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花香》 第一章 我的夫君,宋向烛去世了。

他生前是个温吞的普通人,才学平平,性格也平平。

我们相敬如宾,也有过许多分歧,但逝者已逝,如今想来,只有悲伤与惆怅。

我披着素衣,思绪迟钝又疲缓,听到我婆婆同几位女眷的暗自咒骂。

「肚子里没留下向烛的种,还长着一副狐媚子相!谁敢留她?」

「她爹娘都死绝了,依我看,没准咱向烛也是被她克死的!」

「婆母。」我跪下,轻声说,「请您让我留在宋府吧。」

宋向烛生前喜花草,死前还挂念那株迟迟不开,娇贵难养的白月昙花。

遗愿如此,我与他夫妻一场,他又有恩与我,我理当为他做些事。

「呵,我知道你是个什么心思。不就是觉得泊简官运亨通,想赖在宋家不走了!我告诉你,你这个小狐媚子,想都别想!当初向烛执意娶你,我就是一百个不满意,如今——」

「你想留下?」

忽然,一声清冷的质问响起。

一身红袍玉带,身姿若竹。

他单手挑扇掀帘,露出秾丽若好女的面容。

烨然若神人,清冷似谪仙。

我抬眼,停滞了一下。

来人是宋泊简,我夫君的嫡长兄。

我虽然不知道明明该在翰林院的大伯哥,因何急事,忽然归府。

但我紧紧抓住机会,冲他跪下求情:「是,求宋大人帮我。」

我不敢叫大伯哥,生怕他不喜。

因为自我进府后,我与宋泊简鲜少相处。

只有两回多说了几句话。

一次是全家礼佛,下车时,我不小心认错了背影,站到了他的身前。

那回挨得稍微有些近。

他的呼吸一滞,喘息的气流轻轻搔动着我脖颈处的几根碎发。

我回头时,吓得尴尬红脸:「抱歉。」

「......无妨。」

另一回,是向烛酒醉,闹腾得很,偏巧下人都有事,只由宋泊简搀扶进来。

我连忙接过向烛,扶他手臂时,不小心碰到了宋泊简的手背。

宋泊简原来也喝酒了,浑身酒液的味道比向烛更重,可除了眼角红了些外,言行举止,一如既往的冰冷。

我本以为他走了。

扶着向烛上床,他嚷嚷着唤我,捏住我的胳膊,单手将我的外袍脱了。

拽着我的腰带,胡乱吻我。

我刚要说话,却觉得气氛有些古怪。

回头一看,却见到宋泊简还定定站在原地。

脸色白得发冷。

而我差点尖叫出声,下意识推开宋向烛,披了外袍,送宋泊简出门。

「抱歉抱歉,多有得罪。」我强忍着羞耻,努力让语气平静下来。

「向烛心思单纯,今晚定是被人骗着喝多了,多亏您照拂。方才......方才是我不好,只顾着向烛,忘了要送送您。」

我见宋泊简不说话,尴尬地低下头。

目光无意扫过他的腰带和袍角。

这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只落了一息都不到的功夫。

原本缄默寡言的宋泊简却生生逼出一句话。

「抬头,勿要看我。」

声音冷,又僵硬。

我连忙撇开眼神。

却偏生忍不住想,他为何制止。

只觉得有些古怪,约莫记得,那灯笼照出的衣褶阴影,在月下不断晃动。

但,宋泊简腰带之下的袍子,随着他步步前行,本该错落变换的绸布褶皱却微微绷着。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顶在他袍子之下。

一下又一下,危险又隐秘。

第二章 「泊简,你在说什么!」婆母极为不悦的怒喝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跪在地上,回头望向她。

不通人情的宋泊简能破天荒为我求一次情,已经实属不易。

我也实在不愿见他反惹事端。

我妥协道:「婆母,我并非是觊觎宋家权势。我不需要每月的供养,亦不会在外面顶着夫君的名号,顶着宋家的名号招摇行事。我只求有一方小院暂留我,等我将那株白月昙花养出来,亲自供到向烛坟前后,了却他的夙愿,我便立刻离开,绝不再留。」

没人注意到,宋泊简听到「绝不再留」四字,眉头轻颤。

婆母逼我赌咒发誓后,这才信了我没有撒谎,她缓缓靠在椅背上,不再多言。

「也罢,那你留几日吧。」

我恭谨行礼,出了屋子,看向黑沉沉的天,却不由叹了口气。

我忽然想到了向烛救我的那个雨夜。

傍晚时,我在行船上眺望州头,也是这一番黑云阴沉之相。

那晚,善水的贼寇劫了我们的船只,慌乱逃窜中,爹娘忘了我的存在。

我孤身一人跳下船,在冰凉的水中游了许久,晕厥在了岸边。

醒来时,身上盖着一件男子的袍子。

他背对着我,身影是个有些瘦削的少年。

脊背挺得很直。

因为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所以我甚至能在篝火燃出的火影中,看到他微微凸起的蝴蝶骨。

「没事了,贼寇已经都被我杀死了。」

「还不知恩公姓甚名甚,小女子今后必定报答。」

他稍侧头,侧脸在暖调的橘光中,线条温柔又俊秀。

「乡野村夫,无足挂齿。」

我落了水,发了高烧,险些死在那山洞中。

那位少年一直不曾离开,贴身照顾我。

我烧到视线模糊,甚至记不清少年长什么样子。

只记得他同样温暖的指尖,捻着野果,送进我的嘴里。

那果子,微酸,清甜,宛如少女怀春般清新动人。

那丝甜意一直涌到了我的心头。

在此后的数年里,逐渐生根,发芽,滋长,长出一棵烂漫的桃花树。

虽然当时没有看清他的脸,甚至连他的声音都记忆模糊。

但等我痊愈后,我看到了盖在我身上的衣服,暗袋上绣着小小的两个字。

「向烛。」

向烛,向烛。

人如其名,如同我垂危生命中点燃的一个蜡烛。

因为,等我回到了京城,到了成亲的年纪,我第一眼便拿起了媒婆给的宋向烛的画册。

许是我那时病重,将他的样貌有所美化。

画册中的男人谈不上俊秀。

但是选夫婿不能靠脸,而是要选心地好的。

他脸上挂着的那抹温柔笑意,很像当年那个少年。

我还记得,当时我选中宋向烛的画册时,我的丫鬟大呼小叫:「小姐,你要不再看看呢。奴婢记得,那宋家还有位少爷,年纪也够了,模样长得比这位要好许多!而且听说今年刚过了乡试,前途无量啊!」

我摇头。

丫鬟不死心:「奴婢听说,那位少爷只不过是性情有些冷,其他各处都好,什么坏毛病都没有。」

那时,我合上画册,点了点她的脑袋。

「傻丫鬟。就算那位宋泊简千好万好,也不是救过我命的人,我就要嫁给宋向烛,这才叫知恩图报。」

只不过,如今,这知恩图报,似乎着实对我有些艰难——

在小院的第二日,下了场暴雨,屋顶漏了。

之后更是到了梅雨季,大雨小雨落个不停。

我实在没办法,想托下人帮忙修修。

只不过,恐怕他们都受了婆母的嘱咐,暗中要磋磨我,所以一个两个要么装没听见,要么就只是嘴上答应。

我眼看着屋顶的小洞漏得越来越大,屋子里恨不得开始长蘑菇。

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求人不如求己。

我挽起裙角,系上袖口,趁着好不容易的无雨天,抱着和好的泥巴和瓦片,爬上了屋顶。

蹲在屋顶上,将破损的瓦片,一片一片拆下来往下面扔。

刚忙得满头大汗时,却总觉得自己的后背仿佛有根烧红了的针在刺。

我以为是哪个下人故意盯着我要使坏。

我便竖起眉毛,尽可能让自己显得不好惹,转过身。

一句「看什么看」还没说出口,却险些吓得打跌。

第三章 站在院子中一动不动,仰头望我的人,竟然是宋泊简。

听闻他性格沉闷无聊,休沐后就在家看书,下朝后就处理公事,即便是最春光烂漫的日子,也不曾见过他对跑马蹴鞠显露出一丝一毫的兴趣。

如今,这尊不惹世俗,无甚情趣的大佛竟然看我修屋顶,还能看许久。

真是石破天惊,骇人听闻。

宋泊简见我吓到没了往日的庄重贤良模样,他竟然唇角轻扬,似是觉得有趣。

但那抹笑飞快闪过,快???得宛若一切都只是我的错觉。

「女郎,下来吧。」

「还望宋大人见谅,我若不把屋顶修好,今晚恐怕连床都会淹了。」我一边说,一边抓紧修补。

礼仪规矩都是虚的,身体受罪才是自己的。

因为眼看着天又开始阴沉了,如果不赶快把房顶修好,恐怕今晚要受许多苦。

底下的宋大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隔得太远,我没听出他暗藏的无奈和笑意。

隔了一会儿,我突然听到梯子轻晃。

宋泊简脱了官服和官帽,走上了屋顶。

素白单衣,薄薄一层,衬着胸膛处绷了起来。

他平日里总穿着宽袖长袍,原本以为是个清瘦的书生。

没成想,如今看去,单从身形而言,宋泊简更像是个精壮的剑客。

他走近我,接过我手里的工具,我大惊失色。

「宋大人,不可!」

若被婆母看见,她这捧在手心都怕化了的宝贝儿子,如今却两手泥巴地给我修屋顶。

我那婆母定然会亲手撕了我。

可是宋泊简却丝毫没理会我,蹲下身,动作轻快又熟稔,竟然几下就将新瓦片盖好。

我不由疑惑。

同他一样是宋家人的宋向烛,可是压根连五谷都分不清,平日里完全是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儿。

宋泊简像是背后生眼睛似的,敏锐地觉察出我的疑惑。

「早年性子顽劣,也曾离家出走,闯荡过江湖。」

这句话,他说得轻飘飘,但作为听者的我,却险些笑了出来。

朝堂之上,最为古板严苛的宋大人,年少时竟然还是位叛逆小子。

宋泊简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巴,睇了我一眼,眼锋柔和。

这神情出现在这张向来清冷,不苟言笑的脸上,简直如同娇嗔。

「不知道?还是没想过我还有那副样子。」

「我同宋大人——」我没琢磨透他的用意,试探着想赔个罪,解释一下平日与他没什么交情,这才不了解他的生平往事。

宋泊简却打断了我。

「叫我泊简。我刚下了朝,忙完公事,宋大人这个称呼,听着像又回到了案牍旁,太累。」

「......泊简。」我感觉这两个字青涩到绕口,艰难唤了出来后,却又觉得像是云开日出,我同他之间的氛围,瞬间不同了。

我说:「泊简,怪我,向烛性子内向,我便同府中众人都没有太多交情,也不了解你的生平往事。」

宋泊简颌首:「无妨。」

他单手抱着修屋檐的工具,转身。

衣摆随风飘动,贴到我的大腿上。

「你待久了,便都了解了。」

风声鼓动,远方厚密的云翳之内,又潜藏着雷声的嗡鸣。

我愣了一下,站在房顶站了许久,等到听见宋泊简轻巧的落地声,才骤然惊醒。

宋泊简,方才冲着我,竟然笑了!

第四章 屋顶修好后,我终于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小厨房送菜总不准时,但我并不是个挑剔的人,即便就着冷饭冷汤,日子也能过下去。

那株月白昙花长势喜人,等过几日出了太阳,拿出去吸收些阳光,能长得更快。

我思量着上次宋泊简说的什么「待久些」估计都是客气话。

又记着他为我求情和替我修补房屋的恩情,觉得是时候拜见一下他,递份谢礼。

谢礼是从我夫君给我留下的箱箧中挑的。

他送了我许多东西,有些暂且用不上的名贵物件,我就都放了进去。

如今打开箱子,确实有种睹物思人的惆怅之情。

箱子里装着几卷绝版的古书,一方名家的画卷,还有几块玉佩。

我打起十二分精神,仔仔细细地挑,生怕宋泊简嫌弃。

挑了半天,最终承认,他宋泊简是宋家的芝兰玉树,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

我拿宋向烛随手打发我的物件去谢他,简直如同侮辱。

只是,我自己更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给他了。

爹娘死后,我同母家便如同断了联络,别说扶持,就连原拟好的嫁妆单子,我几个哥哥弟弟都是看了又看,改了又改的。

我呆愣愣地看着满箱子的东西,无措地叹了口气。

却又无意看见箱子角落塞着的香囊。

那原是我给宋向烛绣的,只不过送给他时,他神情显然有些尴尬。

我便知道他是觉得拿不出手,又不好直说。

我心领神会,后来便找了个借口,拿了回来,放进了这个箱子中。

我将那香囊轻轻系在自己的腰带上。

暗青色的香囊,沾染着宋向烛最爱的檀香。

银丝绣出两只小小的鸳鸯,鸳鸯头上,又用淡青色的线刺了一个烛字。

我深吸一口气,干脆将整只箱子都抱了起来。

希望宋泊简看到那只香囊,能看在他弟弟宋向烛的份上,别太嫌弃我的谢礼。

第五章 我扣开宋泊简的门。

任由门敞着,将那箱子打开放在桌上。

宋泊简正在看书,见我的动作,微微皱眉。

他抬眼望向擦瓶子的下人,冷眼一转,让所有人出去,关上了门。

「宋府人多眼杂,不要露财,」

我低着头,脸皮发烫。

他莫不会是以为我来炫富的吧。

「泊简,前些日子多谢你的照料,这是我对你的谢礼。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把箱子拿来,给你挑。」

宋泊简合上书,起身走了过来。

他垂下眼,连碰都不碰,只用目光冷冷扫过箱箧中所有的珍宝书画。

「举手之劳,你既然入了宋府,我自然要照拂你,此为君子之举,甚至同我弟弟无关,所以不必道谢。」

我抬头,声音微软:「还请您挑些吧,如果白受恩惠,我实在不安。」

宋泊简叹了一口气:「你这个性子,总是太知恩图报。」

「不好吗?」

宋泊简低着头,似乎对箱子中的物品有了兴趣似的,不抬头看我。

「好的时候很好。不好的时候,也很不好。」

他这话说的神神在在,实在难以听懂。

但我猜想,做官的人大抵说话都如此,便也不在意。

他那平淡的眼神最终凝到了我的罗裙之上。

那枚绣着烛字的香囊。

「什么都能选?」他问。

我点头:「什么都能选。您把这整箱的东西全拿走都行。」

「这倒不必。我要那个就够了。」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我的香囊。

诶?

可是,这枚香囊绣工说不上精细,甚至用料也很普通。

最重要的是,它合该是我夫君的东西。

我犹犹豫豫地看向他:「泊简,此物......是我送给向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