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09·又见审判日》 第一章 复古巫毒与多利安·葛雷之灵 你不会去陌生人酒馆找人作伴。你不会到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馆把酒言欢、玩抢答游戏,或是参加主题之夜。你肯定也不会为了追求快乐时光而去。你不会为了食物而去,因为很难吃;你不会为了气氛而去,因为气氛更差。你去陌生人酒馆是为了藉酒浇愁,自怨自艾,并且策划报复这个冷漠无情的世界。你去那里,因为其他地方都不欢迎你。世界最古老酒馆的规矩很少,标准更低,唯一要注意的,或许,就是不要招惹是非。 那天晚上,我和我的生意伙伴兼爱人,苏西·休特,坐在酒馆后方的一间包厢之中。我品尝着一杯苦艾白兰地,苏西则是抱着一瓶庞贝琴酒猛灌。我们刚刚处理完一件对任何人来说都不算喜剧收场的案子,此刻正在放松心情。我们没有交谈。我们鲜少交谈;因为我们没有必要交谈。我们都很享受彼此的陪伴。 我的白色大外套直挺挺地站在我们桌子旁边。我总是认为一件可以照顾自己的外套乃是生活必需品。人们刻意退避三舍,特别是在我不小心提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喂它之后。这件外套是我唯一钟爱的衣服;我认为私家侦探就该有私家侦探的样子。而且当人们对这件大衣出现先入为主的印象时,他们就会常常忽略我暗中耍弄的一些手段。我是个高个子,肤色黝黑,远看还算英俊的男人。不管生活有多拮据,我绝对不会办理离婚案件。 苏西·休特,又名霰弹苏西,身穿黑色机车皮衣,外加钢铁饰钉、锁链以及两条交叉挂于壮观的双峰之间的弹带。她留着一头长长的金发,脸部轮廓深刻而引人注目,蓝眸中的目光冰冷至极。我私人专属的黑皮衣女战神。她是一名赏金猎人,如果你还没有猜到的话。 我们年轻气盛,我们身陷爱河,而且刚刚杀死了一大堆人。这种事总是在所难免。 那一晚,陌生人酒馆人满为患……他来到夜城的那天晚上。我们以为那只是一个平凡的夜晚,酒馆的气氛十分热络。罗杰·米勒的“公路之王”自隐藏式喇叭之中传来,十三名身上挂着阔剑、穿着流苏皮裤以及鸵鸟羽毛头巾的“同性恋野蛮人部落”成员随着音乐大跳排舞。两名身穿长袍的瘦小亚洲召唤师派出他们的宠物小龙大打出手,吸引一群好事之徒围观下注(不过我听说只有那两条小龙是真的,召唤师只是它们在公众场合出没时用来掩饰身分的幻象而已)。半打女性食尸鬼出门欢渡女子之夜,开开心心地享受一瓶母性毁灭,并且大声要求再来一桶手指饼干。如果你打算吃陌生人酒馆里的吧台点心,做个食尸鬼或许会有所帮助。还有一个男人抱着啤酒啜泣,因为他将自己的心送给了今生唯一的真爱,而她却把他的心放入瓶子里卖给一名巫师,只为了换取一双马诺罗·布拉尼克的鞋子。 在酒馆比较隐密的地方,一小群朦胧鬼的身影在一张并非一直存在的桌子旁忽明忽灭。朦胧鬼乃是一群因为离家太远而找不到路回家的男男女女。如今它们穿梭在空间之中,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从一个现实到另一个现实,迫切地试图找出回家的路。很多朦胧鬼都会到陌生人酒馆短暂停留。艾力克斯·墨莱西为了它们特别在克莱酒瓶之中存放老酒的回忆。不过它们是拿什么东西付账我就不得而知了。朦胧鬼齐聚一堂,低声诉说着从来不为人知的世界、英雄以及历史,尽可能地为彼此提供慰藉。 艾力克斯·墨莱西是陌生人酒馆的老板兼酒保,一个悲惨私生子家族中的最后一条血脉。他总是穿得一身黑,包括脸上那副太阳眼镜以及刻意戴很后面用来遮掩秃头的扁帽,因为,他说,不这么做就太虚伪了。艾力克斯每天傍晚都在愤世嫉俗的情绪中醒来,而且情绪只会随着夜色深沉而越来越糟。他具有一种少找零钱的天赋,鲜少清洗酒杯,并且调得出世界上最难喝的马丁尼。聪明人都知道不要接受他的特殊招待。 陌生人酒馆吸引的酒客多采多姿,即使以夜城的标准来看也一样,而艾力克斯必须有能力应付各式各样的需求,包括修苟斯的特别老酒、天使尿(不幸的是,并非商品名称),以及迪勒林树须(尝尝那里面的叶绿素!)。艾力克斯从不透露某些稀有商品的货源,不过我却知道他与许多其他空间跟现实之中的人们保持联系,包括一大堆声名狼藉的炼金术士、盗墓狂徒以及时间旅人。 我为自己倒了另一杯苦艾白兰地,苏西抛开手中的空酒瓶,伸手又拿了一瓶。我们的双手依然沉稳,虽然稍早的时候杀了不少人。一只弹簧腿杰克大脑模仿病毒经由时间裂缝自另一个维多利亚年代的英格兰时空进入夜城。这个模仿病毒以不自然的速度迅速蔓延,感染并且转变它所接触到的每一个人。不久就有数百名弹簧腿杰克涌入夜城街道,沿路杀害许多懵懂不知的狂欢路人。夜城中所有赏金猎人都收到通知,我随苏西去,就当是陪她走走。 我们以极快的速度诛杀弹簧腿杰克,但是大脑病毒扩散的速度比我们还快。夜城街道上充斥着赏金猎人们的枪声,尸体越堆越高,水沟里积满浓稠的血液。我们没有能力解救他们。大脑病毒彻底改写了他们的个性。到最后我必须利用天赋找出感染的源头——时空裂缝本身。我打电话给时间工程处,他们派人封闭时间裂缝,然后一切就结束了。除了躺在街上的那些尸体。死在弹簧腿杰克手中的尸体,以及死在我们手中的尸体。有时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杀死一大堆人。 这在夜城来说不过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罢了。 喧嚣的酒馆突然安静下来,因为有个人进入酒馆。人们放下了手边的事,转过头去注视此人大摇大摆地穿越拥挤的酒馆。在一个以极端古怪的——甚至可以称得上精神错乱的——酒客闻名的地方,他依然能够给人鹤立鸡群的感觉。 他是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脸上肤色黝黑,仪态高贵,有种贵族般的骄傲,身穿一件亮黄色的礼服外套,搭配粉蓝色无袖上衣,以及绿白相间的条纹长裤。脚上穿着小牛皮短靴,手上戴白色丝绸手套。他看起来和陌生人酒馆格格不入,不过话说回来,我想不出来有什么地方能够配合他的格调。他昂首阔步地经过目瞪口呆的酒客,而他们也就任由他走过,只因为大家从来没有在同一人身上看见这么多流行时尚。就算对我们这种人而言,他还是太诡异了点;就像在黑暗中出现一只充满异国风情的花蝴蝶。而且当然,他笔直朝着我这桌走来。 他在我面前停下脚步,不屑地低头看我,完全无视苏西的存在,这一点绝非明智之举。接着他摆出一个戏剧化的姿势。 “我是波西·达西!”他说。“那个波西·达西!”他以一种这个名字应该具有什么意义的样子凝视着我。 “那很好。”我大方地道。“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搭配这个名字,但是你真的很配。现在,你有什么事吗,波西?我还要忙着喝酒沉思呢。” “但是……我是波西·达西!真的!你一定曾在八卦报刊看过我,还有新闻节目。除非有我在场,不然任何场合都算不上是上得了台面的场合!” “你不是什么社交名人吧,是不是?”我神情谨慎地道。“我必须警告你,为了维护公众的安宁,苏西有一种看到社交名人就想开枪的倾向。她说社交名人很喜欢大声喧哗。” 波西当场噘起嘴唇,并且摆出一副自尊受损的姿态。“拜托!社交名人?我?我是……出类拔萃的人物!我的声望完全建立在我个人身上!我不是什么明星,或是歌星。我不是功能导向的人物;我是装饰导向!我是城里最时髦的男人,一个废物,一个寄生虫,而我为此感到骄傲。光凭我的存在本身就能够为任何场合增添魅力与光彩!” “你开始大声喧哗了,波西,”我警告他道。“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做?我很有钱,亲爱的朋友,我不需要做任何事。我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活生生的艺术品。我只需要继续存在,接受人们的崇拜就够了。” 苏西发出一声低沉的喉音。我们同时神情紧张地转头看她。 “你身为艺术品的存在如今随时面临消失的可能,”我道。“如果你再不停止自恋。尽快解释到底是来找我干什么的话。” 波西噘起嘴唇,神情受伤,接着拉过一张椅子,打算在我面前坐下。不过他在坐下之前还先拿出一条花押字的丝质手帕擦拭椅子就是了。他神情不定地看了苏西一眼,然后将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我不怪他。苏西喝到第二瓶酒的时候,就会开始面目狰狞。 “我需要你的服务,泰勒先生。”波西语调僵硬,仿佛如此直截了当地提出这种要求会降低他的格调。“我听说你很会找东西。秘密的事物,隐藏的真相,这一类的东西。” “没错,那些通常就是需要被找出来的东西。”我道。“你要我找什么东西?” “没有那么简单。”他环顾四周,看向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藉以凝聚心中的勇气。接着他回过头来面对我,深深吸了一大口气,然后突然前倾身子。他的演技实在太棒了;你必须花费大笔金钱才能在剧场里欣赏这样的表演。波西以一种自认居高临下的目光凝视着我,接着充满自信地凑向前来。 “我的生活一向非常单纯,而我也喜欢这样。我出席所有正确的场合,正确的宴会,和我的朋友以及同等地位的人社交,藉由我最新潮的流行时尚以及连珠妙语迷惑众人,确保正确的媒体将会报导这个场合。我热爱宴会,喜欢制造话题,以我的存在让整个黯淡无光的世界蓬荜生辉。我们这种人很多,你知道;从我们这么高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彼此,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夜城之中没有一间夜店不曾因为我们的光临而受惠……但是如今一切都变调了,泰勒先生!而且变得很不公平!当所有朋友都在作弊的时候,我要怎么跟他们在聚光灯底下竞争?他们作弊!” “他们怎样作弊?”我当真有点糊涂了。 波西凑到离我极近的地方,声音嘶哑低沉。“他们保持年轻魅力,但是我却逐渐年华老去。我会老,但是他们不会。我是说,看看我。我脸上已经有皱纹了!” 我没看见任何皱纹,但是他既然说了我就相信。“这种现象已经多久了?” “好几个月!几乎快要一年了!虽然我老早就开始怀疑……听着,我认识这些人。认识他们一辈子了。我知道他们的容貌,就像我清楚自己的长相,所有的细节都一清二楚。只要有人整形,我马上就会发现,不管是眼睛附近还是下巴……但是这次不一样。他们变得更加年轻,丝毫不受光阴或是我们这种生活方式所带来的压力影响。” “一切都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当其中几个人开始加入一间新的健康俱乐部时,‘保证焕然一新会馆’。非常昂贵,非常尊荣。如今我所有的朋友都去那里,每当他们公开露面的时候,他们就会成为目光的唯一焦点,最美艳的一朵娇花。所有的细节通通完美,不管他们的私生活有多放纵。我是说,像我们这种人,泰勒先生,我们……过着极端的生活。我们体验……一切。这是为了符合大众期待,好让正常人可以透过我们来间接体验狂野的生活。酒精,毒品,纵情声色,日日如此,周末加倍。其实我已经开始有点厌倦了,说真的。但是无论如何,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都必须时常进出私人诊所,治疗各式各样只有社交生活频繁的人才会感染的疾病,或是取得各种可以提供欢愉的瓶瓶罐罐以及粉末和针头。想要随时随地保持美貌,我们都需要其他人的帮助。一点帮助我们恢复元气前往下一场宴会狂欢的小东西。我们需要经常性地弥补伤害。” “但是这一切通通停止了!他们不再需要其他诊所,只要这间俱乐部就够了。而且他们看起来全都像青少年!这太不公平了!” “这个嘛,”我以理性的语气说道。“既然这间俱乐部这么厉害,你为什么不也加入就好了?” “因为他们不肯让我入会!”波西瘫在椅子上,仿佛在转眼间老了十岁,似乎如今他只能藉由强大的意志力来维持自己的风采。“我说我愿意给付任何报酬。愿意付出正常价格的两倍,甚至三倍价格。我苦苦哀求,摇首乞怜,泰勒先生!他们还是拒绝收我,好像我是什么无名小卒。我!波西·达西!如今我的朋友都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了。他们说我……没有办法融入他们的生活。” “求求你,泰勒先生,我需要你帮我查出事情的真相。我要知道那间俱乐部为什么不肯让我入会。查出他们紧闭的大门之后究竟在干些什么勾当……如果他们在作弊,就让他们关门大吉!这样我才不会继续遭人排挤。” “这和我往常接办的案子不太一样。”我道。 “我愿意出五十万英镑。” “但这很显然是一件急需调查的事情。就交给我好了,波西。” 他突然站起身,惯有的自尊再度回到脸上。“这是我的名片。一有线索请立刻通知我。”他在桌上丢了张非常昂贵的厚纸板雕花名片,接着抬头挺胸地穿越群众大步离去,沿路伴随着一阵零零落落的掌声。我拿起名片,在下巴上轻轻敲了几下,然后看向苏西。 “也算是一件打发时间的事。”我道。“你有兴趣吗?” “我跟你去。”苏西道。“就当是陪你走走。有机会杀人吗?” “可能没有。” 苏西耸肩。“我愿意为了爱情牺牲。” ※※※ 在夜城以外的正常理性世界中,当人年华逝去,容貌开始衰老的时候,他们会前往整形诊所或寻找相关疗法。在夜城,有权有势的名人有机会接触到其他选择,其中有些选择非常下流并且极端。 保证焕然一新会馆位于上城区,夜城最高级的地段,专为最高级的人物提供最高级的服务。不过苏西和我还是说去就去。那里身穿鲜艳制服的巡逻警力一看到我们,立刻想起在其他地方有非常紧急的事情要忙。那里的霓虹招牌与其他区域一样华丽,不过或许比较节制一点,所有俱乐部、餐厅以及用途不名的建筑物,都如同光彩夺目的珠宝般耸立在夜色中。迷失的灵魂涌入街道与广场,漫步在人行道上,四下寻找着比较高级的堕落。 在上城区,就连恶魔也会打领带。 保证焕然一新会馆所在位置本来是一间名叫“时代尖端”的低级场所,专门满足手术植入恋物癖的性变态需求。那间店后来因为售后服务不佳,以及低级到连夜城这种地方都无法接受的理由而关门大吉。新老板把旧房子整个拆掉,重新来过,所以这间俱乐部是一间全新完工的大厦建筑,外观布满钢铁和玻璃,具有强烈的风格与品味,入口大厅完全以苍白纹路的大理石打造。有人花下大笔资金提升这个地方的消费层级,而这一点完全表现在外观之上。不过话说回来,金钱总是会吸引更多金钱。 苏西和我站在对街打量这栋俱乐部。非常有钱的人们来来去去,搭乘豪华大轿车或是私人救护车,但是尽管有一大堆老人进去,从里面出来的却只有年轻人。这种现象……十分不寻常。夜城有很多返老还童的方法,但是代价通常会牵扯到你的灵魂,或是别人的灵魂。而且还有很多地方只会卖你虚假的年轻,而这种东西通常无法维持多久。保证焕然一新会馆究竟拥有什么他人所无法提供的技术? 我朝向正门前进,苏西跟在我的身边。她的钢铁锁链轻轻发出声响,霰弹枪插在背后的枪套中,枪柄自脑袋后方突起。两个身穿正式西装、身材十分魁梧的绅士站在大门两旁。安全人员,不过不算太显眼,因为他们不想让那些尊贵的女士先生们受到惊吓。看见我和苏西出现时,他们明显露出紧张的神色,但是并没有采取任何阻止我们的举动。我们不可一世地走过他们身边,大摇大摆地进入大厅,一副好像在考虑买下这间俱乐部的样子。许多人朝我们露出各式各样的表情,但是没有人胆敢发表任何意见。我们直接走到尖端科技的大型接待柜台前,我对着柜台后方外型冷酷、效率十足的年轻接待小姐露出亲切的微笑。她身穿一套没有任何标志的白色护士服,脸上带着百分之百的专业笑容,丝毫没有任何温暖。她在我的白外套和苏西的皮夹克之前,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毕竟,这里是夜城。 “欢迎来到保证焕然一新会馆。泰勒先生,休特小姐。”接待小姐说道。 我严肃地打量着她。“你知道我们是谁?”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两位是谁。” 我点头。她这么说也有道理。“我们想要来看看苏西的脸。” 苏西和我已经决定这是最有可能让我们深入了解这间俱乐部的说法。苏西有半边脸在之前的案子里受到严重的烧伤,留下一大片可怕的疤痕。她的左眼已经不在眼眶内,上下眼皮黏在一起。这并没有影响她瞄准的能力。这一切伤害都是因我而起。要不是跟去帮我,她也不会受伤。当时苏西几乎立刻就原谅我了。但是我一直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永远没办法。 起码有十几种方法可以治愈或是修复这些伤疤。但是她选择不要这么做。她相信一头怪物就应该要有怪物的样子。我从来没有要求她去整形。我们这些怪物就应该聚在一起。 接待小姐的微笑丝毫不减。“当然了,泰勒先生,休特小姐。我只需要你帮我填妥这些表格……” “不。”我道。“我们想要先了解一下这里所提供的服务。” 接待小姐收起她的表格。“我们有位实习医生马上会过来带两位参观。”她说,依然维持专业亲切的态度。如果我整天挂着那种笑容,脸颊一定会痛的。“啊,他来了。道根医生,这位是……” “喔,我认得两位,泰勒先生,休特小姐。”实习医生开心道。“有人不认得吗?” “我们声名远播。”我冷冷地道,同时与他握了握手。他握得很紧,很有男子气概。当然,他也想要与苏西握手,但是她只是看着他的手掌,而他立刻就缩回手,顺势塞入外套口袋之中,好像他本来就打算这么做。他身穿传统白袍,脖子上挂着一条传统的听诊器。 “夜城里所有医疗人员都听说过两位的大名。”他依然保持愉快的语调说道。“我们大部分都是在急诊室里受训的,治疗各式各样与两位接触过的病患。” 我看向苏西。“看来我们至少提供了一些工作机会。” 道根医生继续滔滔不绝,告诉我们这间诊所有多美妙,他们的新技术有多惊人。不过我只是一直在打量他。他的长袍洁白无瑕,显然从来不曾沾染任何血迹。他太年轻,相貌太英俊,一看就知道不是实际操刀的医生,而是摆在台面上的诱饵。他只是出来表演。他不可能知道诊所内部的运作方式。但是我们依然跟随着他穿越大厅后方的大门,进入展示病房,因为凡事总要有个起头。道根医生一直没有停止说话。他拥有一本专门用来销售诊所服务的剧本,并且记下了其中所有字句,而看在老天的分上,我们非听他背完不可。 结果展示病房令人印象非常深刻,而且超级做作。整洁的病人,整洁的病床,没有人表现出任何不雅观或是令人不适的症状,所有人都有年轻貌美的制服护士照顾。到处都有鲜花,就连空气中的消毒剂闻起来都和香水一样。灯光明亮,空间宽敞,完全没有人承受痛苦。一个梦想中的医院病房。当然,我们不被允许跟任何病人或护士交谈。实习医生竭尽所能地以复元率之类的数据混淆视听,我则四下搜寻任何不寻常的事物。这间病房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我就是觉得很不对劲。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这个病房对夜城而言实在是太正常了。如果有钱有势的人要的就是这种服务,他们大可去哈利街找。重点在于所有病人和护士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向我或苏西一眼,而这肯定不是什么正常现象。 道根医生突然不再说话,我们身后的大门开启,十几名安全人员迅速冲进来包围我们。这些人体型壮硕,身上能够佩枪的地方全都鼓鼓胀胀的。苏西严肃地打量着他们。 “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我立刻说道。“我们只是来看看而已。” “探病时间已经结束。”最高大的安全人员说道。“你们打扰到病患了。” “是呀。”我道。“他们看起来就像是被我们打扰的样子,是不是?我们改天再来,等他们比较愿意交谈的时候。” 他没有笑。“我认为那并非明智之举,泰勒先生。” “他是打算撵我们出去吗,约翰?”苏西道。她的声音冷静懒洋洋,危险异常。安全人员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声。 “我确定这位好先生没有这个意思。”我小心说道。“走吧,苏西。” 苏西以她冷酷的蓝眼睛瞪了对方一眼。“他必须先说‘请’。”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所有人的手都已经移动到武器旁边。苏西面带微笑,不过笑容中只有一丝笑意。领头的安全人员诚恳地看着她。 “请。”他说。 “我们离开这个垃圾场。”苏西道。 安全人员护送我们出去,从头到尾都保持着一段十分恭敬的距离。我对他们的专业态度感到佩服。我曾经见过苏西光靠一个眼神就吓哭了一堆恶棍。这就导引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像保证焕然一新会馆这种表面上如此单纯的场所,会需要这么强大的防御武力。他们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会用到这种层级的保护? 我等不及要查个水落石出了。 ※※※ 我们过了几个小时再度回到诊所。这段时间足以让他们相信我们在经过审慎考虑之后,还是决定来找他们动手术。我们在附近一间气氛不错的小茶店里杀时间,我点了一杯伯爵茶,苏西则狼吞虎咽干掉了一整盘茶点蛋糕,然后借着对制服女服务生练习她的凶狠目光、稳定减少店内顾客人数来自得其乐。到我们离开时,店里的客人几乎都已经跑光,女服务生也全都躲到厨房里面去了。我留下一笔慷慨的小费。 “到哪都不能带你去。”我对苏西说道。 “你其实很爱。”苏西道。 当我们回到保证焕然一新会馆的时候,整座大厦已经全面封锁。门全部紧紧关闭,窗户也以钢板弥封,十几名安全警卫毫不掩饰地站在门外,彬彬有礼地告知前来的客户,此刻医院不接受任何访客或病患。一些非常有钱的名人迫切地想要进去,但是这一次,不管是大吼大叫,金钱贿赂,或是大发雷霆,都没有办法迫使守卫通融。诊所关闭了。我对自己能够造成这种影响感到沾沾自喜。不过说实话,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多半还是因为苏西的关系。有不少地方只要一看到她就会关门歇业,这也就是家里的日常生活用品都是我在采购的原因。 安全人员看起来十分专业,所以苏西和我故作轻松地漫步到大厦侧面。不是到后面,那是业余者会犯的错误。任何有拿钱在做事的安全警力都知道,要以同等强大的火力防御后门。但是这种建筑基本上都会有让员工和维修人员出入的侧门,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这种侧门的存在,或是不会想要提起。大厦侧面还是有几个彪形大汉在注意状况,但是他们间隔太远,要偷溜进去并不困难。 侧门就在我认为它该在的地方。苏西花了几秒钟的时间解决门锁,我们就这么轻轻松松溜了进去(通过紧锁的门户只是现代赏金猎人的必要技能之一,不过当你拥有一副利用真正的人类骸骨所制造的万能钥匙时,这件事就会变得更加简单。个人认为,苏西开锁的技巧之所以如此高超,完全是因为那些锁就跟所有人一样,怕她怕得要死)。门后是一条狭窄、铺了白色瓷砖的走廊,照明十分充足,完全没有阴影可供躲藏。附近没有其他人,暂时没有。苏西和我迅速穿越走廊,沿路随机推动两旁的房门,查看门后是否有值得一看的。几间储藏室,几间办公室,还有一间需要添加空气芳香剂的厕所。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无害。 一道旋转门将我们带往建筑主体。这里光线明亮,所有平面都上蜡磨光,不过还是一个人都没有。仿佛这栋建筑里的人都在匆忙间完全撤离了。四周一片死寂,就连空调系统的嗡嗡声都听不到。我看向苏西。她耸了耸肩。我知道这个动作的意思。它表示“你是头脑,我是肌肉。快点决定吧”。于是我随机选择一条走廊,然后走了进去。搜过好几条走廊后,我们依然没有遇上任何人,就连一个执勤的守卫也没有。他们当然不会只因为苏西和我跑来打探就真的把一切清空了吧?除非……这里本来就空无一物,整间会馆的存在都只是为了掩饰另一个场所…… 我心中开始浮现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当医院出问题的时候,通常都会是大问题。 我们没花多少工夫就找到之前那间展示病房。这间病房就和其他地方一样死寂,没有任何动静。我轻轻推开病房大门,和苏西一起溜进去。光线比之前昏暗,病人都变成病床上隆起的阴影。病房里有六名护士,但是她们全都动也不动地站在两排病床之间的中央走道。苏西和我缓缓接近她们,她们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四周安静得可以听见苏西稳定的呼吸。 走近一看,这些护士似乎比较像人体模型。她们的五官空洞异常,没有呼吸,眼睛也不眨。苏西拿出一支笔型手电筒,在一名护士脸上照了照,瞳孔完全没有反应。苏西收起手电筒,对着护士的肩膀就是一拳,但她只是微微晃了一下。我们检查病床。病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双眼无神地凝视上方。他们并未死亡。感觉比较像是他们从来不曾活过。一间展示病房,摆有许多展示护士和展示病人,一切都不是真的。我把这些告诉苏西,她立刻点头。 “橱窗摆饰。但是如果这只是给访客参观用的,那真正的状况究竟是什么样子?真正的病房和真正的病人在哪里?波西·达西的名人好友?” “不在这里。”我道。“我认为我们得往下走,看看究竟有什么东西隐藏在这一切底下。” “地底下。”苏西道。“夜城里所有真正的生意都是在地底下运作的。” 我们迅速穿越病房,朝向远方的大门前进。我一直在等护士或病人突然醒来,启动警报,甚至攻击我们。然而护士始终一动也不动,病人也都乖乖地躺在床上,就像一群暂时没有拿出来玩的玩具。我心中突然浮现一种可怕的想法,或许这整个世界都是如此,只要我一转身……等我们抵达门口时,我几乎已经是用跑的了。 ※※※ 我们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一条通往地下的水泥阶梯。墙壁上没有指标,没有任何东西标示出这道楼梯通往何处。显然你要嘛就是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然就是你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空气十分凝重,除了我们踏在水泥阶梯上的脚步声外,完全听不见任何声响。楼梯不断向下延伸,带我们前往街道地底的深处。在楼梯底端我们发现了另一道旋转门,看起来十分正常,没有任何锁或是警报。苏西和我推门而入,来到一间截然不同的病房。 这间病房十分宽敞,有好几排病床一路延伸到病房的另一端。病床上躺着数百名病患,旁边放有多到数不清的医疗器材。苏西和我缓缓前进。没有医生,没有护士,只有裸体男女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静脉点滴、人工呼吸器,还有心肺肾监视器、呼吸管、导尿管,以及不只一副的皮带束缚器…… 我在护理站里找到第一条线索。桌上摆着一本翻开的大书,就在一排监视屏幕旁。传统的印刷页面中印着英文、法文以及克里奥尔语,而我刚好具有足够理解其中内文的知识。巫毒。洛亚众神,祂们的力量以及功用,还有藉由祂们的帮助可以达成什么样的目的。 “看看这个。”苏西道。她找到了一份病房中所有病患的名单。没有病历,没有指示,只有基本的身分资料。苏西和我一页一页地翻阅,许多熟悉的姓名跃然纸上。不光是波西的朋友,会上报纸彩色版面的那些俊男美女;还有很多有钱有势的人,夜城里真正具有影响力的人物。我回到病房中,迅速走过一排排的病床,凝视病人的面孔。我认出不少人,但是他们都没有认出我。尽管双眼大张,他们依然看不见任何东西,什么都看不见。 至少他们还在呼吸…… 第二条线索在于他们看起来全部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上许多——皱纹满面、皮肤塌陷、四肢萎缩。这些人之中有不少我在最近才见过,而他们的身体状况都非常良好,就如往常一样。如今,他们的容貌与身体都透露出明显遭到岁月摧残的痕迹,外加各式各样致命性的反社交疾病。另外还可以明显看出非紧急外科手术的伤痕,其中有些面积十分广大,在脸上跟身体各部位都有。有些病人身上包满染血的绷带,简直跟木乃伊没有什么两样。这种感觉就像是参观位于战区的医院,而这里有不少病人看起来都像是刚自地狱归来的样子。有些人显然已经性命垂危,完全仰赖侵入性医疗科技的帮助苟延残喘。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了解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一种古老方法的新运用。关键就在于那本巫毒大书里面。躺在苦难病床上的这些人,并非真正的夜城名人;他们是活生生的分身。有人利用书中的技巧,将他们转化成类似巫毒娃娃的东西,只不过是反转效果。本来是发生在巫毒娃娃身上的事情,将会发生在受害者身上,然后就变成发生在真人身上的事情会被转移到分身身上。就像多利安·葛雷的画像一样,这些可怜的混球承受着真人放纵无度的行为所带来的后果,好让他们能够保持年轻貌美,毫发无伤……这些病患老化受苦,并且经历许多非紧急外科手术,好让有钱有势的人可以取得所有好处。 难怪可怜的波西·达西没有办法跟他们竞争。 我将我的想法告诉苏西,她听完皱起鼻子。“这下……可真够低级的了。他们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的分身?我是说,一定要是一模一样的分身才能够达成这个目的。” “有很多可能性。”我道。“复制技术、预成形体、分身鬼影……这不重要。重点在于,我非常怀疑这里有任何人是自愿来此的。床上的束缚器材就是证据。这里并非医院病房;这是一间酷刑室。” 最后,我们在一扇极度平凡的房门后找到答案。门上繁杂的电子锁引起了我们的怀疑,于是苏西轻而易举地以万用钥匙打开它(魔法依然凌驾于科学之上,而且通常是强势凌驾)。她拉开房门,我们同时后退。这扇门后一片虚无。很多很多的虚无。这里的空间不是空间,而是只能以心眼或灵魂看穿的扭曲光线。这道虚无具有一股可怕的感染力,强大的吸引力,让你心里浮现一股想要跳进去、直坠谷底的欲望……我小心翼翼地关闭房门。 “时间裂缝。”我道。“有人稳定了一道时间裂缝,令它维持在开启的状况;一道随时可以进入其他现实的门户。”这种事必须花费许多时间与大笔资金。时间裂缝本质上绝不稳定,宇宙会自我修正,讨厌异常现象。“据我所知,只有财神购物中心曾成功稳定时间裂缝,他们专门提供来自其他时间轴的商品与服务,但他们从来不和人分享他们的知识。” “会是他们干的吗?” “不。我不这么认为。他们已经透过合法手段赚取了税务会计师作梦也无法想象的大笔金钱。为什么要为了这种事铤而走险?无论如何,至少我们知道这些分身是从哪里来的。这个地方的主人跑去其他世界,找寻我们这世界重要人士的分身。物理特征一模一样的分身……被绑架到我们的空间里,承担所有疾病、手术以及他们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伤害,好让这些人不需要承受这些痛苦,并且永远保持年轻与美貌……” 我们同时警觉转身。有人来了。有很多人朝我们而来。苏西和我迅速并肩而立,面对病房大门。不过这阵脚步声有点奇怪,听起来很闷,很单调……片刻过后我才听出脚步声是从底下传来的,不是上面。对方从更底下的楼层爬上楼来。大门终于被撞开,一群全副武装的护士踏着整齐的小碎步涌入病房之中。苏西和我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武器吓不倒我们,但是这些护士却让我们大吃一惊。 它们不是活人。它们是人工打造的,身体完全由竹子编织而成。它们的脸乃是空白的竹子表面,没有嘴巴、眼睛,但是每一个护士都面对着苏西和我。它们全都身穿相同的白色护士制服,就连竹子脑袋后方也别了顶小小的护士帽。没有生命,甚至没有意识之类的东西,但是它们有能力听从命令。而且它们手上的枪枝都非常真实。护士们以非人的速度飞奔向前,竹子脚在地板上摩擦,转眼间形成一个完美的半圆,将我们包围其中。苏西前后转动枪头,寻找有用的目标,尽管心知对方人多势众,火力悬殊,但是依然拒绝接受威胁。我倒是倍感威胁,但是我刻意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姿势,静静等待操偶师本人现身。 不管操控这些护士的人是谁,他绝对不会错过能在苏西·休特和约翰·泰勒两个赫赫有名的人物面前露脸的机会。如果他还有一点理性的话,他就应该命令护士一看到我们立刻开枪,但是越自大的人,就越需要在别人面前表现自己。 正如我所想象的,竹子护士突然分站两旁,无声地让出一条中央走道,供它们的主人不可一世地出场。出乎意料的是,我竟然不认得他。他不是成名强者,甚至不是野心勃勃的新进势力。我完全不知道这个漫不经心穿越竹子护士军团而来的男人是谁,这可不是常常会在夜城中发生的事。 对方身材很高,体型壮硕,打扮体面,一身乳白色西装;通常只有被家族放逐到偏远地带,专靠汇款过日子的人才会喜欢这种装扮。本来我以为他很年轻,但是随着他的接近,我也逐渐看出一些不寻常的小细节。他脸上的皮肤太紧绷、太干净,但是双眼却透露出一股岁月的沧桑。古老而又冷酷。他的微笑死气沉沉,阴郁无比,完全是吓人用的。这是一个经历世间一切,认清世态炎凉,打算展开报复的男人。他的一举一动充满了只有在长远的岁月与历练之中才能培养出来的自信与自制,走路的姿态就像一头行走在羊群之间的恶狼。他的手掌强而有力,手指修长灵巧——一双外科医生的手。尽管仪态优雅,他宽敞的肩膀和厚实的胸膛依然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暴戾之气。他终于在一段不算短的距离外停下脚步,对我点点头,然后朝着苏西微笑,完全对她平举胸前的霰弹枪视而不见。 “赫赫有名的约翰·泰勒以及恶名昭彰的霰弹苏西。”他道,声音低沉浑厚,带有一种陌生的口音。“好了。我很荣幸。我早该知道如果有人会找上门来的话,一定就是你们两位了。”他轻轻一笑,仿佛刚刚讲了什么私人笑话。“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法兰肯斯坦。维克特·凡·法兰肯斯坦男爵。” 他说得一副好像身后伴随着打雷闪电的效果一样。我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在夜城里面可不是什么不寻常的名字。”我道。“这里的法兰肯斯坦多到数不清。这些年来我不知道已经遇过多少法兰肯斯坦的子子孙孙,外加各式各样出自贵家族手笔的怪物。你们认为熟能生巧,但是我至今还不曾见过巧在哪里。那些怪物几乎都是彻底失败的作品。说真的,你和你的家人到底为什么会对坟场如此情有独钟?我很肯定在医疗科学萌芽的年代,你们的技术绝对是尖端科技,乱搞尸体器官、蓄电池、宇宙射线什么的,但是我们其他人早就已经随着时代而进步。科学已经进步了。你们应该像其他科学家那样,学点肢体移植或者是人体复制之类的东西。所以你又是另一个法兰肯斯坦。讲明确一点,什么亲戚关系?” “本尊。”男爵道。“第一个……从死亡之中找回生命之人。第一个拼凑尸块,让死人再度站起来说话之人。” “该死,”苏西道。“这下我可大开眼界了。” “这不就表示你已经两百多岁了吗?”我问。 男爵微笑。笑容之中不带任何笑意,也没有多少温暖。“像我这样近距离研究生命与死亡课题的人,当然会在过程中发现一些生存的技巧。”他环顾四周,看着一排排无声受难的病人,脸上再度浮现笑容。“这是我最新的大胆尝试。我知道——巫毒迷信跟医疗科学并非天生的伙伴,但是我已经学会要去利用各种有助于我研究的办法。就像这些竹人。很美丽的小东西,是不是?比传统的驼背仆役听话多了。” “当我看见这些病人的时候,我就应该知道事情跟法兰肯斯坦家族有关。”我道。“你的家族总是会被外科手术的黑暗面所吸引。” “喔,这并非我真正的研究。”男爵道。“这只是为了真正的研究募集资金的小行动。从死亡的悲剧之中创造生命。延长生命,不让死亡获得最后的胜利。我所做的一切研究,都是为了全人类的福祉着想。” “除了这些被束缚在床上的可怜人。”我道。接着一个想法突然浮出水面。“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对不对?你和这些病患来自同一个现实。这就是我从来不曾遇见你的原因。” “一点也没错。”男爵道。“我经由一道时间裂缝而来。” “为什么?”苏西问。“你又遇上一群拿着火把的暴民?还是另一只起身反叛的怪物?” “我在那里已经不可能再有突破了。”男爵说道,完全忽视苏西厌恶的语气。“我找到了时间裂缝,于是来到这里,进入夜城。如此妙不可言的一个地方,不必在乎任何伪善与强权。” “你是如何稳定时间裂缝的?”我问,因为真的很好奇。 “我接收的。显然财神购物中心本来座落于此。当他们搬到更大的地方去的时候,就把所有的时间裂缝一并带走……但是他们遗漏了一个。伟大的事物就是在如此单纯的巧合之下诞生的。我将会完成伟大的使命。我当时就有这种感觉。”他并非在自吹自擂或是试图说服自己,他完全相信自己的说法,相信自己的天赋将会成就那必然的事业。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可以请问……你是为何而来吗,泰勒先生?” “你有一个顾客没有办法忍受你拒绝他申请入会。”我道。“千万不要小看专业俊男美女的愤怒。” “啊,是的……波西·达西。他愿意给付一大笔钱,但是我无福消受。我没有办法为他服务,因为另一个时空的他已经死了。波西……另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幸运的是,我有两个非常可靠的人负责这里的安全警戒。我从自己的时空里带他们一起过来的。” 他轻弹手指,接着一男一女仿佛一直都在等待他的信号一样,推开大门,穿越众多竹护士,来到男爵的左右站定。那个男的身材高大,一头金发,身穿黑色机车皮衣,胸口交叉挂了两条弹带。手中的霰弹枪始终对准着我。那个女的……也很高,黑发,身穿白色大风衣。她满脸嘲弄地对我微笑。 “允许我为两位引介史蒂芬·休特与乔安·泰勒。”男爵十分享受这个时刻。“在我们的时空里,他们和两位一样大名鼎鼎,只不过或许用声名狼藉来形容比较恰当。他们的命运引领他们走向与两位大异其趣并且更加黑暗的道路。我一直认为他们很有用处。”他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我,然后以同样谨慎的态度凝视苏西。“我本来想要好好地与两位合作。解剖两位的身体,研究两位的器官,看看我能够把你们改造成什么样子。外科手术是一门艺术,藉由我的手术刀,我可以利用你们的血肉创造出美丽的奇迹……但是如今你们发现我的研究,其他人必定会循线追来。我必须被迫关闭会馆,离开此地。”他叹了口气。“这是我一生的写照,真的。” 他突然比了个手势,竹护士立刻以非人的速度直扑而来。它们抢走苏西的霰弹枪,将她殴倒在地。我跑过去帮忙,它们以枪柄将我击倒。一切都来得太快。它们聚集在我们身边,用枪柄殴打我们,不停地打。我试图爬到苏西身边,想要保护她,但是我根本爬不过去。到最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缩成一团任由它们殴打。 “够了。”男爵终于说道,竹护士立刻后退。我狼狈不堪,全身无处不痛,满脸鲜血,不断滴落,但是感觉似乎没有骨折。我看向苏西。她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我也照做。让他们以为我们已经无力反抗。我努力平复呼吸,压抑我的愤怒与憎恨,试着在身上找出一处不会痛得要命的地方。 “史蒂芬,乔安,解决他们两个。”男爵说道。“尽情发挥你们的创意,只要确定能够造成永久性的伤害就好了。等你们玩完之后,下来找我。我有事要你们去办。” 他慢慢转身,举步离开。所有竹护士以脚跟为支点向后转,紧跟着他一起离去。那些婊子依然踏着整齐划一的小碎步。我缓缓坐起身来,尽量不呻吟出声,但是每一个动作都会引发一阵刺痛。我最讨厌被围殴——因为太难看了。遭到围殴之后绝对无法维持潇洒的仪态。苏西突然坐起,对着地板吐出一口暗红色的血液。接着她转头寻找她的霰弹枪,然后瞪向男性版本的她,只见他嘲弄式地在手里摇晃她的枪。 “我的!谁找到就是谁的,动作慢的人只能被埋在无名冢下。” 女性版本的我满脸虚假的笑容,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我真的很希望自己微笑时不是这副德性。她凑向前来,凝视我血迹斑斑的面孔。 “哇。那一定很痛。但是选错边就是这种下场。” 我不去理她,痛苦不堪地缓缓自地上爬起。苏西也自行站起。我知道不能问她要不要帮忙。我们并肩而立,两个人都站不稳,凝视着我们的分身。史蒂芬·休特散发出跟苏西一模一样的危险气息,但是缺乏那种黑暗的魅力。她直截了当,他则明显给人一种残酷不仁的感觉。他是个佣兵,完全没有道德跟人性。我的苏西有办法智取,她可以轻易地将他的脑袋从肩膀上打下来。 他依然拥有完整的面孔,其上没有任何疤痕。他不曾经历过她所承受的一切。 乔安·泰勒看起来就危险多了。她只是站在那里,没有佩带任何显眼的武器,但是散发出强烈的冷静以及自信。我到现在才知道这样的态度会给人带来何等强大的压力。这种感觉很奇怪,在她的脸上看见这么多相似之处。我可以在她身上看见我自己的影子。她的目光冷酷,充满嘲弄,微笑之中毫不掩饰羞辱之意。“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她全身上下都透露出这个讯息。不过我们都知道光靠这点讯息是不够的。 “那么,”我确保自己咬字清楚,语调漫不经心,尽管我的嘴巴已经伤痕累累。“我的邪恶双胞胎。我想这种事迟早会遇上的。” “也不尽然。”乔安神色轻松地道。“你和我乃是独生子的绝佳典范。自给自足,凭藉自己的力量习得生存所需的技巧,一个百分之百自我打造出来的传奇人物。你母亲是不是……?” “是。那你有没有……” “有。”她笑容扩大。“我让她在我面前摇首乞怜,然后才杀了她。” 我微笑。“我们一点也不像。我的伙伴是专业人士。你的只是一个疯子。” “或许,”乔安道。“不过他是我的疯子。” 史蒂芬·休特突然傻笑,一种令人心绪不宁的笑声。“没有错,没有错。我非常享受我的工作。这就是我如此擅长这份工作的原因。熟能生巧。” “你话太多了。”苏西道。 “你们两个怎么会凑在一起?”我趁着情况尚未失控之前赶紧问道。我必须让乔安继续说话,为我自己争取时间,因为想要击败他们,就必须找出我们之间的差异。 “我们把家乡搞得天翻地覆。”乔安故作羞怯地道。“我们一同度过几年佣兵生涯,担任专业纠纷调停人,随便你爱怎么称呼都行,总之最后我们犯了一个错误,杀了一个政商关系良好的公务人员——渥克。一切都是他的错。愚蠢的老头,自以为有权告诉我们哪些人可以杀,哪些人不能杀。我们本来就打算免费杀他,幸运的是他树立了很多敌人……史蒂芬一枪把他轰成两半,然后我们一路笑着回家。可惜后来我们才发现渥克的朋友也不少,而且个个有权有势,就这样,我们当场失宠。所以当男爵十分好心地提供稳定的工作机会与全新的开始时……” “我们杀掉一大堆人,解决许多往日宿怨,烧掉半座夜城,然后在有人发现前逃出生天。”史蒂芬道。他面带微笑,一种阴险狡诈并且露出太多牙齿的笑容。 “我们已经来这里好多年了。”乔安·泰勒道。“做过许多你们绝对无法认同的事。而这些事多半都算在你们头上。所有人都听说过你们,但是没有人听说过我们。不过说真的,我并不相信那些关于你们的传言。” “你们只是两个乖乖牌。”史蒂芬道。 “有机会谈条件吗?”我道。 乔安扬起一边眉毛。“你会谈吗?” “不会。”我道。“你的存在冒犯了我。” 我抢上前去,一拳打在她的脸上。她向后跌落,四脚朝天地摔倒在地。她的手根本没有机会离开口袋。我转过头去,只见苏西已经自休特手中抢回自己的霰弹枪,并且以手肘顶中他的喉咙。我面露笑容。不久之前,苏西和我体内都曾获注狼人之血,浓度不高,不至于真的变身,但是依然会有迅速自我医疗的能力。我的伤口已经不再疼痛。我凝视地上的乔安·泰勒,笑嘻嘻地看着她愤怒地爬起身来。 我们站在原地,凝望彼此,双手在身侧紧紧握拳,集中精神唤醒天赋。我开启我的心眼,第三只眼,冷冷地打量着她,搜寻她身上的防御漏洞,任何能够加以利用的东西。我感觉得出来她也在做同样的事。我们之间的空气爆出诡异的能量,无形的力场越积越猛,必须自行寻找宣泄的出口。我的天赋对抗她的天赋。那感觉就像在跟一条虚无飘渺的隐形手臂角逐腕力。 我隐约察觉病房已经被苏西和史蒂芬闹得天翻地覆。霰弹枪火光四射,同时还伴随着许多手榴弹的爆炸声响。病床翻倒,病人落地,所有生命维持装置通通离体而去。医疗装置起火燃烧,病房内烟雾弥漫。 我不能任由这种情况继续发展下去。我们和分身势均力敌,太多无辜者遭受波及。于是我在乔安左脚下找出一块松脱的地板贴片,让她突然绊倒,注意力涣散,然后趁机对苏西大叫。 “嘿,苏西!换舞伴!” 她立刻了解我的意思,枪口当即转向乔安·泰勒。趁着史蒂芬迟疑的时候,我利用天赋找出他身上一颗保险销松动的手榴弹。保险销突然脱落,史蒂芬低头往下看,接着就是一连串流畅的爆炸声响,因为所有手榴弹都随着第一颗手榴弹的爆炸而引爆。身后传来一声霰弹枪击发的枪声,当我回头的时候,乔安·泰勒已经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脖子上的脑袋不翼而飞。她大概是浪费时间去寻找阻止苏西的办法,蠢蛋。没有人能够阻挡苏西·休特。 “他们很厉害。”我道。“但是他们不是我们。他们没有接受过夜城生活的洗礼。” “他们不是我们。”苏西同意道。她走到我身旁,凝视我的脸。“你被打得很惨。” “你也是。感谢老天赐给我们狼人之血。” “但是你依然试图赶来我的身边,为了保护我。我看到了。我完全没有想到要为你这么做。你一直都是个比我好的人,约翰。” “原谅我吗?”我道。 她浅浅一笑。“好吧,就原谅这一次。”她看向乔安的无头尸体。“我最讨厌廉价仿冒品。” “我们的黑暗面。”我道。 “比我们更加黑暗。”苏西道。 我思考着这种说法。“你认为……会不会有比我们更加光明的我们?在其他的世界里?品德比较高尚的我们?” “你开始让我毛骨悚然了。”苏西道。“我们去找男爵,终止他的实验吧。” “一件一件来。”我道。“我受够这里了。无辜者不该继续受苦。在我眼前不行。” 我再度启动天赋,利用心眼观察整间病房,直到找出男爵以科学与巫毒法术在卧床病人与夜城中比较幸运的分身之间所制造出来的连结。每个病患的身上都有一条闪亮的银锁链向上延伸到天花板。一找出它们,我便轻而易举地利用心灵力量折断锁链中最脆弱的一点。恐怖的平衡失去重心,整个系统当即瓦解,闪亮的锁链在转眼间完全消失。床上的病人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声,所有岁月、手术以及放纵的生活对他们的身体所造成的影响通通消失;就这样,他们再度恢复年轻与美貌。他们没有醒转,或许这样比较好。让渥克派人下来帮助他们,最好能够送他们回家。 苏西和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忙。 我想象着此刻夜城里所有顶级俱乐部、酒馆与商店里的景象,有钱有势之人的容貌突然衰老,并出现各式各样纵情声色以及外科手术所带来的后遗症。我可以想象他们在痛苦、震惊以及恐惧的尖叫之中恢复本来的面貌。还有什么比这更完美的复仇? “你又露出那种笑容了。”苏西道。“那种‘我刚刚基于十分正当的理由而做了一件后果严重的坏事,偏偏没有人能够证明是我干的’的笑容。” “你真了解我。”我道。“现在,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啊,对了——男爵。” “坏人。”苏西·休特道。她拉动前手握把、退壳上膛。“我要把他的护士编成一个大大的柳条人,然后把它活活烧死。” “我超爱你的思考方式。”我道。 ※※※ 我们发现一扇通往另一道楼梯间的门,仿佛直通地狱一般向下延伸。我们蹑手蹑脚地沿着水泥石阶下楼。男爵必定听见了楼上的交火声;但是他不可能知道谁胜谁负。苏西在前领路,枪口朝向前方,我则尽力维持天赋,利用心眼搜寻楼梯间的隐藏陷阱和警报器。但是楼梯间始终安静无声,就连竹护士也没有见到半个。 接着我突然闻到一股臭气。一股混杂了鲜血跟腐肉,恶心的事发生在恶心地方的浓重臭气。当我们走下最后几级台阶,面对一扇普通的木门时,这股臭气变得更加强烈。空气又湿又热,有种油腻的感觉。那是一种在冰冷的房间之中剖开尸体,鼓动的内脏暴露在外时所发出的热气。法兰肯斯坦……我默默推开苏西,拉动门上的手把。门没锁。我闪身进入,苏西紧跟在后,如同复仇的鬼魂一般安静无声。 我们身处一间宽敞的石室,在岩床之中直接挖凿而出。墙壁和天花板凹凸不平,崎岖的地板上铺着许多血迹斑斑的衬垫。光秃秃的灯泡垂在锈蚀的长锁链下,为整间石室提供冰冷无情的照明。石室角落存在着阴影,但是完全不足以掩饰发生在这里面的惨剧。许多搁板桌并排而立,每一张桌上都躺着一具人类尸体,或是尸体残骸。被解剖的男男女女,以及惨遭截肢的肢体。白色的肋骨在暗红色的肉块底下若隐若现。成堆的内脏在冰冷的空气之中闷出蒸气。所有尸体都被皮带紧紧绑在桌上。这表示他们是在还没死亡的情况下惨遭解剖。 男爵再度投入最初的外科实验。法兰肯斯坦,活生生的解剖刀之神。 他站在石室的另一边,乳白色西装外还加了一件血淋淋的屠夫围裙,弯腰看着面前桌上的尸体。对方曾是个年轻的女人,不过此刻已经看不太出来了。男爵抬头看到我,大吃一惊,举起手中尚在滴血的解剖刀。我们打扰了他的研究。 “出去。”他道。“你们不能待在这里。我这里的研究非常重要。” “这里不是手术室。”我道。“这是一间屠宰场。” 他挺直腰身,然后十分小心地将解剖刀放在女人的尸体旁。“不。”他冷静地道。“屠宰场是属于死亡的地方。这是一间致力于生命的工作室。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泰勒先生。我的工作就是要击败死神,让祂的受害者逃脱祂的掌握。我在死去的血肉之中注入生命,完全都是出自于我自己的努力。你绝对想象不到我在人类的身体之中见识过多少奇迹与荣耀。” 他走出桌子后方,面对苏西和我,拿出一块破布,擦掉手中的鲜血。“请试图了解并且体会我的苦心。我早就已经不局限在复制自然的层面之上了。如今我是在追求提升自然。我只使用最完美的器官,利用几个世纪的时间所磨练出来的手术技巧,重新塑造这些器官。我……化繁为简,去除所有不必要的细节。利用这些完美的器官,我制造出一个全新的产物——一个各方面都处于完美状态的活体生物。我看不出任何他不能长生不老、永恒存在的理由。我浪费了许多时间才终于了解……关键在于不能使用尸体,而要使用活人!从他们身上采集我所需要的部分——最新鲜、最有活力的组织!” “多少人?”我疾言厉色地打断他。他那种肯定的语调之中几乎带有一种催眠的效果。 “我不了解。”他问。“什么多少人?” “多少受害者,你这个浑蛋!有多少好男好女死在你的手中,只为了你那只天杀的完美怪物?” 他脸色一沉,为了我在听完他精心解说后依然不能体会他的苦心而愤怒。 “我真的不知道,泰勒先生。我并没有数。为什么要数?重要的是他们的器官。他们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夜城里随时有人失踪,根本没有人关心。” “他关心。”苏西突然说道。“这也是我爱他的部分理由。他会连我的份一并关心。” 男爵神色不定地看向她,然后将注意力转回我的身上。“进步总是需要付出代价,泰勒先生。人必须牺牲才有收获。而我所牺牲的就是他们。”他比了比所有桌上的尸体,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我就是喜欢观众。我承认这是一个缺点,这种需要透过解释来为自己辩解的需求……但是我认为我已经说得够多了。没猜错的话,乔安·泰勒跟史蒂芬·休特不会一起过来听了?” “不会。”苏西道。“他们在碎片之中安息。” 男爵耸肩。“没有关系。我的护士还在。” 他弹了弹手指,一整支竹护士军团自墙面上浮现,突然进入现实,占满了我们跟男爵之间的空间。它们迎上前来,竹手抓向苏西和我,但是这一次我早有防备。我一直都在等待它们。我自外套口袋中取出一颗火蝾螈蛋,一把捏碎,然后丢入竹护士之间。火蝾螈化为一片火海,当场吞噬了十几个竹护士。黄色的火舌高吐,随着竹护士前后奔走,以及胡乱挥舞的手臂而迅速延烧。没过多久,整间石室就躺满了微微颤抖的燃烧躯体,墙面上闪耀着仿佛来自地狱般的光芒。苏西和我早已跑回门口,只要情形不对随时开溜,但是男爵受困在另一边的墙壁之前。他绝望地看着竹护士撞上搁板桌,将它们掀倒在地、一并烧毁。到最后,他别无选择,只能大叫咒语,撤销控制它们的法术。竹护士瘫倒在地,身体持续燃烧,不过再也没有任何动静。火焰燃烧的声响在寂静之中听来异常清晰。 苏西和我再度回到石室里,小心翼翼地避开满地焦竹。男爵严肃地打量着我,脸上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忧心,一副就是有王牌还没亮出来的样子。 “等等。”他道。“我确定我们可以坐下来讲讲道理。” “我很确定我们不行。”苏西道。 “你们一定要见见我最新的发明。”男爵道。“看看我的研究成果。怪物,站起来!让他们见识见识!” 角落的黑暗阴影中突然传出骚动,一只怪物缓缓起身。它一直都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完全没有任何动静,所以我们都没发现它。苏西立刻移动脚步,将枪口对准慢慢走入光线之下的怪物。它具有十分美丽的外表。身材修长,毫无瑕疵,赤身裸体,比我们所有人都高出一个头,身体比例完美,完全看不到任何疤痕或针线缝合的迹象,感谢现代手术技巧。它的五官同时具有两种性别的特征,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卓然出众的优雅气息。 我第一眼看到它,就打从心里讨厌起它。这怪物……不太对劲。或许只是因为它的举止不像人类,因为它的脸上不带任何人类的思想以及情绪。看着这个怪物,我突然有种被蜘蛛突袭的感觉。一种出自本能的冲动,让我只想要出手攻击这个绝不可能激起好感的怪物。 “是不是很不可思议?”凡·法兰肯斯坦男爵说着,走过去伸出大手搭在怪物赤裸的肩膀上。“雌雄同体,当然。可以自我修复、自我繁衍,具有永生不死的潜力。” 我没看见乳房或生殖器,但是他既然说了我就信。“这一次你用的是谁的脑袋?”我终于问道。 “我自己的。”男爵道。“至少,是将我的记忆下载到一个完全清空的脑袋之中。电脑将我的研究带往一个全然不同的境界。你看得出来吗,泰勒先生?就算你在这里把我杀了,我的研究还是会继续下去。从各方面来说,我算是能够继续存在下去。” 他温柔地轻拍怪物的肩膀。怪物转过完美的脑袋,若有所思地凝望着他,接着将完美的手掌放在男爵的脸上,当场将他的脑袋自肩膀上拔了下来。尸体瘫倒在地,不断抽搐,颈部断口喷出大量鲜血,怪物则将男爵松垮的面孔提在自己面前。男爵的双眼依然转动着,嘴巴也还是持续蠕动,但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如今既然我存在了,你就是多余的了。”怪物对着男爵逐渐失去生气的双眼说道。它的声音如同音乐;恐怖的音乐——没有流露丝毫人性。“我拥有你的一切知识、一切技巧,你对我来说还有什么用处?没错,你创造了我。我知道。你认为我会心存感激吗?” “我真不敢相信他没有预料到这一幕。”苏西道。 怪物直视凡·法兰肯斯坦男爵的双眼,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的创造者再也看不见任何事物,然后将脑袋抛到一旁。接着它一脸严肃地缓缓转身,打量着苏西和我。 “男爵这个地方弄得还不错。”怪物道。“我想我应该接手来做。” 我摇头。“不可能。” “你无法阻止我。”怪物道。 苏西朝向它的胸口近距离开枪。子弹将它的胸口打掉一半,冲击的力道逼得怪物向后退开。但是它并未因此倒地,当它恢复平衡之后,大范围的伤口已经开始自我修复。怪物嘴角一扬,露出一个类似人类微笑的嘴形。 “我的创造者将我制造得很好。这是他一辈子最好的作品。” 我启动天赋,寻找固定这个怪物身体各部分的连结,但是根本没有这种东西。男爵并未使用科学或魔法的方式拼凑他的怪物,一切都是出于数个世纪以来所磨练出来的专业手术技巧。我关闭天赋,看向苏西。 “我们必须采用麻烦的手段来解决这个家伙。你准备好弄脏你的双手了吗?” “随时都可以。”苏西·休特道。 于是我们一人拿起一把解剖刀,将怪物击倒在地,然后一刀一刀地将它碎尸万段。它不断挣扎,不断尖叫,到最后我们必须一块一块地将尸块烧掉,才能阻止它们继续蠕动,但我们毕竟还是把它解决掉了。 <hr /> 注释: 第二章 跟约翰和苏西一同在家 在渥克的人马抵达之前,苏西和我就待在病房,和刚苏醒过来的病患说话,尽我们所能地安慰他们。好吧,大部分都是我在说话跟安慰。苏西并不是一个擅长与人相处的人。基本上她只是站在门口,手持霰弹枪,让病人们知道没有人能够继续骚扰他们。很多人都十分茫然,更多人处于各种不同程度的惊吓状态。肉体上的伤害或许已经反转了,但是你不能期待经历过如此长久的折磨不会在灵魂上留下任何伤疤。 有些人彼此认识,因此聚在同一张床边,拥抱彼此,宽心哽咽。有些人对所有人心生恐惧,包括苏西和我。有些人……说什么也醒不过来。 渥克的人马会知道该怎么做。他们十分擅长处理因为某人的阴谋破败而遗留下来的残局。他们会帮助这些人,确保他们安然无恙地回到属于自己的空间。到时候他们就会关闭时间裂缝,然后向财神购物中心追讨一份巨额罚金,惩罚他们竟然会犯下遗漏掉一道时间裂缝的错误。如果人们没有能力处理好他们的时间裂缝,他们就不应该拥有它们。渥克的人马……可以办到所有我办不到的事。 当苏西和我终于离开保证焕然一新会馆时,波西·达西已经在外面等着我们。他上好的服饰看起来十分邋遢,双眼哭得红肿不堪。他怒气冲冲地对我冲来,不过在苏西随手将枪口对准他之后便停下脚步。他用力握紧拳头,凄凉地对我怒目而视。 “你做了什么,泰勒?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查出事情的真相,阻止一切继续发生。”我道。“我解救了很多无辜者……” “我不在乎那些家伙!他们关我什么事?你对我的朋友做了什么?”他一时之间泣不成声,双眼紧闭,试图阻止眼泪不断流下。“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世代最美丽的男女变成一群老巫婆跟痲疯病患!他们美丽的容颜衰老龟裂,皮开肉绽。他们头发脱落,背脊弯曲,他们哭喊,狂吼,尖叫,在夜色之中疯狂逃窜。我看见他们身上满是腐败的伤口跟烂疮!你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 “我很抱歉。”我道。“但他们都是自食恶果。” “他们是我的朋友。”波西·达西说道。“从我这么高开始就已经认识他们了。我并不希望看到他们这个样子。” “波西……” “不要妄想我会付钱!”波西近乎歇斯底里地道。接着他转身就走,依然无法停止哭泣。 我任由他离开。我了解他的心情,起码了解一部分。有些案子就是会在结案之后让所有人都不好过。于是苏西和我就这么回家了。 ※※※ 基本上,夜城没有市郊。不过还是有些地区的治安比其他地区来得好,可以让人不受干扰地过日子。不是有大门管理的小区,因为大门没有办法阻挡会受夜城吸引而来的猎食者;而是利用魔法屏障、能量力场,加上条件非常良好的共同防御协议保护的那种小社区。况且,如果没有能力照顾自己,你就不应该住在夜城。苏西和我住在一间小巧舒适的独栋房屋里(楼上三个房间,楼下三个房间,屋顶向两旁倾斜的那种),位于一处高级宁静的住宅区里。光是住在那里,我们就让附近的房价狂跌,但是我们尽量不去担心那种事情。本来我们屋前有一座小花园,不过由于苏西和我都不爱园艺,所以搬进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挖开花园,埋入地雷。我们不喜欢访客。事实上,地雷大部分都是苏西埋的,我只是多挖了几道陷阱,并且在空中架设几个飘浮诅咒,以表示我并非完全漠不关心。 我们的隔壁邻居是一个名叫永恒者葛斯的时间旅行冒险家,一个住在缩小比例诺曼古堡里的北欧壮汉,古堡外还有专属的石像鬼,每到求偶季节就吵得我们睡不着觉;另一边的邻居来自未来,名叫莎拉·金当,是个外貌冷酷的黑发外星人猎人,住在一座依稀看得出有机外观的混合体中,显然只要她能够找到正确的零件加以修复,这玩意也可以当作太空船来使用。 我们从来不曾讨论成立小区互助会之类的事。 苏西和我分住不同楼层。她住一楼,我住二楼,其他设施我们共用。我们相敬如宾,尽可能多花时间与对方相处。这对我们两人来说都不容易。我这一层的摆设非常传统,甚至带有一点维多利亚年代的风格。那个年代十分注重舒适的环境与生活情趣。那天晚上,我平躺在我的四柱卧床中央。鹅毛床垫让我深陷其中,却又能提供良好的支撑。有些早上苏西必须用铁撬才能把我挖下床。相传伊莉莎白女王曾在出巡时睡过这张床。依照我买这张床的价钱来看,她最好是曾在床上翻筋斗。 石壁炉里的火堆发出细微声响,提供足够的暖意趋退窗外的寒风。火炉里的木材上施有一道简单的墨比斯法术,永远不会有烧光的一天,所以火炉的火也不会熄灭。卧房有一整面墙壁都是书柜,大部分都是赞恩·葛雷以及路易斯·拉莫的西部作品,以及一大堆我非常喜爱的约翰·克里希的惊悚小说。床对面的墙壁大部分空间都被一台超大宽屏幕电浆电视所占据。最后一面墙上摆满了我的DVD跟CD,全都依照字母顺序排列,苏西对此一直颇有微词。 我的卧房采用煤气灯照明。我认为这种光线比较友善。 一张手工细致的波斯地毯占据了地板上大部分的空间。传说它曾是会飞的魔毯,但是由于已经没有人记得启动咒语的关系,所以现在它只是一块普通的地毯。只不过当我站在上面的时候必须小心不要乱说话。房中零星摆放了各式各样这些年来我所收集的小物品,通常是某件案子的部分酬劳甚至是全部酬劳。几样据说是强力法器的东西、几样具有历史意义的古董,以及一大堆有朝一日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变得极具价值或是很有用处的东西。 我有一个会播放三十年后排行榜前二十名歌曲的音乐盒,那些歌几乎都依然是垃圾……一块雷克斯暴龙的粪便,弥封在一个玻璃瓶内,瓶外标明“当所有古老粪便都无效的时候再拿出来用”。一颗相传可以预知未来的铜头,不过我从来没有听它吐出只字片语。还有一枝放在长颈花瓶中的血红玫瑰。这朵玫瑰不需要浇水,并且会在有人接近时发出愤怒的嘶吼,所以我基本上都不去惹它。它的功用只是为这个房间增添一点色彩。 我躺在大床的毯子上,听着窗外的风声,享受舒适的暖意,突然想到回归夜城后,自己已经经历过多少风雨。就在不久前,我还试图在正常伦敦城中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只不过适应得非常糟糕。当时我住在一间早就该拆掉的大楼中的小办公室里,睡在靠墙的帆布床上。每餐都吃外带食物,并且在债主上门时迅速躲入办公桌下……我离开夜城是为了寻求安全感。因为我害怕自己会变成怪物。但是世界上还有许多比变成怪物还要可怕的事情。变味的冷披萨和过度回冲的茶包,以及心知自己没帮到任何人,就连自己也帮不了的感觉。 我再也不要离开夜城了。尽管这里充满罪恶,但它依然是我的家,我属于这里。和其他所有怪物在一起。和苏西·休特在一起,当然。我的苏西。 我在努力挣扎后跳下床,下楼去看她在干嘛。我们尽量对彼此表达爱意,但是每次都是由我主动。苏西……没有办法主动。不过话说回来,我一开始就很清楚这一点。我来到楼下,踏过花纹地毯,感觉像是进入另一个世界。苏西不是一个喜欢美化住所的人。 她这一层看起来跟她之前的家很像——乱得可以。脏乱恶心得令人发指。在我的坚持之下,这层楼已经比之前干净很多了,但是那股味道还是令我难以忍受。她的楼层弥漫着一股浓厚的女性臭味。我路过卧房时朝向里面瞄了一眼。除了地板中央摊成一团的毯子之外,空无一物。至少那些毯子还算干净。既然她不在卧房,我就继续朝客厅前进,并在进入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苏西常常会在面对突发状况时产生过度的反应。 苏西躺在她唯一的家具,一张红皮长沙发上。我问过为什么要选红皮,她说这样才看不出血迹,于是我马上停止追问任何相关问题。我进入客厅,不过她却完全忽略我的存在,只是专心看着电视机上播报的本地新闻。这间客厅随时都能令我沮丧。单调乏味,空洞无比。光秃秃的木板地,光秃秃的泥灰墙,墙上只挂了一张黛安娜·瑞格在复仇者影集中扮演艾玛·皮尔太太的真人比例海报。苏西在海报下方以潦草的字迹写上“我的偶像”四个大字,看起来很像是干掉的血迹。 她的DVD在墙边堆成一叠。李小龙和成龙的电影,看烂掉的“逍遥骑士”和玛莉安·费丝佛所主演的“机车女郎”。她还非常喜爱詹姆斯·卡麦隆的“异形第二集”和两部“魔鬼终结者”。外加一大堆罗杰·寇曼的“地狱天使”系列电影,不过苏西宣称这一系列都是喜剧。 她身穿最喜爱的“克里欧派特拉·琼丝”汗衫以及蓝色牛仔裤,一边懒洋洋地搔着露出来的肚皮,一边吃着桶装炸小卷。我在她身旁坐下,两人一起看着当地新闻。美艳到了极点的新闻主播正在报导夜城下水道工人集体罢工事件,工人的诉求是要配备更大根的火焰发射器甚至是火箭筒。显然在下水道里出没的大蚂蚁即将变成一个棘手的问题。 下一则新闻是关于一个原先不受时间裂缝影响的地区突然开启了一条时间裂缝,而“极度危险运动俱乐部”的会员此刻已经蜂涌而至,争先恐后地想要成为第一个看见裂缝另一边景象的人。没有人打算阻止他们。在夜城,我们都深信人们应该可以自主选择下地狱的方式。 最后,一名德鲁伊狂热恐怖分子挟带了一颗以槲寄生包覆的随身核弹进入夜城。幸运的是,他准备了一长串打算在引爆前提出的要求,不过还没念到一半,渥克就已抵达现场,对该名德鲁伊施展“声音”的力量,迫使他一口一口地吃掉那颗核弹。人们已经开出赌盘,赌他在死于钸所引起的消化不良前可以吃到什么程度。 苏西伸出左手,轻轻放上我的大腿内侧,目光并没有自电视屏幕上移开。我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地,但是她几乎立刻就缩回手掌。她很努力尝试,但是她没有办法忍受被人触摸,或是以友善的方式触摸他人。她小时候曾遭亲生哥哥性侵,心灵受到极大的伤害。本来我一定会亲手干掉那个浑蛋,但是苏西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抢先一步。我们正在一步步慢慢克服这个问题。但是目前而言,这就是我们最亲密的接触了。 所以当她刻意放下炸小卷桶,转身面对我,双手搭上我的肩膀时,我感到有点惊讶。她把脸凑到我的面前。我的嘴唇感受到她稳定的呼吸。她脸上依然是那副冷酷自制的神情,但是我可以透过肩膀感觉到她掌心之间逐渐增强的紧张,以及为了这个小小的动作而必须凝聚的强大意志力。她突然抽回双手,转身背对我,重重摇头。 “没关系的。”我道。因为这种情况下总得说点什么。 “不会没有关系的!永远都不会没有关系!”她依然不肯面对我。“如果我不能碰你,怎么可能爱你?” 我将双手移动到她的肩膀上,轻轻抚摸她,然后转过她的身体来面对我。她在我的触碰之下全身紧绷,但是依然努力配合我的动作。她目光坚定地凝视我的双眼,然后挺身向前,将我压在沙发上。她双手顶住我的胸口,发狂似地亲吻着我。她亲到自己所能容忍的极限,然后撑起身体向后退开。她跳下沙发,远离我身旁,双手紧紧拥抱自己,仿佛害怕身体分崩离析。我不知道能说什么,或是能做什么。 所以我十分庆幸门铃刚好在这时响起。我走过去开门,只见门外站着的竟是渥克本人。夜城的管理者,从所有可能的方面来讲都是他在管理。他是个短小精悍的仕绅,一身整齐的西装,外加一条老学究领带、圆顶帽,以及折迭伞。任何这种打扮的人都会被误以为是某个平凡无奇的公务员,是政府机器里的一个小齿轮。但是只要看见他那双冷静深邃的眼睛,你就会立刻发现他有多危险,或是可以变得有多危险。渥克掌握了夜城居民的生杀大权,而这一点完全表现在他的外表之上。他对我露出轻松的微笑。 “好吧,”我道。“这真是……意想不到。我不知道你会亲自造访别人家。我甚至不确定你知道我们住在哪里。” “我知道所有人的所在位置。”渥克道。“这是我的工作。” “我忍不住好奇,”我道。“你是如何透过我们专门为了对付狗仔队而布置的地雷、陷阱以及变形法术?” “我是渥克。” “你当然是。好吧,你最好进来再说。” “没错。”渥克道。 我带他来到苏西的客厅。他显然也难以忍受这个地方的脏乱,但是出于教养的关系,并没有发表任何评论。他露出灿烂的微笑,对苏西轻点圆帽,然后毫不迟疑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坐在他旁边。苏西靠在附近的墙上,双手环抱胸前,目光冰冷地瞪着渥克。就算他因此感到不安,也没有丝毫表现在脸上。意外的是,他第一次没有立刻切入正题,反而和我闲话家常,始终维持礼貌,表示关心,甚至一副很高兴能和我聊天的样子,直到我忍不住想要尖叫为止。每当跟渥克打交道时,我总是在等他采取下一步行动。通常他只有在非和我交谈不可的情况下才会和我交谈——当他想要雇用我,或是除掉我,或是将我诱入致命陷阱中时。这种友善的态度……和渥克格格不入。但我还是配合他,抓准所有正确的时机点头,而苏西则是眉头皱到额头肯定在发痛。 最后,渥克说完了所有可说的闲话,情严肃地凝视着我。他有很重要的事要说——我可以感觉得出来。于是我为了坚决表达我的独立,想办法避开这个话题。 “那么,”我道。“你把会馆里的病人通通送回他们的空间了吗?” “恐怕没有。”渥克道。“最后只有不到一半的人回家。很多人在拔掉生命维持装置之后就死了,还有更多人没有办法接受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实而惊吓致死。不少人的身体和心理状况都不适合长途移动。他们在接受看护,希望未来状况可以好转,但是医生们……并不看好。” “不到一半?”我道。“我花了这么大的心力,不是为了拯救不到一半的人!” “你能救多少就救多少。”渥克道。“我的工作始终如此——能救多少人,就救多少人。” “就算你必须在过程中牺牲自己的手下也在所不惜?”我问。 “一点也没错。”渥克道。 “为什么是由你来决定谁生谁死?”苏西问。 “不是由我来决定。”渥克道。“是当权者决定。” “但是他们死了。”我道。“我们两个亲眼看到他们被莉莉丝的怪物子嗣生吞活剥。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到底是谁在指使你做事?” “新任当权者。”渥克说着,露出愉快的微笑。“这就是我来此的目的。我要你随我去见新当权者。” 我神情严肃地打量着他。“你很清楚我跟当权人物一向处不来。” “这批当权者……与众不同。”渥克道。 “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我问。 “因为走路男终于来到夜城了。”渥克道。 我挺直身体,苏西的背也离开墙壁。渥克的声音如同往常一般沉着冷静,但是有些字句本身就具有强大的力量。我敢保证客厅的气温因为这句话而当场降低了好几度。 “你怎么肯定真的是他,不是什么立志成为他的冒牌货?”苏西问。 “因为我的工作就是要弄清楚这类事情。”渥克道。“走路男,行走于人类世界的上帝之怒,从古至今力量最强大也最可怕的善良使者,终于来到夜城之中,惩罚有罪之人。城里的人不是朝向地平线逃跑,就是把自己全副武装地锁在家里,再不然就是躲在床下尿裤子。此刻所有的夜城居民都把希望寄托在新任当权者身上。” 苏西在客厅来回行走,眉头深锁,两只大拇指都插在牛仔裤的上缘。她或许是在担心,或许是在玩味这个全新的挑战。总之她并不是害怕。苏西不会害怕,不会接受任何威胁。那些东西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而且通常都是因为苏西的关系。她突然在我身边的沙发边缘坐下。尽管和我十分靠近,但仍然没有触碰到我。我发现渥克注意到这一点。他缓缓点了点头。 “各方面都如此亲近。”他道。“除了那一方面之外。”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但是他丝毫没有退缩。“你到底有没有什么不知道的事?” 他微微一笑。“多到令你无法想象。” “这件事跟你无关。”苏西道。“如果你对任何人透露此事,我就亲手把你杀了。” “你绝对想象不到已经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或是猜到了。”渥克道。“想在夜城保守秘密不是件简单的事。我只是想要表达……关心。” “为什么?”我直截了当地问。“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对你而言?除了对你宝贵的地位造成威胁之外,或是在某些过于危险或过于肮脏的任务中担任可以牺牲的资源之外,我到底算你的什么人?这下好了,突然间,你开始关心起我了?为什么,看在老天的分上?” “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渥克道。“从各方面来看都是。” 就算他这时拿出一把枪来把我杀了,也没有办法令我更加惊讶。苏西和我茫然地对看一眼,接着又转回渥克身上,但是他整个人严肃到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他微微一笑,尽可能维持尊严的形象。 “我们从来没有真正聊过,是不是?”他道。“只有偶尔威胁和侮辱对方……或是讨论一些合作的细节。每次交谈都只是短短几句,而且都有特定的主题。我们都不能和任何将来可能必须拼得你死我活的人太过亲近。但是如今情况有变,在很多方面来讲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以为你有两个儿子?”我道。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喔,是的。”渥克道。“好孩子,两个都是。我们不跟彼此交谈。我们还能谈些什么?我竭尽所能地确保他们两个以及他们的母亲不知道我的工作内容。他们不知道夜城的存在,也不知道我在这里为了维护秩序所做的肮脏事。我没有办法让他们知道。他们很可能会把我当成怪物。以前我很擅长分割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生活。两个人生,两个渥克,尽可能平均分配我的时间。然而夜城是个善妒的情妇……而曾经属于我的真实人生,理性而又健康的生活,已经为了崇高的理想而彻底牺牲。” “我的儿子,我亲爱的儿子……如今与我形同陌路。你就是我仅存的一切,约翰。我最好的朋友的独生子。我早就遗忘了那个年代对我所代表的意义,直到在莉莉丝大战中再度与你父亲重逢为止。那些年少轻狂的快乐时光……我们以为我们将会改变世界;不幸的是,我们真的改变了世界。如今你父亲走了,再度离开,而你就是我所剩下的唯一,约翰。或许就是我所能拥有最接近儿子的人了。唯一有机会了解我的儿子。” “你曾经多少次试图取我性命?”我问。“不管直接,还是间接?” “家人就是这个样子。”渥克道。“夜城就是这个样子。” 我看着他很长一段时间。 “别听他的。”苏西道。“你不能相信他。他是渥克。” “我心里浮现‘玩弄人心’以及‘情绪绑架’之类的字眼。”我道。“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渥克。” “我知道。”他冷静地道。“我认为这是中年危机的关系。” “你这样说会对我们的关系造成什么改变吗?”我问。 “没有什么不同。”渥克道。“有一天,我们还是有可能必须拼个你死我活,为了某个当时看起来绝对很好的理由。但是我这么说至少表示……我允许自己关心。关心你,关心苏西。还有不行,你没有办法拒绝我的关心。” “我们过得很好。”苏西道。“我们一直都有进展。” 她故作毫不在意地伸手搂住我的肩膀。我只希望只有我才感觉得出她的肌肉有多紧绷。 “我们来谈谈走路男的事。”我道。其他事情都可以晚点再说,等我有机会好好想想之后。“他从来不曾到过夜城。所以,为什么选在这个时间点?” “过去,夜城独特的本质能够阻挡任何天堂与地狱的使者直接干涉。”渥克道。“但是自从莉莉丝再度被放逐之后,夜城就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很多以前不可能发生的事突然间全都冒出来了。” “所以各式各样善良使者都可能出现在夜城?”我问。 “或是邪恶的使者。”苏西道。 “这个,没错,”渥克喃喃说道。“好像事情还不够复杂一样……” “尽管如此,”我道。“走路男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决定在这个时候跑来?” “看来似乎是他不喜欢新任当权者。”渥克道。“我现在所代表的那些人。” “这才是你此行的原因!”我道。“因为他们有性命危险,你也是!” 渥克微笑不语。 “他们是谁?”苏西问。“这些新任当权者?之前那一批只是一群隐身幕后的生意人,因为拥有夜城中大部分的资产而掌握权力。所以,现任当权者是他们的家人吗?下一代?见见新老板,跟旧老板一样换汤不换药,小心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继承人?”渥克嗤之以鼻。“想得美。我们已经跟那些人完全切割了。我让他们见识夜城的真实状况,他们立刻就把手中的资产全部脱手。不……夜城里某些特定的人物为了这个地方的福祉而齐聚一堂。基本上,如今的夜城坚决走出自己的道路。” “谁?到底是谁?”我问。“这些自封的新任当权者究竟是些什么人?我认识他们吗?” “认识几个,当然。”渥克道。“他们全都认识你。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你怎么能够听命于夜城里的人?”我忍不住心里的好奇。“你向来毫不掩饰你对我们的厌恶。你总是说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用一颗核弹彻底解决掉这一整场怪物秀。” “我老了。”渥克道。“我认为这些新任当权者或许有可能从内部做起,引发夜城真正的改变。我希望在我死之前能见到那一天。现在,随我去见新任当权者。听听他们的说词;了解他们的想法。趁着走路男找出他们的下落、把他们全部杀光之前。” “但是他们想要我和苏西做什么?”我问。 渥克扬起一边眉毛。“我以为这个答案很明显。他们希望你运用天赋找出走路男,进而找出一个阻止他的方法。要走了吗?” <hr /> 注释: 第三章 一点也不融入冒险者俱乐部 我跟渥克在目光完全没有交流的情况下,站在门外这片曾是花园的空地上,等待苏西设定防御系统。苏西总是喜欢启动隐藏式炸药,拔掉隐藏式武器的保险,确保所有愚蠢到想趁我们不在家时闯空门的人能够得到应有的严重伤害或是死亡。曾经有一名非常专业的窃贼排除万难来到前门,结果被门给吃掉了。那件事情过后,我家的信箱足足吐了好几个礼拜的人骨碎片。 我还在想渥克说的那些话。“你是我的儿子,从各方面来看都是。”你不能在闲话家常的时候突然丢下这样一颗情绪炸弹,然后期待对方能够一如往常地继续跟你聊天,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除非你是渥克,我想。那个冷静沉着、铁石心肠的政府官员,因为不相信其他人能够做好这个工作,所以才出面掌控夜城的人。一个永远另有打算,从来不像表面那么简单的男人。这一次他说的是实话吗?与渥克打交道,不到最后关头绝对无法分辨他是说真话还是假话。那么我对他有什么感觉,在这么多年的相处之后?他永远都隐身在我的生活之中,有时候帮助我,有时候观察我,有时候派出走狗来追杀我。他曾经多次想要置我于死地,但是我从来不把那些当作私人恩怨。对渥克而言,一切都只是公事公办。 我尊敬他。有时候甚至很敬佩他,不过是在远方默默敬佩。然而你不可能喜欢渥克。他不会让你有机会喜欢他。他从来不让任何人亲近得足以认识真正的他。 苏西用力甩上前门,念诵最后几个启动咒语,接着我领头踏上安全的路径,穿越布雷区。渥克神态自若地走在我的身边,将他的折迭伞当作拐杖一样摇晃。典型的渥克。就算放把火烧掉他的老学究领带,依然没有办法影响他僵硬的上唇。渥克是个各方面都十分传统的男人,并且对此感到自豪。对他这种人来说,家人具有很大的意义。因为他们的生命中除了工作,就只剩下家人。 我们来到安全的街道上后,渥克立刻自背心口袋中取出金表,然后严肃地朝我看来。 “我即将跟你们分享一个我的大秘密,约翰,苏西。看仔细了,我可不会随便跟人分享这个秘密。那么,基本上,时间裂缝不会平白无故发生。好吧,事实上,它们的确会平白无故地发生,突如其来,强大猛烈,一转眼就占据了附近所有空间。这些可恶的裂缝总是突然出现在最不需要它们的地方,造成所有人的麻烦……但是,它们的出现存在着一定的模式,并非无迹可寻,而有些人已经学会掌握它们。像是财神购物中心……” “就像我们在法兰肯斯坦的地窖里找到的那道裂缝。”苏西道。她打定主意不要被忽略。 “是呀,没错。”渥克道。“他们为了自我利益而研究出稳定时间裂缝的方法。前任当权者则是为了私人的目的而学会控制时间裂缝。前任当权者并不只赐给我‘声音’的力量——他们还赐给我这个。”他比了比手中的金表。“一道携带式时间裂缝。通往任何地点的门户,不管是在夜城以内还是以外的地方。为了让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出现在任何地方。有时候甚至可以抢先抵达现场。” “这解释了不少事。”苏西道。 “真没想到。”我看着那只金表道。我曾经见过渥克手持那只金表不下百次,从来没有想过它竟然会有如此奇特的功能。典型的渥克,总是喜欢将秘密隐藏在最显眼的地方。 “我让你们得知这个秘密,是因为我们必须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前往我们的目的地。”渥克道。“我希望两位不会将这个秘密泄露出去?” “喔,没问题。”我愉快地道。“我一定会保守秘密,直到我需要用它来威胁你的时候。那么,我们要去哪里?” “上城区。”渥克道。“讲明确一点,俱乐部之地。冒险者俱乐部。所有路过夜城的伟大英雄、侠士以及冒险家前往歇脚的高级场所。历史上大部分的英雄都曾去过那里。” “为什么不去伦狄尼姆俱乐部?”我问。“它比夜城里所有俱乐部都要历史悠久,制度完善,奢华无度,而且一直以来都是真正权威人士的根据地。” “一点也没错。”渥克道。“跟旧秩序太密不可分了。新任当权者想要与所有传统的方式彻底切割,打从一开始就清楚地表明他们的立场。所以他们选择了冒险者俱乐部。” 他不经意地拨弄位于表侧的金表链,表盖随即飘起,露出其下一道深不见底的黑暗。这道深邃的黑暗不断吸引我的目光,直到我感觉像是站在无底深渊的边缘、随时有可能坠落谷底。接着黑暗突然飞升,淹没我们的肉体,随即再度坠落,我们立即出现在别的地方。 ※※※ 上城区是全夜城最高级的地区,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在此出没。最奢华也最刺激的夜店,最昂贵的酒吧跟餐馆,还有那些你一辈子都不会指望遇见的最有钱、最有名、最有权以及最自认了不起的人物。而俱乐部之地就是上城区所有尊荣华贵、会员独享、贱民止步的高级俱乐部密布的地方。这里有各式各样为了迎合人类一切欲望、热情以及瘾头而建,高雅又低调的建筑。有些俱乐部几乎和夜城一样古老,其他的则随波逐流,如同蜉蝣般来来去去。但是它们全都拥有一个共同点。只有收到邀请才能入会。平民百姓不必痴心妄想。 渥克带领苏西和我穿越拥挤的街道,所有人都主动让路给我们走。有些人是因为认出渥克而让路,有些是因为认出我,不过大部分都是因为苏西,就算只是在考虑晚餐要吃什么,她也是一副极端危险的样子。渥克对许多有权有势的路人点头打招呼,所有人都满脸敬意地点头回应。他是属于他们的一员。苏西和我肯定不是。不过他们还是主动远离我们。基本上,我觉得这样也好。 我将注意力放在沿路经过的众多俱乐部之上——有些声名远播,有些声名狼藉;有些以极度色情号召,简直到了荒淫猥亵的地步。这些都是可以在朋友面前炫耀的店名,也是可以把敌人气得直跳脚的店名。会员独享俱乐部是传统校友会的终极延伸,世界上所有重大的决议都是在这些俱乐部的私人包厢中达成。当然是在享用最顶级的酒精毒品,纵情声色的情况下所做出的决议。你来这种俱乐部,就是为了关起门来尝试所有在公开场合绝对不敢宣之于口的事物,体验那些你的家人跟朋友绝对无法认同的娱乐。 比如说卡利古拉俱乐部,专门让人探究欢愉与痛楚的极限,接触感知的终极形式的场所。或是死亡俱乐部,专门提供不死怪物聚会的地方。僵尸、吸血鬼、木乃伊,以及不少法兰肯斯坦家族的产物(俱乐部座右铭:我们属于死亡)。蓝鹦鹉俱乐部是为了夜城的赏鸟人而设。喔,没错,夜城也有赏鸟人。你绝对无法想象这里有多少怪异的鸟类品种出没,世界各地的赏鸟人都会前来夜城欣赏这些既古老又稀有,其他地方绝对看不到,甚至几乎不可能出现在人世的鸟类。从嘟嘟鸟到翼手龙,大鹏鸟到传说中的欧沙鲁鸟。但是没有鸽子……夜城没有任何鸽子;或至少,再过不久就要没有了。有东西在猎食鸽子。 还有异教徒之地,专为想要磨练战技的蛮族战士而设的场所;而位于异教徒之地隔壁的就是冒险者俱乐部。这间俱乐部比其他所有俱乐部的年代加起来还要久远,传说最初的冒险者俱乐部成立于公元六世纪,一直以来都是英雄闲暇时前去饮酒作乐的场所。你或许认为真正的英雄绝对不会出现在夜城这种地方,但是他们总会被夜城的名声吸引而来,或许像是飞蛾扑火,而冒险者俱乐部就是他们在夜城聚集的场所。想要进去并不容易。事实上,光是想要通过门房就是一项刺激的冒险任务。我想大概需要杀死一只食人魔并且解救一名公主才能够借用他们的厕所吧。 尽管如此,传说所有历史上值得一提的英雄人物,都曾走入这间俱乐部的大门。为什么?或许因为夜城就是任何英雄一辈子所能找到最大的挑战,圣母峰等级的那种挑战,不敢接受这项挑战的人绝对不配自称英雄。我之所以听说过这间俱乐部,是因为我的朋友朱利安·阿德文特在两个不同的年代里都是这家俱乐部信誉良好的会员。在他身为世界上最伟大的英雄跟冒险家的维多利亚年代,就已经是这里的会员了;而当他穿越时间裂缝出现在一九六○年代的夜城之后又再度入会。朱利安是个好人,广受世人尊重;我打算一有机会就抬出他的名号,沾点他的光来博取他人的尊重。 我把这些想法都告诉苏西,但她只是耸耸肩。她从来不在乎受不受人尊重这类的小事。 “朱利安并非这间俱乐部资格最老的会员,是不是?”她问。 “差得远了。我想这项荣耀应该属于汤米·方脚所有。当然,他是个尼安德塔人。” 渥克带着我们直接来到冒险者俱乐部的门房前。门房身材高大壮硕,不可一世地站在紧闭的俱乐部大门前。传说他是剑齿虎人,而根据他的体格判断,我强烈倾向于相信这个说法。他在渥克面前让道,就像所有人一样,紧接着又以极端冷酷的目光打量苏西和我。苏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而他竟然脸色一红,当场把头偏开。 “他喜欢你。”我对苏西严肃地道。 “闭嘴。”苏西道。 “他喜欢你。他是你专属的门房朋友。” “我手里有枪。” “从来没有见过你手里没枪的时候。” “孩子们,孩子们,”渥克喃喃说道,带领我们进入装潢华丽的大厅。“请不要丢我的脸……” 我立刻决定为了捍卫做人的原则,要在第一个印入眼帘的盆栽里撒尿,但是我很快就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吸引。冒险者俱乐部的内部装潢就如我想象中一样壮观。俱乐部主厅全都采用亮面的木框墙壁、上蜡的地板,以画像与吊灯装饰,搭配许多富丽堂皇的古董家具。到处都有熟悉的面孔走来走去,或是聚集在奢华的包厢中高谈阔论,或是在俱乐部的私立图书馆中查阅皮制封面的俱乐部史,或是向其他人吹嘘他们最近的英雄事迹。 钱德拉·辛恩,怪物猎人,以及禁卫军珍,恶魔杀手,正在图书馆里讨论新的追踪技巧。当我路过图书馆门口时,他们完全忽略我的存在。珍身上穿的还是那套战斗迷彩装,根据之前的亲身经验,我知道那套衣服上散发出浓厚的硝烟、鲜血以及硫磺的气味。因为那套衣服就是会沾染上这些味道。她参与过过去二十年中发生在所有时间轴与空间里的大型恶魔战役,尽管这些战役输赢各半,但她依然是个真正的专家,任何认识她的人都对她抱有无比的崇敬与恐惧,特别是当她几杯黄汤下肚之后更是如此。 钱德拉·辛恩身材高大,肤色黝黑,气度恢宏,有着世故的个人风格,以及令人赞叹不已的黑胡须。他身穿一套英国殖民年代全盛时期的贵族华服,高级丝绸,头上包了一条纯黑的包头巾,头巾上镶有一颗我这辈子见过最大的钻石。钱德拉怀抱着无与伦比的热情在印度半岛附近狩猎怪物。他的战利品展示墙堪称世界奇观。依照他的说法,他这么做都是为了保护无辜民众的安全,但我认为他纯粹只是喜欢猎杀怪物。 好吧,谁不喜欢? 渥克把苏西和我丢在吧台,自己上楼去跟新任当权者宣告我们的到来。我没有抗议。我觉得自己可以先来上几大杯酒,再多加更大一杯酒来当作醒酒剂。吧台本身壮丽非凡,我实在忍不住要佩服。冒险者俱乐部不惜成本打造出一个让所有凡人羡慕的舒适环境,只要是你想得出来的奢华设施这里都看得到。吧台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以上好的红木以及光滑的玻璃与水晶雕刻而成,其上摆满来自世界各地的顶级饮料,随时准备让杀得口干舌燥的英雄人物点用。苏西,一个一辈子从来不曾为任何事物动容的人,大剌剌地走到吧台前,点了一瓶庞贝琴酒,然后挂在渥克的帐上。我晃到她的身边,研究着吧台上展示的酒瓶,然后点了一杯放目所及最贵的重量杯白兰地,也是挂在渥克的帐上。当内在灵性开开心心地接受款待之后,我背靠红木吧台,仔细打量起附近的酒客。 吧台附近零星站着十几名男男女女,身穿来自各个不同年代的不同服饰,全都专心一意地跟同伴聊天,完全没有理会我和苏西。于是我决定也刻意忽略他们,仔细研究起装饰吧台的展示品、标本以及画像。吧台后面的墙壁挤满了赫赫有名的古早会员的画像。席恩上将,救世肯恩,朱利安·阿德文特,欧文·死亡潜行者,这些人风格迥异、年代不同,看起来很不搭调。吧台上摆了一大堆令人印象深刻的战利品。 一只豹人的影子,被镶在一大片透明树脂之中。一颗空心的外星人头颅,被当作烟灰缸供人使用。一个来自黑色珊瑚礁的不知名怪物,被人做成标本镶在吧台上。一颗燃放着永恒之火的恶魔脑袋,不少俱乐部会员拿它来点烟。在比较远的一面墙上,冒险者俱乐部骄傲地展示,真正的葛伦德尔怪物经过风干处理保存下来的手臂。显然是贝武夫本人捐给俱乐部的(就说了,这间俱乐部建于公元六世纪)。 大部分的著名英雄都很开心地假装无视苏西和我的存在,但是有两名勇敢的冒险者还是刻意走过来和我们打招呼。奥古丝塔·穆恩是一名专业的纠纷调解者,同时也是著名的超自然威胁处理员。她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女性,外表给人一种应该在伦敦近郊经营女子精修学校的感觉。奥古丝塔为人海派,讲话大声,以毫不在意他人眼光闻名。她身穿一套花呢套装,就像个老处女的姑姑,左眼上方塞着一片单片眼镜。她随身携带一根很粗的银顶手杖,而且很喜欢借着拿手杖戳人来表达自己的立场。奥古丝塔和我热情地握手招呼,伴随一阵愉快的笑声,声音大得足以震摇家具。她懂得拿捏分寸,只对苏西点了点头,而苏西也以点头回应。奥古丝塔开心地耸耸肩。 “你来这里干什么,约翰?我以为以你的品味不会出现在这种低级场所呢。自从他们开始放我们这种人入场之后,这间俱乐部的水准就直坠而下了。嗯?嗯?一堆个性拘谨的老古板,根本不懂得如何享受快乐时光。昨天来了一个叫作查尔斯顿·蓝刃的家伙,听人家说他是一个真正的狠角色,但是当我把他困到墙角,问他有没有兴趣和我玩玩的时候,那家伙简直当场就要吓昏了。” 她再度哈哈大笑,十分豪迈爽朗的笑声,只带有一点点威胁的意味。“你有听说我最近那段冒险故事吗?很有趣的经验,而且那天的天气十分适合出门走走。我当时跑去康瓦耳散心,欣赏风景,顺便吓吓当地人,结果却听说古老神祇潘又打算降临人间。好吧!我可不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是不是?这年头,要是跟那些现代高科技英雄提起潘的名字,他们都只会想到一个喜欢抽烟斗、脚毛很长、特别钟爱处女的羊角怪。不,不,‘惊慌’这个字就是从潘的名字演变而来的。祂本是原野之神,喜欢无缘无故地造成人类的恐慌。好吧,我想,又到了该我活动活动这身老骨头的时候了,于是我循线追查,到处找人询问此事。” “我没花多少时间就查出了谣言的起源。那是一间小村庄的教堂,距离地之角不远。基本上是一栋诺曼式建筑,但是屋况不佳,如果不是墙外爬满藤蔓,只怕早就坍塌了。总而言之,很久以前当地人曾经抓了一头可怕的怪物,并且将其囚禁在教堂地底下的一道空间陷阱里,准备利用它来对抗杀人越货的挪威人。只不过,当然,恶名昭彰的维京人始终没有将势力范围扩张到这么南边的区域,所以那个怪物就被留在教堂底下,逐渐被遗忘。你已经猜到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了,对不对?陷阱终于崩解,怪物已经开始舒展筋骨,准备逃狱。当地人感应到怪物逃脱与复仇的想法,整座村落人心惶惶,却没有人知道是为了什么。” “于是我闯入教堂,踢开陷阱,放出怪物,然后好好把这个肮脏的东西教训了一顿。其实我是在帮它解脱,可怜的老家伙。旧世界的怪物在这个年代里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你是怎么杀它的?”我问,纯粹是出于专业上的好奇。 她脑袋向后一仰,再度发出可怕的笑声,一边挥舞手杖一边说道:“用这玩意把它扁死,老家伙!受祝福的橡木搭配纯银握柄,最适合用来殴打各式各样的邪恶生物了。” 有些英雄硬是比其他英雄还要可怕。我转过身去,带着一股如释重负的感觉,面对另一个愿意公然和我这种人交谈的冒险家。萨巴斯丁·星坟,绰号裂痕倡导者。此人宣称他曾因为时间轴错乱的关系,而以三个不同的身分在不同的时期加入冒险者俱乐部。萨巴斯丁身材高瘦,带着一种落难贵族的气质。他脸色苍白,埋在一头浓密的黑发之下,双眼如同地狱咳出来的煤炭一般。他不苟言笑,身上那股极端忧郁的气息就像破烂外套般笼罩着他。他身穿未来造型的闪亮金护甲,护甲紧贴皮肤,时常自言自语,并且在他脑后突起一块硬梆梆的颈圈。由于经常穿梭时空,萨巴斯丁已经遗忘了自己的真实身分。我曾经在鹰风炭烤酒吧里见过五个不同版本的他聚在一起讨论他们最初究竟从何而来。他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做过许多令人叹服的冒险事迹。他显然已经精神错乱到和一袋袋狸没什么两样,而且是可能造成危险的错乱。我面带微笑,握了握他无力的手掌,然后和所有人一样,跟他说了些客套话。由于已经潦倒太久,萨巴斯丁对任何人都抱持警觉的态度。特别是对奥古丝塔,因为她总是喜欢一边拍他的背,一边好意地提出坦率的建议。或许这就是他尽可能避免跟她接触的原因。 萨巴斯丁开始讲述一个冗长而又错乱的冒险故事,但是我们都没有耐心去听他说话,于是奥古丝塔跳进来插嘴,透过她的金边单片眼镜直视我的目光。 “所以,你跟苏西是来见新任当权者的,嗯?面试,是不是?” “或许。”我道。“你对他们有什么看法,奥古丝塔?” 她嘲讽地大哼一声,将杯子里剩下的麦酒一饮而尽,然后和颜悦色地耸了耸肩。“总要有人出面管事,我想,所以为什么不让我们自己人来管,换人做做看?不过我不认为他们可以掌权多久。他们满脑子都是想要改善夜城的想法,而我们都知道这种想法会迎向什么样的道路。何况会想要管理夜城这种疯人院的人,本身必定也有点疯狂的倾向。嗯?什么?” 突然间,一个男人的身影凭空出现在我们面前,俱乐部里的所有人马上停止交谈,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此人身材矮胖,从头到脚都作黑色打扮,手指上戴了十枚外星人力量法戒,我一眼就认出他的身分。布斗格·汉穆德——强盗,小偷,或许堪称全夜城最一无是处的罪犯。他在机缘巧合下弄到这几枚外星法戒,就自认有办法利用它们来让自己成为犯罪首脑。不幸的是,这些法戒并没有附带操作手册,而他至今依然在想办法弄清楚该如何使用它们。 一发现自己并没有出现在想要出现的地方,他的双眼当场自他愚蠢的脸上凸出。他连忙甩动传送戒子,却没有办法让它再度运作。他对满屋子瞪着自己的英雄与冒险家们露出一个紧张兮兮的微笑,全身上下都透露出一种迫切需要使用厕所的肢体语言。 “啊。是的。哈啰,大家。很抱歉打扰各位,我又弄错传送坐标了。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本来是想去抢劫隔壁的异教徒之地,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好的解释,是不是?” 我忍不住微笑。“你真的挑错俱乐部了,布斗格。” “喔,狗屎,是约翰·泰勒。嗨!是呀!苏西不会刚好跟你一道吧,喔,讨厌她就在我后面是不是?我真的觉得身体很不舒服。” 奥古丝塔·穆恩狠狠地瞪着他。“我认得你,汉穆德!可恶的小毛贼!你从我的小妹爱格莎那里偷走了撒马尔罕金青蛙,对不对?” “我?你怎么会以为是我干的?反正那些青蛙又不是真金的,而我真的认为我应该离开了。” “爱格莎为了那些天杀的青蛙,整整在我肩膀上哭了一个礼拜!”奥古丝塔道。“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受不了她,但是家人就是家人。过来,你这鼠辈,我要把你毒打一顿。” 她扬起手杖,布斗格·汉穆德可怜兮兮地啜泣一声,随即抓起一枚戒子。一道防御力场突然升起,将他整个人包围在一道由闪亮能量所组成的方形空间之中。奥古丝塔以拐杖的尖端使劲戳下,咕哝一声,然后举起拐杖猛力敲击能量护盾。护盾文风不动,布斗格躲在里面,不断发出尖锐的哀号。奥古丝塔使尽全力反复攻击能量护盾,魔法的拐杖对抗科学的护盾,在空气中激起阵阵奇特的光芒。所有人都为眼前这一幕着迷。很多人已经开始交换赌金。苏西拔出霰弹枪,懒洋洋地上前一步。 “不,苏西。”我立刻说道。“重点在于‘流弹’这个字眼。这里到处都是各式各样看起来非常昂贵的狗屎,打坏东西的话一定会算在我的头上。” “作风越来越软弱了,约翰。”苏西道。但她还是将枪放了下来。 布斗格还在一枚戒子一枚戒子地试,能量护盾已经开始在奥古丝塔的攻击下出现抖动涣散的迹象。接着其中一枚戒子绽放出许多道耀眼的七彩光芒,穿透能量护盾,散入四面八方。所有人都翻身走避,但是这些光线似乎并没有对任何照到的人造成明显的伤害。不过它们的外星魔力影响了吧台附近的众多战利品。葛伦德尔断臂之上的肌肉鼓胀,巨大的拳头狠狠捶打墙壁。一套盔甲拔出长剑,一棵盆栽四下挥舞长满尖刺的枝叶,一座恶魔小雕像开始玩弄自己的生殖器。有些法器当场爆炸,有些开始熔化,有些凭空消失;还有一些开始朝俱乐部会员展开攻击。 一幅诡异的丛林画像突然活了过来,形成一道进入真实世界的门户。恐怖的吼叫声清清楚楚地传入我们耳中,伴随着呼啸的强风与腐尸的臭气。接着一团丑陋的怪物穿越这道新开启的门户,从另一个世界闯入俱乐部;一群长有蝙蝠翅膀的黑毛怪物,双眼闪闪发光,满嘴巨大的尖牙。它们在封闭的空间中四处飞窜,疯狂地咬噬着所有咬得到的东西。俱乐部陷入一片混乱,所有人都开始竭尽所能地自保。 苏西·休特随意开火,将这些恶心的怪物一枪一只地自半空中击落,弹无虚发;但是越来越多怪物穿越门户而来。俱乐部会员拿出各式各样的武器对抗这些会飞的家伙,有些甚至赤手空拳,但是对方的数量持续增加,逐渐取得压倒性优势。奥古丝塔一边挥舞拐杖,一边吟咏圣诗,鲜血与蝙蝠脑浆不断飞溅空中。布斗格在能量护盾中缩成一团,哭喊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两颗混乱骰子,拿在手中摇晃,飞行怪物当场无法察觉我的存在。我冷冷地打量四周。我从不随身佩带武器之类的东西。通常我不需要使用武器。但是我必须想办法解决此事,不然就会有人受伤。就算是最伟大的英雄与冒险家,也会有寡不敌众的时候。 禁卫军珍跟钱德拉·辛恩冲入酒吧。珍两手各持一把能量枪,以十分致命的技巧与速度击杀空中的飞行怪物。钱德拉手持一把长剑,在怪物堆中冲锋陷阵,以艺术般的流畅招式砍杀怪物。他在一片血雨之中朝混乱的中央前进,脸上始终带着愉快的笑容。 一只比其他同类体型都要大的怪物突然出现,张开大嘴狠狠咬上苏西的肩膀。她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是持续开枪。怪物咬得很紧,深入黑色的皮衣底下。我双手抓起怪物,用力将它扯离苏西的肩膀。皮衣碎裂,但是我没有看见任何血迹。怪物在我手中挣扎,翅膀激烈拍击,试图转身咬噬我的手指。我一把将它捏碎,手指深深陷入它毛绒绒的体内。鲜血和内脏喷洒而出,它到死都还在试图咬我。 我抛开血肉模糊的尸体,接着才发现混乱骰子在刚刚跑去帮忙苏西的时候掉了。我已经不再受到保护,只剩下天赋可以依赖。我躲在苏西身后,专心开启心眼。片刻过后,我找出维持门户开启的能量来源,被布斗格所意外激发的能量,接着轻而易举地找出正确的能量组合,立刻关闭了这道门户。传送门变回原来的画像,再也没有怪物从里面跑出来。 俱乐部会员花了点时间解决剩下的飞行怪物,又处理掉盔甲、盆栽,以及其他所有麻烦……接着酒吧中回归宁静,只剩下英雄与冒险家们检视伤势和调节呼吸时所发出的咒骂声。地板上满是血肉模糊的怪物尸体,华丽的地毯上到处洒满鲜血、毛发以及内脏。一个接着一个,我们全都转头看向布斗格·汉穆德。 他吞下一大口口水,然后撤下他的能量护盾。接着他双手高举过头,转身朝我看来。 “泰勒先生,阁下!拜托,我现在真的非常想要投降。喔,是的,非常肯定。拉我进监狱我会乖乖跟你走,请不要让他们杀我。” “刚刚可能会闹出人命。”我道。 “我知道,而且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都是他们的错,在这里摆了这么多好东西吸引我这种意志不坚定的小人物,那个女人干嘛那样瞪我?” “我最好的衣服上面沾了蝙蝠血!”奥古丝塔挥舞拐杖叫道。杖尖不断甩落鲜血和脑浆。“就算送去干洗,也没有办法洗干净!过来接受惩罚,你这个低级的小人。” “我想还是不要好了,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话。”布斗格道。 “法戒,布斗格。”我坚决地道。“交出来。你不能持有那些法戒。” “但是少了它们,我就不再是犯罪首脑了。” “如果不肯交出来,迟早你也会变成地毯上一滩血肉模糊的东西。” “我想你说得有道理。”布斗格道。他迅速拔下手指上的戒子,丢在我的掌心上。我严肃地掂了掂,然后将戒子收入我的外套口袋。 “非常好。”我道。“现在去角落给我坐好,乖乖等渥克来逮捕你。” “你真的以为我们会放过那个小杂碎?”奥古丝塔道。 几名俱乐部会员发出认同。我环顾四周,故意放慢动作。“他只是一个犯了大错的小人物。这件事情结束了。不要再继续追究。” “为什么不追究?”萨巴斯丁·星坟死气沉沉地道。 “因为我在罩他。”我道。“有人有意见吗?” 现场一片死寂。然后,一个接着一个,他们转过身去,开始打扫善后。因为尽管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英雄与冒险家……我却是约翰·泰勒;永远没有人知道我有多少能耐。布斗格走到角落坐下,苏西收起她的霰弹枪,我自血淋淋的地毯上捡回我的混乱骰子。奥古丝塔·穆恩和萨巴斯丁·星坟大剌剌地转身背对我,然后并肩离开。禁卫军珍站在丛林画像前,严肃地研究那幅画。钱德拉·辛恩来到我们身旁,拿出一条丝巾擦拭他的长剑。 他对我点了点头,洁白的牙齿在黑胡子底下闪闪发光。“很高兴终于有机会和你见面,泰勒先生。我听说过你的名号,当然,很高兴知道你并非浪得虚名。”他转而面对苏西,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苏西小姐,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想不到苏西竟然对他微笑。“钱德拉,最近有杀什么厉害的怪物吗?” 他发出一阵轻松愉快的笑声。“我的足迹踏遍世界各地,见识过各式各样的怪物。有些怪物我非杀不可;有些则是为了保护无辜而将其生擒;有些我只是拍张照片留作纪念。并非所有怪物都罪无可赦,如果你懂我在说什么的话。” “你们认识?”我尽量维持闲聊的语调问道。 “我帮他猎杀过几只怪物。”苏西道。“我是他在夜城中的导游。” “苏西小姐是枪法最准的神枪手。”钱德拉道。“我们合作无间。而我也希望有机会可以和你一起合作,泰勒先生。他们找你来是为了猎杀走路男,对不对?” “可能。”我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以为你只猎杀怪物。” 钱德拉·辛恩认真地点了点头。“多年来我一直在猎杀怪物,没错。我是印度锡克教徒,泰勒先生,来自旁遮普。我是族人口中的卡尔萨,也就是神圣战士。我对抗黑暗势力,各种形式的黑暗势力。这样的描述是否让你联想到什么人呢?” “走路男。”我道。“你们两个都以暴力的手段服侍你们的神。” “一点也没错,泰勒先生。我非常需要见见这个走路男,我必须和他谈谈,我要知道他是否真是他们口中的那种人物。” “如果他是呢?”我问。 钱德拉再度露出热情的微笑。“那么或许我应该坐在他的脚边,向他虚心求教。但是我不认为会是这种情况。如果他真的做过一小部分传说中他曾做过的事,那么在我看来,他就应该是属于黑暗势力的仆人。这样的话,我就会竭尽所能地起身与他对抗。所以,我请求你允许我追随你和苏西小姐,一起追查他的下落。” “你怎么看,苏西?”我问。 “他专杀怪物。”苏西道。“最好让他待在我们身边,不然他搞不好会偷袭我们。再说我有点好奇当两个神圣战士开打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好吧。”我对钱德拉道。“你可以加入。我们将酬劳分成三份,查案过程中的开销自理。同意吗?” “当然同意,泰勒先生。我也很想见识见识你的查案方式,近距离观察。” “如果走路男真是天主教上帝的仆人,那你又算是什么?”我十分好奇地问道。 “神就是神。”钱德拉。“世间万物的造物主。我不认为祂会在乎我们如何称呼祂,只要我们愿意对祂倾诉,愿意聆听祂的教诲。” ※※※ 渥克终于下楼来找我和苏西。他看了看血肉模糊的现场,神色不善地瞪了我一眼。 “哪儿都不能带你们两个去。” “完全不是我的错。”我道。“看到那边那个布斗格·汉穆德了吗,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那个?” “啊,”渥克道。“我猜这一切也都不是苏西的错了,是吧?” “当然不是。”我道。“不然这里就会堆满尸体了。” “有道理。”渥克道。“随我来。当权者在等你们。” “为什么搞这么久?”我问。“我以为他们本来就打算接见我们。” “我们必须先讨论一些事。”渥克道。“比如说情况到底是否真的糟糕到必须雇用你和霰弹苏西。” “说得好。”苏西道。 渥克恭敬朝向钱德拉·辛恩点头。“很高兴再次见到你,钱德拉。最近忙吗?” “当然,渥克先生。夜城之中从来不曾缺少过怪物。” 他们同时点头,接着渥克带领我们上楼。 “我不知道你认识钱德拉。”我对渥克道。 “当然认识。”他道。“他父亲和我是伊顿大学的同学,十分杰出的校友。根据各方面的说法,他都是当今世上最顶尖的遗传学家。” 夜城里充满了意想不到的关联。英雄和魔头,上帝和怪物,我们全都彼此相识。有时候是朋友,有时候是敌人,有时候是爱人。有时候三样都是。夜城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为了以防万一,我让渥克走在前面上楼。只有笨蛋才会背对渥克。苏西在后面殿后。接着,我们来到二楼的一间私人包厢,进入冒险者俱乐部最顶级的安全防御中,终于见到了这些即将成为夜城之王的人物。他们坐在一张光滑的长桌旁,试图摆出一副掌权者的模样。看清楚他们的长相之后,我惊讶到喘不过气,心跳差点当场停止。我认识他们。我曾经见过他们齐聚一堂,而且不是在什么愉快的场合。 朱利安·阿德文特,传说中的维多利亚冒险家,夜城时报的总编。洁西卡·莎罗,不信之徒。安妮·阿贝托尔,间谍、杀手、高级交际花。影像伯爵,二进制魔法至尊。皮囊之王,全身笼罩在俗不可耐的荣耀之中。以及赖瑞·亚布黎安,著名的死亡侦探。我曾经见过这些人聚在一起,在一条未来的时间轴里,他们就是人类最后的幸存者,也就是我的敌人。他们派遣可怕的使徒穿梭时空来暗杀我,阻止我做出导致他们那个末日未来的事。我花了极大的心血才成功避免让那条时间轴成真,拯救了他们的灵魂,以及我的。但是现在他们再度出现在我眼前,首度齐聚一堂。 这一定代表了什么意义。 为了维护我的原则,我大步走入包厢,尽量装出一副毫不讶异的模样。绝对不要让人看出你心灵受创。绝对不要让他们以为他们占了优势,不然他们就会骑到你的头上。苏西也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不过话说回来,她向来都是那副德性。影像伯爵看见插在苏西背后枪套上的霰弹枪,身体不安地扭动起来。 “先等一等。我以为我们都同意——开会的时候不带武器!” “想要缴她的械,你尽管动手呀。”安妮说道,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在座所有人都必须针对此事发表意见,而我正好趁这个机会整里紊乱的思绪。这些人齐聚一堂到底有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此刻我必须和他们打交道。所以……朱利安·阿德文特和我是老交情,我们曾经多次合作。朱利安是个善良、真诚,道德极端高尚的男人,这表示他倾向于不认同我的处事方法。或至少,不认同我的部分做法。对于夜城来说,他有点善良过头了。我认为他之所以待在这里完全是因为他一辈子都不曾在任何挑战之前退缩过。就跟往常一样,他身穿维多利亚年代的华服,除了脖子上那条杏色的领巾之外,身上只有黑白两种刻板的颜色。这条领巾以一支造型华丽的纯银胸针固定着,据说是维多利亚女王亲自颁发给他的。他的外表像是三十岁左右的英俊男子,几十年来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洁西卡·莎罗的整体外形就可怕多了。人称“不信之徒”是因为多年来除了自己以外她完全不相信任何东西的存在,而这个信念强大到如果有任何人或物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就会不相信他们,直到他们不复存在。她是一个极端可怕而又危险的人物,直到我帮助她再度开始相信为止。她依然保有强大的力量,一种可怕而又令人着迷的负面魅力。她身高不到五尺,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看起来像是一只野兽般的小孩,形容憔悴,肤色像死尸一样苍白。她的双眼在她的脸上显得很大,双唇毫无血色,仿佛只是一条缝。她身穿一套破破烂烂的褐色皮夹克与皮裤,夹克拉链没拉,露出塌陷的胸口,而胸前紧紧抱着那只我帮她找回的泰迪熊。那是她早年的儿时玩伴,或许是她唯一的朋友,它帮助她在现实之中扎根。从她漆黑双眼中所散发出来混乱而又空洞的目光看来,此刻的她情绪绝不稳定,但是既然她出现在这里,愿意和其他人互动,就已是一种好转的现象了。她突然侧过脑袋,凝视着我,仿佛认得我一样。那一瞬间,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几乎可以算是人类的表情。她微微一笑。双眼久久才眨上一下。 安妮·阿贝托尔的长相就赏心悦目多了。安妮是个成熟性感的中年美女,擅长诱惑男人,并且让男人心碎。她同时还擅长许多其他的事,大部分都不适合在公开场合讨论。身高六尺二寸,肩膀宽厚,身材动人,拥有一张美艳绝伦的面孔,身穿红宝石色的晚礼服,正面和背面都开到很低的位置,与她红铜色的长发十分匹配。她很美丽,很性感,拥有无比的魅力,而她也很清楚这一点。她手上戴着长长的白色晚宴手套;听说是为了掩饰双手所沾染的血腥。 影像伯爵是知名强者,当他有办法展现实力的时候。他曾经与我为敌,是个非常棘手的麻烦人物。高瘦拘谨,身穿一套款式时髦的西装,但是不够庄重,给人一种很不搭调的感觉。我依然可以从他的脖子和脸孔上看见用钉书针和针线缝合的痕迹,他曾经在天使战争中被天使剥掉一层皮,并且在战后又把那层皮缝回身上。他的皮肤上凸起许多硅化节点以及魔法线路,为他提供强大的二进制魔法能源。电浆光芒在他身边围绕,如同某种打从基本层面重塑现实的飘浮思绪或脉动。他长得还算英俊,不过神情有点阴郁,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有心奋发图强的话,或许可以成为货真价实的危险人物。 皮囊之王的存在比人类高等,比神明低等。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这种事有时候很难分辨。他全身笼罩在一股俗不可耐的幻象之中,人们只能在他身上看见他希望他们看见的东西。他可以用只字片语或是一个表情迷惑你,或是让你看见内心最深沉的恐惧。他可以让噩梦成真,沿着大街小巷追着你跑;或是赐给你满足内心渴望的东西,不过第二天早上醒来,可能看起来截然不同。大部分的时候……他都不在乎自己对别人造成了什么影响。他是一个非常恶劣的男人,品味很差,习惯更糟。皮囊之王也是一代强者,当他选择成为强者的时候。今天这场会议里,他选择了以打扮成安·玛格莉特版的年轻猫王形象出席。 最后,赖瑞·亚布黎安,著名的死亡侦探,后验尸主义私家侦探。就僵尸来说,他的脸色看起来很棒。传说他遭到一生最爱的女人背叛并杀害。她以僵尸的型态将他唤回世间,而他为此取走了她的性命。不过是另一个夜城爱情故事。此人身材高大壮硕,穿着顶级亚曼尼西装。他脸色苍白,神情顽固,发色就像麦秆,冰冷的蓝眼睛里绽放出一股比生命还要可怕的气息。如果站得够近,我敢肯定可以闻到甲醛味。他拥有良好的私家侦探名声。几乎和我一样响亮。 他的哥哥下落不明,很可能已经死亡。因为我的关系。 而这些人就是新任当权者——我的旧敌人。这代表了什么意义?难道说当我躲过一个可怕的命运之后,竟然得面对另一个可怕的命运?还是说我根本就没有躲过任何命运?朱利安·阿德文特离开火气越来越大的讨论声浪,来到我的面前。渥克为了表示礼貌而刻意回避,苏西则是刻意向我靠近一点,一视同仁地瞪视所有在场人士。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约翰。”朱利安一派轻松地道。“我知道我们可以齐心协力成就一番大事。” 苏西发出不屑的哼声。我们都没去理她。 “你总是这么乐观。”我道。“我以为你不认同我。” “大部分的时候都不认同。”朱利安像往常一样坦白道。“但是整体而言,你做过的好事比坏事多,尽管你的手段令人难以恭维。” “这就对了。”我道。“给我灌点迷汤。” 朱利安神色严肃地打量着我。“我们需要你,约翰。这件事非你不可。” 他说到这里突然住嘴,看着洁西卡·莎罗抱着她的泰迪熊晃过来加入我们。就连伟大的朱利安·阿德文特也会在不信之徒之前局促不安。我感觉到并且看见苏西伸手想要举枪,立刻迫切地摇了摇头。洁西卡在我面前停下脚步,以其深不见底的黑暗目光凝视着我。她全身瘦到跟一团空气没什么两样;事实上,她的皮夹克说不定比她本人还重。她露出一个几近羞怯的微笑,接着终于开口说话,不过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隔壁房间的低语。 “你帮过我,约翰。或至少,泰迪熊帮助了我。这些日子我比以前踏实多了。”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我道。 她缓缓移动目光,仔细打量着我。“曾经发生过一件惨剧。惨到我为了摆脱它而不惜忘记一切。我甚至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叫作洁西卡。如今我的感觉好多了,更加……专注。出现在这里、参与这件要事,对我很有帮助。” “我们都很高兴你能够加入,洁西卡。”朱利安道。以他的个性而言,这句话或许是肺腑之言。我不禁怀疑其他人对于不信之徒的加入有什么看法。八成是像坐在一颗未爆弹上,随时担心是否听见指针转动的声音之类的。我把朱利安和洁西卡留在原地交谈,径自走到长桌旁。桌旁的人已经没有东西可吵了,暂时而言,所以这时他们只是神色不善地瞪视彼此。不过当我来到长桌旁,他们立刻将目光转移到我身上。我对他们露出最愉快的笑容。 “嗨,各位。自助餐在哪里?” “我们根本不应该找你来。”赖瑞·亚布黎安说道。对一个死人来说,他的声音听来十分正常。他不悦地将目光移动到我身后的洁西卡·莎罗身上。“我们也不应该找她。我不相信她。” “算了吧,亲爱的,我不相信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安妮·阿贝托尔道。如果一只猫能够满嘴塞满奶油并上了另一只猫的同时发出懒洋洋的叫声,大概就可以和安妮的声音比美。“但是如果我能够放下成见,以及基于正当理由而该对各位之中的某些人所产生的怀疑,进而试图达成我们的目标,那么你也可以。喔,闭嘴,死人。这些事我们之前都讨论过了。不要逼我过去把你压在地上。” “我们对于此事各有贡献。”朱利安·阿德文特在和洁西卡·莎罗一同坐回原位的同时,坚定地道。“我可以凝聚夜城居民的敬意,并且提供媒体的力量。洁西卡拥有足以恐吓所有敌人的实力。安妮的魅力扩及夜城各个层面,到处打点重要的关系。影像伯爵和皮囊之王都是夜城强者,深受夜城居民敬重。赖瑞死后致力于公益服务,如今已经建立起十分良好的声望。” “死亡是唤醒良知的绝佳途径。”赖瑞说。“因为天堂跟地狱仿佛都近在眼前……” “如果你要的是一名专业私家侦探,为什么不来找我?”我有点不高兴地问道。 “你向来不喜欢团队合作,约翰。”朱利安语气真诚。“而且说实在话,基于你的……家庭背景,夜城的人不会放心接受你的管理。” “他说得有道理。”苏西懒洋洋地靠在墙上,双手交叉胸前说道。“不过只要你一句话,我依然可以把他们通通杀光。” “或许晚点再说。”我道。我向来无法分辨她在讲这种话的时候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或许连她也搞不清楚。我指向依然彬彬有礼站在旁边的渥克。“他怎么样?为什么他不是新任当权者的一分子?他管理夜城的经验比你们全部加起来都还要丰富。” “他们曾问过我。”渥克平静地道。“我拒绝了。我对夜城的感觉并不是什么大秘密,而且我必须承认;我之前出手整顿诸神之街时……感觉有点力不从心。上面要求我组织各式各样的教派、宗教以及神灵,订立管理规章,让整条街迈入现代化,但是不论我如何努力,情况就是……急速恶化。这些改变无法持久并不是我的错。有时候信徒就是死脑筋,说什么也不知变通。后来刮胡刀之神决定介入此事,一切就在转眼间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我还记得当时的状况。”我道。“许多神灵抱头鼠窜地逃出诸神之街,导致夜城某些地区有好一段时间乱到必须加以封锁。” “没错。”渥克道。“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比较适合担任命令的执行者,而不是决策者。”他轻轻一笑。“除非新任当权者表现出不够格或是无能的状况,到时候我就会出面铲除他们。” “你当然会,是不是?”我道。“采取猛烈而又暴力的手段,丝毫不留半点情面。” “这是我的专长。”渥克道。“我一直认为突然死亡的可能可以让人保持最佳状态。” 新任当权者第一次彻底站在同一阵线,同时将目光集中在渥克身上。 “来谈正事吧。”我道。“你们找我来是为了走路男的事。你们为什么不希望他进入夜城?让他帮我们解决一些败类,清除几个垃圾真有那么糟糕吗?” “这个走路男比较倾向采取焦土策略。”渥克道。“尽管这个地方显然十分堕落……它还是有它值得保存的部分。” 我微笑。“你真的老了,渥克。” “早就告诉过你。”渥克道。“很可怕,是不是?” “我们对走路男究竟知道多少?”我说着,目光扫过众人脸上。 朱利安·阿德文特就跟往常一样率先发言。“整个人类历史之中一直都流传着关于走路男的传奇故事。每经历过数个世代,人间就会出现一个男人能够和上帝缔约、变成超凡脱俗的存在。此人可以将一生奉献给上帝,如果全心全意地宣誓向光明跟良善效忠,舍弃所有其他道路,比如说爱情、亲情以及私欲……他就可以获得强大的力量与速度,变成全世界最可怕的人类。只要信仰坚贞,遵奉天堂之道,世上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伤害他。上帝在人间的意志,上帝的战士,行走于人类世界的上帝之怒,致力惩罚罪恶之人,扑灭所有邪恶势力。人称走路男是因为他总是可以直接行走到必须前往的地方,做他必须做的事,没有人有能力阻止他,或是逼他绕道而行。” “有些走路男曾经杀过一国之君。”渥克道。“推翻过国家政权,改变过世界的命运。其他走路男则遵循个人的道路,一次一个地消除世间邪恶。有些隐身幕后,有些统帅大军;而如今,终于有一个走路男进入夜城之中。” “如果有些走路男在历史上占有这么重要的地位,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的名字?”我问。 “你或许听说过,如果仔细想一想的话。”朱利安道。 “啊,”我道。“是那种情况,是不是?” “基本上没错。”朱利安道。“无数个世纪以来,世界上并没有出现过多少走路男。或许是因为正常人都不会签下这种契约,放弃爱情、朋友以及一切为人生带来意义的东西。” “他们是杀手。”赖瑞道。“冷酷无情的杀手。法官兼陪审团兼刽子手。内心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没有慈悲。” “只有他才能决定什么是邪恶,什么不是。”影像伯爵道。“他不在乎法律怎么说。他不需要在乎。他只需要对更高的权力负责。” “走路男的眼中没有灰色地带。”安妮道。“只有完全的黑与白,从头到尾都是如此。你可以了解为什么夜城里有这么多人会因为他的出现而紧张不安。” “所以从他的角度来看,会出现在夜城的人都是罪人。”我道。“我了解你们为什么需要找我了。”我沉思片刻。“我们对于现任走路男知道多少?” “一无所知。”赖瑞·亚布黎安说道。“就连他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各种远程监控方式都对他无效。我们试过用科学跟魔法、先知跟预言家,还有电脑,寻找各界重要人士征询答案,但是所有人都没有任何线索。没有人想要知道任何线索。他们都深怕惹来……走路男的注意。我们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正在赶来这里的途中。可恶,他可能已经抵达夜城,行走在我们的街道上,而我们一直要到尸体堆积如山之后才能确认他的踪迹。” “他惩罚罪恶。”洁西卡·莎罗轻声说道。“而这里有太多罪人。” “但是……如果大家都对他一无所知,你们怎么能确定他要来?”我问。 “因为他通知我们了。”安妮道。 “他寄了一封非常精致的手写信给我。”朱利安道。“因为我是夜城时报的总编。信中提到他的目的、意图,以及他会在二十四小时内抵达此地。这个期限几乎已经到了。他要我刊登他的信,让所有人知道他正在赶来夜城的途中,好让大家有机会交代后事。非常懂得为他人着想,我认为。” “是呀。”我道。“你最好这么认为。你会刊登他的信吗?” “当然会!”朱利安道。“这可是大新闻!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不需要造成恐慌。不然人们会利用这个机会来清算旧帐。我们希望你可以……在一切失控之前想办法做点什么。” 我环顾四周。“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我以为这一点很明显。”朱利安道。“我们要你找出走路男,阻止他为夜城民众带来死亡与毁灭,特别是不要让他来对付我们。他在信里面写得很清楚,他打算杀光新任当权者,藉以警惕所有夜城民众。” “我要怎么做才能阻止上帝之怒?”我问。这是一个合理的问题,我觉得。 赖瑞·亚布黎安微笑。“这是你的天赋。我们相信你可以……找出办法。” 我想这个答案也是我自找的。“酬劳怎么算?”我问。 “一百万英镑。”朱利安道。“另外……我们都会欠你一份人情。” 我点头。“听起来还不错。”我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游移。“你们都是拥有强大力量的人。你们也认识许多力量更强大的人。有些人力量强大到根本不算是人了。为什么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渥克建议用你。”朱利安道。“而且你最擅长在绝望的处境中找出生机。” “你是最应该知道不能相信报上所写的一切的人。”我道,接着沉重地叹了口气。“好吧。但是我们先把话说清楚,要我去阻止他,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要我跟他讲道理,用暴力胁迫,还是杀了他?” “我们授权给你采取任何必要的手段。”朱利安一脸严肃地道。 “见鬼了,你喜欢的话甚至可以尝试贿赂他。”安妮道。“不择手段,事情结束后我们会收拾残局。如果你试图和他讲道理,而他完全听不进去的话,尽管拿枪抵住他的鼻孔,一枪打爆他的头。” “乐意效劳。”苏西道。我们全都转头看向她。 “我还是会担心什么无法阻挡、刀枪不入、上帝之怒之类的东西。”我道。 “一个曾经和来自天堂与地狱的天使对抗的男人竟然会说这种话。”赖瑞道。“至少,一个自称曾经干过这种事的人。” “我很清楚自己的极限。”我说着,直视他的目光。“我可以找出走路男。我可以和他讲理。我可以利用各式各样的手段去转移他的注意力……但是除此之外,我跟你们一样,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这是一个全然未知的领域。” “你怕啦?”影像伯爵问。 “我他妈的当然怕啦!”我道。“当天使进入夜城争夺堕落圣杯的时候,他们的力量受到夜城本质的影响而大打折扣,但是他们依然杀害了数千名夜城居民,并且让整座城市沦为废墟!而现在渥克告诉我夜城的本质已变,我们就连这一点保护也没有了。如果我还保有一点理性,就应该回家躲在床底,直到一切结束为止。至于现在……听着,当我们提起上帝之怒的时候,我们就应该想到索多玛和蛾摩拉这两座因为居民罪孽深重而被上帝摧毁的城市。而且我敢打赌,那两座城市的居民所犯下的罪恶,绝对不及夜城平常日子的一半,更别提周末半价优惠的时候。” “他毕竟只是个凡人。”皮囊之王道。他的声音低沉浑厚,给人一种无可救药的低级感。“只要是人就有弱点。” “我保证会把这话说给他听。”我道。“站在很远的地方说。拜托,我是很厉害,各位,但是就连我也不可能和上帝的意志相抗衡。这种话光是大声说出口,就让我担心下体会感染上严重的疾病。” “你拥有圣经神话的血统。”朱利安小心说道。“你的母亲乃是莉莉丝,亚当的第一任妻子。” “是呀,没错——就是那个藐视上帝权威,被逐出伊甸园,前往地狱跟恶魔交欢,生下各式各样怪物的莉莉丝。”我道。“我一点也不打算向走路男提起这层关系,谢谢你唷。” “反正那只是一则寓言。”苏西突然说道。“一种将复杂的事情简化的说法。” 我们全都凝视着她片刻。苏西总有办法出人意表。 “洁西卡·莎罗。”我道。“不信之徒……在我看来,你是这里唯一一个具有足以和走路男匹敌的信仰力量的人,或是说不信仰的力量。或许只要把你们两个放在一块,你们就会……抵销彼此的力量。” “那是以前。”洁西卡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我,散发出一股深邃无比的目光。“我现在的状况比当时好多了。” 包厢内有不少人变换坐姿,显然大家都在针对这句陈述发表无声的抗议。 “我们将洁西卡当作最后手段,”朱利安道。“她是我们最危险的武器。” “可恶,”苏西道。“我以为我才是最危险的武器。” 朱利安对她露出同情的微笑,然后向我展现最严肃而又忧虑的表情。“这件事非你不可,约翰。你是我们认为唯一有机会成功的人。” “你可以继续这样说,”我道。“不过我还是不认为我有机会成功。” “我还是不懂。”苏西固执地道。“我是说,上帝之怒,又快又猛,是的,这一点我懂。但是他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 “他可以为所欲为。”渥克道。“他需要多强就有多强,要多快就有多快。他可以利用任何武器杀人,或是使用他的拳头。没有门挡得住他,没有言语可以劝服他,没有任何科学或魔法的力量可以阻止他。” “是呀。”苏西道。“但是他可以挡掉子弹吗?” “只要他遵循上帝之道,世界上没有任何武器伤得了他。”朱利安道。 “就连弹尾刻有十字的祝福弹或是诅咒弹也不行?”苏西问。 “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苏西突然微笑。“那我想我应该再加把劲。” “我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非常奸诈而又令人不安的想法。”我道。“既然夜城的本质已变,我们是不是可以联络反面阵营,要求他们派遣天使来对付走路男?” “让他们狗咬狗。”影像伯爵道。“我喜欢。” “你疯了吗?”朱利安道。“让两个走路男在夜城正面冲突?还记得天使战争所造成的损失吗?我们至今尚未重建完成!” “好吧,那诸神之街呢?”我还不死心。“有没有任何神灵自认有能力对付——” “一个也没有。”渥克道。“所有神灵都在讨论要把诸神之街整条搬到夜城外面,等到风头过了,一切安全之后再搬回来。” “总是可以依赖剃刀艾迪。”苏西道。 尴尬的沉默再度出现,所有人都在思考这种情况可能导致的后果。 “刮胡刀之神一直都是极端正直之人,虽然手段有点激烈。”我终于说道。“他或许会决定和走路男站在同一阵线。艾迪在面对真正罪无可恕的坏蛋时,往往会采取零容忍的态度,就是完全亲手处理,把鲜血和脑浆弄得到处都是的那种方式。” “我还是认为我们应该正面冲突!”皮囊之王突然说道。“我们每一个人在某方面而言都是当世强者。我们需要让夜城知道我们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我们不需要躲在约翰·泰勒这种人的身后。我们应该现在就出面,展现我们全部的实力,把这个走路男一脚踩扁!” “不行!”朱利安·阿德文特坚决反对。“现在不是自尊心作祟的时候!我们没有办法阻止他。独自面对不行,群起而攻也不行。他是人类世界的上帝之怒。此时此刻地球上再也没有比他更强大的力量了!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约翰能够想办法智取。” “我们死定了……”影像伯爵道。 “先等一等。”我道。“我们是不是遗漏了什么?为什么不派渥克出马?他可以施展声音的力量去命令走路男离开夜城,永远不能再来。” “办不到。”渥克道。“我的声音的力量来自原始之音,说出‘要有光’的创造之音。我怀疑它能够对一个比我更加接近那股力量来源的人造成任何影响。” 我们又等了一会儿,但是他已经说完了。渥克就是喜欢提供这种会让人掀起更多疑问的答案。我心中又浮现出另一个想法,神色不善地瞪向渥克。 “这次还是和以前一样,对不对?你推荐我处理这件案子,因为我是可以消耗的资源。如果我能阻止走路男,很好;如果不能,你们也可以从我跟他的冲突之中撷取教训,好让下一个被你们派去对付他的蠢蛋拥有更大的胜算。你一点也没变,渥克。” “可以的话我一定亲自上阵。”渥克道。“但是我没有能力阻止他。至少你还有一点机会。如果他把你杀了,约翰,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他付出代价。” “真是令人心安。”我道。“你知道你没必要来这套心理战术,这个案子我一定会接。” “约翰,我不是——” “现在别扯那个,渥克。”我道。“现在不要。” 我启动天赋,张开心眼,视线遁入夜城上空。黑暗的建筑之间闪烁着明亮的光线,火热的霓虹如同烽火般,在无尽的夜晚里不停延烧。我缓缓在街道之间四下寻找,直到找到一个异常耀眼的闪亮光点。我俯冲而下,朝目标逼近,最后终于找到他,走路男,大摇大摆地走在一条大街上,嘴角浮现微笑,双眼充满死亡。接着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笔直朝我看来。 “好哇,哈啰!来找我吧,约翰·泰勒。趁我还没找到你之前。” <hr /> 注释: 第四章 还所有人公道 我曾经遭人仇视并且恐惧过,热爱并且景仰过,但是同时感受这么多忌妒的目光对我来说倒是头一遭。我决定趁有机会的时候尽量享受这种感觉。当苏西和我结束与新任当权者的会面、步下楼梯时,在场有一半左右的冒险者俱乐部会员都挤到吧台附近伫足观看。有些人尽量假装没有注意,有些则是刚好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但是大部分的人都直接盯着我们的脸,目光凌厉到可以在大象身上穿洞。我在注视我们的名人脸上看到忌妒、好奇、困惑以及几乎难以压抑的怒火,而我热爱这种感觉。这里有这么多英雄与冒险家,这么多惊人的英勇事迹和传奇,偏偏有资格第一个面会新任当权者的人竟然是我和苏西。 应该是我才对。所有人脸上都透露出这则讯息,我爽翻了。 我对众人露出最愉快且神秘的微笑,然后一言不发地穿越酒吧。让他们去瞎猜,让他们去好奇……我是焦点下的男人,他们不是。我的人生动力就是来自这类小小的胜利。苏西,就像往常一样,一点也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她,不论是好是坏。事实上,她很可能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忌妒之情。这种小事她完全不屑一顾。 渥克跟随我们穿越俱乐部,再度来到街上,沿路同样没有和任何人交谈。但是话说回来,渥克从来不说任何没有目的的话。我希望他是基于尊重而护送我们出来,而不是因为担心我们会受到会员的刺激而闹事。 回到街上后,我们发现钱德拉·辛恩靠在俱乐部特大号门房的背上等待我们出现。他对我们露出闪亮的微笑,随即来到我们面前,每一个动作都如同发现猎物的丛林大猫一样轻巧顺畅。 “希望你们和新任当权者见面愉快,泰勒先生,并且充分获得猎杀恶名昭彰的走路男的授权。” 渥克叹气。“你真的没办法保守秘密……” “你依然打算涉入此事吗?”我问钱德拉。“在了解走路男的危险性之后?” “当然!”钱德拉愉快地道。“我最喜欢狩猎厉害的猎物了。” 我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钱德拉·辛恩以他追踪与战斗的技巧闻名,世界各地的坏蛋都闻风丧胆,我绝对有用得上这类专长的地方。但是我不禁要怀疑他的动机是否如同他所宣称的一样单纯。他涉入此事,是否真的只是为了以神圣战士的身分和走路男一决高下。 无所谓,反正多一个帮手总是好事,特别是可以用来当挡箭牌的帮手。必要时,苏西和我可以随时把他抛入狼群。 “好吧,”我道。“你可以加入。但尽量不要妨碍我们。” 钱德拉大笑。“不,泰勒先生,是你们不要妨碍我。” “男人。”苏西。“干嘛不直接掏出来量一量?” 渥克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前就开口插嘴。他一直没有办法接受苏西的直接。 “你以天赋找到了走路男的下落,约翰。可以告诉我们他的长相吗?我的手下只有在死前才会见到走路男,所以一直都很难提供清楚的描述。” 苏西和钱德拉也都神色好奇地向我看来,于是我想了想。“他又高又瘦,”我终于说道。“盛气凌人,好像整条街都是他的。他身穿一件大风衣,褐色的,看起来十分老旧,仿佛长期遭受日晒雨淋。我看不出他的年纪;脸形方正,线条分明,如同残酷的人生经验深深地刻划在他的脸上。他随时随地保持微笑,一种嘲弄式的亮眼笑容,似乎整个世界都已陷入疯狂,而他是唯一知道原因的人。他的双眼……直接把我看穿。好像我只是路上的一个障碍,如果胆改阻挡他的去路,他就会将我击倒在地,继续前进。我在夜城里面活了大半辈子,曾经与许多神灵、怪物以及更糟糕的东西正面冲突,而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么可怕的男人。如此敏锐,如此热切,如此专注……他看起来仿佛所有人性的弱点都已经被铲除体外——被生命或是死亡铲除,甚至可能是上帝本人。” “我从来没见你形容得这么活灵活现。”渥克喃喃说道。 “是呀,没错。”我道。“人在害怕到了极点的时候口才就会变好。” “你打算抽身吗?”渥克问。“撒手不管,让别人接手?” “不。”我道。 “当然不。”苏西道。 钱德拉再度面露微笑,双眼绽放出愉快的光芒。我开始有点担心钱德拉了。 渥克拿出他的怀表,拉拉表链,我们三个人立即出发。传送的过程就和之前一样难受——黑暗,深邃无比的黑暗,但是依然感觉得到有东西在黑暗之中默默等待。一种被囚禁在黑暗之中、等待逃脱契机的怪物。这当然可能是出于我的想象,但是在夜城最好不要把这种事当作想象。我们三个出现在我刚刚在影像之中看见走路男的那条街上。他已经不在这里了。整条繁忙的街道上完全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凭空出现。事实上,从附近行人脸上的表情来看,凭空出现这种现象好像已经普遍到上不了台面的地步了。 “令人佩服的旅行方式。”钱德拉·辛恩说着,很快地检查了一下全身上下,确定所有东西都安然抵达。 “你都不知道有多令人佩服。”我道。“真的。” 我们站在一条位于通常被称为“古老大街”的高级购物区中一条主要的商店街上。这条街上所有商店里的商品都没有标价,因为如果还要询价的话,就表示你一定负担不起。霓虹灯华丽中带着内敛,橱窗陈列堪称艺术,如果没有预约,店员绝对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时间裂缝将我们丢在一间知名商店前,精致的招牌上简单地写着“珍贵记忆”,橱窗外架满钢铁窗叶,没有任何地方标示出这里究竟在贩卖什么东西。再次提醒,你要嘛早就知道,不然你就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珍贵记忆只对知道内情的人贩卖他们的昂贵商品。一个尊荣非凡的地方,为尊荣非凡的客户提供尊荣非凡的服务。我听说过这间商店,也知道他们在卖什么东西,因为我把知道这种事当作自己职责所在。 “记忆水晶。”我向苏西跟钱德拉说道。“这些人有能力将货真价实、身临其境、极端私人的记忆烙印在一颗水晶之中,让你随时可以忠实地重现这段记忆。任何经验都可以以最完整的感官知觉记录下来,想要享受多少次就享受多少次。” “什么样的记忆?”钱德拉问。“什么样的经验?” “没有人知道。”我道。“除了那些幸运的客户。供应商竭尽所能地保守这些秘密。当然,街头巷尾都流传着不少揣测。透过当事人的角度来看的重要事件。透过各式各样的人们的感官去尝试各式各样的性爱。透过真正美食家的味蕾品尝真正的美食。最稀有的美酒,最高尚的品味。依你的喜好而定……传说,珍贵记忆有能力提供你想象得到的任何体验,从攀爬圣母峰到潜入马里亚纳海沟,当然啰,你要出得起钱。但是,没有人可以确定。” “客户从来不曾泄露过秘密。这是交易的条件之一。这种水晶极为昂贵,数量有限。你必须先加入一份候补名单,才能排入他们的候补名单。珍贵记忆有权挑选他们的客户,而这家公司也这么做。所以尽管各界都非常好奇这里所提供的经验究竟有多真实,但始终没有人泄露任何秘密。” “喔,拜托。”苏西道。“这里是夜城。一定会有人泄密的。” “曾有几个顾客泄露了只字片语,但是立刻遭到封口。”我道。“他们当场自杀。” “啊,”钱德拉道。“说不定是这种商品会让人上瘾?” “可能。”我道。“这种水晶理论上应该是一种观察或是体验极端危险事物的安全手段。不过当然,不是对每个人来说都很安全。当你来到夜城后,就应该知道危险就是游戏规则中的一部分。” “大门没关。”苏西道。 “是的,”我道。“我看见走路男推开大门,毫不费力,好像所有门锁和安全系统在他眼前都不存在。” 我们凝望着这扇微开的大门。 “里面……似乎非常安静。”钱德拉道。“我认为我们有责任调查当前状况。” “没错。”苏西道。“当我开枪时请不要挡路。” 我伸出一手,推开大门。没有反应,没有警报,店内完全没有任何声响。这不是什么好现象。我一马当先,苏西和钱德拉紧随在后。珍贵记忆的大厅看起来非常正常——舒适的座椅、美丽的地毯、高雅的壁纸,以及一张令人难忘的高科技接待柜台。一切毫无异状。除了满地的尸体,以及洒满墙壁的浓稠血迹、浸满血液的厚重地毯之外。数十名男男女女,身穿昂贵服饰,残缺不全,血肉模糊,双眼圆睁,极力想要求助,可惜救援始终不曾到来。所有人都遭到枪杀,而且刚死没多久。 我小心翼翼地前进,跨过尸体或是绕道而行。一切静止不动,死气沉沉。苏西手握霰弹枪。钱德拉拔出他的长剑。大厅地板上躺满死去的男人跟女人,所有人都当场死亡。巨大的胸口创伤,背上的大洞,爆裂的脑袋。血腥味浓得我几乎可以在嘴里品尝,我每踏出一步,就会在地板上激起更多的血液。鲜血自墙壁上流下,偶尔还会夹杂些许灰白的脑浆。有些死者看起来像顾客,有些是员工。年轻的,年长的,所有人都被人以极具效率的手法冷血谋杀。射击心脏,射击头部,甚至对准逃跑者的背部开枪。就连接待小姐也难逃一死,瘫坐在接待柜台后方的椅子上。她只是个青少女,但是走路男一枪射穿她的左眼。 钱德拉·辛恩在大厅里迅速游走,三不五时蹲在尸体身边检查脉搏,迫切地寻找任何可能的生还者。苏西前后游移,寻找目标,只想找个人来好好开上几枪。这些死人无法令她动容。她曾经见过更凄惨的尸体。我站在大厅中央,环顾四周,想要查出走路男的去向,但是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回尸体上。总共有四十八具尸体,大部分是男性。他们多半是为了开什么会而聚集在大厅。有些人被射中腹部,内脏翻落在地毯上。有些人摆出投降的姿势。可惜投降无法拯救他们的性命。行走于人类世界的上帝之怒……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会让他如此愤怒?大厅里还有另一扇门,位于大门的另一边,门上印了一个血淋淋的手印。 “实在是太残忍了。”钱德拉·辛恩直言道。“没有任何理由能将这样的……杀戮,这种屠宰人类的行为合理化。” “这里的情况很糟,”我道。“即使以夜城的角度来看也是一样。” “他走进大厅,杀掉触目所及的每一个人。”苏西道。“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能把他触怒到这种地步?还是说他们只是挡到他的路?” “我猎杀怪物。”钱德拉道。“一辈子都为了保护人类不被怪物猎食而奋斗。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踏上猎杀一头人类野兽的道路。上帝的仆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我来到接待柜台。接待小姐面前放着一块记忆水晶。有人在柜台上画了一道箭头,指向水晶。我们全都聚集到柜台前,在没有肢体碰触的情况下仔细研究这颗水晶。 “他是为了我们而留下这块水晶的吗?”钱德拉问。“他对自己这种暴行的……解释,或是理由?” “可能是他何去何从的线索。”苏西道。“希望如此。我真的很想杀掉这个家伙。” “我来试试看。”我道。“如果看起来像是陷阱,或是里面存放的记忆……开始影响我,就把这鬼东西从我手上甩开。” “收到。”苏西道。 她趁我酝酿拿水晶的勇气时收起霰弹枪,移动到我的身边。水晶很小,看起来很无辜,但是我一点也不想碰它。我不信任它。而且……我一点也不确定自己想不想要看见里面所记录的影像,走路男在这里的所作所为。但是到最后,我还是拿起水晶。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出乎我意料之外地,一面巨大的屏幕突然凭空出现,飘浮在大厅的正中央。从苏西和钱德拉的反应来看,他们显然也看得见它。 “这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我道。 “他一定更动了水晶的设定。”钱德拉皱眉说道。“我不知道有人可以这么做。” “基本上不可能,”我道。“至少在缺乏高科技工具的情况下不可能。” “他大概只是碰了一下水晶。”苏西道。“而水晶除了服从他的命令之外,完全没有其他选择。” 我们思考着这个问题。有什么事会可怕到我们必须透过屏幕,而不能以第一手的方式在脑海中体验? “我们要如何启动这颗水晶?”苏西问。 “不知道。”我道。“或许只要说‘播放’就好了!” 大屏幕随即开始在我们眼前播放恐怖的景象。 这并非一段记忆,也不是什么感官体验,甚至不是从人眼的角度所看见的画面。屏幕上出现大厅的场景,许多男女三三两两地站在里面,低声交谈。他们看起来心情愉快,神态放松。正常的男人跟女人,处理着他们日常生活的事物。他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不知道什么人即将找上门来。当大门突然开启,所有门锁跟安全机制通通自动失效的时候,他们全都神情讶异地转过头去。接着走路男走了进来,嘴角带着微笑,眼中浮现杀机,长长的大风衣在身侧摇摆,如同某个西部传教士赶来扑灭硫磺以及地狱之火。 所有人依然凝视着他,迷惑中微带一点恐惧,如同一群面对不速之客的宴会主人。我很想大声警告他们,但是我的声音绝不可能传入他们耳中。走路男的外套自动扬起,露出朴素的白衬衫和旧牛仔裤,以及两把枪口相对平插在他腹部正面的大手枪。这两把枪仿佛是自动跳入他的手中;两把传统西部手枪,有着长长的枪管和木制枪柄。调停者,怀特·厄普和他的兄弟们用来弭平墓碑镇那种鬼地方的手枪。 他迈开步伐,进入大厅,随手射杀眼前的男男女女,手法老练纯熟。没有警告,没有投降的机会,没有任何宽容。他瞄准脑袋或是胸口射击,杀人不用第二颗子弹。人们开始惨叫,从讶异转为震惊,接着化为恐惧。人们在尸体倒地、血肉横飞的情况下不停后退。走路男弹无虚发,枪枪毙命,尽管不断开枪,枪里的子弹却始终源源不绝。如今大厅之中充满惊叫与求饶的声音,以及毫不间断的枪声。有人试图逃跑,走路男对准他们的背部或是后脑开枪。 两把大枪在走路男手中震动嘶吼,但是完全不影响他的准头,而且他也不会感到疲累。他一步一步穿越大厅,脸上的微笑逐渐扩大,仿佛杀戮可以为他带来活力。子弹如同大锤般,遁入人体之中,将男男女女撞向后方,或是压倒在地。手臂在溅洒的血液之间挥舞,脑袋幻化为鲜血跟脑浆的风暴。走路男跨过抖动的尸体,追杀在场所有活人。 有些人开口讨饶,有些人大声抗议,甚至还有人当场下跪,高喊饶命,泪水如同小溪一般滑落脸颊。走路男将他们全部杀光。有些人试图还手。他们拔出手枪跟匕首,甚至赤手空拳地跟他肉搏。但是子弹在他身上反弹,刀锋无法穿透他的皮肤,拳脚根本无关痛痒。他乃是行走于人类世界的上帝之怒,没有人能够阻止他做任何事。 有些男人将歇斯底里的女人拉到面前,当作人肉盾牌。走路男杀死女人,然后击毙躲在后面的男人。最后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大厅中央,环顾四周。没有人逃过一劫。地板上躺满尸体,鲜血染红厚重的地毯。唯一的声音发自年轻的接待小姐,瘫坐在接待柜台后方的椅子上无助地哭泣着。走路男一枪射穿她的左眼。她的脑袋向后一翻,身后的墙壁当场溅满脑浆。 他不疾不徐地穿越大厅,偶尔踢开挡路的尸体,最后来到另一边的门前。他稍停片刻,捡起一条死人手臂,将血淋淋的手掌压在门上,留下一个清楚的血手印。这是他到此一游的记号。屏幕上的画面跟随他穿越那扇门,走下门后通往下一层楼的阶梯。他在阶梯底端发现另一道沉重的大门,门上装有顶尖科技的电子锁跟安全装置。走路男凝视着它们,然后一个接着一个,门锁脱落,装置解除。大门在他接近时缓缓开启。 走路男进入一间摆满电脑跟各式各样科技设备的狭长房间。有人拥有足够的资金购买顶尖的配备。走路男神态冷淡地路过这些设备。他在一座由钢铁跟玻璃所组成的巨大立体隔间之前停步,凝视着数百颗养殖在一池浓稠液体之中的记忆水晶。或许是什么类似光盘压片厂的设施。房里的技术人员在他走入时转头看向他,然后又在看见他手中的大枪时跳下椅子,匆忙后退。其中一名技术人员按下警报,房间立刻笼罩在一阵吵杂的电子噪音之中。房间另一边涌入一群武装守卫,手持半自动武器,身穿防弹护甲。他们一看见走路男立刻开火——简短节制的点放击发,就像他们所受的训练。 他将他们全部杀光。不管是守卫还是技术人员,不管有武器还是没有武器。他的子弹穿透防弹护甲,就和穿透技术人员的实验白袍一样轻松。武器没有办法伤害他,没有办法阻挡他。他漫步前进,杀死面前每一个人。再一次,四面八方传来尖叫与求饶声,鲜血和脑浆洒入空中以及地板上,但是走路男脸上笑容依旧,一种冷酷而又满足的笑容。当所有人通通死光之后,他有条不紊地打烂水晶立体隔间,半成形的水晶散落一地,走路男几脚把它们全部踩碎。 房间尽头又是另一扇门,另一道通往楼下的阶梯。这里的防御十分森严。如果是别人的话,肯定寸步难行。当走路男来到楼梯底端,两边墙壁上立刻冒出重机枪的枪管,二话不说朝他开火。这些机枪每分钟发射数千发子弹,在这个狭窄的空间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他的外套没有破洞,没有碎裂,甚至不会被火红的枪管烫出焦痕。机枪终于回归宁静,走路男随即继续前进。 深入走廊之后,墙壁上冒出许多能量枪械,都是穿越时间裂缝而来的未来,或是外星科技。它们发射各式各样的能量与放射线攻击走路男,阴暗的走廊上顿时充满诡异的光线,但是没有一道能量射线能够对他造成丝毫影响。他顺手握住一根枪管,毫不费力地将枪自枪座之中扯下。他草草检视这把能量枪,接着抛到一旁,从头到尾都没有放慢前进的步调。 能量护盾自他面前现身,形成一道道挡路的闪亮光壁。他大摇大摆地穿越护盾,光壁就像肥皂泡泡一样当场破灭。毒气自隐藏通风管中泄入走廊,被他当作夏日的空气一般吸入体内,然后继续前进。一道陷阱门突然自他脚下开启,其下是一道无底深渊,但是他依然继续前进,仿佛地板还在原位支撑着他的重量。 最后,他来到一扇巨大的钢门前。十尺高,八尺宽。光看一眼就知道这道门是实心门,厚重得不象话。好几吨的钢铁,还有许多又粗又大的门闩。走路男停下脚步,面色凝重地打量这一扇门。尖锐的警报依然自其身后遥远的地方传来。走路男收起双枪,双掌平贴在钢门上。他微微皱眉,手指缓缓沉入实心的钢铁中,仿佛它和黏土没什么两样。他将双掌埋入钢门内,站稳脚步,一把将门扯裂,从上到下一分为二。钢铁发出如同活物般的尖锐声响,好像一对门帘遭人强行掀开。走路男毫不费力地抽回双手,继续前进。 生化机器守卫冲出来面对他,一群体型壮硕的丑陋男人,身上植入许多高科技设备。它们个个人高马大,身上到处插了奇怪装置,其中有些还从他们皱起的皮肤之中突起。它们是自制生化机器人,并非来自任何未来时间轴。它们举起改造过的手臂——植入指尖的钢爪或是植入手腕上的能量枪——朝他扑去。但是那些枪都射不中他,钢爪也划不伤他。走路男将生化机器人的植入装置扯出体外,徒手撕成碎片,然后甩到它们变形的脑袋上。他以极高的效率将它们殴死,一个接着一个,直到所有生化人通通死光为止。他在它们残破的尸体前伫立片刻,手中滴落鲜血跟机油,接着继续前进,进入建筑最底层的地窖之中。 二十几只大狗被关在一长排简陋的狗栏里。高大威猛的生物,身体状况良好。它们全都对着走路男大叫,抗议他的出现。它们可以闻到他身上那鲜血跟死亡的气味。它们在狗栏里面来回躁动,为他的逼近而不安。有些狗甚至难以承受他的压力而退到后面,其他狗则是冲到狗栏门上的铁丝网前,大吼大叫,口沫横飞,迫不及待地想要攻击他。所有狗栏的栏门通通上锁。走路男根本不受它们威胁。但他还是把它们通通杀光。他缓缓自狗栏的一边走到另一边,打爆每一只狗的脑袋,有些狗至死依然对着他吼,有些狗则是夹着尾巴退到墙边。最后几只狗蹲伏在地,哈腰屈膝,屁滚尿流,摇首乞怜。他把它们屠杀殆尽。 最后,他转头面对我们,看着屏幕外面,仿佛可以看见我们三个在看他。或许他真的看得见。直到此刻,我才发现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放下双枪,开口说道:“这就是原因。” 镜头开始自他身上拉远,越过狗栏中的死狗,让我们清楚看见整间地窖中的景象。地窖里摆满铁笼,一排又一排的铁笼,约莫四尺见方,铁框外包覆铁丝网的那种简单铁笼。每个铁笼之中都关了一个小孩。赤身裸体,布满瘀青,浑身颤抖,茫然无助,双眼无神。笼内放有一碗清水,以及一堆用来放置排泄物的稻草,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就连摆个水桶让人家大小便都没有。小孩子,被当作动物饲养。比动物还要糟糕。年纪很小,最大的不过九或十岁,最小的看起来应该是一个约莫四岁的小女孩。没有任何孩子在哭,没有人出声求助,因为他们早就在教训中了解到求助是没有用的。他们以出自本能的好奇目光打量着走路男。他们从没想过能够获救。所有的希望都已经在有系统的殴打下离体而去。这些铁笼的空间不够他们站直身体。他们无精打采,或坐或卧,身处自己的排泄物中。等着看眼前这个男人打算对他们做什么。 “这些孩子是从伦敦各地的街道上遭人绑架来的。”走路男道。“带到夜城,遭受强暴、折磨、截肢,最后终将面对死亡的命运。而这一切只是为了将这些经验烙印在记忆水晶里,卖给那些喜欢享受这些东西的人们。一个身历其境的体验,价高者得。这就是珍贵记忆所生产的产品,专门满足一小群尊贵的顾客需求,让他们能在安全的距离外享受极端的堕落。毕竟,他们什么也没做。他们只是看而已。一次一次反复观看,直到刺激快感不再为止。直到记忆中的孩子死去多时为止。这就是这里的人都必须死的原因。他们都很清楚这里的运作方式,他们都从中获利,他们全都有罪。当孩子们经历漫长痛苦的死亡之后,他们的尸体被拿去喂狗,毁尸灭迹。所以这些狗也该死。” 镜头再度移到他的面前,他一个接着一个打开铁龙。没有小孩试图离开。他们缩在笼里,害怕走路男,就像他们害怕所有人一样。即使牢门开启,他们依然不愿,也不能离开。当走路男打开所有铁笼后,他转过头来面对我们。 “帮助他们。”他道。“带他们离开这里。带去安全的地方,温暖的地方,治疗还来得及治疗的孩子。送他们回家。我不能留在这里。我还有事要忙。我要去找出所有列在珍贵记忆客户名单上的人物,然后把他们通通杀光。” 屏幕消失了,把我们三个留在躺满尸体的大厅之中。我张开手掌,远离记忆水晶。我激动得浑身发抖,完全无法说话。苏西来到我的身边,藉由她的存在尽可能为我提供慰藉。我环顾四周,看着地上的男女尸体。我不敢相信我竟然曾经同情过他们。在他们做出那种事情之后……如果是我的话绝对不会就这么一枪解决,不会像走路男一样让他们痛快死去。我感到一股寒意,如此寒冷,直达灵魂深处。夜城之中总是有坏事上演。因为夜城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但是如此……如此系统化的残忍手法,只为了填饱人性的欲望……一座小孩的集中营……他做得没错。走路男把他们通通杀光绝对是正确的。 我必定是将这些想法宣之于口了,因为钱德拉·辛恩立刻点头表示认同。当他开口时,声音中透露出无比的愤怒。 “或许……这些年来我都在猎杀错误的怪物。” “我们必须下去。”苏西道。“到地窖去。我们必须帮助那些孩子。” “我们当然要下去。”我道。 我们下楼前往地窖。有时候我们踩过尸体,有时候我们将他们踢开。来到最底层之后,一股恶心的气味扑鼻而来。这个气味仿佛来自地狱的微风一般自破裂的钢门中传出。可怕的味道,死亡与恐惧的味道,人类的排泄物与孩童苦难的味道。尿液与粪便,汗水与鲜血。可怕的事发生在可怕的地方。一种刺鼻浓厚的动物恶臭。 孩童依然待在里面,待在他们的铁笼里,受困于一个专门用以囚禁他们的空间。苏西和钱德拉小心翼翼地接近牢笼,轻声细语地和他们说话,试图哄他们出来。我打电话给渥克。我告诉他这里所发生的事,然后要求他派出援手,所有这些孩子可能需要的援助。我的声音必定是透露出压抑的情绪,因为渥克没有提出任何不必要的问题来浪费时间。他向我保证援手马上就会抵达,于是我挂上电话。 钱德拉开始透过他特有的大微笑以及温暖友善的声音取得孩童的信任。也可能是因为他的穿着打扮和孩子们平常看见的那些人相差太远。苏西的进展更大。因为他们对女人没有那么恐惧。我想要帮忙,但是我实在太像他们平常所惧怕的那些男人。渥克的人马仿佛过了很久之后才终于抵达。来到这里,地狱之中。当医生、护士和心理医师终于出现时,我们不过才成功哄出七个孩子离开铁笼。五个男孩,两个女孩。他们以一种受伤的神情看着我们,心理依然受创到无法说话,只是刚刚开始期待他们长久以来的梦魇终于有可能走到尽头。 其中一名女孩,一个大约五、六岁左右、伤痕累累的小孩,激动地抱着蹲在她面前的苏西。我走过去想要抱开那个孩子,但是苏西以眼神阻止了我。她缓缓合起双臂,将她拥入怀中。女孩依偎在苏西的胸口,情绪终于缓和。苏西抬头看我。 “没事的,约翰。”她道。“我没问题。我可以抱她。感觉就像抱我自己一样。” 我想一个受虐的幸存者总是有办法认出具有同样遭遇的人。 医生、护士跟心理医师竭尽所能地帮助他们。我感觉得出来,他们曾经见过这种事。他们似乎知道该说些什么。一个接着一个,孩童开始离开他们的牢笼,有些甚至说得出自己的名字。渥克终于赶到,开始主持大局。他的表情始终如一,但是眼神之中却透露出一种前所未见的冷酷。 “夜城没有社福单位或类似的组织。”他终于说道。“没有多少人会寻求社福的帮助。但是我从各地找来了不少帮手,包括几名心灵感应师和移情治疗师。他们可以稳定孩子们的心理状况,然后我会安排他们回到伦敦市区。希望最后能够回到他们自己的家里。这些孩子将会获得所有需要的帮助,约翰。我向你保证。” “搜寻这里的电脑。”我道。“一定有完整的珍贵记忆客户与批发商名册,所有和这个肮脏地方有关而又还没有被走路男杀死的人。把他们全部找出来,渥克,惩罚他们。没有例外,没有借口,没有宽容。不管他们能够动用多少关系。因为如果走路男没有杀掉他们,我也会亲自出手。” “又有人发现他的踪迹了。”渥克道。“在大哥俱乐部。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我当然知道。”我道。“在俱乐部之地。带我们过去。” “我不去了。”苏西道。我看向她,只见她定定地凝望着我,依然抱着那个孩子。“我需要留在这里,约翰。我要确保他们获得必要的帮助。我了解他们的遭遇。” “你当然了解。”我道。“留下来。尽可能帮助他们。其他的事我来处理。” “我跟你去。”钱德拉·辛恩道。“我必须和这个走路男谈谈。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人能够进入这种地方,杀死所有人。这种事会对一个男人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的心态?他的灵魂?” “他想要我们知道。”我道。“这就是他对我们展示一切的原因。他在教导我们以他的眼光看待世界。黑与白,对与错,没有灰色地带。一个罪人必定会遭受惩罚的眼光。” “我们还是必须阻止他。”渥克道。“夜城里的居民全都游走在灰色地带,但是并非所有人都应该接受如此残酷的审判。” “夜城里面还有类似这种地方吗?”我问他。“你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吗?” “不知道。”渥克道。“但是我并不惊讶。夜城就是为了服务罪人而存在。各式各样的罪恶。还有比这里更糟糕的地方,如果你继续追随走路男的脚步……我绝不怀疑他会让你见识黑夜究竟能够黑到什么地步。” <hr /> 注释: 第五章 坏男人与倔强的女人 渥克的携带式时间裂缝将钱德拉·辛恩和我送往俱乐部之地中心,我们相互扶持,花了一点时间才平息了天旋地转的脑袋与翻滚不休的内脏。通过那道不自然的黑暗,感觉越来越糟糕。刚刚那次的经验像是受困于一座自由落体升降台上,而且还是着火的升降台,加上还有某种怪物在吞噬升降台,因为它想要吃我。而以上描述还不足以跟刚刚的感觉相提并论。 “那……真的非常难受。”钱德拉终于说道。 “是呀。”我道。“而渥克已经这么做了好多年。这解释了不少这个男人的行为。” 我领头穿越相较起来比较高级的俱乐部之地(你依然可能在这里遭人行抢,但至少抢你的人有穿着燕尾服行抢的品味),朝向大哥俱乐部前进。钱德拉并不熟悉夜城的情况,所以我趁机为他解释一下大哥俱乐部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基本上,那是一个极端堕落腐败的场所,所有夜城知名的帮派分子、犯罪首脑、大人物以及各式各样的垃圾前去和同类鬼混的地方。他们去那里挥霍金钱、练习他们高人一等的技巧,通常都是跟枪枝有关的技巧,吹嘘他们最近藉由不正当的手段所赚取的利润。大哥俱乐部是一个以缺乏品味、约束以及格调而闻名的地方。 “执法单位知道这个地方,但是不管?”钱德拉问。 “这里是夜城。”我耐心地道。“这里没有执法单位,正义鲜少获得伸张,除非你自己想办法去伸张。渥克跟他的人马只有在情况完全失控的时候才会出面干涉,而且也只会做到将情况恢复原状而已。人们前来夜城就是为了做那些他们不该做的事,追求他们不该拥有的欲望。禁忌的知识,被遗忘的神祇,各种肮脏下流的性爱。只要有人在做生意,就一定会有人想要分一杯羹,必要的话甚至会以暴力强夺。” “而这些……人都是大哥俱乐部的会员。”钱德拉道。 “他们是同类之中最残暴、最邪恶、最可怕的代表人物。”我道。 钱德拉·辛恩沉思片刻。“为什么不一脚把门踢开,然后丢十几颗燃烧弹进去?”他微微一笑。“身为怪物猎人所学到最重要的一课就是做人要实际。” “你可以杀掉里面所有的人。”我道。“而大部分的人都曾经想过要这么做,但是那些人都会在一个小时之内由另一批人取而代之。夜城里从不缺乏想要往上爬的人,迫切想要证明自己比他们所取代的那些垃圾还要残暴,还要可怕。” 钱德拉神情严肃地看着我。“你为什么要待在这个可怕的地方,约翰·泰勒?我听说过关于你的传说……但是你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坏人。你为什么要留在夜城?” “因为我属于这里。”我道。“和其他所有怪物一起。” 我加快脚步。部分的我在担心我们会不会又来晚一步,因而再度发现一个屠杀现场。而部分的我又不禁怀疑这也未必算是什么坏事……但是并非所有身处大哥俱乐部的人都罪无可恕。只是大部分都该死。 那间俱乐部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光鲜亮丽,屋顶垂下一块五光十射的霓虹招牌。当然,招牌上并没有指明这间俱乐部是干什么的;你要嘛早就知道,不然你就不该出现于此。一定要收到邀请才能有会员资格,表示你获得同侪的认同,在组织里的重要性终于大到可以成为大哥的一员。 来到门口的时候,我们发现走路男在等我们。他身穿大风衣,神态轻松地靠在一盏路灯旁,双手插在口袋里,露出亲切的微笑,一脚踏在昏迷不醒的俱乐部门房脖子上。钱德拉和我停下脚步,保持一段安全距离。这个门房身材之高大显然拥有巨魔的血缘,但是依然乖乖地正面朝下,躺在水沟里,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走路男对着我们点了点头,接着我们全都立在原地,仔仔细细地打量彼此。 走路男看起来就和我印象中一样,但是在如此近距离之下,他看起来更加……实在。他拥有一种气势,一种风采,一种几乎难以忍受的压力,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是真人,其他都是假人跟模特儿。他的双眼炯炯有神,神采飞扬,笑容淘气之中带有一丝危险,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心灵上的傲慢气息。我来这里完全是为了以上帝之名行可怕之事,他的站姿明白表达出这个讯息。而你又能把我怎样?他脸上有一种可以为所欲为的人特有的表情,而且是在一边微笑一边哼歌的情况下为所欲为。他不是什么神情严肃的上帝战士,不是冷酷无情的行刑者。这个男人热爱他的工作。 死掉的男人跟女人,还有狗。以及牢笼中的孩童。 “约翰·泰勒,”走路男终于开口,语调十分轻松愉快。“我以为你更高大一点。” “这话我常听到。”我道。 “你这位朋友是谁?” “我是钱德拉·辛恩,怪物猎人!”钱德拉骄傲地道。 “那很好。”走路男道。 钱德拉不太高兴,因为走路男显然没有听过他的名号以及引以为傲的声望。他抬头挺胸,尽力展现一身华丽的丝缎以及镶在头巾上的耀眼钻石。 “我跟你一样,是一名神圣战士。”他激动地道。“我也为上帝服务,专门猎杀欺压无辜的怪物!” “真好。”走路男道。“尽量不要碍到我。” 钱德拉突然听出对方是在开他玩笑,当场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一直专心观察走路男的表情。他那道嘲弄的目光与从容的微笑之下,似乎隐藏了一种淘气到近乎邪恶的气息。他和我想象中大不相同。他本人复杂多了,这表示他也比我预期得要危险许多。 “我不能眼睁睁地让你进去杀死所有人。”我直言不讳。“这里不像珍贵记忆那样,每个人都罪无可恕。大哥俱乐部里有坏蛋,但不是所有人都坏到该死。” “该不该死由我决定,不关你的事。”走路男道。“这是我的工作。你们只是跟来看看。” “你对夜城的了解永远不可能像我这么深。”我道。 “你深陷其中,”走路男轻声道。“再也看不清现实。你需要我来帮你达成那些你一直没有办法达成的事。” “必要时我会阻止你。”我道。 他对我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愉快的神情,以专业人士面对专业人士的语调说道:“想要阻止我随时欢迎。现在,让我们开始狂欢吧!” ※※※ 我们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门房此刻正在水沟中低声呻吟,显然不会过来要求检查我们的会员卡。大门自动开启(至少走路男没有杀死外面的门房。我告诉自己这代表了一点希望)。然而,俱乐部大厅里站了一群看起来身手不凡的警卫人员,昂贵的西装隐藏不了其下鼓胀的肌肉。走路男从容不迫地走了进去,朝警卫人员轻轻点头,就好像这个地方是他的。他们本能地对他点头,完全受制于那股傲慢的权威,接着才反应过来,快步向前阻挡我们的去路。走路男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他们,满脸嘲弄的微笑。 我观察大厅。他们在我上次造访之后又重新装潢过了,但是依然大而无当,奢华浮夸,就和这里大部分的会员一样。钱德拉和我分别站在走路男的左右,数名警卫在认出我的时候忍不住露出不安的神色。他们之所以必须重新装潢大厅,就是因为我上次来过的关系。但是无论如何,他们只是一群手里有枪的流氓,不过是穿着上好的西装,而我一辈子都在欺压像他们这种杂碎。 最资深的流氓上前一步,以其最凌厉的目光瞪视着我。“你知道这里不欢迎你,泰勒先生。你会吓到里面的绅士跟小姐们。本俱乐部拒绝你的光临,包括你的朋友在内,不管他们是谁。” “我是钱德拉·辛恩,神圣战士兼伟大的怪物猎人!”钱德拉对于自己在夜城之中名声不响亮的程度感到有点恼羞成怒。“我一定要去找个更好的经纪人……” “而我是走路男。”走路男开心地道。“来此审判你们的灵魂。” 警卫们立刻脸色发白。有几个开始额头冒汗,有几个开始浑身发抖,其中有一个甚至当众哽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走路男身上。钱德拉和我仿佛完全不存在。看来珍贵记忆的事已经传到大哥俱乐部了。没有什么东西比坏消息流传得更快了,特别在夜城更是如此。管事的流氓发出了吞咽口水的声音。 “我想我们都打算拔腿就跑了,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跑吧。”走路男不可一世地道。“有需要的话,我随时可以去找你们。” 警卫当即离去,但是他们并不只是离去——他们逃之夭夭,仿佛身后有死神在追赶,争先恐后地冲出大门。我从来不曾把人吓成这个样子,就算是在最威风的日子里也没有。我觉得有点嫉妒。 “少了他们,大厅看起来是不是更大了一点?”走路男道。“要进去吗?” “为什么不?”我道。“我认为你在这里已经不可能造成更多伤害了。” 他大笑。 我打开通往俱乐部内部的大门,走路男神气活现地走了进去,双手依然插在口袋之中。他就算是走进自己家里大概也不可能表现出更加怡然自得的样子了。钱德拉和我再度跟随在他左右。不过到底是为了支持他还是箝制他,我真的还没有决定。 进入俱乐部宽敞的娱乐区就像是来到世界上最低俗的马戏团,整个地方都笼罩在五光十色的缤纷色彩中,触目所及尽是各式各样的畜牲。人们坐在桌旁,或是聚集在中央,或是靠在超大的吧台上。隐藏式喇叭里传出震耳欲聋的音乐,但是依然淹没在人们的叫声与笑声下,所有人都在尽力说服自己以及所有人,他们很享受这里的气氛。人们三不五时就会环顾四周,看看其他人在做什么,以免别人看起来玩得更尽兴,同时他们也要确定什么人跟什么人走在一起。 里面还有赌桌——扑克牌、骰子、轮盘——以及提供各种赌局赔率的看板,不管是赌人还是赌东西的赌局。另外还有其他竞赛,不是这么和平的竞赛。比如在一个角落的大坑里面所举行的肉搏赛、匕首搏斗,或是自以为有办法对付各种体型与脾气的怪物的醉汉。大坑附近的观众赌得火热,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一层干涸的深色血块。身穿昂贵华服的女人紧勾着男人的手臂,在鲜血四溅的场面前不断发出喔喔啊啊的赞叹声。有些男人穿着昂贵的西装摆出各式各样的姿势,有些女人则顶着最新流行时尚的造型四下游走,一切都只是要穿给人看。用肢体语言说:“看看我,我来了,我属于这里”,只不过如果他们真的如此相信,他们就根本不需要这么努力地尝试。 大哥们坐在自己的桌旁,面无表情地看着马戏团中的情况,因为他们早就见识过一切。大哥们:大人物,大先生,大家伙……操控一切,拥有一切,除了自己什么也不关心。你可以在空气之中闻到睪丸素酮的味道。他们全都是脑满肠肥的丑陋男人,随随便便塞进上好的顶级西装中。他们都不再在乎自己的外表,因为他们没有必要在乎。女人会为了金钱、权力、地位,甚至是坏男人的魅力蜂拥而来。世界上始终存在着这种女人,有时候完全出于己愿,有时候如同飞蛾扑火一样,不由自主地被他们吸引而来。 女人来来去去,但是大哥们始终如一。他们身边始终有着上衣沾满酒渍、脸上浓妆艳抹的女人陪伴,每当听到可能好笑的事情,便立刻哈哈大笑,死抓着饭票的手臂不放,依偎在他们身上,告诉自己因为她们的男人是大人物,所以她们自己也是大人物。 还有,当然,每一个大哥都有自己的圈子,逢迎拍马的手下或是爱慕者、生意伙伴跟顾问,以及一整个军团的冷面保镖。他们是负责执行命令的人,有时候跑跑腿,在他们的老大说话时专心听讲,轮不到他们讲话时绝不开口。如果这个圈子里从来没有任何人可以真正放松心情享受一切,那都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随时可能遭人取代,或是因为老大一时兴起而被拖出去一枪毙了。好吧,这就是如此接近这些大哥们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因为他们相信、希望权力有可能降临在他们身上,就跟金钱一样。 大哥俱乐部——如果你想和夜城之中任何变态或肮脏的生意扯上关系,就非来不可的地方。 喧嚣声震耳欲聋,人们对着彼此大笑、大吼、大叫,全都在试图让自己相信自己玩得非常尽兴。他们喝酒、赌博、肆意放纵……但是随时都在注意那些大哥,因为他们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放低身段注意到自己,跟自己做生意,让他们从一无是处的空洞生活之中跃升权力高层……对于这些渴望发达的小人物而言,大哥俱乐部就是一个充满机会的地方。 身上贴满亮片的女人在高空秋千上前后摆荡,或是在舞台上大跳大腿舞。服务生匆忙地来回奔走,为那些显然不懂得欣赏的家伙端上世界上最好的食物和美酒。场中甚至还有一座室内热水游泳池,蒸气冉冉升起,围绕着一群身穿裸露服装、展示完美身材的年轻男女,让大哥们肆意欣赏。这些人也希望被人发现,被人利用,不管是藉由什么方式。 这个地方俗不可耐,毫无任何品味可言,但是他们不惜工本,所有想象得到的奢华设备这里都有。一切都是最顶级的,或是这里的人自以为最顶级的。这些大人物拥有极大的胃口,将自己的享受扩展到极限,只因为他们有能力这么做。而围绕在他们身边,不管是在走上坡还是走下坡的人们,都随时准备满足他们所有的要求。不管是多么丢脸的要求。当大哥们吩咐下来时,任何人都必须将自尊放到一边。 出乎意料之外地,保镖之中有不少是女人。身穿美丽服饰的美丽女子,表情冷酷,目光更冷酷,每一个身上都配戴各式各样的致命武器。说不定现在流行女保镖。大哥们喜欢追逐流行。我甚至发现了几名战斗女巫师,她们的右眼上方纹有代表所属帮会的刺青。这表示她们受过专业训练,肯定危险到了极点。 走路男大摇大摆地走到俱乐部中央,四面八方的人潮都主动后退,为他腾出一点空间。他们或许还不知道他的身分,但是猎食者总有办法认出他们的同类。走路男直接朝大哥们前进,所有保镖都开始紧张,手中凭空冒出许多枪枝。战斗女巫师体态优雅地摆出攻击姿势。钱德拉·辛恩和我若无其事地走在走路男身边,假装没有察觉其他人的反应。 接着我突然停下脚步,因为我认出了其中一名保镖。修长轻柔,肤色黝黑,仪态高雅,潘妮·卓德佛打扮成一九二○年代的妙龄女郎,穿了件鲜红色的紧身礼服,配戴不住摇晃的珍珠项链,外加一顶美丽的小帽。她向我轻轻点头,我也对她点头示意。潘妮和我曾在不同的时间点上当过朋友、当过敌人,也有过介于两者之间的所有关系。我们是两个认真工作的专业人士,在夜城之中挣口饭吃。潘妮·卓德佛是个崇尚传统的妖媚女巫。她可以驱使你去做任何事。她可以让你做出可怕的事,对你自己,或是对你的朋友甚至爱人。她从来不曾杀过人。大部分的情况里,等她利用完对方之后,对方就会自我了结。 潘妮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没有道德观念的人,而我认识的人可不少。她愿意帮任何人做事,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对方预先付费就好。潘妮完全不在乎世俗的一切。她做任何事都只是为了钱。最专业的专业人士。她曾经和我合作过一个案子。我先付了钱。我们相处还算愉快。 “哈啰,潘妮。”我道。“最近忙吗?” “你知道的,约翰达令。我们女孩子总得混口饭吃。” 她的声音如同小女孩一般,带有一丝迷人的法国口音。相传她年轻的时候曾经参与过巴黎疯马秀的演出。她面对着我随手把玩项链上的珍珠。 “是没错,”我道。“但是老大俱乐部?当保镖?跟你的身分不大相配,不是吗,潘妮?你以前都帮更有格调的人渣做事。” 她耸肩。“酬劳优渥。债主上门时,就不能挑剔太多了。请不要惹麻烦,约翰。我不喜欢跟你作对。但是我会的。” “如果你跟这里的员工搭讪完了,”走路男道。“我还要忙着带来死亡跟毁灭呢。” “约翰·泰勒。”一个宏亮的声音缓缓说道,我们全都转头去看。我们站在大杰克·瑞克汉的桌前。他半躺半卧地坐在一张超大沙发上,仿佛那是一张王座,身边围绕着一群面目狰狞的手下。他身材壮硕,满脸横肉,一副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大杰克·瑞克汉掌握夜城的色情行业,只要跟色情有关的生意,他都要分一杯羹。没有色情业者胆敢不在瑞克汉的口袋里放钱。他是个中年人,但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老,靡烂的生活在他脸上刻划出岁月的痕迹。他头发微秃,于是在脑袋后面打了一条油腻腻的马尾。他已经很久没有亲手殴死敌人了,但是没有人会怀疑他依然具有这种实力。 我认识他。他认识我。他突然向前一凑,以一种如同鲨鱼般冷酷深邃的目光凝视着我。 “你是怎么进来的,泰勒?这里不欢迎你。你杀了克苏鲁小子,还把麦克斯·麦斯威尔交给渥克。你干涉了我的生意,令我损失惨重。你一定是疯了才会跑来这里。你一定知道我会为了这种公然冒犯的行为取你狗命。” 我看着他,锁定他的目光,随即令他的双眼再也无法转向别处。他全身僵硬,终于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在我的凝视下,他整个身体都开始颤抖。他大吼大叫,双眼突起,鲜血直流,但是依然动弹不得。当他开始哽咽时,所有保镖都将枪口对准我,但是没有瑞克汉的命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到最后,潘妮·卓德佛迎上前来,挡在瑞克汉和我之间,阻隔了我的目光。我对她微笑,然后轻轻点头,在她身后,大杰克·瑞克汉瘫倒在沙发上,大口喘气。 “你刚刚做了什么,约翰?”钱德拉喃喃问道。 “瞪倒他。”我道,完全没有压低音量。“杂碎应该要搞清楚自己的身分。” 我环顾四周,好几个人面露惧色,或是试图躲在其他人身后。甚至还有人比了几个防御法术的手势阻挡我的邪恶之眼。整间俱乐部鸦雀无声,就像一群在水池边喝水的动物突然感应到狮子逼近。有人关掉音乐,所有赌博活动通通停止,每个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我想我这辈子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张不爽的脸,或是一次被这么多把枪指着。这让我觉得好过一点,至少比刚刚在大厅里完全遭到忽略的感觉好多了。我对所有人露出不可一世的微笑,纡尊降贵地面对不怀好意的目光。绝对不要让他们看出你在冒汗。幸亏我真的曾干过一些他们以为我干过的事。没有人想要抢先动手,因为他们都不确定我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更多保镖开始向前移动,挡在我们跟他们的老大之间。大哥们在安全方面下了不少成本。我严肃地环顾四周,许多全副武装的男男女女面露惧色,但是没有人真的后退。这就是真正的专业人士麻烦的地方;光靠坏名声是吓不倒他们的。钱德拉身体一转,拔剑在手,开始警戒我们的后方。 “我该怎么做,约翰·泰勒?”他在我耳边轻声道。“我不能跟女人打架!这样太……不成体统了!” “那你待会儿将会陷入十分严重的劣势。”我道。“因为这些女人只要有机会,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取你性命。” “真的吗?”钱德拉扯了扯长长的黑胡子,缓缓露出微笑。“真是太……有趣了。” 走路男向前一站,摆出十分戏剧化的姿势,仿佛一道刺眼的聚光灯突然打在他的身上。所有人立刻忘了我和钱德拉的存在,将注意力完全转移到走路男身上。我认为此刻就算他们想要移开目光也办不到。突然间,他就变成整间俱乐部里最重要、最抢眼、最危险的男人。 “哈啰,男孩们,哈啰,女孩们,有问题的人可以晚点再找我。”他笑容满面地说。他的手距离武器很远,但是所有人都震慑于他的气势而不敢轻举妄动。“很抱歉打扰各位作乐狂欢,但是宴会恐怕已经结束了。坏男孩、坏女孩们不能再继续享受快乐时光了。” 他稍停片刻,看着身边的桌子,抓起桌巾边缘,以十分夸张的动作一把将之扯下。桌上所有东西通通甩入空中,摔落地面。走路男露出灿烂的笑容,随手抛下桌巾。 “我是故意的。现在,我刚刚说到哪了?” 他步入座位之间,保镖不由自主地主动后退,让出极大的空间任由他走动。他每一个动作都充分表达出他很清楚他们会这么做。他脸上的自信令人不安,甚至心生恐惧。他在每一张桌子前停下脚步,和每一个大哥交谈,述说每一个人的罪状。 “我是走路男。”他不可一世地说道。“现任的超级狠角色,一辈子完全致力于打击罪犯、杂碎以及邪恶之人。我是行走于人类世界的上帝之怒,直来直往,惩奸除恶,不管坏蛋在哪里,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而今晚这里有很多罪恶深重之人!就从你开始吧,大杰克·瑞克汉。” 他在这名壮汉面前停下脚步,面色哀伤地摇了摇头,就像个面对坚决不愿意用心学习的学生的老师。 “大杰克。白手起家,并且引以为傲。所有人都知道你掌控了夜城的色情行业。所有人都知道每一笔肮脏的交易你都要抽成:不管皮条客有没有被扁、妓女有没有得病、顾客有没有被抢被骗。多少女人被你提早送入坟墓……但是,大家知不知道你对你美丽的妻子做了些什么,洁丝贝儿,就因为你没有办法对她做其他事?” 他走到马堤·迪沃尔身边。迪沃尔人称贪婪哥,不过当然没有人敢当面这样叫他。马堤身材瘦小,獐头鼠面,欲望无穷,永远都想染指新的生意。不管原先的店主有没有意愿出售。走路男一副和他很熟的样子轻拍他的肩膀,迪沃尔当即缩到一旁。 “亲爱的老马堤·迪沃尔,”走路男开心地道。“如此残酷无情的罪人。你对于做坏事的热诚每每令我刮目相看。你一开始是利用奴隶赚钱,当然,贩卖任何人或是任何东西给任何人或是任何东西。所有人都知道这点。但是他们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消遣娱乐吗,马堤?知道你贿赂太平间的员工,让你躺在尸体之间,跟最美丽的尸体乱搞的事吗?特别当她们是你朋友或是敌人的妻子或女儿时?” 他走到赫尔史力奇兄弟面前。他们是双胞胎,保罗跟大卫。金发碧眼,标准的亚利安血统,年轻健壮,腐败到了极点。凭借无数盟友的帮助以及极度秘密的幕后交易平步青云。所有人都想和他们搭上关系。 “保罗跟大卫,”走路男说着,突然来到两人之间,一手一个搭上他们的肩膀。“看到两个年纪轻轻的大好男儿能有这种成就实在是令人欣慰。你们专营保险,或更贴切地说是保护,向客户收钱,确保你们不会去骚扰他们。你们非常擅长签订能让所有人都获利的合约!大家都知道这一点。但是人们知不知道你们谋害了亲生父母来取得做生意的本钱?如果知道这件事,谁还能够信任你们?” 最后他来到乔西公主面前。少数几名获得大哥们接纳的大姊头之一。修长优雅,昂首挺胸,身穿正式晚礼服,看起来就像个不苟言笑的灰发老祖母。她亲手勒死自己的长子,接管他的生意,只因为他没有能力赚取足够的金钱供她花用。乔西公主是名讨债人,就是只要你晚一天还钱就会派人打断你的腿的那种人物。 走路男嘲讽地对她鞠了个躬。她脸上始终维持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情。他抬起头来,突然坐到她大腿上,一手搭上她的肩膀。 “甜美的乔西公主,美艳无比!德高望重,作恶多端,坏到骨子里。为了工作方便,我会在需要的时候知道所有必须知道的事,但是光是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就令我恶心想吐。你利用言语与暴力甚至谋杀的手段威胁恐吓。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但是大家知不知道你出资成立了珍贵记忆?他们知道你的小儿子为什么自杀吗?” 走路男站起身来,离开她身边,所有大哥俱乐部里的人全都转向乔西公主。就连几名她自己的保镖脸上都露出极端厌恶的神情。乔西公主的表情一点也没有改变。 突然间,大杰克·瑞克汉一跃而起,矢口否认他的罪行,朝走路男大骂脏话,恶言相向。其他大哥立刻跟进,宣称走路男是骗子,为了私人的目的而散播谣言与八卦消息。众人纷纷站起,高声抗议,或许是怕走路男对付完大哥就会来找他们的麻烦。走路男只是站在原地,站在大哥俱乐部中央,愉快地看着自己所引发的混乱场面。四面八方都有枪械以及更可怕的武器瞄准他的方向。但是他根本一点也不在乎。他怡然自得,沉迷在工作的乐趣之中。接着将他目光转移到我身上,我才了解这一切都是做给我看的。他大可二话不说地一进来就开枪;但是他希望我知道原因。他再度开口说话,所有人立刻鸦雀无声。他们非得安静不可。走路男身上就是会散发出一种让人把目光焦点放在他身上的特质。 “你们全都有罪。”他道。“你们都从罪恶以及他人的苦难中牟取利益。你们都知道自己的钱是从哪里赚来的,其上沾有多少血腥,但是你们全都视而不见。你们的罪恶就在于你们漠不关心。” 他的掌心中突然浮现两把手枪,在所有人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之前,尸体已经开始在地板上堆积。大杰克·瑞克汉跟马堤·迪沃尔还没机会逃跑就已经被他击毙。乔西公主试图逃跑,他一枪打爆她的后脑勺,整张脸登时残破不堪。他将枪口转向赫尔史力奇兄弟,但是他们已经躲到翻倒的桌子后方。四面八方的保镖举起各式各样的武器同时开火,我身子一矮,翻身滚开,四下寻找掩蔽。走路男或许刀枪不入,我可没他那么神。钱德拉·辛恩发出愉快的吼叫声,开始以长剑攻击距离自己最近的保镖。他在一片血雨中以纯熟的技巧划开保镖的身体,动作快得没有人碰得到他。 子弹自四面八方击中走路男的身体,随即反弹开来,完全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他甚至没有感觉到子弹的冲击。他瞄准开枪,瞄准开枪,随手挑选目标,脸上始终保持毫不宽容的恐怖微笑。他在惩奸罚恶,并且乐在其中。大部分的大哥都已经死了,剩下的都正朝出口逃去,虽然我很确定他们绝对没有机会抵达。 保镖的子弹击中我藏身的桌子,我当场决定应该换个地方避风头。我手脚并用,压低脑袋闪避子弹,接着发现一名手持能量枪的女保镖对我迎面而来。我迅速后退。我向来都不喜欢近身肉搏,主要原因在于我一点也不擅长打架。我比较喜欢智取,或是威逼,或是在情况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躲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另一名女保镖一边开枪一边往我冲来。子弹全都落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因为我在必要时可以跑得很快。两名女保镖并肩而立,凝神瞄准。我站起身来,扯下翻倒在地的桌上的桌巾,一把抛到她们身上。她们在桌巾底下挣扎,我走过去抓起她们的脑袋互撞。或许我不是什么搏斗高手,但我始终是个阴险狡诈的浑球。 我迅速打量四周。钱德拉·辛恩凭借自己的力量对抗一群保镖,在人群之中来去自如,愉快而又潇洒地挥舞长剑。他笑容满面地看着魔法武器在他的长剑前粉碎,法术跟诅咒也在半空中被他砍落。只要他维持在近身肉搏的距离内,就没有人胆敢开枪,以免误伤自己人,但是我不禁怀疑这种情况还能维持多久。尽管如此,对一个自称不愿意跟女人为敌的男人而言,他对付女人似乎还满有一套的。他在敌人之间穿梭自如,左右两边不断有人摔倒在地。 所有人突然后退,让一名战斗女巫师出面对付他,一个身材矮胖的亚洲女子,身穿黑袍,右眼上方纹有虎爪的象形文字。这表示她懂得威力强大的魔法,而且喜欢利用这些魔法去干坏事。她凭空抓取一道闪闪发光的魔法能量,掷向钱德拉。魔法在空中发出巨响,沿路烧伤了十几名保镖。钱德拉·辛恩哈哈大笑,随手一挥就将法术斩成两段。法术在半空中爆炸,其中蕴含的巫焰喷向四面八方。人们身体着火,尖叫走避。战斗女巫师开始以一种我没听过的语言念诵咒语。钱德拉迎上前去,一步接着一步,挤开一道无形的护盾。女巫师眼看他步步进逼,咒语越念越急,接着突然住嘴,低头凝视插在自己腹部的长剑。钱德拉·辛恩拔出长剑,她的内脏当场掉满一地。女巫师试图说点什么,钱德拉挥剑砍下她的脑袋。他随即转身,没有去看对方尸体倒地的模样。 走路男依然站在原地。他根本不需要移动脚步。他只需要开枪就好了,射击那支子弹永远打不完的传统长枪管调停者手枪,四周洒满鲜血,男男女女跌倒在地,没有任何人再爬起身。 这时大哥俱乐部中尚未死亡的会员已经溃不成军。他们互相攻击,争先恐后地想要冲往出口,踏着摔倒在地的伙伴,尖声狂叫,试图把其他人当作人肉盾牌。出口的大门紧闭,但是没有人下令关门。大部分的保镖都已死亡。走路男不在乎他们起身对抗还是转身逃跑。他将他们全部杀光,从最坏的坏蛋开始杀起,利用他脑海中所知的神秘讯息挑选他的目标。剩下的保镖聚集在一起,拿出所有的武器攻击走路男。但是子弹碰不到他,魔法刀刃被他的外套震碎,法术跟诅咒在他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去理会那些保镖,除非他们挡到他的路,他才会击毙他们。 他露齿而笑,绝非任何上帝的仆人所应该拥有的笑容。 但是尽管俱乐部空间广大,会员众多,在一段时间之后还是被他杀得精光。最后一名大哥在子弹的冲击下撞上墙壁,了无生气地滑落地板,接着枪声终于停了下来。走路男压低枪口,环顾四周。现场尸横遍野,男男女女毫无尊严地蜷缩在积满鲜血的地板上。出口前的尸体堆得最高,因为惊慌失措的会员们试图爬过尸体堆,冲向那扇绝对不会开启的大门。还有几个人依然活着,躲在翻倒的桌子以及其他掩体后不发出任何声响,期待不会吸引注意。他们不该如此天真。走路男一个个找出他们,子弹射穿掩体,击毙了躲在后方的猎物。 赫尔史力奇兄弟突然大吼一声,冲出藏身处,双掌互击,同声念诵一句简单的反束缚咒语。他们在走路男来得及瞄准他们之前念完咒语。一道巨大的蓝色五星结界自俱乐部的地板浮现,大部分都隐藏在尸体之下。结界的线条绽放出耀眼的蓝光,强烈得足以在人的眼珠上留下烙印,混杂着流泻而出的灵体物质。结界下方的地板爆裂,尸体像枯叶般飞散,木屑仿佛流弹一样四溅。接着这道深不见底的黑洞中浮现了一只来自地狱的恶魔,肆无忌惮地进入人间行使其可怕的意志。大哥俱乐部最后的邪恶阴谋,和任何胆敢摧毁俱乐部的家伙同归于尽的恐怖复仇。 那是一头扮相传统的恶魔,约莫两个人高,拥有血红色外皮、山羊角跟兽蹄,以及极端尖锐的牙齿。他有人类的外型,以及人类的身材比例,但是站立的姿势与狭长的瞳孔之中,却完全没有丝毫人性。鲜红的皮肤上冒出阵阵蒸气,附近的空间全都因为他的存在而形成难耐的高温。他散发出一股粪便、鲜血以及硫磺的气味,因为他选择保有这种味道。走路男看向我跟钱德拉·辛恩。 “你们解决他。”他道。“我在忙。” 然后他就回头去找躲藏的猎物,一找到就开枪射杀。 我正在考虑去找个地方避避风头,钱德拉·辛恩已经冲向前去,随手在身前挥舞长剑。恶魔饶富兴味地打量着怪物猎人,懒洋洋地摇晃如同铲子般的尾巴尖端。钱德拉以自己的母语发出挑衅的叫声,使劲挥出足以断金裂石的一剑,却发现自己的长剑自恶魔滚烫的外皮上弹开。反弹的力道几乎令钱德拉脱手掉剑,但是他固执地抓紧剑柄,一再攻击恶魔,嘴里发出十分吃力的声响。恶魔站在原地,无声地嘲笑着他。 我在口袋里搜寻任何帮得上忙的东西,但是我身上的道具都不足以抵挡来自炼狱的恶魔。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恶魔,这是真正的狠角色,是恶魔大君。大哥俱乐部怎么会有能力召唤这种等级的恶魔?除非俱乐部的创办人就是某些人所宣称的那个人……你可以以圣水伤害这种恶魔,或是用十字架暂时阻挠他,只要你拥有足够的信仰,但是除非施展全套的驱魔仪式,不然绝不可能将他逐出人间。我脑力激荡……接着趁钱德拉弯腰喘息的空档,向他大叫。 “钱德拉!那道五星结界!那是人世跟地狱之间的门户!他们就是透过结界将他召唤来此!破除结界,门户就会关闭!” 钱德拉举起长剑,对准最接近他的蓝光线条狠狠砍下。他的魔法剑刃毫无窒碍地贯穿蓝线,打断五星结界的完整性,当场破除召唤法术。门户开始封闭,恶魔沉入下方的黑暗,被一股无情的力量扯回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他转动长角的大头,缓缓凝望走路男。 “我们都知道你是谁。”他的声音有如尖叫的孩童。“我们会有机会再见的,走路男。所有谋杀犯都会沦落地狱。就算是自称遵奉上帝旨意的也不例外。” 走路男面无表情地射击恶魔的双眼之间。他长角的脑袋在子弹的冲击下向后一扬,接着摇摇头,嘴巴蠕动,吐出子弹。他哈哈大笑,消失在地板之下,笑声恐怖得令人魂飞魄散。当最后一条五星结界的蓝线消失时,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地板恢复正常,不过却多了个大洞。走路男凝视大洞,脸上的表情始终没有改变。但是惯有的笑容荡然无存。 我走到钱德拉身边,他依靠在我身上,长剑下垂,仿佛沉重得难以握持。 “判断得好,约翰。”他轻声说道。 “是你砍得好。”我道。 大哥俱乐部一片死寂,到处都是尸体与鲜血,就连游泳池里也不例外,完美的男人和女人颜面朝下漂浮在血水上。赫尔史力奇兄弟站在一起,双手高举作投降状。走路男严肃地打量他们。 “你已经杀了好几百个人。”我道。“这样还不够吗?” “不够。”走路男道。“永远都不够。” “我们只是生意人!”保罗·赫尔史力奇道。“我们提供服务,保护客户,不让残酷的命运发生在他们身上!” “我们是保险人员!”大卫·赫尔史力奇道。“我们从来没有杀过人!” “我们会转行从事合法生意!”保罗道。“我们会缴税!我们保证!” “你不需要杀我们!”大卫道。“我们不配吃你的子弹!” “任何人都配吃我的子弹。”走路男道。 “你应该把他们交给渥克。”我一看他又要举枪,赶紧说道。“他们已经投降了。” “给渥克?”保罗道。“然后沦落到暗影深渊?我想我宁愿死。” “没问题。”走路男道。 “不行。”另一个声音说道。“我从来不曾令客户失望。” 我们全都惊讶地转头看向这个充满法国腔调的声音的主人。天知道她刚刚躲在什么地方,但是潘妮·卓德佛确实毫发无伤地自刚刚那场屠杀之中存活下来。她小心翼翼地穿越屠杀现场,优雅地跨过众多尸体,来到走路男的面前站定。 “潘妮。”我严肃地说。“不要挡路。你没有办法阻止走路男。” “我收了他们的钱。”她道。“保证会在所有危险之前保护他们,会站在他们和任何形式的伤害之间。这是我的工作。” “她收了他们的钱。”走路男道。“即使知道那些钱来自何处。这一点就让她跟他们一样罪大恶极。” “没有这种事!”我道。“她是专业人士,就是这么简单!就像我和钱德拉一样。” “与罪人站同一边,就要和罪人一起死。”走路男道。“一切真的就是这么简单。” “不,没那么简单。”我道。“在这里并非如此。在夜城并非如此。我们这里有我们自己的一套游戏规则。” “我知道。”走路男道。“这就是问题。罪恶就是罪恶。你在这里活得太久,已经忘了这个事实。” “从某方面而言,她是个勇敢正直、值得信赖的人。”我说着故意缓缓向前,站在潘妮与走路男中间。“她曾经做过好事。” “我很肯定上帝会将那些列入参考。”走路男道。接着他对准我的耳侧开了一枪。我立刻转身,但是一切已经太迟了。潘妮跪倒在地,额头中央已经多了第三个眼眶。我在她倒地之前抱住她的身躯,但是她早就已经停止呼吸。我跪在走路男面前,手里抱着死去的朋友。我又听见两声枪响,但是没有回头去看赫尔史力奇兄弟倒地的景象。我不希望放开潘妮,虽然我很清楚自己什么也不能做。她的尸体沉重地依靠在我身上,就像个沉睡的孩童。她不应该落得这种下场。虽然她是恶名昭彰的潘妮·卓德佛,曾经干过许许多多的坏事,但是她依然不应该落得这种下场。 最后我终于放下她,站起身来,冷冷地瞪视着走路男,他则面无表情地回应我的目光。我开始朝他走去,钱德拉马上冲过来抓住我的手臂。 “不,我的朋友!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还没准备好。” “放手。”我道。他立刻放手。 我呼吸凝重,全身充满一股必须……做点什么事的冲动。我知道只要再往前踏上一步,他就会立刻开枪杀我,但是在那当下,只要能够和他同归于尽,我并不确定自己在不在乎。 “上帝的宽恕呢?”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我自己都认不出来。“祂的怜悯呢?” “与我无关。”走路男道。他认定我不会动手,于是收起双枪。 “你有什么权力判决人们该下地狱?” “我没有送任何人下地狱。我送他们前去接受审判。” “你何德何能,有什么权力肩负这种责任?”钱德拉·辛恩问道。 走路男面露微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种单纯而又充满人性的笑容。“也该是你们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了。非常好,这个秘密我就只说给你们两个听;当初我成为走路男的秘密。我的名字是,或说曾经是,艾吉安·圣特。我不是什么特别的人,只是一个拥有工作、老婆以及两个孩子的人。平凡先生,我想。没有远大的目标。一心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守护我的家人。” “一名开着偷来的车的青少年飚车族因为转弯过猛,失去控制,迎面撞上我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将我的妻子撞成两半,然后拖行我的孩子长达半英里之后才终于停车。他跑了,跟他的朋友一起逃逸。警方完全无法查出他们的身分。” “我活下来了。那算不上是什么生活,但我毕竟活下来了。我失去了我的工作、我的房子、我的钱……接着,一个还没有被我逼走的朋友帮我在乡下的一间修道院里找到一个暂住的地方。一个让人遗世独立,沉静思绪的地方,专门收容那些无法忍受世间一切的人们。然后有一天,我在图书馆中帮忙编目时发现了一本古书,其中记载了一个人类可以和上帝签订契约,进而成为上帝的仆人,成为祂的走路男,惩罚世上所有的罪人。” “我签下了这份契约。完全没有丝毫犹豫。我带着上帝的意志以及愤怒回归人间。在上帝的帮助下,我找到了那个青少年飚车族。当时他坐在一张沙发上看电视,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徒手殴死他,从他的尖叫声中获得慰藉。我去找他的朋友,将他们全部杀光。公道和复仇之间只有一线之隔,但是只要能够看飚车族在我面前死去,我就一点也不在乎。” “接下来……我就开始环游世界,以真实的眼光看待世界,居无定所,到处伸张正义。直到最后我终于准备好进入夜城,将上帝之怒带往这个世界上最堕落的地方。” “难怪你一直在笑。”我道。“对你来说,这一切根本与正义无关。你的所作所为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复仇。你每次开枪都是在射杀飚车族,反复不断地杀死他们。” 走路男微微一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只是沉迷其中,并没有丧失心智。” “你确定吗?”我问。 他哈哈大笑。“好吧,我的脑中确实有个声音要求我以上帝之名杀人,所以我想我的确有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但是我不这么认为。只要世间所有邪恶依然无法伤我,我就不认为我是疯子。” “你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来到夜城?”钱德拉问。 “我会在必要的时候知道所有我该知道的事。当上帝确定我已经准备妥当,祂就会对我展现通往夜城的秘密途径。” “你常常和你的上帝对谈吗?”钱德拉问。他听起来真的十分好奇。“那是什么感觉?” “宁静祥和。”走路男道。 “我常常和我的神说话。”钱德拉道。“祂会藉由梦境、神谕跟预兆来与我交谈,但是祂从来不曾坚持要我以祂之名屠杀他人。” “你会杀怪物。”走路男道。 “只有在非杀不可的时候,为了保护无辜者。” “没错!”走路男道。“就是这样!我为了替天行道跟捍卫无辜而惩罚罪人。我在杀人犯有机会杀人前就杀死他们!法律或许没有办法接触这些邪恶之人,但是我可以。而我也这么做。把我当成……伸张正义的最后手段。当人世间的正常管道通通投诉无门之后,你才会想到要去找的人。我的所作所为从来都不是谋杀,因为我获得充分的授权去做那些事,以及我将要做的一切,而我的授权来自最高层级的权威。神圣法庭。” “潘妮并不邪恶。”我道。 “别再提她了。”走路男轻声说道。“在我解决这里的事情之前,一定还会做出更糟糕的事情。夜城乃是人类世界的堕落渊薮,一定要彻底铲除才行。这里存在着太多诱惑,太多邪恶公然运作。它为人类带来一种……错误的示范。让人们以为他们可以在犯罪之后全身而退。” “你不相信自由意志?”我问。“自由选择?上帝将这些东西赐给我们。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很清楚风险,很清楚他们蹚入什么样的浑水。你可以说夜城将世界上所有真正的罪恶跟诱惑齐聚一堂,好让世界其他部分不必忍受这些东西的荼毒。” “讲这种话就表示你对世界其他地方太不了解。”走路男道。“你的口才很好,约翰,但是讲这么多没有意义。我还是会做我该做的事,没有人可以阻止我。我是来净化夜城的,将所有的秽物从里到外一扫而空。包括这些专横的新任当权者。等我完成了我所设下的目标后,我将会杀光那些新任当权者,让夜城居民学会敬畏上帝。而你,约翰·泰勒……要嘛就是和我站在同一阵线,不然就是我的敌人。” “这就是你让我见识你的手段以及理由的原因。”我道。“你想要我了解。想要获得我的认同。” “我希望你不要阻挡我。”走路男道。 “很多我所尊重的人们都认为夜城具有一定的使命。”我缓缓说道。“这里还是有好人。我不会让你伤害他们。这里是我的家园。” “再过不久就不是了。”走路男道。他脸上再度挂上高傲的神情,对我微微一笑,然后转身背对我,举步离开。 “狗娘养的。”我过了一会儿说道。 “这个,没错。”钱德拉道。“顺便一提,你的外套上都是血。” 我低头一看。潘妮的血,刚刚抱她的时候留下的。 “不是第一次弄成这样了。”我道。 我们两个孤伶伶地站在大哥俱乐部中央,四面八方都是尸体。空气十分凝重,十分平静,仿佛刚刚度过了一场剧烈的风暴。 “我没办法阻止他。”我终于说道,无法掩饰声音里面的那股无助。“尽管我很清楚他会做什么,尽管我自以为可以接受他的身分、他的作为……我依然没有办法阻止他。” “我们有什么资格对抗上帝的意志?”钱德拉·辛恩理性地说道。“况且这间俱乐部里的男男女女确实都很该死。” “不是全都该死。”我道。“少了这里大部分的人,世界无疑将会成为一个更好的地方,但是他们之中有些……只是正常的男人跟女人,努力工作,只为了赚取一张支票,支付账单,养家活口。尽他们所能地过日子。是的,他们知道这些钱从哪里来的……但是在这里工作绝对称不上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他们不应该落得这种下场。” “就像你的潘妮·卓德佛?”他问。 “她从来都不是我的潘妮。”我主动辩解。“潘妮一直都是她自己的主人。我不认同她的作为,但是我喜欢她。任何人都不能强迫她做事。而且她真的曾经做过不少好事,虽然她是收了钱才去做那些事。”我环顾四周,心中隐隐燃起一股怒火。“他们并非全都该死,钱德拉。有些人依然有药可救。” “当然了!这就是你留在这里的原因,对不对?”钱德拉恍然大悟,语气激动地道。“为了拯救那些你所关心的人们。就像你的苏西·休特。” “别扯到那里去。”我说着瞪他一眼,他立刻闭嘴。 我们不知道继续讨论下去会导致什么样的结论,因为皮囊之王突然在我们面前现身。钱德拉和我同时后退,讶异地看着皮囊之王大摇大摆地走过满地尸体,咯咯窃笑,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着钱德拉和我。 “我一直都在这里。”他的声音带有浓厚的呼吸气音。“隐藏在我的力量和本质之后,监视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摸清敌人的底细!他真的很喜欢说话,这个走路男,还会在无意间透露不该透露的事。他有弱点,非常传统的弱点。骄傲!他打死不肯承认自己的错……只要能够摧毁他信仰的正当性,他就会立刻全面崩溃……喔,没错!”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全身散发出俗不可耐的光彩,对着我的脸哈哈大笑。“基于我的过去以及我的本质,世界在我的眼中无所遁形。我可以看穿夜城的真实面貌,绝非善良或邪恶阵营的人所认定的夜城,或是它所应该代表的意义……这就是朱利安·阿德文特邀请我加入新任当权者的原因。因为我总是能够看穿事物的症结,以及最佳的解决方式,不管是多么令人不安的方式。” 说完之后,他当场又消失了。或至少,我以为他消失了。皮囊之王始终是个令人难以捉摸的家伙。 我想着艾吉安·圣特,现任走路男,一个完全肯定自己使命的人。他是否真的有能力摧毁夜城?光靠一枪一个地射杀坏蛋是办不到的……这样做要花上很多年的时间,甚至好几个世纪。所以他心里一定有个计划。比较类似……启示录的计划。他会不会是导致我在时间裂缝里看见的那个荒凉未来的人?整个世界完全死绝,就连星辰也殒落消失?难道他才是那个未来的始作俑者,不是我?会不会这就是新任当权者成员跟在那个可怕未来中成为我的敌人的家伙是同一批人的原因? 我必须阻止走路男。出于各种理由。但是我要如何阻止上帝之怒? 我得做点研究才行。 第六章 唯一比询问上帝还要糟糕的 我们在离开之前放火烧掉大哥俱乐部。我们至少可以为他们做到这一点。 放完火后,钱德拉·辛恩和我站在外面的街道上,静静地看着俱乐部付之一炬。火舌冲天而起。围观路人在我们身边聚集,欣赏着这副壮丽的景象。夜城里的人都很喜欢免费的娱乐。街头摊贩迅速赶来,提供插在竹棒上的食材,没过多久我们都开始利用俱乐部的大火烤东西吃。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就是自己在火堆上烤焦的猪肉、牛肉或是很可能用其他动物的肉所制成的香肠了。钱德拉礼貌性地拒绝参与这种行为,疑惑地环顾四周。 “消防队应该已经赶来了吧?” “夜城里没有这种东西。”我开心地说道。“附近的俱乐部拥有它们自己的火灾防御法术,火势绝对不会蔓延。而且对位于这种高租金地段上的建筑而言,重建魔法乃是标准配备之一。等到明天这个时候,这里就会出现一栋全新的俱乐部,只差没有那些大哥和他们的跟班就是了。” “走路男呢?”钱德拉继续问道,显然打定主意要找件事来让自己心烦。“我们不是应该在他再度展开屠杀之前找出他的行踪吗?” “如果他打算直接去进行下一步计划的话,刚刚就该告诉我们了。”我一边吃香肠一边说。“那家伙很喜欢说话。现在我们有时间做点研究。我需要找些天主教权威人士来谈谈,可以提供比较详细的资讯……关于历代走路男,特别是现任走路男的资讯。问题是除了诸神之街上的激进团体以及几个传教士之外,夜城里没有多少真正的天主教徒。” “去图书馆查不会比较好吗?”钱德拉以专业的语气建议。“这里有不少世界知名的图书馆。” “我想你是指恶名昭彰吧。”我道。“更别提极端危险了。我们的图书馆里有些书会阅读人心,并且加以编辑。不,我认为我们需要比较个人的观点,这表示不要去找规模较大的组织,比方说救世军修女会。他们只会提供官方说辞。我们必须去找传教士、神圣推销员,以及致力推广宗教的个人。像是强尼牧师、璀璨圣徒、基督小子,或是极端正直兄弟会。” “他们听起来……都像怪人。”钱德拉道,依然试图保持专业。 “是呀,没错。”我道。“会想来这种地方传道的人一定有点奇怪,甚至可以保证脑筋绝不正常。但是夜城总是会吸引各式各样的宗教狂热分子。比如谭心·麦雷迪,现任流浪教区牧师。没错,我想她是我们最大的机会。喔,看呀——那些是药蜀葵吗?” “流浪教区牧师?”钱德拉道,拒绝转移话题。 我吃完最后一口香肠,丢掉竹棒,在隔壁男人的外套上擦干手上的油渍。我举步离开大哥俱乐部,钱德拉跟在我的身旁。一只天蛾人被火光吸引而来,在俱乐部上空盘旋,人们立刻拿他当作练习射击的目标。 “天堂与地狱的使者向来没有办法直接进入夜城。”我耐心地道。“因为莉莉丝一开始就是如此设计夜城。就连比较大型的宗教组织都很难在这里立足,更何况诸神之街还提供了各式各样你可以亲自与其对谈的强大神灵。但是一直以来,还是有些叛逆教士和流亡牧师会违抗命令前来夜城,藉以测试他们的信仰以及勇气。陷入半疯状态的传教士以及神圣恐怖分子,采取极端的传教手段,以不同的方式取得成功,总是会造成各式各样的麻烦。谭心·麦雷迪是最新一任务实而又乐观的流亡牧师。她或许会知道关于走路男的事。只要我能够说服她和我交谈就好。” “我是不是应该假设你们之间有点过节?”钱德拉问。 “算是。”我道。“前任流浪教区牧师是个名叫皮欧的男人。多年来他一直是我的死敌。最后他也因为我的缘故而死。” “我想这会导致一些麻烦。”钱德拉道。 ※※※ 由于必须赶在走路男再度动手杀人之前获取资料,我打破了自己最古老的老规矩,拦下一辆出租车。正常情况下我都不会傻到去做这种事。你不能信任夜城的出租车。一方面是因为你永远无法确定司机究竟为什么人做事,或是向什么人回报……但是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出租车本身太过危险的关系。有些出租车将粉状处女血当作燃料,有些会开到一半跑去和敌对出租车行的车辆决斗,还有些车会吃掉它们的乘客。并非所有看起来像出租车的东西都是出租车。但是既然这次是紧急状况,那么…… 一辆传统伦敦黑色出租车离开夜城无尽的车流,转眼间停在我的面前。我认得那家出租车行,炼狱车行。他们自豪的座右铭是——“我们保证一段如同地狱般的旅程!”为防万一,我拉开车门,让钱德拉先进去。我等他舒舒服服地坐好之后,这才坐进去。夜城是个再小心也不为过的地方。 车内有个牌子,写着“请勿吸烟,不然司机会把你的肺扯出体外”。我对这点没有意见。我才刚在钱德拉旁边的旧皮座位上坐好,司机已经换好排档,再度凭借蛮横可怕的驾车技巧窜入车流之中。他撞开几辆车速较慢的车辆,乌黑亮丽的引擎盖上冒出火力强大的自动武器,威胁着任何走避不及或看起来太过接近的车辆。我对这一点同样也没有意见。攻击性的驾车方式乃是夜城中的常态,如果你打算活着甚至是毫发无伤地抵达目的地。我放松心情,觉得自己没有拦错车。 司机腰部以上的部位看起来很像人类,腰部以下则直接插在驾驶座上。电缆、电线以及一大堆液体流动的透明塑胶管将他和出租车在生理跟心理双方面紧密结合。基本上,这是个生化机械人,而这辆出租车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以自己的思想驾车,但为了让乘客感到安心,双手还是放在方向盘上。他在仪表板上摆了一颗松木盆栽当作空气清净器。 钱德拉看了司机一眼,立刻勃然大怒。 “谁把你搞成这样的,先生?”他大声询问。“告诉我们对方的姓名,我保证会把他找出来严加惩罚!” “你可以轻松一点吗?”我道。“他自己付钱弄的。在夜城开出租车是一个非常赚钱的行业,只要你有办法活得够久。在这里当出租车司机是一种神圣的使命,就像爬山或连续杀人一样。你不要烦他,钱德拉,他对自己的现况非常满足。” “一点也没错,先生。”出租车司机头也不回地说道。他的皮肤看起来像蘑菇一样苍白肿大,但是声音听起来却中气十足。“昨天那个叫渥克的家伙还坐过我的车呢,你知道。很会打扮的家伙。给小费的时候却非常小气,说真的。去哪里,先生?” “我要去找流浪教区牧师。”我道。“带我们去牧师之家。” 司机突然透过满嘴泛黄的牙齿缝隙吸了一口大气。“喔,不,我不这么认为,先生。我不去那么深入不毛之地的地方。太危险了。” 我凑向前,让他透过后照镜看清楚我的面貌。“我是约翰·泰勒。你认为如果不照我的话做会有多危险?” “喔,算我倒霉。”司机道。 他大哼一声,踩下心灵油门,在接下来的旅程中一言不发。这样也好。出租车司机只会谈论政治,或是夜城最近出现太多精灵之类的事。钱德拉显然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于是我凝望着窗外的交通。街道上行驶着各式各样的车辆——来自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在夜城之中呼啸而过,前往某些更有趣的地方。以蒸馏苦难当作燃料的救护车。车身印有陌生标志的连结车,运送着就连对夜城而言都太危险或太扰人的货物。恶魔信差骑乘着强化摩托车,排气管上喷发出地狱之火。还有一大堆为了各自不同的理由而假装是车的东西。 至少夜城从来不会有阻碍交通的障碍物,主要是因为这里的街道比行驶其上的车辆还要剽悍,而且只要遭到骚扰,就会立刻反扑。事实上,传说有些路段会主动吞噬开太慢的车辆,藉以鼓励所有人快速通过。夜城的交通系统基本上就是达尔文物竞天择说的具体表现,只有最强悍的车辆才能抵达旅途终点。真的,有时候你可以亲眼见证车辆在你眼前进化。有些已经进化到变成纯粹的概念——只是一种车辆移动的概念…… 没有,这里没有交通号志。到处都没有。几年前我们曾试图架设红绿灯,它们全都因为精神崩溃而宣告退休。 “哈啰,”司机突然说道。“不记得有见过那玩意儿……” 我立刻凑上前去,透过他的肩膀看向车外。夜城之中任何新的或是出乎意料的东西都会被自动归类为极端危险的东西,直到在多方实验之后证明它不危险为止。我们前方的道路上方耸立着一座新桥,桥身反射金属光泽,下方的隧道中满是明亮的街灯。其他车辆纷纷改道,避开这座新桥。我皱起眉头。 “有其他路可以走吗,司机?” “其他路都要多绕起码一个小时。”司机道。“这座新桥沿着通往不毛之地的唯一干道而建。你说呢,先生。你们很赶吗?” “我们直走。”我道。“慢慢前进。如果有东西对你露出任何不友善的目光,立刻开火把它轰烂。” “说得没错,先生。” “我们有麻烦吗,约翰?”钱德拉道。 “或许。”我道。“这座桥昨天还不在这里。它可能是从时间裂缝里面来的,或是来自其他空间的投影。也可能只是一座新桥。我完全不知道夜城的交通建设是谁在管。大部分的时候,新的建设就是这么……凭空出现。” 我们抵达桥下的隧道入口,只见这座新桥以及其下的隧道看起来十分坚固,没有什么特异之处。隧道内部的光线明亮稳定。出租车一驶入桥下隧道当场速度锐减……接着怪物展露了它的真实面貌。一股强烈的气味扑鼻而来,尽管出租车的车窗全部紧闭——那是一种腐肉在消化液中腐败的气味。光线失去了电灯的亮度,退化成一种蓝白色调的生物光。通道墙壁缓缓蠕动,蓝色金属遭到粉红色的软体有机表皮取代。前方路面突然变成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腥红舌头。四面八方的墙面突起尖锐的骨头,如同绞肉机里面的切割零件。整条通道活了过来……而我们正朝向它的喉咙前进。 司机重重踩下煞车,但是通道的舌头抖动,在我们车子底下高低起伏,不断将我们送往喉咙深处。司机射击所有武器,却没能对墙壁造成多大的损伤,因为子弹都被墙壁吸收。天花板上开始滴落黏稠的珍珠色消化液,出租车的金属外壳滋滋作响。司机大声诅咒,开始倒车。轮胎深深陷入血肉地面之中,尽管疯狂转动,我们依然不停朝向隧道深处前进。我叫司机摇下车窗,车窗在抖动之中缓缓开启。 钱德拉当即探出窗外,我怕他跌出去,赶紧抓住他的双脚。他挥剑刺入血红的道路,剑尖深深插入红肉中,在车后留下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舌头颤动,将出租车甩来甩去,但是我们依然朝向喉咙深处前进。我将钱德拉扯回车内,然后专心开启天赋。我完全睁开我的心眼,藉以看清我们如今身处的情况。我只花了一点时间就找出了要找的东西,对准通道最脆弱的一点展开攻击。红色道路自我们的车底抽离,整条隧道剧烈晃动。出租车的车轮再度接触实地,我们立刻快速退出隧道。出租车加速回到夜城的车流中,满天的星斗再度出现在我们头上。街上的车辆发出各式各样的噪音,竭尽所能地闪避突然出现的我们。钱德拉朝我看来。 “好吧,你刚刚干了什么?” 我微微一笑,得意洋洋地道:“我利用天赋找出它的呕吐反射……” 出租车终于停了下来,我们看着那座活桥慢慢溶化成一阵烟雾。有时候,光在夜城中移动都是一件要命的事。 ※※※ 出租车带我们深入不毛之地,来到夜城最危险、最绝望、最荒芜的地区。危险到就连最具有冒险精神的观光客也会找借口避开这个地方,只有最堕落的罪人会主动前来此地,寻找其他地方绝对找不到的欢娱和满足。电子恋物癖会来这里找电脑做爱。也有药品实验室的自愿受试者只为了成为第一个体验新药物的人,迫切想要投身最新的药物天堂或地狱。每一个街口都有人在贩卖纯真,只是有一点点陈旧而已。罪恶吞噬者、灵魂吞噬者、睡眠吞噬者。最黑暗的欢娱与最深沉的诅咒,专为那些自以为已经堕落到极点的蠢蛋而设。在夜城,你总是可以找到更深的深渊供你堕落。 建筑物依靠彼此支撑着,表面的墙壁都被数十年的交通废气污染到一片漆黑,也可能只是这附近的环境本来就如此肮脏。破碎的窗户,用泛黄报纸所补的墙壁,因为门锁早已损坏所以始终保持半开的房门。明亮不定的街灯,以及破损的霓虹灯所遗留下来的支架。随处可见一堆一堆的垃圾,有时候垃圾还会动,因为有流浪汉躺在底下。大部分的流浪汉都肢体残缺。不毛之地是个什么都能贩卖的地方。 最后,在我们关上窗户隔绝外面的气味、自以为已经抵达不毛之地最肮脏污秽的深处许久之后,出租车终于在牧师之家门口停下,一排破破烂烂的房屋中唯一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建筑。街道看起来湿湿黏黏的,而我心中很清楚这和之前下雨没有任何关系。这里比我曾经穿越过的外星丛林还要危险,还要恐怖。一个最需要天主教传教士出没的地方…… 钱德拉和我步出停在附近唯一会亮的街灯之下的出租车。我才刚关上车门,司机已经摧动油门扬长而去,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不毛之地,就连向我收取车资的时间也不愿停留。当然,倒不是说我打算付钱。 黑暗中人影晃动,各方人马都在估算钱德拉和我是不是好下手的肥羊。钱德拉以夸张的动作拔出长剑,在黑暗中绽放出超自然的光芒。人影纷纷后退,消失在夜晚的掩护之中。猎食者总是可以认出自己的同类。钱德拉微微一笑,还剑入鞘。我敲敲牧师之家的大门。门上有一个狮头形状的传统门环,门环所发出的声音不断在紧闭的房门后掀起阵阵回音,仿佛穿越了难以想象的距离。屋内没有任何光线,我开始怀疑来这里是否真是明智之举。但是在一段漫长的等待过后,房门突然开启,一道明亮的金光泄入街道上,如同来自天堂的照明。站在门后的是一名健康快乐的年轻女孩,身穿宽松的褐色工作服、陈旧的马裤以及长靴。她留着一头杂乱的红色短发,色彩鲜明的绿眼珠,朝钱德拉和我露出愉快的笑容,仿佛我们是两个前来泡茶的老朋友。 “哈啰!”她以愉快的语气说道。“我是雪伦·皮金顿史密斯。快进来,快进来。我们欢迎所有人。即使是你,约翰·泰勒!世界上没有不可饶恕的罪恶,这是我们的座右铭!” “你认得我?”我在终于找到机会插嘴的时候问道。 “当然,亲爱的。所有人都认识你。你是被我们列在无论如何都要在死前拯救的人物清单里面排在最前面的人。现在快进来,不要害羞,牧师之家欢迎任何人。我不认识你的朋友。” 钱德拉挺起胸膛,扬起胡须。“我是钱德拉·辛恩,神圣战士,伟大的怪物猎人,印度半岛的传奇。” 他显然还打算添加一大堆头衔,但是雪伦赶在他继续之前抢先插嘴。 “天呀!”她道,脸上露出一副混杂了纯真与无知的懊悔神情。“一个货真价实的怪物猎人!我们这里真的有用得到你的地方。就算只是为了控制本地老鼠数量也好。我们不能老是使用地雷;因为地雷会惹邻居不高兴。请进,钱德拉,我们欢迎你就像欢迎约翰·泰勒一样,甚至更加欢迎。但是在和教区牧师见面时最好不要多提猎杀怪物的事——她不太喜欢听这种事。” “她不认同猎杀怪物?”钱德拉问。 “这个,我个人是无所谓啦。”雪伦轻快地道。“把它们大卸八块,拿去煮汤,看我在不在乎。但是教区牧师以十分严肃的态度看待她的信仰。对她而言,一头怪物不过就是另一个需要拯救的灵魂。她真是个甜蜜又多愁善感的人。请进,两位快请进,我带你们去见谭心!” 雪伦·皮金顿史密斯顺势后退,挥手鼓励我们入内,为了阻止她继续说话,钱德拉和我立刻进去。她用力关上房门,门上随即传来一大堆门锁、锁链以及门闩紧扣的声响。我不敢说这些声音给我带来任何安全感。她带领我们穿越一道干净整洁到了极点的走廊。这样的走廊对于传统牧师的住所而言或许司空见惯,但是在当今世上,大概只能在饼干罐盖子上的图样里才看得到了。地板上铺了一层反光油布,墙壁上印有美丽花朵的图案。走廊上的光线金黄温暖,充满慰藉。整个场景给人一种舒服到不能再舒服的感觉。我一点也不相信这种感觉。旁边一扇房间里突然冲出六只小狗,毛茸茸的身体、过大的小爪子,争先恐后地朝我们冲来。当然,钱德拉一定要停下脚步和它们玩耍片刻才行。它们刚出生不久,我还没办法看出品种,有些甚至才刚张开眼睛。钱德拉开开心心地蹲下去抚摸它们。他将一只小狗抱到眼前,小狗欣喜若狂地摇着它的短尾巴。钱德拉朝我看来。 “要来一只吗,约翰?” “谢谢。”我道。“但是我已经吃过了。” 钱德拉不太高兴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放下手中的小狗。雪伦很快地将小狗通通赶回之前的房里,然后关上房门。她责备地看着我,而我则冷冷地面对她的目光。事实上,我很喜欢狗,但是我必须维护我的名声。 雪伦带领我们穿越走廊,进入一间十分舒适的客厅,里头放有各式各样你期待会在珍·奥斯汀小说中的牧师住所里看见,但是真实世界里从来不曾见过的东西。空间宽敞,光线明亮,花纹壁纸,品味画作,以及混杂各种风格的实用家具。最令我们惊讶的是一面大型凸窗,窗外有一片由原野与低矮石墙所组成的景观。灿烂的阳光自开启的窗户外洒落,我甚至还可以听见远方传来一阵教堂的钟声。我没有询问雪伦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她显然很想等我提出这个问题。于是我点头微笑,什么也没多说。有时我的心胸真的有点狭小。对面的房门开启,现任流浪教区牧师——谭心·麦雷迪,走了进来。她刚刚正在烤面包。我看得出来,因为她身上充满烤面包的味道。还能比这样更居家的吗? 流浪教区牧师身材娇小,约莫五尺高,而且很瘦,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但是她身上散发出一股特质,一股力量,一股威严,隐约透露出隐藏的深度。当然这些都在我意料之中。娇贵的花朵是没有办法在不毛之地生存太久的。谭心五官轮廓分明,眼神亲切,笑容和蔼,鬈曲的金发以一条廉价的塑胶饰带固定在脑后。她身穿朴素的灰色服装,脖子上戴着白色的牧师领。她伸出一手和我握手,手掌看起来跟小孩子的差不多。我小心翼翼地握了握她的手,钱德拉也一样,接着我们全都在非常舒适的椅子上坐下。 “好吧,”教区牧师亲切地道。“真是太好了。两名重要人物,大老远跑来拜访我。约翰·泰勒和钱德拉·辛恩,怪物以及怪物猎人。我能为大名鼎鼎的两位做些什么呢?” “我们想要寻求咨商。”我道。“所以你就是新任流浪教区牧师,谭心?” “这是我的荣耀。”她道。“我是皮欧的接班人。雪伦,亲爱的,泰勒先生的外套上都是血。麻烦你帮他处理一下,好吗?” 接着,当然,一切都必须暂时停止,让我站起身来脱下外套,交给雪伦拿去清洗。她笑容满面地接过外套,轻轻捧在手中,随即离开客厅。我再度坐下。我本来可以警告她这件外套里内建了不少防御系统,但是我认为雪伦有能力照顾自己。就像我的外套一样。事实上,雪伦几乎立刻又回到客厅,手里没有外套,显然不想错过任何事。她在教区牧师的椅臂上坐下,一手轻轻地搂着谭心的肩膀。 谭心·麦雷迪慎重其事地从一个我敢发誓刚刚根本不在那里的银盘中拿出热茶跟饼干来招待我们。这套茶具乃是精美的瓷器,我端起茶杯时故意翘起小拇指,藉以显示我并非一个彻头彻尾的野蛮人。钱德拉坚持自己倒茶、添鲜奶,并且在看见我加了超过一汤匙的糖时皱起眉头。我耐心地等待所有人都倒好茶,然后趁着钱德拉开开心心地品尝饼干的时候与教区牧师交谈。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教区牧师?”我直截了当地询问。我不喜欢刻意维持礼貌,特别是当下一场屠杀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时候。 “人们需要我。”谭心神色自若地道。“我自愿居住于此,行走于最低下以及最堕落的人类之间,因为他们才是最需要我的人。人们常会忘记上帝曾经降临人世,居住在罪人之间,只因为罪人才是最需要祂的人。既然绝大部分的罪人都不能或是不愿来找我,我就必须主动前来接触他们。” “这样不是很危险吗?”钱德拉问。 “喔,不。”谭心道。“有雪伦在就不危险。” 雪伦愉快地在椅臂上扭动身体,教区牧师亲切地拍拍她的手臂。 “她是我的伴侣。打从学生时代就一直和我在一起。我们没有办法离开彼此,真的,虽然我常害怕雪伦可爱的身体中并没有任何一根基督教的骨头。有没有,亲爱的?” “我愿意信仰任何你所信仰的东西,谭心。”雪伦坚定地说道。“只要有我在,任何人都别想伤害你,我就是这一句话。” “雪伦是我的保镖。”谭心深情款款地道。“她比外表要坚强多了。” 她当然坚强多了,我心想,但是心知这话不能大声说出口。 “我为最需要帮助的人带来上帝的福音。”教区牧师道。“我聆听,提供建议跟安慰,就算只能带领一名罪人回归光明的道路,那么我花在这里的心血就不算白费。不过,我当然希望能够拯救更多灵魂。尽管如此,我毕竟是传教士,不是圣战军,长剑并非我所选择的道路。” “那是我的道路。”雪伦道。“不过我的武器并不局限在长剑之上。” “你和前任流浪教区牧师大不相同。”我道。“皮欧总是以神圣恐怖分子自居,为了正义不择手段。” “亲爱的皮欧。”谭心道。“我们非常怀念他。” “他曾是我的老师。”我道。“在他认定我是邪恶之人之前。” “我知道。”谭心道。“我阅读过他的日记。他曾经对你满怀希望。” 我忍不住扬起一边眉毛。“我不知道皮欧有留下任何日记。” “喔,有的。内容非常丰富。里面提到很多关于你的事情。在他为了取得知识而放弃双眼之前。关于你。再吃一块小饼干,约翰,它们就是要给人吃的。” “我没时间做多余的事。”我直言道。“你知道多少关于走路男的事?” 谭心跟雪伦互看一眼。“我们听说他终于来到夜城了。”谭心道。“据说……他可以直接与上帝对谈,上帝也会直接跟他说话。”她笔直地看向钱德拉。“我知道你是一名卡尔萨,辛恩先生。一名神圣战士。是什么领你来此,进入夜城?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你知道走路男要来吗?” “就和你一样,我前往所有需要我的地方。”钱德拉道。“我的一生就是一场神圣的旅程,藉由侍奉我的神来追求生命的意义,找寻人生的目标。” “你有没有去诸神之街找过你的神?”谭心问。 “没有。”钱德拉道。“你呢?” 他们同时发出礼貌性的笑声。牧师之家随即笼罩在一股十分微妙的紧张气氛之中。这种气氛会妨碍我们此行的目的,于是我出言干涉。 “严格说来,诸神之街里的神根本不是神。”我道。“有些是来自其他空间的旅人,有些是来自上层异界的灵兽,有些是外星人或抽象概念的形象或实体化身。夜城中什么东西都有。大部分古老的神灵都是我母亲莉莉丝的子嗣,是她前往地狱和恶魔交欢之后所生下,具有支配力量的强大生物。或许真相比这种说法更加复杂,但是人类对于诡异事物的接受程度始终有其极限。” “所以……有些诸神之街的神灵跟你有血缘关系?”钱德拉问。 “非常间接的关系。”我道。“我们一点也不亲密。就如同夜城之中许多其他关系一样,中间的情况非常复杂。” “世界上只有唯一真神。”谭心道。 “没错。”钱德拉道。“只有一个。” “而这唯一真神只有一个真实的本质。” “是的。”钱德拉道。“这一点我同意。” “但是你的神和我的神显然大不相同。”谭心道。“我传播爱与关怀以及与他人和平相处的思想,但是你却遵循暴力之道。我们不可能都是对的。这是否就是你前来夜城的原因,亲眼见识走路男的手段……在他身上验证你自己的信仰?因为如果他当真如同他所宣称,乃是一个受到上帝直接感召的男人,那你又是什么?” “追寻真理的探险家。”钱德拉道。“在我的旅途中,我曾见过许多宣称遵从上帝之音办事的人,但是这种人大部分都在服用大量的药物。没有几个人看起来像是他们自称所崇拜的神祇的仆人。你自己也说过——你所走的乃是爱与和平的道路。约翰和我见识过走路男的手段,在我看来,如果他当真服侍任何真神,也应该是黑暗之神。” “上帝的作为神秘难测。”谭心坚持立场说道。 “渥克也一样。”我道。“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崇拜他。改天有空再来争辩教义。现在的重点是走路男——你知不知道任何可以阻止他或是驱逐他的方法?” “不知道。”谭心道。“没有人办得到。这才是他存在的重点。” “我们一听说走路男来到夜城,便立刻查阅了许多典籍,是不是,亲爱的?”雪伦道。“非常可怕的家伙,说真的。正统《旧约圣经》中的报应、以眼还眼观念下的产物。给他一块驴腮骨,然后离他越远越好。” “我们无法确定任何关于走路男的事。”谭心道。“我本来希望他会来找我,让我有机会……和他讲理。但是我没有权力要求他做任何事,也不能约束他。他将为所欲为。他只对上帝负责,不对教会负责。老实说,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传说中的人物,是用来讲解信仰失控的反面范例。但夜城是个会让传说人物走入现实的地方,没错吧,莉莉丝之子?” “如果我找不出阻止他的办法,他将会摧毁夜城以及城里所有居民。”我以最严厉的语气说道。“包括你跟雪伦以及所有你打算拯救的可怜罪人。你难道连一点帮助或建议都无法提供吗?” 谭心思索片刻。“只有一种特定人物才会成为走路男。丧失生存意志的人,因为重大悲剧以及痛失亲人的痛苦导致人生被彻底摧毁,生命中再也没有东西值得珍惜……想要藉由在表面上看来没有任何公义的世界上惩奸罚恶进而寻求救赎的人。只要治愈他们的心灵创伤,通常他们就会失去身为走路男的动力。事实上,某些十分古老的文献似乎认为走路男存在的目的就是要给最绝望的人一个治疗创伤、回归本性的机会。”她看着我,脸上不带丝毫笑意。“换个时间、换个地点,我认为你也有机会成为走路男,约翰·泰勒。” “我唯一的建议就是……前往教堂。前往夜城里唯一真正的教堂,圣犹大。一个上帝会回应你的祷告的地方。如果你真的想要得知真相……去找走路男的老板谈。但是要记住,约翰,唯一比询问上帝相关问题还要糟糕的事情……就是获得这些问题的答案。” 钱德拉突然凑了过来。“这里有让人类直接与上帝对谈的场所?” “有。”谭心道。“你该去看看的,辛恩先生。提出你的问题,看看前来为你解答的是什么神。” “是的。”钱德拉道。“我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谭心转向雪伦。“泰勒先生的外套应该洗好了,亲爱的。去帮他拿回来,好吗?” “喔,当然,亲爱的!我马上回来!” 她跳下椅臂,快步走出客厅。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于是我站起身来。钱德拉十分礼貌地喝完杯里的茶,发出一阵赞叹,然后也跟着起身。雪伦匆匆忙忙带着我的外套跑了回来。外套当然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污点。我穿上外套,十分客气地对流浪教区牧师道了再见。钱德拉比我还要客气。雪伦带领我们穿越舒适的走廊,来到前门。我偷偷瞄向钱德拉一眼,谭心·麦雷迪刚刚执意与他探讨谁的神比较伟大,但他似乎丝毫不为所动。如果我在行走夜城多年的经验里曾学到任何绝对肯定的事情,那就是只要找对地方就一定有办法找出答案……但是这些答案通常只会引发更多问题。 雪伦为我们打开前门,钱德拉和我再度回到夜色中。我回头道晚安,雪伦透过门缝对我微笑。那一瞬间我看见了她的真实本质,教区牧师的保镖——巨大的牙齿,尖锐的利爪,某种恐怖残暴而又极端邪恶的东西。可怕的形象稍纵即逝,接着雪伦·皮金顿史密斯笑着向我道再见,随即关上房门。我很好奇谭心·麦雷迪知不知道这件事。我想她很可能知道。我转向钱德拉。 “你有看到吗?” “看到什么?” “没事。” 我花了点时间彻底检查我的外套,以免雪伦在里面放置窃听器和追踪装置,或是什么其他的小惊喜。面对信仰坚贞的人绝对不能掉以轻心——他们的信仰可以将一切肮脏的行为合理化。我在不同的口袋中找到六支小小的银十字架。虽然看起来似乎只是普通的十字架,但以防万一我还是把它们都丢了。这个世界究竟堕落到什么地步,竟然连一个流浪教区牧师和她的恶魔爱人都不能信任? 街道另一边出现一点动静,于是我立刻转过头去。安妮·阿贝托尔冷静沉着地离开阴影、踏入夜色之中,整个人生气勃勃,容光焕发。她身穿一件紫色晚礼服,搭配及肘的长手套、高跟鞋,以及足以摆满一整间当铺的珠宝。当然,没有人会打她的主意,就连在这种地方也一样。她是安妮·阿贝托尔。她大步来到我的面前,我恭敬地对她点了点头。 “哈啰,安妮。最近有诱惑并且杀死任何有趣的人吗?” “没有你认识的。”安妮道。 “像你这样的一名高级交际花、经验老到的杀手,彻头彻尾的危险人物,为什么会来这种租金低廉的区域?” “我是来拜访流浪教区牧师。” 我扬起一边眉毛,安妮以一种令人十分不自在的目光看着我。 “怎么?”她问。“做母亲的不能来看自己的女儿吗?” 她敲了敲牧师之家的大门。雪伦开门让她进去。我严肃地看着那扇门再度关上。我从来不曾听说过安妮有家人。我以为她已经把家人通通杀光了,那么……全夜城最心狠手辣的杀手竟然有个在当教区牧师的女儿。你不禁要好奇到底谁才是家里的害群之马…… ※※※ 钱德拉·辛恩和我从牧师之家步行前往圣犹大教堂。教堂距离此地不远。自从莉莉丝大战之后,这座教堂的确切位置就变得飘忽不定,鲜少会在同一个地方出现两次。你必须在非常需要的情况下,它才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也可能不出现。这座教堂理论上应该很难找才对。总而言之,圣犹大始终偏好出现在夜城最黑暗或是最偏远的地区。我必定是非常想要找到这座教堂,因为只不过走了几分钟,教堂就已经耸立在我面前,而我很肯定它从来不曾出现在这个地点。 圣犹大教堂是夜城里唯一一座真正的教堂,而它从来都不会出现在任何接近诸神之街的地点。它是一座冰冷朴实的石造建筑,年代肯定比基督教本身还要久远,没有任何装饰,不举行任何仪式,不提供任何服务。人们不会为了祷告或冥想或寻求慰藉而前来圣犹大教堂。这里是当人走投无路时才会想到的地方。一个神会专心聆听你的祷告的场所。一座你可以与你的神直接对谈,并且肯定能够获得答案的教堂。圣犹大专门提供真相与公义,而这也就是大部分的人尽量回避它的原因。 只有真正走投无路的人才会把它当作庇佑圣堂。 而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在里面看见一个特定人物跪在光秃秃的圣坛前、沐浴在数百根蜡烛所燃放的光线之中时,我心里并没有特别惊讶的原因。我认得他。我一跨入教堂便立刻停下脚步。钱德拉停在我的身旁,面色怀疑地看着这名身穿破烂长袍的老人。 “他,”我轻声说道。“乃是荆棘大君。曾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他是夜城里力量最强大的男人。他是看顾者,最后的仲裁人,非常强大,非常恐怖,他相信上帝派他驻守在此担任夜城的守护者。直到莉莉丝出现,轻而易举地将他甩到路边为止。在那之后,他就一直试图找出自己真正的角色与天命。别说我没警告你,钱德拉。夜城是个喜欢让英雄堕落的地方。” “它并没有令你堕落。”钱德拉道。 “一点也没错。”我道。 尽管我们刻意压低音量交谈,荆棘大君依然听得见我们的声音。他缓慢而又痛苦地起身,仿佛数个世纪的岁月终于开始对他的身体造成了影响。他转身面对我们,脸上浮现一种受伤的威严。他不再持有他的力量权杖,传说由最初的生命之树树枝所制成的权杖。莉莉丝折断了他的权杖,同时也将他彻底击垮。我还记得曾经单凭他的气势就足以令我拜倒在他面前,但如今他只是一个平凡人。有人把符合他旧约先知形象的长发跟胡须剪短到比较合乎时宜的长度,而且看起来似乎也一直有人拿东西喂他。夜城的人喜欢豢养各式各样奇怪的宠物。 他步入走道,慢慢地朝我们走来,我恭恭敬敬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你还在这里。”我道。 “我照顾教堂。”他语气平淡地说道。“或是教堂照顾我。谁照顾谁常常很难厘清……我打扫教堂,点燃蜡烛……因为总要有人做这些事,而我告诉自己这样做可以培养耐心和谦逊。我依然在等待上帝回应我的祷告,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我并非夜城的看顾者,那么我究竟是谁?我的真实本质跟天命究竟为何?” “这不是每个人都想对自己的神询问的问题吗?”钱德拉道。 “大部分的人都不像我这样曾经生活在一个谎言之中长达数世纪之久。”荆棘大君道。 “你的力量恢复了吗?”我问。 “没有。”荆棘大君答道,语气听起来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如今我只是个凡人。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必须靠自己的力量找出答案之后才能取回原先属于我的力量跟权威。此刻我只想要看到一点征兆。甚至一点暗示。”他神色严肃地凝望着我。“我本来可以回到我原先的家园,位于地底之境的洞穴。自从莉莉丝战争结束后,地底之境经过大规模重建,人口也再度开始增加。但是我觉得我不应该回去。回去感觉太像是在逃避了。于是我待在这里,待在以迷途圣人之名命名的教堂。你来这里做什么,约翰·泰勒?终于来找上帝交谈,想要弄清楚自己究竟应该扮演什么角色了吗?” “我已经知道了。”我道。“这才是我的问题。” “等一下,拜托。”钱德拉问。“这里真的是一个可以让人跟神直接对谈的地方吗?而且还能获得回应?我有好多问题想要问祂……” “这里就是与上帝对谈的地方。”荆棘大君道。“你感觉不出来吗?” “是的……”钱德拉道。“印度也有几处这样的地方。古老而又神圣,和这里的感觉很像……但是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圣洁到有资格前往这种地方。不过话说回来,这里或许不是和我的神交谈的地方。” “神就是神。”荆棘大君道。“只要我们跟祂交谈,并且聆听祂的教诲,你认为祂会在乎我们如何称呼祂吗?这里并不是专属于基督教的场所,虽然此刻它是以基督教教堂的型态现世……它的存在比基督教要古老许多。这里货真价实,单纯原始,只有凡人和他的神,没有东西可以阻挡他们交谈。世界上还有比这里更可怕的地方吗?” 钱德拉向我看来。“你曾经来过这里。你有问过任何问题吗?” “没有。”我道。“我还没有失去理智。任何有理性的人都知道不要随便吸引上帝的注意。我不希望祂赐给我任何冒险旅程,或是职责,或是天命。我不是神圣战士,不是任何形式的圣人。我只是一个平凡人,试图走出自己的人生。不要那样看我,荆棘。你知道我的意思。” “抱歉。”荆棘大君道。“我以为你是在反讽。” “我自己的人生由我自己决定。”我道。“其他人无权过问。” “我以前也是这样想。”荆棘大君道。 钱德拉来到石造圣坛前,声音之中充满无比的崇敬。“直接与神交谈,不必透过祭师或是仪式等媒介。我是卡尔萨,神圣战士。我将一生奉献给我的神,但是……我依然害怕与祂交谈。这说明了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说明你依然是个凡人。”我道。“只有蠢蛋或是狂热分子才会丝毫不曾怀疑过自己。”我转向荆棘大君。“你对走路男了解多少?” “我曾经见过几个。”他语气平静地道。“我并非一直被局限在夜城之中。我曾在外面的世界见过走路男。通常他们都不是什么快乐的人。他们身怀使命,迫切地想要改变世界……藉由惩罚罪人的手段。对这些照理说应该是圣人的人而言,他们似乎不对世界的公理抱持太大的信心,他们需要亲眼见证正义获得伸张。” “若我把他带来这里,来到你面前呢?”我突然说。“你可以阻止他摧毁夜城吗?” “就算保有从前的力量,从前的自信,我依然不是走路男的对手。”荆棘大君道。“他是上帝之怒,你知道。再说……或许他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错。或许上帝终于决定要除掉夜城,扫除其中的罪恶以及罪人,这也不是没有前例可循的事……” “一定有办法阻止他!”我道,几乎是在对他大吼大叫。但是他没有半点退缩。 “或许有办法。”他缓缓说道。“不是什么好办法,但是世间万物通常都是如此运作……我想一切都和你的绝望程度有关。” “喔,我已经突破绝望的极限了。”我道。“什么办法?” “要阻止上帝的仆人,你需要上帝的武器。”荆棘大君道。“你需要真名之枪。” 我愣在当场,偏过头去。我口干舌燥,背脊发痲。 “真名之枪是什么东西?”钱德拉问。 “一把古老而又可怕的武器。”我道。“它具有反创造的力量。它可以摧毁万物。所以我把它摧毁了。” “它依然存在于过去的世界里。”荆棘大君道。“只要你能够穿梭时空……或许你该去找时间老父谈谈?” “不,”我道。“在那次……” “喔,是的。没错。这样的话,我建议你去拜访诸神之街。那里的时间观念向来不是非常绝对。而且走路男此刻就在那里。” “什么?”我道。“喔,狗屎……” 我立刻冲出圣犹大教堂,钱德拉跟在我身旁急速狂奔。我必须趁走路男还没有将上帝之怒施加在这些自命为神的家伙身上之前赶到诸神之街。 <hr /> 注释: 第七章 好人 我才刚离开圣犹大教堂,立刻发现自己已经和钱德拉·辛恩一起出现在诸神之街上。这是来自荆棘大君的礼物,还是教堂本身?或许甚至是来自天上的某人……有些问题最好不要多问,在夜城之中更是如此。我停下脚步,迅速环顾四周,发现诸神之街的情况并没有比平常日子诡异到哪里去。神灵和信徒,奇怪的生物和奇怪的观光客,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发出许多没有必要的噪音,为自己和他人找麻烦,没有任何走路男的踪迹。没有人死亡或是受到重伤,没有堆积如山的尸体,没有人在尖叫……或许他还没赶到。我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专心集中注意力。我花了太多时间追逐走路男的脚步。如今终于抢得先机,一定要好好静下心来想一想。找出某种阻止他的办法。走路男已经展开两场屠杀。我不能让他再掀起第三场。 特别是不能在这里。 “这里简直是嘉年华会!”钱德拉·辛恩突然说道。他眉开眼笑地凝望四周。“五颜六色的帐篷中摆满各式各样的奇观,小贩沿街叫卖他们的产品,大声吹嘘那些勇敢而又富有冒险精神的客户可以获得的荣耀。产品的类别或许不同,但是销售的精神完全一样。进来吧,进来吧,放下你的钱财,换取可以永远改变人生的经验吧!约翰·泰勒,我曾经看过这种场景,从小村庄到大城市无所不在。特卖的信仰与打折的宗教。这里只是另一座大卖场罢了!” “当然。”我道。“不然你以为诸神之街为什么能和夜城如此密不可分?” “但是品味不怎么样。”钱德拉说着,朝一些比较招摇的教会抿起嘴角。 我正打算发表一些愤世嫉俗的评论,一群发传单的家伙已经往我们一拥而上。他们仿佛凭空出现,突然来到我们面前大声喧哗,转眼间将我们团团围住,在我们手中塞满廉价传单,同时喋喋不休地推销他们的宗教。我反射性地看了手中的传单一眼。 尿可以改善你的生活:喝出你自己的神性!立刻信仰巴弗灭——不要等到祂终于降临世间才跟其他人挤!加入狂扁教会:利用上帝的奇迹痛扁你所痛恨的人!保证痛苦又不公平,不然退钱!你无法肯定任何事情吗?那就加入不肯定教会。或是不要加入。看我们在不在乎。我们印这些传单只是为了避税。 钱德拉犯了一个错误,试图好言好语地跟这些口沫横飞的秃鹰交谈,结果立刻就被十几个争先恐后的声音给盖了过去。其中有几个甚至抓起他的丝质衣袖,当场就要把他拖往十几个不同的地方。于是我故意将所有传单丢在地上,并用力踩了几下。在吸引到所有发传单的家伙的注意之后,我立刻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他们同时后退,突然间鸦雀无声。你绝对难以想象,拥有像我这样的名声可以光靠一个眼神成就多少事。但是这时又有更多发传单的人跑过来,就像一群闻到血腥气息的鲨鱼,以他们的吼叫声打破周遭的沉默。 “我先看到他们的!他们是我的!” “别听他的!只有我可以为你们带来启蒙!” “你?你根本连启蒙两个字怎么拼都不会!我只要十个步骤就可以让你羽化升天!” “十个步骤?十个步骤?我只要八个步骤就行了!” “七个!” “四个!” “达刚将会重临大地!” 接着情况越演越烈。他们大打出手,传单满天飞,如同一堆特别华丽的秋叶般四下飘落。所有人拳脚齐飞,近身扭打,还有人张嘴咬人。我大步离开,随便他们打,钱德拉连忙跟了上来。 诸神之街一如往常,每个街口都在上演狗屁倒灶的戏码,花样百出得令人眼花撩乱。就像所有第一次造访这里的观光客一样,钱德拉十分享受周遭的景象,但是每隔一段时间,他就提醒自己不该认同这些东西。有组织的宗教总是有办法影响积极进取的好人。但是这里实在有太多东西可供欣赏了。头上顶着霓虹光环的自封圣人,不屑地看着来自其他空间的实体拿异教徒的脑袋当球捶,敌对的教派站在各自的教堂门口朝向彼此大声布道。 一整排可怜兮兮的小动物跟在一只大熊的身后招摇过市,大熊手里举着一根十字架,架上钉了一只青蛙。 我对钱德拉指出几间比较有趣的信仰跟宗教,部分原因是出于自我保护的精神。在诸神之街必须随时保持警觉,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比较积极的概念从后面偷袭,对你的潜意识大动手脚。但是诸神之街有不少值得一看的奇观,而我很高兴能够为钱德拉展示这些奇观。这一切对他来说实在太新奇了。不过当你擦干净鞋底所沾到的堕落神灵的血液,只因为祂被更受欢迎的神灵从自己的神庙给丢出来之后,你就会觉得这些神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 我带他见识血红之神教堂——那是一座哥德式的高耸建筑,有着插满尖刺的高塔与布满铁丝网的围墙,而且整座建筑都是用鲜血凝聚而成。除了鲜血什么也没有,完全凭借血红之神的强大意志将鲜血塑造成各种形状。看起来十分壮观,但是走近后味道十分难闻,还会引来数量多到超乎你所能想象的苍蝇。这些血都由信徒提供,而他们大部分都是自愿提供。 “那么,说真的,血红之神可以从中获得什么好处?”钱德拉怀疑地问道。“除了一间闻起来像是屠宰场的教堂?” “这个嘛,”我道。“他自信徒身上取得血液,让这些血液在自己的体内感染神性,然后将加持过的血液送回信徒体内,一次送个几滴。他们的信仰让他成为神灵,然后他们可以从他身上短暂感受到神性。我真的必须强调这个过程十分容易上瘾,而且加持血液的效果十分短暂吗?当然这并不重要。因为每分钟都有愚蠢的信徒出世。” “但是……这表示他只不过是一条光鲜亮丽的大水蛭!从他信徒的身上吸血!” “用比较愤世嫉俗的角度来看,大部分有组织的宗教本质都是如此。”我道。“只不过诸神之街将这种精神发挥到了极致。” 钱德拉嗤之以鼻。“他长什么样子,这个血红之神?” “好问题。”我道。“没有人知道。就和许多诸神之街的神灵一样,他鲜少会在公开场合露面。或许是因为如果信徒知道自己在崇拜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的话,他们就会立刻放弃自己的信仰。不过话说回来,血红之神会派遣完全由血液凝聚而成的人型化身去处理日常生活的琐事。有些比较有冒险精神的吸血鬼就很喜欢偷溜到这些化身后面在它们背上插吸管。” “带我看看别的东西。”钱德拉道。“不然我会把三个月内吃的东西通通吐出来。” “这样呀……”我道。“如果你想找的是比较灵性一点的东西……那边有圣熵大殿。一个聚集许多极端阴郁之人的阴郁场所。他们相信既然整个宇宙都在堕落,所有人生灵都会死亡,我们必须靠自己的力量进化成更高等级的生物,进而跳脱这个世界,迈向更高层级的宇宙。他们提供进化成更高等级的生物的课程。非常昂贵的课程。” “啊。”钱德拉道。“有任何信徒真的进化了吗?” “有趣的是,并没有。”我神色哀伤地道。“根据授课老师的说法,这是因为学生们都不够用功。或是因为他们还没有累积足够的课程。诸神之街的人已经开出赌盘,赌还有多久这些学生才会恍然大悟,把这整个地方夷为平地。到时候他们大概只会发现该组织的领导人已经带着所有现金畏罪潜逃,多半是想去寻找一个更好的宇宙。” “为什么人们都尽量避开那间教堂?”钱德拉说着,公然举手比向他所指的教堂。“就连观光客都只敢站在对面拍照。” “啊,”我道。“那是献祭教会。他们的祭司常常会突如其来地冲出教堂,抓住任何路人,或是没有及时逃走的人,把他们抓进教堂里,献祭给他们的神。他们通常会大声吟唱赞美诗歌,藉以掩盖尖叫与抗议的音浪。他们的神,虽然没有名字,但是我想我们都猜得出他的本质为何,吸干献祭者的灵魂,然后和信徒分享对方的生命能源。诸神之街的人都不反对这种行为。他们认为这家伙为诸神之街凭添色彩与风格。再说,他可以迫使观光客移动脚步。这间教会的信徒随时都会戴着面具。因为为了维护社会公义,如果他们被认出来,就会立刻遭人碎尸万段。” “整条街都不知羞耻!”钱德拉的音量大到令我有点不安。“这些家伙没有一个是神!力量强大的生物,没错,但不是神!他们不值得人们膜拜。事实上,”他的声音突然凝重了起来。“有不少在我眼中看来根本就是怪物……” “不要扯到那里去。”我立刻说道。“我们真的不想引发任何骚动。我们是为了阻止走路男而来。” “但是我没说错,不是吗?”钱德拉坚持道。 “是呀,没错,应该是这样。”我道。“但这依然不是应该大声说出口的话,除非你想要看着你的睪丸突然间迅速膨胀,然后以慢动作的方式在你眼前爆炸。有些神灵喜欢用十分传统的手段惩罚异教徒。” “你以为这样走路男就会怕他们了吗?”钱德拉道。 “不会。但是话说回来,他的神比其他人的神还要伟大。” “我是卡尔萨。”钱德拉道。“我不相信……这个走路男做得到任何我做不到的事。” “你喜欢相信什么就相信什么,诸神之街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我道。“但是相信并不能让信念成为现实。” 很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愤怒的冲突声响。我再度开始奔跑,钱德拉和我并肩而行。他的体格比我强壮,但是身上携带的东西比较沉重,所以我毫不费力地在前头领路。我感觉自己有必要赶在钱德拉之前抵达现场。他有一种喜欢把心里话大声说出口的倾向,而这种倾向在诸神之街可能会导致一大堆不必要的冲突。 不少人开始和我一起奔跑,包括一大群手持相机的观光客。夜城里的人都很喜欢免费的娱乐,特别是肯定会出现充满戏剧性的暴力场景,而且还会血流成河的那种娱乐。由于这次事件跟走路男有关,所以肯定符合这些条件。他冷静地站在街道中央,长风衣正面敞开,露出依然插在皮带中的双枪。他身边围绕着拥戴各式各样信仰体系的信徒,高声对着他们的神吟唱赞诗,指控走路男是异教徒、无神论者,或是更难听的,虚伪先知。还有更多人远远地站在教堂门口大声叫嚣。尽管如此,还是没有人胆敢走近他。就连最激进的信徒,最狂热的极端分子,都可以感应到走路男所散发出来的力量以及威胁感。即使站着不动,他依然比诸神之街里的所有神灵都来得危险可怕。 看一眼就知道了。 我推开围在走路男附近的群众挤向前去,大部分的人在看我一眼之后便立刻让路。或许是因为他们很好奇我打算做什么。我的名字迅速在群众之间传开,伴随着一种终于有好戏可看的激昂情绪……钱德拉·辛恩紧跟在我身旁。我跑了半天,气喘如牛,但他的呼吸还是四平八稳。接着走路男张嘴说话,所有人当场安静下来。 “你们不是神。”他说,语调冷静,但是声音宏亮。“你们都是宗教骗徒,提供虚假的信仰跟希望。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罪大恶极的吗?” “即使是虚假的希望也比没有希望要好。”我道。“特别是在夜城这样的地方。”我附近的人全都退到他们以为算是安全的距离外。走路男凝视着我,我则笔直回应他的目光。我必须和他说话,和他讲理,以免空气里弥漫的那股恐惧全面爆发。我一定有办法在情况失控前接触他的内心。 走路男为了表示礼貌,假装考虑了一会儿我的话,然后摇头。“不。这里的……一切对真神来说都是一种亵渎,唯一的上帝,唯一的恩典。上帝就是上帝,我绝不允许这里的假神继续这种亵渎的行为。当人类的灵魂岌岌可危时,我们绝对不能容忍宽恕的空间。” “你打算怎么做?”我直言相询。“闯入所有的教堂与神庙,把里面的诸神拖上街道,然后一枪打爆他们的脑袋?就算你办得到,虽然我很怀疑,但是他们人数众多,你必须花好几年的时间才有可能把他们通通杀光。” “我有信仰。”走路男道。“信仰可以移山填海,一、两间假神的教堂我根本不放在眼里。”他稍停片刻,转向对面一座污秽的石造建筑。“我是说,拜托,看看那个。难以言喻的憎恨神庙。哪个有理智的人会去崇拜那种东西?” “或许追求某种不公平优势的人。”我道。“一切都跟你可以在诸神之街上达成的交易有关。信仰就是此地的货币,信徒可以用他们的信仰去交换各种东西。只要跟你的神灵订下正确的契约,你就可以换得好运,让敌人倒大楣,进化蜕变,永生不死,以及各式各样介于这些东西之间的好处。不过代价几乎肯定要赔上你的灵魂,或是其他人的灵魂。我看不出你有什么立场反对这种事。你也签订了一张契约,不是吗?抛弃了你的人性,成为走路男。” 他对我怒目而视,脸上笑容不再,声音也变得冷酷无情,危险异常。“不要太过分了,约翰·泰勒。我不准你拿我跟这个堕落之地的堕落蠢蛋及异教徒相提并论。我所签订的乃是真正的契约,和我签约的乃是唯一的真神。” “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我毫无惧色,拒绝接受威胁。 “但是我的神赐给我足以摧毁所有他们的神的力量。”走路男道。 “这就是你所服侍的神吗?”我问。“一个崇尚血腥与谋杀的神?” 他突然面露微笑,我立刻了解自己根本没有触及到他内心的信仰与罪恶。“我乃上帝之怒。我惩奸除恶。因为这种事总要有人去做。” 钱德拉·辛恩挤到我的身边,迫切地想要加入这场辩论。他依然以为我们只是要谈谈而已。 “我对这个地方完全没有好感,但是尽管如此,每个人都有权力崇拜他们想要崇拜的神祇,透过他们愿意付出的方式。”他语气真诚地道。“想要启发人心有很多不同的方式,没有人有权力评判他们。你打算杀我吗,因为我以和你不同的方式崇拜我的神?” “我不知道。”走路男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说道。“我还没有决定。” “你会杀我?”钱德拉·辛恩问。 走路男无所谓地耸耸肩。“如果你妨碍到我。你并非罪人,只是遭受蒙骗。啊,好了,该是上工的时候了。” 他拔出双枪,朝向难以言喻的憎恨神庙开火。群众压低脑袋,四下躲避。我站在原地,钱德拉也始终站在我的身旁。在正常情况下,我会跟随我的理智,与其他人一起逃命,但是我没有办法在钱德拉站在旁边时做这种事。永远不要和英雄为伍;他们总会让你赔上性命。双枪的子弹不断冲击神庙正面,在墙上打出许多弹孔,把古老的石壁炸成碎片。这两把枪和子弹里蕴含了一股神庙完全无法匹敌的力量。 神庙正面的墙壁上布满裂缝,接着前墙向外爆开,难以言喻的憎恨之神数个世纪以来首度露面,想要看看是谁这么大声敲门。数十条恶心的触角窜入街道上,每一条都有数十尺长,比正常汽车还要粗,其上布有数百个长满利齿的恐怖吸盘。触角的表层呈现如同痲疯病一般的变态灰色,同时散发出金属以及有机物质的光泽,一种会分泌具有腐蚀性黏液、延展性极强的活体金属。随着难以言喻的憎恨之神自位于诸神之街地底深处的洞穴中现身,越来越多的触角窜出神庙坍塌的前墙,打定主意要对那个胆敢打扰他数百年沉睡的家伙展开报复。 触角前后甩动,卷起触手可及的所有物体,将它们挤成一滩碎片或烂泥。人们在触角的攻击下尖叫死亡。男男女女都被触角卷起身体,甩到地上或是附近的建筑物上。长满利齿的吸盘贪婪地吸食着人类的血肉,鲜血以及其他体液如同溪流般在街道上蔓延。神庙已经彻底毁灭。现场只剩下一堆四下甩动、不停杀人的触角巢穴。最后,自触角深处浮现了一颗具有三片眼睑的燃烧眼球,大小几乎与原来的神庙差不多,冷冷地凝视着自己所造成的死亡与毁灭,并且从中获得满足的快感。 各种形体、各种尺寸、各种本质的神灵冲出他们的教堂与神庙,面对诸神之街的全新威胁,因为胆敢威胁这条街道的安宁跟生意的家伙就是他们共同的敌人。走路男或许令他们倍感威胁,但是难以言喻的憎恨之神是他们的自己人,如果你放任邻居在你的地盘上撒野,就不要妄想能在诸神之街占有一席之地。于是神灵、偶像以及圣徒涌入街道,魔法、科学以及诡异的能量在空气中激荡。触角扭曲着火,爆炸碎裂,涌出大量浓稠的黑血,街上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恶心气味。但是不管摧毁了多少触角,地上总是可以冒出更多。狂热的信徒在祭司的驱使下拿着祝福加持的长剑与利斧劈砍触角,结果却发现他们的武器在难以言喻的憎恨之神坚固耐用的皮肤之前化为碎片。 三片眼睑的燃烧眼球看着这些神灵跟信徒,目光之中充满了同等强烈的憎恨。 触角自神庙废墟之中涌出,越来越粗,越来越长。它们卷起神灵,狠狠挤压,直到他们的脑袋爆炸为止,或是个对玩具大发雷霆的小孩般拉着他们不断撞击他们自己的教堂。触角甩落在人群之中,将人们压成一滩肉酱。难以言喻的憎恨之神自沉睡之中苏醒,渐渐想起屠杀与毁灭的快感,以及鲜血与苦难的甜美滋味。 钱德拉·辛恩步伐稳健地向前迈进,长剑在诸神之街的黑暗中绽放出令人难以逼视的光芒。有些比较弱小的神灵无法承受这道光芒,连忙向后退却,把空间让给钱德拉。他朝附近的触角狠狠砍下,闪亮的长剑深深地陷入金属光泽的血肉之中。热腾腾的黑血溅洒,在地面上滋滋作响,但是尽管触角试图攻击钱德拉,却怎么也碰不到他。他双手握剑,高举过头,然后使劲挥下,立时将触角砍成两段。断掉的触角在街上不断扭动,徒劳地卷曲摊平。剩下的触角一边喷血一边撤退。钱德拉追了上去,目光集中在三片眼睑的眼珠上。 同一时间,我也有自己的问题要解决。 一条触角往我直窜而来,接着在最后关头凝力不发,仿佛认出了我的身分,或至少是我体内所散发出来的某种特质。这种现象同时让我感到荣幸与忧心。触角在我面前弓身缠绕,似乎下定决心,接着突然展开攻击。我向旁跳开,躲在附近一根石柱后方。触角缠上巨大的石柱,一股作气地将柱子扯断。屋顶开始坍塌,逼得我不得不再度回到街上。我已经无路可逃;四面八方都是触角。我搜索外套口袋,想要找出派得上用场的东西,最后翻出一小包盐。我撕开包装,趁着触角逼近时把盐撒上去。金属光泽的皮肤皱成一团,随即焦黑脱落,就像盐巴会对鼻涕虫所造成的影响一样。 出门一定要记得带调味料。 我试图启动天赋,希望可以在难以言喻的憎恨之神身上找出什么致命的弱点(因为我的盐巴用完了),但是附近的空间布满诸神之街众神灵为了对付憎恨之神所绽放出来的能量。我的天赋就像是遇到强烈光线而遮蔽了视线一样——什么也看不见。我必须紧闭心眼,不然根本无法承受我所看见的景象。 当我再度恢复视觉后,走路男已经来到触角攻击的中心位置,笔直迎向三片眼睑的燃烧巨眼。巨眼耸立在他面前,此刻已经比一座正常房屋还要高大。触角根本无法接近走路男,更别说要攻击他。某种力量迫使它们违逆本愿地自他身边撤离,仿佛光是碰到走路男的身体就已经超越了它们所能承受的极限。他身受保护,因为他走在天堂的道路上。他路过身陷重围依然奋勇作战的钱德拉·辛恩。走路男连看都没有看向钱德拉一眼,全部精神都专注在三片眼睑的眼珠上。 他一路来到眼珠前,触角在他路过时都会自动蜷缩。在眼珠前站定之后……他举起一把长枪管手枪,对着眼珠连开三枪;一片眼睑一颗子弹。眼珠爆发出一道炽热的白光,一阵难忍的热浪席卷整条街道,但是走路男完全不受影响。所有触角坠落地面,静止不动,缓缓溶化成一道道逐渐消失的灵体物质。难以言喻的憎恨之神就此消失。我希望他死了,但是这种怪物通常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四面八方的神灵跟人们全都将目光集中在走路男身上,一个名词逐渐在人群之中传开;屠神者…… 我开始向他接近,钱德拉·辛恩随即跟了过来。他看起来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衣衫破烂,到处沾染黑色的血渍,但是手里仍握着长剑,抬头挺胸,气势不衰。他眼中只剩下走路男的身影,脸上的表情十足愤怒。 “你!”他走到够近时开口说道。“走路男!这是你干的好事!多少人受伤死亡,只因为你想要挑衅憎恨之神?今天有多少人因为你的关系而无辜身亡?” “这里没有无辜者。”走路男冷冷地道。“诸神之街没有,整座可恶的夜城里都没有。对不对,约翰?” “这里并非所有人都该死。”我固执地道。“有时候,这种地方能为心灵受创与绝望的人们提供一个避风港……当你走投无路时,这是唯一愿意接纳你的地方。你不能二话不说就把人通通杀光。” “不行吗?”走路男问。“看着吧。”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拔枪。他不疾不徐地沿着街道而行,以那冷酷的目光扫视四周,两旁的建筑物立刻在他强烈的信仰力量之下爆裂粉碎。数百年的石块与大理石爆裂粉碎,来自不同世界与空间的建筑材料自动崩坏,或是如同玻璃般化为碎片,或是如同迷雾般消失殆尽。在他严酷的信仰之前,古代的遗迹和神秘的力量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乃是走路男。上帝与他同在,而他丝毫不会害怕使用祂的力量。神灵、怪物,与毫无理性可言的东西被迫离开崇拜他们的场所,恐惧万状地涌入街道上。有些在怒吼与尖叫声中狂奔而出,有些默默地哭泣,还有一些打算顽强抵抗。 机器人之神,杜斯马擎纳,来自四十一世纪的工艺结构,构造诡异,绽放魅力以及强大的能源,踏着钢铁的步伐自街尾而来,内部零件暴露在外,咬合摩擦,铿锵作响。它的双眼是由五彩缤纷的二极真空管所组成,嘴巴爆发出静电的光芒。各式各样的能量武器自隐藏机关之中突起,朝走路男展开猛烈的攻击,打算将他一举粉碎到量子的层面。 走路男大摇大摆地迎向前去,对它露出傲慢的微笑。来到够近的距离之后,他轻轻跃起,一把抓住对方巨大的钢铁身体,然后徒手将机器人之神一块一块地拆成碎片。未来能量在他们两个身边四下流窜,机器人之神东倒西歪,嘴里不断喷洒静电。片刻过后,地上就只剩下一堆金属零件以及逐渐消散的能量。 难解之谜凭空出现,在走路男身边凝聚成许多旋转不休的闪亮火光。它的活体能量烧穿物质界,进入诸神之街。单凭它的存在就足以令地面喷火,空气燃烧。超自然的火焰在走路男四周冲天而起,但是始终无法将之吞噬。难解之谜或许是一种概念跟物质型态各半的存在,一种在物质界凝聚成型的虚幻概念,但它依然不是走路男体内那股力量的对手。没过多久,难解之谜耗尽能量,消失无形,所有的基本概念都被一股更加强大的信仰所取代。 美丽猫咪神施展她最强力的攻击。她是一个完全人造的神灵,冰冷设计之下的产物,乃是一个营销团体专门为了扩大用户市场而创造出来的偶像。但是他们做得太完美了,于是美丽猫咪神变成真的神,至少够真实了。她逃出预设的圣诞节特别礼物的限制,突破了注册商标的枷锁,来到诸神之街占据一方,她属于这里。她力量无穷,魅力无边,可爱得令人难以承受。毛茸茸的粉红软毛以及水汪汪的大眼睛,身材十尺,体态柔软,她朝走路男前进,伸出填充手臂试图拥抱对方,藉由超自然的可爱力量加以征服。她是迷失玩具之神,专门为了安抚那些没有办法自发现耶诞老公公不是真的的惊吓之中恢复过来的人,或是最心爱的泰迪熊被妈妈丢掉,只因为你长大了不适合玩,但是偏偏他们还没长大,而且永远不会长大的人。我曾经见过美丽猫咪神以一片好心的力量感化头上长角的传统恶魔。 她总是给我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玩具就应该安守本分。再怎么说它们也不该妄想人类崇拜自己。 走路男狠狠瞪了美丽猫咪神一眼,她的身体立刻起火燃烧。她哀伤地摇晃离开,身上的火势照亮街道上的阴暗。走路男脸上依然挂着嘲弄式的微笑,好整以暇地环顾四周,夜城诸神待在原地跟他遥遥相望,所有的神全都束手无策。 接着剃刀艾迪出现了,整条诸神之街陷入一片死寂。他不是沿着街道而来,他没有任何出场的前奏。他突然间凭空出现,刮胡刀之神,一条可怕的高瘦身影,身穿肮脏旧外套,他的存在在人之上,在神之下。或者颠倒过来说也行。他骨瘦如柴,双眼阴森,深深陷入干枯的脸颊之中,剃刀艾迪是夜城之中手段残暴的善良使者。他露宿街头,乞讨度日,专杀该死之人,为了自己年少轻狂时所犯下的过错赎罪。他打着正义的名号,以一把刮胡刀做出许多骇人听闻的事,而且丝毫不以为意。 我认为他算是我的朋友。有时候这种事很难分辨。 他沿着街道朝走路男前进。走路男转过身去,色严肃地打量着他。两人就像西部片里命运注定交会的枪手一样,总要找个机会比比谁拔枪的速度比较快。上帝之怒和刮胡刀之神终于相对而立,彼此保持一段相互尊重的距离,整条诸神之街都在屏息以待。上帝的神圣战士以及善良阵营最残暴的使者。走路男的鼻头微微抽动。艾迪是个流浪汉,只要一接近他就会闻到一股恶臭。但是当走路男终于开口时,他的声音十分冷静沉稳,甚至带有一丝敬意。 “嗨,艾迪。”他道。“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呢。我听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传闻。” “都不是好事,我希望。”剃刀艾迪鬼气森森地道。 “你应该可以认同我在这里的所作所为。击杀伪神,惩罚这些猎食弱者的败类。” “我不在乎大部分住在这里的杂碎。”剃刀艾迪道。“而且没错,我也曾杀过不少这里的神灵。但是达刚……是我的朋友。你不能碰他。” “抱歉。”走路男道。“但是我真的不能网开一面,这样会对我的名声造成不好的影响。人们会以为我心软了。” “真是够了。”我说着迎上前去。“这里的睪丸素已经浓到可以让你们在上面签名了。你们两个,各自后退一步,先冷静一下再说。” 走路男看了我一眼。“不然怎样?”他十分客气地问道。 我冷冷凝视他的目光。“你当真想要知道?” “喔,你真厉害。”走路男道。“真的很厉害,约翰。” 我看向剃刀艾迪。“你这里有朋友,在诸神之街?你从来没向我提过。” 他肩膀微微向上一挺,轻轻地耸耸肩。“你曾告诉我所有秘密吗,约翰?” “我们难道不能先尝试沟通一下?”我道。“你们就一定要暴力相向,非得把我惹毛不可吗?” “好吧。”走路男道。“我同意。来沟通吧。” “诸神之街具有一定的功用。”我尽可能让声音听起来坚决而又理性。“不是所有来到夜城的人都已准备好要面对真正的神、真正的信仰。你可以把这个地方当作专为心灵受创的灵魂而设的陈列室与避风港。他们必须自立自强,一步步走出黑暗、回归光明。” “真理只有一条道路。”走路男耐心地道。“世界上存在着善良与邪恶。没有任何灰色地带。你在这里生活太久了,约翰。一生中做过太多妥协。你心软了。” “我可没心软。”剃刀艾迪道。“你和我没什么不同,走路男。我们同样放弃了过去、身为凡人的慰藉,以暴力的手段服侍上帝,处理那些没有人想要知道的肮脏事。” “既然你了解,那就请你让我放手去做。”走路男道。“你没有必要死在这里,艾迪。” “办不到。”剃刀艾迪道。“或许你会觉得难以置信,但是这里真的有好人。而且还有几个好神。其中一个是我的朋友。如果在朋友惨遭杀害时袖手旁观,我还……能算是什么好人?有时候这条街能够给人第二次机会,让人找出生命价值的最后契机。我就是在这里找到新希望。你应该要相信这一点。” “不,我不相信。”走路男道。接着他一枪打爆剃刀艾迪的脑袋。 或至少,他试图这么做。剃刀艾迪的手以极快的速度移动,剃刀绽放出如同太阳般的光芒,在子弹击中自己之前一刀将之砍落。子弹断成两半坠落地面,发出两下细微的声响,仿佛永无止尽地在安静无声的诸神之街回荡。走路男站在原地,哑口无言,打从抛开单纯的人生成为上帝的杀手以来,第一次尝到挫败感。这种事根本不该发生。趁着他站在那里,试图搞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剃刀艾迪挥出剃刀,在空中划下耀眼的弧线,一刀割断走路男的喉咙。 或至少,他试图这么做。这把曾经划破时空的超自然锐利刀锋,瞬间掠过走路男的喉咙,但是却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刀锋就这么划了过去,距离皮肤只有一寸之遥,硬生生地让走路男体内的强大力量给挡了下来。两个男人站在原地,惊讶得说不出话,先是凝视着彼此,接着又看向手中辜负自己期待的武器,然后四面八方的围观群众之中传来一阵交换赌金的声音。 走路男手里突然多了两把手枪。他双枪齐发,不停开枪,但是剃刀艾迪始终不曾出现在弹道上。他四下游走,穿梭枪林弹雨之间,身影无所不在,名符其实地化身为传说中的灰色神祇。走路男如同行云流水般开枪,街道上子弹乱窜,围观群众全都跪倒甚至趴倒在地,任由子弹在头上呼啸而过。我必须强迫钱德拉和我一起伏倒。他完全陶醉在两名世俗神祇搏斗的奇观之中,一点也没有想到要保护自己的性命。 双枪在子弹早该打完之后依然继续击发,但是在一连串震耳欲聋的枪声下,剃刀艾迪依然一步步地慢慢逼近。为了证明第一颗子弹并非侥幸砍中,他三不五时会出手砍落子弹,闪亮的刀锋干净利落地划开子弹。最后,无可避免地,他终于接近到足以与走路男展开近身肉搏的距离。他狂劈猛刺,移动的速度肉眼难察;但是依然没有办法伤到这个身处上帝守护之下的男人一根寒毛。 最后,无可避免地,他们同时停止动作。他们两两相望,气喘吁吁,感受着对方的呼吸接触自己的脸颊,双眼专注地凝视对方。他们都没有战败,他们都不打算认输。接着,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地,走路男后退一步。他将双枪插回枪套中,在艾迪面前摊开空荡荡的手掌。艾迪看着他的手掌,面露迟疑之色,走路男却突然间抢走了艾迪的剃刀。艾迪放声高吼,仿佛身体的一部分离体而去。走路男将剃刀抛向街尾。它在空中不断旋转,刀锋绽放出耀眼的光芒,最后消失在远方。接着走路男徒手将剃刀艾迪击倒在地,冷酷无情地殴打他,直到艾迪血肉模糊地瘫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为止。走路男站在艾迪的身前,上气不接下气,拳头渗出了鲜血。接着,他抬起一脚,对准倒地不起的神祇的脑袋就要一脚踢下。 “不!”钱德拉·辛恩叫道。“你敢!” 这时我已经站起身来,他也一样。如果他没出口阻止,我也会。但是当钱德拉朝走路男逼近时,我却只是站在原地任由他去。我还在观察走路男,想知道他会怎么处理这件事,然后再决定我该怎么做。于是我让钱德拉·辛恩先跟他动手,自己站在一旁静观其变。必要的时候,我可以是个极端冷血的混球。 钱德拉站在倒地不起的剃刀艾迪身前,坚定地面对走路男的目光。钱德拉显然愤怒到了极点,但是他的表情与目光却是前所未见的冰冷。走路男冷静地面对钱德拉,丝毫没有退缩之意。一名神圣战士对抗另一名。这就是钱德拉一直在追求的局面,不管他愿不愿意对自己承认。这就是他坚持要随我来的原因。要走到这个地步,这种情况,这种立场,在传说中的走路男面前测试自己的信仰、自己的神,以及自己的地位。 他刻意跨过昏迷不醒的剃刀艾迪,不让进一步的暴力行为发生在殒落神祇的身上,公然挑战走路男的权威。他没有拔出长剑,没有任何攻击或防御的举动;只是站在那里,凭着自己的信仰以及正义的行为展现出无比的自信。 “来吧。”他冷冷地对走路男说道。“对我开枪。射杀一个好人。反正你有能力这么做。” “一个好人?”走路男扬眉说道。“你认为自己算是好人吗,钱德拉·辛恩?你杀了这么多生灵,只因为他们……不是人类?” “你必须提出更有说服力的说法。”钱德拉丝毫不为所动。“我只有在拯救生命的时候才会杀害怪物。你敢说你也一样吗?” “我敢。”走路男道。 “太过信仰会令人盲目。”钱德拉道。“特别是让人看不清自己的错误。我承认,我是为了自私的理由前来此地。我想要利用你来测试我自己、我的技巧、我的信仰。想要证明我在各方面都具有跟你相同地位,甚至超越你。但是如今我已经见识过你残暴的手段,嗜血的渴望……我终于了解我今天出现在这里的职责。我必须阻止你。你已经失控了。你的所作所为……并非出于上帝的旨意。祂或许会感到愤怒,但是祂会藉由宽恕与怜悯来化解愤怒。” “宽恕,”走路男道。“怜悯。抱歉,那些并不归我管。” “那我就必须出面代表它们。”钱德拉道。“即使当我手中已经沾染这么多不幸生灵的鲜血。因为总要有人扮演这样的角色。约翰·泰勒说得没错,夜城之中依然存在着一丝希望,并非这里所有人都罪无可赦。” “如果打算和我对抗,”走路男依然是一副无所谓的语调。“你就是在违逆上帝的计画。上帝的意志。” “这一切都是你的意志。”钱德拉道。“你需要惩罚罪人,为失去的亲人复仇。到底要死多少人,圣特先生,要杀多少人,才能抚平你的心灵?” “想要知道只有一个方法。”走路男道。 他们没有冲上去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毕竟,他们两人都是专业人士,都拥有多年的从业经验,对彼此了解甚深,十分清楚要尊重对方的技巧。所以走路男没有拔枪,钱德拉·辛恩也没有拔剑。暂时还没有。 “我乃上帝之怒。”走路男终于说道。 “不,”钱德拉道。“你只是另一头怪物。”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剑,对准走路男的心脏直刺而下。一切都发生在转眼间,钱德拉将所有的力量跟速度凝聚成致命一击,早在交谈时就已经谨慎策划,只为了出奇不意地突袭走路男。但是走路男绝对不会遭人偷袭。他身形不动,手掌一伸,当场抓住闪亮的长剑,挡下致命的一击。两个男人目光相对,僵持不下,钱德拉持续推进长剑,但是走路男却始终文风不动。最后长剑“啪”地一声,在两股巨力的挤压下从中断成两截。钱德拉失去重心,差点摔倒。走路男放开手掌,手中的断剑坠落地面。他的手上连一点血都没流。钱德拉大口喘气,身体摇晃,仿佛遭人殴打,但是他一直手握断剑,始终站在剃刀艾迪面前,保护着他。走路男朝钱德拉露出和善的微笑。 “还不错。不过你只是一名卡尔萨,一名神圣战士,而我比你高等许多。我和上帝本人签约。”他终于将目光移动到我脸上。“总是要白纸黑字地记载一切,嗯,约翰?” “想杀艾迪你必须先杀掉我。”钱德拉道。 “杀你,钱德拉?”走路男道。“我不是来杀你这种人的。你是好人。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以及这里其他人一个不幸的消息,就是我并不是什么好人。”他再度向我看来。“你打算阻止我吗,约翰·泰勒?” “你真的认为你有办法和我对抗?”我道。“我或许不是什么神圣战士,但是我阴险狡诈到了极点。我的行为神秘难测,保证超乎你所能想象。” 我神态自若地面对他的目光,屏息以待……接着他突然耸耸肩,转过身去,放过钱德拉和艾迪。 “我在浪费我的时间。”他道。“我被这里的事情分心了。我来到这个上帝遗弃的地方,是为了赶在你们宝贵的新任当权者有机会将夜城组织成足以威胁全世界的势力前除掉他们。除掉他们之后,我随时可以回来继续这里的事。所以,你有办法的话就来阻止我吧,约翰。” 他转身离开。我让他走。我思绪飞奔。他并不知道我是在虚张声势。这……倒很有趣。钱德拉·辛恩跪在昏迷不醒的剃刀艾迪身旁,胸前抱着断掉的长剑。他哭了。 第八章 凡事都有代价 围观群众缓缓散去。赌局的结果已经揭晓,人们不情愿地交出赌金。我真的很惊讶竟然有人会赌钱德拉·辛恩和我能够打赢走路男。但是话说回来,夜城的人就是喜欢这种胜算不高的赌局。钱德拉依然跪在地上,依然紧抱着残缺的长剑,依然无声地哭泣。我站在原地,专心思考。 我已经见识过走路男的身手,知道他有多么冷酷无情,毫不宽容。我已经不想继续和他讲理了。我本来就不对此抱有多大的希望,但是总得试试看才行。而且我也让钱德拉向走路男挑战过了,因为搞不好一个有信仰的人有办法除掉另一个。如今唯一剩下的办法就是由我出面采取激烈甚至可能有点邪恶的必要手段。 在其他办法全都无效的情况下,你总是可以为了更良善的意图而行使必要之恶。 这时我们周遭那些遭受枪击爆破而沦为废墟的教堂跟神庙,已经展开自我修复的行动。裂开的石墙再度密合,破碎的大理石重新凝聚,巨大的建筑毫发无伤地从自己的废墟中重新站起,藉由信徒强烈的信仰力量再度获得形体。眼看自己的神灵被走路男狠狠教训过的信徒,此刻已经开始寻找新的信仰,把他们残破的教堂留在原地腐烂。人们在街道上匆忙来去,只有在路过难以言喻的憎恨神庙废墟前时会稍停片刻,对着废墟吐口水。有些积极进取的神灵已经开始准备占领比较有价值的地段。再过不久,这里就会充满闪电、灾祸以及集体械斗的人们,而我打算在暴动发生前抢先离开。 剃刀艾迪突然坐起身来。脸上的创伤自动修复,双眼逐渐凝聚焦点,接着全身剧烈颤抖,如同刚刚跳出冰冷河水的小狗。我不得不佩服钱德拉·辛恩,因为他立刻停止自怨自艾,帮助艾迪站起身来。这表示他是一个比我还要勇敢的男人。就算把渥克嘴里所有的金牙都给我,我也不愿意去碰剃刀艾迪的恶心外套。剃刀艾迪对钱德拉草草地点了点头,然后举起右手。他的剃刀立刻出现在他掌心中,绽放出如同往常般明亮恐怖的光芒。刮胡刀之神和他的剃刀永远不会分开太久。我不认为他们有办法分开。他们都是彼此的一部分。 “好哇,”剃刀艾迪以其阴森森的声音说道。“刚刚真是……意想不到。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够把我打成这个样子了。如此看来,走路男似乎是货真价实的上帝之怒。这种说法其实有点可怕,如果你深入想一想。所以我还是不要想太多好了。”他缓缓微笑,露出满嘴泛黄的牙齿。“我想最近我大概是太过自信了,偶尔让人教训一顿未尝不是件好事。当然,你也不能被人家教训得太过火。” 我利用剃刀艾迪难得健谈的空档,捡起钱德拉的断剑交还给他。断掉的剑刃不再发光,看起来就像普通的断剑没有两样。钱德拉点头表达谢意,仿佛接过自己死去孩子的尸体一样地接过断剑。我真想给他一巴掌。过度依恋某些事物通常是种要不得的错误。钱德拉小心翼翼地将两截断剑插回身侧的剑鞘里。 “这把剑无法修复或是重铸。”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至少,凡人办不到。这是一把最古老的武器,为了保护无辜以及惩罚罪恶而托付到我手中,但是我却为了一己的骄傲而导致它的毁灭。” “你的目标正确。”我有点被他感动。“但是用错了武器。”我转向剃刀艾迪。“要阻止上帝的仆人,我需要上帝的武器。一把极端可怕的特殊武器。” 艾迪严肃地凝视着我。“你想使用武器,约翰?我以为你不屑使用武器。” “你知道我指的是哪个武器。”我道。 他不太情愿地缓缓点头。“这样做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的,约翰。” “我需要真名之枪。”我道。刮胡刀之神身体微微一颤。 “可怕的东西。”他道。“我以为你摧毁它了。” “我的确摧毁它了。”我道。“但是就像夜城其他各式各样可怕的东西一样,它们总是有办法自己找出回来的路。你知道我可以上哪去找它吗?” “你知道我很清楚它的下落。”剃刀艾迪道。“为什么你总是知道这种事?”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我道。“不要再拖拖拉拉了。” “你可以在枪铺找到它。”剃刀艾迪道。“所有武器都受人膜拜的地方。” “你的剃刀就是从那里来的吗?”钱德拉问。 剃刀艾迪低头看着在自己手中闪闪发光的剃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喔,不。”他说。“我是在一个更可怕的地方取得它的。” “那就去枪铺走一趟吧。”我说,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像是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等等。”钱德拉走过来凝视我的眼。“你认为你可以阻止走路男吗,约翰·泰勒?在我失败得如此彻底之后?在看到他摧毁那些虚假的神庙跟教堂之后?在他击败刮胡刀之神并打爆难以言喻的憎恨之神之后?在他折断我的圣剑,一把数百年来从来不曾在任何邪恶势力之前低头的武器之后?像你这样的男人,凭什么相信自己有办法击败走路男?” “你必须保持信心。”我道。“而我相信我是个比走路男更厉害的大浑蛋。我会找出阻止他的办法,因为我非找出来不可。” 钱德拉缓缓点头。“你愿意为了保护朋友而牺牲自己的生命吗,约翰?” “只要还有其他办法的时候我就不打算这么干。”我道。“我比较倾向于牺牲走路男的生命。这就是我要去枪铺的原因。” “要我跟你一起去吗?”剃刀艾迪问。剃刀突然光芒大作,显然十分渴望与我同去。 “不,”我道。“枪铺的人一看到你很可能就会紧闭大门,上闩上锁,然后冲到床下一路躲到你离开为止。是我的话就会。” “他们挡不住我。”剃刀艾迪道。 “没错。”我道。“但是我认为在这件事上,我需要他们和我站在同一阵线。” “那好吧。”剃刀艾迪说。他环顾四周。“我想我需要在这里花点时间,逛逛诸神之街,教训教训实力弱小的神灵,对他们容易蒙骗的信徒做点可怕的事,藉以证明我依然具有实力。我必须小心培养并且维护我的名声,不然人们将会开始骑到我头上。再说,我现在情绪不佳,只想找些人来发泄一下。” “从来不曾见过你情绪好的时候。”我毫不留情地说道。 “我随你去枪铺。”钱德拉·辛恩说。他再度抬头挺胸,眼泪已干,声音也恢复自信。“这件事还没有结束,除非我亲口认输,不然我就还没输。” 英雄和神圣战士。这些人总是能以超乎想象的速度恢复自信。 于是我们向剃刀艾迪点头再见,看着他昂首阔步地离去。人们与神灵一看到他,立刻想起其他地方有非常要紧的事情得忙。我转向钱德拉。 “你没事吧?走路男重重地打击了你的信心。” “我没事。”他道。“至少,我会没事的。我刚刚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我以为这是介于我所服侍的神与走路男的神之间的冲突,是要决定谁的神比较伟大,谁才是唯一的真神,进而厘清谁才是真正的神圣战士。但是结果……那不过就是一场介于两个凡人之间的冲突。而最后就是证明了我的信仰不够坚贞。我怀疑自己有能力击败他,而当心中出现这种疑惑的时候,我就输了。” “你真的这么相信?”我问。 “我非这么相信不可。”钱德拉道。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废墟跟残骸、尸体以及伤者,还有不断拍照的观光客。“没有任何真神可以认同这种……这种一视同仁的屠杀。不,这里所发生的事都是出于一个偏执狂的骄傲与需求。如果世界上有任何绝对的事,约翰·泰勒,那就是骄傲的人必须学会谦卑。” “是呀。”我道。“还有夜城是个容易让好人堕落的地方。”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直视着他,但是他没有听出我的弦外之音。“那么,”他问道。“枪铺在哪里?” “就在诸神之街。”我道。“它并非只是一间枪铺,你知道。” “当然,”钱德拉·辛恩道。“我早该猜到了。” “枪铺……乃是枪械教会。”我道。“它的存在乃是基于世界上所有崇拜枪械的人们的信念。任何事物只要有人崇拜得够久或是够强烈,它就会在诸神之街占有一席之地。人类对于武器存在着一股强大的信念,信仰武器的人越多,武器对世界就会造成更加强大而又深远的影响。你可以在枪铺里找到任何武器,任何用来杀戮的道具,从刀剑到核弹到来自未来时间轴的能量武器。真名之枪就在那里。因为就连如此可怕的东西也需要寻求一个归宿。” ※※※ 我们沿着诸神之街而行,人们与其他生物快速通过我们身边。他们惧怕钱德拉·辛恩是因为很多人都亲眼看见他在与走路男的决斗中存活下来,惧怕我则是因为……因为我是约翰·泰勒,而我曾经干过许多非常可怕的事,而且很可能再度干出更多更可怕的事。我趁着走路的时候向钱德拉解释真名之枪的本质与功用。他需要知道那是一把什么样的武器。 “真名之枪是一把古老的武器。”我道。“我是说非常非常古老,古老到历史还没开始记载,一切都是神话与传奇的年代。一把利用血肉和骸骨打造而成的手枪,会呼吸,会流汗,痛恨所有具有生命的东西。它的力量来自上帝,不过是间接的。” “而这就是你认为它可以对付走路男的原因。”钱德拉道。 “一点也没错。你看……天地初开时,世间只有一股真名,接着宇宙爆炸,一切开始存在。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那时候我又不在场。但是无论如何,在这种情况下,世间万物体内都回荡着最初的那股原始真名。代表了他们最真实、最私密的本质描述。真名之枪可以看穿那个真名,将其反向发音。进而……将万物反创造。我曾强迫真名之枪反向念出自己的真名,让它反创造自己。当时看起来似乎效果不错。但是这个可恶的东西依然存在于过去的时空,以及某些特定的未来时间轴。所以枪铺永远都有办法取得真名之枪,因为它的本质导致它可以和所有曾经存在于世间或是未来即将现世的武器取得连结。” 钱德拉摇头:“太复杂了。” “是呀,没错。”我道。 我们没多久就找到枪铺。我不需要使用天赋。就像许多诸神之街的场所一样,枪铺随时都在等待需要它的顾客上门。它永远不在远方,总是准备提供服务,随时可以塞一把枪到你手中,然后鼓励你使用它。我们提供死亡与毁灭,但是当事情出差错的时候可不要哭着回来找我们。 我们终于来到枪铺前,发现枪铺的外表毫不起眼。它不像一座教堂,比较像是一间街角商店,不过我想这应该是可以想象的。它有一扇朴实的木门,门旁有一个玻璃橱窗,其内展示着所有可以在店内找到的奇观。我停下脚步,凝神观看。我就是忍不住。钱德拉站在我的身旁。在枪铺的橱窗中,武器如同妓女般展现自我。长剑跟利斧,手枪跟步枪,能量武器跟形状随时变化,完全没有道理可循的怪东西。所有武器都具有强大的魅力以及甜蜜的诱惑。 快请进,挑一样你喜欢的。你知道你想要。 我将目光自橱窗上移开,转向钱德拉。“这些不只是武器。”我道。“它们是象征,是原型,是它们所属武器类别的具体化身。最原始的唯一真身,其他同型武器都只是黯淡无光的倒影罢了。” “是的。”钱德拉说着,突然转头面对我。“并不只是枪,而是枪的灵魂。每一把枪,每一把剑,甚至每一颗炸弹都一样。你不是来这里寻找任何用来保护无辜或是惩奸除恶的武器。这些都是死亡的凶器。唯一的用途就是谋杀。” “一猜即中。”我道。“等我们进去之后,你自己要小心。谋杀在枪铺中乃是一种神圣的象征,而诱惑则是伴随武器赠送的标准配备。” 我朝门口走去,在我有机会接触木门前,木门已经无声无息地在我面前开启。枪铺知道我要来。我大摇大摆地步入枪铺,一副好像自己是什么道德健康调查组织的人一样,钱德拉紧跟在我身后,尽量露出一种处之泰然的神情。刺眼的日光灯突然亮起,我们面前出现一座巨大卖场,其内摆满了人类史上所有曾经出现过的武器,还有几件来自邻接空间的武器。就跟许许多多诸神之街的教堂一样,枪铺的内部空间比外表看来大上许多。唯有如此,这里面才能够容纳这么多武器。卖场在我们眼前无尽延伸,消失在远方亮眼的光线外,一排又一排简单的木架,一路陈列到肉眼可见的距离之外。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曾经出现过这么多种武器。 接着我眨了眨眼,后退一步,因为枪铺的老板,或是经理,或是大祭司突然在我面前凭空出现。一个长相体面的中年男子,身穿体面的西装,面孔方正,头发后梳,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看起来就像个殡葬业者——我觉得这其实还挺合适的。他拥有一股长期与死亡相关事物为伍的人所特有的冷静表情,他热情而又专业的微笑完全无法影响充满死亡气息的冷酷双眼。他对我点了点头,接着又向钱德拉打招呼。我的皮肤当场爬满鸡皮疙瘩。那种感觉就像是被某种随时可能会展开攻击的毒蛇或蜘蛛给盯上了。他乃是苦难与屠杀的化身;冷酷的眼神,冷酷的内心,随时准备与人交易,一切都可以贩卖,绝对不会让人赊帐。为什么不赊账?因为你来枪铺绝不会只是为了一把枪。你来是为了取得一种不公平的优势,为了一把威力强大到没有人可以对抗的武器。 “很高兴终于与你见面,泰勒先生。”老板以一种销售员特有的声音说道。不需要特别卖力推销的销售员,因为所有人都想购买他们的商品。“我一直都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这里。所有人都会来,只是时间问题。还有钱德拉·辛恩先生,著名的怪物猎人。真好。喜欢的话,你们可以叫我接待先生。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吗?” “你是神吗?”钱德拉好奇问道。 “祝福你,先生,不是。”接待先生道。“我不是如此受限的东西。神灵来来去去,但是枪铺永续经营。我是这栋建筑的人类化身,是枪铺的延伸,如果你要这么想的话。因为人们比较喜欢跟具有人类外型的东西谈生意。我就是枪铺。” “所以……你并非真实存在?”钱德拉继续追问。 “我和枪铺一样真实,先生。而枪铺非常真实,非常古老。它换过许多名称,但是本质始终不变。啊,先生,最好的笑话依然还是老笑话。我一直都认为一点幽默感可以让人更容易把药吞下去,确实如此。我发现你携带了一把折断的长剑,先生。一把威力强大的好剑,可惜变成两段了,它的本质破碎,遭受亵渎。真是太可惜了。你希望我帮你修复吗,先生?” “不,他不希望。”我立刻说道。“告诉他,钱德拉。他可以帮你修,但是这把剑从此就不会再是原先那把剑了。而且你绝对不会愿意支付他所要求的报酬。” “我有能力自行决定。”钱德拉固执地道。“这把剑由我保管,但是我却把它弄断。我有责任修好它。如果它真的可以修复的话。” “喔,可以的,先生,真的可以修。”接待先生道。“我知道所有有关于修复长剑的知识。” “包括恢复它的本质?”我问。 “啊,”接待先生不太情愿地说道。“这个,不行。你逮到我了,先生。我只能重铸物质,无法触及精神层面。” “那我就不能让你碰这把剑。”钱德拉道。“我会带它回归家园,再度重铸。” “如你所愿,先生。”接待先生将注意力自钱德拉转移到我身上。“泰勒先生,是什么风终于把你吹来枪铺?”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我尽量维持冷静沉着的语调。“知道这种事是你的责任。我是为了真名之枪而来的。” “喔,是的,先生。”接待先生神态恭敬地道。“当然。一把卓越非凡的武器。他们说比夜城还要古老。总之肯定比我古老。一把深受世人恐惧与崇拜的手枪,几乎都可以独立称神了。” “不久前我摧毁了它。”我道。 “祝福你,先生,但是我不这么认为。喔,你或许已经结束了它在这个时空中的历史,但是它依然存在,存在于其他时空。它永远都会存在于某处,存在于过去或是未来的时间轴。” “这怎么可能?”钱德拉皱眉问道。 “因为有人在找它。”我道。“总是有人在找寻它,追踪它,许许多多野心大于理性的人们都曾经拥有过它。比如说收藏家。你听说过收藏家吗,钱德拉?” “我可不是乡巴佬。”钱德拉的语气似乎有点自尊受损。 “你可以找出真名之枪吗,不管是在过去还是可以接触的未来时间轴?”我问接待先生,他露出一个客气中微带同情的微笑。 “当然可以,先生。不管真名之枪处于何时何地,我总是可以在这里的某个货架上找到它。我随时都与世界上所有曾经出现过或是有人相信它出现过的武器保持联系。所有武器都在这里,从石中剑到卑劣真言,一应俱全,当然,你必须具有过人的天赋或是遭受可怕的诅咒,才能使用那两项武器。我可以为任何人提供任何武器,但是,能不能使用就要看顾客自己了。”他露出一抹阴郁的微笑。“啊,我认识许多不自量力的顾客。请随我来,先生。” “我要真名之枪。”我道。“我能够使用它。” “你当然能,先生。” 他转过身去,不疾不徐地走入看不见尽头的武器堆中,留下我们自行跟随。我紧跟在后。这是个非常容易迷路的地方。钱德拉东张西望,沉迷在无数货架上的无数武器。我可以听见它们呼唤我。传说中的长剑,权力法戒,具有人工智能介面的未来枪枝,依然遭受前任主人作祟的护甲。所有武器都在大声恳求,希望我们能够拿起它们,使用它们。 “你看,”接待先生道。“这里什么都有。从由某个遭人遗忘的原始人大腿骨所制作的第一根棍子,一直到威力强大得足以在转眼间摧毁数千个星系的黑暗虚空装置。我可以满足你心中任何渴望。你只需要提出要求就行了。” “并且付出代价。”我道。 “这是当然,泰勒先生。任何事情都需付出代价。” 我已经开始有点犹豫了。我毫不怀疑只有真名之枪有办法阻止走路男,但是……我仍记得那把枪加诸在我身上的感觉,依然记得使用那把枪对我的身心所造成的影响。光是碰触它就足以玷污你的灵魂,担负起难以承受的恐怖诱惑。不只如此,我还记得真名之枪被我未来的敌人移植到未来的苏西·休特的断臂上,然后派她穿梭时空前来杀我,只为了预防他们所身处的那个恐怖未来。那些人和我现在试图拯救的是同一批人。有时候我发誓夜城的运作完全是奠基在反讽之上。 我本来以为摧毁真名之枪就能够让我的苏西远离那个可怕的命运。把枪带回现实之中会不会再度提高那个未来出现的可能性? “代价是什么?”我突然问接待先生。“取得真名之枪必须付出什么代价?” “喔,你免费,泰勒先生。”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像你这样一位著名的重要人士,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不,只要……帮我个忙就好了。杀死走路男。他那处处受限并且毫无弹性的道德观,真的大大地影响了我的生意。虽然他那两把威力惊人的手枪都是出自此处,要是他知道这一点的话……” 我决定不追问这个问题。我不认为我真的想要知道答案。但是尽管如此……杀死走路男?我一定要阻止他,彻底阻止他,但是我有什么资格摧毁如此重要的上帝使徒?他杀的大多是该死的人。他错怪了新任当权者,但是我依然认为只要能够让他静下心来听我解释,还是有机会阻止他杀害他们。而就算是走路男,在面对真名之枪的时候也非停下来听我说话不可。所有人都会。但是如果他不愿意或是不能够听我讲理……必要时我就会杀掉他。他对于世界、夜城以及人类的看法……过于狭隘。为了顾全大局,我必须有所取舍。 不,我并没有错过这种想法的反讽处。 接待先生突然停下脚步,让到一旁,以极具戏剧性的手势比向一个货架上的一样货物。我立刻认出那个黑色的小盒子。我凝视着它很长一段时间,呼吸逐渐急促,额头渗出汗珠。我的双手紧握成拳。我知道拿起那个盒子会有什么感觉——难以想象的轻巧精致,但是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摧毁,甚至刮伤它。这个盒子约莫一尺长、八寸宽,表面呈现一种诡异黯淡的漆黑,黑到仿佛连光线都会沉入其中。 眼看我没有采取任何举动,接待先生将盒子从货架上取了下来,拿到我的面前。拿着它似乎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我还是不想碰它。我凑上前去,假装是在检视盒盖上的唯一标志,一个大大的“C”字,里面画了个制式皇冠。这是收藏家的标志,世界上唯一一个曾经持有真名之枪,而又没有使用过它的人。因为对他而言,拥有就是一切。 “打开它。”我道,接待先生露出开怀的微笑。 他掀开黑盒子的盒盖,只见真名之枪安安稳稳地躺在黑色天鹅绒布上。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如同酷热难耐的疯狗或是在悲鸣声中被拖往屠宰场的马匹,或是离开人体的内脏。真名之枪的外观就和我印象中一模一样。那是一把肉制手枪,以人骨与血肉为骨架,带有一点附有暗色纹理的软骨,外表以惨白的皮肤包覆。枪柄以扁平的骨头铸造,其外裹了一层布满尸斑的表皮,看起来又湿又黏。扳机由一颗犬齿构成,枪管上的红肉反映出诡异的光芒。那是一把终极的杀人工具,而且它具有自己的生命。 钱德拉·辛恩来到我的身旁,仔细观察这把枪,我感觉到他那股强烈的厌恶感。 “这是真品吗?”他终于问道,声音很轻,带有一种奇怪的敬意。 “是的。”我道。“这把枪是专门为了杀天使而造,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的天使。” “谁会想要杀害天使?”钱德拉问。“是谁下令制作这把枪?” “我不认为有人知道。”我说着看向接待先生,但是他并不打算接话。我将目光转回置于盒内的枪上。“有人说是梅林·撒旦斯邦,但是有不少坏事都被算到他头上。还有人说是工程者,或是咆哮之灵……枪身上刻了一个名字——这把枪的制造者,驱魔工匠。” “啊,是的,”接待先生道。“老字号。该隐之子,自浑沌最初便开始解决问题。我这里有很多威力强大的武器都是出自他们的手笔。” “你认识他们?”我问。 “不……不认识,先生。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身分。” 真名之枪在黑色天鹅绒中蠕动不安。我可以感受到它的愤怒与憎恨。它记得我,记得我如何利用心智去克制它,而不是让它控制我。我希望它不知道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上,我将会成为那个摧毁它的人。 “关上盒盖。”我道。接待先生动作优雅地照做。我强迫自己接过盒子,很快地放入外套内袋中,我的心脏旁。我依然可以听见它在呼吸。我转向钱德拉。 “该走了。”我道。 “没错。”他听起来仿佛松了一口气。“这里不是圣人该来的地方。” “你不是第一个来此的圣人。”接待先生以毫不偏颇的语气说道。“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转向我。“下次再见,先生?” “或许。”我道。“苏西一定会爱死这个地方。或许我会带她来挑选耶诞礼物。” ※※※ 才刚离开枪铺,我的手机立刻铃声大作。还是阴阳魔界的主题曲。我只要碰到一个喜欢的笑话,就会一直沿用下去。渥克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紧急。 “走路男已经在赶往冒险者俱乐部的途中。他要来杀新任当权者,就连我最顶尖的手下都没有办法拖慢他的速度。告诉我你找到可以对付他的武器了。” “的确有。”我道。“但是我不认为你会喜欢。” “典型的你,约翰。”渥克道。 他启动携带式时间裂缝,打开一道传送门,将钱德拉和我直接带往冒险者俱乐部。 第九章 最后的赢家 冒险者俱乐部里,除了把护城河的水抽干并且拉起吊桥外,所有能做的防御措施通通都做了。钱德拉和我抵达时,里面挤满英雄、冒险家、坏蛋,甚至还有几个一看就知道是大魔头的家伙。有人放出风声,所有人都赶来帮忙。不管是为了守护俱乐部,或是新任当权者,或是因为无法错过一个在走路男面前测试自己实力的机会。这是冒险者俱乐部的最后一战,没有人愿意错过。 我从来没见过这里挤满这么多人。他们几乎把吧台里的饮料都喝光了,酒保必须从后面的酒柜里拿出沾满灰尘的酒瓶来服务众人。有些是我从来没想过会在现实世界里看到的神话与传说中的人物,有些人我很确定比我更没有资格出现在冒险者俱乐部这种地方。奥古丝塔·穆恩和禁卫军珍都在,当然,传说中的老处女怪物猎人以及经验丰富的恶魔杀手,站在众人最前面,迫不及待地想要挑起战端。我看到破坏小姐与贾桂琳·海德,野兽主教和伊果修女,死亡男孩和疯狂僧侣。形形色色的人物,龙蛇混杂至极。共同的敌人可以凝聚最奇特的盟友,特别是在夜城。 尽管人多势众,其中不乏许多夜城之中实力顶尖的强者,俱乐部大厅却依然超乎寻常地安静。现场气氛紧张,人们神情专注,等待着真正的主角降临。没有人聊天打屁或是炫耀能力,没有人发表长篇大论的演讲或是激励人心的喊话。所有人都知道走路男——他的身分,他所代表的意义,以及他的实力。在一切专业的备战行动下,我可以看出他们私底下全都怕得要命。就和我一样。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得不佩服他们,因为他们全都来了……好人、坏人、亦正亦邪的人,准备携手合作,并肩作战,守护新任当权者。虽然我很佩服,但我想不透原因何在。 “这些人为什么愿意为了新任当权者而不顾他们自己的性命跟声誉?”钱德拉抢在我之前询问渥克。“我成为这间俱乐部信誉良好的会员已经很多年了,但是我不认为我曾听过任何人说过夜城一句好话,或是当权者。我们来夜城只是为了挑战自我的勇气与技巧。” “他们相信新任当权者。”渥克冷静地说。“朱利安·阿德文特一直在外面游说他人;你也知道他的口才有多好。特别是当你知道他的想法没错时。毕竟,他是从古至今最伟大的冒险家,而人们十分尊重这一点。再说,人们愿意相信他的说法。他说在新任当权者的带领下,整座夜城,以及所有居住其中的人,都能够获得救赎。” 我好奇地看着他。“你相信这种话吗?” “我相信义务与责任。”渥克道。“希望与信念就交给朱利安·阿德文特那种人去负责。”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道。 “的确。”渥克道。“我没回答。” 他带领我们走过拥挤的人群,穿越大厅和酒吧,走上位于俱乐部后方的楼梯,人们让路给渥克,虽然他们可能不太愿意让路给我或是钱德拉·辛恩。没有人胆敢惹火渥克。熟悉的面孔对他轻轻鞠躬,对钱德拉点头微笑,对我则露出难以辨认的沉思神情。 “那么,约翰,你打算用什么去对付无人可挡的走路男?”渥克在我们上楼前往新任当权者会议室的时候问道。“我相信是具有极端危险的毁灭力量的东西吧?” “是的。”我道。“我想这样形容恰到好处。” “那么你为什么如此肯定我不会认同它?” “因为它是真名之枪。” 渥克在楼梯上突然停步,回头凝望着我。我从来不曾见过他的神情如此冷酷,目光如此阴沉。 “喔,约翰,”他说。“你做了什么?” “非做不可的事。”我道。“唤醒从前的恶梦去阻止全新的恶梦。” “我以为你摧毁了那把邪恶的武器。” “没错。”我道。“但是有些东西总是不甘寂寞。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我曾经亲眼看见与真名之枪合而为一的霰弹苏西为了杀你而自可能的未来回归过去。”渥克道。 “我知道。”我道。“当时我也在场。” “你真的愿意为了拯救新任当权者而让苏西再度面对那种可能的风险?” “是的。”我道。“因为你不是唯一了解义务与责任的人。” “那苏西呢?”渥克问。 “她会希望承担这个风险的。”我道。 “是的。”渥克道。“她会,不是吗?” ※※※ 楼上,装潢朴素的会议室中,新任当权者正在准备应战。朱利安·阿德文特,伟大的维多利亚冒险家,神态自若地坐在椅子上,翘起椅脚、背靠墙壁,擦拭着通常都隐藏在手杖之中的长剑。他英俊中微带忧郁的五官看不出任何恐惧或担心之色。朱利安向来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只要他是站在正义的一方就好。他坚决肯定自己的作为,就像走路男一样。 洁西卡·莎罗,曾经身为不信之徒,形容枯槁但是气势不减的女人,穿着黑皮外套走来走去,凶狠地看向所有事物。她直到最近才又再度开始对现实世界以及周遭的人们重拾信心,所以这时她对于有可能即将再度失去这一切感到无比愤怒。所有人都神色警觉地注意她,尽可能离她远一点,以免她附近的东西开始消失。 安妮·阿贝托尔,身穿美艳的露肩宝石绿晚礼服,正在用研钵与药杵混合某种极端强效的毒药,然后沾起毒药,在一支看来足以诛杀蓝鲸的原始指向骨上涂抹威力强大的符号。她的神情坚定不移,没有丝毫担忧之色。安妮曾经杀过许多男人,对她而言,走路男不过就是另一个男人。 影像伯爵飘浮在房间正中央,专心施展他的二进制魔法,身体周遭的空气不断激荡着电浆的光芒。我一直知道他具有成为一代强者的实力,只要他敢拿出一点担当就行。我想最能够诱发出一个人真实本质的,就是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而且自己曾经相信关心过的一切都有可能消失的情况了。 皮囊之王蹲伏在房间角落,身边围绕着一群只能透过眼角看见的黑暗可怕影像。我仍无法相信他是善良阵营的一员,因为善良阵营通常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尽管如此,在这个我认为他早就该逃之夭夭的时刻里,他依然待在此地,准备与其他人并肩作战。 赖瑞·亚布黎安独自坐在椅子上,没有理会任何人,眉头深锁,天知道那颗死人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在我们所有人之中,他是最没有东西可供损失的人。 新任当权者,一群曾是我的敌人,日后依然有可能变成我的敌人的人。我大可撒手不管,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只不过如果这么做,我就会变成我的敌人一直宣称我是的那种人。而我不喜欢被别人猜到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全都满怀希望地看着我走入会议室,完全忽视渥克与钱德拉。我对所有人微笑点头,尽可能露出轻松与自信的神态。朱利安·阿德文特自椅子上站起,将长剑插回手杖,迎上前来,以其一贯的热诚态度和我握手。 “我就知道我们可以信赖你,约翰。你找到什么可以阻止走路男的东西?” “他的确找到了。”渥克道。“但是你们不会喜欢。” “喔,天杀的,”赖瑞·亚布黎安说道。“他该不会又让梅林死而复生了吧,是不是?” “比那还糟。”我忍不住享受起这一刻的感觉。“我带来了真名之枪,全套配件。” 会议室中一片死寂。他们全都知道真名之枪,它的本质以及它的能力。我看着他们思索着这把武器究竟是否可以阻止走路男,以及使用真名之枪是否等于推翻了他们打算成就的一切目标,并且在过程中让他们的灵魂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或许我们应该把希望寄托在钱德拉身上。”安妮·阿贝托尔说道。 “不行。”钱德拉立刻回应。“我已经挑战过走路男,而且输了。约翰·泰勒就是你们唯一的希望。” “那我们的麻烦可大了。”影像伯爵道。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赖瑞·亚布黎安无声无息地冲到我的面前,以他死气沉沉的蓝色眼珠瞪视着我的脸。“我们不能使用真名之枪!它是……邪恶的武器!比走路男本人还要危险!” “没错。”皮囊之王突然发出一阵窃笑。“它的确比走路男危险。这就是它之所以会成功的原因。” “喔,它当然会成功!”影像伯爵不安地换脚说道。“它会杀死他,然后杀光所有人!这是它最擅长的事!” “我还记得真名之枪。”洁西卡·莎罗说道,所有人停止争吵,专心倾听。她对于世界上所有神秘事物的了解,比我们所有人都还要透彻。“我可以听见它的呼唤,越来越近。它呻吟,歌唱,憎恨。它是永远无法满足的饥饿,永远无法平息的怒火。因为它生下来就是如此。它曾经杀害天使,藉由摧毁上帝的创造物来获得快感。” “但它是否有能力阻止走路男?”安妮·阿贝托尔问,我们都在等着洁西卡的答复。 “与天使相比,走路男同时具有优势与缺点。”她终于说道。“他的存在就是为了执行某个目的,这一点跟真名之枪很像。当天堂与地狱正面冲突时,谁又能确定会有什么结果呢?” “好吧,你这说了等于没说。”影像伯爵道。 “从来不曾有人杀死过走路男。”皮囊之王道。“但是他们并非无法击败。在我看来,一把专门用来杀害上帝使徒的武器,正是符合我们需求的东西。”他突然窃笑,低俗的魅力如同发霉的翅膀般拍击着周遭的空气。“我等不及要看看……” “你真令我恶心。”赖瑞·亚布黎安说道。 皮囊之王微笑。“这是我的专长。” “和走路男正面冲突是我们最后的选择。”朱利安·阿德文特坚决地道。“除非绝对必要,不然我不要看到任何暴力冲突。我们还是有机会和他讲道理,让他了解我们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人。让他了解我们想要成就的事。” “我想他已经知道了。”我道。“而我认为他一点也不在乎。” “我们不能死在他的手上。”赖瑞道。“我们就是夜城最后的希望。” “不管我们想不想当最后的希望。”影像伯爵道。 “我认识你父亲。”朱利安道。“这就是他对你的期待。他将会以你为傲。” “你一直都很懂得施展肮脏的手段,朱利安。”影像伯爵道,不过却边说边笑。 “我只想亲眼看到一个走路男死亡。”安妮道。“成就一件从来没有人能够做到的事。” “没有必要走到那个地步。”朱利安坚持道。“我拒绝相信当我们向走路男表明我们的立场后,上帝还会让祂的使徒对善良的阵营宣战。” “我和走路男谈过。”我道。“我认为他所服侍的上帝完全无法跳脱《旧约圣经》的范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没有悔改这种事。宽恕与怜悯,很可能还包括理性,都已经不再存在于他身上。为了换取一个惩奸除恶的机会,他早在很久以前就放弃了那一切。” “我们必须站稳立场。”朱利安道。“我们在各自不同的领域中,都是实力顶尖的强者。或许在我们齐心合力下,可以成就前人无法……” “没错。”赖瑞道。“再说,嘿,我已经死了。他还能把我怎么样?” “你真的不会想知道的。”安妮道。 “我们必须站稳立场。”朱利安顽固地道。“证明我们够资格成为新任当权者。” “那么聚集在楼下的那些冒险者和坏蛋呢?”我问。“你真的要让他们血战至死,只为了守护你们而牺牲性命?” “没有人要求他们这么做。”朱利安道。“他们是自愿的,每个人都是。一切都和信念有关,约翰。” “没错。”赖瑞道。“他们想这么做。你就算拿棍子也赶不走他们。” “当然,”钱德拉道。“我们是冒险家。英雄、战士,以及光明守护者。这就是我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楼下起码有一半以上的人一点都不符合你的描述。”我道。“事实上,其中还有不少人根本就是你和这间俱乐部的会员矢志对抗的目标。” 钱德拉微笑。“你们是怎么说的——情势所逼,不得不然?” “你越来越愤世嫉俗了。”我道。“和你很不搭调。” “跟你混久了就会变成这样子。”钱德拉道。我们同时微笑。 “我希望看到这么多具有相同信念的男男女女齐聚一堂可以让走路男恢复一点理性。”朱利安道。 “啊,好吧,”我道。“祝你好运。” “他来了。”洁西卡·莎罗说,我们全都停止交谈,转头看她。她憔悴的脸孔面无表情,目光空洞地遥望远方。“他在俱乐部门口。体内燃烧着异常冷酷的怒火……如此冷酷。” “待在这里!”我对朱利安道。“让我们先试试水温,看看有没有机会跟他讲理,或是阻止他。你们下去的话只会让他想要动手办事。” “尽力而为,约翰。”朱利安·阿德文特道。“但是最好不要使用真名之枪。” “我们要靠约翰·泰勒去和走路男讲道理。”赖瑞·亚布黎安道。“我们死定了。” ※※※ 渥克、钱德拉和我迅速跑回楼下,穿越酒吧,来到大厅。所有英雄与坏蛋,以及亦正亦邪的人物并肩而立,神情紧张,鸦雀无声,双眼凝视着紧闭的俱乐部大门。渥克示意钱德拉和我跟他一起待在群众后方,先看看情况再说,我非常乐意这么做。我真的不想做我打算做的事。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难受的紧张感,仿佛等待一颗子弹对你射击而来,而且你的名字还刻在上面一样。大门突然在门框中剧震,似乎遭受一股巨力撞击。好像上帝就在外面敲门,要求进入俱乐部。接着又是另一下撞击,大门应声而开,整个脱离门框,在地板上躺平。接着艾吉安·圣特,传说中的走路男,自俱乐部门外走入。 他只是一个身穿长风衣,鞋跟磨损,行走世界各地,以暴力手段行善的男人。他还没有拔枪,但依然是整间俱乐部中最危险、最可怕的男人,我们全都感觉得出来。他行走天堂之道,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他仿佛洪水般无法抵挡,好似心脏衰竭般冷酷无情。他脸上挂着一贯傲慢无礼的笑容,嘲弄地打量着聚集在他面前的这群冒险家。他来此是为了要做一件事,不管我们打算怎么阻止他,他都一定要达到他的目的。 他举步向前,俱乐部内建的防御系统立刻开始运作。能量力场耸立在他面前,威力强大的光幕自地下室的外星装置中产生。走路男大步前进,能量护盾如同肥皂泡泡般当场破灭。防护性魔法与强效巫术在空气中闪闪发光,扭曲现实世界的物理定律阻挡走路男,但是这些魔法都没有半点作用。就连机械式的陷阱也没办法减缓他的速度。暗门自他脚下开启,但他只是持续前进。墙壁中突出钢刺,却在如同盔甲般的风衣之前断成两半。捕兽器咬住他的脚踝,结果却被他一脚踢开。 走路男大摇大摆地来到一众冒险家之前,所有人神经紧绷,随时准备动手;接着他停下脚步,面对众人露出轻松的微笑。他左顾右盼,对许多熟悉的面孔点头,脸上的笑容始终流露出一种“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们根本不能拿我怎么样”的意念。 “让开。”他终于开口,声音轻松愉快,似乎认定所有人都会遵照他的命令。奥古丝塔·穆恩大哼一声,率众而出,刻意阻挡他的去路。她对他怒目而视,单片眼镜深深陷入眼眶里,举起手中的银柄祝福手杖。 “要是我们不让呢?嗯?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杀掉所有挡路的人,然后通过这座酒吧。”走路男道。他的声音冷静得仿佛在讨论天气。“我直来直往,前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做我必须做的事。在这个充满罪孽的世界上执行上帝的旨意。” “这并非上帝的旨意。”我站在群众后方说道。“这是你的旨意。” “啊,哈啰,约翰。”他愉快地对我挥手招呼。“我还在想你怎么了呢。但是你说错了,知道吗?从我的角度来看,上帝的旨意和我的旨意是一体的两面。藉由惩奸除恶来保护无辜者。” “你真的要杀我们?”禁卫军珍问,声音冷酷沉着。“要杀这么多好人?” “和我作对的人……”走路男的声音充满耐心与理性。“就等于是和上帝的意志作对。这表示,从定义上而言,他们将不再是好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完全掌握在各位手中。我不是来找你们的。我只要找当权者。” “我们不会交出当权者的!”奥古丝塔道。“我这辈子从来不曾听过如此傲慢的言语!滚出去,不然我就用这根手杖戳穿你!” 走路男叹气。“总是有你这种人……” 奥古丝塔·穆恩放声怒吼,高举木杖一挥而下,身上的花呢套装在他面前英勇飘动。但是这把曾经击杀无数怪物的手杖硬生生地停在走路男脑袋上方几寸前,接着在一股无坚不摧的巨力之下折成两半。奥古丝塔发出惊恐的尖叫,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半截手杖在突如其来的撞击下脱手而出,与折断的另外半截一起摔落地面。走路男哀伤地看着她,接着狠狠对她挥出一拳。由于奥古丝塔本人说穿了不过就是一名中年女子,所以她当场重重跌倒,躺在地上无力呻吟。 禁卫军珍凭空拔出两把自动手枪,朝走路男正面开火。她曾经参与超过百场恶魔战争,枪里始终装满祝福弹和诅咒弹,但是这些子弹通通无法找到目标。禁卫军珍或许准备周到,但是走路男却受到上帝的守护。她不停开火,直到弹药耗尽为止,而走路男只是站在原地承受她的攻击。到最后,珍低头看着手中的空枪,将它们收回枪套之中,蹲下身去安抚奥古丝塔。 接着上场的是神秘之忍,亚洲的神秘艺术大师。三○年代开始成名的英雄兼巫师。忍身穿金色长袍,长长的指甲绽放银光,双眼翻腾出一股恐怖的火焰。他曾经单挑来自炼狱的恶魔,与古老神祇正面冲突,并且成立夜城中大部分的战斗巫师学校,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懂魔法相关知识。但是他所有的魔法与巫术都无法造成任何伤害,凌厉的毁灭能量退化到和烟火没有什么两样。走路男耐心地等到忍筋疲力竭,然后藉由完全忽略忍的存在重创对方的自尊心。 渥克挤到群众前方,所有人让到两旁,想要见识一下他的手段。钱德拉和我紧紧跟在他的身旁。走路男认出渥克,脸上的笑容扩大,傲慢无礼,咄咄逼人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渥克停在他的面前,哀伤地打量他,如同对一名前途大好的学生感到失望的教师。 “哈啰,亨利。”走路男道。“很久不见了,是不是。” “先等一等,”我道。“你们两个认识?” “喔,他谁都认识,是不是,亨利?”走路男说。“特别是当对方具有利用价值,可以帮他执行肮脏危险且没有人愿意接的工作时。亨利并不光是负责处理夜城中的问题,你知道。特别是当他失去了著名的声音力量,必须前往真实世界寻找替代品的时候。” “没错,艾吉安。”渥克丝毫不为所动。“我找回了声音。现在给我退下,艾吉安,立刻向我投降。” 渥克无法违逆的声音力量再度出现,如同上帝的言语般重重地敲击在空气中。在如此近距离下,就连我都可以感受到它的威力,像是一道直接发自脑中的晴天霹雳。我转向走路男,想要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他对渥克哈哈大笑。“我认得这个声音。”他愉快地道。“我每天都会听见它。不过比你的声音更加清晰。我必须说,亨利,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你才是最应该挺身而出对抗这些新任当权者的人。一堆老派英雄与大坏蛋的集合,其中还有两个是彻头彻尾的怪物?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很清楚我的职责所在。”渥克道。 “我也是。”走路男说。接着他击倒渥克。那一拳凭空出现,渥克当场倒地不起。我真的有点被吓到了。没有人敢动渥克。就算偶尔有人敢这么做,通常也会被他反咬一口。但是如今他躺在地上,动弹不得,鲜血自嘴角与鼻孔中不断流出。走路男严肃地凝视倒地不起的渥克,拔出一把手枪。我立刻将手伸入外套之中。 “不要动他!” 这个声音夹带着无比的权威,回荡于空气之中,在场所有人,包括走路男在内,全都转过头去看着朱利安·阿德文特带领新任当权者穿越群众而来。朱利安气势惊人,一派英雄形象,身穿传统维多利亚年代的服饰,外面披了一件黑色歌剧斗篷。其他人围绕在他身边,每一位当权者都散发出各自的气势跟尊严。即使在这种组合之中,四面八方挤满一大堆英雄跟冒险者的情况下,新任当权者依然流露出一股鹤立鸡群的高贵气息。不论善良或邪恶,他们都立志要走向更美好的道路,不只是为了他们自己,同时也为了整座夜城。我来到朱利安身边,钱德拉立刻站在他的另一边。 “我们就是新任当权者。”朱利安直截了当地跟走路男说道。“我们是夜城的希望。在夜城漫长的存在之中,这是第一次受到本身居民的掌握。好人、坏人、不自然的人,为了更伟大的良善而共聚一堂。为了更美好的未来。我们将会重塑夜城……” “少天真了。”走路男插嘴道。“这个地方足以腐化所有人。看看你,伟大的维多利亚冒险家,如今竟然经营一家低级报社。看看你都跟什么角色混在一起——恶名昭彰的约翰·泰勒,一个本来有可能成就一番大事,却自甘堕落去当个俗不可耐的私家侦探。钱德拉·辛恩,为了他曾经猎杀的那种怪物挺身而出。我原先对你们两个期待甚高……我以为,只要我可以让你们见识……但是你们听不进去。夜城会消磨人心,将所有人拉向它的层级,只因为它有能力这么做。这里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只有污秽、邪恶以及身心腐化。我将会杀光你们,杀光所有意图掌权之人,这将会对所有人宣告一个无法忽视的讯息。离开夜城,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我们可以拯救夜城!”朱利安·阿德文特道。 “我不在乎。”走路男道。 接着,我从外套之中拿出黑盒子,拔出真名之枪,所有人当场停止动作。惊呼声此起彼落,人们迅速远离突然出现在俱乐部中的邪恶气息。那种感觉就像是站在好朋友的尸体旁,或是低头看着突出于自己腹部的匕首刀柄。真名之枪乃是死亡,是恐惧,是世间万物的结局,光是出现在它附近,就会令人胆战心惊,满嘴血腥。 朱利安·阿德文特移开目光,不愿面对真名之枪。走路男神色厌恶地噘起嘴角。 真名之枪的意志窜入我的脑中。一种充满憎恨的邪恶存在,古老而又强大,几乎无法抵挡。它攻击我的心灵防御,试图强行突破,进而接管我的身体。它想要我,需要我,命令我去使用它,因为尽管力量强大,它依然没有能力自我击发。它为了杀戮而生,但是它需要我才能杀人,于是它的声音在我脑中激荡,要求我扣下扳机、随便杀人。杀谁都行。它不在乎死的是谁,它从来都不在乎,它只是渴望念诵具有反创造力量的言语。手中由红色生肉所组成的枪身沉重无比,那是我灵魂的重量,试图将我扯向堕落的边缘。但是我缓缓地,一步接着一步地凭借我的意志力与它对抗,然后赢得最后的胜利。因为不管它有多可怕,我都曾经面对过更可怕的力量。 这一切都没有表现在我的脸上,当我终于将枪口指向走路男时,我的手完全没有丝毫颤抖。他凝视着那把枪,接着看了看我,第一次,我在他的声音里听见了一丝犹豫。 “好哇,”他试图挤出轻松的语气,但是并不十分成功。“看看这个。真名之枪;几乎和你一样恶名昭彰,约翰。我早该知道它会出现在这里了。它就是属于这种地方。我以为五年前沉默兄弟会与卓德家族在伊斯坦堡大战时,这把枪已经毁在我的手中……但它总是有办法回归人世。你真的打算使用这把邪恶的武器吗,约翰?你会利用一把邪恶武器来阻止好人执行上帝的使命吗?以这种方式使用那把枪,你的灵魂将会永远堕落。” “没错。”我道。“的确会。” 我缓缓压低真名之枪,它在我的掌心扭动嘶吼,因为这才是枪铺老板希望我付出的真正代价——让我的灵魂堕落。我不会这么做,就算为了朋友也不干。因为我知道他们绝对不会希望我为他们这么做。 “你在干什么?”钱德拉·辛恩问。“我们花了那么大的心力才弄到那把枪,结果你竟然不使用它?” “不。”我道。 “那就给我。我才不怕它!” “钱德拉……” “我一定要做点什么!他折断了我的剑!” 他一把自我手中抢走真名之枪,举枪瞄准走路男,但这时他的手掌已经颤抖不已,双眼圆睁,脑中窜入真名之枪骇人的声音,可怕的诱惑——要他使用那把枪,不停使用,只为了享受屠杀的快感。朱利安看见钱德拉扭曲的神情,立刻伸手想要帮忙,但是我以一个手势阻止了他。这是钱德拉的战争,他必须自行面对。为了他自己的灵魂着想。不然他一辈子都会怀疑自己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我对他深具信心。 一寸接着一寸,他缓缓放下真名之枪,一路对抗它的意志,拒绝接受诱惑,遭受控制。因为内心深处,他始终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走路男一直等到真名之枪枪口指地,然后伸手轻轻自钱德拉手中接过那把枪。印度怪物猎人身体摇晃,差点跌倒,但是朱利安和我在身旁扶持着他。他浑身发抖,面色苍白,冷汗直流。走路男将真名之枪捧在手中,反复观看,仿佛他一辈子从来不曾见过如此丑陋的东西。如果有任何声音在他脑中响起,他也隐藏得很好。在仔细打量过这把枪,并且完全找不到任何良善的踪迹后,他一把捏碎真名之枪。 骨头和软骨化为碎片,红肉变成肉酱,所有人的脑中都听见真名之枪的垂死尖叫。走路男缓缓摊开手掌,真名之枪的残骸自他掌心滑落,溅洒在地板上。走路男举脚想要踏碎残骸,但是它已经开始消失,所有残骸碎片通通不见。它离开了,或许是回到枪铺中,或许是前往某个可以充分发挥实力的世界里去。 我不必打开外套就知道那个黑盒子也随它一起消失了。 “好了。”走路男道。“这件事到此为止。现在,来办正事吧。” “不行。”我说着向前一步,直接站在他的面前,挡在他跟新任当权者之间。我绞尽脑汁思索流浪教区牧师的言语——要阻止一个心灵受创之人,你就必须治愈他的创伤。朱利安说得没错。一定有办法可以接触艾吉安·圣特的内心,尽管他做过这么多可怕的事,他依然只是一个凡人。我必须跟他讲理,因为我手里已经没有足以阻止他的武器。 “这么多所谓的公义。”我凝视他的双眼说道。“这么多人死亡,只为了你曾经痛失的亲人。这么多血腥,这么多苦难,只为了帮你的家人报仇雪恨。你杀死了害死你家人的飚车族,那样做有让你好过一点吗?” “有。”他说。“喔,没错。” “真的?”我问。“那你为什么还在世间游走,惩奸除恶?你到底要杀多少人才能获得满足?要杀多少人才会让你变得跟你所杀的人一样邪恶?” “我和他们不同。我并非为了快感杀人,并非为了利益杀人。我只杀非杀不可的人。当法律失去效力,公义沦为笑柄,起码世人还可以依赖走路男。” “你在这些话里看见任何公义了吗?”我问。“这一切都与公义无关,你自己清楚得很。你杀戮,是因为这是你唯一能做的事。因为你的体内已经不再残留任何人性。我曾经杀过不少人——为了保护他人,没错,有时候,为了维持正义。但是每杀一个人,每造成一个人死亡,都会腐蚀你的心灵。直到最后你的体内空无一物,除了枪和枪所为你带来的快感之外,什么也没有留下。多久了,艾吉安,你像世界上其他所有犯了毒瘾的毒虫一样,自己出去找人来杀已经有多久了?” “看看你打算杀的这些人!朱利安·阿德文特,当年世界上最伟大的冒险家,同时也是当今世上最伟大的冒险家。洁西卡·莎罗,从不信之徒努力爬回理性的道路。赖瑞·亚布黎安,就连死亡都不能阻止他为了正义而战。其他人……都在努力尝试。他们想要抛弃自己的过去,为了更好的明天奋斗。不光是为了他们自己,同时也是为了夜城之中的所有人。他们并不打算除掉所有不好的事物,而是想要一步步地带领夜城迎向真正的改变。” 走路男缓缓点头。“我还是要杀他们。因为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我继续向他逼近,突然之间,他的双枪都已经握在手中。我和他距离太近,枪口紧紧贴在我的胸口。我透过外套明显地感觉到两根枪管的存在。我全身僵硬,双掌摊开在我的身侧。 “我不打算跟你对抗,艾吉安。但是我会站在这里,手无寸铁,毫无防御,阻挡你的去路。如果你打倒我,我还是会站起来。不管击倒几次都是一样。想要杀害我的朋友,你就必须先把我杀了。因为他们对于夜城而言远比我来得重要。” “你愿意为了他们而死?”走路男问。他的声音之中充满好奇。 “没有人真的愿意为任何事而死。”我冷冷说道。我口干舌燥,心跳加速。“但是我依然打算这么做。因为我非这么做不可。因为此事关系重大。你打算冷血无情地杀害一名手无寸铁之人,只因为他阻挡了你的去路?一个只是在尝试做一件正确事情的人?” “当然。”走路男道。 他举起一把手枪,将枪口抵在我的额头上。 “最后一次机会,约翰。” “不。”我道。 他扣下扳机。 那下撞针击落的声音乃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可怕的声音,但是子弹并未击发。枪膛里有子弹,我看得见它们,但子弹就是没有击发。走路男皱起眉头,再度扣下扳机,跟着又扣了一下,但是子弹说什么也不肯击发。他试了试抵在我胸前的那把枪,同样没有反应。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后退开一步,击落走路男手中的双枪,接着一拳打在他的嘴巴上。他大叫一声,向后跌开,突然坐倒在地。他伸手捂住血流不止的嘴巴,神情惊恐地看着自指缝中渗出的血液。 “你只有在行走天堂之道时才会刀枪不入,艾吉安。”我微微喘气地说道。“而当你决定杀害无辜者时,你就已经背离了那条道路。” “无辜?”他问。“你?” “难得,没错。”我道。“放弃吧,艾吉安。结束了。” 我对他伸出手掌,片刻过后,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我拉起他,扶他站稳。他已经许久不曾感到疼痛以及震惊了。他缓缓摇了摇头。 “我做这种事太久了。”他道。“我厌倦了。行动很容易,思考却不简单。或许……这个世界需要一个全新的走路男。如果我今天的所作所为真的错得如此彻底,或许我已经不再适任这个工作了。” “嘿,”我道。“没有人说你一辈子都得干这个。” 他再度点头,双眼茫然,凝视远方,接着转身走出冒险者俱乐部。没有人想要追出去。钱德拉·辛恩走到我的身边。 “那……真是让我开了眼界,约翰·泰勒。你知道他杀不了你吗?” “当然。”我说谎。 尾声 片刻过后,冒险者俱乐部二楼。 俱乐部的厨房在极短的时间内弄出了一顿顶级自助餐宴,新任当权者全都胃口大开,庆祝自己终究不需面对死亡。朱利安·阿德文特已经开了第二瓶粉红香槟,并且兴致高昂地唱着维多利亚年代的饮酒歌:“变身怪医代理人”,一首充满污言秽语的歌曲,不过话说回来,维多利亚年代的人私底下都很喜欢讲脏话。洁西卡·莎罗发现了一道极其壮观的甜点,由一层一层白巧克力慕斯与牛奶巧克力慕斯所组成,并以添加奶油的黑巧克力糖垫底。当洁西卡以为没人在看的时候,她就会偷偷吃上一小口。 影像伯爵和安妮·阿贝托尔为了争夺食物而出了一场大糗,如今正在房间中央大跳探戈,旋转啦、跳跃等动作什么都来。皮囊之王拿了一盘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健康沙拉,一边大口喝着一杯蛇吻(一种由伏特加、白兰地、苹果汁、蔓越莓汁,以及其他东西所调制而成的恐怖饮料。只要喝得够多,你就可以一边呕吐水果,一边尿出汽油)。赖瑞·亚布黎安身为一个死人,不需要吃喝任何东西,但是俱乐部主厨还是为他准备了一道特餐,而他宣称这道特餐深受俱乐部其他曾受过致命伤的会员喜爱。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闻起来很恶,而且还会在盘子里蠕动。赖瑞似乎十分享受。 渥克和我也有与会,或许是因为我们从来都不会拒绝任何免费餐点跟饮料的缘故。钱德拉·辛恩没有参加。他说他有责任赶回印度,看看要怎样才能重铸他的断剑,但是我认为他只是受够夜城了。 我刻意品尝所有餐点,只为了发挥研究精神并且增广见闻。这间俱乐部的主厨声名远播。渥克和我相反,完全没碰任何食物。这并不符合他的形象。我严肃地看着他站在房间的另一边,默默地凝望唯一一扇窗户的外面,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他手里拿着一条折好的手帕,捂住依然血流不止的鼻孔。我有点担心,因为走路男出手并没有那么重。 朱利安·阿德文特来到我的身旁,一嘴完美的维多利亚年代牙齿开合着,大口咀嚼着一块搭配斯提尔顿酱的牛排。他以一种比平常还要热情的力道拍了拍我的肩膀。 “干得好,约翰。我对你感到非常骄傲。你可以想象我有多惊讶。” “不客气。”我冷冷说道。“你会记得在支票后面签上你的名字跟住址,是吧?” “你骗不了我的,约翰。你不只是为了钱而做这些事。” 我决定改变话题,朝向渥克点了点头。“他是怎么回事?渥克的身体向来壮健如牛,脾气也和牛差不多固执。” 朱利安脸上的笑意突然消失,我可以清楚看到那些笑意离开他的脸。他看了看渥克之后又转回来看我。 “他没告诉你,是不是?” “什么?”我问。“告诉我什么?” “这件事还未公开。”朱利安道。“暂时也不会公开。在时局……稳定之前不会。” “告诉我。”我道。“你知道我需要知道这类事情。” “我确定在他觉得时机成熟时自然会和你说。” “朱利安!” “他快死了。”朱利安道。 我感觉像是被人在肚子上捶了一拳。我的心脏突然打了一个寒颤。我看向远方的渥克,他依然用沾满血迹的手帕轻点自己的鼻孔。他看起来十分健康。他不可能快死了。渥克不会。但是我从来不曾怀疑过朱利安的话。而这种事他是绝对不会乱说的。 我没有办法想象没有渥克的夜城。不能想象我的生命中缺少渥克的样子。他永远都在那里,打从我有记忆以来一直都在。通常是位居背景之中,操弄傀儡,在自己的私人棋盘上主持大局。有时是我的敌人,有时是我的朋友……当我年纪还小,父亲整天忙着喝酒把自己醉死的时候,每天照顾我的总是亨利叔叔和马克叔叔。渥克跟收藏家。或许是夜城从古至今最伟大的权力象征与最伟大的独行大盗。 渥克。从各方面来看都是掌管夜城事物的人。我有时为他工作,有时与他作对,有时忤逆他,有时守护他,一切端看我所接的案子本身属于什么性质。他曾经威胁过我的性命,也曾拯救过我的性命,不管基于什么原因。我发现我似乎常常藉由影响他的生活来肯定自己的价值。 要是他走了,我该怎么办? “他怎么会快死了?”我问。“他……身受保护。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是有人终于找到对付他的方法了吗?” “不是。”朱利安道。“没有坏人可以泄愤,没有罪恶可供复仇。他不是受到巫毒诅咒,或是外星武器攻击,或是从前的敌人回来报仇。他只是得了一种非常罕见而又极端致命的血液失调症。显然是一种家族遗传疾病。他的祖父、父亲和一个叔叔都死于这种病症,而且都在差不多他这种年纪的时候发病。” “但是……这里是夜城!”我道。“一定会有人有办法救他。” “他已经试过大部分的方法了。”朱利安道。“但是有些事……必须顺其自然。我认为还有希望。夜城总是会有奇迹发生。但是你不应该期望太高,约翰。他并没有抱持多大的期望。人总是会死。” “但是……如果他不出面代表新任当权者,谁又能担此重任?还有谁能够像他一样掌理一切?” “啊,”朱利安道。“这是个好问题,是不是?” 他再度拍拍我的肩膀,然后走过去找洁西卡聊天。这时洁西卡已经差不多把甜点吃掉一半了。人都是会变的。我再度看向渥克,很多事情突然都明朗了。我现在终于知道渥克为什么会突然想到我家拜访,还说我是他的儿子。当人面对结束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家人,以及能够接手家族企业的人选。渥克突然转身,发现我在看他。他严肃地打量着我,又用手帕点了点鼻孔,将手帕折起来,塞回自己的上衣口袋,然后对我点点头,要我过去找他。 我照做,尽量克制慌忙的步伐,走过去和他一起站在窗口。他对我伸出手掌,我正要与他握手,却见他摇了摇头。 “那些戒指,约翰。”他语气坚定地说道。 “戒指?”我一脸无辜地道。“什么戒指?” “你今晚稍早时从布斗格·汉穆德那里抢走的外星力量法戒,就在这间俱乐部里。你知道我不能允许你保有它们。” 我在外套口袋中掏了一下,交出法戒。他仔细计算法戒的数目,然后让它们消失在身上的某个部位之中。我不会不高兴,反正我也不知道要如何运用这些可恶的戒指。 “我本来希望你会忘记它们。”我道。 “我从来不曾忘记任何重要的事。”渥克道。“朱利安……告诉你了,是不是?” “是。” “我必须说,那家伙永远没有办法保守任何秘密。” “我不认为他相信秘密这种东西。”我道。“所以他才会经营报社,让人们得知所有他认为他们应该知道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总是会说的。”他道。“我还在考虑。我不想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我们之间还有太多事情必须解决。” “这就是你没有加入新任当权者的原因。”我突然间恍然大悟。 “他们不需要我。”渥克道。“事实上,身为夜城中的新兴势力,他们最好不要和我这种外来者有任何瓜葛。他们需要以最干净的背景从头开始,不应该受到我过去可能采取的手段或决定所影响。他们需要成为自己的主人。当然,我依然有很多事要做,趁我还有能力去做的时候。” “当你没有能力之后呢?”我问。 他定定地凝视着我,接着突然露出微笑。“我在想,或许你会愿意接手我的工作,约翰。” “我?”我惊讶莫名。“你知道我最讨厌权力象征了!” “最适合这个工作的人就是不想做这个工作的人。”渥克轻松地道。“最不可能遭受权力腐化的人,就是打从一开始就不想取得任何权力的人。再说,不是每个父亲都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追随自己的脚步吗?” “别再提那件事了。”我道。“听着,夜城里一定有人比我更适合……” “肯定有。”渥克道。“但是还有谁像你一样和我这么熟,约翰?还有谁能够像你这么值得我信赖?” “给我一分钟,我帮你列张清单。”我道。“渥克……亨利,一定有人能帮你。” “不。”渥克道。“没有人帮得了我。我试过了。所有你想象得出来的地方我都找过,还有几个你绝对不会想到的地方。” “诸神之街呢?那里每天都有神灵在帮人死而复生或是治疗疾病,还会专为观光客现场表演!” “都没什么用处。”渥克道。“是有些……可能,我承认,但是全都必须付出我所不愿意付出的代价。”他神色严肃地凝视着我。“你今天表现得很好,约翰。走路男真的有可能把你杀了。” “没错。”我道。“有可能。” “我很好奇。”渥克道。“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是否真的能够杀死新任当权者?还是说他体内的上帝力量会在最后关头弃他不顾,就像在面对你的时候一样?” “我们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我道。“我必须怀疑今天在这里接受测试的人究竟是谁。” “或许是所有人。”渥克道。他暂停片刻,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我很高兴能够再度和你父亲见面,在莉莉丝大战的时候,虽然我们只有短暂的相处时光。那次会面帮助我回想起自己曾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曾想要成就的事业,在被现实生活击倒之前……我不认为他会认同我所成为的那个人,但是我知道他为你感到非常骄傲。” 他突然转身,朝自助餐台走去。我没有追上去。我有太多事情需要思考。面对渥克最大的问题……就是一切都可能只是出于他的阴谋。他绝对有办法拿这种事当作控制我的筹码。朱利安来到我的身边。 “我想我肯定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他道。 “我肯定你不知道。”我道。 “他要你接手他在夜城之中的角色。事实上,这不是什么坏主意。或许我并非总是认同你处理事情的手段,但是我从来不曾怀疑过你的用心。不然你可以换个方向考虑。如果我邀请你成为新任当权者的一员,你怎么说?” “今天有不少人排队提供我一些我不想要的东西。”我道。“谢谢你,朱利安,但是不好。我的工作就是要照顾那些当权者不能或是不愿意帮助的人,照顾那些体制下的受害者。但是我愿意……待在附近。可以的话就跟你们合作。在必要时担任你们的良知。” 朱利安叹气。“你总是必须按照自己的方式做事,是不是?” “当然。” “我会去和其他人谈。” “你去吧。”我道。“最好是等我离开到一段安全的距离之后再谈。” 我们十分严肃地握了握手,然后再度分开。 房门突然开启,苏西·休特大步进入屋内。所有人停止动作,转头观看,个个脸上都露出紧张的神情。苏西的目光冷冷扫过众人脸上,满面不屑地哼了一声,然后走到我身边。所有人如释重负,再度开始吃喝,好像一群看到声名狼藉的猎食者突然出现在池塘边的动物。苏西冷冷地朝我点了点头,身上的弹带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响。 我很喜欢听她的皮衣移动时所发出的声音。 “你错过了所有刺激的场面,苏西。”我道。“这可不像你。” “我很忙。”她以惯有的冷酷语气说道。“照顾那些我们从珍贵记忆里救出来的受虐儿。确保他们获得应有的帮助,安排他们安然无恙地回归家园。如果没办法回家,就确保他们有安全的地方可以暂住。然后……我还是继续留在那里,和他们在一起,安慰他们。一开始,他们不肯和其他人接触,他们不愿意相信任何人,但是……他们可以接受我的关怀。我想我们总是可以认出自己的同类。”她轻轻微笑。“我拥抱他们,他们拥抱我。我不禁要想……到底是谁在安慰谁?” “苏西……” “安静。”她说。“安静,约翰。我的爱。” 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轻轻拥抱我。她抱得很轻柔,很小心,但绝对是个毫不做作的真实拥抱。打从认识以来第一次,苏西不需要强迫自己碰我。我回应她的拥抱,谨慎而温柔,耳边感受到她缓慢、轻松而又满足的呼吸。 在夜城,奇迹真的会发生。 (夜城系列09《又见审判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