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逢春》 1. 1.

小姐病逝之后,北漠王要以国主之礼为她治丧。

北漠朝廷无一人有异议。

他们忘记了小姐只是南黎国打发出来和亲的异族贵女,只记得小姐带来了耐寒耐旱的粮食种子、简易操作的织造之术和治病救人的医术良方。

小姐还在的时候总说:“北漠也好,南黎也罢,总之无论哪一国的百姓过的日子都一样的苦,多教他们一些生存的法子,他们就能活的顺遂些。”

我跟着小姐的灵柩走出北漠皇宫,看着大街小巷的平民百姓都为小姐的离去感到痛心和惋惜,脸上露出沉痛的哀悼。

我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小姐,这盛世终如你所愿。

我到小姐身边时,只有七岁。

那一年,母亲难产了,生下弟弟就撒手人寰。

偏偏那年是天灾年,地里大旱,收成少得可怜,家里已经有五日没米下锅了。

刚出生的弟弟像只瘦骨伶仃的猫崽,饿的连哭声都没了。

爹爹没了法子,只能寻了人牙子来将我卖了。

卖我的三两银子,爹只留了一两,剩下的全塞在了我怀里。

往日人高马大的汉子已经饿得佝偻了身躯,他两眼含泪,抱着我哽咽着说:

“秋丫头,莫恨爹,不卖你,咱们都活不了。”

我趁着他抱我的时候,又把二两银子塞进了他的破布褂。

我知道,爹不是不疼我。卖我,也是想我能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若不是天灾年间人牙子只收六到十岁的小孩儿,我爹能把我们一家三口全卖了。

收了我的人牙子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

她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挽着一个单髻,鬓角抿得很严,牛板车带起的烟尘也没能沾染上她那身石榴红的袄裙,浑身都透着精明干练。

她让我叫她红姑,她说我是个好命的人。

在家里的时候能有疼我的爹,被卖了还能遇上她这样正经的人牙子,而且正巧碰上全是大户人家要买人。

“这十里八乡,只有我红姑从不往那些腌臜地方卖人,我手里的人儿,最差也能去个殷实富户家里当下人。”

我也觉得我是个好命的人。

不然一排八个小丫头,小姐怎么就独独挑中了面黄肌瘦的我呢。

毕竟和我一同进府被挑选的姑娘们,有的懂厨艺,有的擅梳妆,还有的读过书。

小姐是安西节度使的独女,用红姑的话说,是云端上的九天仙女一般的高贵人儿。

这样尊贵的人只扫了院子里排成一排的我们一眼,就遥遥用手中的扇子指了指我。

她身边陪着的嬷嬷似是对我不太满意,恭敬地询问小姐不再挑挑了。

小姐和善的看着我,笑得真的像云端上的仙女那样美。

她说:“这个最瘦,年纪也最小,就是她了。”

当时我不懂为什么最瘦最小也能成为被选中的理由。

后来嬷嬷说,瘦,说明家里穷,吃不饱饭。小,说明还不到能干活的年纪。

小姐唯恐我因为年龄小干不了活最后没有人家收,不得不回到饭都吃不饱的家里去。

所以,勉为其难的选了我这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挑,既不识字,也不会做针线的笨瓜当贴身丫鬟。

她可真是顶顶好的人。

红姑很有眼力见的让小姐给我赐名,小姐只笑着摇头。

“人的姓名都是父母给的礼物,小丫头原来叫什么,现在就还叫什么吧。”

从此我就不再是西河村的林家大丫小春,而是安西节度使周家的丫鬟小春。

2. 2.

小姐比我年长两岁,虽出身富贵,但身边侍候的人并不多。

夫人对此很是不满,但小姐振振有词。

她说,贴心的人,贵精不贵多。

她身边除了那个对我不怎么满意的嬷嬷,就只有云秀姐一个贴身大丫鬟。

会挑选我入府,是因为云秀姐年初定了亲,年尾就要嫁人了。

我跟着嬷嬷学好规矩后,顶的便是云秀姐的位置。

嬷嬷姓崔,是小姐的教养嬷嬷,据说曾经是宫里大人物身边的宫女,是小姐身边最有脸面的人,在整个节度府也颇有地位。

崔嬷嬷很严厉,她将我按在浴桶里冲洗的香喷喷的,给我换上一套摸起来像云朵一般软滑的缎子衣服——但我是不敢多摸的,我的手太糙了,摸得多了,这样好的衣服会滑丝。

她把一柄戒尺挥的飒飒作响,立志让我成为云秀姐那样进退得宜、心灵手巧的大丫鬟。

她说我的言谈举止,穿着打扮全都关系到小姐的脸面。

我现在太瘦小了,太瘦的丫鬟没有福气相,连带着主子的气运也会被连累。

所以我的首要任务,就是吃得饱饱的,早日养成圆盘脸。

小姐一边翻书一边听着嬷嬷对我说教,听到这里笑出了声音。

“嬷嬷真是刀子嘴豆腐心,明明是听见秋浓肚子咕咕叫,怕她饿着,偏要说什么圆盘脸。”

听到小姐的话,崔嬷嬷端庄严肃的面庞染上了一抹绯色,我摸了摸咕咕作响的肚子,也不好意思的脸红了。

节度使是割据一方的枭雄,家里自然是极富贵的,给下人们的饭菜也很丰盛。

梦里都没见过的烧鸡、红烧肉、鸡蛋粥......一一摆在我面前。

崔嬷嬷端走了鸡和肉,只给我留下了鸡蛋粥。

我拿着勺子痴痴地想,有粥就很好了,更别说是掺了鸡蛋的粥。

我们家没有余粮养鸡,从小到大我吃过的鸡蛋屈指可数。

粥里的蛋花让我想起了死去的娘亲。

娘快生产的时候,外婆走了十几里地送来了十个鸡蛋给娘补身子。

娘没吃,用九个鸡蛋换了小半袋糜子面,只留下一个做成了白煮蛋。

昏暗黑沉的厨房里,我和娘猫在灰扑扑的灶台前,虔诚地等着锅子里的鸡蛋煮熟。

娘怕我烫到手,抢先一步捡出了鸡蛋,用凉水洗过后,灵巧的剥去了外壳。

娘一只手举着洁白的鸡蛋,一手温柔的摸着我的头,瘦削惨白的脸上难得添了些红润。

“秋丫头吃了这个蛋吧,娘不爱吃。”

我七岁了,好歹懂些事,哪有不爱吃好东西的人呢。

我坚决摇了摇头,又把鸡蛋推给了娘。

“娘吃蛋,弟弟或者妹妹需要这个蛋的营养哩。”

娘的双眸在昏暗中闪闪发亮,蒙着朦胧的水光,她笑着说:“我们小春,真会疼人。”

最后那个鸡蛋我和娘一人一口分着吃了,那也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和娘亲密地偎在一处——不久后,她便难产离世了。

云秀姐看我对着鸡蛋粥扑簌扑簌的掉着泪,连忙放下碗筷安慰我。

“秋浓,嬷嬷不是不喜欢你,她端走肉是为你好,你饿了太久,上来就吃大油大荤会受不住。”

我连忙摇头,抽噎着说:“我不是怪崔嬷嬷,我只是想起我娘了。”

云秀姐听我说了来龙去脉,恬静秀雅的脸上满是心疼之色,她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下巴搁在我的发顶上,很像娘亲抱我的感觉。

她说:“好孩子,你娘去天上过好日去了,你以后要好好的,才不枉费她生养你一场。”

晚间时分,小姐也知道了这件事。

她将我唤了过去,崔嬷嬷也站在一旁。

小姐问我愿不愿意跟着崔嬷嬷学习医术。

她清亮润泽的杏眸里满满都是对我的期待。

“嬷嬷擅解妇人之病,你同她好好学。若再遇到你母亲这般难产的妇人,你也不至于束手无策,那世上就能有一个孩子免去丧母之痛。”

我看着满脸期盼的小姐和依然端庄严肃但眼神却温柔的崔嬷嬷,重重的点了头。

入周府的第一日,我虽懵懂,但第一次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模糊的想象。

除了要陪着小姐,守护小姐之外,我还想治病救人,哪怕能救下一个也好。

4. 4.

小姐的人生本应同千千万万个世家贵女一般——嫁一位门当户对的良人,生一个活泼聪慧的孩子,顺遂平安的度过一生。

但命运的滚轮从小姐十六岁那年开始偏离轨道。

那时我入府已有七年。

这七年里,小姐教我识字读书,嬷嬷教我女红医术。

我本是干瘪的小树,因为不断从她们身上汲取着甘霖,竟也能称得上是一棵良木了。

云秀姐抱着新生的大胖闺女来府里拜见小姐时,连连夸赞小姐和嬷嬷会养人儿,把我一个黑黑瘦瘦的土气丫头硬生生养成了如今这般好模样。

不过变化最大的还是小姐。

说不清是哪一日,小姐便抽了条,如一株含苞待放的清荷,散发出了芬芳馥郁的馨香。

一家有女百家求,周边不少世族大家都派出心腹仆婢来为家中儿郎求娶小姐。

小姐却并不为此感到欢喜,她轻轻叹气。

“那些人是圆是扁都我都不晓得,盲婚哑嫁,不过如此。”

我知道,小姐是惶恐自己会像老爷和夫人一般,同未来的姑爷不能和和美美。

一年中最冷的那几日,老爷和夫人大吵一架,闹得阖府不得安宁。

原因是后院多了一位梅姨娘。

消息传到小姐这,她冷笑一声,往日总是笑眼弯弯的小脸上难得生了些怒气。

我知道,她是为夫人不值,尽管夫人并不是她的生身母亲。

小姐,本是庶女,只是一出生就被记在了夫人名下。

但没人会计较小姐的出身,因为老爷只有小姐这一个子息。

府里的老人们闲磕牙时偶尔会说起夫人——宗室郡主的出身,得天独厚的美貌,门当户对的婚嫁和令人扼腕的子女缘分。

因为在子嗣这方面挺不起腰,所以夫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老爷一房又一房的往府里抬妾室。

梅姨娘入府之前,后宅除了芳姨娘、白姨娘和兰姨娘这三位有名有份的姨娘,还有不少婢妾通房。

芳姨娘是小姐的生母,是节度府后宅唯一一个孕育了子女的妾室,也是夫人的陪嫁丫鬟。

白姨娘是老爷的表妹,同夫人前后脚进府,和老爷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分。

兰姨娘是老爷麾下心腹的妹妹,生的婀娜多姿,明艳无双,最受老爷宠爱。

当然,现在有了新人梅姨娘,兰姨娘的宠爱还能持续多久也不好说。

夫人虽然是正妻,但老爷毕竟才是一家之主,后宅风向对没有子女的夫人格外不好。

本应夫人才能拥有的稀罕好物,大总管总会留下一份送到芳姨娘的葳蕤居——虽然芳姨娘总是婉拒。

这必定是老爷的要求,看的无非是小姐的面子。

而白姨娘和兰姨娘当时没有,但过几天同老爷哭一哭亦或是撒个娇,也能得到一份。

小姐说起这些时,眉宇间都是愤愤不平,她一改往日的温婉端庄,扬手把手里的书扔出好远,撩起袖子仿佛要同谁去打架一般。

“母亲就是太将父亲当一回事了。凭母亲的出身,完全可以压得住父亲,只是她不想和父亲撕破脸,还做着同父亲过两情缱绻,柔情蜜意的好日子的美梦。”

崔嬷嬷听小姐说起这些,少见的维持不住一贯的端庄严肃,一边整理小姐的衣服,一边示意我去把书捡回来。

“哎呦我的好小姐,可不兴说老爷夫人的私事,传出去老爷便罢了,小姐和夫人的名声都要受损。”

小姐还是很尊重崔嬷嬷的,没再语出惊人,老老实实地变回了往日那个优雅的大家闺秀。

晚上只有我给小姐守夜时,她又重新说起了这个话题,偷偷问我对男子纳妾有什么想法。

我其实没什么想法,因为说到底,我也只是一个婢女。

若是小姐开恩消了我的卖身契,我也只是普通的市井小民。

平民大都是一夫一妻,家里穷的娶不上媳妇的人家多的去了,没有哪个正经的人家再去纳一房小老婆。

但也不是每个丫鬟都像我这么想。

老爷的后院里就有几位很有脸面的通房丫鬟。

她们大多都是家生子,身边的家眷亲戚在府里也格外有脸面。

府里的婆子们都说,这样便是一个丫鬟顶顶好的结局了。

但我是决计不肯做妾的。

我见过村子里有女孩子被卖给镇上的财主做小妾的。

那个姐姐平日里很是温顺勤快,是村子里人人称赞的好丫头。

但是她过得很苦,每天都要下地干活不说,还要照顾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家里又没有饱饭吃,一阵风都能把瘦弱的她吹跑。

即使她这样勤快,她家里还是把她卖了,并没什么切实的缘由,只因为她爹娘觉得家里孩子太多养着费钱而财主又愿意出一笔可观的银子罢了。

财主家的人来拉她走时,她疯了一样的挣扎,哐哐磕头求她父母留下她,她说她不想做妾,留在家里她愿意干所有的活,一天只吃一个窝窝头就行。

但无人救她,围观的村民们不约而同地无视了她的痛苦和挣扎。

她爹不耐烦地一把将她推了出去,只顾着谄媚的跟财主家的下人搭话。

我那时还小,和那个姐姐也并不熟悉,但是她绝望的眼泪好像流进了我的心里,将我的心浸得冰凉。

我从那时起便知道了,与人做妾,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我能想到最好的婚事也不过是嫁给府里的小管事。

可是小姐以后嫁的人定然和我不一样,必得是高门显贵家的青年才俊。

但这样的公子没几个不睡小老婆的。

我一想像这样美、这样好的小姐被未来姑爷辜负,最后变得像夫人那样郁郁寡欢我就想用银针把那些辜负真心的人炸成筛子。

“我嫁的人估计没那个钱讨小老婆。但是小姐以后嫁的姑爷要是纳妾,那我必得给他下一把毒药,然后用针扎的他不能自理!”

小姐看着我气鼓鼓的样子,伸出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脑门,水润的杏眸里光华流转,轻轻地笑了起来。

“好,要是我以后所嫁非人,我就等着我们小春给我出气了。”

此刻笑闹在一起的我们怎么也想不到,小姐不得不嫁给一个有很多很多妾室的人,而我所想的替小姐出气的法子,天真单纯的像一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