你的灵魂。你是为了这个带我来此的吗,渥克?你想和我交易?” 他哈哈大笑,挥手比向下方的夜城。“这一切都可以是你的,约翰,只要你同意成为我,接替我的角色;不惜代价维护和平。” “但是我必须付出什么代价?”我问,依然凝视着他,而非夜城,“要我接受你的做法、你的想法,变成像你那种人;而我想——我宁愿死。” “我做这种事情很久了,约翰。”渥克说。他听起来突然苍老、疲惫许多。“我背负这个重担的日子比你的人生还长。我做了很多事,没有一件是为了我自己而做。从来不是为我自己!我不在乎死亡,终于能够休息是件好事。但是,不把夜城留给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掌管,一个恰当的接班人,我又怎么能够安心休息?而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够资格?约翰,谁能接替我的职责?你说说看啊?” “朱利安·阿德文特。”我说。 “没错,”渥克说,“这是个不错的选择。他是个好人,伟大的维多利亚冒险家,穿越时空成为此地的英雄。没错,我有考虑过他。但是身为新任当权者的一分子,他必须忙着制定政策,没有时间在外执行。再说,这个身穿冰冷盔甲的骑士太看重荣誉,他不能知道——绝对不能让当权者知道——我们打着他们的名号在干些什么事情。” “好吧,”我说,“我们换个方向。剃刀艾迪怎么样,刮胡刀之神?古今最可怕的善恶代言人?他大半辈子都在追杀恶人。” 渥克露出悲伤的微笑。“夜城的人口将会大幅减少。” “这倒是事实。”我说。 “我快死了,约翰。”渥克说,“我不想一直提醒你,但是时间并不站在我这一边。我要你的答复,现在就要。” “你已经知道了。”我说,“我不想要你的工作。我保护人们不受像你这种人欺压,我知道你的工作会导致什么结局。我亲眼看着你冷血谋害你的老友!” “我一直有办法做出困难、不快、必要之事。” “就这样?这就是你的辩解?重点不在于你做了什么,而是你为何而做?” “一点也没错!结果重于过程。” “只是有时候,”我说,“也只有某些结果、某些过程。我总是会画下一道不可跨越的界限,不管在任何情况下,因为跨越那条界限就表示背叛自己所代表的一切。” “而你代表了什么?”渥克问,“正直之人?” “有时候,”我说,“你我之间的不同……在于你致力于保护体系,而我致力于保护人们不受体系侵犯。” “人们!”渥克说,“永远不要相信人们,约翰;他们永远都会让你失望。你必须将信仰放在更崇高的理念上,永恒不坠的事物。” “体系?”我问,“根本没有所谓的体系,没有所谓的现状;只有我们。男人和女人,努力地过日子,追求我们自己小小的欲望和成就。是人们在推动巨轮,渥克。不是每个人都想要统治世界,我们只想在世上安稳地过日子。” “或许我们都是机器里的齿轮。”渥克冷冷地说道,“但是有些齿轮比较重要,他们成就更多,所以意义非凡,必须受到保护。有时候必须牺牲不重要的齿轮去保护他们。” “他们的计划比较不重要吗?他们的死比较没意义吗?他们的孩子会比较不痛苦或是不想念他们吗?” “一切都与你和你父亲有关,是不是?约翰。” “你和马克牺牲了我父亲,为了你们的前途!”我说,就连我听来都觉得冰冷而严峻,“你们击溃他、践踏他、摧毁他。但是在莉莉丝大战的时候,是谁拯救了我们?你?马克?不,是我父亲牺牲自己,拯救了所有人。” “我们全都为了我们所信仰的事物做出牺牲。”渥克说,“你愿意牺牲过去的悲痛吗?牺牲浅薄受限的情感……承担真正的责任?你说你想要守护夜城的人们,好了,现在就是机会。站在人们和当权者之间的机会;惩罚邪恶、击溃腐败、让世界正常运作。想想在拥有真正的权力之后,你所能成就的善举。” “权力,”我说,“一切总和权力有关。能够说出照我的意思去做。不管我是对是错。智者曾经说过,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夜城就是活生生的证据。我不能在不变成你的情况下做好你的工作,渥克。对我而言,变成你是比死更凄惨的命运。” “啊,好吧。”渥克说,“我总得要试试,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明白,但总得要试试。你一直都很像你父亲。我不想这么做,约翰,真的不想……然而不幸的是,我有个备用计划,我总是有个备用计划。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举起一枚闪闪发光的高科技圆环给我看。在冰冷的月光下,它看起来像是一顶由钢铁、玻璃及钻石制成的荆棘冠冕。我越看它,它就越明亮,直到我忍不住偏开头去。 “这个,”渥克骄傲地道,“是收藏家最近取得的时光机。不确定他是从哪里找来的,某个神秘的平行世界或是未来时间轴……不过,这真的是个十分特殊的物品。它可以在不干涉现实的情况下,让人透过将思想置入任何年代的其他人脑海而穿梭时空,成为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完美观察者。我确信这有非常崇高的目的,不过我有更加实用的做法。这就是我必须杀死收藏家的原因,为了取得这个装置,因为我知道他绝不会自愿交出来的。这就是权力,你看,真正的权力;潜入任何人的脑海,控制他的思想,将他们当成汽车驾驭,让他们做任何事,说任何话。” “你不是因为不想留下马克兴风作浪才杀了他。”我说,“而是因为他碍到你了。” “没错。”渥克说,“我要你带我进去,因为收藏家已经不相信我了。所以我说了个你想听的故事,简单又合情合理的故事,于是你立刻就像只闻到猎物的猎犬般找上门去,然后我只要跟踪你就行了。” “你根本不知道汤米·亚布黎安在哪儿,是不是?”我问。 “当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在乎一个从没做过任何大事的小私家侦探?我很高兴他不见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管。听清楚了,约翰!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有了这个奇妙的小装置,我就不再需要你了。或至少,不是真的需要你。这个装置将会让我进入你的脑中。既然你不愿意扮演我,那就让我来扮演你。我会变成你,然后把你装到我的旧身体里,丢进这个好用的无底洞。变成你后,我就会接下我的职位,继续我的工作。我必须杀光所有与你熟识的人,即使是我认同的那些人也不例外;不过这应该不难。他们会信任你的面孔与声音,直到他们发现不该信任你为止。毕竟,我也不是没杀过无辜的人。这个工作就是如此。” “又是另一个我不想接手的理由。”我说。 渥克缓缓向我逼近,将那东西举在身前。“你没有通过测试,约翰。我给过你很多机会。不幸的是,你就是不配合。你的思想太狭隘,也太多愁善感了。你不是夜城需要的人,我才是。我不能死,约翰,我还有太多事情要做。” 他以双手高举圆环,仿佛为自己加冕,结果却在最后关头发现自己还戴着圆帽。那帽子融入他的穿着、融入他的形象,令他完全忘记自己还戴着它。趁他迟疑时,我踏向一旁,充分利用身后的强风,对准渥克的脸撒出一把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来的胡椒。强风将那可怕的东西吹入他的眼鼻,令他震惊痛苦地惨叫,并且痉挛地大打喷嚏。他跌退几步,打喷嚏打到全身颤抖,脸颊上流满泪水。我轻轻松松地踏上前去,夺走他手中的装置,然后迅速退开。 不愧是剽悍的老鸟,渥克很快就恢复控制。他透过肿起的双眼瞪视我。 “你这浑蛋,约翰!你这浑蛋……你还有哪些可恶的把戏!” “简单最好。”我说,“是你教我的,记得吗?” “你不知道如何使用那个装置!” “我不打算使用。”我说,将它塞入外套,“现在,听你说了那么多之后,我该怎么处置你?你打算接收我的身体,为了安全起见,杀害苏西、凯西、艾力克斯和艾迪,还有所有认识我的人。你打算利用我的面孔和名声行走夜城,四下散布你所谓的公义,摧毁我曾成就以及信仰的一切。还有比这更过分的背叛吗?” “喔,长大吧,约翰。”渥克说。他又找回了冷静的自我,语气冰冷。“我做的都是必要之事,向来如此。你打算怎么做?” “好了,首先,我要把这部时光机送回所属之地,这玩意儿待在这里实在太危险、太诱人了。”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一直想要扮演你父亲的男人,约翰?” “我在父亲这方面运气向来不佳。”我说,“或许就是这个原因,让我总是努力走出自己的道路。” 渥克叹气,看向下方的夜城,然后转回来看我。他浅浅一笑。“我们一直都知道会走到这一步;是不是,约翰?总有一天,我们会自相残杀。” “你一直都是个不肯出柜的戏剧女王,渥克。事情没必要走到这个地步的。” “不,有必要。” 我考虑片刻,缓缓点头。“没错,有必要。你跨过界了。” “两个正直的好人,向来无法认同彼此的看法。终于走到这步,一段漫长旅途的终点,站在无底深渊的两端。真是太有夜城风格了。所以,我们要怎么做,各自拿出秘密武器对砍?” “不。”我说,“为了你的所作所为,还有你打算干的事,我要徒手把你打死。” “非常好。”渥克说,“我也不想要其他打法。” 我向前移动,渥克也迎了上来,顺手拔出藏在伞中的长剑。他抛开剑鞘,我随即停步。渥克面露微笑,来回挥动他的长剑。 “我有说过我是学校击剑队的队长吗?我特意为你在剑上镀银,约翰。这次你的狼人血不会发挥疗效了,我的敌人一定会彻底死亡。” “永别了,渥克。”我说。 我们如同斗犬般扑向对方,展现出只有老朋友间才会激起的愤怒与仇恨。我年轻力壮,身手迅捷,但是他手中有剑,剑术高超,还有一辈子累积下来的技巧与战术。他连刺带砍,我左闪右躲,逐步逼近。我一次一次地扑上,他一次一次地将我逼开,身上浮现出许多不肯愈合的伤口。他割下我手上的肉,在我举手挡在喉咙或胸口前时奋力砍落。没过多久,我的白色外套上就染满鲜血。我气到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即使痛,也只是驱使我再接再厉。我不是为了自己而战,是为了苏西,还有所有将会死在渥克手上的朋友而战——透过他的意志死在我的手上。只要想到苏西,我身上这点鲜血和痛苦就根本算不了什么。 我们在无底洞的边缘攻守进退,我努力逼近渥克,他则努力将我逼退。但是说到底,我愿意牺牲性命打倒他,而他……只是一个垂死之人。他轻轻一绊,算错了攻击的时机,我一拳捶中他的脑袋。他脚跟一转,整个人往旁边倒去,跌落大洞。他本能地伸手要我帮忙,而我也本能地扑上前去抓他的手。但是太迟了。 渥克摔入洞中。我跪在洞旁,无助地伸手想要抓他。他没有尖叫,没有吭声,片刻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黑暗,什么也不剩。我大声叫他,但没有回应。他走了。终被黑暗所吞噬。 <hr /> 注释: 第十一章 把他们全部带回家 我坐在大洞边缘,双脚悬在深邃的黑暗上方。冷风依旧吹拂,弄乱我的头发,泪水自我眼中落下。我看着血滴缓缓在外套下摆成形,随即滴落洞中。我感到疲惫、受伤、莫名的麻木,好像生命里某个十分重要的阶段终于结束了。不管是好是坏,渥克总是在于我的生命之中,透过我对他所代表的一切做出的反抗行为来塑造我的个性。他守护我、威胁我,但是他不像我父亲那样,从来不曾忽略我。我一直可以肯定渥克……就是渥克。稍早的时候,我出门漫步于黑夜中,因为我对人生感到疑惑,如今我却摧毁了生命中唯一肯定的事物。我想要改变,如今我得到了改变。在夜城绝对不可轻易许愿,因为你不知道有谁在聆听你的心愿。左方传来轻微的声响,我转过头去,看见哈德利站在我身边。 “哈啰,约翰,你看起来像坨屎。” “你是怎么跑来这里的?” 他耸肩。“现实中存在着某些捷径,只要你知道上哪儿去找。”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会在需要的时候得知需要知道的事情。” “这个答案越听越讨厌。” “我知道。”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无底洞,向前凑到不太安全的距离,“所以渥克真的死了?” “是。”我严肃地打量着他,“你知道事情会走到这个地步?” “不知道。未来并非既定,可能的未来有很多。会走到哪个未来,端看我们所做的决定而定。你和渥克向来都很难以预料。你受伤了,约翰。让我来。” 他紧握我的肩膀,一股冲击袭来,仿佛在我的灵魂里丢入一桶冰水。我倒抽一口凉气,疼痛瞬间消失;我不用看就知道所有的伤口已统统愈合,伤势已经痊愈了。我爬起身来,全身活力十足。哈德利轻声窃笑。 “看到了吧,我不光是为了生命中的坏事而来。” 我弓起背脊,伸展手臂,享受着远离痛楚与疲惫的感觉。我不再感到麻木。我想要去踢全世界的屁股,让它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狠狠地瞪了哈德利一眼。 “你对我做了什么?我很少感觉如此舒畅。这感觉……有点怪。” “当作是我帮你重新启动就好,听太多技术上的细节只会令你不安。”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现实探长?” “我可以告诉你,”哈德利说,“不过说了我就得要纠缠你。有些秘密不能泄露,因为我无权将肩膀上的重担分给别人。简单来说,我行走于生死之间,如此比较适合处理威胁现实本身的犯罪,因为总要有人去做这件事。” 我低头看着本来是白色的外套,现在已破破烂烂,而且染满血渍。我看向哈德利。“你可以……?” “不,办不到。”哈德利坚决道,“我是医疗师,不是裁缝师。” 我们肩并着肩,在原地站立片刻,看着无底洞。渥克死了。让我们关掉霓虹灯,停下所有车辆。渥克死了,如果够幸运的话我们永远不会再见到他,片刻过后,我刻意将目光自无底洞前移开,皱眉看向哈德利。 “你知道汤米在哪里,对不对?赖瑞问你时,你说比想象中来得更近。” “没错,”哈德利平静地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但我必须等你和渥克的事情结束。你们的事比较重要。刚刚发生在这里的事将会影响夜城数个世代。” “怎么会……?” “汤米没有危险,他只是……迷路了,我们得帮他找路回家。来吧,赖瑞在等;我敢说很不耐烦。” 我低头看向山坡,看着覆盖在其上,阴暗愤怒的丛林。“你要打电话叫赖瑞派辆礼车来接我们吗?” “喔,”哈德利说,“我想我们有更好的选择。” 他仿佛转向现实的侧面,然后继续转动,这个不自然的动作所形成的强大力量将我卷入其中。片刻之后,我们都已回到前尼路上,赖瑞在我们凭空出现的时候吓得跳了起来。仅存的几名围观群众将我们的出现视为离开的暗示。我向哈德利咧嘴而笑。 “好把戏,可以教我吗?” “看情况。你跟你的理性关系如何?” “还没有闹僵,照我的生活来看,这也算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你们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赖瑞瞪着我们两人,大声问道,“我以为你是来这里帮忙寻找汤米的,但是目前为止,你只是高深莫测地站在一旁,然后随泰勒一起消失。” “就某方面看来,汤米就在这里,”哈德利道,“该是带他回来的时候了。我必须等约翰取得最后一块拼图。收藏家的装置在你那里,是吧,约翰?” 我将时光机取出口袋,赖瑞疑惑地打量它,哈德利则得意洋洋地点头。 “戴上它,约翰,启动你的天赋。透过那个装置发挥天赋的力量,他会带你去找汤米。” 我用双手举起那个装置,在想起渥克也曾这么做时迟疑了片刻。我小心翼翼地将这个未来的科学装置放到头上,愉快地想道:“我加冕你为夜城的约翰王一世。”那个装置固定在我的头上,感觉比放在手上时重了许多。数枚小针接触我的头皮,与我进行连结,突如其来的电光在我脑中引爆,我心灵中某个沉睡许久的部分苏醒过来。 我启动天赋,强大的能量穿透我的心灵,炸开了我的心眼。突然之间,我看见了前所未见的世界,所有我所不知道的秘密,所有我的天赋不能或是不愿意看见的奇妙且可怕的事物;因为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所了解的更加丰富。我专注在汤米身上,身边立刻围满鬼魂。虚幻鬼魂,虚无缥缈、模糊不清——朦朦胧胧,形体不定,看不见五官,仿佛根本不存在般地穿越实实在在的世界。受到他们自己的过去纠缠,永远触摸不到曾经的一切。神智不清、迷惘困惑、无助……迷失。 其中之一就是汤米·亚布黎安。如今我透过他的双眼,看着他眼中的世界。他变成了一名虚幻鬼魂。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飘荡、没有焦点的思绪。不是在作梦,但是肯定不是醒着。收藏家的装置将我们两人的心灵凑在一起,我可以感到他的思绪开始集中,长久以来第一次形体恢复清晰,藉由我的出现逐渐强化和稳定。 “约翰?”汤米·亚布黎安道,“约翰·泰勒,是你吗?” “是的,汤米,我在这里。我一直在找你,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家……我找回家的路已经找很久了……出了什么事?” “我还希望你能告诉我呢,汤米。你记得莉莉丝大战吗?” “当然记得!有一群暴民……失去理智,扑到我身上想要杀了我。当时我无处可逃,于是……我施展天赋,让我的存在变得模糊。我不是这个东西,也不是那个东西;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没有生命、也不算死亡。这样做让我逃离了暴民的魔爪,但我也在这种模糊的状态下飘出了现实,或是转向现实的侧面……变成一种永恒模糊的存在。身处现实,但是不属于现实的一部分。” “虚幻鬼魂。”我说。 “是……我穿越相连的空间,如同其他虚幻鬼魂一般迷失,自作自受,在夜城与其他地方间游荡。我曾在怒号的月亮下见过燃烧的海面,曾在黑暗的迷宫里看见死人将活人制成蜡烛。我曾在一颗血腥的太阳下见过住在大城堡中、身穿骇人盔甲的骑士下令,将一群被关在巨型柳条人中尖声惨叫的人们活活烧死。那个可怕的世界里,有人打开一扇通往我们现实的门户,我在没被发现的情况下跟随他们穿门而过。但是即使终于回归夜城依然无法改变现状。” “那之后,我就开始找寻认识的人,把他们变得和我一样。有时候只是为了有人陪伴,有时候是在他们面对危难时解救他们。我让他们的存在变得模糊,成为像我一样的虚幻鬼魂。我早已失去理智,无法了解自己做了多么可怕的事情。我的思绪已经许久不曾如此清晰了。我仿佛永远都在四下飘荡,找寻我以为认得的人们,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 直到此时,我才想起有个虚幻鬼魂一整个晚上都在跟随我和赖瑞,拉扯我们的衣袖,引起我们的注意。在我们找寻汤米·亚布黎安期间,他一直都在我们身边,比想象中更近。 哈德利突然出现,一条实际的身影实实在在地站在一群虚幻鬼魂间。他们全都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如同飞蛾扑火般受其实际的存在所吸引。 “做得好,约翰。”他说。他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渗透这个虚无缥缈的场景。“既然你和汤米取得联系,我就可以将他带回现实,再度让他取得实体。” “其他人也要。”汤米说,他的声音变得清楚了,“不光只是被我变成这样的人,而是所有的虚幻鬼魂。我不能把任何人这样留在这里。” “当然,汤米。”哈德利说,“所有人都可以回家,那是我的工作,我来此的原因。我必须等待约翰和赖瑞携手合作,因为我需要他们两个人才能办成此事。你找出汤米,约翰,但是你没有带他回来的力量。我可以开启连接此地与夜城的门户,但是我无法直接影响汤米或是其他人。只有赖瑞办得到,因为他不是这个东西,也不是那个东西。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严格说来,他是一个处于两种状态之间的人。但是现在,约翰,看好汤米,我已经开启空间门了。赖瑞,带我们回家!” 我感应到赖瑞的存在,像是出鞘的长剑般冰冷锋利。我感到他朝我们伸手而来;汤米、哈德利和我也伸出手。就这样,我们全都回到前尼路口,实实在在地存在。汤米环顾四周,瞪大双眼,不受控制地咧嘴而笑。赖瑞举起灰色的拳头对空挥舞。哈德利双手抱胸,缓缓点头。我取下头上的时光装置,再度恢复为自我意识,开心地看着眼前受限的世界。我打个寒颤,将装置塞回我的外套口袋。 四周站了一群新面孔,全都在天知道多长一段时间过后首度恢复存在与意识。有些人在笑;有些人在哭;其他人坐倒在地,紧紧拥抱自己,仿佛害怕自己会再度飘走。赖瑞突然抱住汤米,甚至把他抱离地面。 “好了,是的,我也很高兴见到你。”汤米气喘吁吁地道,“现在,在你压断什么之前放我下来!你向来不知道你的力气有多大,在你死前就是这个样子。而且天杀的,你真冷。” “血液循环的问题。”赖瑞严肃地道,“很高兴你回来了,汤米。” “很高兴能回来。可恶,看看他们,我不知道有这么多人……” 附近起码有上百名男男女女,一群终于找回生命与身分的迷失灵魂。赖瑞和我稍早时还在讨论他们,好一阵子不曾露面的夜城居民。垃圾男奇妙哈瑞德,身穿各式各样的破布烂衣,语气哀怨地询问有没有人看见他的马。野蛮主教,在华丽的鲜红斗篷下显得灿烂辉煌,召唤大地与空气的生灵来报复自己的尊严所遭受的冷落。天谴女士,脸色白得像尸体,绿眼中绽放凶狠的目光,舔着深色的嘴唇,迫不及待地想要再度大展身手。伊果修女,一如往常地秀色可餐。救世肯恩,在死气沉沉的苦修袍下显得阴郁憔悴,瞪视所有人。呢喃女士,身穿粉红礼服,手持染血的短柄斧,仿佛有什么事做到一半遭人打扰的模样。还有许多其他人,好人、坏人,以及处于两者之间的人物,消失许久,大家都以为已死之人。并非所有人都是汤米的错,不论以任何观点来看。 我们把他们全都带了回来,一个都没错过。 “好了。”汤米说,“抱够了,赖瑞!我们根本没有那么要好。谢谢你。我想知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出了什么事。首先,莉莉丝在哪儿?我们赢了吗?” “我们赢了。”我说,“她离开了,永远不会再回来。” 汤米对我眨眼,听出我的声音不对劲,但是决定不要追问。“我失踪多久?感觉像是好多年了……好像受困于那种不管怎么跟人说话,一直没人理你的恶梦……” “一切都结束了。”赖瑞肯定地说,“我会带你回家,回到妈跟爸身边。他们很担心你,他们会照顾你,让你重新振作起来。” 汤米扮了个鬼脸。“你很清楚我不喜欢备受关怀。妈会想办法养肥我,爸会一天到晚念我出去找个正常工作。” “家庭的温暖。”赖瑞说,“你回来了,要心存感激,不然我就甩你一巴掌,保证会很痛。哈德利?你怎么样?可以在忙碌的行程里抽空回家一趟吗?” “为什么不?”哈德利说,“只待一会儿。我也想要休息休息。” “好哇,好哇。”我说,“亚布黎安三兄弟终于团圆在一起了。让夜城闻风丧胆,恶人畏缩不出吧。” “我口袋里还有一巴掌没拿出来甩呢。”赖瑞说。 “先等一等。”我说,“其他回归之人怎么办?我们不能这么丢下他们不管。他们需要很多支持与鼓励,重返他们从前的生活,或是展开新生。” “不是我的问题。”赖瑞说。 “也不是我的。”哈德利说,“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而且多亏了你的帮助,约翰。” 然后,他意义深远地凝望着我。我了解他的意思,暗自咒骂一声。要是从前,我会联络渥克,他就会派人来照料这些人,也可能会杀掉一些人,如果他认为有此必要……但是渥克已经不在了,而且全拜我之赐。这表示……事情落在我的头上了,因为没有其他人选了。这个世界有办法依照它的喜好安排一切,根本不管我们的意愿。暂时来说,我必须接手渥克的工作,因为我没办法背弃需要帮助的人。毕竟,这才是我一开始担任私家侦探的初衷。因为在我需要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帮助我。 我会接手这份工作,直到当权者找到更适当的人选。 “我去联络朱利安·阿德文特。”我说,“叫新任当权者派人过来。” “渥克呢?”赖瑞问,“他为什么不在这里?” “渥克下地狱了。”我说。 尾声 终于到家时,苏西正在厨房,努力擦洗一把匕首上的鲜血和软骨。这阵子她应该要捉拿活口才对,但是旧习难改。我走到她身后,轻轻拥抱她,她舒舒服服地靠在我身上。 “我可能要换个新工作。”我说,“不过运气好的话,面试时就会被刷下来了。你今天过得如何?” “老样子。”苏西说,“霰弹枪的子弹又用完了。喔,你有个包裹,我放在客厅。” 我走到隔壁的客厅,看到桌上放着一个长剑形状的包裹。 (夜城系列10《黄昏三兄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