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将军!夫人又炸翻全京城了!》 第1章 寂冷的寒冬,窄细的巷子,低矮的屋檐上积起了一层厚雪。

华轻雪尽管坐在火炉边上,还是觉得冷得厉害,她低头朝手里哈了一口气,继续洗着木盆里的衣裳。

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从院外传来。

华轻雪的脸唰地一下变白!

她停下动作,扭头看向院子外那扇残破的木板门,一时之间,连呼吸也屏住了。

......砰、砰、砰!

敲门声再次传来,这次,中间还夹杂着一个稚嫩的声音——

“......快开门!是我!”

这声音似乎不想惊动旁人,音量被压得极低,饶是如此,也被华轻雪听了个分明。

华轻雪觉得自己提起的那颗心缓缓落了下去,她丢开手里水淋淋的湿衣服,站起身几步迈出门槛,来到院门前。

嘎吱——

华轻雪将院门打开一条窄缝。

门外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他似乎被冻得不轻,此刻缩着脖子,双手抱胸,一张小脸被冻得青白,唯有鼻头红得厉害。

华轻雪立即伸手把他拽了进来。

砰的一声!院门被重新合上了。

小男孩一进院子,便飞一般朝屋子里跑去,他窜到火炉子边上,恨不得整个身体都贴上去才好。

跟在后面进屋的华轻雪,一言不发揪起小男孩的衣领子,将他拽到炕边,“小心炉子把你衣服上的雪烤化了,先脱了衣服上炕去。”

小男孩侧过头瞧了瞧,果然肩膀和袖子上的雪都化成了水,衣服湿了一片。

他瘪瘪嘴,一边脱掉外面的衣裳,一边抱怨道:“这粗布料子真不顶事,我有一件纯白色的锦衣狐裘,价值千金!雨雪落到那上头,只要轻轻一吹,就掉了!哪会像这样湿了衣裳......”

华轻雪没理他,转身坐回到炉子边,继续洗衣裳。

小男孩脱掉外面的衣服后,只剩里面一层单衣,他爬上炕,用被子把自己裹住,舒服得轻呼了口气。

“好暖和......你哪来的钱烧炕?”

华轻雪摇摇头,“要是有烧炕的钱,还不如买几斤肉,我只是把烧剩的炭灰用碎布头包了塞进棉被里面。”

小男孩闻言,伸出小手在棉被四处摸了摸,果然隔着被单摸到几个软软的包裹物。

“现在还有余热,等凉透了我们再换新的炭灰。”华轻雪说着,眼神瞟向炕边的小火炉。

他们现在能买的碳有限,也仅够烧这小小的火炉子,若是烧炕,却是远远不够的。

小男孩呆呆的看着这口炉子,隔着暖黄的星火,神情有些迷茫。

华轻雪看了,有些不忍,到底只是个孩子罢了,哪里受过这种罪。

华轻雪喊他:“李景楠?......喂!李景楠!”

李景楠回过神,发现华轻雪在喊他的名字,立即摆出一副凶狠的模样,喝道:“大胆!你这刁妇!竟敢直呼本殿下的名讳!”

华轻雪见他恢复了点精神,放下心来,对于李景楠的呵斥,她只是翻了个白眼,然后继续洗衣裳去了。

——没错,此时此刻,蜷缩在炕头裹在棉被里的小男孩,正是身份无比尊贵的太子殿下。

至于华轻雪是怎么和这位太子殿下搅合在一起,却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一个月前,太子殿下偷偷溜出皇宫,带着一批暗卫来到大齐与大辽交界的蟠龙山,他派人搜山寻宝,没有搜到什么宝贝,却搜到了在山中昏迷的华轻雪。

不过,齐国的太子殿下在蟠龙山闹出的动静太大,到底走漏了消息,引来了大辽的士兵......接下来的发展可以用九死一生来形容,李景楠是偷偷出宫,带的人手原本就不多,辽兵一路追杀,暗卫伤亡惨重,最后华轻雪带着太子乔装成姐弟进了任丘城,才逃离了辽兵的追缉。

任丘城地属莫州,一年前已经被割让给了辽国,辽兵怎么也没想到,大齐的太子不往大齐的疆域逃,却逃到他们的地盘里。

可是,也正是因为这里已经被辽人掌管,所以,进城容易出城难。如今,李景楠只盼着那些死里逃生的暗卫能把他的消息送到驻守边境的傅将军手里......

若是他的消息没能传出去......难道他堂堂一国太子,要一直被困在这里吗?会困多久?两个月?三个月?......还是一年?......

李景楠不禁打了个冷颤。

“不要胡思乱想了,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华轻雪在一旁幽幽说道。

李景楠气鼓鼓的瞪向华轻雪,“你这女人!口音奇怪也就算了,还整天尽说一些歪论!”

华轻雪一边揉搓着手里的衣裳,一边回道:“不是歪论,是墨菲定律,爱德华·墨菲的著名论断。”

“那是什么意思?”虽然华轻雪嘴里总是冒出一些胡言乱语,可是孩子心性让李景楠对这些也好奇得很。

华轻雪随意的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这句话只是在解释一个生活现象,比如,有些东西总也派不上用场,可是你一旦丢掉它后,往往就必须要用它。再比如,你越是害怕发生什么,就越会发生在你的生活中......”

李景楠窝在炕上没做声,他想了一会儿,才说道:“我要用什么东西的时候,会有宫女和侍卫给我找来......不过有一次父皇考我背书,我只有那么一段文章没背,可是父皇却恰好抽了那一段文章让我背......这和你说的意思倒是有些相同。”

李景楠说完,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脸上露出孩子才有的甜甜笑意,“还有一次,我和姐姐偷偷溜出宫去街上玩,一直担心被人认出来,可是心里面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盛京城那么大,怎么会那么凑巧呢?......结果,最后在一家铺子里就遇到了三皇叔......当时三皇叔的眼珠子都惊得要掉下来了......哈哈......”

笑着笑着,李景楠的表情慢慢冷了下来,他直愣愣的盯着华轻雪的双手,忽然说道:“别洗了,你的手都快烂了,真丑。”

华轻雪愕然,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尽管有炉子烤着,可是每天要洗好几盆的衣裳,双手早已冻得红肿。

但是,也只是红肿而已,不至于说它丑吧......

华轻雪看向李景楠,心想,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看来,他今天在外面打听到了不好的消息。

“你今天出去,发生了什么事吗?”华轻雪问他。

李景楠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半晌才说道:“......老七和十三的尸体,被挂在城门上了。”

华轻雪倒抽一口凉气。

“他们迟早会找到我......我会死掉......他们一定也会把我,把我像他们那样挂起来......”八岁的孩子,脸上只剩下死一般的绝望。

华轻雪看着李景楠近乎麻木的小脸,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揪起来。

她走过去将李景楠揽到自己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还有十六呢,你不是经常跟我显摆来着吗?你说十六虽然年纪最小,却是最机灵的一个......只要十六把你在任丘城的消息送出去,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李景楠没有拒绝华轻雪,他把自己整个头都埋在华轻雪怀里,声音已经哽咽:“是我害死了他们......是我太天真了,蟠龙山那么大,光凭他们十几个人,漫山遍野找一件兵器谈何容易......是我害死了他们......”

华轻雪知道李景楠定是哭了,她只做不知,继续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这位太子殿下自持身份,长久以来一直强作镇定,其实心里早已慌了怕了......这本也不是什么错,毕竟他只是个孩子,可偏偏他又是这样一个精贵的身份,连一颗泪珠子也不敢掉,如今总算宣泄出情绪,华轻雪反倒放下心来。

华轻雪不愿意他继续去想那些死去的暗卫,便引他往别处想,问道:“是什么模样的兵器?你确定就在蟠龙山上吗?”

李景楠在华轻雪怀里摇了摇头,声音闷闷的,“我也不太清楚,这是......是父皇生病前占卜出来的,他说蟠龙山上藏着一件兵器,极为厉害,可作国之利器,他还说这件兵器绝对不能落在辽人手里,嘱托我一定要找到。”

华轻雪哑然,她怎样也没想到,小太子落到如今这田地,竟然只是为了一个占卜?一个预言?

可是她转念一想,这占卜虽说不靠谱,却是阴差阳错救了自己的性命,说起来,自己还真得好好感谢齐国的皇帝,要不然,现在的她只怕早就冻死在山上了吧......

李景楠忽然抬起头,两只乌黑的眼睛直瞅着华轻雪,脸上还挂着半干的泪痕,“你现在一定觉得我很可笑,是不是?”

华轻雪赶紧摇头。

李景楠冷冷的哼了哼,显然不信,“你不信也正常,满朝文武大臣都不信我父皇,就连母后也说父皇满脑子都是占卜之事,已经魔怔了......有一次我听到大臣们说,如若不是父皇沉迷这些旁门左道,熙、河、莫三州也不至于割让给大辽。”

李景楠说到此处,脸上浮现出无比悲恸之色,“可是,那是我父皇,天下人都可以不信他,我却不能不信他!我父皇说蟠龙山有兵器,必定是有的!蟠龙山,国之利器......我一定要找出来!”

第2章 华轻雪一时有些怔忪。

他们眼下处境艰难,别说是找兵器,就连活下去都很难......

李景楠见华轻雪神情有异,他揪住华轻雪的衣服,问道:“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就在那山上,你可曾见过什么兵器?啊?”

华轻雪被李景楠救醒后,就发现自己失去了记忆,连华轻雪这个名字,也是李景楠给她取的。

当时天上正下着雪,李景楠文绉绉的说:“浓霜轻雪妒清华,暖日烘时只见花,以后你就叫华轻雪吧!”

她觉得怪怪的,推辞不要,心想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恢复记忆了呢。

李景楠的脾气却很大,当时就瞪她,“放肆!本殿下赐名,岂有收回之理!”

于是,华轻雪的名字就这么定下来了......

现在她被李景楠揪住,也是很无奈,“我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兵器,我有意识的时候就在那山上了,迷了路,又冷又饿,后来就昏迷了......”

只不过,每次她听到李景楠说兵器这个词的时候,心里面会一跳一跳的,好像有什么事情被自己忘了......但是这话她不敢跟李景楠说,别说她本来就什么都想不起来,即便想起来了,这种显然会惹祸上身的事,她也不敢说啊......

李景楠颓然,“是啊,你一个女人,能知道什么......”

华轻雪听了,心里忍不住腹诽:女人怎么了?你还小屁孩呢!

这时,院外传来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

屋里的两人脸色大变,瞬间止了声。

“......华姑娘?“随着敲门声,门外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华姑娘,我是丰乐楼的荣升!”

丰乐楼?

屋里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华轻雪站起身,“我去看看。”

“你看准了再开门啊。“李景楠将整个身体缩在棉被里,忧心忡忡的说道。

门外是丰乐楼的伙计荣升,他抱着一个大包袱站在外面。

华轻雪放下心来,她认得这个伙计,她帮丰乐楼的厨子洗过几次衣裳,去送衣裳的时候见过这个伙计。

华轻雪赶紧打开院门。

“是华姑娘吧?严大娘说上次华姑娘把衣裳洗得跟新的一样,她说以后的脏衣裳全交给你了,这不,都让我送过来了。”荣升笑眯眯的说着,“严大娘还说,这大冷天洗了衣裳还要费神烘干,多加二十个钱,算是补给你费的炭火钱。”

这几天雨雪不断,华轻雪为了按时交出洗好的衣裳,将每件衣服都细细用炉火烘干了才送过去,这样确实会费不少炭,原本只是本着信用做事,没想到今儿却有意外收获。

二十个钱啊......至少够吃两天肉了,这几天她和李景楠一直没沾过荤腥。

李景楠看到华轻雪抱着一大包衣服走进来,小脸不由得往下沉了沉,“怎么又这么多衣裳。”

华轻雪知道他心里头还别扭,也不以为意,笑道:“我的好殿下,有衣裳洗就不错了,如今我们两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抗,你身上的钱已经用来租了这处院子,唯一一件御寒的棉衣也当掉换成了粮食,眼下不用出门就能赚上几个小钱,这已经是幸事了。”

李景楠看着华轻雪那双红肿的手,想到自己居然要靠这女人洗衣裳来养活自己,心里到底难受得很,“要不,把我的腰带也拿去当了吧。”

“你的衣裳都出自宫里的料子,咱们还是别冒险了,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当初之所以会当掉那件棉衣,也是她和李景楠情急之下乱了方寸,没有考虑周全,事后想起,却是惊出一身冷汗,好在目前还没有什么消息传来,想来大概是因为这小城小镇的没人能认出宫中御制的东西,不过,他们也不能因为没人发现就心存侥幸。

李景楠抿了抿嘴,忽然说道:“我帮你一起洗。”说着他就要下炕。

华轻雪吓了一跳,立即上前拦他。

李景楠很不高兴,坐在炕沿瞪华轻雪,“怎么?怕我给你添乱?本殿下帮你忙是你的福分。”

华轻雪颇为无奈,这小子,每次一端起太子的架子,说话就特别的难听。

这些御寒的衣裳浸过水之后又厚又沉,哪里是他一个小孩揉搓得动的?

不过李景楠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相处了个把月,华轻雪也慢慢摸清了他的行事风格,知道他吃软不吃硬,便好声劝道:“殿下既然想帮忙,不如帮我把院子里那些萝卜搓成烂烂的可好?”

李景楠一脸怀疑的看着华轻雪,语气很不满:“你莫不是在耍本殿下?那些烂萝卜头吃都没法吃,搓烂它们有何用?”

院子里堆了一些烂萝卜和酒楼剩下的萝卜头,全都是华轻雪捡回来的。

华轻雪嘻嘻一笑,说道:“自然不是用来吃的,我是要用来洗衣裳用的。”

“洗衣裳?用那些萝卜头?”李景楠皱着小鼻子,满脸的不相信。

华轻雪点了点头,伸手从刚才拿进来的脏衣服找出一件,指着上面的污迹说道:“严大娘是厨子,她经常要亲手处理一些鸡鸭和活鱼,衣服上除了油污,总难免污上血渍,那些萝卜就是用来洗血渍的。”

李景楠连连摇头,“怎么可能?那白萝卜也就算了,若是用了胡萝卜,岂不是会把衣服弄得红扑扑一片。”

华轻雪眨巴眨巴眼睛,“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血液之所以显色为红色,是因为里面含有血红素,血红素里的铁以亚铁形式存在,能溶于水,这时直接用清水搓洗,等到时间久了,血红素里的,亚铁氧化成三价铁,会与血液中的蛋白质共同凝固,所以才会难以清洗,但是只把胡萝卜捣碎之后加盐就可以利用胡萝卜素和氧化酶的作用将血红素分解......”

李景楠头疼,“又来了、又来了!又开始叽里哇啦说胡话了,什么羊啊蛋啊,也不知你从哪里听来的。”

华轻雪也有些不高兴了,自己好心解释给他听,居然被认为是胡话。

于是,她也不多说了,只硬邦邦的丢了一句:“反正,我说能洗就是能洗。”

李景楠见华轻雪板着脸,却又来了兴趣,“哎,你一个女人怎么知道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难道是有人教过你什么?”

华轻雪白他一眼,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回道:“少见多怪,我的老师可是世界著名的艾......”

话音断在空气中,以一种生硬的腔调卡在一半,停顿住。

李景楠正低头穿鞋,嘴里问着:“那是谁啊?你的老师。”

半晌没听到华轻雪回答,抬头看去,才发觉华轻雪的神情有些不对。

“喂!华轻雪?”

华轻雪的样子愣愣的,她回过神来,看向李景楠,有些讪讪的笑了。

“我刚才......好像想起来点什么,可是又忽然断了......”

李景楠没好气的白她一眼,囔道:“我看你还是歇着吧!每天洗衣裳都洗傻了!”

说完话,李景楠便打开门走出去捡起萝卜。

华轻雪很是无语,这小子,明明想劝她休息,就不能好好说嘛?非要这般恶声恶气的。

这时又听到李景楠在院子里叫她:“喂!要白萝卜多一些还是胡萝卜多一些?”

华轻雪喊道:“胡萝卜吧!白萝卜留一些我还能漂衣服呢!”

“你这女人,稀奇的名堂真多,麻烦死了......”

看着院子里的李景楠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教训自己,华轻雪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屋外冰冷的空气流窜进屋内,适才那因熟悉的记忆片段而陡然激起的心情,在这寒冷的天气里也慢慢平静下来。

她心中默默想着: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人呢......

为什么回忆起越多,心中却越是不安?

还有这种找不到根的,无比的孤独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尽管失忆了,华轻雪心中却隐隐觉得,她和这里的人,是不一样的。

......

冬天的夜晚,小小的屋子里一片昏暗,只有炉子里的余火忽明忽暗,透着残存的热气。

华轻雪和李景楠两人挤在同一张棉被里。

棉被不算厚,但是华轻雪将烘干的衣服都压在上面,加上两个人的体温,难得的暖和。

这是一整天里,华轻雪最舒服的时候,干燥,温暖,放松......

在最初相依为命的时候,李景楠是坚决不允许她上炕的,更不要说挤在一张棉被里了。

按照李景楠的意思,华轻雪就应该睡在地上,最好夜里还要伺候他茶水。

可是华轻雪的大脑回路和这里的人不一样呀,她没有尊卑之分,第一天就不由分说抓起李景楠挤上了炕。

李景楠死活不肯和她睡在一起,可是后半夜实在冷得厉害,他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就摸进了华轻雪的被窝里,两人一起睡到了天亮,之后,也就这么着了。

华轻雪没有让炭火烧得太旺,也不敢让炭火熄灭,就这样半闷着炉子,微弱的炭火能够支撑到天明。

这破屋子四处漏风,华轻雪倒是不用担心一氧化碳中毒的问题,她只求这炭火别熄了,因为生火对她而言实在太难了......

第3章 就这么盯着炉子里的炭火忽明忽暗,困倦之意也慢慢袭来。

被窝里的李景楠却很不安分,他瞧华轻雪还没睡,便用手肘顶了顶她,“喂,讲个故事。”

华轻雪撇撇嘴,“哪来那么多故事可讲......”

前几天李景楠半夜里做噩梦,醒后一直不敢入睡,华轻雪便好心讲了个故事哄他睡觉,没想到,给他惦记上了。

“讲吧、讲吧,讲什么都行。”

借着微弱黯淡的光火,华轻雪看见李景楠一双乌黑的眸子熠熠生辉,心慢慢软了下来。

“......好吧,那我就讲一个。”华轻雪思索着,慢慢说道,“不过,今天我们不讲故事了,好歹你也是位太子,不如我给你讲讲帕金森定律吧。”

李景楠眨了眨眼,挨着华轻雪侧躺着,特别的乖巧。

华轻雪一边回忆脑海里那些知识,一边娓娓道来:“帕金森定律,也叫官场病,或者组织麻痹病,帕金森定律阐述了一个这样的现象......不称职的人一旦占据领导岗位,庞杂的机构和过多的冗员便不可避免,庸人占据着高位的现象也不可避免,整个机构系统就会形成恶性膨胀......陷入难以自拔的泥潭......”

夜色渐浓,温暖而简陋的小屋里,只有女人轻缓的呢喃低语......

......

这个夜晚,华轻雪做了一个很离奇的梦。

她梦见了李景楠。

不同于平时在她面前的趾高气扬,梦里的李景楠显得弱小无助,他跪在地上,上半身扑在一张很大很大的床前,低耸着头抽噎不停。

华轻雪走过去想安慰他,可是她喊了好几声,梦里的李景楠却似乎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

李景楠一边哭一边说着:“父皇,儿臣听您的话,一定好好念书,再也不惹太傅生气了......父皇,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华轻雪这才看见,床上还躺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面容十分憔悴的中年男子,他虽然憔悴,服饰和姿容却极为精致,就连下巴上的胡须,也被修饰得很飘逸。

既然李景楠喊他父皇,那么,他就是大齐的皇帝了?

华轻雪好奇的打量他。

皇帝似乎病得很重,气若游丝,但是表情很平静,谈吐间自然而然带着一种人上人的威仪。

“......朕守了大齐十四年,北边辽人步步相逼,西边蛮夷虎视眈眈,东边还有倭寇作乱,朕已是累极......然,朕不甘心啊!......莫州已经失守,那蟠龙山就在莫州边上,若是被辽人发现了那兵器!朕思及此!......咳咳!咳、咳咳咳!......”

“父皇、父皇!”李景楠一脸慌乱,他伸出小手去轻抚皇帝的胸口。

皇帝的咳嗽声慢慢平复。

“父皇无需忧心,儿臣这就去将那兵器寻来,绝不叫辽人发现兵器!”

皇帝闻言,却是惨然一笑。

“我儿纯孝,朕心欣慰......只是此事却不容易,只怕一旦传开,朕便成为天下人笑柄。朕不怕成为笑柄,朕只怕成为千古罪人,景楠我儿,你且谨记我的口谕——蟠龙山藏有国之利器,若不能得之,必毁之!决不能叫这利器落进辽人手里!”

“是,儿臣谨遵谕旨!......”

接着,虚弱的皇帝又断断续续说了些话,李景楠一边掉泪一边点头。

华轻雪瞧着这场景,心里头颇不好受,她知道皇帝这是在交代遗言,小景楠心里一定也知道......

床上的皇帝说完话,气势一下子弱了许多,眼皮子也沉沉的往下落。

李景楠还在床边哭着,悲伤而凝重的气氛充斥着四周,华轻雪的心情也变得沉甸甸的。

可是忽然!皇帝的一双眼睛倏地睁开!

他直直看向华轻雪,眼中精光射来!瞳孔随之放大!

华轻雪被皇帝吓了一跳!只觉得那双眼睛要将自己看穿!心中无比骇然!

哗!——

华轻雪睁开眼,她看见窗户缝外透过来的朦胧曙光,心情一松,慢慢坐起来。

身边的李景楠睡得正香,华轻雪不想吵醒他,她觉得这个岁数的孩子睡眠很重要,既长个子,也长脑子。

华轻雪起身将火炉子拨得旺了些,又往里面添了碳,而后端起木盆里的衣裳轻手轻脚走出去。

昨天夜里下了半宿雪,现下院子里已经落了厚厚一层,映射着早上的日头,亮晃晃的刺眼。

华轻雪的心情因为晴日而松快了不少,天气好了,衣服也能干得快些。

红肿的手已经崩裂了几条口子,痒得厉害,一碰又极疼。

华轻雪无暇顾及,她一边晾衣服,一边想着自己这段时间的遭遇。

——作为一个失去记忆的人,若说对自己的身份不好奇,那是不可能的。

李景楠发现她的时候,她昏倒在山路上,身上只穿着一条半袖的裙子,单薄得不像话。

穿成这样,在寒冬腊月跑进深山老林里,显然是送死。

可是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进山,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的山。

这一个月以来,她养好了身体,也断断续续忆起了不少事情,只是大部分都是隐隐约约的轮廓,不够清晰。

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以前呆过的那个地方,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至少在那里,当她解释一个简单的化学反应原理时,不会被人当做胡言乱语。

也许等自己回忆得再多一些......

再多一些......就能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

今天天气好,华轻雪不用浪费时间去烘烤衣服,她打算出去碰碰运气。

在不知道何时才会有人来营救他们之前,她得想办法养活自己,还有那个八岁的太子殿下。

华轻雪晾完了全部衣裳,在屋里简单煮了一锅粥,然后跟李景楠说了一下自己的打算。

坐吃山空显然不行,衣食住行每样都需要钱,尤其现在天寒地冻最容易生病,看病抓药更需要钱。

总之,摆在他们眼前的现实就是:钱、钱、钱!

洗衣裳的活计肯定做不长久,她要出去试试找些别的活做。

李景楠听了,皱起小脸,“可是你的口音很奇怪啊......”

他担心华轻雪引起辽人的怀疑。

华轻雪耸耸肩,“总比你出去强,你出去只能装哑巴。”

李景楠一口纯正的大齐官话,一听就知道他是从盛京里来的。

华轻雪这么一说,李景楠倒也不好反对了。

他耷拉下脑袋,语气闷闷的:“那你去吧......”

小家伙似乎还有些别扭。

华轻雪早已习惯他的傲娇性子,笑着说道:“我会早些回来的。”

她模仿这里的女人,勉强给自己挽了发,包了块头巾,一身灰旧衣裳就像再普通不过的村妇。

借着木盆里的水映出倒影,华轻雪确信自己的模样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这才出了家门。

到了街上,华轻雪直接往丰乐楼去。

之前因为洗衣裳,她认识了丰乐楼的厨子严大娘,严大娘听说华轻雪会算账,便热情的告诉她,说最近铺子里正想招个会算账的帮工。

华轻雪今天来,就是特意来见掌柜的。

眼下不是用饭的时间,酒楼里没什么人,掌柜正在案台边算着账。

华轻雪走过去,轻声问:“您好,听说这里最近在招帮工......”

“不招了。”掌柜头也没抬,直接回绝。

华轻雪愣了愣,“不招了?......掌柜,我会写字算账,您如果不信可以考考我的。”

掌柜却叹了口气,摆摆手,“小姑娘,不是我不信你,我实在是为姑娘好,这帮工的活,你是做不了的。”

华轻雪越发不解。

为她好?这是从何说起......

掌柜不再理她,眼神瞥向外面,摇头叹道:“唉......如今这世道......”

华轻雪也看向外面,只见两个巡街的辽兵正强拉着一个女孩,身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苦苦哀求。

那女孩不过十二三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眼睛里透着深深的惊恐,连尖叫声也发不出来。她脸上带着分外明显的巴掌印,像一具没有生气的木偶任辽兵拖拽着前行。

白发老头与辽兵拉扯,被其中一人推倒,这时街边走出来一个年轻壮汉,他扶起摔倒的老头,却被辽兵从背后一刀捅穿了肚子!

血溅了老头一脸,辽兵拔刀的时候,一些白白红红的东西从那男子的身体里掉出来——

老头立时吓得痉挛,两个辽兵嘻嘻哈哈在街上叫骂了一阵,见街上再无人敢出声,才拖着女孩耀武扬威的离开。

整条街道,安静得像个坟地。

华轻雪屏着呼吸看完了整个过程......

她咬着下唇,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要颤抖得太厉害。

她清楚自己看见了什么!她也清楚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她整个脑袋都是木的,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的锤了一下!

她的认知,放在这个世界,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什么法则,什么人权,这些统统都是笑话!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让她出现在这里?

——这里不是她的世界!

一只拿着帕子的手伸了过来,华轻雪怔怔的看过去。

掌柜将帕子塞进她手里,“别哭了,快回去吧,以后也少出门,我会让荣升去取衣裳的。”

她哭了么?

华轻雪抹了一把脸,果然湿了一片,她想冲掌柜感谢的笑,却笑不出来,她想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第4章 ——任丘城。

任丘,地属莫州七城之一。每个州的城镇数目都不一定,像莫州这样拥有七个城州,算是中等规模了。

听李景楠说,大齐一共有一百三十二个州府,先皇在位时,曾割让十二州府,而后一年前辽兵再次进犯,边境陆续失陷,齐兵节节败退,最终当今皇帝将边境的秦、渭、原、熙、河、莫六个州府割让给了辽国。因此,如今的大齐只有一百一十四个州。

狮子一旦张开了它的嘴,就不会轻易停下。

华轻雪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大齐皇帝牺牲这六个州的利益,只能获得短暂的和平。

如果这里的百姓可以无视辽兵对任丘城的高压监控,可以无视内心深处的屈辱感,华轻雪觉得他们的日子并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但是这些仅仅是如果而已......

街上亲眼看见的那一幕惨状,带给华轻雪极大的冲击。

人命的轻贱使她心头沉闷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性格绵软却也积极乐观,然而一直生活在这样朝不保夕的环境下,也不禁尝出绝望的滋味......

这一天,华轻雪很晚才回去。

她不在家这段时间,李景楠一直很焦虑。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两个人都没有想过,如果失去其中一个,剩下的那个该怎样活下去。

当华轻雪敲门时,李景楠几乎想也没想就跑过去开门。

李景楠得意的说:“我今天把院子里的雪扫了,我还热了粥。”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讨好。

华轻雪的脸绷得紧紧的,她转身关上门,不由分说的喝道:“你怎么问也没问一句就开门了?!我走之前怎么叮嘱你的?!”

李景楠呆住,他头一回瞧见华轻雪发火,若是以前他一定火冒三丈,但是这一刻,他忘了端架子,只小声辩解道:“......我只是一时忘了......”

华轻雪说完,也觉得自己有些过激了。

她吸了口气,用舒缓一些的语气说道:“我在外面买了包子,是肉馅的,今天晚上我们吃包子。”

“哦......”

李景楠接过她的包袱,一边往屋里走,一边不安的回头看她。

华轻雪有些自嘲的想着,自己还不如一个八岁的孩子呢,李景楠亲眼看见侍卫的尸体,回来后也只是大哭了一场,自己这算怎么回事?极端恐惧造成了情绪失控吗?

这样说起来,华轻雪心里不得不佩服起丰乐楼的掌柜。那位掌柜,不管心中再惶恐再痛恨再厌恶,面对来店里的辽兵,他总能摆出一副和煦的笑脸,哪怕那些人每次去都不付钱。

人为了生存下去,总要抛弃一些东西......

晚上,华轻雪和李景楠挨着热腾腾的炉子吃包子。

两人都是好久不知肉滋味,吃起来一点也不客气,大肉包子一个有巴掌那么大,华轻雪和李景楠每个人都吃了足足两个,又灌了半碗稀粥才算罢了。

大约是好久没吃得这么舒服过,华轻雪的心情轻松了不少,她乐观的想着:幸亏她和李景楠两人,一个是女人,一个是孩子,这肉包子偶尔也是吃得起的,若是寻常成年男子,不吃四五个下肚怕是饱不了。

老天爷就是喜欢这样行事,在你苦苦捱着的时候,总不至绝境。

天无绝人之路,大抵就是这个意思了吧。

第二天,两人都睡到日上三竿。

醒是醒了,只是谁也不想动弹,就这么挤在被窝里说着闲话。

“你今天还洗衣服不?”李景楠挨着她问。

“今天不洗了,这寒冬腊月的,衣裳不像天热时换得勤,原本就没几件。”华轻雪惺忪着双眼慢慢说着。

这话不假,有钱人家自有丫鬟婆子洗衣裳,穷人家连件换的衣裳都没有,更不要说拿出去给外人洗。

华轻雪之所以能接到一些洗衣裳的杂活,全是仰仗严大娘照顾。

“那你今天还出门吗?”李景楠有些不安的瞧着华轻雪,他还记得华轻雪昨天出了一趟门,回来后心情就不太好。

华轻雪摇摇头,“今天用不着出门,我昨天已经买好了米粮,加上严大娘送给咱们的剩菜,足够对付一阵子的了。”

李景楠的眼珠转了转,有些怅然,“......那......我们今天做些什么好呢......”

他是太子,又是皇帝的独子,课业一直都被排得满满的,早上学习四书五经,下午学习骑射武艺,晚间还要练一个时辰大字,他从来没有为日程安排发过愁。

初到任丘时,他与华轻雪光顾着为衣食住处操心,而后着急打探消息,如今戒备越来越严了,他被华轻雪拘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心里头发慌。

他想找些事情给自己做,哪怕扫院子也是好的,就怕闲下来胡思乱想,越想越惊惶......

李景楠这边闷头想着,那边的华轻雪心里也是一片怅然。

——洗衣裳不是长久之事,先不提这活计时有时无没个准,就说自己这双手,裂开的口子已经开始发炎,偶尔碰一下都火辣辣的疼,更不要说下水洗衣裳了。

原本,华轻雪想去酒楼帮掌柜的算个账,算账有单独账房,不用抛头露面,女儿家也是能做的,但是那样一来,华轻雪免不了频繁进出酒楼。

大辽的驻兵刚刚被发派到此处不久,军官还没来得急约束下面的人,这时是最容易出乱子的,且出了乱子也没人管,昨天那一幕就印证了这些......

既不能出门,又要想办法糊口,华轻雪的心情十分郁结。

就她的认知来看,当一个地方被另一方势力忽然占领,头一年通常是最乱的时候,因为原有的规则和次序被打乱了,这种摩擦一直会持续很久,短则三五年,长则数十年,直到新的规则与次序建立起来,这个地方才会真正回归平静。

而她对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一窍不通,没有生存技能,还要带着一个孩子过活,其中的艰难不言而喻。

华轻雪唯有期盼,那位传说中的傅将军快来营救太子,顺便......捎上她吧。

“今天我们煮茶吧!”

华轻雪的脑袋里忽然灵光一闪,连带着眼睛也亮了几分,“要是好喝,咱们可以托严大娘放在酒楼卖!”

被窝里的李景楠立即一脸鄙夷,“你连饭都做不好,还煮什么茶啊......”

华轻雪一点也不介意被李景楠奚落,“我又没下过厨,凡事都有头一遭嘛,再说后来我也有进步,我看你全吃光了。”

李景楠抿了抿嘴,那是他饿坏了好么?

每天都是稀粥馒头,好不容易有一顿清炒小白菜,他当然稀罕得很。

可是呢,华轻雪不知道要择菜,李景楠更不知道,整颗整颗的小白菜在锅里搅和,最后外面糊了,里面还是生的,盐也没有完全化开,有的菜叶子上还沾着盐粒,一口下去咸死人,实在吃不下去了,扔掉又舍不得,华轻雪就倒回锅里加了水,清炒小白菜变成了水煮小白菜......

他们两人总结出来,煮比炒要简单,于是后来要吃什么菜,直接扔进粥里一起煮......

这些事情,对他堂堂一国太子而言,实在太难以启齿,于是李景楠不吭声了。

华轻雪很有兴致,继续说着:“昨天回来前,严大娘给了我半截冬瓜!冬瓜那么大,反正一两顿也吃不完,正好用来做冬瓜茶......”

李景楠忍了忍,终于开口问她:“你以前做过吗?”

“不记得,但我感觉应该没问题。”华轻雪信心满满。

李景楠闻言,小包子脸上鄙夷之色更重。

一个连小白菜都炒不好的女人,他实在没办法对她所有期待!

华轻雪说做就做,翻身就要起床。

这头被窝一掀开,躺在里面的李景楠立马往后一缩——这天,越发冷了!

华轻雪披了衣裳下炕,刚走没两步,忽然停下来,转身一脸颓然的往炕上爬。

李景楠眨了眨眼,“怎么了?”

华轻雪闷闷的回道:“家里没有糖,而且只有一口锅......”

若真是煮茶来卖,至少得有个桶吧?

一口铁锅的水也就三五碗的分量,哪里够卖的?

唉!真是太穷了......

好不容易想出来的营生只能如此搁浅,华轻雪很有些沮丧,不过转念回想,却发现自己记起的事情更多了?各种制茶方子就像翻书页似的在脑海里略过,冬瓜茶、菊花茶、枸杞茶、红枣茶、龙须茶......

随随便便就记起几百种茶的制作方法,华轻雪被自己吓到了!

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她快要恢复记忆了?

她如此想着,再次试着回忆。

依然想不起来自己的身份,倒是意外的记起几个菜谱......

这也太奇怪了。

华轻雪心里默默嘀咕。

不管怎么样,冬瓜茶是做不成的了。

华轻雪切下一小部分冬瓜炒了,一点油,一点盐,加了些水,炒得烂乎乎的,筷子几乎没办法夹起来,尽管如此,两人还是吃得很开心。

吃完午饭之后,华轻雪蹲在一边涮锅洗碗,李景楠随手拿了扫帚开始扫院子里的积雪,太阳暖洋洋的晒在他们身上,院子里显得平静而闲暇。

第5章 做完琐碎的家务事,两人闲在院子里晒太阳。

简陋的小板凳并排挨着,两个人眼睛都是半眯着的,就这么在太阳下靠坐在一起打盹。

李景楠晒得舒服,闲来无事找华轻雪聊天——

“华轻雪。”

“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

“你骗我,一个人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想。”

“你真啰嗦。”

“我是大齐太子。”

“是,大齐太子,你真啰嗦。”

“唉......”李景楠双手支着小脑袋,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华轻雪,你怎么就不怕我呢......”

华轻雪听了,懒懒的站起来,朝李景楠的方向很是敷衍的鞠了一躬,“启禀太子殿下,民女的脑袋刚才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想。”

李景楠笑弯了眼儿,心满意足的颔首回道:“嗯......原来如此,免礼吧。”

华轻雪无语的扯了扯嘴角,不想搭理他小人得志的面孔,走到一边端了木盆说道:“今天天气这么好,太子殿下,您把龙毛给洗洗吧。”

李景楠鼓着腮帮子瞪眼瞧她。

华轻雪挥手撵他,“赶紧洗头去,都快馊了。”

“香胰子都没有,我怎么洗头发?”

“先用淘米水凑合啦,再不洗就要生虱子了,到时候你就是天下第一位头上生虱子的太子了。”

“......哼。”

......

闲散的说话声有一搭没一搭,没有高昂的欢笑声,却能让人感觉到午后的愉悦闲适。

斑驳的墙壁另一头,是两栋房屋之间形成的逼仄的巷子。

有两名个头高壮的男子,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他们穿着灰褐色的旧斗篷,一动也不动,像冬天里两座被冰冻住的雕塑,也像巷子里一堆不起眼的杂物。

小孩子与女人的声音在这个静谧的午后清清楚楚的传过来......

秦老五抬眼看了看身边,见那位仍旧不动声色,他终于忍不住了,“大哥,我在这儿已经盯了两天,那女人极少出门,接触最频繁的人就是丰乐楼的一个厨子,并没有可疑之处。”

言外之意就是:既然没有可疑之处,您看是不是该把太子安置安置......

身旁的男子身形较之秦老五更为高大,他将斗篷帽檐压得极低,仅露出下面半张脸,又因满脸好像刀枪林立的络腮胡子,根本看不出年龄长相,只觉得此人威武非凡,且煞气极重!

“殿下的暗卫里,只有一个人死里逃生,她一个年轻女子,来历不明,却能够安安稳稳的在辽兵眼皮子底下住了一个多月......”大胡子的声音很低,很沉,透出力量感。

秦老五想了想,说道:“或许是因为辽国的驻兵初到任丘城,正是一团乱的时候,她运气好混进了城,何况一个弱质女流,谁耐烦去查她?”

“你说的倒也有理,不过......你能打包票她不是辽人的探子?”

秦老五噎住,这种事他哪敢打包票?

华轻雪身上确实很多不寻常的地方,只不过,他们现在无法肯定,华轻雪身上的不寻常处是否与辽人无关。

大胡子的声音依旧冷静,“即便你真敢打包票,我却不能轻易冒险,皇帝陛下已经病危,太子偏偏身陷辽兵的地盘,万一打草惊蛇......”

秦老五不禁一哆嗦。

“难道我们一直等下去?如果她永远都不露出破绽呢?”此刻的秦老五已经将华轻雪假想成了一名敌国间谍。

大胡子轻轻摇头,“皇帝时日无多,我们等不了了,尽快找机会试她一试。”

秦老五有些茫然的看他,“......大哥,怎么试?”

大胡子正要说上一说,忽然一窒,飞快的给秦老五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有人来了!

是什么人?

秦老五借着巷子外堆放的杂物遮掩身影,朝外望去,只见不远处两个身穿辽兵服饰的汉子明晃晃的走过来,看那架势,显然是奔着这边来的。

“这娘们!真是辽狗的人!”秦老五一口恶气提上心头,恨不能立马冲进院子将华轻雪生生捏死!

大胡子的目光敛了敛,声音放得越发低了,“......再看看。”

怨不得他们会如此想,实在是因为太子身份特殊,这里又并非大齐的管辖范围,寻常女子谁会愿意如此照料李景楠?只怕早就把太子的行踪交代给辽国官兵,以此换来银两布帛,若是能得到辽人另眼相看,更是能得另一番际遇,又何苦像如今这样苟且偷生?

这般想来,要么李景楠是真撞上了一个纯善之人,要么,华轻雪守在太子身边是另有所图。

他们却不知道,华轻雪被李景楠所救正是她失忆之时,在这个世界里,她最熟悉的人便是李景楠,自然不会产生独善其身的想法,更何况,华轻雪的价值观与这个世界不同,让她用一个八岁稚童小儿换取富贵,这种事情她是绝不可能做出来的。

两个辽兵一直走到华轻雪的院门外才停下来,其中一人左右看了看,似乎在确定自己是不是找对了地方。

这时的华轻雪和李景楠哪里知道外面的情况?李景楠正深深的弯着腰,把脑袋伸进水盆里,华轻雪站在他边上给他洗头发。

李景楠的头发生得很好,又黑又密,长度只到上臂,洗起来并不算麻烦,只是没有所谓的香胰子,到底不方便,所以用过淘米水之后,要一遍一遍的冲洗,为的就是去除淘米水那一股味儿。

华轻雪拿着葫芦水瓢,往李景楠的脑袋瓜子上一瓢一瓢冲着热水。

不知怎么,她脑袋里浮现些许零碎的记忆片段——

在记忆里,她看见年少时期的自己,坐在课堂里问老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这古代人一辈子不剪头发,那头发该多长啊?吉尼斯世界纪录里面最长的头发有六米多,如果古代人真的一辈子不剪头发,哇!岂止六米啊!他们不觉得脑袋沉吗?”

整个班哄堂大笑,老师也笑,然后告诉她,古代人是理发的,而且,最早汉朝时就有专业的理发师了,等到了宋明时期,理发行业已经变得很成熟了,不但可以理发,还能替人盘头盘鬓。

至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这句话,意思是损毁伤残自己的身体才是不孝的表现,要注意这里的“不敢毁伤”,修发、美发是为了保养护理自己的头发,不存在“毁伤”一说。

老师还说,在古代垂髫小儿是可以剃发剪发的,譬如整个脑袋剃光,只在中间留一撮头发,或者把垂发扎成两结,在头顶把头发扎成髻,形状如角,因而也用“总角”来代指人的幼童阶段,等到十二岁左右才会开始蓄发。

华轻雪握着手里长长的湿发,用温热的水继续冲洗着。

显然,李景楠已经早早开始蓄发了。

华轻雪心里暗自猜想,也许是因为他出生在皇家,要维护皇室威仪?

说起来,李景楠不但蓄发早,启蒙也十分早,寻常人家的孩子八岁启蒙,官家子弟早一些五六岁也是有的,可是李景楠四岁就启蒙了。

这样一想,华轻雪不免又有些为他心疼了......

正胡思乱想着,冷不防被李景楠扯了一下裙摆,“喂!你刚才笑什么呢?”

华轻雪瞪眼,“你怎么知道我刚才在笑?”

她刚才想到李景楠梳“总角”发型会是什么模样,稍微笑了笑,可没有发出声音啊。

“你一笑,我头上的水都要抖三抖!专心点好吗?”小景楠埋怨道。

华轻雪一时无语。

小屁孩干嘛要这么聪明啊......

她搁下葫芦瓢,拿了干布帮李景楠擦头发。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华轻雪没多想,以为是荣升来取衣服了,便把干布扔给李景楠,自己朝院门走去。

一打开门,竟是两个身穿士兵服饰的壮汉!

华轻雪当时就怔在门口!

——李景楠的身份被发现了?

——或者是自己惹了什么祸事?

——现在让李景楠藏起来来得及吗?

——可如果不是奔着李景楠来的,这样做岂不是惹人怀疑?

只一瞬间,华轻雪已经在心里天人交战了数十个来回!

其中一个辽兵却已经发了话:“你是华娘子吗?”

华轻雪正懵着,半天没反应,那辽兵神色显然不耐,华轻雪立即使劲的点点头,一脸惶恐不安的样子。

这辽兵刚刚被发派到这里,离开自己家乡自有一股怨气,他惯常在任丘横行霸道欺压百姓寻乐子,华轻雪的害怕显然取悦了他,他笑道:“我还以为会是个老妇,不料竟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一面说着,一面将华轻雪的手抓在手里揉搓。

一阵刺痛让华轻雪回了神!

她的手肿的跟馒头似的,方才给李景楠洗头发都不敢使大力气,哪里受得住对方这样揉搓?!

那辽兵没有摸到滑腻香软的触感,低头一看,只见华轻雪的手红肿不堪,脓疮开裂,顿时失了兴致,极为嫌弃的将华轻雪的手甩开。

另一个辽兵对于同伴很不满,他开口说了一串话,又提起一团东西扔到对方怀里。

这人说的不是汉话,华轻雪一句没听懂,不过她马上听到摸她小手的辽兵粗声粗气的说道:“知道了知道了,我还能办砸了差事不成?!”

他说完话,将怀里的东西举到华轻雪眼前,问:“听说你能洗净血渍,我问你,这样的也能洗吗?”

第6章 华轻雪这时终于缓过神来,反应比之方才自如了许多。

她赶紧接过这团东西,展开来细细查看,原来是一件普通的军袄,里面的棉花已经被掏出来了,仅剩一个外罩。

看样式,似乎要比眼前两人穿的军袄更好,不仅多了装饰的刺绣,里面的内衬竟然缀着一圈圈的貂毛。貂毛的成色应当只是下品,不少地方都凝结着大片的血渍,这样一来,内衬不但失了原本的柔软,而且触感十分粗糙。

华轻雪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他们这是找她洗衣服来了!

“到底能洗不能?!”对方喝了一声。

想起这些辽兵的所作所为,华轻雪只觉得恶寒不已,她不想与这种人有半分沾染,当下便想装傻充愣,回绝了事!

华轻雪正要拒绝,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她不过一个弱质女流,在这里无依无靠,辽兵已经找上门来,定然早把她的情况打听清楚,她怎么敢拒绝?若是因此得罪了这些辽兵......

华轻雪不寒而栗!

她立即装出一副怕事的模样,低着头说能洗。

对方这才算满意,说:“能洗就好,像这样的衣服还有百八十件,明天会有人送来。”

华轻雪惊得不行,急忙抬起头,慌张道:“这位军爷!若是百八十件,却是万万洗不成的!”

那兵头子顿时没了好脸色,眼露凶光,怒声道:“怎的?!一件能洗,百八十就不能洗?你敢耍老子?!”

华轻雪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骨气什么尊严,她噗通一下跪到地上,苦苦哀求:“怎敢欺瞒军爷,原本为诸位军爷洗几件衣裳是我的福分,可是百八十件,却需要不少事物,小女子家贫窘境,洗衣裳不过糊口营生,几件尚能承受,百八十件......这......这叫我该如何是好......”

华轻雪说完,低头哭泣,那模样可怜至极。

两名辽兵也没料到,洗个衣裳居然会这么的麻烦。

他们见华轻雪跪在地上哀泣不停,又见她身后的院子简陋破旧,院子里仅站着一个稚龄小儿,正惊恐的看着他们。两人心想这女人应当是没有欺瞒,她家里贫寒是真,但是洗衣裳又需要用到什么事物?

如此半信半疑之下,那辽兵问道:“洗个衣裳能用什么事物?不过是些草木灰和皂角,你莫不是在糊弄老子?嗯?”

华轻雪垂泪回道:“寻常衣裳自然是如此,但是这样的陈旧血渍却是洗不掉的。”

嗯......经过她这么一说,两人觉得好像有些道理,便说道:“你先说说,都需要些什么。”

华轻雪也不知自己是哪根神经开了窍,只觉得脑子里一阵电光火石、天雷地火!她脱口说道:“血渍若在表面,可用萝卜泥搓洗,再用白萝卜汤水沸煮,几遍清水涮洗后便能洗净,可是这血渍染在丝毛之物上......两位军爷,这丝毛之物最不耐揉搓,若是强行搓洗,恐怕血渍未除,那毛就先脱了去......”

华轻雪说到这里,悄悄去瞧那辽兵的神色,见他似乎信了大半,便再接再励:“......若要除去这上头的污渍,工序极为复杂,这过程里要用到萝卜、盐、芒硝、生石灰、硫磺、淀粉......哦,是薯粉,还需要醋......”

辽兵听得越发不耐烦,又因为指着华轻雪洗衣裳,不能将她如何,他很是烦躁,挥手打断华轻雪的话,掏出一小块碎银子丢到地上,“老子哪来那么多闲心记这些个乱七八糟的玩意,你自己置办去!要是你敢骗老子,老子宰了你!”

华轻雪赶紧捡了银子,一边擦泪一边朝辽兵点头作揖,“怎敢诓骗军爷,一定给军爷把衣裳洗得干干净净。”

辽兵这才满意,哼了一声,又朝华轻雪身后望了望,问:“后头那小娃是谁?”

华轻雪闻言,后背一阵发凉,她隐隐稳住自己打颤的腿,回道:“军爷,那是我妹妹,是个哑巴......”

华轻雪说完话,心里一阵心虚,唯恐被两人看出什么蹊跷,可是当着面却也不方便给李景楠打眼色,心里乱作一团!

那辽兵却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不再纠缠,只交代了华轻雪几句,便转身和同伴一起离开了。

华轻雪一直盯着他们的背影,直到看着他们消失在巷子口的拐角处,才松了口气,她摊开手掌,手里的那一块银子,已经被自己手心的汗水湿透了......

呼......

可算太平了......

转身看向李景楠,见他还是呆呆的样子,华轻雪走过去拍拍他,“吓傻啦?”

李景楠吐了口气,语气十分真诚,“还真是差点吓傻了我......”

反正人也走了,华轻雪心里轻松了不少,她笑道:“我也被吓得半死,瞧,我的手心全是汗,不过咱们运气好,正好遇上你披散着湿头发,他们真把你当小女孩了!没有怀疑咱们!哈哈!”

李景楠多少有些别扭,不过对着华轻雪,他觉得实在没有脸红的必要,便哼了哼,继续拿干布去擦自己的头发。

华轻雪这时却已经乐得有些发狂,她拿着银子在院子里哈哈大笑:“刚说要香胰子,这香胰子就送上门来了!哈哈哈哈......肥皂!肥皂!......”

“不过一块碎银,至于吗......”李景楠毫不留情面的点评。

不料,华轻雪忽然扑上来!抱着李景楠的脸蛋就是狠狠吧唧一口!

李景楠被吓了一跳!回过神后又惊又怒,吼道:“你又发什么癫症?”

华轻雪站在院子里嘻嘻哈哈,“你不是要香胰子吗?我明天就去给你弄回来,啊!对了,不但能弄出香胰子,还有甘油!”

甘油可是防冻疮的好东西!

李景楠却很不赞同,担忧的说:“你别胡来,这钱是他们给你买萝卜洗衣裳的,你可别乱花......”

华轻雪摆摆手,依旧一副乐颠颠的样子,“没事,胰子做出来就是用来洗衣裳的,再说,他们那些衣裳都是军营里的人洗过的,外表都洗的差不多了,只是内衬的血渍洗不掉,大概又不知从哪里听说我能洗掉血渍,便找上门了吧。”

华轻雪说着,不知想到什么,又忽然噗嗤一笑,她鬼鬼的看着李景楠,说:“嘻嘻......我还能顺便做出泡泡水来,太子殿下,你一定没玩过泡泡水吧?......”

李景楠觉得自己的关怀之情完全被华轻雪糟蹋了,他冷哼一声,说了一句“简直不知所谓!”然后颇有气度的一甩头,进屋去了——

华轻雪这么开心,并非没有理由。

她穷了这么久,饿了这么久,冻了这么久,正发愁以后的生计,天上就掉下银子来,她不发痴才怪。

这里的物价水平和唐朝贞观年间相似,一千文铜钱通常可折算为一两银子,一斗米是五文钱,一两银子可以买两百斗米,也就是二十石,如果按照现代米价去计算,华轻雪得到的这一两碎银,相当于四千一百三十元!

试想,一个每天一毛钱一毛钱抠着花的人,忽然得了四千块!她能不狂喜吗?

华轻雪想到了唐代,不由得呆了呆,回忆就像决堤的水流,连接着以往的认知和常识,一起冲刷了出来。

——是啊......这里不是她原来的世界,那么,这里是个什么世界?

难道她回到过去了?却也不像。

虽然物价与贞观年间相似,但是从这里百姓的穿着打扮来看,更像宋朝。

而且,这里几个对立的政治势力也与宋朝一致,譬如眼前的辽国......只是,金国呢?

这里不但没有金国的痕迹,华轻雪也从来没有听李景楠提及过契丹或女真,要知道,历史上的大辽是由契丹族建立,最后由女真推翻,如果这里的人没有族部概念,大概说明了一点,那就是,这个世界的辽国已经早早的完成了复杂的民族融合的过程......

华轻雪心想:辽国的皇帝真是厉害......也难怪能把齐国逼到如今割地赔款这份上......

排除了穿越回到过去的可能,华轻雪觉得,只能用平行空间来解释自己的遭遇了。

她大约是遭遇了什么事,偶然间流落到了这个和古代极其相似的世界,类似于量子化学里的势能面交叉,当两个不相关的势能面发生了交叉,产生关联——时间和空间形成的两个曲面有了交点,于是当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点和空间点上发生了一定概率的跃迁......

华轻雪觉得,应该是那座山的磁场引力特别强,这一次穿越,或许不是一次偶然的空间跳跃,她应该是被某种引力强行拉过来的。

唉......

解释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她还是一丁点儿也想不起来啊......

......

趁着太阳还没落下,外头还算暖和,华轻雪拿着钱出了门。

隐藏在巷子里的人也有了动作。

见华轻雪要出门,大胡子给秦老五使了使眼色,秦老五立马心领神会的摸进了小院子里,

而大胡子,则脚步轻敛的跟在华轻雪的后面......

第7章 华轻雪这一路既兴奋又紧张。

她先去了丰乐楼,让酒楼的沈掌柜帮忙把这一两碎银换成铜钱。

原本这种事情应该去钱庄,只是她见进出钱庄的人都是抬箱子包匣子的,自己这一块碎银......算了,还是找掌柜帮帮忙吧。

沈掌柜办事公道,给她过了称——这块碎银其实不足一两,却也差不离,最后他给华轻雪兑了九百三十六枚铜钱。

华轻雪伸手提了提——

嚯!......得有十五六斤呢!

华轻雪高兴坏了。

大胡子在丰乐酒楼外面等了一会儿,便见华轻雪背着一个背篓,兴高采烈的走出来。

他心中了然,猜出华轻雪是找掌柜帮忙换铜钱。

她倒也聪明,还知道在背篓上面放了几个馒头,拿布半掩着,谁能想到下头装着十几斤的铜钱呢?

大胡子跟在后面一路打量。

前面的华轻雪一身灰不溜秋,裹得严实无缝,看不出腰身,因为后背负重使得整个身体微微前倾,好似随时都要摔倒一样。

大胡子觉得这就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女人,不像那些惯常做力气活的村妇。

他抿了抿嘴,心道你这女人也不怕被钱压死?

华轻雪换了钱,也不急着回去,反倒开始逛起街来。

她先去药房买了一包硫磺,然后开始在街上四处打听哪里有生石灰和芒硝卖,最后有人指点她去找老猎户,那老猎户早已不打猎了,却有一手硝皮子的好技艺,他家里头常年惯存一些石灰和芒硝。

华轻雪高高兴兴的去了,买到了石灰和芒硝,又冲去杂货铺买了糖、盐等调味料,然后紧挨着粮店买了米面油粮,这一顿狂买,铜钱已经去了一大半。

华轻雪带着几分雀跃往回家路上走,身后背篓满满当当,怀里抱着油壶,手臂上环着一兜萝卜,一袋白花花的大米由粮店的伙计帮她扛着。

大胡子跟了她一路,没有看见她与辽兵再做任何联系,心里的疑虑已经消散了不少,只是想到太子身份特殊,这女子的来历偏偏查不出来,就算不是辽人的暗钉,也有可能是西夏......

不过,太子喜欢她,只要她伤害不到太子,留着也是无妨。

大胡子如此想着,心念一动,脚下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头已经朝着华轻雪飞去!——

“呀!——”华轻雪失声大叫!

她只觉得膝盖倏地一麻,自己便已经失了重心,整个人踉跄着朝地面扑倒!

我的油呀!!!

摔倒的最后一瞬间,华轻雪眨也不眨的看着从自己怀里飞出去的油壶!想到这些油马上就要全洒在路上了,她心里割肉一样的痛!

那油壶却恰恰飞到一半便停下!——

不但油壶停了,华轻雪觉得自个儿也停了,整个身体好似被一股力量往上提了一下,再抬头看,华轻雪发现眼前多了一个男人!

她不知道这男人长相,只因离得实在太近,华轻雪只能瞧见一把又粗又密的胡子,和微微起伏的胸膛。

这人,好高大啊......

华轻雪有些发懵,等男人抓着的手松开,她往后退了两步,才发现这个男人另一只手里还抓着她的油壶。

华轻雪一见油壶,忍不住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整张脸都带了明媚,“......太好了,壶没摔着......”

这是他俩见面的第一句话。

事隔多年后,大胡子也忘不了华轻雪当时的样子,穿着一身乱七八糟的衣服,梳着最简单的辫子,看似娇娇柔柔弱不禁风,却背着提着抱着三十来斤的东西,站在他身边说话时,声音细软,一脸明媚温婉的笑意,只可惜那眼睛却没有瞧他,只是万分灼热的盯着他手里的油壶。

她说:“太好了,壶没摔着......”

大胡子将油壶还给华轻雪,旁边的伙计赞了他一句:“这位大哥好身手!”

华轻雪这才抬头看大胡子,只见此人蓄着一脸极为打眼的络腮胡,剑眉下眼眸狭长,幽黯如寒星的瞳仁黑的深不见底,全身上下罩着一件灰褐色大斗篷,衬着整个人越发高大威猛,且隐隐散发着闲者勿近的冷意。

华轻雪怔了怔,不禁觉得眼前此人气质极为出众,她头一次能够在一个人身上看到万夫难敌之威风来......

这般呆了片刻,才恍然自己忘了答谢,一时有些不好意思,那白净小脸上带了些许粉色,使得整个人的颜色都变得鲜亮起来。

“谢......谢谢这位大哥。”也不知道这朝代跟人道谢应当如何说辞,华轻雪支支吾吾说了一句谢谢。

她又觉得自己这样很没有诚意,毕竟对方可是救了自己那满满一壶油啊。

华轻雪很努力的想着措辞,接着说道:“刚才要不是这位大哥,我的油恐怕全洒了,唔......我这儿有些萝卜,大哥不如带回去吃......”

话还没说完,华轻雪就再次懊恼起来!

送什么萝卜啊?!......这大冷天谁家不存几十斤白菜萝卜?这话说的还不如不说呢!

华轻雪瞟了瞟粮店伙计肩上的米袋,她觉得自己好没出息,还有什么比送这白花花的大米来得有诚意呢?

可是她前段日子一直吃的是糙米和杂粮,如今好不容易买了一袋精米,她实在舍不得......

她的内心这番一挣扎,小脸越发红了。

大胡子看着华轻雪递过来的萝卜,心情复杂,偏那个粮店伙计在旁边一个劲捉狹的笑,让他尴尬得很。

不过他也只是僵了那么一瞬,很快反应过来,顺手把那一兜萝卜提在手里,嘴里说道:“天冷地滑,姑娘路上小心。”说罢,便转身走了。

他心里面默默的确定了一个事实:这个女人不会武功,可保。

华轻雪看着大胡子离去的背影,身姿挺拔如松,步履轻快似箭。

她有些呆,心想:这男人虽然看起来冷冷酷酷,心肠却是不错的。

而此时此刻,秦老五正毕恭毕敬的站在李景楠面前——

秦老五与大胡子进任丘城时,是扮作成商队的护卫,他们已经打点好了路子,等商队的路引办妥了,便可出城。

一般行商的队伍都会在一个城里呆个十天半月,如今距离出城的日子还有七八日,只要中间不出岔子,应当是能够顺利送太子回京的。

秦老五的意思是,让李景楠这两日准备一下,随时跟他们出城。至于华轻雪,这女子身份不明,还是不要带上为好。更何况,李景楠只是一个小孩,藏起来方便,那华轻雪却是个女人,行商的队伍里出现女人,这实在太惹眼了,万一连累太子不能顺利出城,更是不妥。

李景楠听完秦老五一番劝解,觉得嗓子眼有些发干,初见秦老五的喜悦,一点一点降温......

“她不是奸细......”李景楠叹了一口气,“我捡到她的时候,她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十六说如果我再晚一刻钟,她或许就已经冻死在那山里头了......你说,这世上哪里会有这么蠢的奸细?更何况,如果有心潜伏在我身边,她的主子必然会给她安排好一个合情合理的身份,又怎么会这样来历不明的冒出来。”

秦老五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有些无奈,“殿下,咱们如果要带上她出城,风险实在太大,万一......”

李景楠挥了挥手,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声音平平,“我知道,但是她到底救了我一命,你叫傅将军来见我吧,我并不是要为难你们,我只是想当面问一问傅将军,是不是真的不能带上她。”

秦老五心里也纠结起来,听太子殿下这样一说,连他自己也觉得把一个柔弱女子丢下不管,真是不太妥当,罢罢罢,反正他也只是个传话的,万事有大哥做主,大哥说什么,他照做就是了。

等秦老五回到行商落脚的客栈,大胡子已然回来了。

秦老五看到门边堆着许多萝卜,有些惊讶,“大哥,哪里来的萝卜?”

大胡子没回他,只淡淡了问了一句:“殿下如何说的?”

秦老五反手合上门,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大胡子的脸色,说道:“殿下想见你一面,还想问能不能带那个女的一起出城。”

是了,这个大胡子,便是小太子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的傅将军。

傅将军本名傅廷烨,是大齐威远侯傅盛的长子,他的父亲叔伯皆是武将出身,因此他很小就开始随父亲上战场,大辽进犯之前,他一直镇守在齐国西边抵抗蛮夷,一年前三州失陷,皇帝将他派遣到了这里,距离辽人最近的地方。

傅廷烨似乎早就料到太子的打算,并不觉得奇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照原来的计划行事吧。”

秦老五见他如此说,神情一凛,“难道她真的是奸细?”不然为啥大哥不愿意带她出城呢?

大胡子,也就是傅廷烨,轻轻摇了摇头,“我试过她,她没有习过武。”

不但不曾习武,而且身子极弱,连寻常村妇也不如。

秦老五放下心来,问道:“既然不是奸细,咱们想办法带上她吧,我看太子殿下对她很是看重。”

傅廷烨却摇了摇头。

第8章 “时间太紧,皇后已经接连发了三道手谕,我恐怕陛下时日无多了,朝廷需要太子尽快回去主持大局,我们大可以救出太子之后再想办法带她出城,到那时,只是一个女人而已,咱们行事也便宜,不用像如今这样畏手畏脚。”

秦老五点点头,“嗯......大哥说的有理,如今咱们最紧要的,就是赶快把太子送出城去......哎,也不知道柳叔有没有打点妥当。”

傅廷烨闻言,眼神变得飘忽,望向窗外——

外间景色一片灰白,层层积雪,寒意凌人。

“辽兵初占熙、河、莫三州,从州到府、城、镇、村......不论是司法机构还是杂务手续,都需要一一对接,这一层套一层......打点起来自然是费时费力......”

一旦想到脚下这片土地,正在无声无息中变更着什么,秦老五也不由得沉默了。

“希望这一趟,能够顺顺利利......”秦老五说道。

......

天微微亮的时候,华轻雪起床了。

李景楠揉了揉眼,难以置信的看着华轻雪爬出暖和的被窝。

天啊......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们哪天不是日上三竿才起床啊?

没有办法,实在是太冷了,哪怕醒了,也要挤在被窝里干瞪着眼,然后等到太阳晒屁股了,才心满意足的爬出来晒晒。

华轻雪缩手缩脚的一件一件往身上穿衣服。

古代的衣服她一直傻傻的分不清里衣外衣,李景楠指点过几次,每次她都不走心,最后只记得浅色穿里面,深色穿外面,总不会错的。

天太冷了,衣服也是冰凉冰凉的,只有一件提前捂在被窝里的单衣热乎着。

“昨天还有剩下的包子,你等会儿用炉子烤烤吃吧,锅被我征用了。”华轻雪穿戴好之后,一边给自己梳辫子,一边对床上的李景楠说道。

只剩一个人的被窝,好似没有刚才那么暖和了,李景楠在炕上歪着头,问她:“你去干嘛?”

华轻雪心情不错,笑盈盈的样子,“我去做肥皂呀,昨天不是说了吗?”

李景楠瞬间瞪大了眼,看疯子一样的看着华轻雪,“你说香胰子?你知道胰子怎么做?”

虽然李景楠五谷不分,但是也知道,香胰子这种东西,不是普通百姓用得起的,就好像,并不是每个人都吃得起白米饭一样。

华轻雪笑着摇摇头,“香的我是做不来的,手头没有香料香精,只能做出普通的,但是肯定要比你以前用的要好,而且我买了硫磺呢,咱们可以做硫磺皂出来用,嗯!我多做一些拿出去卖,以后就不怕饿肚子了!”

华轻雪说完,拎起门后的锅和昨日采购的一些东西,高高兴兴的去了院子里。

李景楠自然不睡了,心里好奇得很,他利利索索爬起来,自己穿衣服穿鞋,蹭蹭蹭跟着跑到院子里。

华轻雪正往锅里倒生石灰,见李景楠跑出来凑热闹,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从原理来讲应该问题不大的,不过手头没有量杯量具,分量什么的只能估摸着来了。”

李景楠瞧着锅里头的东西,问:“这就要开始做胰子了么?”

“还没有呢,我现在需要先把氢氧化钠弄出来......”

“啊?那是啥?”

“肥皂的成分就是氢氧化钠和油,只要弄出氢氧化钠,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李景楠听了,也只是似懂非懂,催促道:“那你快些,我要看!”

华轻雪难得的有耐心,她一边操作一边解释:“我们首先需要煅烧生石灰,然后加入水......你看,这样就变成了石灰浆,石灰浆的化学成分是......算了,你也记不住的,总之,现在这个时候加入芒硝,唔......这么多石灰浆大概需要这个量的芒硝......”

“啊!起泡了!泡!”李景楠见锅里起了反应,咋咋呼呼叫起来!

“你别凑那么近!”

华轻雪把李景楠往旁边拉了拉,他仍然伸着脑袋往锅里看,嘴中念叨:“华轻雪,你该不会是在炼丹吧......”

华轻雪:“......”

好吧,其实她想了想,古代的化学确实是从那些炼丹道士开始的......

“这是两种东西在发生复分解反应,它们在一起会生成出碳酸钙沉淀和氢氧化钠。”

“哪儿呀?哪儿呀?”

“喏,现在这锅里的沉淀物是碳酸钙,其他的就是氢氧化钠,很好分的,都用不着二次过滤。”

李景楠狐疑的看看锅里的不明物,又看看华轻雪,表情很是费解,“这个就能做出胰子?”

华轻雪肯定的点点头,“嗯!我来收拾一下,你先去屋里把油拿过来。”

“好!”李景楠兴冲冲地往屋里去,不一会儿,就抱着油壶出来了。

华轻雪小心的将锅里的氢氧化钠和沉淀物分离,又将氢氧化钠重新倒回锅中,从水桶里舀了一勺水,慢慢往锅里兑。

锅里立即发生了剧烈反应,层层烟雾从锅里冒出!

华轻雪早有准备,立即捂住自己的口鼻,李景楠也有样学样,将自己半张脸都捂住,到底孩子性难除,中途偷偷张嘴吸了口气,立即被呛得流鼻涕流眼泪!

华轻雪这时可顾不上他,双手各包一块厚布,屏住呼吸抓住锅的两边,整个端起来,放到已经准备好的水盆里,将将淹没锅底一半。

“氢氧化钠遇水会产生高温和烟雾,不过也就一分钟左右,现在我们给它降温。”

“然后就能造出胰子了?”李景楠擦了擦鼻涕问她。

华轻雪摇头,她静静等了一会儿,伸手小心的摸了摸锅的外沿,现在冬天,降温原本就快,加上泡了冷水,锅已经不那么烫了。

等到四十度左右,温热的时候就可以加油了。

“嗯?我让你拿的油呢?”

李景楠随即指了指边上的油壶。

华轻雪见了立即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这是我们自己吃的油!我让你拿的是严大娘送给咱们的废油!”

酒楼饭馆每日总会剩下不少废油,这些油经过无数遍的煎炸,混杂了许多食材的残渣,颜色褐中发黑,不再适合食用了。

废油一分钱不用花,用来做肥皂最合适不过。

李景楠挨了一下,皱着眉嘟囔了一句“我是太子”,然后耸着肩小跑着回到屋里,把华轻雪说的废油提了出来。

华轻雪在彻底溶解后的氢氧化钠中加入油,一边加一边拿长筷子搅拌,搅拌累了就换李景楠来做。

“别换方向,要一直顺着一个方向。”

两个人你换我一会儿,我换你一会儿,大约持续不停搅拌了一刻钟,锅里的事物已经变得像奶茶一样,表面看不到任何油丝了。

华轻雪拿出几个大海碗,在锅边摆成一排,将锅里的事物挨个倒入碗里。做完这一切,华轻雪拍了拍手,说道:“好啦!放在屋檐底下太阳晒不到的地方,明天就能干了,到时候就能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李景楠一脸期待,“明天就能变成胰子了?”

华轻雪笑,“嗯!不过还得等一个月之后才能用,放得越久越硬越好用!”

李景楠大惊失色!“你搞什么啊!那帮辽兵怎么可能等你一个月?!!”

华轻雪转头看他,一脸呆样,“我本来就没打算用胰子去洗那些军衣啊......”

肥皂放得久一些才好用,一个月已经是华轻雪估算的最短时间了,即便是现代化大工业时代,手工皂的最佳销售时机也是在它制成之后的三到六个月。

当然了,如果是机器批量生产的皂制品,是不需要等待如此长的时间的,价格也会因此比手工皂低廉许多。

商品的价格永远和两样东西息息相关,一个是它的材料是否稀缺,一个是它的制作过程耗时长短。

李景楠有时候真的对华轻雪这种慢半拍的大脑回路感到无比头痛!

他着急上火的说道:“这些东西既然不是用来洗衣裳的......那你这么费劲是作甚?!你就不怕洗不干净衣裳,他们给你一刀么?!”

他更想说:眼下这都是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有空做胰子玩?啊?!

华轻雪不是慢半拍,她非常聪明的,头脑里总有无数取之不尽的科学知识,可问题是——她的思维和认知,与李景楠是有差别的。

她必须尽快在这里寻找到一个安身立命的方法,这样一来,在跟李景楠逃出去以后,她才能好好活下去。

任丘这里太乱,她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出事,除了自己非常小心以外,更多的是运气好罢了。

混乱的治安,飘忽的物价,还有城里无时无刻弥漫着的紧张压抑的气息,这一切都让她每时每刻想出城去......

华轻雪开始收拾锅具,准备再做一锅掺和硫磺的皂,一面回答李景楠:“他们那些衣裳用不着这个,只需要用薯粉沾了醋,直接涂在有血渍的地方,等到薯粉干了,轻轻一搓,血渍就会跟着薯粉一起被搓掉了啊......若是还不干净,再用烂萝卜煮水漂洗一次也就足够了。”

李景楠瞪着眼,“就这么简单?”

华轻雪无奈的摊手,“不然你以为能有多难?”

第9章 “......”

好吧......

李景楠决定相信华轻雪,可是心里面却是意难平,“这么简单的事辽兵居然也不懂,还找到你这女人头上,被讹了也是够蠢。”

华轻雪听了,美滋滋的一笑,“他们哪有我学识渊博,我懂的可多着呢。”

李景楠小大人似的负手而立,慢悠悠说道:“学识我是没瞧出来多少,不过看你谈吐也应该念过几年书,虽然不识几个字,勉勉强强收你做个浣衣局的女管事也是可以的。”

华轻雪架起锅,开始了新一轮的制皂,闻言只是摆摆手,“我可不打算去宫里谋生。”

李景楠一愣,“你不打算跟我回去?”

他早已把华轻雪当成了自己人,万万没有想到华轻雪会不愿意,再说,他堂堂一国太子,半路捡到一个人,对方难道不是应该呼天喊地的求他收留吗?

“......都说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华轻雪的眼睛仍然盯着锅,她只当李景楠在说孩子话,压根没当回事。如果她能回头看一眼,就能发现李景楠的表情要多古怪就有多古怪。

“吃人不吐骨头,那是因为没人罩着......”李景楠别别扭扭的说道,声音闷闷的。

他可说不出来自己要罩着华轻雪这种话,就算要罩着她,也得是她来求自己啊!自己这样主动说要罩......像什么话!

李景楠想想就觉得很没面子!

华轻雪没听清他说什么,自顾自在那里碎碎念着:“不但吃人不吐骨头,规矩也多,见这个要行礼,见那个也要行礼,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吃饭,这些都是定时定点,光是想想就头疼,听说就连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每日饭菜几荤几素也是有定例的......唉!”

华轻雪说到最后那一声“唉”,忽然提高音量!把李景楠唬了一跳!

李景楠正要出声训斥华轻雪,抬眼便见她幽幽转过身来,一脸同情的望着他,说:“你在这种地方活了八年,也是蛮不容易滴......”

那目光,那眼神,绝对不是在看一国太子!

那就是在看一只可怜的小动物啊!

李景楠自诩堂堂正正一个小男子汉,哪里被人这么看过?!

“听说,事事都会有人看管,就连如厕几次也会有专人记录......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你!”李景楠气得小脸涨红,小拳头拽得死紧!

他想要反驳华轻雪,可是一想到自己如果数日不如厕,确实会有宫女报到母后那儿去......

他又羞又恼,嘴中忽然爆出一声大喝!接着冲进屋去——临了还把房门重重的摔上了。

华轻雪站在院子里感慨:“天家的教育果然不简单,气得这么狠了,也不会说句粗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果真是颇有帝王风范?”

前来传话的秦老五刚刚来到院门口,恰好听到这句话,险些跌了一个跟头......

这女人什么路数,居然敢青天白日的议论皇亲?!

太子呢?就这么生受了?

太子这日子过的......也是蛮不容易的......

他随即意识到自己这样想也算是犯了忌讳,心里默念了两句恕罪、恕罪,扬手拍起了门。

他这一拍门,立即把华轻雪吓到!

华轻雪瞬间跳起,飞快的冲进屋里,也顾不上李景楠正在生气,拉着他说:“肯定是辽兵来送脏衣裳了,快!赶紧把头发散了,再把我枕头下面那条旧裙子穿上!别让他们看出你是个男孩!”

李景楠一听华轻雪要他穿裙子,脸色更加不好,“你再去看看,兴许不是辽兵。”

“啊?”华轻雪愣了下,而后去翻了翻枕头,一边扯那条裙子一边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瞎镇定,赶紧换上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李景楠扑上去就把那条裙子甩到地上,气得只恨不能咬华轻雪一口,“我叫你再去看看!兴许是我的人来了!如果是辽兵,我再穿也不迟!!!”

华轻雪的动作一滞。

她虽然对这个世界的规则一知半解,可她不是傻子,李景楠不会无缘无故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华轻雪心中猜测,只怕是李景楠的人暗地里和他通过气了,否则李景楠不会这样说......

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喜悦占了上风,同时,内心深处也对李景楠太子的身份多了一份警醒的认知......

大约是华轻雪的表情太僵硬,李景楠有些不自在,他撇撇嘴,补了一句:“你今天出门的时候,他们说会尽快安排......”

这终究是个好消息,华轻雪脸上露出笑容,转身去开门了。

看着她笑嘻嘻的走出去,李景楠心里舒了一口气......

他有些恼自己——何必在意她的心情呢?就算她脸上露出些许疏离又怎么样......不过是个平民罢了......

可是,他最终还是觉得,她是不同的。

......

秦老五进屋时的表情很微妙。

微妙一小会儿之后,恭恭敬敬给李景楠行了礼。

而华轻雪则坐在一旁,呆呆的看着他们。想到自己能看到落魄太子与臣子见面这样一幕,她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戏剧性。

秦老五的行礼,不是华轻雪想象中的跪拜,只是站着抱拳弯腰而已。

华轻雪心想,幸好这里不是流行跪拜礼的朝代,如果不是因为和历史有些不同,她还真要把这里当做宋朝了。宋朝时,臣子见上位者也就只是拱手而已,跪拜只会出现在一些隆重的场合,比如典礼,封赏,诸如此类。

华轻雪胡思乱想着,秦老五已经开始讲述他们这一趟的安排。

“我们扮作镖师跟着商队进的城,商队是真的商队,在任丘也是有根有底的,辽人怀疑不到这上头,只要等路引通牒批下来,就能出城。只是这一趟为了避免扎眼,我们只来了七个人,这院子外面已经安排了四个盯梢,早晚各有两人轮班,一有什么动静,我们立刻就能知道,殿下暂且安心住下,也就再等三五日,一定能出城去。”

秦老五说完,略作停顿,又道:“将军去打探城里的兵力了,明日会亲自前来见殿下。”

“原来你不是傅将军啊......”华轻雪忍不住插了一句。

李景楠快速瞪她一眼,仿佛在说:男人说话,女人别插嘴!

其实按规矩来,议事的时候,华轻雪作为一个女人是必须回避的,但是一来屋子小,没有回避的地方,她也不可能出去吹冷风,二来,华轻雪实在没那个觉悟......

华轻雪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把身体整个往角落里挪了挪,不吱声了。

——好不容易李景楠端一回太子架子,她可不能给他搞砸了场子。

李景楠果真很满意华轻雪的表现,他板着一张脸,看向秦老五,沉着说道:“傅将军能亲自来接应,我很放心,只是不知将军对华姑娘可有安排?”

“因商队里带上女人多有不便,恐怕这一趟不能将华姑娘一齐带出去,不过将军的意思是,只要太子殿下出了城,剩下的人也好便宜行事,等到风头不那么紧了,带个女人出城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李景楠闻言,不免有些失落,但他也明白对方讲的在情在理,他沉默片刻,回道:“一切就按照将军的意思来办吧。”

秦老五很上道的行了大礼,“谢殿下体谅,微臣一定会如实传达给将军大人,只是要委屈殿下多忍耐几日了。”

李景楠微微颔首,道:“无妨。辛苦诸位。”

“微臣告退。”

......

一直等秦老五走了,华轻雪才从炕上跳下来,她好奇的伸头看外面,左看看,右看看,感慨:“这附近真有两个人在保护我们?这么冷的天,他们就一直在外面呆着?”

李景楠皱皱鼻子,“大惊小怪,我父皇说过,常年在外征战杀敌的士兵,体格与常人不同,尤其耐寒耐饥,更何况傅将军身边的亲兵,必然更加厉害。”

华轻雪关上窗子,很是好奇,“再厉害也有个极限,难不成他们练过什么功法?这么冷的天,在外面熬上一夜就算不冻死也得冻僵了吧?”

李景楠想了想,也觉得华轻雪说的没错,他把手探到火炉边取着暖,浑身都放松下来,“这天真是冷......听说傅将军曾经为了猎杀一条千年大蟒,在南边的毒沼泽地带三天三夜没合眼,那里温度极高,带过去的水和干粮很快就馊坏了,当地的东西又大多有毒......那样的苦都能受得住,这种天盯个梢而已,对亲兵而言应该小菜一碟吧......”

华轻雪被唬得不行,“千年大蟒?!那不得成精了!!!”

李景楠瞧她大惊小怪的模样,笑话她:“你真傻,传言哪能尽信?大蟒是真有,进贡上来一对毒牙就有巴掌那么长,听太医院的人说,那条大蟒虽然没有千年,五六百年肯定是有的。”

“五六百年的蟒蛇......”华轻雪觉得汗毛都竖起来了,也没去计较被一个八岁的孩童说自己傻,心里想着,能杀死五六百年大蟒蛇的人,得长成什么样啊......

第10章 李景楠的神色有些黯然,“他原来驻守在西南,那些个蛮夷部落都怕他,若不是莫州失陷,父皇也不会把他派遣到这北方......”

看着一个八岁的孩子忧国忧民,华轻雪心里面生出一股荒谬感,以及异样的难过。

“那原来驻守这里的将军呢?”华轻雪问。

“死了。”李景楠的眼睛盯着炉子里懒懒的火焰,“有一次听到母后对舅舅说,文治武功两相比较,父皇将精力都放在了文治上,武功却是太过敷衍,造成我大齐偌大一国,竟无将可用。”

皇帝被人这样议论,李景楠身为太子,心里面绝对不好受,回忆起当时情景,他的脸色阴沉下去。

“舅舅也说父皇的不是,明明莫州之战还能再出兵,可是父皇却选择了求和,将三州都割给了辽人。”

华轻雪皱眉,皇后说也就罢了,皇后的弟弟也这样说,是不是有些大逆不道啊......

李景楠扭头看华轻雪,说道:“我当时年纪尚小,偷听到这些之后便去告诉了父皇。”

华轻雪诧异,“那你父皇什么反应?”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笑,就继续批阅奏章去了。”李景楠的语气里带上了某种笃定,“我父皇肯定不会错,他是天子,他一定是对的。”

华轻雪一见李景楠脸上带上不适合这个年纪的早熟,心里面就莫名难受,她点了点头,“嗯!你父皇肯定对。”

李景楠讥笑她:“你懂什么啊。”

华轻雪歪着头想了想,回道:“有些帝王梦想开疆扩土,有些帝王梦想国泰民安,你父皇并没有错,开疆扩土的功劳记在史书上固然威风,可是要想真正流芳百世,凭的还是百姓是否安居乐业。”

李景楠撇嘴,“没有强大的军队保家卫国,百姓怎么可能安居乐业?”

华轻雪觉得李景楠这个想法太偏激,她担心李景楠以后坐了皇帝只管武功不管文治,不由得操心,“强大的军队肯定重要,但是你且想想,说起哪个国家最好,谁会以哪个国家疆土大、军队强来评判?大家一定是去评判这个国家的百姓是不是富足,官员是不是清廉,人与人之间是不是友好相处,说白了,就是经济、政治、社会风气,这些可都不是靠军队就能办到的。”

她说完,又生怕李景楠听不进去,再接再厉:“况且你父皇也不是完全不顾武功,只是他运气不好,遇到这么个强敌环伺的年代,手里有再多兵也应付不来嘛!”

李景楠脸上的神色这才有些松动,渐渐带了笑意,“嗯......我也觉得,我父皇做事,肯定是有他的道理的。”

......

这天晚上,李景楠睡得尤其好,既没有被梦魇着胡乱说梦话,也没有辗转反复彻夜难眠。

作为一个孩子而言,睡着了应该是雷打不动的,可是李景楠却表现出易惊易醒。

最近几天他睡得比刚到任丘时沉很多,华轻雪将这些归功于自己......

好吧,其实她明白,李景楠的表现是对环境的一个适应过程。

但是看着他睡得香甜的小脸,华轻雪就是觉得,一定是她说的那些话起了作用,让小景楠对他的父亲从内心深处真正的认可,所以他才会放下心结,睡得这样香。

华轻雪很高兴。

看着身边安睡的小人儿,她感受到一种十分满足的幸福感。

华轻雪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幸福感会因为一个孩子的睡颜而产生。也许,是命运让她和他之间产生了某种看不见的联系?

......只是,这种联系,也许马上就会消失了。

华轻雪的心,往下沉了沉。

那位傅将军,并不打算把自己一起带走......

即使那位将军带上自己又怎样呢?李景楠终有一天要回到那个遥不可及的皇宫里......

华轻雪没有进宫的想法,她不想为奴为婢,也不想以恩人的身份于皇宫内自居,且不说那样太尴尬,便是皇帝和皇后的态度,也都是未知数。

她知道这里的人很看重皇室的威仪,为了皇家的体面,能做出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李景楠曾说过一件小事,他六岁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茶壶,弄湿了被褥,第二天宫女收拾的时候以为他尿床了,原本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那宫女嘴巴却不牢靠,跟其他人说太子殿下尿床了,结果是皇后将知道此事的人全部杖毙了。

这种事不常见,贴身伺候的人通常是层层筛选,绝不会向外透露任何关于主子的事。

然而,这种情况一旦发生了,后果便是不堪设想。

华轻雪自然不会向外宣扬李景楠的事情,可是在这个时代,“知道”就是一种罪。

她和李景楠朝夕相处,吃喝拉撒睡全在一块儿,别说是尿床了,李景楠什么窘态她都见过。

华轻雪不会天真的认为皇室成员能够容忍自己的存在,就连李景楠......华轻雪心里也不敢肯定,他长大了之后是不是能够容忍她的存在?毕竟,她曾经看见过他最落魄的样子......

华轻雪心事重重,这个晚上她没有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两个辽兵送来了两大包棉衣外罩,和华轻雪预想的一样,这些衣裳是经过军营内务清洗过的,本身并不脏,仅有内衬貂毛上的血迹需要她来洗。

她清点了一下,统共有九十二件,只要她勤快些,两三天就能洗完,只是她这院子小,一次晾晒不了多少件衣裳,看来这活也得分批干了。

华轻雪心里盘算着,想着要不要再去多买几根竹竿,撑得高高的,多架几层,也好多晾一些衣服。

不但想买竹竿,她还想去买些馒头包子。其实她以前更习惯吃米饭,但是眼下她空有一脑子菜谱,却实在没什么厨艺,她不想浪费钱去配置齐全厨具,还是馒头包子省事,尤其包子,华轻雪现在真是爱上了各种馅的包子......

华轻雪出了门,还未走到巷子口,就听到从前面那条街传来的纷杂喧哗声,她立即停下了脚部,心里面有些打鼓......

站在原地仔细听了片刻,人声鼎沸,各种叫嚣充斥在一起,似乎还有一些事物的碰撞声响。

华轻雪把自己整个身子往墙壁边上靠,慢慢挪到巷子口,看到许多人跑来跑去!

——出事了!

这是华轻雪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她转身就想远离这场混乱!

一个身影忽然窜了出来,华轻雪被猛地撞到地上!

只见一个年轻男子抱着一袋米跟着也摔倒,白花花的米撒了一地,但是他很快爬了起来,吼了一句:“别挡道!”然后抱起米袋转身朝巷子深处跑去!

华轻雪有些懵,理智让她顾不上身上的疼痛,爬起来极快的朝家的方向跑!

她一面跑,心里面一面告诉自己:别怕、别怕......

出乱子是迟早的事,换做任何一个被抢占的地方,当地的民众不可能一直活在压抑中......

他们需要爆发......他们迟早会爆发!小乱子,大乱子,反反复复......

这些都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情......

一切都和她预想的一样......

不要怕......

不要怕......

只要关紧门窗,熬过这几天就会过去的......

尽管这样安慰自己,华轻雪跑回去的路上还是踉跄了好几次,明明没有几步的距离,她却跑得两条腿都发软。

临到门口,华轻雪又一个踉跄!

眼看整个人就要往门槛上扑了,身后忽然一紧!扑到半空中硬生生停住——

华轻雪扭头一看,发现是上次那个助人为乐的大胡子......

傅廷烨等华轻雪站住,松开了揪住她衣领子的那只手。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站在那儿,就有一股无形的气势却让人难以忽视。

华轻雪心里不由得好奇起来,这人平时是干什么的,才能养出这么一身惊人的气势......

她发现自己已经镇静下来了,大概是因为有这个男人站在这儿,看起来似乎很靠得住的样子......

“谢谢......上次也多亏了你......”华轻雪有些尴尬的向对方道谢。

其实她平时走路挺稳的,唯一两次摔倒,都叫这人遇上了......

她说完话,才发现傅廷烨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袋子鼓囊囊的。

华轻雪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说道:“你是为了还我萝卜才找到这儿的吗?不用了......只是一袋萝卜而已......”

傅廷烨:“......”

傅廷烨想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答她,最后,他选择了直接跳过这一话题,将手里的袋子放到门前,低声说道:“这里是一些粮食蔬果,足够你们这几日生活了,外面有几家粮铺被抢了,街上正乱着,没有我的通知不要随便出门。”

华轻雪怔怔看着他——

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候,还有谁会特意给她和太子送来食物?

傅廷烨转身要走,城里忽然出了乱子,接下来辽兵必然会有所动作,抓人,拘禁,拷打,或者杀鸡儆猴......

他不能让这些事情影响到太子的营救计划,他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去布置,人手不够,他不得不亲力亲为。

“傅......傅将军!”华轻雪在他身后喊道,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