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归来》 第一章 那天,哈罗德打开房门,只见一名皮肤黝黑的男子,身穿剪裁精良的西装,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哈罗德的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摸枪,又想起来露西尔几年前就让他把枪卖掉了。那件事情说来话长,是由一名巡回传教士以及一场关于猎犬的争论引起的。 “请问你找谁?”哈罗德问道,不由自主眯起了眼睛——刺眼的阳光让那个穿西装的黑人男子看上去更黑了。 “是哈格雷夫先生吗?”那人问。 “正是。”哈罗德答道。 “哈罗德,门口的是谁?”露西尔大声问。她此时正在客厅,电视中播出的新闻让她烦躁不安。新闻主播正谈及“复生者”群体中的首位成员埃德蒙·布里斯,谈论他死而复生之后生活中的种种变化。 “重新再活一次是不是更好呢?”主播盯着摄像机问道,把这个难题抛给了观众。 有风吹过院子里的橡树,飒飒作响,但是太阳很低,光线横着从树枝下面透过,照进哈罗德的眼睛里。他抬起一只手罩在眼睛上面,不过还是看不清。黑皮肤男子和那个小男孩只是两幅黑色的剪影,背景是几棵松树投射到院外的青蓝色阴影,以及笼罩在树丛之上的万里无云的蓝天。那个男人比较瘦削,但是西装笔挺,身材方正;至于那个小男孩,哈罗德估计应该有八九岁了,不过个子稍显矮小。 哈罗德眨了眨眼,逐渐适应了外面的强光。 “哈罗德,是谁呀?”露西尔见没有人回应,又问了一声。 哈罗德只是站在门口,不停地眨眼睛,就像汽车上的应急灯一样。他低头看着那个男孩,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他拼命回忆,大脑中的神经元突触在沟回之间来回碰撞,灵光不断涌现,提醒他,站在黑皮肤陌生人身边的小男孩就是他熟悉的那个人。不过,哈罗德确信是自己大脑判断有误,他又从头整理了一遍思绪,但得出的答案还是一样。 客厅里的电视屏幕上,镜头已经转向人群中挥舞的拳头和张大的嘴巴,人们举着标语高喊口号。接着,就看到武装警察站成一圈,面容冷峻,严阵以待——只有手握权力和武器的人才能摆出如此姿态。屏幕的中心是一栋不大的半独立房屋,窗帘紧闭。这是埃德蒙·布里斯的家,人们知道他就在里面。 露西尔摇摇头:“简直无法想象。”接着她又问了一遍,“敲门的人是谁,哈罗德?” 哈罗德站在门口,看着那个男孩:他矮小、苍白、满脸雀斑,乱蓬蓬的棕色头发又粗又硬。他穿着过时的t恤衫和牛仔裤,双眼中流露出无比的安心和欣慰——这双眼睛并不冰冷死板,反而生机勃勃,还噙满泪水。 “什么动物长着四条腿,还会‘哞哞’叫?”男孩问,声音颤抖。 哈罗德清了清喉咙——当时他竟然连这个问题也回答不出。 “我不知道。”他说。 “是一头感冒的母牛呀!” 接着,孩子一把搂住老人的腰,抽泣起来:“爸爸!爸爸!”哈罗德根本来不及答应或者拒绝。他瘫靠在门框上,几乎不知所措。出于蛰伏已久的父亲本能,他下意识地拍了拍孩子的头。 “嘘,”他悄声说,“小点声。” “哈罗德?”露西尔意识到门口肯定发生了可怕的事,终于不再看电视,大声问道,“哈罗德,怎么回事,到底是谁来了?” 哈罗德舔舔嘴唇:“是……是……” 他差点说成“是约瑟夫”。 “是雅各布。”他最后答道。 露西尔晕了过去。幸运的是,她倒下的地方正好有张沙发接住了她。 雅各布·威廉·哈格雷夫死于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五日,就在他八岁生日的那天。这之后的很多年里,小镇居民深夜睡不着时,都会谈起他的意外死亡。他们翻过身去推醒枕边人,开始悄声交谈,感慨这个世界的旦夕祸福,一定要珍惜当下所拥有的。一些夫妻有时还会一起下床,来到孩子的卧室门口,看着儿女们熟睡的样子,默默思忖上帝为何会让一个孩子早早离开尘世。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南方小镇上的居民,这样一桩悲剧当然会让他们想到上帝的力量。 雅各布死后,他的母亲露西尔说,她那天已经料到会发生不幸,因为前一天晚上就出现了某些征兆。 露西尔在梦中掉了几颗牙齿,而她母亲早就告诉过她,这是不祥之兆,预示着死亡。 雅各布的生日会上,露西尔从头至尾都惴惴不安。她不仅密切注意着自己的儿子和其他小朋友,也关注着孩子之外的所有客人。她就像一只受惊的麻雀,几乎脚不沾地,一直在人群中走来走去,询问大家开不开心、食物够不够吃;要么就夸奖他们比上次见面又苗条了许多,或者孩子长高了不少;实在没话可说了,她就谈谈当天的好天气,那天阳光灿烂,到处一片葱绿。 内心的不安反倒让她成了最棒的女主人。孩子们都吃得饱饱的,客人们也交谈甚欢,她甚至还成功说动玛丽·格林,让她答应傍晚为大家唱一支歌。玛丽的嗓音细腻甜美,雅各布最喜欢她。如果年龄够大的话,他一定会疯狂追求她的——玛丽的丈夫弗雷德总是拿这事笑话雅各布。那真是完美的一天,一切都很美好。可这美好的时光却在雅各布消失不见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雅各布悄无声息地从生日会上溜走了,谁都没发现。这种事只有在孩子身上,以及一些奇奇怪怪的魔术把戏中才能看到。大概三点到三点半之间——哈罗德和露西尔后来跟警察说——不知怎么,他就沿着庭院南边,走过那些松树,穿过森林,一路来到河边。然后,没有征得父母的同意,也没有对他们表示歉意,他便淹死在了河中。或许只有雅各布自己和他脚下的大地才知道,是什么驱使他这么做的。 就在调查局官员来拜访这夫妻俩的几天前,哈罗德和露西尔还一直在讨论:假如雅各布真的成为复生者并出现了,两人会作何反应。 “复生者不是真正的人。”露西尔扭绞着双手说。他们当时站在前廊上,照惯例,所有的大事都发生在前廊上。 “那我们也不能把他拒之门外吧?”哈罗德跺着脚对妻子说。两人的争论很快就冒出了火药味。 “反正他们就是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人。”她不依不饶。 “你说,他们如果不是人,那是什么?蔬菜吗?矿石吗?”哈罗德嘴唇发痒,很希望能有根香烟叼着。抽支烟往往能让他在和妻子的争论中占据上风,而且,他怀疑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露西尔才会一看到他抽烟就大惊小怪。 “别跟我油腔滑调,哈罗德·纳撒尼尔·哈格雷夫,我们在说正经的。” “油腔滑调?” “对,就是油腔滑调!你说话老是这样!你就是不肯好好说话!” “真有你的。昨天你还说我是……什么来着?‘多嘴多舌’,对吧?今天又成了‘油腔滑调’,嗯?” “讽刺我就显得你比我高明了吗?没门。我的脑筋现在清楚得很,没准比平时更清楚呢。你也别想转移话题。” “油腔滑调。”哈罗德念叨着这个词,最后一个音咬得格外重,一颗亮晶晶的唾沫星喷到了前廊的栏杆上,“哼!” 露西尔对此泰然处之:“我不知道他们算什么,”她站起来,接着又坐下,“但我知道他们就是跟你我不一样。他们是……他们是……”她顿住了,在口中仔细酝酿着将要说出的词,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迸出来,“他们是魔鬼。”这句话终于从她双唇间挤出来。她后退了一步,仿佛这句话能转身咬她一口,“他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杀死我们,或者诱惑我们!世界末日就要来了,‘死者将游走人间’——《圣经》上都说过了嘛!” 哈罗德用鼻子哼了一声,还在跟“油腔滑调”这个词较劲。他伸手摸摸口袋。 “魔鬼?”说着,他摸到了口袋里的打火机,思路顿时清晰起来,“魔鬼是迷信的说法,都是那些没文化甚至没脑子的人臆想出来的。魔鬼——这个词根本就应该从字典中剔除出去。嗬!这个词才真叫油腔滑调呢。这个词完全不能说明事物的本质,不能用来描述复生者这群人——露西尔·阿比盖尔·丹尼尔斯·哈格雷夫,他们是人,他们能走过来亲吻你,我可是从没见过哪个魔鬼会这么做……当然,咱俩结婚以前,一个周六的晚上,在图尔萨,有过这么个金发女郎。好吧,或许现在看起来,她就是你所说的魔鬼,至少是魔鬼的化身。” “住嘴!”露西尔大吼一声,似乎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我可不想坐在这儿听你这样胡说八道。” “怎么就胡说八道了?” “我们的儿子可不会变成魔鬼,”说着,她又恢复到正经严肃的状态,语速也慢了下来,似乎关于儿子的记忆慢慢回到了脑海中,“雅各布到上帝那里去了。”她说道,放在大腿上的双手不知不觉已经握成了拳头,苍白瘦弱。 两人都沉默了。 争论到此结束。 “在哪里?”哈罗德问道。 “什么?” “在《圣经》哪一篇?” “什么在哪一篇?” “‘当死者游走人间’这句话在哪一篇?” “《启示录》①!”露西尔边说边摊开双臂,就好像哈罗德的这个问题愚不可及,就好像有人问她“松树该怎么飞”一样,“就在《启示录》里面!‘死者将游走人间’!”她看见自己的双手仍然握成拳头,倒是很得意。她挥了挥拳头,也没有朝着什么人,就像电影里经常看到的那样。 ①《圣经》中其实并没有这句话,这段话来自于二〇〇四年的恐怖电影《活死人黎明》(Dah.——译注 哈罗德笑起来:“《启示录》中哪一部分?哪一章?哪一节?” “你少啰嗦,”她说,“知道《启示录》里有这句话就够了。现在你闭嘴!” “是,夫人,”哈罗德说,“我可不敢‘油腔滑调’。” 但此时魔鬼真的站在了门口——他们自己的魔鬼——还是很多年前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家伙,棕色的眼眸中泪光闪动,混杂着喜悦和突如其来的宽慰,毕竟这个孩子已经和父母分离了这么久,周围只有一群陌生人……唉,露西尔从昏厥中清醒过来之后,看到调查局这位干净利落、衣着精良的官员站在面前,她又像烧融的蜡烛一样瘫软下去。不过那位官员倒似乎已经见怪不怪,脸上反而露出职业化的笑容。可以肯定,跟现在一模一样的情景他在这几个星期内已经见过不少。 “我们有一些互助小组,”调查局官员说,“为复生者提供必要的帮助,同时也帮助迎接复生者的家庭。”他又笑了笑。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接着说道——他已经向夫妻俩做了自我介绍,但是哈罗德和露西尔现在这个年纪已经不太记得住人名了,就算是让他们和死而复生的儿子团聚了的人也不行,所以他们干脆直接叫他调查局官员——“他在中国北京城外一个小渔村,正跪在一条河边,据说是想抓条鱼还是什么的。当地人的英语都不行,他听不懂他们的话。他们用普通话问他叫什么名字,怎么到那里的,家在哪里,等等,总之就是见到迷路的孩子后通常会问的那些话。 “大家发现语言完全不通之后,一些女人试着安慰他。他就开始哭起来——这也很自然,对吧?”官员又笑了,“毕竟他不是在堪萨斯。但她们还是让他平静了下来,然后找了个会说英语的干部来,然后嘛……”他耸了耸深色西装下的双肩,意思是接下来的事情就显而易见了。接着,他又补充道,“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他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露西尔,笑得颇为真诚。露西尔盯着这个突然死而复生的儿子,微微皱起了眉头。她一把将他拉到胸前,亲了亲孩子的额头,然后双手捧着他的小脸,不停地亲,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雅各布咯咯笑个不停,但是并没有去擦妈妈亲她的地方,其实他这个年龄的很多孩子,都是妈妈亲一下就要擦一下的。 “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时刻。”调查局官员说。 山本神威 他走进便利店的时候,门上挂的铃铛轻轻响了一下。门外有个人正开车从加油站出来,没有看见他。柜台后面一个胖墩墩、红脸膛的人原本正在和一个瘦高个儿聊天,此刻两人都不说话了,一起盯着他看。店里只有冰柜发出低低的嗡嗡声。神威深深鞠了一躬,便利店的门在他身后关上,小铃铛又响了一下。 柜台后面的两个人仍然没说话。 他又鞠了一躬,面露微笑:“请原谅,”他说,“我投降。”说着,他举起了双手。 那两个男的都跳了起来。红脸膛的人说了一句神威完全听不懂的话,然后看了看另外那个瘦高个儿,两个人嘀嘀咕咕了很久,目光左顾右盼。然后红脸膛的人指了指大门,神威转过头,只看到空无一人的街道和冉冉升起的太阳:“我投降。”他又说了一遍。 跟其他人一样,几个小时前,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树林里。他随即把手枪埋在树林边的一棵树旁,甚至把军装外套和帽子也脱了下来,和手枪埋在一起。他担心美国人会杀了他,所以当天光初亮,他来到这座小小的加油站的时候,身上只穿着背心、长裤和锃光发亮的长靴。 “我叫山本,”他用日语说道,然后还是那句,“我投降。” 红脸膛的人又开口了,这次声音大了一些。然后另外一个也接上话茬,两个人都指着门的方向,大声嚷嚷着什么。 “我投降。”神威又重复了一遍,那两人升高的调门令他感到害怕。瘦高个儿从柜台上抓起一罐苏打水,向他扔过去,结果没打中。他又嚷嚷起来,还是指着店门,并且继续寻找其他可以扔过去的东西。 “谢谢。”神威挤出这么一句,虽然他知道自己并不想这么说——他只会寥寥几个英语单词。他退到大门边,红脸男子伸手从柜台下面摸到一罐什么东西,咕哝着扔了过去。罐子砸到神威左边太阳穴的上方,他向后倒在店门上,铃铛响了。 红脸男子又扔出了各种罐子,瘦高个儿大喊大叫,也在找有什么能扔的东西。神威跌跌撞撞地逃出加油站,一边跑一边高举双手,想证明手中没有武器,也没有恶意,只是想要主动投降。他的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了。 外面,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整座城市都蒙上了一层柔和的橙色光芒,看起来一片安宁。 他的头部一侧有一道细细的血流淌下来,他高举胳膊,在街上走着。 “我投降!”他的喊声几乎把整座城镇叫醒,希望这样的喊声可以让碰到的人放过他。 第二章 当然,就算是死而复生的人,也得存档备案。国际复生者调查局源源不断地收到捐款,已经到了来不及消耗的地步。世界上所有国家都尽其所能,甚至不惜举债也要为调查局投资,为的是维护与调查局的关系,因为它是世界上唯一掌握了所有复生者以及相关人物事件的组织。 讽刺的是,调查局内部的人对这个机构的情况所知甚少。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清点人数,然后告诉复生者们回家的路。仅此而已。 差不多半个小时以后,哈格雷夫家小屋前廊上的澎湃感情才渐渐平复,拥抱和亲吻暂告一段落。哈格雷夫夫妇带着雅各布进了厨房,此时他已经坐下来,安心享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吃不上的各种好吃的。调查局官员与哈罗德和露西尔一起坐在客厅,他从一个棕色的皮箱里掏出一摞文件,开始进入正题。 “该复生者最初的死亡时间是?”他问道,同时又向夫妇俩介绍了一遍自己的身份:马丁·贝拉米探员。 “我们非得用那个词吗?”露西尔问。她深吸一口气,坐在椅子上挺直了背。突然间,她看上去那么气派而高傲。刚才盯着儿子看的时候,她的一头银发还有点乱,现在都已经梳理顺直。 “哪个词?”哈罗德不解。 “她指的是‘死亡’这个词。”贝拉米探员说。 露西尔点点头。 “说他死了,这有问题吗?”哈罗德的嗓门比他自己预期的要大一些。雅各布就算听不见他说话,至少也看得到他此时的样子。 “嘘!” “他就是死了,假装他还活着也没用。”哈罗德放低了声音,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马丁·贝拉米明白我的意思。”露西尔说。她两手放在大腿上,不停扭绞着,每隔几秒钟就要用目光搜寻一下雅各布的身影,就好像他是风中的一根蜡烛。 贝拉米探员微微一笑:“没关系,”他说,“其实这很正常,我确实欠考虑了。我们重新开始,好吗?”他低头看着调查问卷,“该复生者是什么时间……” “你是哪里人?” “您说什么?” “你是哪里人?”哈罗德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蓝天问道。 “你说话的口音像是纽约人。”哈罗德说。 “这算优点还是缺点呢?”贝拉米探员看似随意地问。其实,自从他被分配来负责北卡罗来纳州南部地区的复生者以来,他的口音问题已经被人问过十几遍了。 “很讨厌,”哈罗德说,“不过我这个人不太计较。” “雅各布,”露西尔插话说,“请叫他雅各布好吗?这是他的名字。” “好的,夫人,”贝拉米探员说,“不好意思,现在我知道得更清楚了。” “谢谢,马丁·贝拉米。”露西尔说。她的双手不由得再次握成拳头,然后她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慢慢放开手指。 “谢谢,马丁·贝拉米。”她又说一遍。 “雅各布是什么时间离开的?”贝拉米探员柔声问道。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五日。”哈罗德回答。他走到门口,神色不安。他舔舔嘴唇,两只手一会儿摸摸穿旧了的休闲裤的口袋,一会儿又摸摸同样苍老灰白的嘴唇,没有发现任何能让人平静的东西——也就是香烟——上上下下都没有。 贝拉米一边记录一边又问:“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搜索人员寻找雅各布的那天,这个名字仿佛变成一个符咒。每隔一会儿,就有人大声喊道:“雅各布!雅各布·哈格雷夫!”接着这个名字会被大家依次传递下去:“雅各布!雅各布!” 一开始,他们你一声我一声地喊,声音尖厉刺耳,充满恐惧和绝望。可是搜了很久,男孩依旧不见踪影。为了省点嗓子,搜索队的队员们开始轮流呼唤。太阳渐渐变成金红色,一点点滑到地平线之下,被高大的树林吞没,终于消失在了灌木丛中。 大家高抬着腿跨过沿路的荆棘丛,脚步开始踉跄起来。他们都累坏了,焦急的心情也让人疲惫不堪。弗雷德·格林一直陪着哈罗德。 “我们会找到他的,”弗雷德不停地说,“他拆我送他的那把玩具枪的包装时,你看到他的眼神没有?这个小家伙肯定激动得要命。”弗雷德气喘吁吁地说道,此时他的两条腿几乎要累断了。 “我们会找到他的,”他点点头说,“我们会找到他的。” 天色终于完全黑了下来,阿卡迪亚地区茂密的松树林中,到处有手电筒的光在闪烁。 搜索者一路找到河边,哈罗德很庆幸自己已经说服露西尔留在家里等。 “他说不定会自己回来呢,”他劝她,“到时候他肯定要找妈妈。”其实,他心里有数,遇到这种情况,肯定只能在河水中找到儿子了。 哈罗德走进河里,即使是河岸浅滩处的水也有膝盖那么深。他走得很慢,每走一步,就叫一声孩子的名字,然后停顿片刻,听听附近是否有答应的声音,然后再走一步,再叫一声,往复不停。 最后,他终于看到了孩子的尸体。月光洒在河面上,将孩子的身体映照成美丽的银白色,跟波光粼粼的河水一样让人难忘。 “上帝啊。”哈罗德轻呼。从那以后,他的口中再没有喊出过这个词。 哈罗德一边讲述事情的经过,一边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岁月的流逝。他说话已俨然像一个老人,坚硬而沙哑。说着说着,他就会伸出满是皱纹的厚实手掌,拨一拨脑袋上所剩不多的几根白头发。他的手上布满老人斑,骨节因为患了关节炎而变得肿胀。跟同龄人相比,他的关节炎还不算厉害,但那种疼痛还是让他经常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年轻人的资本了。甚至连他说话的时候,都能感到尾椎上传来一阵阵刺痛。 他的头也快秃了,无论是圆圆的大脑袋,还是皱巴巴的大耳朵上,都斑斑点点。露西尔尽量给他找合适的衣服穿,但所有衣服到他身上仍然像是要把他的身体吞没一般。毋庸置疑,他现在已经是一个老头了。 雅各布的归来——依然那么年幼,充满活力——说不清为什么,突然让哈罗德·哈格雷夫意识到了自己的年迈。 露西尔也跟她的丈夫一样老了,一头白发。他说话的时候,她移开目光,始终注视着八岁的儿子。此时,那孩子正坐在饭桌边,吃着一块胡桃派。时光仿佛倒流到一九六六年,一切平静如常,而且再也不会发生不幸。有时,她抬手拨开额边的一绺白发,不经意间也会看见自己满是老人斑的枯瘦双手,不过她倒是没有因此烦心。 哈罗德和露西尔夫妇都身材瘦长。这几年两人老了,露西尔看上去甚至比哈罗德还要高一些,或者,不如说是哈罗德萎缩的速度比她更快。结果现在两人争论的时候,他不得不抬头看她。露西尔还有一个优势,就是没有像哈罗德那样日渐消瘦——她把丈夫消瘦的原因归罪于他总是抽烟。她的裙子依然合体,瘦长的胳膊还是那么灵活地指挥这指挥那;而哈罗德的胳膊在宽大的衬衫中晃晃荡荡,衬得他比以前更没底气了,这也让露西尔这些日子越发占得先机。 露西尔对此很骄傲,也没感到有什么不妥,尽管她有时也觉得,自己应该有些不好意思才对。 贝拉米探员不停地做着记录,手都抽筋了。他放松了一下,接着记下去。他原来也想过把谈话录下来,但还是觉得用笔做记录更好。当人们与政府官员见面谈话,却发现官员什么也不记时,他们会感觉不舒服。而且这也正适合贝拉米探员的工作方式。他的大脑更容易处理视觉信息,而不善于听觉信息。就算他现在不做记录,过后也得整理出一份纸质文件。 贝拉米从一九六六年孩子的生日派对开始写起。露西尔一边抽泣,一边诉说当天发生的一切,语气中充满愧疚。她是雅各布还活着时,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她只依稀记得儿子冲到房间的一个角落去追另一个孩子,挥动着一条苍白的胳膊。葬礼那天去参加的人太多,教堂里面几乎坐不下。贝拉米把这些都记下了。 但是有些谈话内容他没有记。出于尊重,有些细节他只是自己记在心里,而没有记在官方文件中。 哈罗德和露西尔虽然从失去孩子的悲伤中熬了过来,但也仅限于此。在接下来的五十几年中,他们的生活中一直充斥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孤独。这种孤独常常不期而至,在周日的晚餐时分不管不顾地涌上心头,令两人的话题陷入尴尬。那种感受他们无法描述,也很少谈及。他们只能屏住呼吸,在孤独中如坐针毡。日子一天天过去,这种感觉虽然规模日渐减小,却始终令人捉摸不透、无法忽视,就仿佛卧室里凭空出现了一台核粒子加速器,坚定不移地预测着宇宙真理中最不祥、最不着边际的一面。 或许事实本来就是如此。 这么多年以来,他们已经习惯于逃避这种孤独感,甚至已经轻车熟路。这就像一场游戏:不要提及采草莓节,因为雅各布最喜欢这个日子;不要一直盯着那些漂亮的楼房看,因为这会让你想起自己曾说过,雅各布将来能成为建筑师;对那些与雅各布有几分相似的孩子,则完全视而不见。 每年雅各布生日前后那几天,他们总是过得很压抑,相对无言。露西尔会毫无缘由地抽泣起来,哈罗德的烟瘾会比平常要大一些。 但这只是在开始的那段时间,只是在悲哀的头几年里。 他们慢慢老去。他们阖上了记忆的大门。 哈罗德和露西尔一直尽可能远离雅各布溺亡的悲剧。然而,他们却又一次看到这个男孩站在自家门口——脸上的笑容那么熟悉,丝毫未随着岁月而变化。他依然是他们的宝贝儿子,依然只有八岁,这一切距离他们已经如此遥远,哈罗德一时间竟然忘了孩子的名字。 哈罗德和露西尔把该说的都说完后,双双沉默了下来。但屋里的肃穆只持续了片刻工夫,因为坐在厨房餐桌边的雅各布正制造出各种动静:他把叉子和盘子碰得叮当作响,“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下柠檬汁,接着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不好意思。”孩子朝爸爸妈妈喊了一声。 露西尔笑了:“请原谅我接下来的这个问题。” 贝拉米探员开口了,“请不要认为这是一项指控,不过,为了更好地了解当时的……特殊情况,我们不得不问一下。” “到底还是来了。”哈罗德说。他把手插进口袋里,终于不再去摸索那根并不存在的烟。露西尔则无所谓地摊了摊手。 “你们和雅各布之间的关系怎么样,我是说,那件事发生以前?”贝拉米探员问。 哈罗德哼了一声,把身体重心从左腿换到右腿上。他看着露西尔。 “你们是不是希望我们回答曾经把他撵出家门之类的?电视上不都是这样嘛。我们是不是应该说曾经打过他,不给他吃饭,或者像电视里放过的那样虐待他?”哈罗德走到前厅中一个正对着大门的小桌边,第一个抽屉里有一包没打开的烟。 他还没来得及回到客厅,露西尔就率先开火了:“不准抽烟!” 哈罗德扯开包装,动作十分机械,好像那双手不是他自己的一样。他抽出一根烟,没有点着,只是叼在嘴里。他挠了挠满是皱纹的脸,呼出一口气,深长而缓慢。 “我就尝尝,”他说,“不真抽。” 贝拉米探员温和地说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们或者其他什么人造成了你们儿子的……唉,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表达。”他笑了笑,“我只是想问清楚情况。调查局正努力搞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大家都想弄明白这事。我们也许能够帮助复生者和家人联系上,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知道他们是如何复活的,或者,是什么导致他们回来的。”他耸了耸肩,又说,“最大的问题依然无法解决,难以捉摸。但我们尽量收集每一条线索,问清楚每一个问题,尽管某些问题着实令人反感,可是我们希望这样可以帮助我们逐步触及真相,抢先控制住局面,以免事态失控。” 露西尔坐在旧沙发上俯身向前,问道:“事态怎么会失控呢,出什么事了吗?” “迟早会出事的,”哈罗德说,“我敢用《圣经》跟你打赌。” 贝拉米探员只是职业性的摇摇头,他面无表情,然后又回到刚才那个问题:“雅各布离开之前,你们的关系怎么样?” 露西尔感觉到哈罗德的回答就在嘴边,为了不让他说话,她抢先答道:“都不错,挺好的。一切都很正常。他是我们的儿子,我们当然爱他,跟所有父母一样。他也同样爱我们。那时候就是这样,其实现在也一样。我们爱他,他也爱我们。谢天谢地,现在我们一家三口又团聚了。”她揉搓了一下脖子,举起双手。 “这真是奇迹。”她说。马丁·贝拉米记录了下来。 “那么您呢?”他又问哈罗德。 哈罗德把那根不曾点燃的香烟从嘴里拿出来,然后揉揉脑袋,点头说道:“就像她说的那样。” 这些话也被记录了下来。 “现在我得问个有点傻的问题,你们两个有宗教信仰吗?” “有!”露西尔说着,突然坐直身体,“我相信耶稣,忠于耶稣,并且因此而自豪。阿门。”她朝哈罗德所在的方向点点头,“至于他嘛,是个异教徒。看在仁慈上帝的份上,我一直告诉他要忏悔,但是他犟得像头驴。” 哈罗德吃吃地笑起来,声音就像台旧除草机。 “我们两个轮流信教,谢天谢地,已经过了五十几年了,还没有轮到我呢。” 露西尔挥了挥手。 “哪个教派?”贝拉米探员边记边问。 “浸礼教。”露西尔答道。 “多长时间了?” “终生信仰。” 继续记录。 “其实这么说也并不准确。”露西尔又说。 贝拉米探员停住了笔。 “我以前有一段时间是卫理公会教徒,但是我和牧师对某些教义的理解有差异。我也曾尝试到圣洁会寻找答案,但他们总是太吵闹,又唱又跳的,我实在跟不上,我开始还以为是参加聚会呢,哪里像是在教堂?而且我觉得基督徒不应该是这个样子。”露西尔探了探身子,看到雅各布还在餐桌旁边:他正对着桌子微微点着头,跟以前一模一样。然后她接着说,“还有一段时间,我试过……” “人家不需要你讲这么多。”哈罗德插了一句。 “你闭嘴!他问我,我才说的,对吧,马丁·贝拉米探员?” 探员点点头:“是的,夫人,您说得很对。您说的这些也许都很关键。根据我的经验,往往不起眼的细节最能说明问题,特别是像当前这么重大的事。” “到底有多重大?”露西尔立即插嘴问,好像她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 “您是说有多少起这类事件吗?”贝拉米问。 露西尔点点头。 “也不是特别多,”贝拉米字斟句酌地说,“我不能透露具体数字,不过的确不算严重,不多不少吧。” “几百件?”露西尔毫不放松,“几千件?不多不少是多少?” “总之完全不必担忧,哈格雷夫太太。”贝拉米摇摇头说,“这只是让人觉得比较稀奇罢了。” 哈罗德笑出声来,说:“他已经掐住你的软肋了。”露西尔只是笑了笑。 等到贝拉米探员记下哈格雷夫夫妇叙述的所有细节,已经日落西山,夜幕降临。窗外传来了蟋蟀的叫声,雅各布安静地躺在夫妇俩的大床中间。露西尔以前经常把雅各布从餐桌边抱到卧室里去,并一直以此为乐。可她觉得,到了现在这把年纪,凭自己的老腰,一定已经抱不动雅各布了。 睡觉时间到了,她走到餐桌边,弯下腰,伸出胳膊搂住孩子的身体,咬着牙准备抱起雅各布。让她没想到的是,雅各布竟然站起身,顺势偎进她怀里,感觉轻飘飘的。露西尔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岁的年纪,年轻而灵活,这么多年的岁月和痛苦仿佛都是一场虚无的梦。 她抱起孩子,竟然一路平稳地上了楼。她给他盖好被子,靠在床边,像过去一样轻轻哼起歌来。他没有马上睡着,不过她不在乎。 他已经长眠太久了。 露西尔坐了一会儿,看着他,看他的胸脯一起一伏,她连眼珠都不敢移开一下,生怕这场魔法——或者说是奇迹——会突然消失。但是他还在那里,感谢上帝,她不由得想。 她回到客厅的时候,哈罗德和贝拉米两人正尴尬地沉默着。哈罗德站在前廊,香烟已经点燃,他大口抽着烟,一边还用手把烟雾扇到纱门外边的夜色中。贝拉米探员站在刚刚坐过的那把椅子旁边,好像突然之间又渴又累。露西尔这才意识到,自从他进屋,自己连水也没有给他倒一杯,这让她觉得很不好受。但是,从哈罗德和贝拉米此刻的样子来看,她有一种预感,这两人大概要干什么让她更不好受的事了。 “他要问你点事情,露西尔。”哈罗德说着,手指哆哆嗦嗦地将香烟放进嘴里。露西尔决定这次不埋怨他,先由着他抽。 “什么事?” “或许您还是先坐下来比较好。”说着,贝拉米探员作势要过去扶她坐下。 露西尔退后一步:“到底什么事?” “这是个很敏感的问题。” “我看出来了,不过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哈罗德转身背对她,垂着脑袋默默抽烟,没有说话。 “不管是谁,”贝拉米开腔了,“刚听到这个问题都会觉得很简单,不过,请相信我,这其实是个十分复杂而严肃的问题。而且,我希望您回答之前先仔细地考虑清楚。并不是说您只有一次回答的机会,不过您要保证三思之后再作答。希望您不要让情感蒙蔽了理智,这虽然很难,但还是要尽可能做到。” 露西尔的脸涨红了:“你这是什么话,马丁·贝拉米先生!我真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别以为我是女人,就一定会精神崩溃。” “行了,露西尔!”哈罗德低吼一声,尽管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底气不足,“先听听他要问什么。”他咳嗽起来,也可能是在啜泣。 露西尔坐下了。 马丁·贝拉米也坐了下来。他轻轻掸了掸裤子,其实上面什么也没有,然后他又仔细地审视着自己的双手。 “行了,”露西尔说,“快进入正题吧。你磨蹭这么半天,我真受不了。” “这是我今晚最后的一个问题。你不必马上给出答案,不过越早回答越好。越快做决定,就越不容易把问题搞得太复杂。” “到底什么事?”露西尔几乎在恳求。 马丁·贝拉米吸了一口气:“您想留下雅各布吗?” 两周过去了。雅各布现在成为了家中一员,这已经不可改变。客房又重新收拾成雅各布的卧室,他已经回到了正常的生活状态,好像他从来不曾死去又回来。他那么幼小,有爸爸,有妈妈,这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自从孩子回来之后,哈罗德一直心乱如麻,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他整天烟不离手,因为抽得太多,只好一直在外面走廊上待着,以免整天听露西尔唠叨他的坏习惯。 一切都变化得太快,要是没有一两个坏习惯,他的日子可怎么过? “他们是魔鬼!”哈罗德的脑中总是回荡着露西尔的声音。 雨声滴答,天色已晚。暮色从树丛后面包围过来。屋子里已经安静下来了,雨声之外,只有轻轻的喘息声,那是一位追着孩子跑了很长时间的老太太发出来的。她推开纱门进了屋,一把擦掉额上的汗,瘫倒在摇椅中。 “我的天!”露西尔说,“那个孩子让我跑得快累死了。” 哈罗德掐灭香烟,清了清嗓子——每次他想挤兑露西尔之前,总是这么做。 “你是说那个魔鬼吗?” 她朝他挥挥手:“闭嘴!”她说,“别这么叫他!” “是你这么叫他的,你说过,他们都是魔鬼,不记得了吗?” 刚才追了半天,她还有点气喘吁吁:“那是以前,”她恼火地说,“当时是我错了,现在我已经明白了。”她笑了笑,疲惫不堪地向后一靠,“他们是宝贝,天赐的宝贝,一次重生的机会!” 他们沉默着坐了一会儿,露西尔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虽然她的儿子只有八岁,但她已经是个老太太了,很容易疲倦。 “你应该多陪陪他,”露西尔说,“他知道你在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他看得出来。他知道你对他和从前不一样了,过去他在家的时候你不是这样。”她觉得自己说得不错,笑了笑。 哈罗德摇摇头:“等他再消失的时候,你怎么办?” 露西尔的脸绷紧了:“闭嘴!”她说,“‘要禁止舌头不出恶言,嘴唇不说诡诈的话’——《诗篇》三十四篇十三节。” “别跟我扯什么《诗篇》。你知道他们怎么说的,露西尔,你跟我一样清楚。有时候他们会消失,离开我们,再也没有音讯,就好像另外一边最终召唤他们回去了一样,到时候你怎么办?” 露西尔摇摇头:“我没时间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说着,她站起身来,完全不顾自己的两条腿累得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那都是谣言,是胡说八道。我得去弄晚饭了,你别老坐在屋子外面,小心得肺炎!你可受不了淋雨。” “我马上就进屋。”哈罗德说。 “《诗篇》三十四篇十三节!” 她关上身后的纱门,还上了锁。 厨房里传出锅碗瓢盆相互碰撞的声音,碗橱的门开开关关。肉、面粉和香料的味道充溢在五月细雨的湿气中。哈罗德半睡半醒间,忽然听到男孩的声音。 “爸爸,我能出去吗?” 哈罗德晃晃头,赶走困意:“什么?”其实孩子的问题他听得很明白。 “我能出去吗?求求你了。” 尽管哈罗德的记忆中有大段空白,但他还是记得,过去只要听到雅各布说“求求你了”,自己就会立即败下阵来。 “你妈妈会发脾气的。”他说。 “就一小会儿嘛。”哈罗德忽然有点想笑。 他摸摸索索想掏根烟出来,但是没找到——他敢发誓,至少还有一根的。他摸遍几个口袋,香烟没有摸到,却找到一枚小小的银质十字架——大概是什么人送的礼物吧,他实在想不起具体细节来了。他甚至都不记得兜里有这个东西,但他还是忍不住低头盯着它看,仿佛手里摸到了一件杀人凶器。 这个十字架上耶稣受难的位置原本刻着一行字:“上帝爱你”,但是现在字都磨掉了,只剩下一个O和半个Y。他盯着十字架看了半天,好像那只手不是自己的一样,大拇指不由得来来回回摩挲着十字架的交叉中心。 雅各布站在纱门后面的厨房里,倚着门框,双手背在身后,交叉着双腿,看上去好像在沉思。他来来回回打量着远处的地平线,看着外面风雨交加,又看看他的爸爸。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清了清嗓子。 “出去走走没有坏处嘛。”他用夸张的语气说道。哈罗德轻轻笑起来。 厨房里,露西尔正煎着什么东西,还一边哼着歌。 “快出来吧。”哈罗德说。 雅各布跑出来,坐在哈罗德脚边。他这个动作仿佛激怒了雨水,雨滴不像是从天上落下,反而如同对着地面俯冲直下,拍打着前廊的栏杆,飞溅到父子俩身上。但是他们并没在意。老人和那个死过一次的男孩就这么坐着,相对无言。孩子有一头浅褐色的头发,他的脸还跟当年一样圆圆的,长着雀斑,皮肤光滑,两条胳膊格外长,这也跟五十年前一样,他的身体正开始发育。他看起来真健康,哈罗德突然想。 哈罗德下意识地舔舔嘴唇,大拇指还在摩挲十字架的中心。孩子一动不动,要不是他的眼睛在眨动,哈罗德仍会以为他已死去。 “你们想留下他吗?”贝拉米探员当时这么问道。 “我说了不算,”哈罗德说,“是露西尔拿主意。你得问她才行,不管她说什么,我都听她的。” 贝拉米探员点点头:“这我明白,哈格雷夫先生。不过我还是要问您,我得知道您的意见。这件事你知我知,我不会告诉别人。如果您觉得有必要,我可以关掉录音设备,但我还是得知道您是怎么想的,您想不想收留他?” “不想,”哈罗德说,“说什么都不愿意,但是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路易斯和苏珊娜·豪特 他醒过来时,人在安大略;她则在凤凰城城外。他曾经是个会计,她是钢琴教师。 世界已经变样了,不过还是那个世界。汽车的噪音变小了,楼房更高了,而且夜晚比过去更加闪耀。每个人好像都忙忙碌碌,不过也仅此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一路向南,还扒过几次火车,他已经好多年没这么干了。纯粹是因为运气或者命运使然,他一直没有遇到调查局的人。她则开始往东北方去,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心要往那个方向走。不过没多久,她就被调查局发现,并送到了盐湖城城外,那里正被改造为地区加工厂。不久之后,他也被调查局找到,当时他已经到了内布拉斯加和怀俄明两州的边界。 死去九十年之后,两个人又相聚了。 她一点都没变,他好像略微瘦了一点点,不过这是因为旅途劳顿而已,两人虽然有些防备,有些犹豫,但并没有像别人那样害怕。 耳边不时有音乐声传来。好像从两人相聚开始,那段旋律就一直萦绕回响,挥之不去。 第三章 跟很多南方小城镇一样,阿卡迪亚位于郊外。浓密的松树香柏和白橡丛中,蜿蜒着一条两车道柏油马路,马路两边都是宽阔平坦的场院,一些小小的木头平房静静地坐落其中。春夏两季还不时可以看到一片片玉米和大豆田,冬天则只有光秃秃的土地。 再走几英里,就会看到田地渐少,房子则变多。等到真正进入小镇,会发现这里只有两处红绿灯,缺乏规划的大小街道和死胡同四处散布,夹杂着一片片破旧的房屋,了无生气。阿卡迪亚的新房子都是飓风之后重修起来的,刚刷好的油漆以及新换的木头都还闪闪发亮,引人不禁遐想,这个老镇上说不定真能发生什么新鲜事呢。 但是这座镇子依旧一成不变,直到复生者出现。 镇上的街道不多,房子也少。镇中心有一所学校,是一座老式砖房,小门小窗户,重新安装的空调从来没有发挥过作用。 镇外北边的小山顶上有一座教堂。教堂也由木头和隔板搭建而成,就像一座灯塔,提醒阿卡迪亚的居民,神灵一直都在他们的头顶看着。 巡回福音乐队“所罗门圣灵煽动者”的贝司手是个阿肯色州的犹太人,自从一九七二年他们来过之后,教堂里头一回这样人满为患、人头攒动。教堂外的草地上散乱地停放着轿车和卡车,不知道是谁把一辆锈迹斑斑、载满了木料的小型卡车停放在草地中间,正好背靠着耶稣受难十字架,仿佛耶稣正要从十字架上走下来,打算开车逃到五金店去。汽车的尾灯连成一片,掩盖了教堂草地上的一个小标志,上面写着“耶稣爱你——费什·弗莱,于五月三十一日”。小轿车沿着高速路的路肩挨挨挤挤停了一溜,跟一九六三年那次一样——或许是六四年——当时举行过一场葬礼,死者是本森家的三个男孩,他们都死于一场可怕的交通事故,举行哀悼仪式的那天漫长而阴郁。 “你得跟我们一起来。”露西尔对哈罗德说,他正把自家的旧卡车停在路肩,并伸手到衬衣口袋里掏摸香烟,“你要是不在,大家会怎么想?”说着,她解开了雅各布的安全带,又把他的头发理顺。 “他们会想:‘哈罗德·哈格雷夫居然不来教堂?老天爷!这样一个疯狂的时代,到底还有些事是始终如一的!’” “这次又不是什么宗教仪式,你这个异教徒,这是全镇的聚会,你如果不来,那可说不过去。” 露西尔下了卡车,把裙子抚平,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只有在重大活动上才穿。这条裙子到哪儿都特别沾灰,涤棉混纺的裙子都这样。裙子是淡绿色的,领子和窄窄的袖口上都绣着小花。 “跟你真是白费口舌,我讨厌这辆卡车。”她一边说,一边掸了掸裙子的背面。 “我的每一辆卡车你都讨厌。” “那你还不是一直在买。” “我就待在这里行吗?”雅各布说,手上正玩弄着衬衫领子上的一颗纽扣,“爸爸和自己能①……” ①原文为“Daddy and me could”,雅各布混淆了主格和宾格。 “爸爸和我能。”露西尔纠正道。 “不行。”哈罗德说,觉得有点想笑,“你得跟你妈一块儿去。”他将一根烟放在唇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香烟对你不好,会让你长皱纹、喘不上气,还会让你长出很多毛毛。” “还会让你变成个老顽固。”露西尔加上一句,一边帮雅各布从车上下来。 “我觉得他们不想让我进教堂。”雅各布说。 “跟着妈妈走就行。”哈罗德硬邦邦地说。然后他把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直到尼古丁把他那苍老的肺叶都填满。 等妻子和那个也不知道算不算他儿子的小东西——他现在还说不准自己到底该怎么看待他——走后,他又狠狠抽了一口烟,再吐出来,让烟雾顺着敞开的车窗飘出去。然后他坐在那里,任由香烟在手指间越烧越短。他摩挲着下巴,看着窗外的教堂。 教堂应该重新粉刷一下,墙皮都一块块脱落了,连一片手指头大的完整颜色都找不出来。不过,还是看得出来,教堂曾经比现在壮观得多。他拼命回忆这面墙刚刷好时是什么颜色,记得当时他看到了整个粉刷过程,他甚至还能想起干活的那个人,是从北边绍斯波特一带来的粉刷匠,名字想不起来了,最初的颜色也不记得了,现在他满脑子都只有这面褪了色的外墙。 不过,记忆不就是这样吗?只要时间够长,记忆就会自然磨灭,只有一些自己愿意记住的事情残存下来,仿佛一层绿锈。 那么我们还能相信什么呢? 雅各布曾经就像一颗爆竹,生龙活虎,活力四射。这个孩子惹过不少麻烦,不是玩到天黑才回家,就是在教堂乱跑,哈罗德都记得很清楚。有一次,小家伙几乎把露西尔逼疯,因为他爬到了亨丽埃塔·威廉姆斯家的梨树顶上。所有人都在下面叫他,但他只是高高地坐在树枝的浓荫当中,周围都是成熟的梨子和斑驳的阳光。可能对孩子来说,坐在那里可以开心地大笑一场吧。 突然,哈罗德看到路灯灯光中有个小东西从教堂尖顶猛地冲下来,带着一对翅膀掠过。它在空中,沐浴着车灯灯光,就像黑夜中的雪花。 然后它消失了,哈罗德知道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不是他。”哈罗德说。他将一截烟灰弹到车厢地上,靠在已经发霉的破旧坐椅背上。他懒洋洋地耷拉着脑袋,什么也不想,身体本能告诉他,现在最好睡一觉,既不要被噩梦纠缠,也不要被记忆折磨。 “那不是他。” 露西尔紧紧牵着雅各布的手,忍着坐骨神经带来的疼痛,穿过教堂前面拥挤的人群。 “劳驾。喂,梅肯,你今晚过得怎么样?不好意思,让我们过一下。露特,你一切还好吧?好极了。让一下,让我们过一下。哎,你好,瓦尼斯!咱们好几年没见了吧。你怎么样?不错,真不错!阿门。你多保重啊。让让,让让我们。喂,不好意思,让一下。” 如她所愿,大家纷纷给他们让开一条路,这反倒让露西尔有些糊涂:难道说,当今社会大多数人仍然彬彬有礼?还是说,她现在的的确确已经是个老妇人了呢? 或者,大家都闪开,是因为看到了走在她身边的这个孩子。今晚这里按说是不该有复生者的。但无论如何,雅各布都是她的儿子,任何人、任何事——即使是死亡或者复生——都不会改变她对他的看法。 母子俩在前排找到了座位,坐在海伦·海斯旁边。露西尔让雅各布坐在自己旁边,人群中响起一阵嗡嗡的耳语声,就好像清晨池塘中的一片蛙声。露西尔也加入到悄声聊天的人群中。 “这么多人哪。”说着,她把胳膊抱在胸前,摇了摇头。 “这个周日,是这个月以来人数最多的一次。”海伦·海斯说。阿卡迪亚几乎所有居民都能扯上一点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海伦和露西尔是表姐妹。露西尔有着丹尼尔家族典型的长方脸型,身材高挑,手腕纤细,双手娇小,棕色眼眸下的鼻子又尖又挺。海伦和她长得很不一样,浑身上下到处都是圆圆的,手腕粗壮,脸庞大而圆。但是,两人如今都花白的直发在年轻时都漆黑如乌木一般,说明两位的确是亲戚。 海伦面色惨白,说话的时候嘬着双唇,这让她看起来既严肃又沮丧。 “这么多人终于都到教堂里来了,你真觉得他们是为主而来吗?耶稣就是第一个死而复生的人,这些异教徒有谁在乎过?” “妈妈,你看。”雅各布叫了她一声,他的衬衫上有一颗扣子松了,这让他觉得很好玩。 “他们到这里来是为了耶稣吗?”海伦接着说道,“他们来祈祷过吗?他们已经多久没有缴纳什一税、多久没有参加复兴布道会了?你说说看。你看那边汤普森家的孩子……”她伸出一根粗胖的手指,指着一群聚集在教堂后方角落里的少年说道,“那孩子都多久没来教堂了?”她咕哝着,“时间真够长的,我还以为他死了呢。” “他是死了,”露西尔低声说,“你明明知道,盯着他看的那些人也很清楚。” “我还以为这次能来参加会议的只有……呃,你知道的吧?” “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露西尔说,“而且,说实话,这么做根本不对。这次会议就是因他们而起的,为什么他们不能来?” “我听说吉姆和康妮现在住在这里呢,”海伦说,“你能相信吗?” “真的?”露西尔应道,“我没听说过。但是他们为什么不能来呢?他们也是这个城里的一分子。” “他们过去是。”海伦纠正她,语气里没有一丝同情。 “妈妈?”雅各布插了一句。 “怎么了?”露西尔回答,“什么事?” “我饿了。” 露西尔大笑起来。想到她的儿子还活着,而且还跟她要吃的,这让她觉得无比幸福。 “可是你刚吃过了呀!” 雅各布终于把那颗脱线的扣子从衬衫上拽了下来,他用两只白白的小手拿着,翻来覆去研究,样子就像专家在研究数学公式。 “可是我饿。” “阿门。”露西尔拍拍他的腿,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回家以后我给你弄吃的。” “桃子吗?” “你要就给。” “没有毛的那种?” “你要就给。” “我要,”雅各布说着笑起来,“爸爸和自己……” “爸爸和我。”露西尔又纠正他一次。 这会儿才五月份,老教堂里已经闷热不堪。这里一直都没装过像样的空调,此刻的人群又像河床里的沙子一样密不透风,空气仿佛凝固了,让人感觉随时都可能有意外发生。 这种感觉让露西尔很不安。她记得,报纸和电视上都没少报道过密集人群聚集在小空间酿成的悲剧。人们根本无处可逃,露西尔心想。她环视了一下房间:太多人挤在一起,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勉力搜寻到了几个出口,好以防万一。教堂后面有扇正门,但是那里已经挤满了人。看样子,阿卡迪亚全镇六百多人好像全都来了,门口简直成了一堵人墙。 她发现人群会不时地骚动一下,因为还有人硬是要挤进教堂,挤到人群里面去。总听到有人低声说“嗨”“对不起”或者“不好意思”之类的话。如果这里真的发生了踩踏悲剧,至少前奏的调子还是诚恳的,露西尔心想。 露西尔舔舔嘴唇,摇摇头。空气越来越憋闷了,大家都已经动弹不得,但她还是感觉到不断有人进入教堂。他们没准是从巴克黑德、瓦卡茂或者瑞格乌德来的。调查局准备尽其所能在所有小镇上都召开公众大会,结果有些人就变成了疯狂的粉丝——就是大家都听说过的那种歌迷,跟着那些著名音乐人,从一场演唱会赶到另一场演唱会。有些人会跟着调查局的官员从一个城市的会场跑到另一个会场,目标就是要找点碴儿,然后挑起事端。 露西尔甚至注意到其中的一男一女,一个看上去像记者,另一个像是摄影师。那个男的跟她在杂志和书上看到的一样:头发凌乱,一脸没刮过的胡茬。露西尔想象得出,他应该会一身都是木头和海腥的味道。那个女的穿得十分利索,头发在脑后绑成一个马尾,妆容也十分妥帖。 “说不定外面正停着辆转播车呢。”露西尔咕哝了一句,不过声音淹没在了人群的喧哗声中。 彼得斯牧师从讲坛一角的一个隐蔽的小门口走出来,仿佛经过了舞台导演的刻意安排。他的妻子随后跟出来,还像往常那样瘦小、羸弱。她穿着一条朴素的黑裙子,看起来更加瘦小。她正出着汗,不时用手优雅地擦掉眉间的汗珠。露西尔一时想不起这位夫人的名字,这个名字也不起眼,很容易被人忽略,就跟它的主人一样。 罗伯特牧师和他的妻子相比则截然不同。他身高体阔,深色头发,面色黝黑,结实得像块石头。他应该是那种从出生到长大都相信一切能靠拳头解决的人。而事实上,自从露西尔认识这位年轻的牧师以来,就没听到过他提高嗓门说话——当然,布道说得兴起时除外,但那只不过是一个人感情强烈的标志而已,就像雷声是上帝发怒的标志一样。牧师声音中的咆哮不过是说明上帝要提醒大家注意罢了,这一点露西尔还是明白的。 “这是地狱的味道,尊敬的牧师。”露西尔咧咧嘴,对走近身边的牧师和他妻子说道。 “是的,夫人,露西尔太太。”彼得斯牧师回答,他那敦实的大脑袋在同样敦实的粗脖子上晃来晃去,“我们可能得让一部分人先悄悄地从教堂后面的出口出去。你不知道,其实我也从没见过像今天这么多的人。或许我可以等募捐盘在他们手中传过一遍之后再让他们离开,我需要几个新轮胎。” “哈,小点声!” “今晚您还好吗,哈格雷夫太太?”牧师的妻子用一只小手捂住她的小嘴,以遮挡一声小小的咳嗽,“您看起来还不错。”她小声说。 “可怜的孩子。”露西尔一边抚弄着雅各布的头发,一边对牧师的妻子说,“你没事吧?你看起来要撑不住了。” “我没事,”牧师妻子说,“有点不舒服而已,这里真是太热了。” “我们恐怕得考虑一下,让一部分人先站到外面。”牧师又说了一遍。他抬起一只宽厚的大手,好像有阳光刺痛眼睛,“这里的出口总是太少。” “地狱里就没有出口!”海伦加了一句。 彼得斯牧师只是微微一笑,伸手到座位那里和露西尔握了握手。 “这位小伙子还好吧?”说着,他冲雅各布开心地笑了。 “我很好。”露西尔轻轻拍了拍他的腿。 “我很好,先生。”孩子纠正道。 “你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吗?”牧师轻笑着问,额头的汗珠闪闪发亮,“来这么多人是要干什么呢,雅各布?” 男孩耸耸肩作为回答,结果大腿上又被拍了一下。 “我不知道,先生。” “我们或许应该让他们都回家?要么就弄个高压水龙头,把他们都浇趴下。” 雅各布笑了:“牧师不会做这种事的。” “谁说不会?” “《圣经》上说的。” “你确信《圣经》上说过?” 雅各布点点头:“想听个笑话吗?爸爸给我讲的笑话最棒了。” “是吗?” “嗯。” 彼得斯牧师跪了下来,这让露西尔很尴尬。她不希望牧师为了听哈罗德教给雅各布的一些蹩脚笑话而把自己的衣服弄脏。尽是些不敬神的笑话,天知道他怎么知道那么多。 她紧张得屏住呼吸。 “算数书对铅笔说了什么?” “嗯……”彼得斯牧师摩挲着光洁的下巴,好像陷入了思考。 “我不知道,”最后他说,“算数书对铅笔讲了什么?” “我有很多问题。”说完,雅各布大笑起来。对有些人来说,这不过是小孩子的笑声;而其他一些人已经知道这孩子几个星期前还是个死人,他们都感到不知所措。 牧师也跟着孩子笑起来。露西尔也笑了——这个笑话不是跟铅笔和河狸有关的那个,谢天谢地。 彼得斯牧师伸手到胸衣口袋里,动作夸张地摸索了一会儿,随即变魔术般地掏出一小块锡箔包着的糖果。 “你喜欢肉桂吗?” “喜欢,先生!谢谢您!” “他真有礼貌。”海伦·海斯说道。她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目光一直盯着牧师娇弱的妻子,不过她的名字海伦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像他这样有礼貌的孩子都应该得到一块糖果。”牧师的妻子说。她站在丈夫身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即便这个小小的动作似乎都让她费了不少劲,毕竟他块头这么大,而她又这么瘦小。 “现在这个年代,礼貌懂事的孩子可不多见,世道真是变了。”她顿了顿,擦了擦额头的汗,然后把手帕叠起来,捂住嘴,像耗子一样轻轻咳了一下,“唉,真是的。” “我真没见过像你这么体弱的。”海伦说。 牧师的妻子笑了笑,彬彬有礼地说:“是啊,夫人。” 彼得斯牧师拍了拍雅各布的头,然后悄声对露西尔说:“不管他们说什么,都别影响到孩子……也别让他们影响你,好吗?” “好的,牧师。”露西尔说。 “好的,先生。”雅各布说。 “记住,”牧师对孩子说,“你是一个奇迹。所有的生命都是奇迹。” 安吉拉·约翰逊 她已经在客房里被锁了三天了。这里的木地板倒是很漂亮,所以他们给她送饭进来的时候,她都尽量一滴汤汁也不洒,因为她不想把地板弄脏,而且只要她做错一点事,都会加倍受罚。安全起见,有时候她还会到隔壁卫生间的浴缸里吃饭,同时听听她父母在一墙之隔的卧室里说什么。 “他们怎么还不来把这东西带走?”她父亲说。 “我们一开始根本就不应该让他们把她……这东西带来。”她母亲回答道,“都是你的主意。要是让邻居们发现了可怎么办?” “我觉得蒂姆已经知道了。” “怎么会呢?他们带它来的时候都那么晚了。难道他深更半夜还不睡觉,可能吗?”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要是让公司发现了这事,简直难以想象。都是你的错。” “我只是想弄明白,”他说,声音温柔下来,“它看起来那么像……” “别、别再提了,米切尔。别再说了!我又给他们打过一次电话,他们今晚就得过来把它带走。” 她坐在墙角,双腿蜷缩在胸前,哭了起来。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抱歉,虽然她自己也不明白这都是怎么回事。 她想知道他们把她的梳妆台、她的衣服,还有她那么多年贴在房间四面墙上的海报都弄到哪儿去了。墙面刷了一层柔和的涂漆——红色和粉红混在一起的颜色。那些图钉留下的洞眼、胶带纸的痕迹,以及门框上标志着她每年长高的铅笔痕迹……所有这些都不见了。墙上的漆把它们全盖住了。 第四章 当房间里人太多、空气又不流通时,人们总不免会揣测发生悲剧的可能。噪音渐渐平息下来,从教堂的前门开始,沉默像病毒一样迅速蔓延到人群当中。 彼得斯牧师真像西奈山一样高大宽阔,露西尔想。他站直身子,双手叉腰,温和地静候着,他的妻子躲在他的身影中。露西尔伸长脖子,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魔鬼已经等不及了。 “喂,喂,劳驾,不好意思,嗨,你还好吗?劳驾,不好意思。” 这几句话像魔咒一般,人群听到这几个字就自动分开了。 “不好意思。嗨。你好吗?不好意思。嗨……”说话的声音温和而忧郁,彬彬有礼且意味深长。声音提高了,或许是因为周围更安静了,直到这几句话像咒语一样盖过一切声音。 “不好意思。嗨,你好吗?劳驾,嗨……”毫无疑问,这些话训练有素,肯定出自政府公务员之口。 “下午好,牧师。”贝拉米探员语气温和,说话的同时已经分开了拥挤的人群。 露西尔叹息一声,悄悄呼出一口气,她甚至都没意识到刚才自己一直是屏着气的。 “夫人?” 他穿着一件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和他送雅各布来的那天穿得差不多。那跟人们常看到的公务员穿的西装不同,露西尔觉得这一身更像是好莱坞明星、脱口秀演员以及其他舞台名人常穿的那种衣服。 “我们的小伙子怎么样了?”他问,一边向雅各布点点头,他的微笑还是那么方方正正,就像一块刚切割好的大理石。 “我很好,先生。”雅各布说,牙齿上还沾着糖果。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他整了整领带,虽然领带并没有皱,“我真是太高兴了。” 士兵们已经到了,是两个年轻的小伙子,那样子简直像在玩扮士兵游戏。露西尔甚至觉得,就算他们绕着讲坛互相追逐嬉闹也很正常——就像雅各布和汤普森家的男孩过去经常干的那样,但是挂在两人屁股后面的枪可是真家伙。 “你能来,真是太感谢了。”说着,彼得斯牧师和贝拉米探员握了握手。 “怎么会不来呢?谢谢你等着我,你这里可真来了不少人。” “他们只是好奇,”彼得斯牧师说,“我们都好奇。你有没有……应该说调查局,或者整个政府机关,有没有什么话要说的?” “整个政府机关?”贝拉米问,脸上还挂着微笑,“你过奖了,我只是个普通的穷公务员而已。一个黑小子,来自——”他放低声音,“——纽约。”他说,就好像教堂里和镇上的所有人都没听过他的纽约口音一样。当然,刻意突出这种口音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南方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大会终于开始了。 “你们都知道,”彼得斯站在教堂前开讲了,“我们现在生活的时代只能用有趣来形容。我们蒙受恩典,得以……得以亲眼见证如此的惊喜与奇迹。我没说错,的确应该这么说——惊喜与奇迹。”他一边说一边踱着步子,每当对自己说的话有所怀疑的时候,他就会这么做,“这个时代就好比《旧约》中的场景再现,不仅拉撒路自己从坟墓中站起来,而且,看起来,他还带着所有人和他一起来了!”彼得斯牧师停住不说,擦了擦脖颈上的汗水。 他的妻子咳嗽起来。 “有事发生了,”他突然提高了嗓门,教堂里的人都吓了一跳,“确实有事发生,虽然个中缘由我们尚未明了。”他伸出双臂,“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应该如何应对?我们应该害怕吗?这是一个怀疑的时代,遇到不确定的事而感到害怕也是很正常的,但是恐惧又如何?”他走到露西尔和雅各布的座位边,脚上那双硬底鞋在紫红色的旧地毯上滑了一下。他从口袋中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笑着低头看看雅各布。 “我们要用耐心克服恐惧,”他说,“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 一定要提到耐心这个意思,牧师暗自提醒自己。他牵起雅各布的一只手,停了一会儿,直到确信时间够长,这样那些站在教堂后面的人就算看不见他的动作,也会有人告诉他们牧师做了什么,又是怎样牵着孩子的手,耐心跟他说话的。这个男孩可是半个世纪前就已经死了,而现在却突然出现在教堂里,就在十字架的阴影下,平静地舔着糖果。牧师环顾整个房间,众人的眼睛也都追随着他的目光。他在看教堂里其他的复生者,挨个看过去,这样大家才可能明白,目前这些人已经是个不小的群体,尽管人们起初还不知道他们就在教堂里。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想象出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而且有必要让人们明白。 彼得斯牧师知道,耐心这东西,对所有人来说都很难理解,当然,真正实践起来更不容易。他觉得自己其实就是最没耐心的人。他说的话都没有意义,无关紧要,但是他还得为人们服务,还要履行自己的职责。他现在不能老是考虑她。 他最后站直身体,把她的面容从脑子里完全驱除出去。 “生活中有无数种可能,但可怕的是,这样一个万事存疑的时代,轻率的想法和轻率的举动更加多见。你只要打开电视,就能看到人们有多么害怕,看到他们的疯狂行为,都是出于恐惧。 “我并不愿意承认我们都害怕,但事实的确如此;我并不愿意承认我们都很轻率,但事实的确如此;我并不愿意承认我们都想做一些不该做的事,但这就是事实。” 他脑海中出现一幅画面:她伸展着四肢,仰面躺在低处一根又粗又厚的橡树枝上,就像一只山猫。那时他还是个小男孩,站在地上仰头看着她,看着她的一条胳膊垂下来,在他眼前晃悠。他当时害怕极了,害怕那高度,害怕她,害怕她带给他的感觉。他害怕自己,跟所有孩子一样。害怕…… “牧师?”是露西尔的声音。 那是一棵粗壮的老橡树,穿过华盖的阳光,湿润的青葱草地,还有那个年轻的姑娘——这一切都消失了。彼得斯牧师叹了口气,空空的两手在胸前交握。 “我们拿他们怎么办呢?”站在教堂中心位置的弗雷德·格林大声问道,大家都转过头去看着他。他摘下破旧不堪的帽子,扯了扯卡其色的工装衬衫。 “他们不应该存在!”他接着又说,嘴巴使劲向两边咧着,像一个生了锈的信箱。 他的头发早就掉得差不多了,鼻子大,眼睛小,早在多年前,这样的五官组合就让他看起来尖刻而凶狠。 “我们该拿他们怎么办?” “我们应该耐心一些。”彼得斯牧师说。他想着要不要提一提教堂后面的威尔逊一家,但是那家人对阿卡迪亚小镇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所以,眼下最好还是对他们视而不见比较好。 “耐心?”弗雷德睁大了双眼,浑身一阵战栗,“魔鬼已经站在我们家门口,你却要我们耐心?此时此地,你竟然想让大家耐心,已经到了终结的时刻了!”弗雷德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彼得斯牧师,而是看着人群。他转了一小圈,把人群聚拢到自己身边,这样大家都可以看到他的眼神。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要耐心!” “等一下,等一下,”彼得斯牧师说,“我们先不要说什么‘终结的时刻’,我们也不要称呼那些可怜的人为魔鬼。他们很神秘,这点是肯定的,甚至可以说是奇迹。但是当前,不管我们做什么,都为时尚早。我们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弄明白,因此绝不应该煽动恐惧的气氛。你们听说过达拉斯发生的事情了吧,那些遭受伤害的人——无论是复生者还是正常人,都离世了。我们这里不能允许这类事情发生,在阿卡迪亚不行。” “要我说,达拉斯的伙计们做了他们应该做的事。” 教堂里开始骚动起来。座位上的、靠着墙的,以及教堂后方的人们都小声议论,支持弗雷德的意见,或者至少被他那激动的情绪所感染。 彼得斯牧师举起双手,示意人群安静。人们只是稍稍安静了一会儿,接着又骚动起来。 露西尔伸出胳膊搂住雅各布,让他靠自己更近一点。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幅跟复生者有关的画面,其中有成年人,也有孩子——他们躺在地上,浑身青紫,还流着血,就躺在达拉斯阳光照耀的街道上。这个想法让她突然浑身一阵战栗。 她摸了摸雅各布的头,轻声哼唱起来,不过歌曲名字她已经记不得了。她感觉到全镇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雅各布身上。他们注视他的时间越长,脸色就变得越难看,撇着嘴,皱着眉,满脸讥诮和愤怒。自始至终,孩子一直都偎在妈妈的臂弯里,一门心思想着去了毛的桃子。 这孩子是复生者,如果她能隐藏这个事实,露西尔想,那么情况就不会这么复杂了。如果大家能把他当成另外一个孩子就好了。不过,即使全镇的人都不知道她家的事,都不知道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五日她和哈罗德经历了怎样的悲剧,她也没办法掩盖雅各布的身份。活着的人总是能认出谁是复生者。 弗雷德·格林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复生者的诱惑,说他们都不可信任。 彼得斯牧师的脑海中满是用来反驳弗雷德的各种格言、谚语以及教规,但是这毕竟不是宗教聚会,也不是周日上午的宗教仪式,而是一次全镇大会,这个小镇在犹如迷雾一般弥漫全球的传染病中已经失去了方向。如果世界上真有正义的话,那么这场传染病应该放过这个小镇,让它去骚扰文明世界的大城市吧,什么纽约、洛杉矶、东京、伦敦、巴黎之类的,这些城市才配得上那些惊世骇俗的大事件。 “要我说,我们应该把他们都圈在一个地方。”弗雷德一边说,一边晃了晃他方方正正满是皱纹的大拳头。一群年轻人向他围拢过来,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嘴里还咕哝着:“要么在学校里,要么就从现在起关在教堂里,让牧师告诉他们,上帝是不会管他们的事的。” 接着,彼得斯牧师做了一件不像他风格的事情。他大吼起来,声音太大了,整个教堂瞬间安静下来,他那娇小瘦弱的妻子不由后退了几小步。 “然后又怎么样呢?”他问,“接下来又要对他们做什么?我们找个地方把他们锁起来,然后呢?接下来怎么办? “我们要把他们关多久?几天?一个星期?半个月?一个月?一直关到整件事情结束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什么时候那些逝去的人才会留在他们的世界,永不复生呢?什么时候阿卡迪亚会人满为患?什么时候所有曾经活过的人都会回到这个小镇?我们这个小小的社区已经有多少年了,一百五十年还是一百七十年?到底有多少人?我们能够承载多少人?我们的食物能够养活多少人,能养活他们多长时间? “如果那些复生者不仅仅是我们的人怎么办?你们都知道,他们重生的地方通常都不是过去生活过的地方。所以,你会发现,你敞开大门,不仅是为要回家的人,而且也是为那些迷了路、需要指引的人。那些孤独的人,那些找不到归宿的复生者。你们还记得布莱顿镇的那个日本人吗?他现在在哪里?不在日本,而是还在布莱顿镇,有一家善良的人接纳了他,他们一直住在一起。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不想重返家乡。不管他当年死去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现在他都希望能有所改变。幸亏有了愿意传递善意的好心人,他才有机会再活一次。 “弗雷德·格林,你要是能解释这个人的事,我就给你一大笔钱。难道你还敢再说什么‘中国人的想法跟我们的不一样’之类的话吗?你这个种族主义大傻瓜!” 他看到了,众人的眼睛里闪现出理智和关心的光芒——他们的耐心被唤起了。 “如果这些人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怎么办?如果死而复生者的数量超过了生者,怎么办?” “这正是我要说的,”弗雷德·格林说,“如果死而复生的人数超过活着的人了怎么办?他们会怎么对付我们?如果我们落在他们手里,怎么办?” “如果真发生这种事——当然没人说一定会发生,不过如果真的发生了,大家都希望他们能知道什么叫仁慈……榜样自然是由我们来树立。” “真他妈是个愚蠢的回答!原谅我在教堂这个地方说脏话,但是这也的确是实话,真他妈是个愚蠢的回答!” 教堂里又变得人声鼎沸,人们嘟嘟囔囔,叹息,抱怨,做出各种盲目的设想。彼得斯牧师看着站在人群边的贝拉米探员,当上帝无法发挥作用的时候,就轮到政府来接手烂摊子了。 “行了!行了!”马丁·贝拉米说着,站到前边面对人群,伸手抚了抚那件一尘不染的灰色西装。整个教堂的人群中,只有他一人没有被高温和憋闷的空气折腾得大汗淋漓,这让他看起来更可靠。 “我敢肯定,整件事全部都是政府惹出来的!”弗雷德·格林说,“要是哪天这事被弄清楚了,发现政府也在其中插了一脚,我可一点儿都不吃惊。可能你们并不是要让所有的死者复生,但是,我打赌五角大楼的那帮家伙肯定知道,要是那些死了的士兵都能活过来,他们就赚翻了。”弗雷德闭紧嘴巴,仿佛准备让自己新一轮的攻击更有力量。他张开双臂,好像要把整个教堂都纳入自己的思路中。 “你们难道看不明白吗?你们派一支军队上战场,‘砰’的一声,一个士兵中了弹,然后你们只要按一个按钮,或者给他扎一针,他就又站起来,手里端着枪,冲向刚才崩了他的那个混蛋!这他妈就是你们的末日武器!” 人们点点头,好像已经被他说服了。最起码,他的话已经引起了他们对政府的怀疑。 贝拉米探员平静地等到人们听完这个老头的话,才开口说道:“的确是末日武器,格林先生,给人们带来噩梦。想想吧,前一分钟还是个死人,后一分钟就能复活,然后又被射杀。你们有多少人愿意报名干这事?反正我肯定不会报名。 “你错了,格林先生,我们的政府虽然很强大,但绝对操控不了这种事,就像他们无法操控太阳发光一样。我们要做的只是避免自己遭受伤害,仅此而已。我们只是希望能有所进展。” 这真是个好词:进展。只要你觉得紧张,就会忍不住用这个词来遮掩。这种词很安全,即便跟你父母说,也不用担心。 人们又看着弗雷德·格林。他并没有说出像“进展”一样让人放心的词,他只是站着不动,看起来苍老、渺小而且愤怒。 彼得斯牧师挪动着自己庞大的身躯,站到贝拉米探员右边。 贝拉米探员是政府中最差劲的那类人:他是个诚实的人。公务员绝对不能告诉公众,政府对某件事情不了解。如果政府都不了解,那么到底还有谁能了解呢?至少,政府应该体面地撒个谎,假装一切都尽在掌握。任何时候,都要假装他们能够采取某种神奇的解决之道,或者决定性的军事行动。就复生者这件事来说,简简单单一次新闻发布会就够了:总统穿一件毛衣,坐在壁炉边,一边抽着烟斗,一边耐心温柔地说:“我有你们需要的答案,一切都会好的。” 但是贝拉米探员跟其他人一样对这件事一无所知,而且他一点也不因此觉得羞愧。 “该死的蠢货。”弗雷德说完,转身就走,人群也立即散开,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弗雷德·格林走了之后,教堂中的人群按照南方特有的方式平静下来。大家轮流发言,向调查局官员和牧师两个人提问。问题并不新鲜,任何人、任何地点、任何国家、任何教堂和市政厅,以及任何网络论坛和聊天室,都会出现同样的问题。这些问题已经被太多人问过太多次,变得十分枯燥。 针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也同样无趣,无非是下面三句:我们不知道;我们需要时间;请耐心等待。回答问题时,牧师和公务员倒是一对完美搭档。一个负责引导人们的公民责任感,另一个则唤起大家的精神追求。要不是他们配合默契,还真是很难想象镇上这些人都能折腾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因为,威尔逊一家突然从教堂后面的餐厅里走了出来。 他们已经在餐厅里住了一周左右,几乎没什么人见过他们,也没人说起过。 吉姆和康妮·威尔逊,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汤米和汉娜,是阿卡迪亚全镇人最大的哀痛和愧疚。 阿卡迪亚镇上从未发生过谋杀案。 但只有这一家人的案子是个例外。很多年前,威尔逊一家人在他们自己的屋子里遭遇枪杀,凶手至今逍遥法外,人们对此众说纷纭。起先,很多人认为是一个叫本·沃特森的流浪汉干的,他好像没有家人,总是在各个小镇之间流浪,就像迁徙的鸟。他通常在冬天游荡到阿卡迪亚,占据某家人的谷仓,希望尽量待久一些而不被主人发现。但大家都觉得他不是那种暴力的人,而且威尔逊一家遇害的时候,本·沃特森正在两个镇子之外的监狱里,因为在公众场合酗酒而坐牢。 后来还传出一些其他说法,不过一个比一个更不靠谱。甚至有人说是因为秘密的婚外恋,有时候说是吉姆的错,有时候又说是康妮的错。不过这个说法也没持续多长时间,因为大家都知道,吉姆不是在上班就是在教堂,要不就待在家里;而康妮不是在家里,就是去了教堂,或者和孩子们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吉姆和康妮从高中起就是一对恋人,从没有分开过。 出轨根本不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 这一家人活着的时候,露西尔和夫妻俩都走得很近。吉姆跟镇上其他一些人不同,没有对自家的亲戚关系作过什么研究。当露西尔告诉吉姆,自己和吉姆的姨婆是同一人(不过她记不得那人的名字)时,他欣然接受了。露西尔有时候会邀请他们,他们就会去拜访。 谁也不会拒绝亲戚的款待。 在露西尔看来——直到这家人死了好几年以后,她才真正意识到这一点——亲眼看着吉姆和康妮生活、工作以及养育孩子,就相当于亲眼目睹她自己本来应该过上的那种生活。雅各布的死,将这样的生活从她生命中夺走了。 威尔逊一家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怎能不把他们当作家人呢? 威尔逊一家被谋杀之后的漫长日子里,镇上的人在他们特有的沉默中达成了一个共识——凶手不可能是阿卡迪亚人,一定是某个外乡人。谋杀这种事情只有其他地方的人才干得出,也许是有人发现了地图上这个特别的隐秘地点,发现人们都过着平静的生活,所以他才来此犯案,结束了一直以来的和平与安宁。 教堂中的人群深思着,沉默着,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家人一个接一个地从教堂后的门口走出来:吉姆和康妮在前面,小汤米和汉娜安静地跟在后面。人群就像稠乎乎的面糊一样分开了。 吉姆·威尔逊刚过三十五岁,还很年轻,有着金色的头发、宽宽的肩膀和方正而坚定的下巴。他看上去是一个很有创造力的人,总是能为人们带来新东西。他的身上有一股力量,足以与人类与生俱来的堕落相抗衡,从而也更加有所作为。正因为这样,他活着的时候,镇上的人都很喜欢他。他简直就是阿卡迪亚镇居民的典型形象:勤奋有礼、颇有教养的南方人。但是现在,他以复生者的身份出现了,镇上有些人的反应便截然不同,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没有预料到。 “你们面临着一个大问题,”吉姆低声说,“你们今晚早些时候问过的问题,到现在还没解决呢:你们到底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彼得斯牧师插嘴说:“行了,没人打算‘处置’你们。你们是人,你们得有地方住,我们已经给你们找了个地方。” “他们不能永远待在这里吧。”有人说。其他人嘀嘀咕咕地表示赞成:“总得想办法处理他们。” “我只是想说谢谢你。”吉姆·威尔逊说。他本来有好多话要说,但是在阿卡迪亚全镇居民的众目睽睽之下,现在全说不出口。有些人的目光多少有些敌意。 “我只是……只是想说谢谢你。”吉姆·威尔逊又重复一遍。然后他转过身,带着全家人从进来的原路出去了。 接下来,大家似乎都有些为难,不知道该问什么、说什么,或讨论什么。他们磨叽了好一会儿,偶尔嘀咕耳语两句,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大家突然都感到疲惫而沉重。 人们鱼贯而出离开教堂,贝拉米探员逐一给了他们一通安慰。他们经过身边的时候,他跟他们握手;他们问起来,他就说自己会尽一切努力,搞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告诉他们自己会留下来,“直到事情水落石出为止”。 人们正是指望政府能解决这件事,于是他们暂且将恐惧和怀疑先放在一边。 最后,那里只剩下牧师、他的妻子和威尔逊一家人。这家人生怕再引起更多麻烦,便一直安安静静在教堂后面自己的房间里待着——让所有人都眼不见,心不烦,就好像他们从没回来过。 “我猜弗雷德有一箩筐话要说。”哈罗德说话时,露西尔已经坐进卡车里了。为了给雅各布扣上安全带,她两只手费劲地拧了半天,正一肚子火。 “怎么这么……这么难弄啊!”安全带“啪”的一声扣上了,她的抱怨也戛然而止。她扭了扭窗户的把手,来回折腾了好几次,终于把窗户打开了。露西尔一下把胳膊抱在胸前。 哈罗德打上火,汽车轰鸣着发动了。 “我看,雅各布,你妈这是又咬着舌头了。她大概整个大会期间都没说一句话吧,是不是?” “是的,先生。”雅各布一边说,一边笑着抬头看着爸爸。 “别这样,”露西尔说,“你俩不要这样!” “她那么能说,但是根本没有说话机会,你知道这对她有什么影响,对不对?你还记得吗?” “是的,先生。” “我没跟你俩开玩笑,”露西尔说着,自己也忍不住被逗乐了,“否则我可下车了,让你们再也找不到我。” “有其他人逮着机会说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吗?” “世界末日。” “呃……这个嘛,这个词绝对惊世骇俗。你在教堂里面耗的时间太长,‘世界末日’就该来了,所以我从不去教堂。” “哈罗德·哈格雷夫!” “牧师还好吗?我看不上他的信仰,不过这个密西西比小伙子人还不错。” “他还给了我糖。”雅各布说。 “他真是个好人,是吧?”哈罗德说着,加了把劲将卡车开上一个斜坡,向回家的方向驶去,“他是个好人,对不对?” 教堂里又安静下来。彼得斯牧师走进自己的小办公室,坐在深色的木头书桌前。远处,一辆卡车正咔哒咔哒从路上开了过去。一切都简简单单的,这样最好了。 那封信就躺在书桌的一个抽屉里,上面还有成堆的书本、等着他签字的文件、各种没写完的布道词,以及所有慢慢在办公室里堆积起来的东西。远处墙角边的一盏旧台灯给整个房间罩上了不太明亮的琥珀色光芒。沿着墙放着一排书架,彼得斯牧师的那些书把书架挤得满满当当。这段日子,这些书籍给了他些许安慰。但是,那一封信却让所有的一切前功尽弃,让书本上的那些话变得毫无意义。 信上写道:亲爱的罗伯特·彼得斯先生: 国际复生调查局通知您,一位名为伊丽莎白·宾奇的复生者正在积极地寻找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复生者首先要寻找的是他们的家人。同时,根据我局的政策,复生者不得从我局获取他们家庭之外成员的信息。但是,宾奇小姐强烈希望找到您的住处。因此,根据复生者管理制度第21章第17款,我局特此通知。 彼得斯牧师盯着这封信,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一样,对自己的整个人生都产生了怀疑。 让·里多 “你应该找个年轻姑娘。”她对让说,“这些事她能够帮上你的忙。”她坐在一张铁支架的小床上,装出生气的样子,“你现在成名人了,而我只是个碍事的老太太。” 年轻的艺术家从房间另一头走过来,跪在她身边,把头靠在她的大腿上,吻着她的手心,这反倒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已经满是皱纹,而且最近几年连老人斑都出来了。 “还不是因为你?”他说。 三十多年前,他曾经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很久以前,她一路磕磕绊绊上完大学,误打误撞遇到了一位落魄画家的作品。一九二一年一个温暖的夏夜,这位画家在巴黎死于一场车祸。现在她得到了他,不仅是他的爱,而且完完全全得到了他的肉体。正是这一点让她害怕。 屋外,街道终于安静下来,人群已经被警察驱散。 “如果当年我也能这么出名的话,”他说,“也许我的生活就会不一样了。” “艺术家只有死了以后才会得到认可,”她笑了笑,摸摸他的头发,“谁能想到还有人会死而复生,欣赏自己的艺术成就?” 她花了好多年时间研究他的作品、他的人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竟然会陪在他身边,就像现在这样,嗅到他的气息,感受到他下巴上细细的扎人的胡子。他特别想留胡子,但是好不容易才长出一根来。他们整夜不睡,什么都聊,只是不提他的艺术,因为媒体已经谈得够多了。其中最为大家熟知的新闻标题就是:让·里多——艺术家复生。 他是众多艺术家中第一位复生的,文章中说:“一位天才雕塑家复生了!过不了多久,艺术大师们就会纷纷回到我们这个世界。” 所以他现在出名了。他一个世纪以前的作品,那些当时仅仅卖了几百法郎的作品,现在已经卖到了好几百万。而且还有了一批粉丝。 但是让只想要玛丽莎。 “是你让我得以存在,”说着,他将脑袋依偎进她两腿间,就像一只小猫,“当我的作品无人问津时,是你让它们延续了下来。” “我只是为你代管这些作品。”她说完,用手腕将几根松散的头发从脸前拂开——她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而且日渐稀疏,“仅此而已,对吧?” 他抬起头,用那双宁静的蓝色眼眸看着她。她曾经研究多年的他的照片都是黑白的,画面粗糙,但是即便如此,她也知道这双眼睛有着特别美丽的蓝色。 “我不在乎我们的年龄,”他说,“我只是个资质平庸的艺术家,现在我知道,我那些作品的唯一用途就是指引着我找到你。” 然后他吻了她。 第五章 跟所有大事件一样,这件事起初并不显眼——不过是来了一辆福特皇冠维多利亚政府公务车,里面只有一位公务员和两个乳臭未干的士兵,还有一部手机。但是经过一通电话和几天的忙乱之后,此时的贝拉米已经驻扎在了学校。这里没有学生,没有班级,该有的都没有,只有越来越多的调查局轿车卡车,以及局里的男男女女。几天之前,他们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调查局对阿卡迪亚有了个计划。因为这个小镇地处偏僻,交通不便,所以这么多年来经济发展也没有任何起色,而这正是调查局看中的条件。当然了,怀特维尔也有调查局计划中所需的旅馆、饭店,以及其他设施和资源。但是,那里还有人,大概一万五千人,更不要说那些高速公路以及各级道路了。因此,保密性就成了一个问题。 相比之下,阿卡迪亚小镇则像从来都不存在一般。这里只有寥寥无几的居民,都默默无闻。他们大部分是农民、磨坊工人、修车工、短工、机修工以及一些外来的贫民,“到哪儿都没人惦记”。 至少,上校是这么说的。 威利斯上校,单是想到这个名字,贝拉米都会感到胃部一阵痉挛。他对这位上校所知甚少,这让他非常不安。在信息时代,你绝不能信任一个在谷歌网站上搜索不到的人。不过贝拉米只有深夜回到旅馆之后,才有点时间在睡前考虑这件事。每天不停地工作,特别是一次次的访谈,已经耗费了他的全部精力。 学校的房间很小,散发着霉味、含铅油漆味和经年累月的陈腐气息。 “首先,”贝拉米说着,靠在椅背上,把记录本放在大腿上,“你们有谁愿意谈谈最近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吗?” “没有,”露西尔说,“我想不起来有这样的事。”雅各布也点点头表示同意,此时他最关心的是手上那根棒棒糖。 “不过我估计,”露西尔接着说,“该问的你还是要问的,结果就是让我们觉得最近几天确实有怪事发生。我觉得你很像在审问犯人。” “您这话说得有点难听,我觉得。” “可能吧,”露西尔说,“我道歉。”她舔舔大拇指,帮雅各布擦掉他脸上的一点糖果渍。为了今天的面谈,她给他穿得漂漂亮亮的:新的黑裤子,白得发亮的有领衬衫,新鞋子,甚至连袜子都是新的。他也一直小心翼翼的,没有把衣服弄脏,他过去就是这么听话的好孩子。 “我只是喜欢咬文嚼字,仅此而已。”露西尔说,“有的时候,某些词听起来比较生硬,虽然你其实不过是想换个说法而已。”露西尔把雅各布的脸弄干净,然后开始关注自己的仪表。她捋了捋花白的长发,检查一下手有没有脏——还好都没有。她又整理整理裙子,调整了一下坐姿,这样可以让裙摆垂得更低一些——当然,这并不是说她那件奶油色的连衣裙太短。露西尔觉得,任何一位气质优雅的,不,只要是品行端庄的女士,都应该在公众场合努力做到规规矩矩、大方得体,这一点不能含糊。 “规矩”也是露西尔在谈话时特别喜欢的一个词。 “规矩。”她小声咕哝一下,然后又把连衣裙的领子抚平。 “有人向我们报告了一个情况,”贝拉米说,“复生者们难以入睡。”他从大腿上拿起记录本,放在书桌上。他没想到这样一个小镇子上的学校老师竟然有这么大的办公桌,不过只要仔细想想就会明白,这其实也很正常。 贝拉米把身子向前靠了靠,检查一下录音设备是否运转正常。他在记录本上随便划拉了两笔,等着露西尔对他的问题作出回答,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如果自己不下点工夫,就得不到任何回应。他在本子上写下“鸡蛋”两个字,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闲着。 “并不是说那些复生者睡不着觉,”贝拉米开口说道,仍然刻意说得很慢,掩盖自己的纽约口音,“只是他们几乎不需要睡眠。他们并没有觉得乏力或者疲倦,据说,其中有些人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最多就是休息几个小时,然后又神采奕奕。”他向后靠着,慢慢感受这把大椅子带来的舒适感,就跟那张大书桌一样,“但也有可能这只是个别现象,”他说,“因此我们才要组织所有人面谈,想弄清哪些属于异常现象,哪些无关紧要。我们希望尽可能多了解复生者的情况,同时也一样要了解非复生者的情况。” “所以你的问题是关于我还是雅各布的?”露西尔说着,环顾了一下整间教室。 “最后肯定是两个人都要问的。但是,现在,先说说您的情况吧,哈格雷夫太太。您有睡眠困难的问题吗?会不会做噩梦?失眠?” 露西尔在座位上扭动了两下,看向窗外。今天天气明媚,阳光灿烂,散发出春天的气息,而且能感觉到湿润的夏天就要来临。她叹了口气,两手互相搓了搓,又攥在一起放在大腿上。但是两只手似乎在那里待不住,所以她拍拍大腿,伸出一只手搂着儿子,她觉得当妈的都会这么做。 “没有,”最后她说道,“我这五十年都没有好好睡过。我每天都会在夜里坐起来,因为睡不着;到了白天,我更是醒着四处游荡。好像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醒着。我都厌烦了。”她笑了笑,“现在,我每天晚上都能睡着。睡得很安静,又深又沉,我从来没想过,也不记得,自己还能像这样睡个好觉。” 露西尔又把双手放在大腿上,这一次两只手很听话。 “现在我的睡眠跟别人一样,”她说,“我闭上眼睛,再一睁开,就已经出太阳了。我觉得,这才是正常的睡眠吧。” “那么哈罗德呢,他睡得怎么样?” “很好啊,睡得像个死人。他过去一直睡成这样,估计以后也是这样。” 贝拉米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橘子汁。牛肉(也许是牛排)。然后他把牛排两个字划掉,改成烤牛肉。 他又转向雅各布:“那么你这段时间觉得怎么样?” “很好啊,先生。我很好。” “这一切都很古怪,不是吗?所有这些问题呀,测试呀,还有这些对你大惊小怪的人。” 雅各布耸耸肩。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雅各布又耸耸肩,他的肩膀几乎抬到耳朵这么高,正好衬托出他那张柔和的小脸。一眼看去,他就像是画上的人物,是古老的油彩和某种技巧创造出来的产物。他的衬衫恰好裹住了耳朵,棕色的头发几乎垂到眼睛下面。接着,他好像受到了母亲的激励一样,主动说:“我很好,先生。” “我要再问你一个问题,行吗?这个问题有点难。” “我妈妈教过我,只能说‘你可以问吗’,不能说‘你要问’。”他抬头看看母亲,她脸上露出介乎惊奇和赞许的表情。 贝拉米咧了咧嘴:“的确,”他说,“好吧,我可以问你一个难一点的问题吗?” “应该可以吧,”雅各布回答,然后又说,“您想听个笑话吗?”他的眼睛一下子炯炯有神起来。 “我知道很多很有趣的笑话。”他说。 贝拉米探员抱起胳膊,向前倾了倾身子:“好的,我们听听你的笑话。” 露西尔又在心中默默祈祷起来——主啊,求求你了,不要让他讲那个海狸的笑话。 “一只过马路的小鸡,我们怎么形容它?” 露西尔屏住呼吸,跟鸡有关的笑话多半都粗俗不堪。 “‘鸟挪多姿’呀!”不等贝拉米有时间思考答案,雅各布已经自己说出来了,而且还像老人一样一边笑一边拍着大腿。 “真有趣,”贝拉米说,“这是你父亲教的吗?” “你说你有个比较难的问题。”雅各布说着,看向别处。他看着窗外,好像在等什么人。 “好吧,我知道这个问题以前已经问过你了,我知道可能问过很多次,你都不愿意回答。我自己也问过你,不过我还是得再问一遍。你最早能记起来的是什么事?” 雅各布没说话。 “你记得自己去过中国吗?” 雅各布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母亲没有责备他。跟大家一样,她对复生者的记忆也很好奇。她习惯性地想用胳臂肘轻轻顶他一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但是她立刻反应过来,克制住自己,把手放回到大腿上。 “我记得自己醒过来,”他开始说了,“就在水边,其实是河边,我知道自己遇到麻烦了。” “你怎么会遇到麻烦呢?” “因为我知道爸爸妈妈找不到我了。我找不到他们的时候,就会害怕,不是害怕遇到麻烦,是害怕他们不在身边。我以为爸爸就在附近,但是他不在。” “后来呢?” “来了一些人,一些中国人,他们说的是中国话。” “然后呢?” “然后又来了两个女人,她们讲了一些很滑稽的话,不过语气很温和。我也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他们都是好人。” “是的,”贝拉米说,“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就好像医生或者护士跟我说一些医学术语,我老是搞不懂他们说的什么意思,但是从他们说话的样子,我能明白他们都是好意。你知道吗,雅各布,你从一个人说话的方式就能看出这些,很厉害啊。你同意吗?” “同意,先生。” 然后他们又谈了很多,主要是雅各布在北京外围的那个小渔村的河边被发现之后发生的事情。孩子很喜欢讲这些。他把自己当成一个探险者,一个传奇旅程中的英雄。的确,他当时怕得要命,不过只是在一开始。后来,事情就变得有趣了。他在一片陌生的土地,周围是陌生的人群,他们给他吃陌生的食物,谢天谢地,他很快就适应了这些食物的味道。甚至直到现在,他坐在办公室,和调查局的公务员以及亲爱的妈妈在一起,一想到真正的中国菜,他的肚子还咕咕响呢。他不知道那些食物的名字叫什么,但是他知道那些香味、那些味道,以及那些材料。 雅各布滔滔不绝地说着中国的食物,说着那些人对他有多好。后来政府的人来了——还有士兵跟着——但是他们对待他还像自己人一样。他们让他大吃了一顿。他吃东西时,那些人就看着他,满脸的惊奇和疑惑。 后来他上了飞机,飞了很长时间,不过他一点都不怕。他一直都盼着能坐飞机到什么地方去,而现在他一口气乘了十八个小时。飞机上的乘务员都很和蔼,但是见到贝拉米探员的时候,雅各布发现还是他更加和蔼一些。 “他们一直在对我笑。”雅各布想到了那些乘务员,说道。 在他向妈妈和这个调查局来的男人说出一切时,话语中并不见多少绘声绘色的描述,只是简单地说:“我喜欢他们大家,他们也喜欢我。” “听起来你在中国过得还不错,雅各布。” “是的,先生,挺有趣的。” “好,很好。”贝拉米探员已经不作记录了,因为笔记本上已经填满了各种食物名称,“你是不是已经腻味这些问题了,雅各布?” “没有,先生,还好。” “我现在要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了,我希望你能仔细思考之后再回答我,好吗?” 雅各布的棒棒糖已经吃完了,他坐直身子,苍白的小脸变得严肃起来。他看上去就像一位小小的、穿着得体的政治家——黑裤子,带领子的白衬衣。 “你是个好孩子,雅各布,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是的,乖乖。”露西尔也说,抚了抚孩子的小脑袋。 “你还记得到中国之前的事情吗?” 沉默。 露西尔伸出胳膊把雅各布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 “马丁·贝拉米先生并不想为难你,所以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话,可以不回答。他只是好奇而已。你的老妈妈也好奇,不过我好像没有他那么严重,只是纯粹想八卦一下。” 她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去胳肢他。雅各布咯咯笑起来。露西尔和贝拉米探员都在等着他说话。 露西尔揉了揉雅各布的背,仿佛只要把手放在他的身上,就能感受到他的记忆一样。她真希望哈罗德也在场,她觉得,此刻如果有他父亲揉揉他的背,表示一下对他的支持,肯定会有效果。但是哈罗德今天表现得非常不配合,还破口大骂了一番“他妈的愚蠢的政府”,就跟露西尔周末拽着他去教堂时的表现一样。所以,最后他们决定,露西尔和雅各布去接受调查局人员的面谈,哈罗德则待在外面的卡车里等着。 贝拉米把笔记本放在凳子旁边的桌子上,意思是告诉孩子,这并不是政府例行公事的问话。他想让孩子明白,自己真的对他的经历很感兴趣。他喜欢雅各布,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喜欢上了这个孩子,而且他觉得雅各布也喜欢自己。 孩子还是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尴尬。贝拉米探员说:“好吧,雅各布,你不一定非得——” “我什么事都照做了。”雅各布说,“我真的都照做了。” “我相信你很听话。”贝拉米探员说。 “我那天没想捣乱,就是在河边那天。” “在中国吗?在他们发现你的地方?” “不是的。”雅各布停顿了一下,说道。他抬起两条腿蜷到胸口。 “你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我没想捣乱。” “我知道你没有。” “我真的没有。”雅各布说。 露西尔抽泣起来,但是没有发出声音。她的身体不停地发抖,就像是春风中的垂柳。她在口袋里摸摸索索地找到一包纸巾,便拿出来擦了擦眼睛。 “接着说。”她哽咽道。 “我记得有水,”雅各布说,“只有水,一开始是家里的那条河,然后就不是了。我也不明白,反正就是那样。” “当中没有过别的事吗?” 雅各布耸耸肩。 露西尔又擦擦眼睛。她的心里像是堵了一块石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力不昏倒在身下的小椅子上。如果那样的话,就太失礼了,让马丁·贝拉米去照顾一位晕倒的老妇人总不太好。出于礼节,她努力控制住自己,接着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醒来之前,看到过什么吗,宝贝?就是在你……睡着,和醒过来之间?有明亮温暖的光吗?有声音吗?有别的什么东西吗?” “猴子为什么讨厌平行线?”雅各布问道。 大家都沉默以对。只有沉默,以及一个小男孩,夹在他不能说的事和他妈妈想知道的事之间,被来回撕扯着。 “因为没有相交(香蕉)。”看看没人回答,他只好自己说答案。 “他是个好孩子。”贝拉米探员说。雅各布已经走了,去了隔壁房间,由一个从中西部来的年轻士兵陪着。两间屋子隔着一扇门,上面开了一面小窗,露西尔和贝拉米探员能透过窗子看到他们。雅各布一定要在露西尔的视线之内,这很重要。 “他是上天的恩赐。”片刻之后,她说。她的目光从雅各布身上转移到贝拉米身上,最后望向自己娇小纤细的双手,它们正安安静静地放在她的腿上。 “听起来好像一切顺利,我很高兴。” “确实很顺利。”露西尔说。她微微一笑,仍然看着自己的双手。然后,仿佛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什么谜语的答案一般,她突然坐直身体,脸上的笑容绽放得更加灿烂而自豪了。这时,贝拉米探员才注意到,她的笑容是多么勉强。 “你是第一次到我们这儿来吗,马丁·贝拉米探员?我是说,到南边来?” “在机场停留过几次算吗?”他把身体靠前,双手交握着放到面前的大桌子上。他感觉到她有话要说。 “我想不算吧。” “你肯定吗?因为我在亚特兰大机场进进出出,自己都记不得有多少次了。很奇怪吧,但是不知怎么回事,我乘坐过的每一趟航班都得经过亚特兰大。我发誓,有一次我从纽约飞往波士顿,竟然还在亚特兰大停留了三个小时,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露西尔干笑了一声:“你怎么会到现在还是单身呢,马丁·贝拉米探员?你怎么会没有自己的家庭呢?” 他耸耸肩说:“可能是一直没有机会吧。” “你应该想办法创造机会。”露西尔说。她作势要站起来,不过立即改变了主意。 “你看起来也是个好人,这个世界需要多一些好人。你应该找个让你感到快乐的姑娘,然后生几个孩子。”露西尔一边说,一边微笑着,尽管贝拉米探员已经注意到她的笑容在逐渐淡下来。 然后她呻吟一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看到雅各布还在那个房间。 “我们今年恐怕赶不上草莓节了,马丁·贝拉米,”她说,声音逐渐低沉平稳下来,“就是每年这段时间,整个怀特维尔都在过节,至少从我记事起就一直这样。可能你们这些大城市来的人觉得不算什么,但是对我们这些居民来说,这个节日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这个节日名副其实,一切都跟草莓有关。当年人们只要有座农场,种种庄稼,就可以养活一家人。现在这种情况不多见了,所以人们也不会理解;我小时候知道的那些农场,早在多年前就消失了。可能还剩下一两个,北边靠近兰伯顿的斯基德默尔农场大概还在经营,不过我也说不准。” 说话的时候,她已经从房门那边走过来,站在刚才坐过的椅子后面,低头看着贝拉米探员。刚才他坐在桌子后面的样子就像个孩子,趁着她移开视线时,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这样似乎可以摆脱掉她的目光。他现在看起来又是个成年人了,一个来自遥远大城市的成年人,多年以前,他就已经不是孩子了。 “节日会持续整个周末,”她接着说,“而且规模一年比一年大,不过就算在早些年,那也算是一件大事了。雅各布就跟所有的孩子一样,尽情地玩。你该不会以为我们哪儿也没带他去过吧!其实,就连哈罗德到了怀特维尔之后也兴奋。他努力掩饰这一点,你知道,那时候他还没变成现在这样的顽固老傻瓜。谁都能看出他有多么开心!这是理所当然的,当年他还是个父亲,带着他的独生子在哥伦布镇过草莓节。 “那时真美好!他们两个都像孩子一样。当时还有场名犬秀,雅各布和哈罗德最喜欢狗了。那不是你现在在电视上看到的那种秀,是传统的乡下才有的狗展。只有工作犬,像蓝斑犬、沃克犬,还有比格犬。可是老天爷啊,它们可真是漂亮!哈罗德和雅各布总是从一间狗舍跑到另一间,一边讨论着哪只狗更好、为什么好。比如某只狗看起来在某地或者某种天气条件下适合追赶某种动物,反正就是这一类的话。” 露西尔又变得眉开眼笑了。一九六六年时的她是那么活跃、自豪,心中无比踏实。 “到处都阳光灿烂,”她说,“天那么干净,那么湛蓝,现在你都很难想象那样的画面了。”她摇摇头,“可能是污染太严重吧。现在一切都不比当年了。” 然后,突然间,她停住不说了。 她转过头,看着门上的那扇窗户。她的儿子还在那儿,他还活着,还是八岁那么大,还是那么俊俏。 “情况变了,”她安静了一会儿,又说,“但是你真应该看看,马丁·贝拉米。他们多开心——雅各布和他爸爸。一天里有一半时间,他都把儿子扛在背上,我当时真担心他会累坏呢。那天我们走了很远的路,一直走啊走的,而哈罗德就一直扛着那孩子,就像扛着一麻袋土豆一样。 “他们两人还做了个游戏。他们随便走到一个小摊前,先是四下里看看,然后就开始尽情地胡说八道一通。接着雅各布掉头就跑,哈罗德跟在后面。他们从人群中穿过的时候,差点把人撞倒,我只好在他们后面大声喊,‘停下来,你们两个!别跟动物一样瞎跑!’” 她盯着雅各布,脸上的表情似乎是说,她不知该怎么面对他的归来,所以只好模棱两可地等待着。 “他真是上帝的恩赐,马丁·贝拉米探员,”她慢慢地说,“就算一个人不太明白这种恩赐的意义与目的何在,这也不会令恩赐减少……对吗?” 伊丽莎白·宾奇 她知道他会来的,她只要坚信并等待着就行了。他说到自己的时候总是很谦虚,但实际上他更聪明、更严谨。他的那些品质自己从来都不提。 她本来就快找到他了。她一路向东,来到了科罗拉多州,但他们抓住了她。当地的一名警察在高速公路的一个休息区找到了她。她一路藏在一辆卡车上,那个司机被复生者的故事吸引了,一直问她各种跟死亡有关的事情。等到她不肯再回答问题了,他就把她撂在了休息区。在那里,所有人面对她的目光和举止都充满了疑惑。 她首先被转移到了得克萨斯,在那儿,她还反复问着调查局来的面谈者一个问题:“你能帮我找到罗伯特·彼得斯吗?”她在得克萨斯被拘留一段时间之后,又被送到密西西比,她原来居住的地方。然后,他们把她和其他命运相似的人一起关在一栋大楼里,还安排了一些佩戴手枪的人看管他们。 “我得找到罗伯特·彼得斯。”她抓住一切机会跟他们重复这句话。 而她听到最像样的回答是“他不在这里”,说话的人还一脸嘲笑的表情。 他会来找她的。说不清为什么,但她就是知道。他会找到她,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的。 第六章 每敲击一次键盘,彼得斯牧师都不住地嘟囔,天知道他最讨厌打字了。 虽然他还是个年轻人,只有四十三岁,至少不算老,但他一直都不擅长打字。他没那么走运,出生的时候,计算机还不知道在哪里,所以他也没有机会学习敲击键盘;谁知这个小机器转眼之间就进入了每个人的生活,如果你不了解电脑的标准键盘以及那些关键字母的排列,就必然要受罪。他只会用两根手指操作,好像一只寄居在计算机上的巨大螳螂一样。 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这封信他已经重写过四遍,现在又删除了,开始第五遍。他一直数着删除的次数,最后干脆关掉了电脑,满心沮丧。 对彼得斯牧师这样一个笨拙的,手指头像螳螂的人来说,打字时最大的问题,就是两根食指敲出来的词似乎跟脑子里想的相距甚远。他恨不得在《圣经》面前赌咒发誓,键盘上的字母一定每过几分钟就会改变一下位置,所以打字的人只能靠猜测来敲。是的,他本来可以用传统的方法先把信写出来,然后再打到电脑上,虽然这要多花一些时间,但是一次就能搞定,可这样也还是提高不了他的打字技术。 他的妻子其间来过一两次办公室,提出要帮他把信打好,她经常会来帮他的忙。但是这天他礼貌地拒绝了,虽然平常他都会接受帮助。 “如果我一直让你帮我,就永远都不会进步。”他对她说。 “智者往往了解自己的局限。”她回答,并没有讥讽他的意思,只是希望两人能借此聊上几句,说说话,就像他不久前刚刚对阿卡迪亚的居民们说话那样。过去几周以来,他似乎疏远了她,这两天更是如此,她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我更愿意把这看作是一种‘底线’,而不是什么局限。”他答道,“如果我能把其他几根手指头都用上……咳……你就等着瞧吧。到时候我就会了不起了!奇迹就会应验在我身上!” 她开始绕着书桌转悠,很客气地要求看看他到底在写什么,结果他马上把好不容易凑出来的几个词删掉了。 “只是我想到的一些东西,”他告诉她,“没什么重要的。” “所以你就是不想告诉我你到底在写什么咯?” “没什么,真的。” “好吧。”她说,顺从地摊开两只手。她微微一笑,好让他知道自己并不生气。 “继续守着你的秘密吧,我信任你。” 说完,她离开了房间。 听到妻子说出信任他的话,牧师的打字水平变得更差了,因为这暗示着,他打这封信的时候不仅需要她的信任,而且还需要提醒自己有这份信任的存在。 她真是一个很明白事理的妻子。 敬启者: 他能想起来的就这么多,只想得出个开头。他夸张地用手背抹了抹皱在一起的眉毛,接着敲击键盘。 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我写这封信是为了询问…… 彼得斯牧师坐在那里,思考着,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不知道到底想询问什么。 咔嗒、咔嗒、咔嗒…… 我写这封信,是为了询问伊丽莎白·宾奇小姐目前的情况,因为贵局来信告知,宾奇小姐正在寻找我。 删除,删除,删除。然后:我想询问关于伊丽莎白·宾奇小姐目前的情况。 这句话最符合实际情况。他想,干脆就这样签上名字,把信扔到邮筒里就万事大吉了。他想得很认真,甚至把信打印了出来。然后,他坐回到椅子上,看着那几个字。 我写这封信是想询问关于伊丽莎白·宾奇小姐目前的情况。 他把这张纸放在书桌上,拿起钢笔,划掉了几个词:我写这封信是想询问关于伊丽莎白·宾奇小姐目前的情况。 即使他的脑子还没搞清楚状况,他的手却知道应该写什么。这只手拿起钢笔,又在信上滑动起来,又写又划,直到最后,一切真相都清晰起来,眼睁睁地盯着牧师。 我要谈谈伊丽莎白的情况。 他把信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牧师登录到网络,在搜索栏里敲下伊丽莎白·宾奇的名字,屏幕上出现了几十个同名同姓的人,没有一个是当年那个来自密西西比州的十五岁姑娘,那位姑娘曾经完全占据了他的心。 他设定成高级搜索,只查找图片。 屏幕上跳出了一张又一张女人的照片,有的微笑着面对镜头,有的甚至没有意识到镜头的存在,还有些图片上根本就不是人,另外还有些图片来自电影或者电视。(很明显,好莱坞也有个叫伊丽莎白·宾奇的人,她写了一部评分很高的电视犯罪剧集的剧本。搜索结果中有很多页面都是电视剧的剧照。) 彼得斯牧师一直在电脑上搜索,时间过得很快,太阳从金色变成了火红色,然后又变成金色,最后滑到了地平线下面。尽管他没有提,妻子还是给他端来一杯咖啡。他对她说了声谢谢,还吻了她一下。趁她还没来得及看到屏幕上搜索栏中的名字,他赶紧轻声让她离开了房间。但是,就算她看到了名字又能怎么样?她又能有什么收获呢?虽然看到名字一定会引起她的怀疑,但是她已经生疑了,而这个名字本身对她没有任何意义。 他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伊丽莎白的事。 直到临睡前,他才终于有所发现:网上有一张《沃特梅因报》的剪报——那是彼得斯牧师出生长大的密西西比小镇上的一家小报,这仿佛还是不久之前的事。他真没想到,科技有这么大的作用,竟然可以把触角伸到密西西比州一个潮湿的小角落,这个无名小镇除了贫穷之外,一无所有。颗粒纹的照片有些模糊,但是标题仍然看得出:《本地女孩死于车祸》。 彼得斯牧师的脸绷紧了,一股愤怒从他喉头升起,这股愤怒来自于文字所带来的无知和无力。 他希望从正文中发现更多的细节——伊丽莎白·宾奇到底是怎么死在这一堆因惯性而挤在一起的金属中的。不过,媒体上的消息是最不可靠的,人们想从中发现事实都不容易,更不要说背后的真相了。 虽然这篇小文章没什么帮助,牧师还是把这段剪报看了一遍又一遍。毕竟,真相就在自己心里。报道中的描述不过将一切带回到当年,让他获得解脱而已。 到这个时候,他终于想到应该在信里说些什么了:我想谈谈伊丽莎白的情况。我爱她。她死了。现在她又没死。我应该怎么办? 哈罗德和露西尔坐在一起看新闻,两人一声不吭,他们烦躁不安时总是这样。雅各布已经上楼去睡了,也可能没有睡。哈罗德坐在他最喜欢的那张舒服的椅子上,一会儿舔舔嘴唇,一会儿用手摸摸嘴巴,惦记着是否能点上一根烟。有的时候他会吸一口气,屏住一会儿,然后再坚定地吐出来,嘴唇的形状很准确,仿佛刚好叼着一根烟。 露西尔穿着家居服坐着,两手还是放在大腿上。电视上的新闻十分荒谬。 新闻主播的五官简直无可挑剔,虽然已经满头银发,但依然十分英俊。他穿着一件深色西装,总是播报一些不幸的悲剧。 “据报道,法国有三人死亡,”他的语气似乎过分平静了,让露西尔有些不悦,“死亡数字预计还会增加,因为警察仍然无法控制示威游行的局势,复生者的支持者们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 “炒作。”哈罗德啐了一口。 “失去耐心?”露西尔说,“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以为自己是英国人吗?” “大概他认为这样说比较好听。”哈罗德说。 “所以,因为事情发生在法国,他就用这样的词来描述这么恶劣的事件吗?” 然后镜头切换,屏幕上出现的是万里无云阳光灿烂的天空,接着镜头下移,只见一些举着防暴盾牌、手持警棍的警察面对示威者,组成了一个很大的弧形防护圈。人群像潮水一样涌了过去,当那些穿制服的向他们冲过来时,其中大部分人——约有几百人——又不由得像波浪一样退后。当那些警察觉得自己冲得太靠前了,便退回到原来的防线位置,人群立即上前占据他们空出来的地盘。有些人跑掉了,还有些人被警棍击中后脑勺,重重地倒在地上,如同一个个木偶。狂暴的人群像野兽一样成群结队地猛冲向前,击打那些警察。有时候,某人的手上还会突然出现一小团火焰,这团火焰先是被向后甩,然后呈抛物线状扔向空中,落地以后变成一大团乱蓬蓬的火苗。 主播的声音从画面中传来。 “太可怕了。”他说话的语气既兴奋又沉重。 “简直不像话!”露西尔对着电视屏幕发起了脾气,好像面对的是一只调皮捣蛋的宠物猫,“他们应该感到羞愧,怎么可以这么粗暴?连最起码的礼貌和修养都忘了。更糟的是,他们竟然还是法国人,我简直不能想象法国人也能做出这种事来!他们应该更加优雅有礼才是。” “你的曾曾祖母又不是法国人,露西尔。”哈罗德插话说,为的是让自己转移注意力,不去想电视新闻。 “不,她是!她是克里奥尔人。” “你们家族中也没有人能够证明这一点。我看你们都希望自己是法国人,因为你们他妈的就是迷恋法国。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 关于法国的消息终于播完了,现在屏幕上是蒙大拿州宽广平坦的田野,看上去舒服多了。田野上到处是巨大的方形楼房,看上去像谷仓,其实不是。 “让我们将话题转回到国内……”主播又开口了,“就在这一片美国土地上,一场反对复生者的运动正在进行中。”他说。然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些看起来像是士兵的人——其实他们都不是。 但是他们肯定都是美国人。 “法国人既敏感又文明,”露西尔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对哈罗德说,“别在那里乱骂了,雅各布会听见的。” “我什么时候骂人了?” “你刚才说了‘他妈的’。” 哈罗德举起双手,假装投降。 电视画面上还是蒙大拿的那些人,不光有男人,还有女人。他们穿着制服,一会儿越过障碍,一会儿又匍匐向前。他们都端着军用步枪,面容凝重严肃,他们努力装出士兵的样子,尽管装得并不像。 “你觉得他们在干什么呢?”露西尔问。 “恶搞。” 露西尔有点烦躁。 “你怎么知道的?我们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种活动。” “因为我一看就明白这是恶搞,不需要新闻来告诉我。” “……被称为‘恶搞活动’。”电视上的银发主播说道。 哈罗德哼哼了一声。 “但是官方表示对此不能掉以轻心。”露西尔哼了回去。 电视上,其中一个临时士兵扣下步枪扳机,打中了一个纸质的人形靶子,靶子后面立即升腾起一团尘土。 “都是一帮军事迷。”哈罗德说。 “你怎么知道?” “不然他们还能是什么?你看看,”他用手指着电视,“你看看那个人的啤酒肚。他们都是些普通老人,脑袋也不太正常了。或许你应该去给他们念上几段《圣经》。” 然后又传来主播的声音:“到处都是这样的场景。” “雅各布!”露西尔叫了一声,她不想吓着孩子,但是她突然为他感到害怕。 雅各布从卧室里答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很轻柔。 “宝贝,你还好吗?我就是问问。” “是的,妈妈,我挺好的。” 楼上的卧室里传来了玩具掉在地板上的轻微声响,然后是雅各布的笑声。 他们自称为“蒙大拿原生者运动”。这些自发成立的民兵组织,过去以推翻美国政府为己任,准备挑起各种族之间的战争,从而动摇美国这个大熔炉的核心力量。但是现在,他们认为人类正面临更大的威胁,来自于该组织的人士宣告说:“我们大家已经准备奉献一切力量,毫无畏惧。” 电视画面从蒙大拿示威者再次切换到新闻演播室,银发主持人盯着屏幕看了片刻,又低头看着一张稿纸。屏幕下方从左至右出现了一行字幕:复生者是威胁吗? 他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要找的句子:“罗切斯特的事件之后,这也是我们要问自己的一个问题。” “要说美国在哪方面一直领先世界,”哈罗德说,“就是那帮拿着枪的混蛋。” 露西尔忍不住大笑起来,不过笑声马上停住了,因为电视上开始报道一则重要消息,而且看样子来者不善。播报员的眼睛看起来很是不安,好像他的提词器坏了一样。 “现在,让我们采访一下美国总统。”他突然说道。 “来了吧。”哈罗德说。 “闭嘴!你这个悲观主义者。” “我是现实主义者。” “你这是反人类!” “你这个浸礼会教徒!” “你这个秃子!” 两人就这样来来回回打着嘴仗,突然听到总统在说:“……都待在家里,不要出门,等待进一步通知。”两人立即住了嘴。 “这是什么意思?”露西尔问道。 就跟现代世界大部分消息的传播途径一样,屏幕下方又出现了一行字幕——总统命令复生者待在各自家中,不许出门。 “天哪。”露西尔说,脸色煞白。 屋外的远处,高速公路上正行驶着一辆辆卡车。露西尔和哈罗德听不到卡车的声音,但知道他们就要来了。他们将带来无穷变数、无可挽回的结果,以及永恒不变的现实。 卡车在沥青路上驶过,发出如雷鸣般的轰隆声,向阿卡迪亚驶来。 苟君沛 几个士兵帮他从货车后面的车厢中跳下来,然后默默地带着他进入一栋汉白玉色的高楼。楼里都是深深的方形窗户,为整幢大楼平添了一种威严感。他问这些军人要带他到哪里去,但是他们都不回答,所以他很快就不问了。 进入大楼之后,士兵把他带进一个小房间后就离开了。房间中央有一张床,像是医院里用的那种。他来来回回踱着步,不愿意坐下,因为这一路过来都是坐在车上的。 然后两名医生走了进来。 他们让他坐在桌子上,他坐定之后,他们便轮流在他身上这里敲敲、那里捅捅。他们还给他测量了血压,检查了眼睛,总之都是医生那一套。他们还检查了他的膝跳反射,抽了血,还有其他各种项目。他不停地问:“我在哪儿?你们是谁?你们抽我的血要做什么?我的妻子在哪里?”但是那两人对他的问题一概充耳不闻。 他们埋头检查了好几个小时才结束,其间拒绝回答他任何问题,甚至对他说的话都没有回应。最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全身赤裸,浑身酸痛,又冷又累。他觉得自己简直不像个人,而是个任人摆弄的物品。 “我们结束了。”一个医生说了一句,然后他们就离开了。 他光溜溜地站在那里,不仅寒冷而且害怕,眼睁睁看着大门关上,他又被关在这个房间里了。他连这是哪里都不知道,还要任凭陌生人的摆布。 “我做了什么?”他大声问,但是,只有空荡荡的回声在房间里陪伴着他。他感到如此孤独,仿佛来到了坟墓里。 第七章 哈罗德和露西尔两人跟平常一样,在前廊坐着。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天气十分炎热,所幸还有一丝西风不时吹过,否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哈罗德和露西尔两人不由得感到,这个世界还是有温馨的一面的。 哈罗德坐着,默默地吐着烟雾,尽量不让烟灰落在新的卡其长裤和蓝色工作服上,那可是露西尔给他新买的。平常他们总是要拌个嘴、吵两句,但是现在两人都沉默不语,只通过阴郁的眼神、动作和那条新裤子来表达一种不安。 自从政府发布了复生者不许出门的命令之后,住在教堂的威尔逊一家就失踪了。牧师说,他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但是哈罗德对此有自己的猜测:过去几个星期,弗雷德·格林一直上蹿下跳,到处煽动人们的情绪,反对威尔逊一家住在教堂里。 哈罗德有时会回想起当年的弗雷德。曾经,弗雷德和玛丽经常在周日一起来家里和他们共进晚餐。玛丽总是会站在客厅中间唱歌,声音婉转悠扬,而弗雷德就坐在旁边看她唱,像一个孩子在漆黑孤寂的森林里,突然遭遇了一场流光溢彩的狂欢节。 但是,玛丽突然患乳腺癌去世了。肿瘤扩散时她还很年轻,根本想不到去做这方面的检查。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但弗雷德仍然很自责。后来,他就变了,现在的他跟当年的样子判若两人。但哈罗德还是记得,一九六六年那惨痛的一天,弗雷德陪着哈罗德一起磕磕绊绊穿过灌木丛,怀着共同的恐惧寻找那个失踪的男孩。 又是一阵风吹过,远处传来巨大的重型卡车轰隆隆驶过路面的声音。尽管建筑工地设在阿卡迪亚中心位置的学校那边,距离他们家很远,但那声音还是那么清晰可辨,就好像专门在向这对老夫妻宣誓着什么。 “依你看,他们到底在造什么呢?”露西尔一边问,一边忙着补一条冬天磨坏的毯子。现在这个时候,正适合把坏了的东西修补一下。 哈罗德还是一边吐烟圈,一边看着雅各布在橡树下开心地跑来跑去,斑斑点点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孩子正在唱歌,不过哈罗德不知道他唱的是哪一首。 “依你看,他们到底在造什么呢?”露西尔又问了一遍,声音稍微提高了一些。 “笼子。”哈罗德说着,喷出一大团灰色的烟。 “笼子?” “给那些死人造的。” 露西尔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儿,把毯子扔在前廊上,又把针线等工具利索地收进针线包里,叫道:“雅各布,宝贝?” “怎么了,妈妈?” “跑远一点到院子里去玩吧,到木兰花旁边的灌木丛那边去,看看能不能给咱们找到几颗黑莓?晚饭之后吃几颗最好了,对吧?” “好的,妈妈。” 孩子接到了妈妈的最新指示后,把手中的木棍当成了一把剑。他像上战场一样大吼一声,然后朝着院子最西边的木兰花丛一溜烟飞跑过去。 “要待在我能看见的地方!”露西尔大喊着说,“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妈妈。”雅各布也用喊声来回应她,他挥舞着那把木头短剑向一排木兰树砍去。通常,妈妈都不让他跑得太远,甚至稍稍离开房子一点都不行,所以现在他特别开心。 露西尔站起来,走到前廊的栏杆边。她穿着绿色的连衣裙,领子上绣了一圈白花,袖子上还别着几个安全别针,因为她觉得待在家里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用到安全别针。她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个马尾,还有几绺耷拉到了眼前。 因为坐得太久,加上还要陪雅各布一起玩,她的尾椎骨又疼了起来。她呻吟着揉了揉屁股,微微叹了口气,觉得有些沮丧。她两手放在栏杆上,低头看着地面。 “我受不了你的说法。” 哈罗德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用鞋跟把烟踩灭,感受着胸腔中最后那团尼古丁慢慢消散。 “好吧,”他说,“我不用那个词了行吗?我换成‘复生者’,虽然我还是不明白这个词能比其他说法好多少。你自己愿意人家叫你‘复生者’吗?听起来好像包裹被打回来一样。” “你可以试着管他们叫‘人’。” “但他们不是人——”从妻子的目光中,他明白现在不是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他们其实是一类……特殊的人,就这么回事。就好像我们称呼某人为共和党或者民主党一样,就好像用血型来归类某人一样。”他有些紧张地搓搓下巴,感觉到有硬硬的胡茬。他有些吃惊,自己怎么会连胡子都忘了刮呢。 “最起码,”哈罗德把没刮胡子的问题先从脑子里推出去,接着说道,“我们得有个词称呼他们,这样的话,说起来的时候就都知道指的是这群人了。” “他们不是死人。他们也不是‘复生者’。他们是人,这是明摆着的。” “你得承认他们是一群特殊的人。” “他是你儿子,哈罗德。” 哈罗德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我儿子死了。” “不,他没死,他就在外面玩呢。”她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远处。 又是沉默。空气中只有风声、远处建筑工地的声音,还有雅各布用木棍敲打水沟边那排木兰树的树干发出的咔嗒声。 “他们在给那群人造笼子。”哈罗德说。 “他们不会干这种事的,大家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他们。他们人太多了,不管你走到哪里,都会遇到这样的人,越来越多。虽然电视上那帮傻瓜的反应有点疯狂,但是我们确实对他们一无所知。”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叫他们‘魔鬼’,记得吧?” “咳,此一时彼一时。我后来明白了,因为主告诉我关闭心门是不对的。” 哈罗德有点恼怒:“见鬼,你的语气就跟电视上的疯子一样,那帮人个个都希望在活着的时候就能自封为圣徒。” “他们是被奇迹点化了。” “他们没有被点化,他们是被传染了,被某种东西。你以为政府让他们都待在家里还能有别的原因吗?你以为咱们说话这会儿,他们在城中心那边造笼子还能有别的目的吗? “我自己也亲眼看到了,露西尔,就是昨天我去城里买日用品的时候。城里遍布士兵、手枪、悍马、卡车,还有隔离栏之类的东西,满眼都是。隔离栏连起来能有好几英里长,全堆在卡车上,一摞摞的。那些身强力壮的士兵,只要是没拿枪的,都在忙着设置隔离栏。十英尺高,全钢的,顶端都是一圈圈的铁丝网。大部分隔离栏都架在学校周围,他们已经接管了整个教学楼,自从总统在电视上讲话之后,楼里就一个学生也没有了。我猜他们觉得咱们这个小镇子上没多少学生,不过这倒也是真的,所以让我们把学校搬到别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这所真正的学校就要变成‘死亡’集中营了。” “你还在开玩笑吗?” “至少是双关语。想让我再说一遍吗?” “闭嘴!”露西尔跺着脚说,“你把人想得太坏了,你老是这样,所以你的脑子总纠结不清,所以你连奇迹在眼前发生都看不明白。”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五日。” 露西尔大步穿过前廊,一巴掌扇在了丈夫脸上。清脆的声音传到院子里,就像是小口径手枪射了一发子弹。 “妈妈?”雅各布突然出现,就好像平地上冒出了一片阴影。露西尔全身还是抖个不停,浑身的血管里都充满了愤怒、悲伤和肾上腺素。她的手掌仍感到刺痛,一会儿攥紧,一会儿松开,一时间甚至不确定那还是不是自己的手。 “什么事,雅各布?” “我要一个碗。” 孩子站在前廊的台阶下面,t恤衫在肚子前面兜成一个口袋,里面满满的都是黑莓,几乎要溢出来了。他的嘴巴也给染成了蓝黑色,紧张地撇成了一个弧度。 “好的,宝贝儿。”露西尔说。 她推开纱门,带雅各布进屋。两人慢慢走到厨房里,小心翼翼地,免得那些珍贵的浆果掉出来。露西尔在橱柜里面找了半天,翻出一只她很喜欢的大碗,然后和儿子一起仔细地洗起这些果子来。 哈罗德一个人坐在前廊,好几个星期以来,他第一次没有了抽烟的欲望。露西尔以前只扇过他一次耳光,那是好多好多年以前了。时间太久,他都不太记得到底为了什么事,好像是因为他说了岳母一句什么话。当年他们都还年轻,很在乎彼此的这一类评价,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 他唯一能够确信的是,跟当年一样,他这一次犯了大错。 他坐在椅子上清了清嗓子,又向四周看了看,想找点东西转移一下注意力,但是什么也没找到,只好坐着听屋里面的动静。 他只听到孩子的声音。 全世界仿佛只剩下雅各布一个人,他想——或许也希望——他的生活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在他的脑子里,从一九六六年开始的多年来的记忆,螺旋似的慢慢冒出来。这样的场景让他感到害怕。自从雅各布死后,他这些年已经逐渐适应了,不是吗?他为自己,为自己的生活感到骄傲。没什么可遗憾的,他也什么都没做错,不是吗? 他的右手伸进口袋,底部有个打火机和几枚硬币,就在旁边,他的手摸到了那枚小小的银十字架。几个星期以前,这枚十字架好像突然从不知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经年累月的摩挲已经让十字架变得十分光滑。 他的脑子里突然划过一个念头,或者说是一种感觉,因为太过清晰理智而变成了一个念头。它在他混沌的记忆深处潜藏了很久,和他对自己父母的记忆埋在一起。这份记忆已经太久远了,因此变得只有芝麻粒那么大,躲在头脑中那一点点微光之下。 也许这件事,他脑海中的这个念头或者感觉,是某种更容易感知的东西,比如说做父母的感觉。这些日子,他考虑了很多为人父母的事情。这五十年来他都不曾再扮演过父亲的角色,现在要重操旧业,似乎太老了一点。但他似乎又再次被神奇的命运所牵引——哈罗德觉得自己和上帝没什么交情,所以不愿意把这一切归结为神的旨意。 哈罗德思考着,为人父母到底有什么意义。他只做了八年父亲,但这八年虽然已经离他远去,却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他的记忆。雅各布死后的头十年里,他经常会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情绪,就像一阵巨浪将他压住。有时候在他开车下班回家的路上,这种情绪就会突如其来,但他从来没有告诉过露西尔。现在人们都把这种情绪叫作“惊恐发作”。 哈罗德不想和“惊恐”之类的事沾边,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感到惊恐。那时他总是浑身颤抖,心跳得几乎要蹦出嗓子眼,所以他只好将车停到路边,身体还像筛糠一样,于是赶紧点上一根烟,狠狠地吸上一口。他能感觉到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甚至连两只眼睛也在抽搐。 后来,这种感觉渐渐消失了。有时,关于雅各布的记忆还是会在脑子里飞速滑过,就好像当你盯着一轮明亮的满月,再闭上眼睛时,视线里本应只剩下黑暗,但是脑子里仍然残留着月亮的影像。 此时此刻,当哈罗德用手指捏着那枚小小的银十字架,他感到那种情绪又发作了,他的眼睛开始鼓突出来。任何男人面对赤裸裸的恐惧情绪时,都会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跟妻子服软,将自己的想法深深埋在心里。哈罗德正是这么做的。 “好啦。”他说道。 两人并排穿过庭院。哈罗德慢慢地平稳地走着,雅各布则转着圈子。 “多陪陪他,”露西尔终于说话了,“就你们两个,出去做点什么,就跟你们以前一样。他现在需要的就是这个。”于是,现在他们正在一起,哈罗德和他复生的儿子,两人在大地上走着,但是哈罗德根本不知道应该干点什么。 所以他们就只是走走。 他们穿过了庭院,然后走过房屋最边缘的地界,最后来到尘土飞扬的马路上,并一路走向高速公路。虽然按照规定,复生者必须待在各自的家里,但是哈罗德还是带着儿子来到了公路边。这里有军用卡车来来往往,沥青路面也被太阳晒得发软;那些士兵从他们的卡车和悍马里向外看,看到了这个复生的小男孩,以及身边那个憔悴的老人。 一辆经过的悍马刹了一下车,然后越过中线,顺着高速公路,轰轰隆隆向他们开过来。哈罗德不知道此时的感觉是害怕还是解脱,但雅各布肯定害怕了,他紧紧抓着父亲的手,躲在他的两条腿后面,悄悄地四下里看。此时,悍马慢慢停下来。 “下午好。”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四方脸军人从后座的窗户边打了个招呼。他有着金色的头发,下巴方正,蓝色的眼睛让人觉得遥远而冰冷。 “你好。”哈罗德说。 “两位先生今天还好吗?” “还活着呗。” 军人大笑起来,他在座位上身子前倾,打量着雅各布。“那你叫什么名字,先生?” “我?” “是的,先生,”军人说。“我是威利斯上校,你是谁呢?” 孩子从父亲腿后边走出来,说:“雅各布。” “你几岁了,雅各布?” “我八岁了,先生。” “哇噢,这可是个了不起的年纪!好多年以前我也是八岁,你知道我现在几岁了吗?猜猜看。” “二十五岁?” “差太远了!不过谢谢你。”上校咧嘴笑着,把胳膊放在悍马后坐的窗框上,“我都快五十岁了。” “哇!” “你这声‘哇’倒是没错!我确实是个老家伙了。”然后他转向哈罗德,“您今天好吗,先生?”他的语气变得生硬起来。 “还好吧。” “您的名字,先生?” “哈罗德。哈罗德·哈格雷夫。” 威利斯上校扭头看了看卡车里一名年轻一些的士兵,那个士兵正在做记录。“今天这么大太阳,你们两位先生是要去哪儿?”上校问道。他抬头看了看金灿灿的太阳和湛蓝的天空,还有小片的白云懒洋洋地从地平线的一边移到另一边。 “没想要去哪里,”哈罗德说着,并没有看天,而是一直看着这辆悍马,“我们就是出来舒展一下腿脚。” “你觉得你们这腿脚还要‘舒展’多长时间?两位先生需要搭我的车回家吗?” “我们既然走到这里了,”哈罗德回答,“就肯定能原路走回去。” “我不过是想帮个忙,哈……格雷夫先生,对吧?哈罗德·哈格雷夫?” 哈罗德抓住雅各布的手,一动不动地站着,后来上校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威利斯上校转过头,跟驾驶座上的年轻士兵说了几句,然后对老人和他的复生儿子点点头。 悍马咔哒咔哒发动起来,随着一声轰鸣,开走了。 “他是个上校,”雅各布说,“可是他真客气。” 哈罗德本能地感觉应该回家了,但是雅各布带着他走向另外一个方向。孩子一直牵着父亲的手,拐到北边,带着父亲走到树林那边的灌木丛穿过去,一直来到树林里面。他们在松树下面溜达,间或还有一棵白橡。他们不时听到不远处有动物跳过的声音,鸟儿从树顶扑啦啦地飞起来,还有风声。空气中带着泥土和松树的味道,还有雨水的气息,似乎远处的天空不久就要下雨。 “我们这是去哪里?”哈罗德问。 “一头跑得很快的鹿会变成什么?”雅各布问。 “我们要是迷路就糟了啊。”哈罗德说。 “高速‘公鹿’。”哈罗德大笑。 很快,空气中飘来水的气息,父子俩继续向前。哈罗德一下子想起来,当年他、雅各布,还有露西尔,曾经一起到瓦卡茂湖附近的一座桥上去钓鱼。那座桥不高,这也算件好事,因为钓了半小时鱼之后,露西尔觉得把哈罗德推到湖水里更好玩,但是当他看到她走来时,却一个闪身,又用胳膊肘轻轻一推,结果是她尖叫着掉到水里去了。 当她好不容易从水里钻出来,爬到堤岸上的时候,可真够好瞧的:牛仔裤和棉质衬衫都贴在身上,头发不停地滴着水,还挂着几片叶子,都是岸上的灌木丛里来的。 “妈妈,你抓到什么了?”雅各布问道,笑得嘴巴都咧到耳根去了。 然后,没有多说一句话,哈罗德抓着雅各布的胳膊,露西尔抓着他的脚,两人大笑着把他扔到了水里。 这事好像就发生在上一个星期,哈罗德忍不住想。 然后树林变得稀疏起来,只有一条河横亘在雅各布和哈罗德面前,颜色深沉,水流缓慢。“我们可没带替换的衣服,”哈罗德盯着河水说,“你妈会怎么想啊?要是我们两人回家的时候浑身湿漉漉脏兮兮的,那可是没好日子过了。”哈罗德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已经脱下鞋子,卷起裤腿,露出两条苍老的细腿。记忆中,他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干过了。 他帮雅各布也把裤腿卷到膝盖以上,雅各布咧嘴笑着脱掉衬衣,沿着堤岸的斜坡跑下去,跑进河水中,直到水没到腰部。然后他把头扎到水底下,再钻出来,哈哈大笑。 哈罗德摇摇头,却不由自主地也脱掉衬衣,然后以老年人最快的速度跑到河水中,来到孩子身边。 他们互相泼水玩,直到两人都累得几乎散了架。然后他们吃力地慢慢从河里爬上岸,找了一块平坦的草地,像两条鳄鱼一样躺下来,让阳光按摩他们的身体。 哈罗德很累,但是很开心,他觉得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透彻起来。 他睁开眼睛,看着蓝天和树丛。三棵松树从土地上挺出来,到了半空中就交错成一团,挡住了阳光,此时的太阳已经处在下山的方向。哈罗德很好奇,三棵树的尖顶是怎么交叉在一起的。他躺在草地上,仰头盯着看那几棵树,看了好长时间。 哈罗德坐起身来,一阵酸痛渐渐蔓延到全身。的确,他已经不像当年那么年轻了。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把膝盖蜷到胸前,挠了挠下巴的胡茬,向河水那边看去。他以前来过这里,一点不差,就是这个地方,当时也有三棵树懒洋洋地在土地上挺立着,树顶在不太高的地方交错在一起。 雅各布在草地上睡着了,温暖的阳光慢慢晒干他的身体。虽然大家都在说复生者睡觉有多么困难,但是他们真睡着的时候,似乎是非常惬意、完全放松的休息。孩子看起来那么平静,那么踏实,谁看到都会这么说,好像他身体里的一切都静止了下来,只有那舒缓自然的心跳在继续。 他看起来就像死了,哈罗德想。“他确实死了。”他低声提醒自己。 雅各布的眼睛睁开了。他看着高处的蓝天,眨了眨眼睛,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爸爸?”他喊道,“爸爸?” “我在这儿呢。”看到自己的父亲,孩子突如其来的恐惧又瞬间消失了。 “我做了个梦。” 哈罗德本能地想要让孩子过来坐在自己腿上,讲一讲他的梦,好多年以前,他就会这么做。但是这不是他的儿子,他提醒自己。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五日这一天把雅各布·威廉姆·哈格雷夫带走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身边的这个东西不可能是他的儿子,它只是死亡对生命的模仿。它走路、说话、微笑、大笑,以及玩耍,一切都跟雅各布一样,但它不是雅各布,不可能是雅各布。按照天理和自然规律,它不可能是他。 即便有某种“奇迹”使它成为了他,哈罗德也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然而,就算这不是他儿子,就算这只是某些光线和发条装置组成的精妙结构,就算身边坐在草地上的只是他的想象,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还是个孩子,而哈罗德没有那么无情,也还没有老朽到会对一个孩子的难过无动于衷。“跟我说说你的梦吧。”他说。 “记不太清楚了。” “有时候梦就是这样。”哈罗德慢慢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重新穿上衬衣。雅各布也一样。“是不是梦到有人追你?”哈罗德问,“很多人都会做这种梦,我就经常梦到。有时候特别吓人,有人在后面追你呢。” 雅各布点点头。哈罗德见他没说话,就自顾自继续说道:“那么,就不是高空坠落的梦咯?”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样的话,你就会在梦里又伸胳膊又踢腿!”哈罗德伸出胳膊,又踢了两下腿,算是给孩子做了一个夸张的大大的示范。他衣服穿了一半,浑身还湿着,伸胳膊踢腿的动作比几十年前看起来要傻。“那样我就得把你扔到水里,好让你醒过来!” 就在这时,哈罗德想起来了。他浑身一凛,都想起来了。 这个地方,就在树顶交错在一起的这三棵树下面,就是多年以前他们发现雅各布的地方。就是在这里,他和露西尔开始感受到伤痛;在这里,他们曾经相信的所有关于生命的承诺都化为泡影;在这里,他曾经抱着雅各布,浑身颤抖着失声痛哭,而孩子的身体在他怀里毫无生机,一动不动。 哈罗德已经意识到他所在的地方是哪里,就在熟悉的三棵树下,有个很像他儿子的东西正在身边,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大笑。 “真是这样。”他说。 “是什么?”雅各布问。 哈罗德只能以更多的笑声作答,然后两人都笑起来。但笑声很快便戛然而止,因为他们听到士兵的脚步声从树林里传来。 后来,几名军人很有礼貌地将来复枪留在了悍马车上,他们甚至也没把手枪握在手上,而是放在了枪套里。威利斯上校是几名士兵的头领,他说话的时候把手背在身后,身体像斗牛犬一样前倾。雅各布藏在了父亲的腿后面。 “我也不想这样,”威利斯说,“我真诚地希望能不这么做,但是你们两人现在应该在家待着。” 哈罗德、露西尔、雅各布,还有其他无数人,将由此开始一段非常艰难的时期。 但是,目前为止,只有笑声。 尼克·萨蒂尔、埃瑞克·贝洛夫、蒂莫·海得菲德罗切斯特小镇平静的街道上从没有像今天这么热闹过。到处都是标语,上面写着英德两种文字,其实就算没有英文,那些德语也很容易理解。已经好几天了,人们包围那所房子,挥舞着拳头大喊大叫,还不时有人将砖头或者玻璃瓶子扔到墙上,摔得粉碎。因为扔的人太多了,碎裂的声音已经不会吓倒任何人。 很多牌子上的标语都写着“纳粹滚回去!”“滚回地狱吧,纳粹!”另外一些标语这样写道。 “他们只是在害怕,尼古拉斯。”格申先生的脸有些扭曲,他一边说,一边向窗外看了看,“这对他们来说确实难以忍受。”他身材瘦小,胡子花白,唱歌的时候声音总是颤巍巍的。 “对不起。”埃瑞克说。他比尼克大不了几岁,在格申先生眼里仍然是个孩子。 格申先生蹲在尼克和埃瑞克坐的椅子前,确保自己不会成为窗前的目标。他拍了拍尼克的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是你的错。我已经下定决心;我和全家人都下定决心了。” 尼克点点头。“是妈妈让我参军的,”他说道,“她很崇拜元首,但我只想上大学,然后做个英语老师。” “不堪回首的过去。”蒂莫说。他跟尼克一样大,但并不像尼克那么优柔。他黑头发、瘦脸庞、尖下巴,一双眼睛也是黑的,看起来十足纳粹的模样,尽管他并没有做过纳粹的那些事。 屋子外面,士兵们忙着隔开人群。过去这几天,他们一直都在将示威者控制在房屋外围。后来,几辆黑色的大型卡车隆隆地开到格申家门口的草坪上,一个急刹车,停下来。士兵纷纷从车上跳下来,手中齐刷刷地端着步枪。 格申先生叹了口气。“我得试着再跟他们谈谈。”他说。 “他们想要的是我们。”说着,埃瑞克指了指另外六个纳粹士兵。格申一家已经勉勉强强把他们藏了一个月,他们还都只是大男孩,对当前发生的事情根本一派迷茫,就好像他们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他们想杀的人是我们,对吗?” 屋外人群中,有人拿了扩音器,开始对格申的房子大声喊话。人群跟着他欢呼起来。“滚回地狱去!”他们大喊。 “带上您的家人离开这里吧。”尼克说。其他士兵也纷纷表示赞同。“已经相持了这么久,我们投降。我们参与了战争,理应被抓起来。” 格申先生咕哝着又蹲下来,瘦削苍老的身体瑟瑟发抖。他将双手放在尼克的胳膊上。“你们已经死过一次了,”他说,“这还不够赎罪吗?我们不会把你们交给他们,我们会向他们证明,战争都是人类造成的,那些远离战争的人应该保持理智,他们能够和平共处。就连我这个犹太糟老头全家也能和几个德国小男孩住在一起嘛——就算他们身穿疯狂的军装,还念着可怕的口号。”他看了看妻子,“我们一定要证明,这个世界上还有宽恕。” 她也回看了丈夫一眼,神情如他一样坚定。 楼上又传来一扇窗户碎裂的声音,接着有什么东西嗖嗖作响,似乎砸到了窗边的墙上。更多的“嗖嗖”声传来,一团白色云雾笼罩着窗户。 “瓦斯!”蒂莫说着,已经用一只手捂住了嘴。 “没关系,”格申先生温柔地说,“我们别抵抗了,”他看着这些德国士兵,“我们放弃抵抗吧,他们只是想逮捕我们。” “他们会杀了我们的!”蒂莫说,“我们非得跟他们打一仗不可!” “没错。”埃瑞克说着,站了起来。他走到窗户边向外瞄,数了数外面拿着枪的有多少人。 “不行,”格申先生说,“我们不能这么做。如果你们跟他们打起来,他们真的会杀了你们,这样大家只会记得一件事——一屋子纳粹士兵,虽然从坟墓里重返人间,唯一会做的事情仍然只是打仗和杀人!” 大门口嘭嘭作响。 “谢谢您。”尼克说。接着,大门被攻破了。 第八章 三个星期以前,露西尔那个坏脾气的丈夫和复生不久的儿子被逮捕了。露西尔觉得这简直是胡来,他们又没有拒不合作,也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死而复生,为什么要这么小题大做?然而,这两个人的行为确实都违法了。随便哪个律师都会承认,哈罗德·哈格雷夫是个不把法律当回事的倔老头,而雅各布死而复生的身份也同样不容置疑。 但是,露西尔根据自己心中长久以来的是非标准,十分坚定地认为,整件事情要说有谁做错了,那就是调查局。 她的家人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们什么都没干,不过在私人领地上散了个步而已。注意,不是政府的地,而是私人拥有的土地;他们在散步的时候,刚好经过了调查局开车行驶的高速公路,那些人就跟踪他们,并且把他们抓了起来。 两人被抓之后,露西尔不管怎么努力,夜里都没能睡过一个好觉。而睡意真正袭来的时候,往往像法院传召一样令人毫无防备。比如说现在,露西尔正跌坐在教堂的座位上,身上还穿着做礼拜才穿的漂亮衣服,脑袋不知不觉歪向一边,就像个错过了午睡时间的小孩。她有些出汗,六月份了,每天都是桑拿天。 睡梦中,露西尔看到了鱼。她梦见自己站在人群中,大家都饥肠辘辘。露西尔的脚下,有个能装五加仑水的大塑料桶,里面盛满了鲈鱼、鳟鱼还有欧洲鲈鱼,石首鱼。 “我来帮你们,过来吧,”她说,“到这里来,拿这条。这边,抱歉。对,请拿这条。过来吧,抱歉,这边,抱歉。” 她梦中的那些人都是复生者,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只觉得这好像很重要。 “抱歉,这个给你,我会想办法帮忙的。抱歉。不,别着急。我会帮你的,拿着。”她的嘴唇下意识地翕动,整个人仍然歪倒在椅子上。“上帝啊,”她大声说道,“没关系,我会帮你的!” 接着她醒了,发现整个阿卡迪亚浸礼会教堂的信徒都在盯着她看。 “阿门,”彼得斯牧师站在讲道台上,微笑着说,“哈格雷夫姐妹就算是在梦中,还在想着帮助大家。那么我们其他人为什么不能在醒着的时候各尽所能呢?”然后他继续布道,根据《约伯记》的故事教育大家要耐心。 在教堂里睡着已经让她十分不好意思了,现在还干扰了牧师布道,露西尔觉得更加尴尬。不过话说回来,最近彼得斯牧师布道的时候经常分心。他似乎满头愁绪、满怀心事,尽管他的信徒中没人猜得出确切原因,但是大家都看得出来,牧师有些焦虑。 露西尔坐直身子,擦擦额头的汗,喃喃地嘟囔了一句迟到的“阿门”,表示自己明白了牧师讲道中的某个要点。她的眼皮还是又沉又涩。她摸出自己的那本《圣经》,打开来,睡眼惺忪地找到彼得斯牧师正在讲道的章节。《约伯记》不是《福音书》中最长的一章,但是也不算短。她笨手笨脚地翻页,终于找到了准确的那一节。她看着书页,紧接着又睡着了。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礼拜已经结束了。空气凝滞,长椅上的人也走了,好像主突然决定要到别处去一样。牧师还和他那娇小的妻子在一起,露西尔仍然记不得她的名字。他们坐在前排的座椅上,回头看着这位老人家,温柔地咧嘴笑着。 彼得斯牧师先开口了。 “我想过好多次,布道的时候可以放点烟花,但是消防局让我打消这个念头。后来,呃……”他耸了耸肩,西服马甲下的肩膀就像是两座隆起的高山。 他的额头上挂着闪亮的汗珠,但仍然穿着深色的羊毛马甲,一动没动,脸上的神情正是献身上帝的人应有的表情:忍耐。 然后他的娇小妻子也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小,丝毫不引人注意。“我们很担心你。”她穿着一件浅色的连衣裙,戴着一顶插着花朵的小帽子。就算按照传统礼节来说,她的笑容也很浅。她看起来不仅时刻准备着,而且似乎是迫不及待的,随时都会晕倒。 “不用担心我。”露西尔说,她坐直身子,合上《圣经》捧到胸口,“主会帮我渡过难关的。” “我说,哈格雷夫姐妹,你可不能抢了我的台词。”牧师说着,又咧嘴露出他那招牌式的灿烂笑容。 他的妻子伸手越过椅背,一只小手搭在露西尔的胳膊上。“您看起来不太好,您已经好久没睡觉了吧?” “我刚才就在睡嘛,”露西尔说,“你不也看到了吗?”她咯咯笑了两声。“真抱歉,这不是我平时的样子,一定是我那个不着调的老公通过我的嘴在说话,他真是个魔鬼。”她把《圣经》紧紧抱在胸前,叹了口气,“教堂不就是最适合安息的地方吗?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能让我如此安心呢?恐怕是没有了。” “在家呢?”牧师的妻子说。 露西尔说不清她这么问到底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想羞辱自己。不过看到她那娇小的身材,露西尔决定不再怀疑她。 “现在家已经没有家的样子了。”露西尔说。 彼得斯牧师把手放在露西尔胳膊上,和妻子的手并排放在一起。“我和贝拉米探员谈过了。”他说。 “我也是。”露西尔答道,她绷起脸,“我打赌,他对你说的话和他跟我说的一样。‘我无能为力’。”露西尔又叹了口气,整了整头发,“他既然什么也干不了,跟我们一样无权无势,那他当个公务员有什么用呢?”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政府的权力可比底下办事的人大多了。我肯定贝拉米探员已经尽他所能来帮我们了。他还算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并不是他要把雅各布和哈罗德关起来的,是法律。而哈罗德也是自愿和雅各布待在一起的。” “他还能怎么办呢?雅各布可是他儿子!” “我知道。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这点。贝拉米跟我说,本来那里应该只关押复生者的,但是一些人和哈罗德一样,不愿意离开自己的亲人,所以现在……”牧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然后他又说道,“但我觉得这其实是最好的,我们不能让亲人分开,至少不能完全离散,不能像某些人希望的那样。” “他自愿留下的。”露西尔低声说,似乎要提醒自己什么。 “确实如此。”彼得斯牧师说,“贝拉米会关照他们两人的,我说过,他是个好人。” “我过去也是这么想的,就是我最初遇到他的时候。虽然他是纽约人,但看起来似乎还不错,我甚至都没有因为他是黑人而带有偏见。”露西尔特别强调这一点。她自己的父母都是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者,但是她已经明白了很多。她从上帝的教导中学到,人就是人,他们的肤色不重要,就跟他们穿什么颜色的内衣一样不重要。“但是,我现在再看到他,”她接着说,“就会想,一个有教养的人,不管是什么肤色,怎么能参与这种行为呢?怎么能随便绑架别人,何况还是个孩子?怎么能就这样把他们从自己的家里带走,关进监狱呢?”露西尔的声音仿佛暴风雨来袭。 “好啦,好啦,露西尔。”牧师说。 “好啦,好啦。”他妻子跟着重复道。 彼得斯牧师从长椅那边绕过来,坐在这位老妇人旁边,用长长的手臂拥住她。“那不是绑架,当然,我知道他们做事的方式确实让人感觉像绑架。调查局只是想……其实,他们应该只是想帮忙而已。现在复生者太多了,我觉得调查局只是不想让民众感到害怕。” “他们用枪指着老人和孩子,把他们带走,难道这样民众就不害怕了?”露西尔的双手突然下意识挥动起来,差点把手上的《圣经》都弄掉了。她说话的时候一生气,就忍不住会两手乱动,“三个星期不给他们自由,就这样做吗?随便把他们关进监狱,都没……没……见鬼,我说不清,都没给他们上诉的机会,也没走任何法律程序,这样对吗?”她把目光投向教堂中的一扇窗户,教堂在山下,但是即便从她现在这个位置,也能看到远处的镇子。她能看到镇中心的学校,里面刚刚建好的楼房和栅栏,闹哄哄跑来跑去的士兵和复生者,以及没有被栅栏围起来的一栋栋房子。她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告诉她这一切都不会长久。 远处,在镇子的另一边,那是被树丛掩映、远得看不见的镇子边缘,乡村的延伸地带,就是她的家。现在里面黑漆漆、空荡荡的。“主啊……”她说。 “好啦,好啦,露西尔。”牧师的妻子说,虽然没什么用。 “我一直对马丁·贝拉米说,”露西尔接着说道,“我一直告诉他,这样做是错的,调查局没有权力这么干,但他只会说自己对此无能为力,说这些都是威利斯上校决定的,一切都得听这个人的。他说自己无能为力是什么意思?他也是个人,对吧?难道人不是能够办到很多事情吗?” 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淌下来,牧师和妻子两个人都一下子把手收回来,好像她是个电炉,没有任何提示就启动了开关。 “露西尔。”牧师放低了声音,慢慢说道。他知道不管别人愿不愿意,这样的说话方式都能让他们平静下来。露西尔只是低头看着放在腿上的《圣经》,从她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已经决定要问一个重要的问题。 “上帝自有安排,”彼得斯牧师说,“就算贝拉米探员帮不了忙也没关系。” “但是已经好几个星期了。”露西尔答道。 “不过他们都还健健康康地活着,对吧?” “应该是吧。”她随意把《圣经》翻开一页,看到上面一行行的字,神的教导都还在,“但是他们……”她想找一个恰当的词,要是能找到一个体面些的描述,她会感觉好一些,“他们……被关了禁闭。” “他们都待在学校里,镇上的每个孩子都是在这所学校里学习读书写字的。”牧师说,现在他又用手搂住了露西尔,“没错,那里有不少士兵,看起来跟平常不一样了,但那还是我们的学校。好多年以前,雅各布不是也天天去那里上学吗?” “那时候还是一所新学校呢。”露西尔插了一句,陷入了回忆中。 “当时肯定很漂亮。” “是的,崭新的。不过学校那个时候要比现在小很多。当时,这个镇子也没有这么老,没有这么大,所以也没有后来的那些扩建和改建。” “所以我们难道不能想着他们都还在那里,还在当年的学校里吗?” 露西尔没有吭声。 “他们吃得饱、穿得暖。” “因为我给他们送饭!” “镇上最棒的美食!”牧师特意看了看自己的妻子,“我一直跟我亲爱的太太说,她应该到这里来和您待几个星期,学习一下您拿手的酥皮蜜桃馅饼的秘方。” 露西尔微笑着摆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没什么了不起的,”她说,“我甚至还给马丁·贝拉米送饭呢。”她停顿一下,“我说过,我喜欢他,他看起来像是个好人。” 彼得斯牧师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他当然是个好人。他、哈罗德、雅各布,还有学校里所有品尝过您的蜜桃馅饼的人——因为我听说您一直送很多馅饼过去,让大家分着吃——他们都欠您一份情。他们每天都感谢您,我知道的。” “不能因为他们被关在监狱里,就必须得吃士兵发的恶心的政府食品。” “我想,他们的伙食是布朗夫人的配送服务部门提供的。她现在把这个部门叫什么来着?好像是美……味大餐吧?” “我说过了:让人恶心。” 他们都大笑起来。 “一切都会尘埃落定的,”趁着笑声渐渐停止,牧师说了一句,“哈罗德和雅各布都会好的。” “你去过那里吗?” “当然了。” “你真是好心人。”露西尔说着,轻轻拍了拍牧师的手,“他们需要一位牧羊人。教学楼里的所有人都需要一位牧羊人。” “我只是尽我所能。我跟贝拉米探员谈过,实际上,我们谈了很多。我说过,他是一个高尚的人。我认为他真的已经尽力了。但是,按照现在的进展,考虑到调查局需要处理的复生者的人数——” “他们已经派那个可怕的威利斯上校来负责这件事。” “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 露西尔的双唇紧紧抿了一下。“总得有人做点什么。”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就像是水流在深深的岩缝里发出的声音。“他很残忍,”她说,“从他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那天我到学校里去,想把哈罗德和雅各布接回来,你真该看看他当时那副表情,像十二月的寒风一样冰冷,他就是那样,完全的铁石心肠。” “上帝会给我们指引。” “是啊。”露西尔说,尽管这三个星期以来,她越来越不确定这一点了。“上帝会给我们指引,”她重复道,“不过我还是很发愁。” “我们都有各自的烦恼。”牧师说。 弗雷德·格林每次回家,家里都是空荡荡的,这种状态已经持续好几十年了,他也已经习惯了这种安静。他自己的厨艺不佳,所以一直用速冻食品打发,偶尔也吃几次熟过头了的牛排。 过去一直都是玛丽做饭。 他不用照料田地的时候,就到锯木厂去,能干点什么活就干一点,而且总是等到天黑才回家,每天都感到更加疲惫。后来,他发现找活干越来越难了,因为总有比他年轻的人先到,在微明的晨光中等待工头早上来,挑人到工厂干活。 虽然他的技术经验丰富,但年纪却是个硬伤。他觉得自己的速度开始变慢了,活儿总是干不完。 因此,弗雷德·格林每天傍晚才回到家,边看电视,边对付掉晚饭。然后他把电视转到新闻频道,所有新闻都在报道复生者的消息。 新闻里的内容他总是听得心不在焉,因为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反驳新闻里说的,骂他们都是惹事精、傻瓜。复生者的消息每天都在增加,就像河流一样逐渐变宽,而他们才刚刚抓住其中一些细枝末节。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不安,心中充满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过他还萌生出了一些其他感觉,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过去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都睡不好。每天晚上,当他在空旷而静寂的房间里爬上床之后——几十年来都是如此——总是要熬到后半夜才能入睡。即使真的睡着了,他也睡不踏实,不时被断断续续的梦境困扰着。 有的时候,他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双手都有淤青,他觉得这都是因为木头床头造成的。有天晚上,他梦到自己一直向下跌落,就在掉下床的一刹那,他一下子醒过来,泪流满面,感觉到被一种巨大的、难以名状的哀伤紧紧包围着,几乎不能呼吸。 他在地上躺了一会,抽泣着,因为心中无法描述的感觉而生气,心中充满了沮丧和渴望。 他喊了妻子的名字。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喊妻子的名字是什么时候了。他在舌尖上反复回味着这个词,然后念出来,听着这个词在乱糟糟的有些发霉的房间里回响。 他继续躺在地上,等待着,好像她会突然从藏身的地方跳出来,用两条胳膊环抱着他,亲吻他,唱歌给他听,将美妙的音乐带给他,那快乐的、华丽的嗓音他已渴望了许久。这么多年,他的世界全空了。 但是没有人回答。 最后,他自己从地板上爬起来,走到储藏间,取出一个大行李箱,这个箱子已经好几十年不见天日了。黑色箱子,铜铰链上有一层细细的铜锈。当他打开箱子,箱子似乎低叹了一声。 箱子里塞得满满的,有书、活页乐谱,以及几个装着零碎首饰或者陶瓷装饰的小盒子,不过现在还待在家里的人已经无暇欣赏了。翻到中间位置,有一件不大的女式真丝衬衫,领子上绣着精美的玫瑰。就在这件衬衣下面,是一本相册。弗雷德把相册抽出来,坐在床上,掸了掸封面,然后“吱嘎”一声打开了它。 蓦然之间,她跃入了眼帘,他的妻子正冲着他微笑。 他已经忘了她那圆润的脸庞和黑亮的头发。他甚至忘记,她看起来总是一脸迷糊的表情,这正是他当年最爱她的地方。就算他们争执的时候,她看起来还是懵懵懂懂的,就好像她看待世界的方式永远与别人不同,也永远弄不明白,别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处事方法。 他坐在那里,一页页翻动着相册,努力不去回想她的声音。曾几何时,他在漫漫长夜睡不着的时候,她会用这动听的嗓音唱歌给他听;他也努力不去回想她唱歌的样子。他张开嘴巴,又合上,好像要问什么问题,但就是执拗地不肯说出口。 然后他翻到一张照片,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的笑容不那么灿烂了,表情也不再疑惑,而是充满着坚定。照片的拍摄时间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就在她刚刚流产后不久。 那是他们的秘密,他们两人独自体会的悲痛。她刚从医生那里获知自己怀孕的消息不久,晴空霹雳便从天而降。有天半夜,她在卫生间抽泣的声音把弗雷德吵醒了,所发生的一切几乎已经压垮了她。 他总是睡得很死。“你睡得像个死人,叫都叫不醒。”她曾经这么说过他一次。被吵醒的那天,他想,或许她叫过自己,她需要帮助,自己却让她失望了。他本来的确可以做点什么的。 发生了这样的事,做丈夫的怎么还能睡得着呢?他不明白。他们的孩子那小小的生命之火熄灭了,而自己竟睡得像条死狗。 当时离她的生日还有不到一个月,他们原打算借着给她办生日聚会的机会,将她怀孕的消息告诉亲朋好友。但是已经没这个必要了,只有医生知道其中曲折。 唯一让人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就是,那天以后,她脸上的笑容总透着一股黯然,他永远也忘不了那黯然的神色。 他把照片从相册里抽出来,照片上还留着陈旧的胶水和发霉的味道。这天晚上,也是她去世之后第一次,他哭了。 第二天早上,弗雷德又去了锯木厂,但是早班工头并没有挑他去打工。他回到家,到田里看了看,农田也不需要他的照料。所以他坐上卡车,开车去了马文·帕克尔家。 马文住在关押复生者的学校对面。坐在自家的前院,就可以看到一辆辆大巴把复生者拉到学校。最初一段时间,他确实每天早上就干这个。 不知道为什么,弗雷德觉得他需要到学校这边来一趟,他想亲眼看看这个世界现在成了什么样,他要看看复生者的脸。 他好像在寻找什么人。 哈罗德安静地坐在屋子中间自己那张床的床脚,这间屋子原来是约翰逊太太的美术教室。他希望自己的背此时能够疼起来,这样他就有东西可以抱怨了。哈罗德发现,如果自己能结结实实用粗话抱怨几句自己的背痛,就能对某些复杂的问题进行深入思考。要是自己哪天不再抱怨了,那会怎么样?他光是想想就浑身发抖,露西尔倒可能以为他成了圣人。 雅各布的床和哈罗德的紧挨着,孩子的枕头和毯子整齐地放在床头,毯子还是露西尔给缝的,上面有错综复杂的图案和花色,针脚细密繁复,估计只有原子弹爆炸才能把它拆掉。被子的四角叠得端端正正,枕头也十分平整。 真是个干净利索的孩子,当年他是不是也这个样子呢?哈罗德拼命回想。 “查尔斯?” 哈罗德叹了口气。美术教室和隔壁卧室连接的走廊上站着一名老妇人,也是个复生者。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脸上。整个走廊的两边都是各种颜色和笔触的图案,看得出,都是当年美术课遗留下来的。图案中有跃动的黄色,也有狂野的红色,哈罗德真没想到,这些应该是多年以前留下来的痕迹,却比想象中要明亮得多。 那位老太太就站在这七彩长虹一般的前廊中,似乎也染上了一丝魔力。 “什么事?”哈罗德说。 “查尔斯,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个地方?” “很快吧。”哈罗德说。 “我们要迟到了,查尔斯。我最受不了迟到了,很不礼貌。” “没关系,他们会等我们的。” 哈罗德站起来,伸出双臂,慢慢朝这位叫斯通夫人的老妇人走去,带着她穿过教室,来到墙角她的床前。她是一位大块头的黑人妇女,八十好几了,显得老态龙钟,但是老归老,她还能自理,也会自己整理床铺。她总是干干净净,头发纹丝不乱。她没几件衣服,但每一件都一尘不染。 “你不用担心,”哈罗德说,“我们不会迟到的。” “但是我们已经迟了。” “我们的时间还很充裕。” “你肯定吗?” “我肯定,亲爱的。”哈罗德微笑着拍拍她的手说道。老太太放心了,坐在床上,哈罗德坐在她旁边,这时她已经侧身躺下,几乎睡着了。她经常这样:兴奋一阵,沮丧一阵,接着突然就会犯困。 哈罗德和斯通夫人——她的名字叫帕特里夏——坐在一起,一直到她睡着。然后,虽然六月的天气很热,他还是从雅各布的床上拿了毯子给她盖上。她嘟哝了一句什么,大意是别让人家老等着之类的,然后闭上嘴巴,呼吸也变得缓慢而平稳。 他回到自己的床上坐下,希望手上有本书就好了。或许下次露西尔来看他的时候能让她带一本,只要不是《圣经》或别的什么满纸蠢话的书就好。 嘿,哈罗德想着,搓搓下巴,这件事贝拉米也有份。尽管调查局开始把人们关押起来以后,他的权力就有所削减,但是马丁·贝拉米探员仍然是这一带消息最灵通的人。 贝拉米仍然以自己的方式在这所学校发挥着作用。他负责食物和房间分配、服装采购,保证每个人都有足够的卫生用品,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对于监视原生者和复生者的任务,他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实际上是总负责人,而其他人则主要是跑腿干活。那些士兵在学校里巡逻时总是彼此大声招呼,通过他们含糊不清的谈话,哈罗德渐渐发现,最近跑腿的活已经越来越少了。 政策渐渐变了,只要把这些死而复生的人关在这里就行,看管他们,就像保存多余的食物。偶尔,他们也会发现某位曾经的死者特别好或者特别坏,他们也会稍微放宽一点,买张飞机票将这个人送回原籍。不过大多数复生者还是从哪里发现,就被关押在哪里。 哈罗德还发现,这种办法并没有推广到所有地方,但是那一天也不远了。根据惯例,他们的手续只会越来越简单,成本也越来越低:只要给复生者排一组编号,建一个档案,在计算机上敲几个键,问几个问题,再敲几个键,然后就把他们扔在了一边。如果有人愿意再多做几步——这种情况也越来越少了——或许他们还愿意上网搜一下某个人的名字。但最多也仅此而已。对于越来越多的复生者,他们只是在计算机键盘上敲几下,约等于什么也没干。 等到老太太睡着,哈罗德便离开了房间,穿过这所拥挤的旧学校。从他们第一天抓捕复生者开始,所有的东西就都不够用了,而且,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物资越来越匮乏。原来过道上还有足够的空间让人随意走动,现在则到处都被床占满了。人们也不敢离自己的床太远,生怕冷不丁又有个新来的,把自己的床位抢走。虽然情况还没发展到人多床少的地步,但是等级制度已经在这里成形。 最早来的人把床安排在学校的主要教学楼中,那里的设施状态良好,干什么都不用走太远,舒适又方便。而那些新来的,除了老弱病残还能在主楼占有一席之地,其他人只能住在外面的停车场上,以及学校周围的一些小街区,那些地方被叫作帐篷村。 帐篷村里挤满了绿色和褐色的帐篷,都十分老旧。哈罗德看着它们,不经意间,会猛地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时代。那真是遥远的年代,甚至当它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时,还是黑白影像。 回忆中唯一还算让人怀念的是,那时的天气没现在这么可怕。热归热,但多数时候比较干燥,不像现在,总是这么潮闷。 哈罗德穿过帐篷村,向营地另外一边走去。那边靠近南侧的护栏,雅各布的朋友,一个叫麦克斯的小男孩就住在那里。卫兵们在护栏旁边的小路上慢慢地走着,腰里别着步枪。 “没脑子的狗腿子。”哈罗德跟平常一样,狠狠地低声骂了一句。 哈罗德抬头看看太阳,当然还挂在空中,但是好像突然变得更热了。一道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正中流下来,挂在鼻子尖,然后滴落下去。 气温似乎一下子又升高了至少十度,就好像太阳刚刚落下来,停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然后在他耳边说悄悄话一样。 哈罗德抹了把脸,又把手上的汗水蹭在裤腿上。 “雅各布?”他大声喊道。一股寒意从他的尾椎骨开始,顺着两条腿向下延伸,最后汇集在膝盖处。“雅各布,你在哪里?” 然后,突然之间,地面抬升,迎面向他扑来。 杰夫·艾奇森 如果墙上的挂钟可信的话,那么杰夫和上校在一起的时间应该差不多到头了。过去的五十五分钟里,上校一直在问几个问题,答案两人其实都心知肚明。他真希望自己现在能看看书,比如关于网络黑客的小说,或者都市传奇。他更偏好那些想象力超凡的作家,他觉得,想象这玩意儿不仅重要,而且很难得。 “你觉得我们死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上校问他。 这倒是个新问题,尽管还是没什么想象力。杰夫想了一下,觉得如果跟上校扯宗教方面的话题,似乎不会有什么结果。他越来越喜欢上校了,因为上校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 “不是上天堂就是下地狱吧,我猜。”杰夫说,“我觉得,这得看你活着的时候享了多少乐。”他小小地开了个玩笑。 “你肯定?” “不肯定,”杰夫说,“长久以来,我一直是个无神论者,所以我从来不确定什么。” “现在呢?”上校在椅子上坐直身体,两手放在桌子下面看不见的地方,好像在伸手够什么东西。 “还是不太确信什么,”杰夫说,“我个人经历决定的。” 然后,威利斯上校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伸手递给这个年轻人。 “谢谢。”杰夫说着,点上一根。 “不一定非得弄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上校说,“在这次事件中,我们都有自己的任务:我有我的,你有你的。” 杰夫点点头。他往后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吐出一口白色的烟雾。屁股下面的椅子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周围墙壁的颜色看上去也太单调。他还想到,他的兄弟或许就在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而上校和他的同伴不会让自己去寻找。但是现在,他对所有这一切都不在意了。 “我不是个残忍的人,”上校说道,就好像他知道杰夫此时的想法一样,“只是我的任务并不招人喜欢。”他站起身来,“现在我得走了,今天晚上还有一卡车像你这样的人要来呢。” 第九章 哈罗德醒来的时候,感到太阳比任何时候都更明亮刺眼。一切都遥远而不确定,就像服药剂量过大而产生的崩塌感。他身边围了一圈人,看起来都比平时高了一截,手脚都长得夸张。哈罗德闭上眼睛,深呼吸。当他再次睁开眼睛,仰头便看见马丁·贝拉米高高地站在他身边,一身黑衣,政府官员的样子。这么热的天,他还穿着那件该死的西装,哈罗德忍不住想道。 哈罗德坐起身来,觉得头很疼。幸运的是,他倒在了一片草地上,而不是人行道。他感觉肺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又沉又湿,便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了一声,接着又是一声,肺里似乎空了,只剩下干咳。哈罗德蜷起身,整个人不住地颤抖。他眼前冒出无数颗小星星,一会儿飞走,一会儿又冒出来。 等终于咳完,哈罗德摊平了身体躺在草地上,头下垫着一条毯子。阳光照着他的眼睛,他浑身是汗。 “怎么回事?”哈罗德问道,他觉得自己嗓子里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湿乎乎的。 “您昏过去了,”马丁·贝拉米说,“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热。” 贝拉米探员笑着说:“今天确实很热。” 哈罗德想坐起来,却感觉四周天旋地转。他闭上眼睛,再次躺到草地上。热烘烘的草地气息让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一个孩子在炎热的六月下午躺在草地上,而那绝不是昏厥导致的。 “雅各布在哪里?”哈罗德问道,仍然闭着眼睛。 “我在这儿呢。”雅各布说着,从刚才围观的人群中冒出来。他和那个叫麦克斯的朋友一声不响地跑向哈罗德,然后跪在父亲身边,抓着老人的手。 “我没吓着你吧,孩子,吓着了吗?” “没有,先生。” 哈罗德叹了口气。“那就好。” 雅各布的朋友麦克斯看上去是个非常温柔细心的小男孩。他跪在哈罗德头部的位置,弯下腰,脱下自己的衬衣,擦掉哈罗德额头的汗水。 “您好些了吗,哈罗德先生?”麦克斯问他。 麦克斯是来自英国的复生者,有浓重的英国口音,待人彬彬有礼。他们在布莱顿镇找到了他,距离几个星期前发现日本人的地方不是很远。布莱顿镇似乎成为了一个枢纽地,总是能发现曾经逝去的异国人。 “是的,麦克斯。” “哈罗德先生您看起来真的病了,如果病了就得去医院。” 虽然麦克斯有着复生者那平静坚定的神情,还有优雅的英国口音,但这个小男孩说起话来像开机关枪一样。 “我叔叔很久很久以前也病了,”麦克斯接下去说道,“他只好去医院,结果不但病得更重还跟您刚才一样一直咳,只不过比您咳得还厉害,后来他就死了。” 哈罗德一直点头,表示明白了小男孩的故事,尽管除了第一句“我叔叔病了”之外,根本没有听清他后面说了什么。 “很好,麦克斯,”哈罗德说,眼睛还是闭着,“很好。” 哈罗德闭着眼睛在草地上躺了很久,阳光的热度包裹着他的身体。有交谈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甚至盖过了士兵们绕着营地外围的护栏齐步走的脚步声。他刚才光顾着咳嗽,还没意识到自己距离防护栏有多近,但是现在他明白了。 他的头脑中开始展开一连串的想象。 他想象着护栏外边的土地,甚至看到了学校停车场的人行道。他的思绪飘上了镇上的主干道,经过加油站和沿街那些很久以前就在此营业的老店。他看到了朋友和熟悉的面容,都跟以前一样在忙着各自的生意。他们有时候还冲自己微笑、招手,可能还有一两个大声跟自己打招呼。 然后,哈罗德又想象起自己正开着一九六六年买的那辆老皮卡。他好几年没想起那辆车了,但是现在却非常清晰地记起来。宽大柔软的座位,还有马力超大的发动机。哈罗德很想知道,如今的人们还会不会欣赏豪华款动力转向系统,或许这种技术现在已经十分普遍、毫不稀奇了,就像家家都有的计算机一样。 就在这小小的想象中,哈罗德已经走遍了全镇,而且慢慢发现,所有的街道上连一名复生者都没见到。他借着想象又到了镇子边缘,沿着高速公路向家的方向赶去,驾驶着卡车隆隆开过。 到了家,他把车开上车道,然后看到了露西尔。她年轻、漂亮,正坐在前廊,沐浴在阳光之中。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看上去高雅端庄,哈罗德这辈子从来没有见到别的女人身上有这种气质。她的大波浪长发披在肩上,在温暖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她是个优雅高贵的女人,令他望而生畏,正因为如此他才那么爱她。前廊前方的橡树底下,雅各布正绕着圈子跑,嘴里喊着英雄坏蛋之类的话。 他们的生活本来应该是这样的。然后孩子跑到了树后面,但是再也没有从另外一边跑出来,就在一瞬间,他消失不见了。 贝拉米探员跪在哈罗德身体一侧,身后站着两名医生,关切地看着他,在哈罗德满是汗水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您以前出现过这种状况吗?”其中一名医生问道。 “没有。”哈罗德说。 “您肯定吗?我能否看看您的病历记录?” “你想干吗就干吗吧。”哈罗德说。他又恢复了力气,怒气也在心里聚集。“做个公务员就能享受这样的好处,对吗?可以随便把别人的信息建在该死的档案里。” “我想我们是有这个权力,”贝拉米说,“但是我们会采取更简单的办法。”他朝两位医生点点头,“给他检查一下吧,他不愿意配合我,或许对你们还可以。” “省省吧。”哈罗德咕哝了一句。他正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这个时候不愿意跟任何人说话。不过他也没办法,每次想坐起来的时候,雅各布就会轻轻地按着他的肩膀,小脸上满是担心的神色。 贝拉米站起来,把膝盖上的草叶掸掉。“我会亲自去找他的病历,当然还得把今天的情况在上面做个记录。”他挥挥手,向远处打了个手势。 两名士兵马上来到他面前。 “我没事,就是年纪大了,又累。”哈罗德大声说着,又哼了一声,终于坐起身来。 “慢慢来,慢慢来。”医生说。他扶着哈罗德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先生,您应该躺下,我们好给您检查一下,看您是否一切正常。” “放轻松。”雅各布说。 “是啊,哈罗德先生,您应该躺下,”麦克斯也插嘴道,“您很像我叔叔,刚才我还给您讲过呢。有一天他病了可就是不让医生给他做检查,只要他们一来他就大喊大叫,结果他就死了。” “好,好,好。”哈罗德说。男孩说话的速度真够快的,搞得他彻底没了脾气。他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疲倦袭来,于是决定不再争辩,躺回草地上,任凭医生给他检查。 如果他们做了什么过火的事,他想,就去告他们。毕竟这里可是美国。 麦克斯又开始叽叽呱呱地讲他叔叔怎么死的故事了。听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哈罗德逐渐昏睡过去。 “我们要迟到了。”那位颤巍巍的黑人老太太说。 哈罗德在他的床上坐起来,一时搞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现在在自己的房间里,觉得凉快了点,因为已经没有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了。因此,他猜测现在是傍晚时分。他的前臂绑着绷带,里面有个地方微微发痒,哈罗德想,那里肯定被扎过一针。 “混蛋医生。” “这个词不礼貌。”雅各布说,他和麦克斯正坐在地板上玩游戏。两人一跃而起,跑到床边。“我刚才什么也没说。”哈罗德争辩道,然而雅各布说:“但是妈妈不让你说‘混蛋’这个词。” “这个词是不礼貌,”哈罗德说,“我们别告诉妈妈好不好?” “好。”雅各布说着,笑了,“你想听个笑话吗?” “好啊,”麦克斯插嘴说,“这个笑话可棒了,哈罗德先生。我好久没听过这么滑稽的笑话了。我叔叔——” 哈罗德举起一只手不让这孩子说下去。“什么笑话,儿子?” “毛毛虫最怕什么?” “我不知道。”哈罗德说,其实他记得很清楚,这个笑话是他教给雅各布的,讲过不久他就死了。 “怕毛毛熊呀!”大家都笑了。 “我们不能整天待在这里。”帕特里夏坐在她的床上说道,“我们已经迟到了,而且迟了不少时间,让人家等着是很不礼貌的。他们可能会担心我们!”她伸出一只黝黑的手,搭在哈罗德膝盖上。“拜托了,”她说,“我最不喜欢对人粗鲁了。我妈妈教过我要有礼貌。我们现在能走了吗?我都已经换好衣服了。” “马上。”哈罗德说,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 “她还好吧?”麦克斯说。 这孩子一张嘴就是一大段话,所以哈罗德等着听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但是这次他没说下去。帕特里夏烦躁不安地扯弄着自己的衣服,看着他们,因为他们都还没做好出发的准备,这让她很不高兴。 “她只是有点糊涂了。”哈罗德最后说道。 “我没糊涂!”帕特里夏说着,一下子把手抽回来。 “是没有。”哈罗德对她说,然后抓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你不糊涂。而且我们不会迟到的,刚才他们打电话来说,时间改了,他们把活动推迟了。” “他们取消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就是把时间往后推一推。” “他们肯定是取消了,对不对?因为我们迟到,他们生我们的气了,真糟糕。”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哈罗德说。他回到自己的床上,谢天谢地,他的身体似乎恢复了,看来那两个混蛋医生还不算太差劲。他伸出胳膊搂着她宽大的后背,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他们只是改了个时间而已。我想是因为食物出了点问题。承包伙食的人在厨房里晕过去了,结果食物都坏了,所以他们希望再多点时间准备,就是这样。” “你确定?” “我很肯定,”哈罗德说,“其实我们现在的时间很充裕,我看你不如先睡一小觉。你累吗?” “不累,”她抿了抿嘴唇,然后说,“不,”她开始哭起来,“我真是太累了,太累了。” “我知道那种感觉。” “嗯,”她说,“哦,查尔斯。我到底出什么问题了?” “没事,”哈罗德边说,边帮她理了理头发,“你只是太累了,仅此而已。” 她看着他,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恐惧,就好像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过来,这个人完全是装出来的,一切和她脑子里所想的完全不同。这一刻转瞬即逝,她又变回那个疲惫糊涂的老妇人;而他又是她认识的那个查尔斯了。她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抽泣起来,她觉得现在应该这么做。 没多久,老太太就睡着了。哈罗德扶她在床上躺平,又将她脸上几根碎头发拂到耳后,然后低头看着她,好像她满脸都写着谜语一样。 “太糟糕了。”哈罗德说。 “什么事?”雅各布问,还是一贯平稳沉静的语气。 哈罗德坐在自己那张床的床尾,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的食指和中指相互磨蹭着,好像中间夹着一根小圆棍,就是那种虽然富含尼古丁和其他致癌物,但却令人感觉美妙的东西。他把空空如也的手指放在唇边,吸了口气,然后屏住呼吸,然后呼出去。肺里的空气排空了,他稍稍有些咳嗽。 “您不应该这样。”麦克斯说。雅各布也点点头表示同意。 “这样可以帮助我思考。”哈罗德说。 “那您在想什么呢?”麦克斯问道。 “我的妻子。” “妈妈好好的呢。”雅各布说。 “她当然好好的。”哈罗德说。 “雅各布说得对,”麦克斯说,“妈妈们都会好好的,因为地球离了她们就不转了,我爸爸死前就是这么说的。他说这世界之所以能像现在这样,都是因为有妈妈;如果没有了妈妈,大家都会吃不上饭,还会变坏,相互打来打去,总之再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了。” “听起来很有道理。”哈罗德说。 “爸爸以前总说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给他全世界都不换。我觉得所有爸爸都会这么说,因为这听起来是好话。但是我打赌雅各布也是这么想她妈妈的——就是您的妻子——因为您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大家都是这样……” 这孩子突然住嘴不说了,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们。哈罗德倒是乐得清静,但是这突如其来的安静让他有些紧张。麦克斯似乎走神了,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冒出来,把他刚才脑海中的一切全部夺走了。 接着,这个复生男孩的眼球翻白,好像脑中的某个开关突然坏了。他倒了下去,像睡着了一样躺在地上。但是他的上唇有一道隐约可见的血痕,证明的确出了问题。 塔蒂阿娜·卢瑟萨 他们都是白人,所以她知道他们不会杀掉自己。而且,他们还是美国人,所以她知道他们会对自己很友善。他们不让她离开,这点她并不在乎,她只希望自己能给他们提供更多帮助。 他们把她带到这里之前——虽然她也说不清这是哪里——她还在另一个地方待过。那个地方没有这里大,看守她的人也不一样,但是他们没有多大区别,因为他们都自称是为一个叫“调查局”的地方工作。 他们给她送来吃的,还有一张床可以睡觉。她身上蓝白相间的衬衣还是另外那个地方的一位夫人给她的。这个叫塔蒂阿娜的女孩记得那位夫人的名字叫凯拉,会说英语和法语,人也非常和善,但是她知道自己对他们的帮助不大,这让她心里很过意不去。 每天早上十点钟,一个男人会来把她带到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然后和她交谈——他说话很慢,很平稳,好像他不敢肯定她懂英语一样。实际上,她在学校的成绩很好,英语对她来说清晰简单。他的口音很怪,而她能感觉到,对于他来说,自己的口音可能也一样古怪。所以,回答他的问题时,她也用缓慢而平稳的声调,他似乎对此很满意。 她觉得取悦他很重要,如果不能让他(或者他们)高兴,自己很可能会被遣送回家。 好多天了,他每天都会来找她,然后带她来到这个房间,问她问题,她也总是尽最大努力好好回答他。她一开始有些怕他,他身材魁梧,眼神坚定而冰冷,就像冬天的土地,但是他对她总是很有礼貌。尽管如此,她知道,她没能帮上多少忙。 实际上,她开始认为他长得挺帅的。虽然他的眼中没有多少情感,但却有着沁人心脾的蓝色,他头发的颜色就像落日下长满高高干草的田地,而且他看起来非常强壮。她知道,长得帅气的人应该都很有力量。 今天他来找她的时候,态度似乎比平常更冷淡。他有时会带来几颗糖,两人在去那个没有窗户的房间路上边走边吃。今天他没有带糖,尽管以前也不是每天都带,但是她总是感觉不太一样。 去那个房间的路上,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而她则在旁边快步跟着,这也让她感觉今天很不寻常。可能今天的谈话内容更严肃吧。 进屋以后,他跟往常一样关上门。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悬挂在房间上方墙角的摄像机,以前他没有这么干过。然后他开始提问了,说话像往常一样缓慢平稳。 “你在密歇根州被人找到之前,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士兵,”她说,“还有我的家乡:塞拉利昂。” “那些士兵在做什么?” “杀人。” “他们杀了你吗?” “没有。” “你肯定吗?” “不肯定。” 这些问题他已经连着问了好几天,她已经连答案都记住了,而他对这些问题也滚瓜烂熟。一开始,他每天都问一样的问题。后来,他开始让她讲述自己的经历,她很喜欢这样。她给他讲了自己的妈妈:每天晚上妈妈都会给她讲上帝和怪物的故事。“人类、奇迹和魔力共同组成了这个世界。”妈妈总是这样说。 他花了一个小时问了些两人都已熟悉的问题。最后,他提出了一个新的疑问。 “你觉得我们死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他问道。 她想了一下,突然觉得非常不安,还有些害怕。但他是个白人,还是个美国人,所以她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 “我不知道。”她说。 “你肯定吗?”他问。 “是的。”她说。 然后她努力回忆以前妈妈是怎么跟她谈论死亡的。“死亡是重聚的开始,只是你自己还不知道你需要这种重聚。”妈妈曾经说过。她正准备把这句话告诉威利斯上校,他却突然拔出枪来,射中了她。 然后他坐下注视着她,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也不确定自己在期待什么,接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一个人在房间里,身边只有一具没有生命的躯体正在流血,而就在刚才,这具尸体还是一个年轻姑娘,她喜欢自己,认为自己是个高尚的人。 上校觉得房间里正散发出一股腐臭味,于是他站起身离开了。塔蒂阿娜的声音一路上在耳边回荡,他假装听不到。他们曾经所有的谈话都在他的记忆中反复重现,盖过同样在他耳边回响的枪击声,清晰可辨。 第十章 “可怜的孩子,太可怜了。”露西尔说完,紧紧地把雅各布抱在怀里,“可怜的孩子,太可怜了。”对于麦克斯的死,她只能挤出这句话,但是她还在不断地重复,充满哀伤。 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搞不明白,为什么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呢?一个孩子——不管是谁家的孩子——前一秒还活泼健康,后一秒就上天堂了,这怎么可能呢?“可怜的孩子,太可怜了。”她又说了一遍。 一大早,调查局在阿卡迪亚学校设立的探视室挤满了人。几个卫兵四处巡视,偶尔相互稍稍点个头,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这个和自己的复生儿子一起被逮捕,并且坚持和儿子在一起的老人在做些什么,卫兵们似乎并不在意,他们也不关心来探访他们的这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 对于昨天才刚刚死去的那个复生的小男孩,他们似乎也不怎么放在心上,这让露西尔非常痛心。一条生命消逝了,他们应该举行哀悼仪式,应该表达出痛心,虽然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希望他们怎么做。在胳膊上佩戴黑纱之类的?似乎应该这样,但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就觉得很傻。人总是要死的,就算孩子也一样,世界本就是如此。 探视室由波纹钢板和铁管搭建而成,室内四处散放着桌子和长椅,出入口悬着的巨大电扇嗡嗡作响,努力让潮湿的空气稍微流通一些。 雅各布安静地坐在妈妈的大腿上,像所有的孩子一样,妈妈的眼泪令他感到惴惴不安。哈罗德也坐在她身边的长椅上,用胳膊拥着她。“行啦,我的老太婆。”他说。他的声音轻柔、冷静,有风度,他都忘了自己还有这样说话的时候,因为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都那么……怎么说呢,别扭?他真不愿意用这个词,不过……“这其实也……也不算意外,”他说,“医生说死因是动脉瘤破裂。” “孩子才不会长动脉瘤。”露西尔回答说。 “有的时候,他们也会长。也许他第一次也是因为这个,也许这是注定的。” “他们说孩子是因病去世的,我不相信,不过他们一口咬定是这样。” “除了愚蠢,还有什么算是病?”哈罗德说。 露西尔轻轻擦擦眼睛,然后整了整连衣裙的领子。 雅各布挣脱了妈妈的怀抱。他身上穿的是妈妈新买的衣服,特别干净柔软,这是新衣服独有的感觉。 “我给你讲个笑话吧,妈妈?” 她点点头。“但是不能说脏话,好吗?” “没问题,”哈罗德说,“我只教给他那些基督徒的笑话……” “我真拿你们两个没办法!” “不要担心麦克斯。”哈罗德说着,环视整个房间,“麦克斯去了,怎么说呢,去了他的亲人们很久以前去的地方。那里只是一片阴影——” “别说了,”露西尔轻声说,“麦克斯是个好孩子,你也知道。” “没错,”哈罗德也表示同意,“麦克斯是个好孩子。” “他有什么不一样吗?”雅各布问,小脸因为困惑而绷得紧紧的。 “你指什么?”哈罗德问他。这一次,雅各布已经十分接近全世界人最希望复生者谈论的话题了——他们自己。 “他跟以前不一样了吗?”雅各布问。 “我不知道,宝贝儿。”露西尔说完,抓着儿子的手。电视剧里的人都是这么做的,她忍不住这样想道。最近她电视看得太多了。“我不是很了解麦克斯,”她说,“你和爸爸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比我长。” “我们也不怎么了解他。”哈罗德说,声音透露出一丁点不高兴。 雅各布转过身,仰头看着父亲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可是您觉得他有什么不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哈罗德任由这个问题像皮球一样在他和雅各布之间踢来踢去。他其实想听雅各布说点什么,想听这个孩子亲口承认,麦克斯已经死过一次了;想听到他说,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一些非同寻常的事,这不仅奇怪而且很可怕,最主要的是,它们不符合自然规律。哈罗德想听到雅各布亲口承认,他不是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五日离世的那个小男孩。 哈罗德需要听到这些话。 “我不知道。”雅各布说。 “你当然不会知道了,”露西尔打断了他们,“因为我肯定,他根本没什么不同,就像我知道你也没什么不同。大家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他们共同造就了一个巨大而美丽的奇迹,就是这样。这是上帝的恩赐,而不是有些人说的上帝的愤怒。”露西尔把雅各布拉近一些,亲了亲他的眉毛。“你是我最爱的乖乖。”她说,花白的头发披散到脸上,“感谢上帝,主会照顾你,再次带你回家。或者让我带你回家的。” 她满心沮丧地驱车回家,世界似乎变得含糊不清,仿佛被泪水蒙住了眼睛。其实,她确实在流泪,尽管她并没有意识到。她把车开进庭院,卡车轰隆隆的声音慢慢停息,只见高大的木屋矗立在土地上,空荡荡的,正等着将她吞入口中。她抹抹眼睛,暗骂自己竟然哭了。 她穿过庭院,两手拿着几个空塑料饭盒,她一直用它们装食物,带给雅各布、哈罗德和贝拉米探员。她把精力集中在食物上,不停地想着怎么让那三个人吃好。她觉得食物真是神奇,既能够柔软人们的心,又能强壮他们的身体。 她琢磨着,要是大家能多花点时间做饭,再多吃一点,这个世界或许就不会那么暴戾了。 露西尔·阿比盖尔·丹尼尔斯·哈格雷夫一贯讨厌一个人待着。从小开始,她最喜欢的事就是一大家子聚在一起。露西尔生长在一个十口人的大家庭,她是最小的孩子。当年,他们住在北卡罗来纳一个叫鲁伯顿的小镇郊区,一家人挤在比灰棚屋大不了多少的屋子里。她父亲在木材公司工作,母亲给当地一家富裕户做女佣,有机会的话,也接一些缝缝补补的活计。 她的父母从来没有对彼此发出过一句怨言,露西尔自己与哈罗德的婚姻经验也证明,夫妻之间和气说话是维持长久关系的法宝。如果一个丈夫诋毁自己的妻子,或者妻子四处说丈夫的闲话,那么两人之间有再多的亲吻、鲜花和礼物都没用。 露西尔像很多人一样,即使成年以后也一直怀念着自己的童年生活,希望摆脱时间的力量,回到过去。雅各布的出生给她带来了新的难题,让她面临着做母亲的新考验,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而自哀自怜,甚至当那天医生来宣布这个消息时,她也没有哭泣。她只是点点头,因为她已经知道了,说不清原因,只是知道了。她说,拥有雅各布就足够了。 八年里,她一直是个独生子的母亲,接下来的五十年,她是一个妻子,一个浸礼会教徒,还是个咬文嚼字的人,但不再是个母亲。她这两段人生之间的间隔实在太长了。 但是现在,雅各布打败了时间,他生活在另一个不同步的时间里,一个更完美的时间中。他保持了多年前的样子,所有的复生者都是这样,她刚刚意识到这一点。今晚剩下的时间,她没有哭,心情也轻松了一些。当睡意袭来的时候,她很快就睡着了。 那天晚上,她梦到了很多孩子,第二天一早,她又迫不及待去做饭。 露西尔在水龙头下面洗了洗手,炉子上正煎着培根和鸡蛋,后面的一个炉眼上炖着一锅燕麦粥。她透过窗户看了看后院,总有种被监视的感觉,这让她心神不宁。当然了,外面并没有人。她把注意力集中到炉子上,以及手头那一堆丰盛过头的食物中。 哈罗德不在家,给她造成的最大烦恼是不知道怎么做一人份的饭。倒不是说她不想他,她想得要命,但是最近一段时间,她总是要把食物扔掉,这太丢人了。就算把一部分食物包好送到学校去,冰箱里剩下的东西还是多得要溢出来,而她又从不愿吃剩菜。她的味觉非常敏锐,在冰箱里存了太久的食物,不管是什么,尝起来都有股铜锈味。 她每天都要送些食物去学校,或者说,那个关着坏脾气老头和复生者的监狱营。就算他们都是犯人,雅各布和哈罗德·哈格雷夫也得是喂得饱饱的犯人。但是早餐她却送不了,因为过去二十多年来,一直都是哈罗德负责开车,所以现在露西尔一坐在方向盘后面就腿软。她实在没有这个自信,能每天来来回回开车送三次热饭菜。所以她只好独自坐在冷清的屋子里,一个人吃着早餐,和自己的声音对话。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她在空荡的房子里问道。她的声音扫过硬木地板,越过前门和哈罗德放香烟的小桌子,然后落在厨房里,那里的冰箱塞得满满的,饭桌边已经好久没人坐了。她的声音又从其他的房间反弹回来,飘到楼上,进入同样空荡荡的卧室里。 她清了清嗓子,好像要提醒什么人注意一样,但是只有静寂的空气答应她。 看电视可能有用,她想,至少开着电视能让她装装样子。电视里有笑声、交谈声和零碎的语句,她可以想象那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那里正举办隆重的家庭派对,就像好多年前那样。那时,雅各布还没有沉入水底,她和哈罗德的生活还没有陷入一片冰冷。 露西尔心里有个声音,叫她转到新闻频道,听听有没有关于那个失踪的法国艺术家的消息,好像叫让·什么来着。记者们不停地谈论着他如何死而复生,重新拿起雕刻刀,还大赚了一笔。他第一次活着的时候,一定做梦也想不到能挣这么多钱。后来,他和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一起消失了,据说就是那个女人“重新发掘”了他。 露西尔从来没想到,人们会因为一位艺术家的失踪而发生骚乱,但是骚乱的确发生了,法国政府用了好几周时间才控制住局势。 然而,著名的法国艺术家仍然毫无踪影。有人说他无法承受巨大的声名,有人说成功的艺术家就已经不再是艺术家了,所以让只好逃跑,为的是重新过回挨饿受冻的日子,这样才能找回自己的艺术灵感。 想到这里,露西尔不禁失笑,只有纯粹的傻瓜才会想回去挨饿。 “也许他只是想一个人待会儿。”她语气沉重地说。 露西尔又琢磨了一会儿,感到房间里的寂静再次像一只沉重的靴子压迫着她。于是她走到客厅,打开新闻,让房间里有点人气。 “整体情况似乎越来越糟了。”播报员说。这是一个西班牙人,五官黝黑,穿一件浅色西装。露西尔以为他在说金融、全球经济或者石油价格之类的情况,这些都在逐年恶化,但不是,他正在评论复生者的状况。 “这是怎么回事?”露西尔轻声说,她站在电视前,两只手在身前交握着。 “如果您刚开始收看我们的节目,”电视上的人说,“现在播放的是关于‘国际复生者调查局的职责及权限’的讨论。这是一个新兴的、不断发展壮大中的机构。前几次报道中,调查局已经担保获得北约成员国的财政支持,以及其他几个非北约国家的资助。但是这些资助的具体性质,或者说准确的数目,仍然还是个未知数。” 播报员的肩膀上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标识,一个简单的金框,中间有一行字:国际复生者调查局。然后这个标志消失了,电视屏幕上的画面再次变成满载士兵的卡车,还有武装人员从机场停机坪的一侧跑步进入一架架灰色的飞机。那些飞机非常大,似乎能毫不费力地把整座教堂都装进去,连尖顶都不露出来。 “天啊。”露西尔说,她关掉电视,摇了摇头,“我的老天,我的老天,这不可能是真的。” 她还在想,这个世界到底对阿卡迪亚发生的事知道多少,是否知道学校已经被征用,是否知道调查局已经成了一个权力庞大的可怕组织。 她在脑子里将阿卡迪亚最近的情况拼接成一幅完整的画面,意识到复生者已经无所不在。他们已经达到了几百人,好像是被磁石吸引到了这个地方、这个镇上。尽管总统已经下令复生者必须待在家里不许出门,但还是有太多人因为家乡在地球的另一边而无法回去。有时,露西尔会看到士兵逮捕这些人,这简直是历史上最邪恶的安抚人心的手段。 还有的时候,露西尔会看到这些人东躲西藏。他们很明白自己的处境,总是离那些士兵远远的,也尽量不在镇中心出现,因为关押复生者的学校就矗立在隔离栏后面。但是,沿着马路再走几步,就在主干道上,能看到他们躲在一些已经没有人居住的老旧建筑物后面向外张望。露西尔经过的时候,总会向他们挥挥手,她的涵养礼貌驱使她这么做,而他们也会挥手回应她,好像他们都认识她,与她的心灵相系。她就像是一块磁石,命中注定要吸引他们来到这里,给予他们帮助。 但她只是一个老太太,一个人住在本应该有着三口之家的房子里。就算要结束这一切,也应该由别人来做。这是一贯的规律。像这样的大事往往得由大人物来完成,就像电影中的那些主角们,年轻、强壮、口若悬河。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居民怎么比得了呢? 不,她说服自己,帮助复生者并不是她该做的,甚至帮助雅各布和哈罗德都不是她的使命,应该交给其他人。或许是彼得斯牧师,不过贝拉米探员更有可能。 但是贝拉米没有为人父母,也不必在空旷的家里饱受煎熬,露西尔觉得他对复生者也没有那种吸引力。那个人是她,一直都是她。 “一定得做点什么。”她对着空空的屋子说。 屋子里安静下来,电视新闻的余音也逐渐消失,露西尔又回到现实生活中,好像除了她的心情之外,一切都不曾发生变化。她在厨房洗碗池的龙头下洗了洗手,擦干,又往煎锅里多打了几个鸡蛋,开始轻轻地翻动。她先前煎了过量的培根,现在已经用抹刀盛了起来,放在厨用纸巾上,用抹刀轻轻拍两下,这样可以把多余的油脂析出来——她的医生老是说不能吃得太油腻。然后她拿了一片放进嘴里,一边咯吱咯吱地嚼着,一边站在那里继续煎蛋,还不时搅一搅锅里的燕麦粥。 她想到哈罗德和雅各布,他们离家这么远,在学校里关着,还有士兵、隔离栏和带尖刺的铁丝网,最坏的是,还有政府的官僚。那些士兵跟踪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从河边带走他们,而他们已经在那条河边住了很久,那条河几乎就属于他们。一想到这些,她就很生气。 她坐在餐桌边,一边吃,一边想着这一切,没听见前廊传来的脚步声。 热乎软滑的燕麦粥送入口中,滑入她的胃里,留下了一丝奶油味。然后是培根的咸味和煎蛋的甜嫩。 “我简直要给你们建一座教堂。”露西尔大声对着盘子里的食物说。 然后她笑起来,心中有几分罪恶感,甚至觉得自己有些亵渎神灵。但上帝也是有幽默感的,露西尔知道,尽管她绝对不会让哈罗德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上帝明白,她只是一个孤独的老太太,住在宽敞却孤独的房子里。 早饭吃到一半时,露西尔才发现外边站着个女孩,她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个女孩身材瘦削,一头金发,站在厨房的纱门外面,满身是泥,披头散发。 “我的天哪,是个孩子!”露西尔大叫一声,用手捂住了嘴巴。 露西尔记得,那是威尔逊家的一个孩子——汉娜,她应该记得没错。自从好几个星期前,全镇在教堂开了大会之后,露西尔就再没有见过这一家人。 “很抱歉。”女孩说。 露西尔擦了擦嘴。“不,”她说,“没关系。我刚才只是没发现那里有人。”她走到门口,“你从哪里来的?” “我的名字叫汉娜,汉娜·威尔逊。” “我知道你是谁,亲爱的。吉姆·威尔逊的女儿。我们是一家人。” “夫人。” “从根上算起,你父亲和我是表兄妹。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姨妈……不过我记不大清楚她的名字了。” “是的,夫人。”汉娜小心翼翼地说。 露西尔打开门,招手让女孩进来。“你看样子饿坏了,孩子。你多久没吃饭了?” 女孩平静地站在门口,身上散发出泥土和屋外空气的味道,就好像她今天早上刚从天上掉下来,又从土里爬了出来。露西尔朝她笑笑,但女孩还是犹豫不决。 “我不会伤害你的,孩子,”露西尔说,“可是,如果你不进来吃点东西的话,我可就要找根鞭子抽你,直到你坐下来饱餐一顿为止。” 复生的女孩看见露西尔的微笑,便用几分随意,还带着些淡漠的语气说:“好的,夫人。” 女孩走进房间,纱门在她身后发出轻轻的“嘎吱”一声,仿佛在为露西尔的孤单得到了暂缓而欢呼。 女孩把露西尔给的食物吃了个精光。考虑到露西尔做菜的量,她吃得着实不少。眼看着她快要把露西尔做的早饭全吃完了,露西尔开始在冰箱里翻找起来。“都是剩饭了,我不太喜欢,总不能给你吃这些。” “好了,露西尔夫人,”女孩说,“我吃饱了,谢谢您。” 露西尔伸手到冰箱最里边摸索着。“不,”她说,“你还没吃饱呢,我都不知道你的肚子是不是个无底洞,不过我想看看你到底能吃多少。我打算让你把杂货店都吃空!”她大笑着说,声音在房间里回响,“不过我的饭也不是白做的,”露西尔说着,把在冰箱最里面找到的香肠包装拆开,“可不是谁都能免费吃。就算是耶稣想吃我做的饭,也得拿东西来换。所以呢,你得在这里帮我做点事才行。”露西尔一只手扶着后背——老妇人的蹒跚老态突然间显露无遗——然后大大地呻吟了一声,“我可不年轻了。” “妈妈说我不应该乞求别人。”女孩说。 “你妈妈说得对。但是你没有乞求,是我请你帮忙的,仅此而已。我给你吃饭算是回报,这很公平,对吗?” 汉娜点点头。饭桌前的椅子对她来说太大了,她坐在里面,两只脚还够不着地,前后晃荡着。 “说到你妈妈,”露西尔说,还在动作夸张地拆那根香肠,“她会担心你的,你爸爸也是。他们知道你在哪里吗?” “我想是吧。”女孩说。 “这是什么意思?” 女孩耸耸肩,但是露西尔背对着她,手里忙着拆香肠的包装,没看见她的动作。过了一会儿,女孩意识到这一点,便说:“我不知道。” “得了,孩子。”露西尔在铁煎锅里擦上一层油,准备煎香肠,“别这样。我了解你,也了解你们一家人。你的母亲跟你父亲一样……复生了,你弟弟也是。他们在哪里?上次我听说自从士兵开始抓人,你们就都不见了。”露西尔把香肠放进煎锅,开了小火。 “我不能说。”女孩说。 “啊,我的天!”露西尔说,“这话听起来很严肃,秘密通常都是很严肃的。” “是的,夫人。” “我可不太喜欢秘密,因为一不小心就会惹各种麻烦上身。小姑娘,我结婚这么多年了,还从来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丈夫呢。”露西尔说。然后她走到女孩身边,悄悄在她耳边说:“但是你知道实际上怎么样吗?” “怎么样?”汉娜也悄声问。 “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别告诉别人,这是个秘密。” 汉娜笑起来,开朗灿烂的笑容,跟雅各布的笑容很像。 “我跟你说过我儿子雅各布的事吗?他跟你,跟你们全家人一样。” “他在哪里?”女孩问。 露西尔叹了口气。“他在学校里,士兵把他抓去的。” 汉娜的脸色一下子刷白。 “我知道,”露西尔说,“你吓着了吧?他和我丈夫一起被抓走的。他们本来一起在河边躺着呢,士兵就去把他们抓走了。” “在河边?” “是的,孩子。”露西尔说,香肠已经开始滋滋作响,“士兵们总喜欢到河边去,他们知道那里是藏身的好地方,所以经常去那儿搜索抓人。嗯,那些士兵其实也不是坏人,至少我希望他们不是。除了把人们从自己家里带走之外,这些士兵也没有伤害过谁。是的,他们不会伤害你,只是带你走,让你离开所有你爱的人、你关心的人,和……” 她转过身来,才发现汉娜已经不见了,只有纱门发出的“啪”的一声,令她如梦初醒。 “我会等你回来。”露西尔对着空屋子说。她知道,这座房子很快就不会这么空荡了。 前一天夜里,她不是刚刚梦见好多孩子吗? 阿丽西亚·休姆 “那个男孩的事是个意外,没有什么病,只是消失不见了。”年轻姑娘十分紧张,向坐在桌子对面的男子汇报了这个消息。那个男人皮肤黝黑,身穿裁剪精良的西装。“我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说,“但是听起来不太好,对吗?” “没事的,”贝拉米探员说,“只是这情况很不同寻常。” “现在怎么样了?我宁肯去犹他州,也不想待在这里了。” “你不会等太久,”贝拉米说,“我会处理这件事的,米切尔探员不是向你保证过由我来处理嘛。” 想起米切尔探员,她的脸上露出笑容。“这位夫人,人非常好。”她说。 贝拉米探员站起来,绕过桌子,将一把小椅子放在她旁边,他坐下来,然后从袖筒里抽出一个信封。“他们的地址,”他把信封递给阿丽西亚,“他们都还不知道你的情况,但是从我目前掌握到的情况来看,他们想知道。他们很想知道。” 阿丽西亚接过信封,双手颤抖着将其打开。地址是肯塔基州。“我爸爸是肯塔基人,”她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他一直讨厌波士顿,但是妈妈不愿意离开。我猜妈妈最后肯定是拗不过他了。”她拥抱了一下穿着精致西装的这位黑皮肤探员,吻了吻他的脸颊,说,“谢谢。” “外面有个士兵叫哈里斯,很年轻,大概十八九岁吧,反正跟你差不多。你从我的办公室出去后一定要跟着他,按照他说的做,他让你去哪儿你就去哪儿,他会带你离开这里。”他拍拍她的手,“他们去肯塔基是好事,调查局主要在人口密集的区域活动,那边有很多地方你都可以藏身。” “那米切尔探员呢?”她问,“你要我再帮忙带一条消息回来吗?” “不用了,”贝拉米探员说,“这样对你对她都不安全。记得一定要跟着哈里斯,按照他说的去做。他会把你带到父母身边的。” “好的。”说着,她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时,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好奇。“所谓‘消失不见’,”她问,“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这位衣着精致的探员叹了口气。“说实话,”他说,“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结束还是开始。” 第十一章 以弗雷德·格林为首的几个人,现在每天都会到马文·帕克尔家的草地上聚会。在炽热的阳光下,大家都更加义愤填膺,尤其是看到运送复生者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开到阿卡迪亚主干道上的时候。 最初几天,约翰·沃特金斯一直用自家卡车上找到的一小片木头计算复生者的人数,满五个他就在上面打个钩。才第一周,他就数了超过二百人。 “等不到他们把复生者抓完,我的铅笔就要用光了。”他对大家说。 没人回答。 偶尔,弗雷德也会说:“我们不能这样忍下去了。”他总是摇摇头,喝一大口啤酒,双腿抽动一下,好像要奔向什么地方。“这竟然就发生在我们自己的镇子里。”他说。 谁也说不清,弗雷德说的“这”到底指什么,但是大家都明白意思。他们都意识到,有一件超乎他们想象的大事正在眼皮底下发生。 一天下午,大家都站在院子里,眼看着一辆卡车上的复生者们下来。“你们一定不相信,火山是会生长的,对吧?”马文·帕克尔说。他个子很高,瘦得皮包骨头,肤色苍白,头发则是铁锈的颜色。“不过这是真的,”他接着说道,“上帝作证,这都是实话。有一次我听人说,有个女的家里,后院就有座会长大的火山。一开始只是在草地上鼓起一块,就像个鼹鼠洞之类的。第二天就大了一些,再过一天又大一点,一天天大起来。” 没人说话。他们只是听着,脑子里想象着土堆、岩石、火焰等种种恐怖的景象。街对面,复生者正从卡车上下来,清点数目之后,列队进入阿卡迪亚。 “后来,这座小山长到大概十英尺高,她才开始害怕。你们肯定想不到,一个人要花那么久才会被这种事情吓到,是吧?但是事实的确如此。开始时没人着急,任凭事态慢慢发展,直到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她还能怎么办呢?”有人问。 没人回答,那女人的故事还在继续。“等到她叫人来时,她家已经到处都是硫黄味了。后来邻居也来看,他们的脑子好歹转过弯来,决定去查一下,院子里这个从鼹鼠洞长成小山的东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到那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不是吗?” 有人问道:“那他们还能怎么样呢?” 但是这个问题仍然没有人回答,故事继续发展:“有几个科学家过去四处看了看,这里测一测,那里验一验,诸如此类。你们知道他们对那女人说什么吗?他们说:‘我们觉得你最好搬家。’你们能相信吗?他们就撂下了这句话。于是她失去了自己的家,这可是世界上每个人都有权拥有的东西,是每个人真正拥有的东西——上帝赐予的家园!而他们只是转了个身,跟她说,‘唉,倒霉呀,姑娘。’ “没过多久,她就打包行李搬家,收拾好一辈子攒下来的家当,匆匆忙忙走了。后来镇子里其他人也都跟着走了。就因为她家后院开始生长的那个东西,每个人都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大的那个东西,所有人都跑了。”他喝光啤酒,捏扁啤酒罐,扔到自家的草地上,咕哝着说,“他们一开始就该采取行动,最初看到草地上有个土包,心里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时候,他们就应该闹出点大动静。但是,没有,他们都在犹豫,特别是那个女人。她犹豫了,结果镇上的每一个人都因此受害。”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汽车来了又去,这群人就沉默地看着。他们都有种共同的感觉,就在此刻,他们被世界出卖了,也许好多年以前,他们早就被出卖了。 他们觉得,这一辈子,整个世界都在欺骗他们。 就在第二天早上,弗雷德·格林出现了,还带着他的示威者标志。那是一块漆成绿色的胶板,上面写着大红色的标语:“复生者滚出阿卡迪亚”。 弗雷德·格林自己也不知道抗议到底有什么用,他不确定这样做有什么好处,是否一定会有结果,但是至少,这让他感觉自己有所行动。他曾经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每天早上都疲惫不堪,却不知为什么会这样。现在他似乎找到了原因。 无论如何,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贝拉米探员坐在桌子前,跷着腿,西服马甲敞着,真丝领带也比平常松了一英寸,哈罗德还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像现在这么放松。他还不确定自己是怎么看待贝拉米的,但是他明白,如果自己到现在仍然不讨厌贝拉米,那就说明自己很可能非常喜欢他。人的心理都是这样。 哈罗德啧啧有声地吃着煮花生,手指之间还夹着一根香烟,一缕灰白色的烟雾在他脸前升起。他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一边将手指间咸滋滋的汁水抹在裤腿上,反正露西尔不在,也抗议不了。吃得兴起时,他就深深吸上一口烟,再吐出去,一点也不咳嗽。这些天他努力让自己吐烟的时候不咳嗽,虽然费点劲,但是他在学习。 以阿卡迪亚如今这样的形势,贝拉米探员已经难得有机会和哈罗德单独聊聊天了,今天算是幸运。哈罗德一步也不愿意离开雅各布。“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不会饶了我的。”他曾经说过。 不过有时候,哈罗德会同意让雅各布和某个士兵在另外一个房间坐一会儿——只要让他知道是哪一个房间,贝拉米便趁这段时间问他几个自己想知道的问题。 “你感觉怎么样?”贝拉米问道,笔记本也准备好了。 “我想,至少还活着吧。”哈罗德把烟灰弹到一个小小的金属托盘里,“不过这段时间,所有人不都活着吗?”他吸了一口烟,“猫王活过来了没有?” “我会去调查看看。”老人咯咯直笑。 贝拉米背靠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重心,好奇地注视着这位南方老人。“那么您有什么感觉?” “你玩过扔马蹄铁的游戏吧,贝拉米?” “没有,但是我扔过布希球。” “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就是马蹄铁游戏的意大利玩法。” 哈罗德点点头。“我们有时间应该扔几把马蹄铁,而不是干这个。”他伸出双臂,指了指他们坐着的这间狭小憋闷的房间。 “我尽量努力吧,”贝拉米笑笑说,“您觉得怎么样?” “你已经问过我了。” “您没有回答。” “我回答过了。”哈罗德又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 贝拉米合上笔记本,把它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然后把钢笔放在本子上,拍了拍,好像在说:“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个,哈罗德。我向你保证,没有记录,没有照相机,没有秘密麦克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名警卫站在门外,他听不见我们说话,就算能听见也不想听。他站在那里,只是因为威利斯上校的命令。” 哈罗德默默地把一碗煮花生吃完,又抽完烟,其间贝拉米只是坐在桌子对面,安静地等着。老人又点上一支烟,有些夸张地长长吸了一口,直到肺里容不下更多空气为止。然后他一边吐气,一边咳嗽,接着不停地咳起来,最后气喘吁吁,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咳嗽终于止住了,哈罗德镇定了一下心神,接着贝拉米说话了:“您感觉怎么样?” “只不过咳得比以前厉害一些。” “可是您不让我们做任何检查。” “不了,谢谢,探员先生。我老了,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不过我还不至于像那个男孩一样得动脉瘤。我也不会傻到去相信这种‘疾病’,你们的士兵整天窃窃私语这些。” “您真是个聪明人。” 哈罗德又吸了一口烟。 “关于您咳嗽的原因,我个人有一点猜测。”贝拉米说。 哈罗吐出长长的一口烟,几乎是直线形的白烟。“你和我老婆都猜过。” 哈罗德把香烟从嘴里拿出来,又把那个装满花生壳的碗推到一边。他两手放在桌子上,低头看着它们,发现这双手真的老了,满是皱纹,记得以前看到它们时还没有这么瘦弱呢。“我们谈谈吧,马丁·贝拉米。” 贝拉米探员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挺直了背,仿佛准备要干一番大事。“您想知道什么?您来问,我尽我所能回答。我只能做到这一点,您也一样。” “很公平,探员先生。问题一:复生者真的是人吗?” 贝拉米顿了一下,他似乎有些走神,好像脑子里有画面一闪而过。接着,他尽量用自信的语气回答:“他们看起来是人。他们会吃东西,其实吃得还挺多,他们会睡觉,虽然只是偶尔,但是真的睡觉;他们能走路,会讲话,有记忆。所有人能做的事情,他们都能做。” “但还是很古怪。” “是的,他们有一点古怪。” 哈罗德突然大笑起来。“有一点,”他说,脑袋上下点了点,“死而复生在人们眼里已经仅仅是件‘古怪’的事了,那么这‘古怪’已经持续多久了呢,探员先生?” “到现在几个月了吧。”贝拉米不疾不徐地说。 “问题二,探员先生……还是问题三?” “应该是问题三。” 哈罗德干巴巴地笑起来。“你很清醒啊,很好。” “我尽量吧。” “好吧,问题三……人,自从我们有记忆以来,还从来没有过死而复生这种事。既然现在这些人身上发生了,你仍然能把他们叫作人吗?” “我们能有话直说吗?”贝拉米毫不含糊地问。 “北方佬。”哈罗德咕哝了一句。他在座位上动了动,两条腿抽搐了一下,似乎各种力量都流过了全身。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贝拉米说。他身体前倾,靠在桌子上,好像要伸出手握住哈罗德那双老手。如果真的有需要的话,他肯定也会这么做的。但是哈罗德却镇定自若。 “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最后说,“他死了,我的儿子死了,一九六六年在河里淹死了。而且,有件事你知道吗?” “什么事?” “我们埋葬了他。我们找到了他的尸体——上帝如此残酷——是我亲自把他从河里捞出来的。虽然当时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他却浑身冰冷,就连水里的鱼也比他更有温度。他全身肿胀,颜色都不对了。”哈罗德的眼睛闪着光,“我把他从水里抱出来时,周围的人都在哭。他们都说,我不用非得自己把他抱出来。大家都要从我怀里把他接过去。 “但是他们都不明白,我必须自己把他抱出来。我要亲自感受他的身体有多么冰冷、多么僵硬。我一定要自己知道——确确实实地知道——他真的死了,他不会回来了。我们把他埋了,人死去时我们都是这么做的,埋葬他们。你在地上挖一个坑,把他们放进去,我们都是这么做的。” “不相信有来生吗?” “不,不,不,”哈罗德说,“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说,人死了,就一切都结束了。”哈罗德隔着桌子伸出手去,抓住贝拉米的手。他抓得很用力,这位公务员觉得有点痛,便试着把手抽出来,却发现哈罗德比看上去要强壮得多,贝拉米甚至挣脱不开。“一切都应该结束,不再有第二次。”哈罗德说。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目光犀利。“这一切都应该结束!”哈罗德大声喊道。 “我明白,”贝拉米回答,还是那种流畅的纽约口音,语速很快,同时还把手抽了出来,“这件事很难、很乱,我懂。” “都结束了,”哈罗德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感觉、记忆,所有的一切。”他停了停,“现在,我一觉醒来经常会回忆起当年的一些事情。我会想起那些生日和圣诞节的场景。”他笑了两声,看着贝拉米,双眼发亮,“你从来没有撵过牛吧,贝拉米探员?”他问,满面笑容。 贝拉米也笑起来。“是的,我还真没干过。” “我记得,雅各布六岁那年的圣诞节十分泥泞。连着下了三天雨,圣诞节那天的路况太差了,结果大家都不能按照原来的安排出门走亲访友,只好待在家里,打电话互相问候‘圣诞快乐’。”他靠在椅背上,边说边做手势,“我现在住的地方旁边原来有个农场,是罗宾逊老汉的。他死以后,我从他儿子手里把那块地买了下来。但是那年圣诞节,他的牛栏还在那边,里面也谈不上有牛群,只有七八头牛而已。每隔两年,他就会拉一头牛到屠宰场去,不过大多数时候,他的牛栏里总会留着几头。我猜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反正我听说,他父亲一直都养牛,所以我想,他大概也不会别的生计。” 贝拉米点点头。他不知道老人到底想讲什么,不过听他说说也无妨。 “所以,就有了那个泥泞的圣诞节,”哈罗德接下去说道,“雨一直下,好像谁把上帝给惹怒了一样,真是瓢泼大雨。就在雨下得最大的时候,突然传来敲门声,会是谁呢?除了罗宾逊老汉还能有谁,那个老混蛋。他的头秃得像婴儿脑袋,身材就像伐木工人,胸膛像是大油桶。他就站在门口,浑身都是泥。我问他:‘什么事?’‘牛跑了。’他说,然后指了指远处一排栅栏,我能看到牛是从那里拱开栅栏跑出去的。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甚至还没说要帮忙,有个东西就从我身边溜出去,冲出前门,冲出前廊,跑到雨水和泥巴地里去了。”哈罗德开心地笑起来。 “是雅各布?”贝拉米问。 “我正想着叫他回屋里来,但是又想,‘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还没走到前门,露西尔又从我的身边蹿出去,几乎跟刚才雅各布的速度一样,还穿着她最喜欢的那条裙子。她走出前廊还不到十英尺,已经是满身泥巴……当时在场的每个人,包括罗宾逊老汉——没一个不是开怀大笑。”哈罗德两手放了下来,“或许大家都在自己的屋子里待腻了吧。”他最后说。 “后来呢?”贝拉米问。 “什么后来?” “你们把牛找回来了吗?” 哈罗德咯咯笑着说:“找回来了。”然后他的笑容慢慢消失,语气重新变得沉重严肃,心事重重的样子,“然后一切都结束了。后来,都成为了过去。但是现在……现在我感到如临深渊。”哈罗德低头看着双手。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里透着几分迷乱:“我应该怎么做?理智告诉我,他不是我儿子,雅各布已经死了,淹死了,死在一九六六年八月温暖的一天。 “但是他说话的时候,我听到的就是我儿子的声音,我看到的就是我儿子,跟许多年前一样。”哈罗德往桌子上捶了一拳,“我该怎么办?有些晚上,一片漆黑,没有声响,人们都上床睡觉的时候,他有时也会睡觉,就躺在我旁边的那张床上,跟他以前一样,好像他做了什么噩梦。或者,还有更糟的可能,他那么做只是因为他想我。 “他会爬过来,蜷缩在我身边……我真该死……我会忍不住伸出胳膊搂着他,我过去都是这么做的。你知道我的感觉吗,贝拉米?” “什么感觉,哈罗德?” “这些年来,我感觉从没这么好过。我觉得自己完整了,完满了,就好像生命中的每件事情都回到了应有的样子。”哈罗德咳嗽起来,“我应该怎么做?” “有些人会紧紧抓住这种感觉。”贝拉米说。 哈罗德顿住了,确实对他的回答感到惊讶。“他改变了我,”哈罗德等了一会儿说道,“真该死,他让我变了。” 鲍比·怀尔斯 鲍比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总是能很快适应。他父亲曾经预言,这孩子长大以后会成为一个魔术师,因为鲍比只要想消失,就可以想尽办法让别人找不到他。现在鲍比就藏在上校的办公室,在学校的通风口,透过排风口看着上校。 这里实在没事可做,只能坐着、等着,哪儿也不能去。但是躲在一个地方偷看也能让事情变得更有趣,学校里可是有好多地方值得仔细窥探。他已经找到了通往原来厨房的路线,他想,在那里说不定可以找把刀子玩玩,但是它们都不见了。他还经由大楼外面接进来的通风管,偷偷溜进过锅炉房,那里的东西全锈了,硬邦邦的,很好玩。 上校坐在办公桌旁边,盯着一大排电脑屏幕看。他已经腻烦了阿卡迪亚这个地方,腻烦了复生者,整个事件都让他腻烦。它如此不同寻常,就这样突如其来地落在全世界的人头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情况的进展:歇斯底里的人群,一次次的骚乱,他了解所有情况。过去,世界的运转尚且正常:人们死了,然后永远埋葬在坟墓里。即便那时,日子也已经够烦了。 上校知道,复生者的情况永远不可能圆满解决。因此,他总是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因为只有那样才能帮助民众,帮他们维持社会运转应有的秩序和信任。 这段时间,很多人都害怕复生者,但是上校不怕,他害怕的是其他人,害怕他们看到死而复生的亲人时的反应。不管他们是否真的相信这些人复活了,他们站在复活者的身边,呼吸同样的空气,希望他们能想起自己。 上校是幸运的。当他的父亲复生时,上校得到通知并获准去探望他,但是他放弃了这个机会,因为这样对所有人都好。这样他就不会产生偏见,就不会在对一个人的回忆和未来的推断中左右摇摆,何况这个人的未来在几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目前复生者面临的形势并不是原来预计的样子,人们很快就会认识到这一点。到那时,就需要像他这样的人去尽力控制局势。 所以他告诉调查局,自己并不想和父亲联系,但他还是想方设法让人把父亲送到一处条件较好的拘留中心。他身上还有这样一种情感,为了那个可能是他父亲的人着想,做了这样一个小小的安排,这点他无法否认。 不管他如何强硬,不管他的职责是什么,这件小事他还是要做的。不管怎么说,那有可能是他的父亲。 上校面前每一台电脑的屏幕上都一样:一位苍老的大块头黑人妇女坐在办公桌前,桌子对面是一位棱角分明、干净利索的探员,名叫詹金斯。鲍比曾经被詹金斯询问过一次,不过上校则是另外一回事。 鲍比缓缓地呼吸,偶尔还要把重心悄悄从身体一侧换到另一侧,这时他都尽量不出声。通风管周围的墙很薄,而且满是灰尘。 上校从杯子里呷了一口咖啡,看着詹金斯和那个老妇人谈话的情景。声音是有的,但是鲍比离得太远,听不清屏幕上的人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只听到黑人妇女嘴里不断提到“查尔斯”这个名字,而且詹金斯似乎因此非常沮丧。 可能是她丈夫吧,鲍比想。 上校继续盯着监视器。偶尔,他会把其中一台的镜头切换为一个衣着精良的黑人男子的图像。那个人坐在桌边,正在工作。上校会盯着他看一会儿,然后又回到黑人老妇的屏幕。 很快,詹金斯探员站起身来,敲了敲面谈室的门。他向摄像头看了看,好像知道上校正在监视他,然后摇摇头表示自己的失望。“一无所获。”鲍比听到他说。 上校没说话,只是按了一个按钮,所有的屏幕突然都切换到那个衣着精良的黑人探员在桌边工作的画面。上校一声不吭地看着,脸色十分严肃凝重,看得鲍比十分无聊,最后睡着了。 鲍比醒过来的时候,士兵正把他从通风管里拖出来,一边对他推推搡搡,一边大声质问。他们把他关进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上校用手指向一名年轻的士兵——这是鲍比对上校的最后印象。 “过来,小孩。”一个士兵说。 “对不起,”鲍比说,“我再也不敢了。” “赶紧过来吧。”士兵说。他很年轻,一头金发,满脸痘印。虽然上校非常生气,士兵从房间里把鲍比拖出来的时候,还是咧着嘴直笑。“你真像我弟弟。”他们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他悄悄地说。 “他叫什么名字?”鲍比等了一会儿,问道。他永远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他叫兰迪。”年轻的士兵说,然后又补充道,“别担心,我会关照你的。” 听了这话,鲍比感到没那么害怕了。 第十二章 如果能再活一次,露西尔可能会去当个厨子。她会每天带着微笑去上班,傍晚下班时,沾着一身油腻和各种香料配料的味道。她会双脚酸疼,两腿发软,但是她肯定会喜欢这样一份工作,发自内心地喜欢。 她站在厨房里,东西摆得乱糟糟,但是打扫得很干净。第二批炸鸡正在滋滋作响,就像海浪撞在尖利的礁石上发出的声音。客厅里,威尔逊一家正在吃午饭,他们聊着天,笑着,尽量不在这个时候打开电视。他们在地板上围坐成一圈,露西尔不明白,一张好好的餐桌明明就摆在不到十英尺开外的地方,他们却为什么偏要坐在地上,然后把盘子放在大腿上,一勺勺地将米饭混着肉汁、玉米、扁豆、炸鸡和饼干大口大口送进嘴里。他们不时发出一阵笑声,接着又沉默着埋头吃饭。 等到全家人都吃饱时,炉子旁边的小盘子里只剩下零星几块鸡肉没有动过。露西尔把这些收进烤箱里,以防一会儿又有人饿,然后她开始清点厨房里的东西。 囤积的食物消耗了不少,这让露西尔很高兴。 “需要我做什么吗?”吉姆·威尔逊从客厅走过来问道。他的妻子正在楼上和孩子们追逐打闹,笑声不断。 “不用了,谢谢。”露西尔说,此时她正把头探进厨房的一个橱柜里清点东西,接着看也不看就在一张购物单上写了几笔,“我一个人能行。”她说。 吉姆走过来,看到有一摞盘子,便卷起袖子。 “你在做什么呢?”露西尔问,把头从橱柜里伸出来。 “我来帮帮忙。” “都放在那儿,什么也不用管,那是留给孩子们的。”她使劲拍了拍手。 “他们还在玩呢。”吉姆说。 “咳,他们也不能玩一整天,对不对?你得教他们学会负责任。” “是的,夫人。”吉姆说。 露西尔在厨房里来来回回忙着,在吉姆身边走来走去。他一直站在洗碗池边上,虽然同意露西尔关于好好教养孩子的建议,他还是把盘子都洗好、擦干,然后放在架子上,一次完成所有程序。 一个弄好,再弄一个。洗净,擦干,放在架子上。 “亲爱的,”露西尔开口了,“你为什么不把这些盘子都放在洗碗池里一块儿洗呢?从来没见过有人一次只洗一个盘子。” 吉姆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干。一个弄好,再弄一个。洗净,擦干,放在架子上。 “好吧,随你。”露西尔说。 露西尔尽量不去把吉姆的奇怪举止与他死而复生的原因联系在一起。虽然他们是表兄妹——至少她知道是这样——但她并没有和吉姆及他的家人相处过多少时间,这让露西尔觉得很遗憾。 对于吉姆,她只记得他工作努力,他给阿卡迪亚全镇人留下的印象都是这样,直到他和全家人被谋杀。 那件谋杀案真是太可怕了。有的时候,露西尔几乎忘了镇上还发生过这样的事,但也只是几乎。大部分时候,每当她看见这一家人,就无可避免地想到那桩惨案。这也是镇上人对威尔逊一家如此过敏的原因:看到他们,大家就会想起自己当年的疏失,他们没能维护好镇上的安全,也没有抓出真凶。谁都不愿意回想起这些,而威尔逊一家又偏偏提醒着他们这一切。 露西尔记得,那是一九六三年冬天。人们回忆起悲剧事件时通常都会这样,觉得一切都历历在目。 她当时站在厨房里,正在洗盘子。外面已经寒冷刺骨,她盯着窗外,看到那棵光秃秃的橡树,就像刚刚长出来一样,被风吹得瑟瑟发抖。“老天啊。” 哈罗德不知道去了哪儿。这么晚了,外面天寒地冻、黑灯瞎火的,他却偏要去买东西,真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露西尔想。接着,仿佛自己的心思被感应到了,她突然看见他的卡车前灯摇曳着,沿着满是尘土的公路朝家门这边靠近。 “你最好坐下。”他进门的时候说。 “怎么了?”她问,感觉心猛地提了起来。那全都是因为哈罗德的声音。 “你能不能先坐下!”哈罗德突然吼道。他一直揉搓着嘴,嘴唇咂吧着,好像叼着一根烟。他坐在餐桌边,然后站起来,然后又坐下。 “枪击。”他最后用耳语般的声音说,“他们全中了枪,被杀死了。吉姆被发现死在门厅,手枪就在他手边不远的地方,好像他想去拿但没拿到。我听说那把枪里其实没有子弹,所以我怀疑,他就算拿到了也来不及开火。他们家有孩子到处乱跑,所以他一直都不喜欢给枪上子弹。”哈罗德擦了擦眼睛,“汉娜……是在床底下被发现的,可能是最后一个遇害的。” “哦,上帝啊。”露西尔说,低头看着沾满洗洁精的双手,“上帝啊,上帝啊,我的上帝啊。” 哈罗德咕哝着表示认同。 “我们以前该多去看看他们的。”露西尔说着,失声痛哭。 “什么?” “我们以前应该多去拜访他们,多和他们在一起。他们是家人,我跟你说过,吉姆和我有亲戚关系,他们是家人。” 哈罗德一直没弄清,露西尔说她和吉姆是亲戚这话到底是真是假。但是他知道,真假没那么重要。只要她相信,那就是真的,这使她因为这一家人的悲剧而感到更伤心。 “谁干的?”露西尔说。 哈罗德只是摇摇头,努力忍住不哭出声来。“没人知道。” 不仅仅是那天晚上,之后好多年,这件事的阴影都在阿卡迪亚镇上徘徊。威尔逊一家的死本身已经够悲惨可怕了,这桩悲剧更是神秘地影响着阿卡迪亚镇,甚至改变了它存在的意义。 威尔逊一家遇害以后,人们才开始注意到,镇上其实不时会有小偷小摸的事件发生,他们还发现很多家庭都有婚姻问题,甚至是婚外情。威尔逊一家的悲剧之后,阿卡迪亚镇上忽然蒙上了一股阴郁的气息,这种气氛如霉菌般滋生,一年比一年更甚。 等到吉姆·威尔逊用他那奇怪的方式把盘子一个个洗好之后,露西尔也已经把购物单列好。她上楼去梳洗一下,换好衣服,拿上购物单和钱包,站在走廊上。她手里拿着卡车的钥匙,确信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哈罗德那辆蓝色的老福特正瞪着她看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感到自己对开车有多深恶痛绝。更可恶的是,哈罗德那辆该死的老福特还认生,简直是她见过的性格最恶劣的金属动物。它只有在想发动的时候才发动,刹车也经常啸叫。这个东西都成精了,露西尔曾经不止一次跟哈罗德说过,不仅成了精,而且还仇恨女性……也许它对整个人类都怀恨在心,就跟它的主人一样。 “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真是抱歉。”吉姆·威尔逊说,吓了露西尔一跳。他的脚步轻柔得几乎没有声音,这一点她还没有完全习惯。 露西尔在钱包里翻找了半天,购物单在,钱也在,雅各布的照片也在,但她还是在里面摸索着,一边头也不回地对威尔逊家的人说话。他们就在她身后,像圣诞卡的封面一样站成一排,她能感觉得到他们。 “你们一家人说话都一样,”露西尔说,“一听就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一开口就道歉,以后可别这样了。”露西尔把钱包合上,还是觉得不太安心。 仿佛一场暴风雨正蓄势待发。 “好吧,”吉姆说,“我会尽力不给你添麻烦。我只想让你明白,我们多么感谢你的帮助。我想让你知道,我们一家都对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感激不尽。” 露西尔转过头来咧嘴一笑。“我出去以后,你们要把门锁好。告诉康妮,我回来要和她聊聊,我有一份馅饼菜谱想给她,应该是格特鲁德姨婆的,我估计是的。”她停下来想了想,然后说,“让你们家的孩子待在楼上。应该不会有什么人来的,但是万一他们……” “我们会一直在楼上。” “而且别忘了——” “食物都在烤炉里。”吉姆插了一句,然后跟她告别。 “好的,好的。”露西尔说完,大步走向哈罗德那辆蓝色老福特。她没有回头,因为不想让他们看出她突然感到很害怕。 杂货铺是阿卡迪亚一九七四年城镇改造中最后的钉子户,那次改造也是小镇最后一次获得实实在在的资金投入。这是一栋老旧的砖房,位于镇子的最西边,再过去就是小镇的边界了,外面则是双车道的小路、田野、树林和散落在各处的房子。杂货铺在主干道的尽头,方方正正的,当年它还被用作镇上的议事中心时,就一直这样。 实际上,人们把它改为杂货铺时,也只是揭开特别放置的旗子和广告,并挪开了一块刻着“市政厅”的石板。这块石板如今已经褪色,经过时间的侵蚀,上面的字迹也只能勉强辨认。天气好的时候,在军队到镇上设立集中营之前,这间杂货铺的运气还不错,一直有三十来个顾客。有的时候,你能看见那些老人们在店里晃悠着不肯走,他们什么也不买,只是坐在门口的摇椅上,交流一些陈年旧事。不过即便这样,也令人心情愉快。 一名年轻的士兵看到露西尔要上楼,便伸出胳膊让她扶着。他称她为“夫人”,彬彬有礼,而且十分耐心——尽管周围还有很多年轻士兵乱哄哄地挤来挤去,好像食物会突然卖光一样。 杂货铺里有一伙人,以弗雷德·格林、马文·帕克尔、约翰·怀特金斯为首,正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坐着不肯走。过去几周里,她已经见识过了他们的抗议活动——如果他们希望被这么称呼的话——就在马文·帕克尔家的院子里进行。她觉得这群抗议者真悲哀,一共才五六个人,连个像样的口号都没有。有一天,她在去看哈罗德和雅各布的路上,听到他们在高喊:“支持生者!拒绝施舍!” 她打心底里搞不明白这个口号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她想,没准那些人自己也不明白。这样说只是为了听起来押韵,他们总觉得,要举行抗议活动,标语朗朗上口才是最重要的。 年轻士兵护送她走到门口的时候,露西尔在这群人面前停下脚步,说:“你们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然后她拍了拍士兵的手,表示接下来她自己走也没问题。 “真是丢人。”她说。 那些人互相嘀咕了几句,然后弗雷德·格林,那个煽风点火的可恶家伙说:“这是个自由的国家。” 露西尔咂咂舌。“那又怎么样?” “我们坐在这里商量我们自己的事。” “你们不是应该到外面草地上,高喊那些傻乎乎的口号吗?” “我们现在休息一下。”弗雷德说。 露西尔一时不明白,他的语气到底是讥讽,还是确实在休息。他们看起来倒不像是在说笑,一个个的皮肤都晒成了棕色,脸色疲惫而憔悴。“我以为你们在静坐示威呢,当年有色人种要求权利平等的时候,不是也这么做过吗?” 那几个人互相看看,明知她话里有话,却又弄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弗雷德问,脑子里的弦绷了起来。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的诉求到底是什么。所有的静坐示威都有个理由!你们组织这种事情,就一定想有所收获。”一名士兵不小心撞到她身上,便停下来跟她道歉,然后她继续,“你们已经成功地制造了混乱,”露西尔对弗雷德说,“这是明摆着的,但是下一步呢?你们的立场是什么?你们到底替谁说话?” 弗雷德突然间双眼放光,他在椅子上坐直身体,又动作夸张地深吸一口气,其他人也都跟他一样坐得笔直。“我们替活人说话。”弗雷德不紧不慢地说。 这正是“原生者运动”的口号。很久很久以前,露西尔和哈罗德也在电视上见过那帮傻瓜的嘴脸。他们疯狂叫嚣,从过去发动种族战争,到如今将复生者彻底隔离。此时,弗雷德正是引用了那些人的话。 毫无疑问,露西尔想,他们正在酝酿同样的愚蠢行动。 其他人都跟弗雷德一样深吸了一口气,这让他们看起来胖了一圈。接着他们一起说道:“我们替活人说话。” “真没想到,活人还用得着谁来替他们说话,”露西尔说,“不过,你们倒可以试试把这句话当口号,而不是什么‘支持生者,拒绝施舍’。施舍什么?施舍给谁?”她不屑地摆了摆手。 弗雷德上下打量着她,脑子里打着主意。“你儿子怎么样了?”他问道。 “他很好。” “那么他还在学校里咯?” “你是说那所监狱吗?是的。”露西尔回答。 “那么哈罗德呢?我听说他也还在学校里。” “那所监狱?”她重复一遍,“没错,他也在那儿。” 露西尔扯了扯肩上的包,同时也在整理思路。 “你今天来买什么了?”弗雷德问。他周围的人也点点头,附和着他的提问。他们都坐在前廊的一小块空地上,那是人们进门的必经之路。店主原打算把这块地方用于迎客,就跟沃尔玛一样,但是很快,一些老人就纷纷跑到这里来站着,好看着人们进进出出。后来,有人不小心将一把摇椅放在门口忘了拿走,结果站着又变成了坐着。 现在这已经成了无法改变的习惯。商店的前部——虽然这个小店本来就不大——已然属于那些来东拉西扯说闲话的人。 如果人们能从这些人身边干净利索地绕过去,那么会发现这个地方还算过得去。商店里面的几排货架上放着罐头食品、纸巾、厕纸,以及一些清洁用品。四面墙壁靠近窗边的地方则是一些五金用品,它们被钩子挂在屋椽上,就好像某处的工具棚突然爆炸,把所有东西都炸飞到墙上一样。杂货店老板是一个身材肥胖、绰号叫“土豆”的人——露西尔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叫他——努力想要在有限的空间里尽可能展示更多的商品。 露西尔觉得他做得不算成功,但是好歹努力去做了。你在店里不一定找得到想要的,但是总能发现生活必需的用品。 “我来买一些要用的东西,”露西尔说,“这碍着你了吗?” 弗雷德咧嘴笑笑。“没什么,露西尔。”他向后靠到椅子上,“我只是关心你一下,没别的意思,也没想让你不高兴。” “你说的是实话吗?” “是实话。”他把胳膊肘搁在椅子扶手上,用拳头支着下巴,“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嘛,怎么会让你这样一个女人这么紧张呢?”弗雷德大笑起来,“你不会在家里藏了什么人或者东西吧,嗯,露西尔?我是说,威尔逊一家从教堂失踪也有一段时间了。我听说,士兵去抓过他们,不过却被牧师给放生了。” “放生了?”露西尔发火了,“这是什么话?他们是人,不是动物!” “人?”弗雷德斜眼看着她,好像露西尔突然偏离了焦距一样。“不对,”他最后说,“你这么想我觉得很遗憾。他们曾经是人,曾经是,但那是很久以前了。”他摇摇头,“现在,他们可不是人。” “你是说,自从他们被杀之后,就不是人了?” “我想,士兵们肯定很乐意知道威尔逊一家藏身处的线索。” “我想也是,”露西尔说着,身子转向了杂货铺里边,“不过我可不知道他们藏在哪里。”她想走掉,躲开格林,躲开他这卑鄙的嘴脸,但是她停住了。“这到底是怎么了?”她问。 弗雷德看着其他人。“你什么意思?”他回应说,“谁怎么了?” “你怎么了,弗雷德?玛丽病逝之后,你怎么了?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和她过去每个周末都到我家来,最后也是你帮着找到雅各布的,看在上帝的份上。威尔逊一家被害以后,你和玛丽跟其他人一样,都去参加了他们的葬礼。后来,玛丽走了,你几乎也跟着她去了。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你现在这么仇视他们,仇视所有死过一次的人?你到底在怪谁?怪上帝,还是怪你自己?” 见弗雷德不吭声,她便从他身边绕过,走进杂货铺,很快消失在排列紧密的货架中,留下那几个人相互议论,或者计划,或者猜测。弗雷德注视着她走进去的背影,然后站起来,动作很慢,接着拨开众人,走出商店。他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回家的路上,露西尔满脑子想着人们不肯接受复生者的种种行为。她感谢上帝,让她怀着慈悲和耐心来对待这一切。她还感谢上帝指引了那个小小的复生家庭来到自己家门前,就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也是她自己最需要的时候,因为现在这个房子终于不再是空荡荡的了。而且,她开着哈罗德的老卡车回家时,心也不再那么痛了。副驾驶座位上满满地堆着各种食物和用品,屋子里都是人,有说有笑地等她回家……家又有了家的样子。 卡车开出小镇,开上双车道的马路,又开过田地和树林。曾经有一度,她和哈罗德谈起过搬到镇上生活,但是就在雅各布出生之前,他们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们的思想中总有一种避世的情结——至少有那么一点——让他们宁愿躲在森林和田地中生活。她就爱这个地方。 到家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草地上深深的卡车轮胎印,士兵们的靴子印更是清晰可辨。前门大敞着,泥巴的痕迹从前廊一直延伸到房间里面。 露西尔把车停在橡树下,没有关掉发动机。她坐在方向盘后面,看着车里堆得满满的食物,泪水涌了出来。 “你们在哪里?”她哽咽着问,心里明白,此时只有上帝才能听到她的声音。 塞缪尔·丹尼尔斯 塞缪尔·丹尼尔斯在阿卡迪亚出生长大,并且在这里学会了如何向上帝祈祷。后来他死了。现在他又回到了阿卡迪亚,但是这个小镇已经变了,不再是那个小小的世外桃源。途经此地的旅行者们来了又走,没有半点停留或者犹豫,几乎从来没想过,这样一个地方的居民到底过着怎样的日子。这里有式样老旧的平房,两座加油站,信号灯也只有两盏;这里有木头、土地和罐子;这里的人们仿佛从森林里出生,就是那些从田野中冒出来的森林。 现在,阿卡迪亚已经不再是沿途的风景,而成为了人们的终点,塞缪尔想到这里,就透过隔离栏向外看了一眼,只见整个镇子在眼前缓缓向东铺展开去。远处的教堂静默着矗立在蓝天之下。通向小镇的还是那条黑漆漆的双车道公路,不久前还平坦流畅的路面,现在已经有些坑洼和粗糙,每天有越来越多的卡车将人运进来,但是从这里出去的却不多。 阿卡迪亚的人们已经不再是本地人了,他默默思忖。这不是他们的家乡,他们只是参观者,是自己土地上的过客。他们日复一日地生活,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要有可能,他们就要聚在一起,就跟复生者们一样。他们站在那里,向周围的世界张望,目光中夹杂着凝重和迷惑。 就连他们的牧师,虽然心怀信仰、笃信上帝,也不能免俗。塞缪尔曾经找过他,寻求上帝的言语,寻求安慰和解释,这个世界和这个镇上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牧师也跟塞缪尔记忆中的不一样了,虽然还是那么高大方正,就像一座山,可他却又那么遥远。他和塞缪尔曾经站在教堂门口,谈论那些复生者:他们被一批批运送到阿卡迪亚,然后转移到学校,学校太小,现在已经容纳不了这么多人了。每当复生者们坐着卡车经过时,总是往外偷看,了解一下他们来到的这个新地方。这时,彼得斯牧师就会仔细端详他们,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过了一会儿,牧师问道:“你觉得她还活着吗?”他完全不理会两人刚才的谈话。 “你说谁?”塞缪尔问。 但是彼得斯牧师没有回答,好像他并不是在问塞缪尔。 阿卡迪亚已经变了,塞缪尔想。现在这里到处都是隔离栏和围墙,似乎要把整座城镇都关在笼子里,像堡垒一样与整个世界隔离,到处都是士兵。这已经不是他出生长大的家乡了,不再是那个静静坐落在乡村、四面开放的小城。 塞缪尔手中紧紧抓着《圣经》,从隔离栏边走开。阿卡迪亚已经被困在围墙中,彻底地变了,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样子。 第十三章 据报道,经过几周的搜索,国际组织终于在这个地方找到了那位曾一度死去的法国艺术家。他已经和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士结了婚,她不仅给了他安身之所,而且还努力使他的名字被世界所熟悉。 让·里多被找到后,丝毫没有对媒体透露自己消失的原因,但是媒体仍然穷追不舍。里约郊区的那间小棚屋曾是他用来躲避全世界的地方,现在却挤满了记者和调查人员。没过多久,这里又进驻了士兵以维持秩序。让和妻子又在那里勉强待了近一周,其间一直被警戒线隔离着,外面的人群则每天都在不断增多。 但是,警察的人数太少,而人群的数量却越来越多,于是那位著名的法国艺术家和妻子只好被带出了城去。就在那天,城里发生了骚乱,死亡人数几乎赶上了复生者的数量。人们都因为让·里多的魅力和他的死亡艺术气息而慕名前来。 如果新闻报道可信的话,里约城外骚乱中的死亡人数达到了几百人,大多是在逃离警察的枪口时被人群踩踏而死,还有些则直接死在了警察的枪下。 待风波平息之后,让·里多夫妇在法国政府的强烈要求下被带回了法国。他们的前途一片迷茫,因为在骚乱中,让的妻子头部遭到重击,还没有从昏迷中醒来。而此时,全世界还叫嚣着,要求她和丈夫做些前所未闻的事出来,要求他们承担无人能完成的任务,要求他通过艺术揭示出死亡世界的秘密。 然而让想做的却只有一件事:和自己珍爱的女人在一起。 牧师和他小巧玲珑的妻子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两人之间的距离足以再坐下一名成年人。他小口喝着咖啡,偶尔用勺子搅一下,只为了听听勺子碰到瓷杯时发出的叮当声。 他的妻子把两只小脚蜷在身下,双手放在大腿上,背挺得直直的,看上去就像只姿态优雅的小猫。她不时伸出手来拨弄两下头发,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电视上,某位著名的脱口秀主持人正在向一位教长和一名科学家同时发问。这名科学家的研究方向一直没有说清楚过,只知道复生者刚刚出现的时候,他写了一本关于他们的书,并且因此而一举成名。 “这样的情况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主持人问,虽然看不出她究竟在问哪一位嘉宾。或许是出于谦虚,或许是不想让大家知道自己也毫无头绪——至少彼得斯牧师是这么认为的——那位教长没有作声。 “很快。”科学家回答。他的名字在屏幕下方出现,但是彼得斯牧师懒得去记。然后科学家就不说话了,似乎这一个词就足够了。 “但是人们希望得到更准确的回答,对此您有什么话要说吗?”主持人又问。她转头看了看演播室中的观众,然后又看向摄像机,意思是她就代表着大家。 “这种情况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科学家说,“简单说吧,能够复生的人,数量是有限的。” “亏他说得出这种蠢话,”牧师的妻子指着屏幕说,“他怎么知道有多少人会死而复生?”然后她的手又焦躁地放回到了腿上,“他怎么能这样不懂装懂呢?这是上帝的旨意,上帝不管做什么,都不必告诉我们原因。” 牧师只是坐着看电视,他妻子转头看了看他,但是他没有什么反应。“太荒谬了。”她最后说道。 电视上,教长终于加入了对话,但是出言谨慎。“我觉得大家最好还是保持耐心,都别以为自己了解什么情况,这样会非常危险。” “阿门。”牧师的妻子说。 “教士的意思是说,”科学家又开口了,边说边整了整自己的领带,“这一系列事件超出了宗教的范畴。过去我们仍然相信鬼魂和幽灵的时候,这些都是教堂的事,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复生者的情况不一样,因为他们是人,实实在在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而不是什么魂灵。我们能摸到他们,和他们交谈,他们也能摸到我们,回应我们的话。”他摇摇头,坐回到椅子上,看起来十分自信,好像一切尽在掌握,“这是个科学事件。” 牧师的妻子在沙发一角坐得更直了。 “他这是在煽动民众。”她的丈夫说。 “没错,他就是这么做的,”她回应丈夫的话,“真不明白怎么会让这样的人上电视。” “那么您对这个问题怎么看,教士?”主持人问。她现在已经坐在观众席中,一手举着麦克风,一手拿着一沓粉蓝色的索引卡。她旁边是一位高大结实的先生,穿着看起来就像刚刚从某个寒冷困苦的国家长途跋涉来到演播室一样。 “就这次事件,”教长平静地说,“我有些不同想法。我们这个物质世界的一切,最终都植根于精神之中。上帝和超自然的力量才是整个物质世界的根源,尽管科学不断进步,尽管科学有很多研究领域和理论,有很多了不起的现代技术,但一些最关键的问题,比如宇宙的起源、人类的终极目标和命运,仍然存在,而且科学无法解答。” “那么,上帝怎么解释眼下这一切呢?”那个壮汉没等到观众为牧师的话鼓掌,就用一只肉乎乎的大手把住了主持人的手,将麦克风抢到自己跟前,大声吼道,“如果你说那些笨蛋科学家什么也不懂,那么你懂什么,教士?” 彼得斯牧师叹了口气,举起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说:“他这可真是自找麻烦,两个人都是。” “什么意思?”他妻子问。说话间,她的问题已经得到了回答。 电视上,整个演播室突然变得嘈杂躁动。那个壮汉干脆从主持人手里夺过麦克风,大声地质问教长和著名的科学家,指责他们承诺过会给出明确的回答,却又没说出个所以然,因此两人都一钱不值。“等真的出事了,”他吼道,“你们两个人屁用都没有。” 观众当中响起一阵掌声和欢呼声,作为回应,那个男人也突然开始了一段长篇大论,意思是事态已经失控了,无论是科学家、神职人员或者官员都没指望了。真正的活人将最终淹没在复生者的汪洋大海中。“他们就那么大模大样地坐着,让我们跟孩子一样傻等,而那些活死人正把我们一个个拽到坟墓里去!” “把电视关上。”彼得斯牧师说。 “为什么?”妻子问。 “那就随你吧。”他站起身,“我得去书房了,还有一篇布道词要写。” “我以为你已经写完了呢。” “一篇写好,总还有另一篇等着。” “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妻子说着,关上电视,“我也不是非看不可,还不如去帮你。”牧师把咖啡收拾起来,擦了擦桌子,然后以一贯的精准动作慢慢地挪动他庞大的身躯。他的妻子站着把最后一点咖啡喝完,“这个节目倒是让我对你的布道词有了个想法,你可以谈谈人们不要被错误的预言引入歧途。” 牧师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我想大家都需要明白,眼下的情况并不是意外。他们需要明白,这一切都是计划的一部分,他们需要感受到,自己的生活是经过规划的。” “要是他们问我这个计划是什么,怎么办?”牧师反问,但是并没有看他的妻子。他安静地走进厨房,她跟在后面。 “你要跟他们讲实话:你也不知道计划是什么,但是知道计划的确存在。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也是人们需要知道的。” “人们已经厌倦了等待。这个问题是每一位牧师、教长、布道者、萨满僧人、伏都巫师或者其他类似的人都要面对的。人们不喜欢别人总是跟他们说有个计划,却不告诉他们计划具体是什么。”他转身看着她说道。她突然看起来更弱小了,小而且百无一用。她简直是个失败品,他的脑海中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声音。这个想法让他猛地僵住了,脑中的思绪也被打断,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她也站着没有说话。自从复生者出现之后,她丈夫跟以前越来越不一样了。特别是这些日子,似乎有什么东西横亘在两人之间,那是某个他不愿告诉她,也不敢放在布道词中的东西。 “我得去写了。”说着,他作势准备离开厨房。她一步跨到他面前,就像高山面前立着一朵鲜花。高山停住了脚步,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你还爱我吗?”她问。 他握住她的手,弯下身去轻轻吻了她一下,然后将她的小脸捧在手中,拇指轻轻滑过她的双唇,又吻了她一下,一个深深的、长长的吻。 “我当然爱你。”他温柔地说。他说的是实话。 然后他怀着无限的温柔和爱意,将她举起来,放在了一边。 天太热,什么也干不了,但是哈罗德却十分确信,今天这样的天气适合死亡,不管死亡到如今还有什么意义。 他坐在自己的床上,两脚蜷在身前,嘴里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额头上已经涌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外面走廊上虽然有电扇嗡嗡作响,但送进来的气流只够偶尔吹动一张纸片。 雅各布就快从卫生间里出来了,然后哈罗德才能进去,因为他们的床必须有人看着。人已经多到几乎没有地方睡觉。如果有谁离开自己的床,哪怕只有一小会儿,等他回来就会发现,今晚只能顶着星星,在外面的人行道上过夜了。 每个人都一无所有,只好牢牢抓住手边的一切。哈罗德还算幸运,有个老婆经常来看他,还能给他带些替换衣服和充饥的食物。但是这样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士兵收紧了探视时间,理由是“人太多了”。 他们已经搞不清究竟有多少人,无论原生者还是复生者。不仅如此,他们还怕被别有用心的人混进学校,煽动骚乱,犹他州已经发生了这样的事。直到现在,那些人还困守在沙漠中,举着枪呼喊着自由。 但政府依然未能决定如何处理这些人,只能派兵看守他们,士兵的数量远远高于这一小股叛乱者能突破的范围。双方已经僵持了一周,士兵至今没有轻举妄动,完全是出于对罗切斯特事件的回忆,以及对媒体报道的顾忌。 于是,这些持枪的叛乱者只能每天趁士兵分发食物时出来,替复生者们吆喝两声“自由”“平等”的口号,随后便退回到隔离栏之后,回到全世界和他们自己铸就的牢狱之中。 相比罗切斯特发生的一切,以及那几个德国士兵和犹太人一家的死,总体的局势还算平稳。但尽管如此,调查局为避免事态失控,还是全面提高了安保等级,并实行了铁腕政策,因此,露西尔现在一星期只能来看哈罗德和儿子一次。然而涌入学校的人越来越多,这个地方最初也并不是为关押囚犯而设计的,营地里已经有传言说,政府正计划为每个人提供更多的活动空间。这也就意味着,不少人要被送到别的地方去。这是个不祥的信号,哈罗德不由得感到担心。 阿卡迪亚的供水虽然还没有完全枯竭,但已经出现了短缺。一切物资都开始实行配给制,食物配给已经够糟了,而定量供水则堪称严苛。 目前还没有人因脱水而死亡,而且很幸运,他们每隔三四天还能冲个澡。但是大家都学会了尽量不弄脏衣服。 开始的时候,这些看上去都是小事,甚至还挺有趣。人们吃饭时面带微笑,翘着小指头,还不忘把餐巾塞在领口围成一圈。当菜汁飞溅出来,他们就煞有介事地擦干净,生怕自己的举止不够得体,担心因眼下的遭遇而失态。 每一个人都保持着体面,仿佛目前的境况随时都会结束,然后他们晚上就能回家,舒舒服服地歪在沙发上,看他们一直喜欢的电视真人秀节目。 但是一周又一周过去了,整整一个月——现在已经不止了——没有一个人能回家在沙发上看电视。第一个月过去的时候,年纪最大的犯人已经认清事实,他们回不了家了,而且情况会一天比一天更糟。从那时起,他们一步步抛弃了仪态,也不再顾忌旁人的眼光。 面对如此多的人,尽管调查局还能控制好食物和水的配给,但已经无力收拾其他烂摊子。学校西侧的抽水马桶因为过度使用而堵塞,但人们还是照去不误,因为有些人觉得哪怕马桶坏了,只要还能忍受,有马桶用总比没有强。 其他人则干脆什么都不在乎了,只要没人看见,他们就随地大小便,更有些人,连被人看到也无所谓。 沮丧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复生者跟其他人一样不喜欢被关着。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期盼中度过,希望能回到所爱的人身边,或者至少能回到正常的社会生活中。虽然有些人还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想去哪里,但是起码不愿意这样被关在阿卡迪亚。 整个集中营的复生者们都开始低声抱怨,渐渐失去了耐心。 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有些结局已经无可避免。 过去几个星期以来,每天清晨五点刚过,阿卡迪亚镇上的六七个人就会接到弗雷德·格林打来的电话。电话中没有寒暄,没有客套,也没有为一大早吵醒他们而表达的歉意,弗雷德直接用他生硬粗糙的嗓音喊道:“一个小时后去老地方集合,带上足够一天的食物,阿卡迪亚需要我们!” 在抗议的最初几天,弗雷德和他的人马尽量远离那些士兵,远离关押复生者的学校大门。他们那时还没弄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他们抓狂:是政府,还是复生者? 的确,复生者们是可怕的、非自然的产物,但是政府不也一样吗?毕竟,是政府负责接管了阿卡迪亚,那些士兵、公务员、建筑工人和其他所有人,也都是政府派来的。 抗议是个辛苦活儿,比他们想象的要辛苦得多。他们渐渐变得疲惫不堪,嗓子也疼痛难耐。不过,每当有载满复生者的汽车吱吱嘎嘎地经过小镇的大街,向学校驶去时,弗雷德他们就感到浑身又有劲了。他们举起标语,努力提高嘶哑的嗓门,同时还摇晃着标语,挥舞拳头。 汽车开过来的时候,他们就把标语高举到车窗外面,个个都气势汹汹。“回家去!”他们大喊,“这里不欢迎你们!滚出阿卡迪亚!” 日子一天天过去,弗雷德和他那一伙人不再满足于远远地高喊口号,于是站到了汽车的必经之路上。当然,他们还是小心翼翼的,因为他们的目的是要表达自己的言论自由,他们想告诉全世界,当一切快要崩溃的时候,还有一些正直、高尚的人不愿意袖手旁观。但他们也不想闹过了头,把自己赔进去。 所以,他们一直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每次有卡车在学校门口停下,等待放行,再开往收容中心的时候,他们就会高举标语,快速穿过马路,每个人都愤怒地呐喊着,挥舞着拳头。甚至有人曾经抓起一块石头扔了出去。不过,他们扔石头的时候仍然非常谨慎,避免真的伤到人。 但是他们的行动一天比一天更大胆。 到第二个星期,弗雷德和他的一班人发现,大门口的警卫已经从一名士兵增加到了四名。他们笔直地站着,手放在背后,面容冷峻,毫无表情。他们始终注视着抗议者,但没做任何挑衅动作。 当载有复生者的卡车开过来时,士兵们就会从警卫室里走出来排成一排,站在抗议者前面。 面对这样的威权,弗雷德·格林他们表现出了十足的尊重。他们在士兵面前高喊着口号和各种诅咒,但绝不去威胁警卫——标准的非暴力抵抗。 就在那意义不凡的一天,早上刚过六点,当弗雷德·格林把车停在马文家的车道上时,太阳才刚刚升起。“又是新一天了。”约翰·怀特金斯喊道。他正坐在自己的卡车里,车门敞着,他的一条腿在车门外面晃荡。收音机开着,破旧的音响里传出尖细而扭曲的音乐声,歌里正描述一个一无是处的前妻。 “我错过了几辆车?”弗雷德问道,声音冷酷而尖刻。他跳下卡车,手里抓着示威标语。又是一夜没合眼,因此他一早就气不顺。有这么一种人,他们如果心里有疙瘩解不开,就要把这股无名火发在所有人身上,而弗雷德正是这么做的。 “你怎么了?”约翰问他,“你还好吧?” “我没事。”弗雷德说。他绷着脸抹了一把额头——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又是满头大汗了。“今天早上车多吗?” “到现在一辆都没有。”马文·帕克尔说着,走到弗雷德身后。弗雷德猛地转过头,满面通红。“弗雷德,你不舒服吗?”马文问道。 “我很好。”他愤愤地说道。 “我问了他同样的问题,”约翰说,“他看起来脾气挺大呀,是不是?” “妈的!”弗雷德大叫一声,“我们快走吧。” 跟每个早上一样,他们又一次冲上街道,开始了新一天的小型和平抗议活动。弗雷德家的农田已经杂草丛生,挂在秆上的玉米也开始发烂,因为他已经好几周没有把玉米送到磨坊去过了。 现在这些好像都不重要了。这么多年来,他的生活早就脱离了正轨,而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晚上的失眠,又把失眠的账算在了复生者头上。 汽车终于来了。每经过一辆汽车,弗雷德都高声尖叫:“去死吧!你们这群怪物!”其余人则跟着一起喊。他今天心情特别糟,因此大家都跟着急躁起来。他们喊得比平时更大声,也更用力地挥动着手中的标语,好几个人跑去找了更多的石块来投掷。 门口站岗的士兵终于觉得情况不太对劲,于是叫来了增援。其中一名士兵警告弗雷德他们不要太过分。 “复生者去死!”弗雷德大喊着回答。士兵用更加冷峻的声调又警告了一遍。 “调查局去死!”弗雷德喊道。 “这是最后一遍警告。”士兵说着,举起了手中的催泪弹。 “你也去死吧!”弗雷德高喊着,然后一口痰吐在士兵的脸上。于是,情况终于失控了。 马文·帕克尔第一个冲到街上,拦在一辆迎面开来的巴士前。这也许是他这辈子干过的最愚蠢的事,但是他真的干了。他站在街道中间,大喊大叫,挥舞着标语不肯离开。两名士兵冲向马文,将他摁倒在地。但一把年纪的马文竟然相当灵活,很快挣脱了他们站起身来。满载复生者的巴士“吱——”的一声停在了混乱的人群前面。 弗雷德和其余的十来人跑到巴士前,捶打着车身,挥舞着标语,不停地咆哮咒骂。士兵们上前抓住他们,把他们扯开,但仍然不敢使用催泪弹,也不敢真动拳头。毕竟这几周以来,弗雷德和他的人都没惹过事,士兵们还在试着弄明白今天是怎么了。 但接着,马文·帕克尔一记右勾拳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一名士兵的下巴上,将他打得不省人事。马文虽然又高又瘦,但年轻时没少练过拳击。 接下来,所有人都陷入一片混战,一边厮打一边高喊着。 一双有力的胳膊箍住了弗雷德的腰,将他举离地面。弗雷德想挣脱,但是那双胳膊太强壮了。他的双腿来回乱踢,撞到了什么人的后脑勺,然后那双胳膊松开了,弗雷德跌跌撞撞摔到了一名士兵的腿上,又被一脚踹翻。 有人一遍又一遍地高喊着“法西斯”,使得混乱的场面更加失控。一车复生者透过车窗向外看着,吓得不知所措。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是第一次遭遇这种抗议了,但仍然感到胆战心惊。 “别担心,”巴士司机对他们说,“这帮家伙已经在这儿好几个星期了。”他皱了皱眉头,“他们平时不会伤人。”他总结道。 弗雷德骂骂咧咧地和一个年轻的士兵扭打在一起。刚才有另一双大手抓他的时候,他刚好绊倒在这名士兵身上。马文·帕克尔在旁边大喊:“加油,弗雷德,赶紧动手!”然而,虽然这伙人如此拼命,但他们缺少士兵们所受的训练,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不像士兵们那样年轻了。 弗雷德绊了两下,开始跑起来。虽然他体内肾上腺素爆发,但还是筋疲力尽。他毕竟上了年纪,而且这场冲突也超出了他的预料。现在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整件事发生得太快,还没等闹出什么结果,就草草收场了。 马文一边跑一边大笑,他显然没有弗雷德那么疲惫和沮丧。汗水沿着他的额角淌下来,但是那张瘦削的长脸却激动得发光。“哇噢!”他不由得欢呼,“他妈的,真是太爽了!” 弗雷德回头看了看,发现并没有士兵追过来。那些士兵们刚才把他们的几个人打倒在地,脸朝下摁在沥青路面上。弗雷德剩下的同伙们都跟在他后面跑,有些人的脸上已经多了几处淤青,不过总的来说,还没有造成更坏的结果。 他们纷纷找到自己的卡车,每个人都是跌跌撞撞地爬上了驾驶座,发动引擎。马文跳到弗雷德的车上,两人在马文家的车道上熄了火,轮胎发出一声尖啸。 “他们大概觉得我们已经受到了教训。”弗雷德说着,看了看后视镜,后面没有人跟上来。 马文大笑。“看来他们还是不了解咱们,对不对?我们明天还会去的!” 弗雷德只答了一句:“再说吧。”他转动着脑筋。“也许我们有个更好的办法,”他说,“有件事你可能更愿意干,我看你是我们几个人当中体力最好的。” “哇噢!”马文叫起来。 “你去把隔离栏割断怎么样?”弗雷德问。 哈罗德的脚在作痛。他坐在床上,脱掉鞋和袜子,看了看脚趾头,好像有点不太对劲。脚趾头在发痒,臭烘烘的,特别是脚趾缝里。看来是得脚气了。他搓了搓脚趾,然后把一根手指伸进趾缝,拼命地挠了又挠,直到最后脚趾头传来灼痛为止。 肯定是脚气。 “查尔斯?”帕特里夏躺在哈罗德旁边的床上,刚从梦中醒来。 “什么事?”哈罗德回答。他又把袜子穿上,但是决定不穿鞋了。 “查尔斯,是你吗?” “是我。”哈罗德说。他挪到床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好让她完全醒来。“起来吧,你做梦了。” “啊,查尔斯,”她坐起身来,一颗泪珠从脸上滑落,“可怕,太可怕了,所有人都死了。” “好了,好了。”哈罗德说。他从自己的床上下来,坐到她身边。一个邋里邋遢的男孩刚好从门口经过,他往里瞥了一眼,发现了哈罗德的那张空床,便要进来占上。“那是我的。”哈罗德说,“再过去那一张也是我的。” “您不能一个人占着两张床,先生。”男孩说。 “我没有,”哈罗德回答,“但是这三张床都是我们家的,旁边这张是我的,再过去那张是我儿子的。” 男孩半信半疑地看着哈罗德和那位黑人老太太。“那么她是您的妻子?” “是的。”哈罗德说。男孩还是不肯走。 “查尔斯,查尔斯,查尔斯,”帕特里夏说着,拍了拍哈罗德的大腿,“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对吧?你当然知道喽。马丁还好吗?”她看了看门口那个男孩,“马丁,宝贝儿,你到哪里去了?过来,宝贝儿,让我抱抱你。你都走了这么久了,来,亲妈妈一下。”她的语气低沉而平静,没有任何口音,每句话听起来都更让人琢磨不透。 哈罗德笑了笑,抓住帕特里夏的手。他也不知道此时她是糊涂还是明白,不过无所谓了。 “我在这里,亲爱的。”哈罗德说。他轻轻吻了吻她的手,然后看着那个男孩。“现在你给我出去,”他说,“不能因为我们像牲口一样被关在这里,就非得做这些给你看!” 男孩一转身,从门口溜走了。他一边走,一边左右张望,开始寻找另一张能抢占过来的空床。 哈罗德嘘了口气。 “我刚才表现如何?”帕特里夏吃吃笑着问。 他紧紧抓着她的手。“棒极了。” 他回到自己的床上,不时还要扭头看看是否有人溜进来抢雅各布的床。 “你不用谢我,查尔斯。” 哈罗德想挤出一丝笑容。 “你想吃些点心吗?”她问,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裙子口袋,“让我看看这里有什么可以给你。”她说。 “别找了,”哈罗德说,“你那里什么也没有。” “说不定呢。”她说,接着便一脸失望,因为发现自己真的什么也没有,所有的口袋都空空如也。 哈罗德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擦掉脸上的汗。这是他有记忆以来最糟糕的八月。“你的口袋里从来都掏不出东西。”他说。 老妇人挪了挪身体,小声嘀咕着坐在他旁边的床上。 “我现在又变成小马丁了。”哈罗德说。 “别老是撅着嘴。等我回城里了会给你带些糖,但是你不能这么不乖,你爸爸和我可不是这么教你的。你简直是给宠坏了,这可不行。” 这是她新出现的衰老症状,不过哈罗德已经习惯了。大部分时候,都是由雅各布来扮演小马丁的角色。但是,偶尔她脑子里的神经会交叉得更加奇怪,然后哈罗德发现自己毫无征兆地就变成了她的孩子,而且,他猜测,这孩子也就六七岁左右。 不过这也没什么坏处,当然也没好处。所以哈罗德只是闭上眼睛,虽然憋着一肚子闷气,但仍然由着这个老太太在他耳边慈祥地低声叨叨,教育他要乖一些。 哈罗德想尽量让自己放松一点,但很难做到,因为他总是忍不住想到雅各布。雅各布去洗手间已经好一会儿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他告诉自己不用担心,还找了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 比如说,也许雅各布去得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久。这段日子里,时间的概念变得越来越模糊,而且他也有好多年不戴手表了——以前他很少用到表。此刻,他完全不知该如何计算儿子离开的时间,所以脑子里开始琢磨起另一个问题:多久才算太久? “太久”的临界点正慢慢逼近。 他在床上坐起身来,向门口方向张望,好像只要使劲地瞪,雅各布就会从那边走进来一样。他狠狠地看了一会儿,孩子还是没有出现。 哈罗德虽然快五十年没有扮演过父亲的角色了,但他仍然是一名父亲,所以也像所有的家长一样开始胡思乱想。他首先从雅各布去洗手间想起,虽然大部分洗手间都不好用了,但是人们要解决内急时,也只有那些地方可以去,或许他在路上停下和谁说了一会儿话。但接着,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另一幅画面:雅各布离开洗手间,被一个士兵拦住了;士兵让他跟着自己走,雅各布不愿意,士兵就把他拦腰举起,扛在肩上,雅各布大声尖叫,嘴里不停喊着爸爸。 “不会的。”哈罗德自言自语地说。他摇摇头,提醒自己不会发生这种事。那是不可能的,不是吗? 他来到门口,左右张望着走廊上来往的人。今天的人比昨天又多了一些,他想。他回头看看斯通夫人,她仍然在床上睡着,然后他又看了看左边的两张空床。 如果他出去,再回来的时候,这两张床可能就被人抢占了。 但是紧接着,他脑子里又浮现出雅各布被士兵拽走的画面,于是他决定冒一次险。 他快步来到走廊上,希望这样就没人能看清自己是从哪个房间出来的。他一路上不时地撞到人,这时才惊奇地发现,这个拘留营里什么人都有。其中大部分是美国人,不过似乎来自全国各个角落。哈罗德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像这样几步路就遇到一个不同口音的人,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当他走近卫生间的时候,看到一个士兵正从旁边经过。士兵背部挺直,目光直视前方,好像前面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 “嘿!”哈罗德叫了一声,“嘿!” 那名满脸痘印的红头发年轻士兵没有听见。哈罗德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您有什么需要吗?”士兵急匆匆地说。他军装上的名牌上印着“史密斯”。 “嘿,史密斯。”哈罗德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友好而不失急迫,毕竟,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招人嫌。“真不好意思,”他说,“我不是故意那样抓住你的。” “我正要赶着去开会,先生,”史密斯说,“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我在找我的儿子。” “在找儿子的恐怕不止您一个人,”史密斯说,声音平淡,“去跟议员们说吧,他们会帮助您。” “该死的,为什么你就不能帮我呢?”哈罗德挺直了背。史密斯身高体阔,肌肉发达,正是最年轻最强壮的时候。 史密斯斜眼看着老人,估算着他的身量。 “我只想你们帮忙找找他,”哈罗德说,“他去洗手间有一会儿了,但是——” “这么说他不在洗手间里?” “这个嘛,”哈罗德犹豫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太冲动了,“我还没去看呢。”他最后说。 史密斯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去忙你的吧,”哈罗德说,“我会找到他的。” 仿佛是害怕老人会改变主意,史密斯一秒钟也没耽搁,立即拐了个弯迅速穿过人群,就像他们都不存在一样,最后急匆匆地消失在了走廊上。 “小杂种。”哈罗德自言自语说。虽然他知道史密斯没做错什么,但还是觉得骂他一句才能解恨。 他到卫生间的时候,雅各布刚刚出来。他的衣服和头发都有些乱,脸色发红。 “雅各布,出什么事了?”哈罗德问。 雅各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赶紧把衬衣塞到裤子里,又把头发捋捋顺。“没事。”他说。 哈罗德半蹲下来,抬起雅各布的下巴,仔细地看着他的脸,看了很长时间。 “你刚才打架了?”哈罗德说。 “他们先打我的。” “谁干的?” 雅各布耸耸肩。 “他们还在里面吗?”说着,哈罗德向卫生间方向看了看。 “不在,”雅各布说,“他们走了。” 哈罗德叹了口气。“出什么事了?” “因为我们有自己的房间。” 哈罗德站起身来,四面看了看,希望还能揪出两个刚才打架的孩子。竟然让他们溜掉了,这让他很生气。不过想到儿子居然会打架了,他内心深处又感到几分小小的自豪,真是奇怪。(雅各布刚刚七岁那年,也发生过一次这样的事。他和亚当斯家的孩子动起了拳头。当时哈罗德也在场,甚至还帮着他们拉架,后来他心里一直觉得有些不安,因为雅各布打赢了。) “我赢了。”雅各布笑着说。 哈罗德转过脸去,不让雅各布看到他在偷笑。“快走吧,”哈罗德说,“今天咱俩惹的事可都够多的了。” 幸运的是,他们回去后,发现两人的床都没有被抢占,老太太也还睡在她的床上。 “今天妈妈来吗?” “不来。”哈罗德说。 “明天呢?” “应该也不来。” “后天呢?” “后天会来。” “那还得等两天?” “是啊。” “好吧。”雅各布说。他站在自己的床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截铅笔,在床上方的墙上画了两道。 “你想让她给你带什么东西吗?” “你是说吃的吗?” “什么都行。” 孩子想了想。“再拿一支铅笔吧,还要几张纸。” “好吧,听起来都是合理要求。你是想画画吗?” “我想编一些笑话。” “什么?” “我知道的那些笑话,大家都听过了。” “是嘛……”哈罗德轻轻叹了口气,“这也是常有的事。” “你还有新的笑话讲给我听吗?” 哈罗德摇摇头。这个小小的要求,孩子已经提了八次了,但是他不得不第八次拒绝他。 “小马丁?”老太太又在梦里说了一句。 “她怎么了?”雅各布看着帕特里夏,问道。 “她有点糊涂了,人老了有时候就会这样。” 雅各布看着那个老妇人,又看看父亲,然后又看看老妇人。 “我不会变成那样的。”哈罗德说。 这正是孩子想听到的话。他走到床尾坐下,两只脚垂在床沿上,几乎能够到地板了。他挺直身体,眼睛盯着远处的走廊,只见挨挨挤挤的人群不停地进进出出,到处都乱成一团。 最近几周,贝拉米探员似乎被当前的状况——不管是什么状况——折腾得越来越疲惫不堪。他和哈罗德单独面谈过几次,地点就在学校一间潮湿憋闷的房间里,屋里没有空调,也不通风,只有太多人在狭小的空间里拥挤过后留下的恶臭。 现在,他们把面谈地点转移到了屋外。在汗出如浆的八月天,他们在一起比赛投掷马蹄铁。外面也没有空调,没有风,只有湿闷的空气包裹着他们,感觉胸口像被一只铁钳紧紧夹着。 工作还是要继续。 但是贝拉米正在改变,哈罗德已经注意到了。他看起来似乎特别疲惫,胡子拉碴,双眼通红,就像刚刚哭过一样,至少是几天几夜没睡觉的结果。但哈罗德不爱打听别人的私事。 “近来您和雅各布生活怎么样?”贝拉米问道。伴随着一声轻哼,他抡起胳膊将马蹄铁扔出去。马蹄铁在空中划过,然后“砰”的一声落在地上,没有套上柱子,不得分。 这片场地还不赖。调查局为了让新来者进入营地,在学校后面新造了一条通道,他们投掷马蹄铁的地方就是在通道与学校之间开出的一片开阔地。 事态正在发酵扩大,有些问题还从学校蔓延到了镇上。人们刚刚适应了生活节奏,终于能够在镇上划出一块地方给自己住,尽管有的只能住在草地上的帐篷里;有的幸运儿则在调查局的调度下,住进了镇上的某座房子里。然而就在这时候,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进来,于是形势变得更加紧张复杂。一个星期以前,一名士兵和一个复生者竟然打了起来。没人清楚到底是为什么原因,反正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但结果士兵的鼻子流血了,而复生者的一只眼睛被打得乌青。 有些人相信,这还只是开始。 但是哈罗德和贝拉米探员对此却置身事外。他们眼睁睁看着身边乱成一团,尽量不去干涉其中。玩马蹄铁的确很有帮助。 两人一起玩的时候,经常会看到复生者和原生者排着队走进来,一个挨一个,满脸郁闷和恐惧。 “我们这样也不错。”哈罗德说。轮到他了,他猛抽了一口烟,两脚站稳,扔了出去,马蹄铁碰到了金属柱子,发出“当”的一声。 天上阳光灿烂,晴空万里。哈罗德有时会想,自己要是真能和这个年轻的调查局探员像朋友一样,无所顾忌地消磨掉一个夏日的下午,也不失为一件美事。但接着,风向变了,集中营飘来的臭味熏得他们几乎透不过气,同时也让哈罗德重新想起自己和整个世界的不幸遭遇。 轮到贝拉米了,他又没能套中柱子,不得分。一小队复生者正被带着走上人行道,进入学校的主楼。贝拉米松了松领带。“外边出了些事,说出来你都不会相信。”他等那行人全过去后说道。 “学校里面的事我也很难相信,”哈罗德说,“话说回来,要是能给我们配一台电视看看,我可能还会相信外面的事。”他又抽了一口烟,“这里什么都干不了,人们整天到处传播流言,道听途说,结果什么都不能信。”他扔出了马蹄铁,一击即中。 “那也不是我能决定的。”贝拉米用他那纽约人的语速说道。两人走过去把马蹄铁都捡起来,哈罗德以七分领先。“是上校打的电话,”贝拉米说,“而且,说实话,这也不能算是他的主意。是华盛顿那帮选举出来的高官决定,要把复生者中心的电视和报纸都收走。这件事跟我完全没关系,我这个级别也无权插手。” “嗯,好吧。”哈罗德答道。他把自己的马蹄铁都捡起来,转身投出,完美击中。“这套说辞可真好用,”他说,“我猜你接下来还会说,这甚至也不是那些政客的错,是所有美国人的问题。毕竟,是他们自己选出来那些政客,再赋予他们权力做出这样的决定。你没有一点责任,对不对?你只不过是巨大机器上的一分子而已。” “没错,”贝拉米毫不在意地说,“差不多就是这样。”又轮到他扔了,这一次他套中了柱子,于是小声欢呼了一下。 哈罗德摇摇头。“迟早要出大麻烦。”他说。 贝拉米没有回答。 “那个上校人怎么样?” “他还行,还行吧。” “他那件事也是够丢脸的,我是说他差点碰到的事。”哈罗德也扔了一次,很漂亮,得分更高。 “是啊,”贝拉米说,“我们到现在没弄明白,那条蛇到底是怎么爬进他房间的。”他扔了一次,没中,但部分原因是他忍不住想笑。 他们沉默着,继续比了几个回合,就像世间的其他万物一样沐浴在阳光之下。阿卡迪亚的人口数量已经空前庞大,贝拉米的面谈对象也多得无法想象——面谈已经成为了他的主要工作,因为上校接手了安全和对营地的全面管理。可即便如此,他总是只面谈哈罗德一个人。至于和雅各布的谈话,他已经完全放弃了。 “跟我说说那个女人吧。”过了一会儿,哈罗德说道。他把马蹄铁扔出去,成绩不好不坏。 “哪个女人?你得说得更明白一点。” “那个老太太。” “我还是不太明白。”贝拉米也扔出了马蹄铁,离柱子差了一大截,“世界上的老太太可多了。现在还有个说法,只要时间够长,所有的女人都会变成老太太。多有创意的想法啊。” 哈罗德大笑起来。 又轮到贝拉米扔了。马蹄铁在空中嗖嗖飞过,但是落点比上一轮的还要远。然后他没等对手开始,就径直走到了场地的另一端,挽起袖子。虽然天气又热又闷,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出汗。 哈罗德远远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后还是跟了过去。 “好吧,”贝拉米说,“您想知道什么?” “嗯,你以前提起过你的母亲,就说说她吧。” “她是个很好的女人,我爱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记得你说过她没有复生。” “是的,我母亲仍然躺在坟墓里。” 贝拉米低头看着双腿,掸掉裤子上的灰尘,然后又看了看手上几枚分量不轻的马蹄铁。马蹄铁很脏,他的手也是。然后他发现西服裤上不止那一片尘土,整条裤腿上都沾了一层灰尘和污垢。他刚才怎么没注意到呢? “她是慢慢死去的。”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哈罗德平静地喷出一口烟。又一队复生者被带领着从附近的通道上经过,人们都看着这个老人和探员。 “还有其他的问题吗?”终于,贝拉米说道。他站起身来,不再去管脏兮兮的裤子。这次挥动马蹄铁的时候,他的胳膊有些僵硬。马蹄铁完全偏离了目标。 约翰·汉密尔顿 约翰一直戴着手铐,坐在两个威风凛凛的士兵中间,听着办公室里的两个男人正在争论什么。 那个衣着笔挺的黑人——约翰突然想起来,他好像叫贝拉米——刚刚要结束对他的面谈,威利斯上校就走进了房间,随行的两个强悍的士兵二话不说就上来铐住约翰。一行人列队大步穿过大楼,进入上校的办公室,就像谁数学考试作弊被当场抓住了一样。 “这是怎么了?”约翰问其中一个士兵。两人彬彬有礼地无视了他。 贝拉米昂首阔步地走出上校的办公室,来到约翰面前,对两名士兵大声道:“放开他。”士兵面面相觑。“马上。”他加上一句。 “照他说的做。”上校说。 约翰的手铐被摘下来之后,贝拉米扶他站起来,带着他离开了上校的办公室。 “你要知道,我们都心知肚明彼此在想什么。”他们拐弯前,上校在后面喊道。 贝拉米小声嘟囔了一句。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约翰问。 “不是,跟我来就行。” 他们走出大楼,来到外面的阳光中。轻风白云底下,人们却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像蚂蚁一样混乱不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做什么了?”约翰问他。 他们很快来到一名高个士兵面前,他身材板瘦,一头红发,还有满脸雀斑。一看到贝拉米,他便坚决地低声说道:“不行!” “这是最后一个,”贝拉米说,“我保证,哈里斯。” “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哈里斯回答,“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会被抓住的。” “我们已经被抓住了。” “什么?” “我们被发现了,但是他们没有证据。所以,最后一个。”他朝约翰招了招手。 “我能问一句吗,你们在说什么?”约翰说。 “你只要跟着哈里斯走就行,”贝拉米回答,“他会带你离开这里。”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沓钞票。“反正我就剩这些钱了,”他说,“不管我愿不愿意,这都是最后一个。” “倒霉。”哈里斯说。很明显,他不想干,但是他更不想拒绝那一叠浸满汗水的钞票。他看着约翰。“真的是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贝拉米说着,把钱塞进哈里斯的手里,然后拍了拍约翰的肩膀。“跟着他走就行,”他说,“如果有更多时间,我还能多带几个出来,”贝拉米说,“但是现在我只能帮你离开这里了。要是可能的话,到肯塔基州去碰碰运气,那里比大多数地方都安全。”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只有夏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 “这都是怎么回事?”约翰问哈里斯。 “他可能救了你一条命,”哈里斯说,“上校觉得你很容易被煽动。” “被谁?煽动做什么?” “至少现在这样,”哈里斯边说边点着手中的钞票,“你不能再待在这儿了,但是你还能留着一条命。” 第十四章 哈罗德坐在床上,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一如既往的不高兴。 讨厌的八月。讨厌的咳嗽。 雅各布和帕特里夏·斯通都在床上睡着。雅各布的额头挂着亮晶晶的汗珠,老太太的额上却没有出汗,虽然湿闷的空气让一切都像湿毛巾一样,几乎能拧出水来,但她总是抱怨冷。 哈罗德的小床上方有一扇窗户,能听到外面人的说话和走动声。其中有的是士兵,不过大部分都不是。这所监狱里的犯人人数早就超过了看守的数量,学校里现在大概有几千人了吧,哈罗德想,已经很难算得清了。 窗外有两个人正压低了声音说话。哈罗德屏住呼吸,本想站起来听得更清楚一点,但随后又放弃了打算,毕竟这张床不一定够结实。所以,他只听到几声抱怨和耳语。 哈罗德在床上挪动了一下,把双脚放在地上,悄悄伸直腿,然后站起来,仰头看着上面的窗户,指望能听得更清楚一点。但是那些讨厌的风扇一直嗡嗡作响,就像一大群巨型蜜蜂在走廊里飞。 他把阵阵发痒的脚塞进鞋子,准备出去到学校操场上走走。 “怎么了?”他身后的阴影中传来一个声音,是雅各布。 “我出去走走,”哈罗德轻声说,“你接着睡吧。” “我能一起去吗?” “我很快就回来,”哈罗德说,“而且,你还得帮我照看我们的朋友呢。”他朝帕特里夏点点头,“不能留下她一个人,你也是。” “她不会知道的。”雅各布说。 “要是她醒了呢?” “我能去吗?”孩子又问了一遍。 “不行。”哈罗德说,“你得待在这里。” “可是为什么?” 学校外面传来了沉重的汽车开过马路的声音,士兵的声音,以及他们的枪发出的咔哒声。 “小马丁?”老太太叫了一声,她也醒了,两手在空中乱抓,“小马丁,你在哪儿?小马丁!”她大叫。 雅各布转头看看她,然后又看看自己的父亲。哈罗德用手抹抹嘴,又舔了舔嘴唇。他捏了下口袋,但是一根烟也没找着。“好吧,”他说,低声咳嗽了一下,“我看,既然我们命中注定要一起被关在这里,那我们也一起出去吧。拿上你们不想被人偷掉的东西,”哈罗德说,“这很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睡在这里了,等我们回来的时候,估计就无家可归了,或者说,无床可睡了。” “唉,查尔斯。”老太太说道。她从自己的小床上坐起来,穿上一件薄外套。 他们还没拐过第一个弯,已经有一伙人冲进了刚腾空的美术教室,准备在里面驻扎下来。 他们能够住进美术教室,而不必像别人那样挤成一团,这已经是贝拉米能够为哈罗德、雅各布和斯通夫人提供的最大帮助了。贝拉米从来没有和哈罗德谈过这事,但是哈罗德不傻,知道该感谢谁。 眼下他们已经走出那间教室,走向未知的命运,哈罗德忍不住觉得,自己的行为是一种背叛。 但是现在木已成舟,没有退路了。 外面的空气又黏又湿,东边的天空隐隐泛白,黎明快要来临了。哈罗德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早晨了,原来他整夜都没有睡着。 有卡车进进出出,还有士兵大声地喊着口令。雅各布牵住爸爸的手,老太太也向他靠拢过来。“怎么了,小马丁?” “我不知道,亲爱的。”哈罗德说。她挽住他的胳膊,微微有些发抖。“别担心,”哈罗德说,“有我照顾你们两个。” 一名士兵走了过来。虽然清晨的光线还很昏暗,但哈罗德看得出,这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最多十八岁。“跟我来。”这个大男孩士兵说。 “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哈罗德在担心是不是出了骚乱,因为过去几周以来,阿卡迪亚的紧张气氛与日俱增。太多人被迫关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太多的复生者想回到他们过去的生活中;太多的原生者不愿意看到那些复生者遭受非人对待;太多的士兵在承担超出他们理解能力的任务。哈罗德有种预感,这一切可能会突然以一个糟糕的结果收场。 人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请吧。”士兵说,“请跟我来吧,我们正在转移大家。” “转移到哪里?” “更好的地方。”士兵说。 这时,学校的大门方向突然传来了叫喊声,哈罗德觉得自己认识那个声音。所有人都转过头去,虽然晨光朦胧,哈罗德还是隔得远远的便认了出来,那是弗雷德·格林。他站在门口,脸几乎贴上了一名警卫的鼻尖,正一边高声嚷嚷,一边像疯子一样指指戳戳,引得所有人都朝那边张望。 “那个人是怎么回事?”站在哈罗德身边的士兵说。 哈罗德叹了口气。“弗雷德·格林,”他说,“是个大麻烦。” 话音未落,学校房舍里便传来一片骚乱声。哈罗德估计有二十五到三十个人大叫着跑了出来,有些人还把挡路的士兵推到一边。他们咳嗽着,尖叫着,只见一道粗粗的白色烟柱从走廊上升起,蔓延到窗户外面。 人群后方,也就是烟雾和喊叫声传来的方向,更多的人们正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其中有个含混不清的声音在高喊:“我们代表原生者!” “我的天哪。”哈罗德说。他回头看看学校的前门,只见所有的士兵都在来回奔跑,想弄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弗雷德·格林已经不见了。说不定,哈罗德想,这一切都是他起的头。 就在这时,马文·帕克尔突然从学校的一团浓烟中走了出来。他穿着工作靴,头戴防毒面具,身上的t恤衫上写着“滚出阿卡迪亚”,看样子是用“魔力印记”牌墨水写的。他将一个绿色的金属小罐朝学校大门的方向投了出去。一秒钟后,罐子发出“砰”的一声,喷出一团白烟。“我们为原生者出头!”他再次大声喊道,防毒面具下传出的声音有些沉闷。 “出什么事了?”斯通夫人问。 “到这边来。”哈罗德说着,把她拽出人群。 刚才和他们说话的那个士兵已经向人群冲去,枪也已经拔了出来,正大喊着让所有人后退。 两名士兵粗暴地抓住马文·帕克尔。平常他们对这位老人还算客气,此时已经完全顾不上了。马文·帕克尔对他们一通拳打脚踢,甚至还狠狠地打中了某人一拳,不过这是他最后的挣扎。士兵们抱住他的两条腿,绊得他一个趔趄,腿部发出了可怕的“喀拉”声,接下来只听到他痛得惨叫起来。 但是场面已经失去了控制,躁动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对复生者来说,被关在学校的愤懑之心已经压抑太久,他们厌倦了这种远离亲人的生活,厌倦了被当作复生者,而不是真正的人。 碎石块和一些玻璃瓶一样的东西开始在空中飞来飞去。哈罗德还看到一把椅子——可能是从哪间教室里拽出来的——从清晨的天空飞过,砸中了一名士兵的头。士兵猛地摔倒在地上,紧紧地捂住头盔。 “上帝啊!”斯通夫人惊叫。 院子的另一边停着几辆卡车,三个人设法躲到了其中一辆车后面。他们跑过去的时候,哈罗德只听到身后的高喊和咒骂。他等待着鸣枪声和尖叫声来打破喧嚣。 哈罗德抱起雅各布,一只胳膊把他紧紧夹在怀里,另一只手抓着身边的斯通夫人。她轻声啜泣着,仍旧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上帝啊”。 “他们怎么了?”雅各布问,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吹在了哈罗德的脖子上,声音里充满恐惧。 “没事的。”哈罗德说,“很快就没事了。他们只是害怕,害怕,而且很生气。”他的眼睛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喉咙里也开始发痒,“闭上眼睛,尽量不要呼吸。”哈罗德说。 “为什么?”雅各布问。 “听我的话,孩子!”哈罗德回答,语气里的恼火完全是为了掩盖恐惧。他环顾四周,想找个安全的藏身处,又担心如果被士兵发现了,误认为他们是闹事者怎么办。毕竟,此时此刻正在发生一场暴乱。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边,他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这种场面,它们只会发生在人口密集的大城市,那里总有太多人受到不公的待遇。 催泪弹的气味越发强烈刺鼻了。他开始流鼻涕,还忍不住咳嗽起来。“爸爸?”雅各布吓坏了。 “没关系,”哈罗德说,“没什么好怕的,会好起来的。”他从卡车后探头看了看,只见一大团蓬松的棉花糖般的烟雾正从学校的方向滚滚而升,进入清晨的天空。殴斗的声音开始渐渐减弱,更多的是几十个人一起咳嗽的声音。烟雾中还不时传来哭泣声。 人们渐渐从烟雾中钻出来,因为睁不开眼,只好一边咳嗽,一边伸着两条胳膊摸索着向前走。士兵们站在烟雾飘不到的地方,看到催泪弹能让人们安静下来,他们似乎很满意。 “终于快结束了。”哈罗德说。他看见马文·帕克尔趴在地上,防毒面罩也掉了。 马文跟哈罗德记忆中的样子已经完全不同了。虽然他还是那么高,脸色苍白,身形消瘦,眼睛周围依然有深深的皱纹,一头火红的头发也没变,但是他现在看起来那么强硬,那么冷漠。当士兵把他的胳膊扭到身后,用手铐铐住的时候,他甚至还咧嘴笑了笑。“这事还没完。”他大喊,紧绷着的脸上满是冷酷,眼睛被催泪弹熏得泪汪汪的。 “上帝啊。”斯通夫人又念叨了一遍,她紧紧抓着哈罗德的胳膊,问,“人们怎么变成了这样?” “会好的,”哈罗德说,“我保证,咱们都会安全的。”他拼命地搜寻记忆,想回忆起自己曾经了解的——或者他自以为了解的关于马文·帕克尔的事。然而,除了马文曾经练过一阵拳击以外,没有一件事能解释他今天的行为。 “弗雷德·格林到哪儿去了?”哈罗德大声问,一边用眼睛四下搜寻,但是没有发现他。 彼得斯牧师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的时候,他的妻子一般不会去打扰他。除非他请她去帮忙写某段话,否则她总是离他远远的,让他好好写自己的布道词。但是现在,这位可怜的老太太正在门外站着,一直请求跟牧师说句话。 牧师的妻子让露西尔进来,牵着她的手慢慢走到屋子里,露西尔的整个身体都靠在这个娇小女人的身上。“你真是个好人。”露西尔说。她想尽量走快一点,但是走不动。她的另外一只手紧紧抓着那本磨旧了的皮面《圣经》,里面的纸页已经发脆,书脊也散了,封面又破又脏。这本书看起来如此老旧残破,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我需要您的指引,牧师。”露西尔终于走进他的书房,坐了下来。牧师妻子又出去了,露西尔仍然记不起她的名字。 露西尔用手绢擦了擦额头,然后不停地抚摸着《圣经》,好像能从中获得好运一样。“我迷失了。”她说,“我找不到方向,就像徘徊在满是疑问的旷野里。” 牧师微微一笑。“您的描述很生动。”他说,希望这话听起来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傲慢。 “我说的都是实话。”露西尔说。她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又抽了抽鼻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哪里出问题了吗,露西尔?” “哪里都有问题。”她的声音哽住了,于是清清嗓子,接着说,“这个世界简直是疯了,他们可以随便把人像逃犯一样从家里抓走,他们甚至破门而入,牧师,我花了一个小时才把门重新装上。这都是谁干的?世界末日来了吗?牧师!上帝护佑我们大家啊。” “别着急,露西尔夫人,我没想到您也是那种担心世界末日的人。” “我的确不是,但你看看这一切,看看现在事情都变成了什么样子。太可怕了,我甚至觉得目前的处境并不是撒旦造成的,至少不像教义里说的那样。也许撒旦根本没进过伊甸园,可能是亚当和夏娃自己偷吃了苹果,然后栽赃给撒旦。我以前当然绝不会这么想,但是现在,看到最近发生的那些事……” 她声音小了下去。 “我给您拿点喝的吧,露西尔夫人?” “这个时候谁还能喝得下去?”她接着又说,“要不,我还是要一杯茶吧。” 牧师拍了拍他那双大手。“这就对了。” 等他端着茶再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平静了一些,也把一直不放手的《圣经》搁下了,就放在椅子旁边的桌子上。她把两只手放在腿上,眼睛也不像刚才那么红肿了。 “给您。”牧师说。 “谢谢。”她啜了一口茶,“您妻子怎么样了?她看起来好像有些心烦。” “她只是对现在的形势有点担心而已,没别的。” “这倒是,需要担心的事实在太多了。” “就像末世来临,对吧?”他笑了笑。 她叹了口气。“他们已经在那个地方关了好几个星期了。” 牧师点点头。“你还能去探望他们,是吧?” “一开始可以,我每天都能去看他们,给他们送吃的和换洗衣物,我得让我儿子知道,妈妈一直都爱他,从来没有忘记他。那段时间很糟糕,但是至少还可以忍受。但是现在……这简直让人无法原谅。” “我听说他们现在不允许探视了。”彼得斯牧师说。 “没错,而且他们在还没接管全镇的时候就禁止探视了。我从没想过,竟然有人敢把整个镇子都隔离起来,我这一辈子都没想过。但是,我不敢想象的事情并不意味着不会发生,这就是唯我论者的缺陷!事情的真相就在那里,你只要推开门就能看见,所有的一切。你所有想象不到的事实都在那里,只等着你伸出手去,和它们打个照面。”她的声音颤抖起来。 牧师在椅子上往前倾了倾身子。“您说得好像这都是您的错一样,露西尔夫人。” “怎么会是我的错呢?”她说,“我有什么本事做出这些事情呢?是我把世界变成这个样子的吗?是我把人们变得这么渺小、胆怯的吗?是我让人们的心中充满自私、嫉妒和暴力吗?哪件事是我做的?”她的双手又开始发抖了,“是我吗?” 彼得斯牧师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当然不是您的错。好了,您最后一次跟哈罗德和雅各布说话是什么时候?他们都还好吗?” “他们还好吗?他们都成犯人了,能好到哪里去?”她擦擦眼睛,把《圣经》扔在地板上,然后站起来,在牧师面前来回踱步,“他们一定会按规则办事,肯定做好了应对的计划,对不对,牧师?” “希望如此。”牧师小心翼翼地说。 她重重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年轻的传道者,应该制造一种假象,让人们以为你们对一切问题都胸有成竹,难道没人教过你们这一点吗?” 牧师笑起来。“这些日子里,我已经放弃一切假象。”他说。 “我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情况会改变的,”他说,“这是我唯一真正有把握的一点。但变化会怎么来,会是什么样的变化,这些我也不知道。” 露西尔又把《圣经》捡了起来。“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她问。 “尽力而为。” 露西尔沉默地坐了很久,只是低头看着那本《圣经》,一边琢磨着牧师对她说的“尽力而为”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一直是个别人说什么就做什么的人,而《圣经》则是她人生中最好的指导;在孩提时代告诉她怎样做个好孩子,等她到了青春期,又告诉她少女的行为准则。当然,她也并非完全听话,也做过一些《圣经》上没有明文禁止但显然也不提倡的事。不过,那些事都成了美好岁月的回忆,而且虽然她做了,也没有给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任何人造成多大的伤害。 结婚后,她依然在《圣经》中寻找答案。她从中学会了如何做一名好妻子——当然,她也是选择性地遵从,因为有些为妻之道在当今时代已经没有意义了。坦白地说,露西尔也想过,就算回到《圣经》中的年代,那些教条可能也没什么意义。如果她当真按照《圣经》中描写的妇女那样去做的话……那么,恐怕整个世界早就天翻地覆了,而哈罗德呢,很可能会因为烟酒无度、胡吃海塞而早早地进了坟墓,也看不到儿子死而复生的奇迹了。 雅各布,他才是一切的焦点,是她所有眼泪的源泉。人们正在杀害复生者,要让他们彻彻底底地消失。 这样的事情并不是到处都在发生,但确实正在发生。 最近一个多星期以来,电视上一直在播出相关的报道。有些国家,那些因残忍而臭名昭著的国家,已经开始在光天化日之下杀害复生者了。不仅杀死他们,还焚烧他们的尸体,好像他们是会传染的病毒。每天晚上都有越来越多的报道,照片、视频和网络消息也不断涌现。 就在今天早上,露西尔来到楼下,她那孤独的脚步声一如既往地在昏暗空旷的屋子里回荡,露西尔发现,电视机竟然还开着,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发出轻响。电视怎么会开着呢?她明明记得昨晚睡前把它关上了。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可能记错了,毕竟,她已经是个七十三岁的老太太,这种自以为关了电器其实却没关的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天色还早,电视上有个秃顶的黑人,上唇留着一抹修剪整齐的小胡子,正低声说着话。越过这个男人的肩膀,露西尔看见后面的演播室里有不少人正忙进忙出,那些人看起来都很年轻,穿着白衬衫,系着颜色保守的领带。看来都是些野心勃勃的青年,露西尔想,他们个个都想出人头地,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坐上这个秃顶黑人的位置。 她把音量调大了一点,坐在沙发上,想听听这个男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尽管她知道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早上好,”电视上的人说,显然在例行公事,“今天我们的头条新闻来自罗马尼亚,该国政府已经颁布命令,宣布复生者并非生来被赋予人权,他们是‘特殊’群体,因此不享有同等的保护。” 露西尔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电视画面从秃顶的黑人主播切换到了现场画面,露西尔猜想那里就是罗马尼亚。只见一名苍白憔悴的复生者正被两名士兵从家里带走。士兵们身材细瘦,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五官小巧,脸上带着一丝尴尬的神情,好像因为他们太年轻,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孩子们的命运……”露西尔对着空屋子自言自语。关于威尔逊一家人,关于雅各布和哈罗德的画面,突然塞满了她的心,甚至塞满了整个房间,令她胸口发紧。她双手发抖,电视画面也变得模糊一片。起初,她有些困惑,接着就感到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挂在嘴角。 曾几何时——她也说不清具体时间,她暗自发过誓,再也不会为任何事而流泪。她觉得自己这把年纪,已经不适合再哭哭啼啼的。人生到了一定的阶段,总会对一切悲伤都淡然处之。就算她如今仍然能体会那些情感,也不会再哭了。这或许是因为她跟哈罗德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却从没见他哭过,一次都没有。 但是现在想这些已经太迟了,她就这样哭着,眼泪怎么也止不住,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活着。 电视仍在播着,那个男人被戴上手铐、和其他复生者一起被关进一辆大型军用卡车。画面外,播报员的声音还在继续。“北约、联合国和调查局尚未就罗马尼亚的政策发表意见,尽管我们还没有获知其他国家的官方表态,但是目前公众的意见已经分成两派,有人支持罗马尼亚的政策,也有人认为政府这一行动违背了基本人权。” 露西尔摇摇头,脸上仍然挂着泪珠。“孩子们的命运……”她又重复道。 事情并非仅仅发生在“其他那些国家”,根本不是那样。美国正上演着同样的一幕。那帮蠢货,还有他们的“原生者运动”已经蔓延开来,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在全国到处冒头,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只是吵嚷几句,但时不时地,总会闹出些复生者死亡的案件,然后就会有某个叫嚣着“为原生者出头”的组织出来宣布对此负责。 阿卡迪亚已经发生了这种事,尽管大家都闭口不谈。有个复生的外国人被发现死在了高速公路旁的地沟里,是被.30-06子弹射杀的。 每一天,情况都会更糟一些,而露西尔唯一想到的,就是雅各布。可怜的雅各布。 露西尔走了以后,彼得斯牧师的妻子也悄无声息地去睡觉了,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把那封调查局寄来的信又读了一遍。 信上说,考虑到公共安全问题,伊丽莎白·宾奇以及密西西比州那个地区的其他复生者都被集中到了默里迪恩的一个拘留地。除此之外,信中没有提供更多的细节,只是告诉他不要担心,他们会根据具体情况对复生者采取相应的措施,而且一切都以尊重人权为前提。信写得正式、得体,典型的政府公文。 书房外面,整个屋子一片寂静,只有走廊尽头那台古老的落地大摆钟发出有节奏的嘀嗒声。这台座钟是他岳父送的礼物,后来没过几个月,岳父就被癌症夺去了性命。她是听着这钟声长大的,童年的每个夜晚,这台钟报时的声音都会陪伴着她。她和丈夫刚结婚时,整天都想念着这钟声,坐立不安,最后他们只好买了个节拍器,否则她就睡不着觉。 牧师来到走廊上,站在座钟前。这台钟高度只有六英尺多一点,通体是繁复华丽的雕花。里面的钟摆有一个拳头那么大,终日有节奏地来回摆动,从没出过故障,仿佛它不是一百年前的作品,而是刚刚造出来的一样。 这台钟被她家当作了传家宝。她父亲去世后,她和兄弟姐妹们彼此互不相让——不是为了葬礼的费用,或者如何分配父亲的房子、土地以及有限的一点存款,而是为了争夺这台大摆钟。就因为这台钟,她和几个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至今还非常紧张。 不过,现在他们的父亲在哪里?彼得斯牧师暗想。 他已经注意到,自从复生者出现之后,妻子就更加精心地侍弄起了这台老爷钟,大钟刚刚被上了油,并仔细地擦亮,现在还散发着气味。 牧师离开大钟,继续在屋里踱步。他走进客厅,看着周围的家具,站了一会儿,默默地把房间里的每件东西都一一记在脑子里。 中间的那张桌子是他们从密西西比千里迢迢搬来的路上发现的;沙发是去威明顿参观一所教堂的时候弄到的,那里还没有田纳西州那么远,但那是他们一致同意购买的为数不多的几件东西之一。沙发蓝白相间,垫子的图案则是由蓝色渐变到白色,“卡罗来纳蓝!”店员十分骄傲地告诉他们。沙发扶手向外弯曲,靠枕则又大、又厚、又软。 她在田纳西州挑中的桌子和这张沙发的风格则截然不同,他第一眼就不喜欢:它太纤细,木头的颜色太暗,工艺也太单调,他觉得根本不值得花那些钱。 彼得斯牧师在客厅里转悠,不时地随手从那些到处乱堆的书中拿起一本。他的动作轻柔而缓慢,每拿起一本书,都要把灰尘擦掉,然后再把它们放回书架原位。有时候他也会翻开某一本,手指从一张张书页之间划过,来回摩擦,感受着书页的气味和质感,好像他以后一本书也见不到了,好像时间最终要把一切都带走。 牧师默默地清理了很长时间,自己却并没有意识到。渐渐地,外面的蟋蟀鸣叫安静下来,远方传来一声狗吠,朝霞初现。 他已经等了太久。 这确实是他的过错,这其实是恐惧。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慢慢地、无声地走遍屋子的每一处角落。 他先来到书房,收起了调查局的那封信,然后他拿起自己的笔记本,当然还有那本《圣经》。他把这些东西统统放进一个斜挎包里,这个包是去年妻子送给他的圣诞礼物。 然后,他又从电脑桌后面拿出一个装满衣服的包,这是他前天才刚刚装好的。家里的衣服一直是妻子洗的,如果他打包得太早,就会被她发现衣柜里的衣服少了。他希望走的时候尽量少惹麻烦,就这么像个懦夫一样溜走。 牧师蹑手蹑脚地穿过房间,走出前门,将那包衣服和挎包放在汽车后座上。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虽然才刚到树梢头,但显然正越升越高。 他又回到屋里,慢慢走进卧室,只见妻子在大床的中间蜷成一团,还在酣睡。 她一定会伤透心的。他想。 她就快醒了,她总是起得很早。他将一张小纸条放在旁边的床头柜上,想着是不是该吻她一下。 他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离开了。 她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空无一人,外面走廊上的大摆钟还在分秒不差地嘀嗒响着,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卧室。一大早就这么暖和了,今天肯定是个大热天,她想。 她叫了一声丈夫的名字,但是无人回应。 他肯定又在书房睡着了,她想。最近他总是在书房里睡着,这让她很担心。她正想再叫他一声,突然发现床头柜上有张纸条,上面是他那特有的奔放笔迹,写着的是她的名字。 他平常没有留字条的习惯。 看字条的时候,她没有哭,只是清了清嗓子,好像要回应字条上的话一样。然后她坐起来,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走廊上座钟机械律动的声音。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泪水一下子盈满双眼,但是她仍然没有哭。 纸条上的字迹看起来模糊而遥远,仿佛被裹在一团迷雾中。但她还是又看了一遍。 “我爱你。”纸上写着,下面还有一行字,“但是,我需要了解真相。” 吉姆·威尔逊 吉姆现在一片茫然。士兵是怎么找到他们的?弗雷德·格林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在吉姆的记忆中,弗雷德·格林一直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要不是两人当年不在一起工作,业余生活又不在一个圈子里,他们兴许还会成为朋友。他们只是没机会成为朋友,吉姆想。但若真是如此,自己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般境地呢?吉姆百思不得其解。 他现在成了犯人。一群士兵找到他们一家,用枪指着他们的头,把他们带走了。当时弗雷德·格林就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他那辆老旧的两用卡车停在几个士兵后面,他就坐在车厢里,亲眼看着吉姆和康妮还有孩子们被铐起来带走。 弗雷德究竟是哪里变了呢?吉姆整夜都睡不着觉,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如果他能早一些想到这些,他们一家也不会被关进来了。 吉姆站在学校拥挤的人群中,全家人都紧紧挨着他。他们正在排队等待领取午饭,尽管食物分量永远少得可怜。“他究竟怎么了?”吉姆问妻子。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好几次了,但是到目前为止,她没有一次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吉姆后来终于明白了,花心思琢磨一个谜团,哪怕是琢磨弗雷德·格林这样阴暗的人,也能让他分散注意力,不必一直纠结于自己家人的遭遇。“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谁?”康妮问道。她帮汉娜擦了擦嘴角。自从他们被逮捕,或者说拘留——不管该用什么词——以来,汉娜的嘴里就一刻不停地重复着咀嚼的动作。康妮明白,人们会以不同的方式表现恐惧。“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该这样。”她责备道。 幸运的是,汤米表现得就让人省心多了。士兵将他们从哈格雷夫家带走的情景把他吓坏了,他根本不敢乱动。大多数情况下,他只是安静地坐着,也不多说话,好像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我觉得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吉姆说,“是哪里变了呢?他变了吗?还是我们变了?他现在看起来很危险。” “你到底在说谁?”康妮问,有些摸不着头脑。 “弗雷德,弗雷德·格林。” “我听说他妻子死了,”康妮平静地说,“听说从那以后他就变了个人。” 吉姆没说话。他拼命思索,总算回想起一点点弗雷德妻子的样子。她是个歌唱家,唱得特别动听。他记得她又高又瘦,像只高贵美丽的鸟儿。 吉姆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家人。他端详着他们,突然意识到全家人对于彼此、人们对于彼此,到底有什么意义。“我想,这就是原因吧。”他说。接着他俯过身,吻了吻妻子。他屏住呼吸,仿佛这样就能使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仿佛单单这一吻就可以保护他的妻子和家人,以及一切他所爱的人,让他们远离任何即将到来的伤害,让他们永远都不会离开自己。 “这是怎么了?”等吉姆放开她,康妮问道。她的脸红了,还觉得有点眩晕。这是她年轻时才有过的感受,那时,接吻对他们来说还是种新鲜的体验。 “为了我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一切。” 第十五章 要说哈罗德喜欢那个年轻的士兵,恐怕还不至于,但他确实承认,那个男孩身上还是有些优点的。或者,就算不是优点,至少也是某种他熟悉的东西。在这个死人都能活过来的世界,能找到一件熟悉的东西实属不易。 发生骚乱的那天早上——就是一个多星期前的那次骚乱,他已经见过这个男孩。那场骚乱让他们的命运有了交集。那天,当事态平息之后,他们发现并没有人受重伤,只有士兵冲进来将他们摁倒在地时,有些人身上有了点擦伤和淤青。哈罗德还听说有人因为对催泪弹过敏而需要就医,但是很快他们也没事了。 一切似乎都已经远去,仿佛那只是陈年旧事。但是哈罗德心里知道,南方这片土地上的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伤口其实没有真正愈合,只是在人们彬彬有礼地彼此称呼着“先生”和“夫人”中,被暂时掩盖了。 人们的心中始终裂着一道口子。 哈罗德坐在一张木凳子上,旁边是一排栏杆,上面装着带倒钩的铁丝网,他们管这叫作“路障”。 路障以令人恐怖的速度生长着,先从镇子南端那座又老又破的朗氏加油站和枪械店开始布设,接着一路蜿蜒,穿越一座座庭院,横亘在一栋栋房屋前。那些房屋原来都是居民的家,现在却已经成了士兵的哨所。整座镇子都在路障的包裹之下,不仅是那所臭烘烘乱糟糟的学校,还有无数房屋和商店,以及已经合二为一的消防局和警局大楼,所有的一切都被围了起来。这道由士兵和他们手中的枪竖起的路障,控制了整座小镇。 只有那些位于小镇郊区的房屋,主要是农民,或者像哈罗德和露西尔这样不适应城镇生活的人,以及牧师和其他个别人的家,只有这些地方没有受到路障的包围。在镇上,人们已经住进了像宿舍一样的楼房中。由于学校实在不堪重负,所以居民们被迁出自己的家,住到了位于怀特维尔的旅馆里。接着士兵又在居民的住宅中安置了一张张睡床,好让复生者们能有个睡觉的地方。那些被迫搬家的居民们以各种方式表达了强烈不满,但阿卡迪亚并不是唯一这样做的城镇,美国也不是唯一采取这种手段的国家。 世界在眨眼间变得人满为患,每个人都不得不作出牺牲。 因此,现在的阿卡迪亚镇上处处上演着各种事端,隔离栏、士兵和复生者们之间形成的紧张、焦虑、愤怒等各种情绪充斥着每一所房子。 这些并不是阿卡迪亚这样的小镇所承受得了的。一开始,当得知复生者集中营将从学校向外扩展的计划时,人们还多少松了口气,但是这份欣慰很快便烟消云散。随着整个镇上的物资被一步步消耗殆尽,这里已经再没有安宁可言了。 想到这点,哈罗德心里还是很得意的,幸亏他和露西尔很早以前就决定住在城外。他简直不敢想象,要是自己的家被人征用,再分配给陌生人住,会是个什么样。哪怕这么做是对的,他也无法接受。 就在环绕着阿卡迪亚城区的路障外面,有一片大概二十英尺宽的开阔地,一直通往外围的隔离栏。开阔地每隔一百码,就有一名士兵站岗,有时他们也会在阿卡迪亚城区和路障周围巡逻。当他们在城区行动的时候,往往以小组为单位,背着枪在大街小巷上走,那些地方曾经都是孩子们玩耍的地方。他们有时会被行人叫住,询问最近的情况——不仅是阿卡迪亚,也包括全世界的状况——以及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士兵们通常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但大多数情况下,士兵们只是在路障旁站着——有时候甚至坐着,看上去要么心不在焉,要么百无聊赖,具体要根据当时的光线强弱来决定。 引起哈罗德兴趣的那个年轻士兵叫“二世”,这个名字实在奇怪,因为他曾经跟哈罗德说过,自己从没见过父亲,也没有沿袭父亲的名字。他的本名叫昆顿,不过,从他有记忆以来,就被人叫作“二世”,他自己也觉得这个词作名字没什么不可以的。 二世穿戴整洁,性格乖巧,是军队最想要的那种新兵。他十几年来都规规矩矩的,从没干过扎耳洞、刺文身之类的叛逆事,最后就这样穿上了军装。他是听了妈妈的话去参军的,她告诉他,军队是所有真正的男子汉都会去的地方。结束平稳的高中生活之后,他母亲便开着车,送十七岁半的二世来到征兵办公室报了名。 他的测试成绩平平,但还是被派到这座已经挤满了复生者的小镇来站岗守卫,因为他只要每天站得住、能拿枪、会服从命令,就足够了。近来,他发现一位可怜的南方老人和他死而复生的儿子越来越频繁地来找自己。对那个南方老人,二世还可以忍受,但对于总是跟在父亲身后的小男孩,他却喜欢不起来。 “你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哈罗德坐在路障后面的木凳上,向着二世的后背发问,其实他们的对话经常是以这种方式进行的。雅各布就坐在哈罗德身后远一点的地方,看着父亲和士兵交谈,他们说的话应该传不到雅各布那儿。 “不太清楚。”二世说,“那恐怕得看你们还要被关多久吧。” “是吗……”哈罗德拖着长腔,懒洋洋地说,“那估计也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了。根据目前的条件,我们能支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得有人拿出个解决方案来,否则那些斗鸡们的面子也过不去啊。” 这些天以来,哈罗德已经摸索出一套用来对付二世的表达方式,那就是话说得越古怪越好。其实,这种办法出奇地容易,只要说话时随便夹带些关于农场动物、天气、风景之类的词汇,拼成一句怪话就行了。如果二世接下来问,这种奇怪的表达是什么意思,哈罗德就现场编个解释出来。这个游戏的技巧在于,哈罗德必须记住每次编出来的话及其含义是什么,下次尽量不重复。 “这又是什么意思,先生?” “哦,我的天!难道你从来没听说过‘斗鸡的面子’这个词吗?” 二世转过脸来看着他:“没有,先生,从来没有。” “嘿,我真不敢相信!就算我活到脚下长出土豆根的年纪,也很难相信哪,小伙子!” “是吗,先生。”二世说。 哈罗德用脚后跟把烟头在地上踩灭,拍了拍已经半空的烟盒,又拿出一根。二世一直看着他的动作。“你抽烟吗,孩子?” “执勤的时候不抽,先生。” “给你留一支吧。”哈罗德小声说。他娴熟地点上一根,慢慢地,长长地吸了一口。尽管肺里难受得要命,他还是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二世抬头看了看太阳,他被派遣到这里来的时候,可从没想过会这么热。他以前听说过一些关于南方的事,知道托皮卡确实热得够呛,但是这里,热气似乎盘踞在这个小镇上不走了,每一天都这么热。 “我能问你点事吗?”哈罗德问。 二世真讨厌这个地方,简直讨厌至极,不过至少这位老先生还是很有趣的。 “问吧。”二世说。 “外边怎么样了?” “很热,跟这里一样热。” 哈罗德微微一笑。“不是问这个,”他说,“这里的电视和计算机都被收走了,外边现在什么情况?” “这不是我们的错。”哈罗德无意指责他,但是二世已经忙不迭要把自己撇清,“我们只是服从命令。”他说。 一支巡逻小分队走过来,是来自加利福尼亚的两名士兵,两人总是在同一时间执勤。他们跟平常一样走过,点点头,也没有对二世和老人多加注意。 “真奇怪。”二世说。 “哪里奇怪?” “有些事情。” 哈罗德笑了。“你的话真让人伤脑筋呀,孩子。” “就是……就是大家都很困惑。” 哈罗德点点头。 “困惑而且害怕。” “就像这里一样。” “那不一样,”二世说,“阿卡迪亚的情况还算控制得住。人们毕竟还有饭吃,你们也有干净的水用。” “可算是有了。”哈罗德说。 “好吧,”二世说,“我承认我们的确花了些时间,但后勤系统最后还是正常了。不过待在镇上还是比外面好,不管怎么说,这里的人都愿意待在这儿。” “我可不愿意。” “是你自己决定要和它在一起的。”二世说着,朝雅各布点点头。小男孩很听哈罗德的话,还是在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地方乖乖地坐着。他穿着一件条纹棉质衬衫和牛仔裤,都是露西尔几个星期前给他带来的。他一直远远地看着爸爸,偶尔扭过头去,把目光投向路障上亮闪闪的铁丝网。他的目光一直沿着路障延伸开去,好像不明白小镇周围怎么会有这些东西,不明白这是干什么用的。 二世看着远处的雅各布。“他们提出过可以把它带走,”他小声说,“但是你不肯,就像这里其余的原生者们一样。这都是你们自己的决定,所以你没理由害怕、紧张或者抱有什么疑虑。你们不都已经看开了嘛。” “你肯定没见过这儿的卫生间吧。” “这里有一整座小镇。”他的注意力又回到雅各布身上,“还有足够的食物和饮用水,你们所需的一切,甚至还有个棒球场。” “棒球场上也都是人,全挤在帐篷里,简直是个贫民窟。” “那儿还有流动厕所呢。”他转身指了指哈罗德背后的方向,那里立着一排蓝白相间的长方形小房间。 哈罗德叹了口气。 “你觉得这里很糟,”二世说,“但和其他一些地方相比,这里的情况已经算好的了。我有个战友驻扎在韩国,那种小国家的状况尤其糟糕。面积大的国家还能腾出地方来安置那些复生者,但是韩国,还有日本,他们都难以为继了,根本就没地方容下这么多人。” “还有那些大货车。”二世低声说。他张开双臂比划着体积的庞大,一双苍白的手就像两个书立,“几乎有油罐车那么大,里面满满都是复生者。”他看向远处,“多得难以想象。” 哈罗德看着自己手中的烟越来越短。 “因为它们的数量太多,人们都满腹怨言,”二世说,“没人能受得了,谁也不想让它们再回来。已经有好长时间了,甚至没人再来报告发现新的复生者,他们就由着这些东西满街乱走。”二世隔着栏杆说道。虽然他说的情况很严重,但他本人似乎对此无动于衷,“我们把那些车叫作‘死亡货运’。媒体上当然不会用这种说法,但它们确实是死亡货运,装满了死人的货车。” 二世还在接着说什么,但是哈罗德没有听进去。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一幅画面:一艘漆黑的大船在一片深不见底的海上漫无目的地漂流。船体矗立在海面上,仿佛焊住的钢板一样坚不可摧。这个场景来自一部恐怖电影,大船在海面上穿行,注定了在劫难逃的命运。船上,一台台集装箱正被依次往上摞,颜色一个比一个暗,分量也一个比一个重。每一个集装箱都像铁砧一样重重砸在上一个箱子上,里面都挤满了复生者。大船会不时地晃动一下,随着大海那看不见的力量而上下起伏。而那些复生者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哈罗德仿佛看到了上千个、上万个复生者,他们都挤在这黑暗而坚固的集装箱里,被驱逐出了这片土地。 在哈罗德的脑海中,他站在高处,正远远地俯视那艘船。每个人他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只有在梦中才能看到的景象。在这艘死亡之舰上,他看到了所有曾经认识的人,包括他的儿子。 一阵冰冷瞬间传遍全身。 “你真应该看看他们的样子。”二世说。 哈罗德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咳嗽起来。但他并没有意识到,他只觉得全身一阵剧痛袭来,突然之间,就跟上次一样,他感到阳光照在脸上,还有土地轻轻抚触着他的背。 哈罗德醒过来的时候,有一种遥远而不安的感觉,跟上次晕厥时一样。他的胸口作痛,肺里好像有一团黏湿厚重的东西。他想吸一口气,但是肺部却不听使唤。雅各布就在他旁边,还有二世。 “哈罗德先生?”二世跪在旁边喊道。 “我没事。”哈罗德说,“过一会儿就好了,没事。”他不知道自己昏过去了多久,但估计时间不短,否则二世也不会特意绕过一扇门,到隔离栏这边来帮他了。二世的枪还挎在肩膀上。 “爸爸?”雅各布喊道,小脸因为慌张而绷得紧紧的。 “嗯?”哈罗德十分疲惫,声音粗哑。 “不要死啊,爸爸。”雅各布说。 露西尔这些日子里噩梦不断,晚上总是睡不着,她甚至都不记得正常的漫漫长夜应该是怎么度过的。对她来说,睡眠已经成了一件模糊而遥远的事,就像童年乘坐过的那辆汽车的马达声一样,在遥远的高速公路的嘈杂车流声中,有时仿佛仍然能听到那辆车的独特声音。 她偶尔也会睡着一会儿,等到突然醒来时,才发现身体正歪成一个别扭的姿势。大多数情况下,她的膝上都摊着一本书,仿佛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固守着自己的岗位,等待被她重新捧在手中阅读。还有几次,她发现自己的老花镜跌在书页中,多半是睡着时从鼻尖滑下去的。 有时,她会在晚上走进厨房,呆立着,倾听周围的寂静。记忆如烟雾般从黑暗中升起,钻进她的脑海。她记得雅各布和哈罗德在屋里来来去去的情景,她最常记得的是雅各布还小的时候,一个十月的夜晚。那个日子本没什么特别,但经历过近来这段时光后,那个夜晚已变得刻骨铭心。 自从这些日子见证过这充满魔力的世界之后,露西尔已经懂得,那些平淡无奇的时刻才是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 她记得,当时哈罗德在客厅笨拙地拨弄着吉他的琴弦。他实在没什么音乐细胞,却仍对乐器怀有无比的精力和激情——至少,当他还是个父亲的时候是这样。每当他不用工作,也不必在家忙别的事或陪雅各布玩的时候,就会练习吉他。 露西尔也记得,雅各布当时在自己的卧室里,不时地把玩具从箱子里倒腾出来,又毫不客气地摔在硬木地板上,弄得乒乓作响。他喜欢把桌椅家具在房间里拖来拖去,虽然被多次警告过不许这样,他还是照做不误。当露西尔和哈罗德问起雅各布的时候,他只是说:“玩具们有时候也要用啊。” 记忆中,哈罗德就这样用他那把吉他糟蹋着音乐,雅各布忙着自己的游戏,露西尔则待在厨房,忙着烹制节日大餐。烤箱里有火腿,炉子上炖着芥菜和鸡肉,还有肉汁土豆泥、加了百里香的米饭、玉米和红辣椒、奶油青豆、小扁豆、巧克力蛋糕、牛油蛋糕、姜饼和烤火鸡。 “别把你的卧室弄得一团糟,雅各布!”露西尔喊道,“马上就要吃饭了。” “遵命,夫人,”孩子在卧室里答应着,又大声喊,“可我还想搭个东西呢。” “你想搭什么?”露西尔也提高了嗓门。 哈罗德坐在客厅继续拨弄吉他,几个星期以来,他都在努力自学汉克·威廉姆斯的一首歌曲,可还是弹得面目全非。 “我也不知道。”雅各布说。 “你呀,得先想清楚到底要搭什么。” 露西尔向窗外看去,一朵朵白云从一轮苍白的满月下飘过。“你会不会搭房子?” “房子?”孩子一边思考着一边说。 “一座漂亮的大房子,有拱形的天花板和六间卧室呢。” “但是我们家只有三个人,而且你和爸爸睡在一张床上,所以我们只需要两间卧室。” “要是有人来我们家玩怎么办呢?” “他们可以睡我的床啊。”雅各布的卧室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翻倒了,重重地落在地板上。 “怎么了?” “没什么。” 断断续续的曲调传来,哈罗德还在折磨他的吉他。 “听起来可不像‘没什么’啊。” “真的没事。”雅各布说。 露西尔检查了一遍菜肴,每一样都烹制得恰到好处,诱人的香味充满了整个屋子,甚至透过墙壁的缝隙飘到了屋外。 大功告成,露西尔离开厨房,去看雅各布的情况。 不出所料,他的房间一片混乱。小床被推到对面的墙边,翻倒在一侧,掉出来的床垫被竖靠在床头和床尾板上。这圈临时围成的屏障后面,林肯积木散落得到处都是,一直散到了外面。 露西尔站在走廊上,用洗碗布把手擦干,只见孩子时不时地从屏障后面伸出手来,摸走一块积木,继续进行那看不见的建筑计划。 露西尔叹了口气,但并没有生气。 “这孩子以后能当个建筑师。”她边说边走进客厅,筋疲力尽地瘫倒在沙发上,接着动作夸张地用洗碗布擦了擦额头。 哈罗德埋头拨弄着吉他。“可能吧。”他只挤出三个字。刚才注意力被打断,害得他几根手指动作更笨了。他活动了一下指头,接着弹奏。 露西尔伸了个懒腰,侧身躺下,把双脚蜷到胸前,两手枕在脸颊下面,困意蒙眬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笨手笨脚地和音乐较劲。 他真可爱,露西尔想,特别是事情做不好的时候。 他的双手虽然搞不定那把吉他,却厚实而灵活。他的手指光滑,而且出奇的灵巧。他穿着一件法兰绒衬衫,那是露西尔在第一场霜降到来的时候给他买的。衬衫红蓝相间,他还嫌它太紧身,但第二天就穿着去工作了,回家的时候还告诉她自己有多么喜欢。“它还不赖。”他说。这只是件小事,但是小事往往意义重大。 哈罗德下身穿着条牛仔裤,裤子已经褪色,但是很干净。她喜欢他这身打扮。从小,她的父亲就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布道上,尽管没有多少人认真听。父亲身上的西装都贵得离谱,家里很难负担得起。但露西尔的母亲认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让丈夫看起来有救世军的派头,为此不管花多少钱都行。 所以,多年前的一天,当哈罗德穿着牛仔裤和有点脏的衬衫,脸上却带着温柔而迷惘的微笑走向她时,她首先爱上的是他的衣服,并最终爱上了穿衣服的男人。 “都是你害得我分心了。”哈罗德边说边调吉他的第六弦。 露西尔打了个呵欠,沉沉睡意向她袭来。“我不是故意的。”她说。 “我已经摸着点门道了。”他说。 她笑了两声。“继续加油吧,你的手指头太粗了,所以有点难。” “是这个原因吗,因为我手指头粗?” “嗯。”说话时,她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可我就喜欢粗粗的手指头。” 哈罗德扬了扬眉毛。 “爸爸,”雅各布在卧室里喊起来,“桥该用什么搭?” “他想做个建筑师呢。”露西尔低语道。 “找东西搭呗。”哈罗德喊道。 “用什么东西呢?” “那要看你有什么。” “哎,哈罗德啊。”露西尔说。 两人都在等待下一个问题,但是雅各布没再出声,他们只听到积木块散落到硬木地板上发出的声响,看样子是他的建筑工程垮塌了,只好从头再来。 “他想将来造房子呢。”露西尔说。 “过一星期他就会改主意了。” “他不会的。”她说。 “你怎么知道?” “当妈的都知道。” 露西尔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哈罗德把吉他放在脚边的地板上,去壁橱里拿了一块小毯子给她盖上。“还有什么菜要我来做吗?” 露西尔只是说着:“他想造房子。”接着便睡着了。她在回忆中沉睡着,也沉睡在这座冷清而空旷的屋子里。 露西尔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侧卧在客厅的沙发上,两手枕在头下面,双腿蜷在身前。哈罗德曾坐着拨弄吉他的那把椅子,此刻空空如也。她侧耳倾听,想听到雅各布在卧室里玩积木的声音。 更多的虚空感袭来。 露西尔在沙发上坐起身,仍然睡意蒙眬,仿佛眼皮都粘在了一起。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躺在沙发上,又是怎么睡着的,她明明记得之前正站在厨房的洗碗池边上看着窗外,准备洗碗来着。 她不知道现在是深夜还是黎明。空气中有丝丝凉意,看来秋天就要来了。蟋蟀在门外鸣叫,好像有一只不知怎么进到了屋里,就躲在楼上某个布满灰尘的角落,和外面的声音唱和着。 露西尔觉得浑身疼,而且还很害怕。 这是她几周以来第一次做梦,梦里的景象栩栩如生,而且她直觉地感到其中有些不祥的征兆,不过,这些都不是她害怕的原因。真正令她恐慌的,是自己瞬间又被扔回这具衰老而疲惫的身躯中的现实。 在梦里,她的双腿矫健有力,而现在她的膝盖阵阵作痛,脚踝肿胀;在梦里,她对一切都信心十足,觉得任何困难都能够克服,这令她对梦中的那丝阴影也有了几分把握。梦中的她,哪怕面对突如其来的噩梦也不会畏惧,因为她还年轻,那是一切的保障。 而现在,她又成了个老太太,更糟的是,她还是个孤单的老太太。孤单让她害怕,过去是这样,以后恐怕也是。 “他会当上建筑师的。”她自言自语,接着哭了。 她哭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感觉好些了,好像心中的某个阀门被打开,看不见的压力得到了释放。露西尔想站起来,但关节炎让两条腿感到一阵刺痛。她倒吸一口凉气,又坐回到沙发上。“我的天啊。”她说。 她又试了一次,终于站了起来。关节还是痛,但在她做好心理准备之后,痛感反而没那么强烈。她穿过客厅来到厨房,走路的时候双脚有些拖拉,一路发出轻微的刮擦地板的声音。 露西尔给自己弄了杯咖啡,她站在前廊门口,倾听着蟋蟀的鸣叫声。没过多久它们就安静下来,关于深夜还是黎明的疑问也得到了解答。东方已经隐隐显出白光,那是将要初升的太阳。“赞美上帝。”她说。 如果真要去做那件事的话,她还有很多准备要做,很多计划要考虑。但如果她真能集中精力考虑那些艰巨的计划,也就不会去琢磨这个屋子多么安静空旷了。于是,电视机就成了受欢迎的朋友,尽管那上面尽喋喋不休地说些废话。 “都会好的。”她安慰自己,然后坐下,在一个小本子上写起来。 开始,她写的只是些简单的事情,都是她早就知道的、毋庸置疑的事。“世界是个奇怪的地方。”她写道,这是第一行。她忍不住笑了两声,“我和你结婚太久了。”她对不在场的丈夫说道。仿佛在回应她似的,电视上闹哄哄地说着勃起超过四小时的危害。 然后她又写:“公正的人们被不公正地送进了监狱。” 接着:“我的丈夫和儿子现在成了囚犯。” 她低头看着纸页,两行字简单而震撼。能认清事实总是好事,她想,但事实很少能指明救赎的方向。事实总是无动于衷地待在那里,透过捉摸不定的黑暗,直视人的灵魂,看着灵魂在遭遇事实时会怎么办。 “我应该这么做吗?”她又写,“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谁真心想要拯救别人?会有这样的事吗?如果我到那里去,除了被当成个疯老太太之外,还会怎么样?他们会逮捕我吗,或者更糟?他们会杀了我吗,会杀了哈罗德吗,会杀了雅各布吗?” “天哪。”她默念。电视上的声音在嘲笑她,但是她继续写下去。 她写道,这座小镇如今弥漫着恐怖的气氛,所有的礼仪和尊严都被摧毁了;她写道,调查局就是独裁的魔鬼——接着她擦掉了这句,改成:政府才是罪魁祸首。她以前从没干过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此时感到热血沸腾,所以她得放轻松,慢慢来。 她想到大卫王和歌利亚,还有《圣经》中的许多其他故事,它们都讲述了上帝如何挑选凡人,对抗强大的压迫者。她想到了犹太人、埃及人和法老王的故事。 “‘容我的百姓去’。”她说。电视上响起了一个童音:“好的。”她微微地笑了。 “这是个预兆,”她说,“难道不是吗?” 她奋笔疾书了很久,直到手写得酸疼,一张纸也已经写不下她想说的话。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了起来,电视上开始播出早间新闻。 她接着写下去,一边不经意地听着电视。看来都是些老消息,不外乎更多的复生者回归了,没人了解方式或者原因;拘留中心扩展得越来越大,城市纷纷被整座整座地接管,而且已不再局限于阿卡迪亚这样的乡镇,大一些的城市也是如此。原生者们的权益正遭到侵犯,反正有一个播报员是这么说的。 露西尔觉得新闻主播有些反应过激了。接受采访的一名洛杉矶女子却认为,主播的反应还不够到位。 露西尔写完之后,便坐在那里,盯着自己写的东西。她又从头看了一遍,觉得大部分内容都无足轻重,但是开头的几点,也就是列在最前面的几条,还是很重要的,即使在白天看来,它们也依然让人心情沉重。必须做点什么来解决那些问题,她承认,虽然自己一直在祈祷,但从没采取过真正的措施。 “上帝啊。”她说。 她站起来向卧室走去,此时的她大步流星,双脚已不再拖拉。在卧室壁橱的最深处有一堆盒子,还有一些她和哈罗德都穿不了的旧鞋,一沓沓缴税单盖住了几本没读过的书,里面遍布着积尘、霉斑和蜘蛛网。就在这些东西下面,是哈罗德的枪。 她记得,最后一次见到这支枪还是在五十年前。有天晚上,哈罗德在高速公路上撞了一只狗,便把它带回了家,不过最终还是给了它一枪让它解脱。这段记忆在她脑中如火花般一闪而过,好像她心底里的某个地方不愿和那些细节联系起来。 这把枪比露西尔记忆中的要重一点,她这辈子只拿过一次,就是哈罗德把它带回家的那天。他很为这把枪自豪,露西尔那时怎么也想不通,一个人怎么会因为一把枪而自豪。 枪管呈方形,光滑而坚实,蓝黑的色泽与钢铁搭配木质的手柄非常相称。握把处核心部位是坚实的钢铁——露西尔从体积和重量中可以感受到,但因为两侧是木制的,所以握起来非常趁手。它看起来就像电影里的枪。 露西尔思考着自己所有看过的电影中,枪都是干什么用的:杀人、引爆、威胁、杀人、救人,增强自信和安全感,还是杀人。 枪给她的感觉就像死亡一样,她想。冰冷、坚硬、不可改变。 这就是枪的意义吗?她沉思着。 如今,原生者运动就是弗雷德·格林生活的全部。 田里的野草疯长,房子也很久没有打扫过了。他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去锯木厂找过活儿干。 上次在学校闹事的过程中,马文·帕克尔的肩膀脱了臼,还断了一根肋骨。不仅如此,他还以重罪被起诉并遭到逮捕,而且不允许保释。尽管两人事前都知道风险,但是弗雷德仍然觉得过意不去。回头想想,他觉得这次活动从一开始就是个愚蠢的错误。当时,他曾经对马文说过:“得给他们个教训,这样他们才会考虑把复生者弄到别的地方,让他们去占领别人的城市吧。”马文也举双手赞同。可现在,马文却进了监狱,这让他良心不安。 眼下,弗雷德也帮不了他什么,而且,虽然后果已经如此严重了,弗雷德还是觉得这一切都远远没完。 或许是他们的计划还不够宏大,要做的事情其实还有很多。 那晚过后,有些当地人就找上了弗雷德,他们发现了弗雷德和马文的目的,也想为此出把力。他们人不多,而且大部分都只会动动嘴皮子,但是弗雷德确信,其中有两三个人在关键时刻还是靠得住的。 这样的机会很快就来了。随着整个小镇被接管,所有的居民要么被迫把自己的家让给复生者,要么就不得不和他们住在一起。可恨的是,马文·帕克尔自己家的房子也没能幸免,被调查局和该死的复生者们征用了。 其他地方也发生了类似的事。弗雷德知道,调查局和复生者们已经逼人太甚。必须有人出头制止这一切,必须有人站出来,为阿卡迪亚说话,为原生者们说话。如果全镇的人都能行动起来,如果大家从一开始就团结起来反对复生者,那么事情就不会发展成今天这样。现在的复生者,就像马文曾经讲过的那座女人家后院的火山,太多人都在袖手旁观。弗雷德不能任事情这样发展,这一次轮到他出手了。 那天深夜,弗雷德·格林制定好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然后爬上床去。几个月来第一次,他竟然做梦了。当他从梦中惊醒,仍是深夜时分,不知为何,他感到声音嘶哑,喉咙疼痛。他记得梦中的几个细节——主要是他一个人待在一座昏暗的房子里。他记得还有音乐,有女人在唱歌。 弗雷德伸手摸了摸身边,床的另一半仍然是空荡荡的。 “玛丽?”他喊了一声。屋里无人应答。 他下床走进卫生间,打开灯,就站在那里,盯着空白的浴室瓷砖。想起当年他们痛失孩子时,玛丽就曾在这里恸哭。如果此时此刻她在身边,不知会怎么看待他的计划? 最后,他关上灯离开卫生间,走到他几年来一直称为“工作室”的一个房间。房间很大,弥漫着尘土和霉味。屋里堆满了各种工具,做了一半的木工活儿,以及一些尝试失败的作品。他站在门口,看着所有这些自己半途而废的东西:一副用红松制成的国际象棋(他一直都没学会怎么下,但是他很欣赏那些精巧的棋子),还有一张用老橡木制成的华丽演讲台(他这辈子也从来没做过演讲,但是他很喜欢演讲者站在精致的台前的样子),还有一架小小的、只做了一半的摇摆木马。 他一时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做那个东西,又为什么没有做完。但这架木马确实就在工作室的角落里,上面堆满了盒子和冬天用的被子。 他从各种杂物和灰尘中穿过去,来到木马前,用一只手摩挲着粗糙的木头。木头还没有打磨过,所以手感很毛糙,但不知为何,摸上去却让他感到很温馨。被扔在这里这么多年,木马的棱角已经不那么尖锐了。 虽然这个东西不是他做得最漂亮的作品,但是弗雷德觉得它也不差,算是业余水平吧。嘴巴那里有点欠缺——马的牙齿大小好像弄错了,但是他很喜欢小马的耳朵。他突然想起,当时为了这两只耳朵,他可是下了大工夫,因为他觉得,这是小马全身上下自己唯一可以做好的部分。当时可真不容易啊,他的手为此酸疼抽筋了好几天。但是现在再看到它,他觉得那时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弗雷德突然注意到,在马耳朵后面靠近鬃毛的位置上,刻着两个字。那里只有骑在木马上的人才看得见,能骑上去的恐怕只有小娃娃了。 希——瑟——那不就是当年他和玛丽为尚未出生的宝宝起的名字吗? “玛丽……”弗雷德最后呼唤了一次。 仍旧没有回答,仿佛宇宙天穹最终默许了他的所有计划,他知道,这一切已经注定要发生了。他给过上天一个机会,让它改变自己的主意,但回应他的却只有沉默,以及一座空荡荡的屋子。 纳撒尼尔·舒马赫 他重回人间已经两个月了,但他的家人依旧如往昔一般爱他,丝毫不逊于当年他生命中漫长而光辉的岁月。他的妻子如今虽然老了,却仍然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他,并依偎在他怀里哭泣。他的孩子也已经不再是幼童,却仍然像当年一样围拢在他身边。从他们的父亲去世到现在成为复生者,其间经过了二十年,但孩子们还会为争夺父母的注意而打打闹闹。什么都没有变。 他的大儿子比尔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却仍然会跟在父亲后面,继续叫自己的妹妹“傻瓜”,说她“不可理喻”,那个样子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兄妹俩都搬回家来住。他们似乎都感到时间脆弱易逝,因此整天围绕在他身边,对他百依百顺。他仿佛有种引力,将每个人都聚拢在身边。他们有时候很晚都不睡觉,一件件、一桩桩地向他叙说他不在的这些年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他笑眯眯地听着,有时也会表示异议,并和他们争论,但是大家却都感到这样的争论令人踏实与宽慰,因为他还是多年前的那个他,不曾改变。 他是他们的父亲;他是一名复生者。 有一天,他又不见了。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消失的,然而他就是不见了。人们到处寻找他,但是心里毫无把握,因为大家都不得不承认,他从坟墓中归来本身就是一件毫无头绪的事,因此,他的突然消失又能有什么行迹可循呢? 他们伤心欲绝,哀悼痛哭。比尔和海伦甚至互相指责,都说是对方做了这样或那样的事导致了他的离去,他们的母亲最终看不下去了,不得不从中调解。然后兄妹俩又相互道歉,说自己只是有口无心,接着又嘀嘀咕咕商量接下来该做什么。他们去登记失踪人口档案,甚至跑去跟调查局的士兵报告自己父亲走失的消息。“他就那么不见了。”他们这样说。 士兵们只是做记录,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最后,他们束手无策了,因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他们想去他的墓地看看,把他的棺材掘出来,好确认他又回到了原本应该在的地方,而不是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孤独地生活。 但是他们的母亲不同意,她只是说:“我们已经共度过一段最快乐的时光了。” 第十六章 她瘦了,除此之外,她跟以前一模一样。“你还好吗?”他说。她摸了摸他的手,又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 “我很好。” “你吃过东西吗?我是说,他们给你吃的吗?” 她点点头,用指甲轻轻挠着他的小臂。“我好想你。” 在密西西比州默里迪安的拘留中心,一部分原生者被允许和复生者保持联系。这里的情况也很糟,但比起阿卡迪亚还是略好一些。原生者必须先在安全区接受检查,以防有心怀不轨的人携带武器混入。然后,他们才能在安全区和收容所之间一片栅栏围起的开阔地上,和复生者见面。 “我也想你。”他最后说道。 “我一直在找你。” “他们给我寄了一封信。” “什么样的信?” “信里只说你在找我。” 她点点头。 “那时他们还没把所有人都关起来。”他又说。 “你母亲还好吗?” “不在了。”他说,语气比他预想的要平淡,“也可能还在,现在这种事谁说得清呢。” 她依然轻抚着他的胳膊,还是那种缓慢而慵懒的节奏,满怀着曾经熟悉的爱意。他跟她坐得如此之近,可以闻到她的气息,感受到她温柔的手,听到她呼吸的声音。此时此刻,罗伯特·彼得斯牧师忘记了过往的所有时光、所有错误、所有失败、所有的哀伤以及所有的孤单。 她从桌子那边俯身过来。“我们可以离开。”她平静地说。 “不行,我们不能。” “可以,我们可以。我们可以一起走,跟上次一样。” 他拍了拍她的手,几乎像父亲一样慈爱。“那是个错误,”他说,“我们当时应该再等一等。” “等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那时应该先等等。其实时间可以解决很多问题,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这一点,我已经老了。”他思索片刻,然后纠正了自己的说法,“当然,我可能还不算老,但肯定也不年轻了。我现在明白了,只要有足够多的时间,没有什么事是无法忍受的。” 可是,这难道不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谎言吗?要不是因为无法忍受每天都和她分离的日子,他怎么会来到这里?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从来没有原谅自己对她所做的事。他后来结了婚,将自己托付给上帝,过着一个平凡人应有的生活,但他还是无法释怀。他爱她,这份爱超越了对父母甚至是对上帝的爱。但他最终还是弃她而去,于是她崩溃了,她履行了曾经的誓言,径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从那以后的每一天,他都在想念她。 他和妻子结婚只是出于一种妥协,因为结婚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因此,他怀着跟买房子或者买养老保险一样的冷静心态步入婚姻。即使到后来,他和妻子发现他们生不了孩子,似乎也觉得这是顺理成章的。 事实上,他根本没想过要跟她生个孩子。尽管这么多年来,他始终对婚姻制度深信不疑,他曾无数次在布道会上宣讲过婚姻的重要性,多次帮助信徒修复他们的婚姻,还多次对着一脸郁闷的夫妇说:“上帝不允许离婚。”然而事实上,他却一直在寻找一条逃离婚姻的出路。 看到连逝者都从坟墓中走出,死而复生,他终于有了行动的力量。 现在他终于回到了她身边,虽然情况并不尽如人意,但他仍感到了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幸福。她的手就在他手里,他能感觉到她,触碰到她,嗅到她身上那熟悉的香气。这么多年,这香气丝毫没变。没错,事情本来就该如此。 探视区的各处开始出现警卫,正把那些复生者与生者分开,探视时间要结束了。 “他们不能把你关在这里,这是不人道的。”他紧紧抓着她的手。 “我没事。”她说。 “不,这样不行。” 他拥抱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到她身上的气息充盈他的身体。“他们来看过你吗?” “没有。” “真遗憾。” “没事。” “他们爱你。” “我知道。” “你还是他们的女儿。他们知道的,他们必须知道。” 她点点头。 警卫们正到处巡视。他们将人们纷纷拉开,嘴上说着“该走了”。 “我要把你弄出去。”他说。 “好吧。”她说,“不过如果你办不到也没事,我能理解。” 接着,警卫来了,他们不得不说再见。 那天晚上,牧师时醒时睡,不断反复做着同一个梦。 梦中的他十六岁,一个人坐在卧室里。他的父母在另外的房间睡着了,寂静的屋里一片沉重。刚刚那场激烈争吵的余音还在屋檐上盘旋,就像黑夜中落下的雪。 他站起身,平静地把衣服穿好,尽量不发出声音。然后他没穿鞋,蹑手蹑脚地走过家里的硬木地板。这是一个夏日的夜晚,到处都是蟋蟀的鸣叫声。 他本来设想了一个很有戏剧性的告别场面:当他往外走时,他的父亲或母亲也许会突然醒来,然后与他狭路相逢。但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可能是他狗血小说和电影看得太多了吧。电影中,人们在分别前总有一番好戏:有人会大喊一通,有时还要大打出手。最后,离开前总要说一句不祥的话,诸如“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之类,最终,这些台词决定了所有角色的命运。 但是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他就这样趁所有人睡着时离开了,最终的结局无外乎他们醒过来,发现他已经不在了,然后故事结束。他们知道他去了哪里、为什么去。但他们不会去找他,因为那不是他父亲的风格。他父亲的爱就像一扇敞开的门,这道门永远都不会关上:既不会把他关在门外,也不会硬要他留在门内。 他走了快一个小时的路才遇到她。月光下,她的脸苍白憔悴。她一直都非常消瘦,但是此刻,在这样的月光下,她看起来简直奄奄一息。 “我希望他去死。”她说。 牧师——当时还不是牧师,只是个小男孩,他盯着她的脸看。她眼窝深陷,一道深色的血痕从鼻子下面一直延伸到嘴唇,也不知究竟是哪里流血了。 她离家的场景倒是与罗伯特设想的一样夸张。 “别这么说。”他说。 “操他妈的!我希望他出门被车撞死!走路被狗咬死!希望他生一场重病,拖上好几个星期才死,而且一天比一天更难受!”她咬牙切齿地说着,一边挥舞着拳头。 “丽兹。”他说。她尖叫起来,愤怒、痛苦又恐惧。 “丽丽,求你别这样!”不停地尖叫。 其他的事情罗伯特·彼得斯都记不起来了。那么多年过去,他已经分不清真实的伊丽莎白·宾奇和记忆中的她了。 彼得斯牧师被外面高速公路上货车开过的隆隆声惊醒了。这家汽车旅馆的墙壁很薄,更何况从拘留中心都能听到货车来来往往的声音。那都是些阴沉沉的大型货车,看上去就像超大型的史前甲虫。有时车上人太多,一些士兵只好将身体挂在车厢外面。 牧师很好奇,他们是不是一路上就这样挂着过来的,这太危险了。但他转念又想,反正连死神最近都有些态度不明,所以这可能也没那么危险。 从拘留中心回来的路上,他从收音机里听到,在亚特兰大郊外有一群复生者被杀了。他们藏在一个小镇上的一所小房子里——似乎所有坏事都会先发生在小镇上,接着,一群原生者运动的支持者发现了他们,于是便要求他们投降,并乖乖地离开。 在这些复生者中,人们还发现了一些同情者,就是他们把复生者藏在了屋里。罗切斯特事件的余波似乎已经非常遥远了。 当那些原生者运动的狂热分子在前门出现的时候,情况很快恶化了。最后,整座房子都被点着,屋里的所有人,无论原生者和复生者,都死了。 收音机里说,已经对涉事者实施了逮捕,但是目前还没有检控方的消息。 彼得斯牧师在汽车旅馆的窗前站了很久,看着外面的一切,想着伊丽莎白。他在心里默默地管她叫“伊丽莎白”。 而他过去叫她“丽兹”。 假如士兵们不找麻烦的话,明天他还会再去看她。他已经找了所有相关人员谈过,希望他们能释放她,把监护权交给自己。如果需要,他完全可以抛掉一切思想负担。当然,他心里可能还是会有一丝罪恶感,所有穿着牧师袍的人都会这样,这是他们的职业特点。 这样做很难,但是总会解决的,他最终一定可以把她带回身边。 上帝保佑,都会解决的。只要罗伯特·彼得斯牧师努力去做,就一定可以。 “上帝保佑,”罗伯特说,“都会解决的。只要我们努力,就一定可以。” 她大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虔诚了,伯蒂?” 他紧紧攥着她的手,已经好多年没有人这样叫他了。除了她,没人叫他“伯蒂”。 她的头又一次靠在他肩上,就好像他们不是坐在默里迪安拘留中心的探视室里,而是坐在她父亲农场的那棵老橡树上,像多年前一样。他捋了捋她的头发,他已经忘记了那是怎样的蜜色头发,又是怎样像水一样从他的指间流泻下去。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有新发现。“我们只需要好好地说服他们。”他说。 “你会尽全力的。”她说。 “我会的。” “都会解决的。”她又说。 他吻了吻她的眉心,周围立即有人向他投来责难的目光。毕竟,现在的她只有十六岁,而且她的个头在十六岁的人中也算娇小。而他的块头那么大,年龄也远远超过了十六岁。就算她是个复生者,也仍然还是个孩子。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耐心了?”他问。 “你什么意思?” “你的坏脾气都不见了。” 她耸耸肩。“发脾气有什么用?你对世界再愤怒,世界还不是一切照旧。” 他睁大眼睛看着她。“这话很深刻嘛。”他一本正经地说。 她大笑起来。 “笑什么?” “你呀!你太严肃了!” “也许吧,”他说,“毕竟我已经老了。” 她又把头枕在他肩上。“我们要去哪里呢?”她问,“我是说,如果我们真能离开这里的话。” “我已经老了。”他又说了一遍。 “我们可以去纽约,”她说,“百老汇。我一直都想看看百老汇。” 他点点头,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只白嫩的小手。时间完全没有在这双手上留下任何痕迹,它们还像当年那样娇小光滑。其实,罗伯特·彼得斯不应该感到惊奇,毕竟这就是复生者的特点:他们违反了自然规律。那么,为什么他看到这只依然白净光滑的手,却感到如此不安呢? “你觉得我老了吗?”他问。 “或许我们还可以去新奥尔良,”她激动地坐直身体,“对!就去新奥尔良!” “也许吧。”他说。 她站起来,低头看着他,眼角闪烁着幸福的光亮。“你能想象吗?”她说,“你和我两人走在波旁大道上,到处都是爵士乐的旋律。还有美食!只要碰到食物,我就不想走了!” “听起来真不错。”他说。 她握住他的双手,把这个大块头拽起来。“和我跳舞吧。”她说。 他不顾周围的目光和窃窃私语,顺从地和她跳起舞来。他们慢慢地旋转着,她的头刚好能抵着他的胸口,她是如此娇小玲珑,几乎和牧师的妻子一样。 “一切都会解决的。”她喃喃说着,把头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但是如果他们不放你走怎么办?” “会解决的。”她重复说。 他们轻轻摇晃着身体,谁都没有说话,士兵们在一旁看着。以后就这样一直下去吗?彼得斯牧师想。 “你还记得是我先离开你的吗?”他问。 “我能听见你的心跳。”她这样回答。 “好吧。”他说。然后,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好吧。” 他想象中与她的对话不是这样的。他在多年的婚姻生活中从未忘记过她,他记忆中的那个伊丽莎白·宾奇是不会回避任何争论的。对,她就像个战士,无论身处和平还是战争之中都是如此。她会骂人,会赌咒,会摔东西。她就像她父亲,生来与怒火相伴。这也正是他深爱着她的原因。 “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弄出去。”彼得斯牧师说。然而,在他的心里,早已经留她一个人在监狱里独舞。 罗伯特·彼得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要离开她,他再也不会像这样来看她了。这不是他的伊丽莎白,这样的想法让他感觉轻松了一些。 不过,即便这个女孩仍然是她,仍然是他的那个“丽兹”,也不会改变他的决定。他当年之所以离开她,就是因为他意识到,或者说,一直都明白:她迟早会抛弃自己。她会厌倦他,厌倦他的信仰,厌倦他的大块头,厌倦他迟缓的动作和他循规蹈矩的脾气。 丽兹是那种即使没有音乐也会翩翩起舞的人,而他则只有在迫不得已时才跳舞。很多年以前,如果他没有先离开她回到家乡,她也一定会抛弃他,然后去新奥尔良,就跟现在这个幽灵般的丽兹想做的事一样。 从这位复生姑娘的身上,依然能看到丽兹的影子,正是这道丽兹的幻影,令罗伯特想起了自己所有的光荣与卑微。也正是这道幻影让他看到真相:不管那时的他多么爱她,多么想要她,他们之间的爱情都不会有好结果。尽管他的离去导致她以自杀收场,但是,就算他那些年没有离开过她,就算他真的带她远走高飞,改变她自杀的命运,可最终,他们的结局仍然无法改变。随着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会发现她身上那些可爱的地方都在消失。最终,他还是会失去她,也许失去的不是她的人,而是他所爱的那一部分灵魂。 然后两人都会因此而悲伤难过。 罗伯特·彼得斯牧师在默立迪安拘留中心和一位十六岁的姑娘翩然起舞,他曾经那么爱她,而现在他说要带她离开,却是在撒谎。她说会一直等着他,永远不离开他,但是她也同样对他撒了谎。 他们最后一次共舞,对彼此倾诉了所有。 一切就这样发生,然后结束了。 康妮·威尔逊 事情正变得越来越恐怖,她能感觉到这一点。现实已经无法回避了,就好像当土地干涸贫瘠,树木就会黯淡干枯,草地变得焦黄。总会有些迹象。 她相信阿卡迪亚全镇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觉,尽管大家很难用语言描述出来。她尽量不去想自己有多害怕,将这份恐惧隐匿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她得照顾丈夫,让孩子们吃饱穿暖、干干净净。但她很担心露西尔夫人。自从被关进这里以后,他们遇到过她的丈夫哈罗德一次,她本来还想和他跟雅各布待在一起,多照顾照顾这父子俩,也算是为露西尔夫人做点事。 但是随后的事态发展让她无法预料,现在,她都不知道这两个人在哪里。 “会好的。”她经常自我安慰。 复生者仍然是这个小镇里的犯人,也是调查局和这个不安宁的世界的犯人。阿卡迪亚的那些原生者的权利其实也受到了侵害,他们的家园被夺走,他们的身份变得不明不白。 “什么都不会好了。”康妮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最后终于承认。然后她把自己的孩子们搂进怀里,心中仍然充满恐惧。 第十七章 哈罗德和贝拉米站在阿卡迪亚的烈日下,准备进行他们的最后一次面谈。哈罗德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这个纽约佬的马蹄铁扔得越来越好了,简直好过了头。 贝拉米马上就要被调走了,虽然他抗议了很多次。这件事是上校决定的,他说,考虑到目前阿卡迪亚拘留中心的人数过多,贝拉米根本来不及进行后面的面谈工作。调查局探员还有其他更迫在眉睫的任务要完成,但那些都不是贝拉米愿意沾手的,于是上校就干脆让他走人了。 贝拉米努力不去想这件事,也不去想这意味着他的母亲会怎么样。他把马蹄铁扔出去,希望能有不错的结果。马蹄铁落得很准。 叮当。 “我想你已经知道我要走了吧。”贝拉米用他一贯的温柔语调开门见山地说道。 “是听说了一些消息,”哈罗德说,“不过,我猜也猜得出来。”他也扔了出去。 叮当。 两人都没有再计算成绩。 他们还是站在学校中间的那片草地上,好像这是他们唯一可去的地方。其实,他们只是都熟悉了这里。现在全镇到处都是被关押的复生者,这一小片草地反而能给他们一些私人空间。人们都在忙着往外走,想从学校和调查局搭建的临时建筑里搬出去。现在的阿卡迪亚城区人满为患。就连那些几经起落、人去楼空的屋子也全被改造成了居住点。甚至在阿卡迪亚为数不多的几条大街上也支满了帐篷,或由调查局建立起了必需品配给处。阿卡迪亚镇已经完全饱和了。 但是即便没有这些问题,这个地方,这镇上的小小一方土地也别具意义,因为他们过去几周以来,就是在这里一点点琢磨对方的。 贝拉米笑了笑。“你当然猜得到了。”他环顾四周,只见澄澈碧蓝的天空中,偶尔有几朵白云飘过。远处,风在森林中的树木间穿行,反复裹挟着湿闷的空气,最后击打在镇里的建筑上。 微风吹在哈罗德和贝拉米的身上时,他们只感到一阵闷热扑面而来。风中夹杂着一股汗臭和尿臊味,那是当太多人在恶劣条件下待了太久之后特有的气味。这段时间,阿卡迪亚四处都飘荡着这股味儿,它们依附在每件东西上不肯消散。久而久之,包括贝拉米探员在内的每一个人都已经麻木了。 “你这面谈到底还做不做了?”哈罗德说。在热气和臭气中,他和贝拉米一起上前捡起马蹄铁。雅各布待在不远处的教学楼里,和斯通夫人在一起——哈罗德琢磨这位老妇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咱们就别花太多时间在游戏上了,你懂我的意思吧?这次就直奔主题吧,希望你不要介意。咱俩都知道她到底是谁。”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来这里没多久就知道了,而且我觉得,她和我们住在一个房间也不是巧合。” “看来我没自己想的那么聪明,是吧?” “那倒也不是,你只是关心则乱罢了。我会尽量不鄙视你的。” 他们轮流扔出马蹄铁。叮当。叮当。又一阵风刮来,带来了一丝新鲜的空气,好像有什么变化正渐渐来临。接着风停了,空气再次变得闷热异常,烈日当空。 “她还好吗?”贝拉米探员问道。 叮当。 “她挺好,你知道的。” “她问起过我吗?” “一直在问。” 叮当。 贝拉米出了神,但是哈罗德还在继续说:“就算你坐在她面前,吻她的额头,她也认不出你。一半时间里她把我当成了你,其余时候她把我当成你爸爸。” “很抱歉。”贝拉米说。 “为什么?” “因为把你卷到这种事情里来。” 哈罗德舒展了一下背部,站好位置,开始瞄准。他投出漂亮的一记,但是马蹄铁没有套上柱子。他笑了笑说:“换了我也会这么做的。事实上,”他接着说,“我确实正打算这么做。” “这算是有借有还吧。” “以牙还牙听起来更好些。” “随你怎么说吧。” “露西尔还好吗?” 贝拉米叹口气,挠了挠头顶。“还好,至少我听说是的。她不怎么出门,不过说实话,这镇上现在这样,出来也没什么意思。” “他们简直是欺人太甚。”哈罗德说。 贝拉米扔了出去,完美落地。 “她已经开始随身带枪了。”他说。 “什么?”那把老式手枪的样子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他接着又回忆起雅各布溺亡那晚的场景,还有他不得不了结性命的那条狗。 “反正他们是跟我这么说的,她当时在高速公路的检查站上停车,开的应该是你的卡车。他们问她为什么带枪,她就发表了一通‘正当防卫权’之类的言论,还威胁他们要开枪。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认真的。” 贝拉米走到场地的另一边,脚下带起一阵尘土。哈罗德站起身,仰头看了看天,擦掉脸上的汗水。“这真不像是我娶的那个女人,”他说,“我娶的女人会先开枪,再发表她的演说。” “我还一直以为她是那种‘把一切交给上帝’的人呢。”贝拉米说。 “那是后来的事了,”哈罗德说,“早先她可是个鬼见了都怕的人。我们年轻那会儿惹的事,说了你都不信。” “记录上可没有这些啊,你们两人的档案我都有。” “没有被抓住,不等于没有犯过法。”贝拉米微微一笑。 叮当。 “您有一次曾经问过我关于我母亲的情况。”贝拉米又开始说了起来。 “是的。”哈罗德说。 “她最后死于急性肺炎,但那只是最终的死因,其实真正拖垮她的是阿茨海默病,那种病一点点消耗掉了她的生命。” “她现在复生了,也还是老样子。” 贝拉米点点头。 “而你又要离开她了。” “那不是她,”贝拉米摇摇头说道,“她只是某个人的复制品,仅此而已。这点你我都明白。” “嗬,”哈罗德冷冰冰地回答,“你是说那个孩子。” “你和我,”贝拉米说,“我们在这方面的意见是一致的,我们都知道,死了就是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让她和我们住在一起,何必费那么大的劲?” “就像你还要和你儿子在一起一样。” 空气还是那么闷热,天空依然是那种深深的看不到尽头的蓝色。两人走了一圈又一圈,扔了一轮又一轮。他们都没有记分,也记不清到底进行了多少轮比赛,甚至说不清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两人只是在这个已经完全变了样的小镇的中心,在一个完全变了样的世界上一圈圈地走着,任由这个世界天翻地覆。他们能做的,只是听着自己的声音在周围的空气中飘荡。 夜幕降临,如果这时有人来到哈格雷夫家,会发现露西尔正趴在书桌前,屋里飘荡着一股擦枪油的味道,还能听到金属丝擦枪时发出的声音。 露西尔找到这把枪的时候,还在枪下面发现了整套的擦枪小工具,这么多年来,它们只是偶尔被用过几次。工具旁边竟然还有说明书,其中唯一困难的部分就是如何分解各个零件。 过程很麻烦,要把枪管指向一个方向,再用工具卸下枪管套,同时得注意里面的弹簧和一些重要小零件,以免组装回去时找不到。她一边跟这些零件较劲,一边不断地提醒自己,枪里没子弹,所以她不必担心会像有些傻瓜那样,自己把自己给崩了。 被卸下来的子弹在桌子的另一边一字排开。她把它们也全擦了一遍,只用了擦枪金属丝,她不敢碰那些化学溶剂,因为担心松节油味儿的溶剂和里面的火药混合之后,会产生什么奇怪的化学反应。 也许她有些过分小心了,不过她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在她卸下子弹的时候,发现那个声音特别悦耳。子弹从细长的钢铁弹夹中跳出来,发出一声接一声的脆响。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现在,她手中等于攥着七条性命。她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画面:她自己、哈罗德、雅各布和威尔逊全家都死了,刚好是七个人。 她拨动着手中的这几个小玩意,然后攥起拳头,细细体会着它们在手中的感觉:光滑、圆润的弹头顶着她的手掌心。她紧紧地、紧紧地攥着它们,一时间甚至感觉到了疼痛。 她小心翼翼地把这几颗子弹在桌上排成一列,好像这些小东西当中蕴藏着神秘的力量。她把枪放在大腿上,开始仔细阅读说明书。 纸上印有枪的顶视图,套筒向后滑开,露出了枪管的内部构造。她拿起枪,仔细研究起来。她按照图示的样子,用手捏住套筒后部的附近往下按,什么也没发生。她更用力地往下按,枪还是一动不动。她又仔细研究了一下图示,好像什么都没做错。 她又试了最后一次,用尽了全力按压下去,感到自己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她咬紧牙,轻哼一声,突然,套筒向后滑去,一颗子弹从弹仓里弹出来,掉到了地板上。 “天哪!”她叫了一声,双手直抖。她死死地盯着地板上的子弹,很久都没有捡起来,想象着刚才要是一不小心会有怎样的后果。“看来我得做好准备才行。”她说。 然后她把子弹捡回来放在桌上,继续擦枪,一边考虑着今天晚上要做的事。 是时候出发了。露西尔踏出前门,站在哈罗德那辆老爷车旁边,接着又回过头去看,久久地沉默不语。她想象着,也许在很远的地方有一双眼睛,见证了自己是如何围绕着这栋饱经风霜的老屋度过了一生。她在这里结婚,有了自己心爱的人,养育了儿子,还有一个终日斗气的丈夫——而这个丈夫如今也与她分隔两地了。她突然意识到,他其实并没有自己一直以来想的那么顽固和可恶。他爱她,他们一起度过的这五十多年的每一天,他都爱着她。现在,暮色四合,她要走了。 露西尔深吸了口气,想把这座房子的样子,以及她所珍惜的其他一切都吸进身体里,直到再也吸不下为止。然后她长长地屏息了一会儿,似乎要把这一刻、这幅画面、这一生,以及这深深的一口气都挽留下来,尽管她知道,她终究还是要放手。 当晚执勤的士兵是一名来自堪萨斯州的毛头小伙子,人们都叫他二世。自从他和一名满脑子奇思怪想的滑稽老头交上朋友后,便不再那么反感自己的警卫任务了。 如同所有被卷进悲剧的人一样,二世也感觉到,某些不幸就要降临了。他一整晚不住地检查自己的电话,看有没有新消息。他心中惴惴不安,总感到今晚注定要对某人说出些重要的话。 一辆老福特从远处“哐当哐当”地开了过来,他在警卫室里听见声音,忍不住清了清嗓子。他有时候会奇怪,为何围绕着城镇的隔离栏会突然在这个位置就到头了,又为何那条双车道的马路会突然并入乡村小道。难道在这道隔离栏、在这道路障之内,在这座小镇城区里发生的所有一切,也会在这一头戛然而止吗? 汽车发动机抽搐着发出“突突”的声响,车头大灯的光扫过路面,好像方向盘后面的人遇到了什么麻烦。没准是哪家的孩子把车偷偷开出来玩了,他想。他还记得多年前一个秋天的晚上,自己也偷偷开过父亲的老爷货车,那个年纪的孩子多半都干过这种事。 看来北卡罗来纳和堪萨斯也没多大区别,二世心想,至少北卡的这个地方和堪萨斯差不多,都有肥沃的土地、大片的农场和规矩勤劳的居民。要不是这里太潮湿,空气中的水汽整天都阴魂不散,或许,只是或许,他真会在这里定居呢。这里还没有龙卷风,而且他早就听说过南方人的热情好客,这里的人确实都非常友善。 听到卡车“嘎吱”一声刹住了,二世的注意力又回到卡车上来。这辆蓝色的两用卡车咆哮了一会儿,最后发动机终于安静下来。车前灯还没有熄灭,射出明亮而刺目的光线。二世想起以前受过的一项训练:打着车前灯可以致人短暂失明,这样车上的人就可以出来随便射击而不被人看到。 二世从来都不喜欢枪——这是件好事,因为他的枪法实在不怎么样。刚才那眩目的光线此时显得暗了一些,他终于能看清,坐在驾驶座上的是一位七十来岁的老太太,她的脸紧绷着,气哼哼的。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一带没人有枪。不过他是个警卫,所以他有。然而,当露西尔从货车里走出来的时候,他看见她手里也拿着一把枪。 “夫人!”二世喊了一声,立即从临时搭建的警卫室里冲出来,“夫人,您必须放下武器!”他的声音发颤,不过他的嗓音经常是颤巍巍的。 “这与你无关,孩子。”露西尔说。她站在货车前面,大灯依然开着,在她身后灼灼闪亮。她穿着一件老式的蓝色棉布连衣裙,裙子上没有任何图案,非常朴素,长长地一直垂到脚背。她每次去见医生时都会穿这条裙子,因为她想以此表明,她从来不会接受任何她不喜欢的消息。 一群复生者从货车箱里跳下来,一个接一个地聚拢到警卫室的小屋旁边。他们的数量还真不少,二世忍不住想起自己家乡,每年秋天都会来巡演的马戏团。 复生者围拢在露西尔身后,沉默着,聚成一小群。“人们必须有起码的尊重和分辨是非的能力。”露西尔说,不过她似乎并不针对这名年轻的士兵,“这只是基本的,对人的尊重。” “长官!”二世大声喊起来。其实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叫谁,只知道眼前的情况并不是他希望发生的,“长官!这里有情况!长官!” 噔,噔,噔,靴子踏着地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露西尔念道。 “夫人,”二世说,“您得放下那把枪,夫人。” “我不是来给你找麻烦的,孩子。”露西尔说。她很注意,让自己的枪枪口向下。 “我知道,夫人,”他说,“但是您得先把枪放下,然后再说明您到这里来的目的。”其余的夜班警卫也赶了过来,手里都拿着枪。或许是出于礼貌,他们都没有把枪口对准露西尔。 “到底出什么事了,二世?”一名士兵悄悄问他。 “我会知道才怪,”他也悄悄回答,“她突然跑过来,还带着这些人——一群复生者——还拿着那把倒霉的枪。一开始只有她从车里出来,还有这一车人,但是……” 士兵们都看得很清楚,来的还不止这些,远远不止。这十几名士兵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人,但可以肯定,对方的人数远远超过了自己这边。 “我要求你们释放所有被关在这里的人,”露西尔大喊,“我并不是要针对你们这些孩子,我知道你们只是在执行命令,这是你们的职责。因此,我没有任何要伤害你们的意思。但是我要你们记住,你们必须做正确的事,这是你们的道德义务,就算是执行命令,你们首先也要做一个公正、平等的人。” 她想来回走几步,牧师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开车来的路上,她本已经在脑子里把整个计划想了一遍,但是现在站在这里,真正开始做那些她想做的事时,面对这么多的枪,她害怕了。 但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 “我甚至根本不该跟你们说这些,”露西尔喊道,“你们不是罪魁祸首,都不是,你们不过是表面现象。我要找的是问题的根源,我要见威利斯上校。” “夫人,”二世说,“请把武器放下,如果您想见上校,我们会让您见的,但是您得先放下武器。”他旁边的士兵悄悄跟他说了什么,“放下武器,让那些复生者投降,等待处理。” “我决不会这么做!”她吼道,枪也抓得更紧了,“处理?”她愤怒地低哼了一声。士兵们还是犹豫该不该拿枪指着她,于是他们纷纷把枪指向了跟她一起来的人们。复生者聚拢到露西尔身后,都没有轻举妄动。他们只是站着,让露西尔和她手中的枪为自己说话。“我要见上校。”她又说了一遍。 她突然对自己的行为有些内疚,但并不准备接受他们的条件。她知道,撒旦有各种诱惑人的花招,他会说服人们先做一些小小的让步,直到最后酿成大错,从而实现他的邪恶目的。这一次,她不准备袖手旁观了。 “威利斯上校!”露西尔高喊着,就好像在叫税务检察员,“我要见威利斯上校!” 二世处理不了眼下的紧张局面。“叫人来。”他低声对旁边的士兵说。 “干吗?她不过是个老太太,她能做什么?” 露西尔听到了他们的交谈。为了证明他们错估了形势,她抬手朝空中放了一枪。大家都跳了起来。“我现在就要见他。”说话的时候,她还能听到耳朵里嗡嗡作响。 “叫人来。”二世说。 “叫人来。”他身边的士兵说。 “叫人来。”下一个士兵接着说。 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把话传了下去。 终于来人了,但正如露西尔所料,来者并不是威利斯上校,而是马丁·贝拉米探员。他连走带跑地来到门口,还跟平常一样穿着西装,但是没有系领带。这已经显而易见了,露西尔想,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这样的夜晚很适合开车嘛。”贝拉米穿过那群士兵,走到门外——一方面为了让她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另一方面,也尽量挡住了待会儿可能会对准这位老妇人的无数枪口,“这是怎么回事,露西尔夫人?” “我找的人不是你,马丁·贝拉米探员。” “没错,夫人,您要找的肯定不是我,但是他们去叫了我,所以我来了。这都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跟其他人一样都明白得很。”她拿枪的手在颤抖,“我很生气,”她直截了当地说,“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是的,夫人,”贝拉米说,“您有理由生气。要说这里谁最有权利生气的话,那肯定是您。” “别来这一套,马丁·贝拉米探员。别说得好像这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因为根本就不是这样。我要见威利斯上校,你去把他叫来,或者派别人去叫他,谁去都无所谓。” “我敢肯定,他现在正在来这儿的路上,”贝拉米说,“而且,坦率地说,这也正是我担心的。” “得了吧,我可不担心。”露西尔说。 “那支枪只会把事情搞糟。” “枪?你以为我是因为手里有枪才不害怕的吗?”露西尔叹了口气,“这和枪没关系,我不害怕是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她站直身体,就像坚硬的土地上开出了一朵坚强的花,“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人怕这怕那的,我也是。我到现在还有很多害怕的东西。电视上看到的那些事就把我吓坏了,在这一切开始以前,甚至在这一切结束之后,我依然会害怕很多东西。 “但是我不害怕做这件事。现在发生的,以及马上就要发生的事,我都不怕。我担得起,因为这么做是正确的。正直的人不应该害怕做正确的事。” “但是会带来不好的后果。”贝拉米说,尽量让这话听起来没有威胁的意味,“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任何行为都会导致某个结果,而且往往超乎我们的预料,有时我们根本想象不出会是什么。不管今晚的事情如何收场——我真心希望能够和平解决——都会造成一些实实在在的后果。” 他向露西尔走近了一小步。就在他的头顶,苍穹一片安宁,只有星光熠熠,静静飘过的云朵不断变化着形状,仿佛这个世界真的一片静好。 贝拉米站稳脚步,继续说道。 “我知道您想做什么,您想要个说法。您不喜欢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我明白,我也不喜欢事情搞成这个样子。您觉得是我接管了整个城镇,然后把人像东西或者货物一样打包塞进来,您想让我对此作出解释。” “所以我才不想跟你谈,马丁·贝拉米。你已经不再负责这项工作了,这与你无关,这是威利斯上校的命令。” “是的,夫人,”贝拉米说,“但是威利斯上校也不是真正的负责人,他也是在执行命令,他也是替别人干活的,就跟这些年轻的士兵一样。” “少来这套了。”露西尔说。 “露西尔夫人,如果您想得到满意的回答,还得去找他的上级,您得找到高层。” “别把我当成傻瓜,马丁·贝拉米探员。” “上校的上面,还有司令之类的官员,我也不敢百分百确定是这个官衔。我从来没有参过军,所以大部分知识也是从电视上学到的,但是我敢肯定,所有士兵的行动都是执行命令或者履行职责。这是一个巨大的链条,最终一直上到总统。露西尔夫人,我想您也知道,总统不是什么都管的,实际上是选民和私有企业的说客们在做决定。这样追究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他又向前迈了一步,距离露西尔只有几码远,几乎一伸手就能碰到她。 “站在那里别动。”露西尔说。 “难道威利斯上校就能为所有这一切负责吗?”贝拉米问。说到“这一切”的时候,他稍稍转了一下身,示意着他面前这座在黑暗中沉睡的城镇。这已经不是一座真正的小镇了,而是一个巨大的不断膨胀的集中营。“不,夫人,如果是我的话,绝不会派他来负责如此重要、如此敏感的事,因为这无疑是个非常敏感的局面。” 他又往前迈了一步。 “马丁·贝拉米。” “但是我们都在;您,我,威利斯上校,哈罗德和雅各布。” 又响了一枪。 接着,又一枪射向了空中,发自露西尔手中那把黑漆漆、沉甸甸的手枪。然后她把手枪放平,对准了贝拉米。“我真的不想伤害你,马丁·贝拉米探员。”她说,“你应该明白这点,但我也绝不会被你引上歧途,我要我儿子。” “不,夫人。”一个声音从贝拉米探员身后传来,而贝拉米正一步步向后退。来的人是上校,他身边站着哈罗德和雅各布。“您根本不会被引入歧途,”威利斯上校说,“我们正想办法让一切回到正轨,我敢保证。” 看到上校身边的哈罗德和雅各布,露西尔有些手足无措。她知道,自己早该料到他们会来这一招。她立即把枪指向上校,士兵们也纷纷蠢蠢欲动,但是上校示意他们镇静。 雅各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以前从来没见过母亲拿枪。 “露西尔。”哈罗德叫了一声。 “别跟我用那副腔调,哈罗德·哈格雷夫。” “你到底在干什么呢,老太婆?” “干该干的事,就这样。” “露西尔!” “闭嘴!如果换作我在里面,你也会这么干的。你敢说不是这样吗?” 哈罗德看着露西尔的枪。“可能吧,”他说,“不过那也只是说明,如果咱俩换个位置,我也会做你做的事。可你现在拿着一把天杀的手枪啊!” “不许说脏话!” “听你丈夫的话吧,哈格雷夫太太。”威利斯上校说道,虽然被露西尔的枪指着,他看起来仍然派头十足、气定神闲,“如果您和这些东西不乖乖投降的话,那么这事就不好收场了。” “你给我闭嘴。”露西尔吼道。 “听这个人的话,露西尔,”哈罗德也说,“你看这些小伙子都带着枪呢。” 在场的至少有二十名士兵,不知怎么,似乎比她预计的多些,又好像没她想的那么多。他们看起来都摇摆不定,无论是枪还是士兵,仿佛面对着随时会降临的可怕的结果。而她呢,只不过是个穿着旧裙子的老太太,当街而立,努力让自己别害怕。 接着她又想起来,自己并非孤军奋战。她转过头,看见身后的那群人,他们都是复生者,正肩并肩地站着,望着她,等待她来决定他们的命运。 这些事没有一件在她的计划之内。她原本只打算开车到门口,把自己的诉求告诉上校,然后,虽然不知道会有什么理由,但他一定会释放所有人的。 然而就在开车进城的路上,她看到了他们。那些人四散在小镇的郊外,有的半遮半掩,愁容满面,有的则只是站在一起,注视着她。也许他们已经不再害怕调查局,也许他们对于沦为囚犯的事实已经认命,又或许,他们来到这里只是上帝的旨意。 她停下车,招呼他们一起来帮忙,于是他们一个个爬上了卡车。那时人还不多,刚好凑够一车。而现在,人数似乎增加到了几十个,仿佛有个声音在召唤他们,这声音在人群中神秘而无声地传递开来,令他们纷纷回应。 他们原来一定都躲起来了,她想。或许这真的是个奇迹。 “露西尔。”哈罗德在叫她。 她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着丈夫。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就是那个……一九六六年,雅各布生日前一天,也是他走的前一天,当时我们从夏洛特开车回家?那天晚上下着瓢泼大雨,我们就打算靠边停下,等到雨停再走。你记得吗?” “是的,”露西尔说,“我记得那天。” “一只倒霉的狗从车前蹿出来,”哈罗德接着说下去,“你记得吗?我当时来不及打方向盘,结果‘砰’的一声,前金属杠就撞上了那只狗。” “那跟今天的事没关系。”露西尔说。 “我当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你就一下子哭了起来。你坐在那儿哭得天昏地暗,好像我撞的是个孩子一样。你一个劲地说着‘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我当时吓坏了,以为自己真的撞到了孩子,虽然后来想想,那种晚上,还是那种天气,怎么会有孩子跑到高速公路上来呢。但我当时只觉得躺在那儿的是雅各布,浑身是血,已经死了。” “别说了。”露西尔的声音开始颤抖。 “但那原来是条狗,不知是谁家的猎犬。可能那条狗当时被什么气味引诱过来,又因为雨太大而稀里糊涂蹿到车前。我下车冲进雨中找到它,它都被撞烂了。我把它抱上车,然后我们带它回了家。” “哈罗德!” “我们把它带回家,抱进屋里,咳,它那个样子——什么都晚了,它被撞得血肉模糊,已经没救了。所以我回到房间,拿了那把枪,就是你现在手里拿着的那个玩意儿。我让你待在屋里,但是你不肯,天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哈罗德停了一下,嗓子好像哽住了,“那是我最后一次摸那把枪。”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你记得我开枪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我知道你记得的。”哈罗德看了看四周的士兵,还有他们的枪。 他举起雅各布,抱在怀里。此时,露西尔感觉手里的枪更加沉重了,她的肩膀开始颤抖,一路延伸到胳膊肘、手腕和手。她终于坚持不住,放下了枪。 “这样就对了。”威利斯上校说,“很好,很好。” “我们得谈谈,该怎么解决。”露西尔说着,突然觉得十分疲倦。 “您想怎么谈都行。” “我们必须改变方式,”她说,“不能再像现在这样了,绝对不行。”她已经把枪放下,但是仍然紧紧地抓在手里。 “您或许是对的。”威利斯上校说。他看了看周围的士兵,其中也有从托皮卡来的那个男孩,接着,威利斯上校朝露西尔点了点头,又转过身来正对着她,“我不会在这儿装模作样地说一切正常。至少,现在的情况已经与目标不一致了。” “与目标不一致。”露西尔重复着他的话。她一直很喜欢“一致”这个词。她回过头去,只见那一大群复生者都还在。他们仍在看着她:此刻,她是唯一站在士兵和他们之间的人。 “他们会怎么样?”露西尔问。她一转头,刚好看到二世正在接近她,差点就要夺下她的枪来。小伙子僵住了,他自己的枪还在皮套里没拔出来。这个孩子其实痛恨暴力,他跟大家一样,只想平平安安回家。 “什么意思,哈格雷夫太太?”威利斯上校问道。在他身后,沿着南门的几盏探照灯仍投来刺眼的光线。 “我是问,他们会怎么样。”露西尔握紧了手中的枪,“如果我作出让步……” “真见鬼。”哈罗德说着把雅各布放到地上,拉起他的手。 露西尔的声音坚定而克制。“他们会怎么样?”她朝那些复生者示意了一下。 “作出让步”,二世以前从来没听人说过这个词,但是他感觉,这个词预示着某些不好的事情,于是他看着这位持枪的老太太,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不准动!”威利斯上校吼道。 二世马上服从命令。 “你还没有回答。”露西尔一字一句地说。刚才那个被派来夺她手枪的年轻士兵挡住了她的视线,于是她往左挪了一小步。 “会有人来处理他们的。”威利斯上校说。他挺直身体,把手放在背后,典型的军人姿势。 “我不接受。”露西尔的语气变强硬了。 “该死。”哈罗德小声骂了一句。雅各布抬头看着他,目光中透着恐惧,他也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骂。哈罗德看看贝拉米,希望能得到一点目光交流,他想让贝拉米知道,露西尔此时已经情绪失控了。 但是贝拉米也跟其他人一样,正专注于眼前的情况。 “这简直令人发指。”露西尔愤怒地说,“无法解决!” 哈罗德打了个哆嗦。他跟露西尔爆发过的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就是在她说出“无法解决”四个字之后。她这是在宣战。他向敞开的大门方向后退了几步,万一待会儿局面恶化——这点他几乎已经确信无疑——他得离子弹飞来的方向远一点。 “我们要离开这儿。”露西尔说,她的声音沉稳而决绝。 “我的家人和威尔逊一家要跟我们一起走。” 威利斯上校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冷峻坚定。“这不可能。”他说。 “我要带走威尔逊一家,”露西尔说,“我要带他们回去。” “哈格雷夫太太。” “我理解你也要维护脸面。如果一个七十三岁的老太太,拿着一把小手枪,身后跟着一群乌合之众,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把所有关押的犯人都带走了,你这个上司的面子恐怕很难看吧。我虽然不是军事谋略家,但这一点还是看得出来的。” “哈格雷夫太太。”威利斯上校又说了一遍。 “我没有多要求什么,只要本来就属于我的——我的家人和我保护的人。这是上帝赋予我的责任。” “上帝赋予的责任?” 哈罗德又把雅各布拉近了自己一些。阿卡迪亚镇上所有的犯人似乎都聚拢到了隔离栏这边,他用目光搜索了一下人群,希望能看到威尔逊一家。一旦冲突爆发,他有责任照顾他们。 “上帝赋予的责任。”露西尔强调了一遍,“不是《旧约》中那个为摩西分开海面,摧毁了法老军队的上帝,不,不是那个上帝。那个上帝可能已经被我们赶走了。” 二世又退后一步。 “士兵,站在原位!”威利斯上校大喊一声。 “哈罗德,带雅各布去安全的地方。”露西尔说。然后,她对威利斯上校说道:“必须终止这一切。我们不能再等待别人的救赎,上帝也帮不了我们,我们必须自己拯救自己。” “一步也不许动,列兵!”威利斯上校吼道,“你去卸下哈格雷夫太太的武器,这样我们今晚都可以安宁了。” 二世浑身发抖,他看着露西尔的双眼,似乎在问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快跑吧,孩子。”她用对雅各布说话的语气说道。 “列兵!”二世伸手去掏枪。露西尔向他开枪了。 见露西尔开枪,她身后的那批复生者大军并没有太害怕,这出乎了士兵们的意料。也许因为他们中大部分已经死过一次,知道死亡无法永远禁锢他们。 这似乎算一种合理的解释,但好像又不是。 毕竟,他们还是人。 二世跌倒在人行道上,抱着腿疼得大叫,但是露西尔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在他面前止步。她从他身上跨过去,径直走向威利斯上校。威利斯大喊着让士兵们原地开火,一边伸手到屁股后面去摸枪,不过他其实跟二世一样,也不想跟这个老太太动手。她毕竟跟复生者不同,她是活人。 士兵们开火了,有些子弹飞向人群,但是大部分不是飞向了天空,就是钻进了夏天温暖的土地。露西尔大步走向威利斯上校,举起了枪。 二世中枪之前,哈罗德已经把雅各布抱在怀里,跑到了手枪的射程之外,贝拉米也在后面不远处跟着。他很快赶上了哈罗德和孩子,然后也没多问,直接伸手从哈罗德怀里接过了雅各布。 “我们去找你妈。”哈罗德说。 “是,先生。”雅各布说。 “我不是在对你说,儿子。” “是,先生。”贝拉米说。 他们三人一起向着被包围的城区奔去。 复生者们手无寸铁,但是他们有人数上的优势,即便不算上站在露西尔身边声援的那些,南面的隔离栏边也还有上千名复生者。他们仍被滞留在阿卡迪亚,一直注视着事态的发展,人多到难以计数。 相比之下,士兵的数量微乎其微。 复生者们围上前去,他们不发一言,好像最终目的并不是这场行动,而是在进行一场表演。士兵们心里清楚,面对这样庞大的人群,他们的枪充其量只是装装样子罢了。果然,枪声没能持续多久。复生者如潮水般涌向那一小队士兵,瞬间淹没了他们。 露西尔的部队如浪潮一般滚滚向前。很快,她和被枪指着的上校之间就拉开了一段距离。嘶吼与互相扭打的声音不绝于耳,仿佛一曲混乱的交响乐——战斗双方都对生命怀有强烈的渴望。 楼房的窗户被打碎了,战斗还在继续。士兵们分散成小队,从前门的草地一路撤退到大楼门口。士兵们有时也能占些上风,因为那些复生者毕竟不是军人,当他们看到对方手中的枪时,依然会本能地感到害怕。 但是求生的欲望让他们有了动力,他们又冲上前去。 “你可能已经把那个孩子杀了。”威利斯上校的目光越过露西尔,看向后面的二世。他已经不叫唤了,至少自己还活着,而且除了腿部受伤,别的地方都没有大碍。于是他只是抱着腿轻声哼哼。 “他不会有事的,”露西尔说,“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我父亲就教过我怎么开枪,我知道该打哪儿、怎么打。” “这么干没用的。” “我看已经管用了。” “他们会派更多的士兵过来。” “但是我们今天已经做出了正确的事,这个事实不会改变。”露西尔终于放下了枪,“他们会来找你算账的,”她说,“他们都是人,知道你干的那些事,所以他们会来找你算账的。” 威利斯把手擦干净,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了。他向镇上走去,那里还有些零零散散的士兵,偶尔开上一两枪,企图把控制权夺回来。不过他们已经做不到了,那些复生者不可能再被关起来了。 威利斯上校什么也没说。 威尔逊一家随后也来了,还好一家人都还在:吉姆和康妮站在两边,像两扇屏障一般,把他们可爱的儿女夹在中间,保护着他们不受这个世界的伤害。吉姆朝露西尔点点头,说:“我希望这一切不是因为我们而起的。” 露西尔紧紧地拥抱了他一下,他身上有一股霉味,似乎很久没洗澡了。这反而让露西尔心里踏实了很多,因为很显然,他们一家在这儿都受了虐待。“我这么做是对的。”她自言自语。 吉姆·威尔逊正想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而她肯定会挥挥手,让他赶快回家帮忙做饭,也许她还要发表一番长篇大论,教育他怎么管孩子。当然,她是一片好心,毫无恶意,只是想借机开个玩笑而已。 然而,远处飞来的一颗子弹射中了他,吉姆·威尔逊突然浑身一颤。 接着他倒下,死去了。 克利斯·戴维斯 他们在办公室找到他时,他正盯着一墙的监视器看。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像克利斯以为的那样逃跑。他们进屋时,他站直了身体,盯着他们,倨傲地说:“我只是履行职责,仅此而已。”他这是在求饶,还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克利斯也说不清楚,但上校不像是那种爱找借口的人。 “我跟你们一样,完全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上校说,“或许你们跟罗切斯特的那些家伙一样,准备抗争到底,再死一次,但我可不信你们会那样。”他摇了摇头,“不管你们是什么东西,都不会长久的,谁也不可能长久。”他又说,“我只是履行职责,仅此而已。” 这实在是戏剧化的一幕,克利斯一时还以为威利斯上校要自杀。但是他们抓住他之后才发现,他的手枪就放在桌子上,里面没有子弹。这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通过墙上的那些监视器注视着复生者的生活——有时候,也有死亡。现在,所有的监视器中只有一个镜头,是一位黑人老太太孤零零地坐在自己的床上。 当他们把他架走,穿过学校大厅的时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克利斯很想知道,此时上校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房间的门打开了,里面有个男孩,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因为不适应阳光而用一只颤抖的手捂住了眼睛。“我饿。”他虚弱地说。 其中两个人走进房间,把孩子弄出去。他们把他抱在怀里,带他离开了这座监狱。然后,他们把威利斯上校推进了这个曾被用来关押孩子的房间。关门上锁之前,克利斯看见上校正盯着外面这些复生者看。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惊奇,仿佛复生者们正在他眼前扩张,蔓延到全世界,充斥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虽然他们已经死了,却要在这个世界上牢牢地扎下根来。 “那么,就这样吧。”克利斯听到上校说,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在对谁说话。 然后他们把门关上,锁了起来。 第十八章 “我们得歇歇。”哈罗德喘着粗气说道,他的胸口像着了火一样。 眼下场面一片混乱,而贝拉米还不知道他的母亲在哪里,尽管他恨不得一刻不停地接着跑下去,但是他没有表示反对。看哈罗德的样子,显然是再也跑不动了。他把雅各布放下,孩子马上凑到父亲身边。“你还好吗?”他问。 哈罗德不停地咳嗽,大口喘着气。 “坐下吧。”贝拉米搀着老人。他们现在来到了第三街的一所小屋附近,距离学校大门已经很远了,应该不会遇到麻烦。镇上的这一带特别安静,因为刚刚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所有人都赶往学校大门去了。贝拉米觉得,可能所有能逃出阿卡迪亚的人都已经跑了,这个地方早晚会变成一座空城。 如果贝拉米没记错的话,这所房子应该是丹尼尔斯家的。贝拉米一直在尽量记住镇上的这些信息,倒不是因为他未卜先知,而是因为他母亲总是说,要做一个注重细节的人。 学校大门方向传来一声枪响。 “还好我们跑出来了,多亏你帮忙。”哈罗德说。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我一个人跑不快。” “我们不该抛下露西尔的。”贝拉米答道。 “还能怎么办呢,待在那里,等着看雅各布挨枪子儿?”他呻吟了一声,然后清了清嗓子。 贝拉米点点头。“分析得很有道理。但我猜,他们很快就要结束了。”他把手放在哈罗德的肩膀上。 “他会有事吗?”雅各布问道。哈罗德还在边咳嗽边喘,雅各布赶紧帮爸爸擦掉额头的汗。 “不用担心他,”贝拉米说,“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性格最恶劣的人之一。恶人活千年,你不知道吗?” 贝拉米和雅各布扶着哈罗德走到丹尼尔斯家的前廊台阶上,这所房子孤零零地立在破碎的红绿灯柱后面,旁边是一片废弃的停车场。 哈罗德还在咳,两只手几乎握成了拳头。 雅各布帮他揉搓着后背。 贝拉米站在旁边,眼睛盯着城镇的心脏地带,也就是学校那边。 “你快去找她吧,”哈罗德说,“不会有人来招惹我们的。只有那些士兵手里有枪,不过他们的人数也不多。”他清了清嗓子,没说下去。 贝拉米继续盯着学校的方向看。 “这时候没人会注意到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小男孩的。你不用在这儿保护我们,”他俯过身搂住雅各布,“是不是,儿子?你会保护我的,对不对?” “是的,先生。”雅各布严肃地说。 “你知道我们住在哪里。”哈罗德说,“我们大概要回去找露西尔。看样子那边慢慢安静下来了,大家都会离开大门那里,但是露西尔会留下,我猜她要等我们。” 贝拉米猛地转过头去,斜眼看着南门的方向。 “你不必担心露西尔,那个女人可出不了事。”哈罗德大笑起来,但笑声中充满了沉重和忧虑。 “我们刚才就那么把她扔下了。”贝拉米说。 “我们没有扔下她,我们只是要把雅各布带到安全的地方,否则她会亲自开枪打死我们的,我敢保证。”他把雅各布搂得更紧了。 远处又传来人们的呼喊声,然后安静了下来。 贝拉米擦擦额头的汗。哈罗德注意到,自从见到这个人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出汗。“她会没事的。”哈罗德说。 “我知道。”他回答。 “她还活着。”哈罗德说。 贝拉米笑了两声。“这还不能确定,对吧?” 哈罗德和贝拉米握了握手。“谢谢。”说着,他又咳嗽了一声。 贝拉米咧了咧嘴。“你怎么对我客气起来了?” “你只要说‘不用谢’就行了,探员先生。” “哦,不。”贝拉米说,“这我可得缓缓。如果您真打算对我如此和蔼可亲下去,我可得拍张照留念,我的手机呢?” “你这个混蛋。”哈罗德忍住笑。 “不用谢。”他停了一下,愉快地回答。 两个人就此分道扬镳。 哈罗德闭眼坐着,凝神静气,拼命想把那没完没了的该死的咳嗽压下去。他得想清楚下一步要干什么。他有种预感,在一切结束之前,自己还得留神一件事,一件很可怕的事。 他刚才说不必担心露西尔的那番话都只是说说而已,他其实恨不得亲眼去确认她的安全。把她一个人留在现场,他比贝拉米还要愧疚,毕竟自己是她的丈夫啊。但是他提醒自己,这么做是为了雅各布的安全,露西尔自己也要求他离开。而且这么做是对的,毕竟当时那么多枪,那么多人,那么恐怖的气氛,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不能冒险让孩子待在那里。 如果情况倒转过来,如果站在那里的人是他,而露西尔在士兵的对面,他也同样希望她能赶紧带着孩子逃跑。 “爸爸?” “怎么了,雅各布?”哈罗德这时候特别盼望能有一支烟,但是他的烟盒已经空了。他把双手抱在膝前,看着远处的阿卡迪亚城区,那里现在一片死寂。 “你爱我,对吗?” 哈罗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在说什么傻话呢,儿子?” 雅各布把膝盖蜷在胸前,抱着双腿,没有说话。 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过镇子,慢慢往学校大门的方向走去。路上不时会遇到其他一些复生者,虽然他们大多逃到郊区去了,但还是有不少人留在了镇上。 哈罗德尽力走得稳一些,不让自己喘成一团。他脑子里时不时会窜出一些奇怪的回忆,然后就讲给雅各布听。他说得最多的还是阿卡迪亚,讲这个地方“当年”,也就是雅各布还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变了,他仿佛刚刚注意到这些。 丹尼尔斯家旁边那片空旷的停车场以前可不是这样。当年,雅各布还活着的时候,那里有一家卖冰激凌的老店,一直到七十年代能源危机的时候,这家店才关门歇业。 “给我讲个笑话吧。”哈罗德攥了攥雅各布的手说。 “你都听过了。”雅各布答道。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些笑话本来就是你讲给我听的。” 哈罗德现在呼吸顺畅了一些,感觉好点了。“但你肯定还知道一些其他的。” 雅各布摇摇头。 “你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怎么样?或者你听别人讲过一些吧?” 还是摇摇头。 “我们和斯通夫人一块儿住在美术教室的时候,不是有几个小朋友总爱讲笑话吗?那时候学校里还没那么挤,你也还没跟他们打架的时候,他们没说过什么好玩的事吗?” “没人给我讲新笑话,”雅各布干脆地说,“连你都不讲了。” 他放开雅各布的手,两人甩着胳膊一起走着。“那么,好吧,”哈罗德说,“我们来想想还有什么。” 雅各布笑了:“那我们讲个什么笑话呢?” “动物,我喜欢关于动物的笑话。” “哪种动物呢?” 雅各布想了一会儿。“小鸡。” 哈罗德点点头。“好啊,好啊,关于小鸡的笑话可多着呢,特别是小公鸡。不过,别让你妈知道。” 雅各布大笑起来。 “堤坝对河水说什么?” “什么?” “我永远碍(爱)着你。” 父子俩快走到阿卡迪亚南边大门的时候,已经编出了自己的笑话,甚至还聊起了讲笑话的哲学。 “笑话的诀窍是什么?”雅各布问道。 “讲的方式。”哈罗德回答。 “怎么讲呢?” “假装你是从别处听来的。” “为什么?” “因为如果人家觉得这个笑话是你自己编的,他们就不想听了,因为大家觉得只有别人讲过的笑话才更可笑,他们喜欢和别人有共同的感受。”哈罗德总结道,“人们听到一个笑话的时候——我们说的是一个好的笑话——总是希望他们能加入一个更大的圈子,然后他们再把这个笑话带回去,继续讲给家人和朋友听。他们希望身边的人也能加入这个集体。” “是的,先生。”雅各布很开心。 “如果编的那个笑话真的很可笑呢?” “真要可笑的话,那就可以一传十、十传百了。” “对喽。”哈罗德说,“好的东西是不会死的。”然而,他们还来不及再重温一遍自己编的笑话,就突然发现已经到南大门了。两人就像是一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只是父子之间在共度时光,仿佛他们无意要回到所有这一切发生的地点,无意要回到露西尔待的地方,回到吉姆·威尔逊现在躺着的地方。 复生者们围着吉姆·威尔逊的尸体,乱成一团。哈罗德牵着雅各布的手挤了进去。 死去的吉姆面容十分安详。 露西尔跪在他身边,不停地哭泣。有人把一件外套之类的东西垫在他的头下面,又在他上身披了一件衣服。露西尔握着他的一只手,他的妻子康妮握着另一只。庆幸的是,孩子们已经被领到了别处。 士兵们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他们被复生者围在中间,枪也被缴了,有的还被临时找到的绳子绑在一起。有一些士兵没被绑住,他们意识到了败局已定,便早早放弃抵抗,坐在边上沉默地看着。 “露西尔?”哈罗德叫了一声。他蹲在她身边,嘴里还嘟哝着什么。 “他是家人,”她说,“都是我不好。” 不知为什么,哈罗德直到跪下来,才看到地上的血迹。 “哈罗德·哈格雷夫,”露西尔声音微弱,“我儿子呢?” “他在这里。”哈罗德说。 雅各布走到露西尔身后,双手抱住她。“我在这儿呢,妈妈。”他说。 “太好了。”虽然露西尔这么说,但是哈罗德并不确定她是否真意识到孩子就在那儿。接着,她一把抓住雅各布,把他拽到跟前,“我刚刚做了可怕的事情,”她紧紧抓着他说,“上帝饶恕我吧。” “怎么会这样?”哈罗德问。 “有人躲在我们身后开了枪。”康妮·威尔逊说,接着停下来,把脸上的泪水擦掉。 哈罗德站起来,动作很慢,疼痛让他感觉两条腿都很沉重。“是哪个士兵吗,还是那个该死的上校?” “不是,”康妮平静地说,“他已经走了,不是他。” “当时吉姆面朝哪个方向?是看着镇上,还是回头的那个方向?”他向后指了指出城的那条公路,从这个方向,可以看到城市与乡村的交界,再过去就是农田和树林。 “朝着城里。”康妮说。 哈罗德转向另外一边,看着远处的乡村,那儿只有一条长长的黑色马路,穿过空旷的玉米地,一直延伸到阿卡迪亚城区之外。沿着玉米地的边界,有一排高大的松树,树梢直插向满是星星的夜空。 “该死的东西。”哈罗德说。 康妮似乎从他声音里听出了端倪,便焦急地问:“谁干的?” “这个狗娘养的混蛋。”哈罗德说着,两只手握成了拳头。 “谁干的?”她又问了一遍,恨不得被射中的是自己。她的目光投向远处的森林,但是只看到高大的树丛和无边的黑暗。 “带孩子们过来,”哈罗德说着,看了看自己那辆老爷车,“把吉姆抬到车厢里。你,康妮也上去,躺下别动,直到我叫你再起来!” “出什么事了,爸爸?”雅各布问。 “你不要管,”哈罗德说完,又转向露西尔,“那把枪呢?” “在这里。”说着,她把枪飞快地递给他,一脸的厌恶,“把它扔了吧。” 哈罗德把枪别在腰带上,然后绕到卡车的驾驶室那边。“爸爸,出什么事了?”雅各布问,他仍然抓着妈妈的手。她拍了拍他的手,好像终于承认了他的存在一样。 “现在别说话,”哈罗德板着脸说,“过来上车。上去以后,把头埋到座位上。” “那妈妈怎么办?” “雅各布,儿子,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哈罗德吼道,“我们得离开这里回家去,在那里才能保证康妮和孩子们都安全。” 雅各布趴在货车的座位上,哈罗德伸手拍了拍他的头,为了让他知道,这么做都是为他好。哈罗德没有道歉,因为他觉得刚才冲着孩子吼并没错。他一直认为,人只有做了错事才需要道歉,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慈爱地拍拍孩子的脑袋。 孩子躺好以后,哈罗德又绕过去帮忙把吉姆·威尔逊的尸体抬到车上。露西尔看着他们抬起尸体,突然想起《圣经》里的一句话,便脱口而出:“我的神差遣使者封住狮子的口,叫狮子不伤我,因我在神面前无辜。” 哈罗德没有提出异议,这话此刻听来很有道理。 “小心。”哈罗德在搬动尸体说了一句。 “罪过。”露西尔仍然跪在那里,“罪过啊,”她又说了一遍,“这都是我不好。” 尸体被稳稳地放在了车厢的货运板上,哈罗德让康妮也上车。“有必要的话,让孩子们都站到前面。”说着,他又赶紧道歉,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是要干什么?”康妮问,“我完全不明白,我们要去哪里?” “我看孩子们最好还是坐在驾驶室里。”哈罗德说。 康妮按照哈罗德的指示做了。孩子们也挤进驾驶室,坐在露西尔、雅各布和哈罗德旁边。哈罗德让三个孩子全把头埋到座位上,他们都乖乖照办了,还不时发出抽抽搭搭的哭声。汽车发动了,一路向城外开去。 露西尔看着远处,但是她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别的地方。 货车的货运板上,康妮就躺在她丈夫的尸体旁边。他们婚后的这些年里,几乎都是这样躺在一起的。她握着他的手,丝毫没有因为挨着尸体而紧张害怕,也许她只是不想离开自己的丈夫。 哈罗德一边开着车,一边来回扫视着车前灯亮光边缘处的黑暗,担心会有支枪管冒出来,“砰”的一声把他送进坟墓。他们离家不远了,城镇已经隐没在身后的阴影中。他腾出一只手,握住了露西尔的手。 “我们为什么要回家?”雅各布问。 “你当时一个人在中国,感到很害怕的时候,心里想着什么?” “我想回家。”雅各布说。 “人人都是这样。”哈罗德说,“就算他们明知道魔鬼可能会找上门来。” 他们下了高速公路,开上了回家的那条土路,哈罗德对妻子说:“我们先让康妮和孩子们进屋。什么都不要问,也不要担心吉姆,你只要和孩子们一起待在屋里就行了,听见了吗?” “好的。”露西尔回答。 “一进屋就上楼去,一秒钟也别耽搁。” 哈罗德把车停在车道的入口处,打开了车头的远光灯,眩目的灯光把所有东西都照得雪亮,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屋子里黑漆漆、空荡荡的,哈罗德从没见过自己的家变成这个样子。 他按了加速器,继续向前,沿着车道逐渐加速,然后绕着院子转了一圈,停在前廊的台阶下面,好像他要从货车上卸下的不是吉姆·威尔逊的尸体,而是一棵圣诞树,或者一车厢的木柴。 他心中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似乎事情还没完,有人正在后面紧追不舍,这让他做每件事都心急火燎的。如果他注意去听,还能听到轻微的马达声,根据声音大小判断,哈罗德觉得那条土路的另一端似乎有一辆卡车。 他打开货车门下了车。“快进屋。”说着,他把孩子们从驾驶室里拉出来,让他们像小马驹一样一个个站好,接着指向前廊。“去吧,”他说,“快点进屋。” “真好玩。”雅各布说。 “快给我进去。”哈罗德催他。 突然,车道被另一对车前灯照亮了,哈罗德用手遮住眼睛,从腰带上拔出手枪。 雅各布、露西尔和威尔逊一家刚刚手忙脚乱地开门进屋,第一辆货车已经停在了前院,就在那棵老橡树下面,后面跟着的另外三辆货车也停成一排,所有的车都打着远光灯。 但是哈罗德已经知道来的是谁了。 他转身走上前廊,这时,卡车的车门都开了,司机们纷纷下了车。“哈罗德,”一个声音从那片强烈的光束后面传来,“来吧,哈罗德!”那个声音又说。 “把那些该死的灯关掉,弗雷德!”哈罗德也大声回应,“让你的朋友们也关掉大灯。”他站在大门前,拨动了手枪的保险,他能听到屋里的人都按照他刚才的指示,急急忙忙上了楼,“我都听得出来,卡莱伦斯车里的皮带还是没有上紧呢。” “这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弗雷德·格林回答道。然后他率先灭掉了车灯,接着其他几辆车的大灯也都熄灭了。 “我猜你还带着那把枪吧。”哈罗德说。 趁着哈罗德的眼睛还在适应黑暗,弗雷德绕到了货车前面,那支步枪就抱在怀里。 “哈罗德,我也不想这样,”弗雷德说,“你应该知道。” “嘿,得了吧,”哈罗德说,“你其实早就想这么做了,现在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所以你就干了。你这个莽夫,现在正好可以趁机由着性子来。” 哈罗德又向大门方向退了一步,同时举起手枪。和弗雷德一起来的几个老家伙也都举起了手中的步枪和手枪,但是弗雷德的步枪并没有端起来。 “哈罗德,”弗雷德说着,摇了摇头,“你把那些东西都交出来,我们之间的事就算结了。” “然后杀掉他们吗?” “哈罗德!” “你为什么那么急着要他们永远躺在坟墓里呢?”哈罗德又后退一步。他真不愿意把吉姆的尸体就那样晾在车厢板上,但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他问,“我还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你。”哈罗德几乎要退到屋里去了。 “因为死而复生是不对的,”弗雷德说,“大错特错。” 哈罗德进了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不语。突然从南边吹来一阵风,吹得屋前老橡树的枝叶飒飒作响,仿佛预示着不幸。 “把汽油桶搬过来。”弗雷德·格林说。 帕特里夏·贝拉米 他看到母亲一个人待在学校的教室里,就坐在自己的床尾乖乖地等着。她的两只手放在腿上,两眼直勾勾瞪着前方,却没有焦点。看到他进门,她的眼睛突然有了神采,好像认出了他。“啊,查尔斯。”他说。 “是我,”他说,“我来了。”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无比灿烂、无比生动,贝拉米的记忆中从没见过她现在这样的笑容。“我担心死了,”她说,“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呢,我们得按时去那个晚会,我最受不了迟到了,那样太粗鲁,太不礼貌了。” “是啊。”贝拉米说着,不经意地坐在了她身边。他和她坐在一起,将她的双手握在自己手里,她笑得更开心了,还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我可想你了。”她说。 “我也想你。”他说。 “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呢,”她又说,“我是不是很傻?” “是有点傻。” “不过我知道你会回来找我的。”她说。 “当然了,”贝拉米的双眼闪着泪光,“你知道我绝对不会离开你的。” “啊,查尔斯,”老太太很高兴,“我真为你骄傲。” “我知道。”贝拉米说。 “所以我们更不能迟到了,”她说,“今晚可是他的大日子。过了今晚,他就是一位了不起的公务员了……我们的儿子。应该让他知道,我们都以他为傲,让他知道我们都爱他,而且永远都在他身边。” “我敢肯定,他都知道。”贝拉米感觉这几个字都哽在了喉咙里。 他们就这么坐了很久。外面时不时传来一阵骚动,好像到处都有人在斗殴。一些士兵仍效忠于威利斯上校,或者至少忠于他们所代表的这一方。威利斯上校的所作所为,他所有关于复生者的观点和命令都是错的——他们对此无法接受。于是,他们比别人坚持得更久一些,然而,抵抗终究还是越来越弱。最终,一切都结束了。于是这里只剩下马丁·贝拉米和他的母亲,他们重新经历着往昔的生活,直到死亡——或者,不管那叫什么吧,总之就是像夜晚的低语一般,悄悄将复生者带走的某种力量,走向她,或者走向他。 他不会再重复自己以前的错误了。 “啊,小马丁,”他母亲又开口了,“我太爱你了,儿子。”她开始在口袋里摸索,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她也经常这样做,希望能从口袋里摸出几块糖来给儿子。 马丁·贝拉米紧紧地握着母亲的手。“我也爱你,”他说,“这一点我再也不会忘了。” 第十九章 “你该不会以为我会傻到跟着你进屋吧,嗯?”弗雷德大声喊道,他的声音从薄薄的前门和四壁中透进来,像铃声一样在屋里回荡。 “我确实这么希望。”哈罗德答道,他正把沙发拖过来,想要堵住门。 “行了,哈罗德。我们两人就不要玩这套了。要是我和他们几个老小子被逼急了,就把你们都烧死。” “你倒是试试看。”哈罗德说着,把屋里的灯关了,“这样你们就得靠近房子。我觉得你们应该不想这样吧,毕竟我手里的枪可是真家伙。” 哈罗德关掉屋里所有的灯,又把门全部锁好,接着躲在堵住门的沙发后。他听到他们已经绕到了房子后面,正在往墙上泼汽油。他考虑着要不要先过去放几枪再说,但如果情况真发展到他预料的那样糟,他一定会后悔没趁早抓住机会先干掉一个。 “我真的不想这么干,哈罗德。” 尽管哈罗德拼命硬起心肠,还是忍不住从弗雷德的声音里感受到一丝真诚,虽然他不知道这能否信得过。“不过你还是要干。” “我们都有不得不做的事,对不对?” 哈罗德往楼梯方向看了看,他听到头顶有走动的声音。“离窗户远一点,见鬼!”他大喊道。露西尔来到楼梯口,拖拉着脚步往楼下走,因为关节炎的缘故,她的膝盖微微弯曲,动作迟缓。“快给我回楼上去!”哈罗德低吼了一声。 “我得做点什么,”露西尔回应他,“这都是我惹的祸,是我不好!” “多贤惠的女人哪!”哈罗德很恼火,“你的那本圣书上不是说了吗?贪婪也是罪过!别这么抠门,把你的罪恶感也分我一点儿。你要是总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那我们的婚姻该成什么样?你会把我腻味死的!”他朝她的方向挺了挺胸,“赶紧上楼去!” “为什么?因为我是女人吗?” “不,因为我让你上楼!” 露西尔忍不住冷笑一声。 “我也要做点事。”康妮说着,也摸索着下来了。 “噢,该死!”哈罗德呻吟一声。 “你下楼来干什么,康妮?”露西尔问她,“快回到楼上去。” “现在你懂了吧?”哈罗德对露西尔说。 “我们该怎么办?”露西尔问。 “我正在想办法,”哈罗德安慰她,“你别急。” 康妮俯下身溜进厨房,一路上尽量远离窗户,然后她从架子上找了一把最大的刀握在手中。 “女人拿刀能干什么?”哈罗德问,“记得那个叫波比特的女人吗?①”他摇了摇头,然后又说,“弗雷德,我们到此为止吧。” ①一九九三年,美国一名叫洛伦纳·波比特的女子趁丈夫睡着时用刀割下了丈夫的生殖器,该事件曾轰动一时。 “这事已经没法善终了。”露西尔说。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弗雷德大喊。从声音判断,他已经走上前廊了。“哈罗德,”他喊道,“哈罗德,到窗户这边来。” 哈罗德站在原地呻吟了一声。 “哈罗德,你没事吧?”露西尔伸手要扶他。 “我没事。” “我们来谈谈吧。”弗雷德·格林说。他就站在窗前的门廊上,哈罗德只要愿意,随时可以一枪打中他。吉姆·威尔逊的尸体仍然躺在卡车的货运板上。他这一次是真的死了,这让哈罗德猛地生出一股无法抑制的强烈冲动,恨不得马上就扣下扳机。但是站在屋外的弗雷德并没有拿枪,而且他看起来是真心难过。“哈罗德,”他说,“我真的很遗憾。” “我也想相信你,弗雷德。” “你是当真的吗?” “当真。” “那你应该明白,我不希望再有人流血了。” “是不希望原生者再流血了,对吗?” “对。”弗雷德说。 “你就是要我把这一家人、把这些孩子交给你。” “对,但是你得明白,我们不是来杀人的,根本不是那个目的。” “那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要清算,要纠正一些东西。” “纠正?” “我们要让这世界回归到它本来的样子。” “本来的样子?什么时候互相残杀变成了本来的样子?他们已经被杀害过一次,这难道还不够悲惨吗?现在还要让他们再死一次?” “当时又不是我们杀的!”弗雷德大喊。 “‘我们’是谁?” “我不知道是谁干的,”弗雷德接着说,“外地人吧。某个路过这里的疯子干的,而那天他们一家正好倒霉撞上了,就这么回事。不是我们,不是阿卡迪亚人,我们这里没人会杀人!” “我并没说那次是你干的。”哈罗德回应。 “但他们确实被人杀了,”弗雷德说,“这个镇子从此就不一样了。”他停了一下,“他们不属于这里,如果我们必须一口气把这一家都除掉的话,那就现在动手。” 哈罗德和弗雷德都不用去张望吉姆·威尔逊的尸体。他的出现和死亡就足以说明阿卡迪亚的现状,也足以说明哈罗德和弗雷德各自过着怎样的生活。 “你还记得发生这些事之前,这里是什么样子吗?”哈罗德最后问他,“你还记得雅各布的生日会吗?那是个大晴天,到处都是人,乱哄哄的,一个个有说有笑。玛丽那天晚上本来还要唱歌。”他叹了口气,“结果,咳,一切都变了,我们大家都变了。”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弗雷德开口了,“什么样的地方就会有什么样的事。抢劫、强奸、枪击和谋杀什么的,结果人们在不该死的时候就死了。可那种事不该发生在这里。” “但它的确发生了。”哈罗德说,“比如说威尔逊一家,比如玛丽。还有,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吧,估计我们也跑不掉了。这个世界已经找上我们了,弗雷德。阿卡迪亚被盯上了,就算你眼看着吉姆和康妮再死一次,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接下来是一片沉默,空气中酝酿着各种未知与可能。弗雷德·格林摇摇头,好像要甩掉脑海中那些争辩的声音。 “我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哈罗德接着说道,“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吉姆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康妮也一样,她的家人是从布莱顿县那边过来的,离露西尔老家不远。她也不是那种讨厌的纽约佬,上帝作证,如果她是个纽约佬,我没准会亲手开枪打死她!” 不知为什么,两人都大笑起来。 弗雷德回头看了一眼吉姆的尸体。“我可能要为此下地狱,”他接着说,“这点我知道,但我必须这么做。一开始,我只想做些正确的事,想按照规矩做,所以我跟那些士兵说了,威尔逊一家都在这里。于是他们来了,没动用任何武力就把他们带走了,事情就完了。我很想让一切就这样结束。但是,你看……” “他只是拼命想活下去,活着去保护他的家人,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吗?” 弗雷德点点头。 “现在,露西尔、雅各布和我来保护他们。” “不要这样,哈罗德,”弗雷德说,“我求求你了。” “这我恐怕无能为力。”哈罗德回答。然后,他也看了看外面吉姆的尸体,“你想想,如果他现在突然坐起来,问我为什么就这样把他的家人交给你们,我该怎么解释?我想过,假如躺在那里的是露西尔……”他看了看妻子,“不。”哈罗德摇了摇头,比划了一下手里的枪,示意弗雷德离前廊远些,“不管你到底跟他们有什么仇,弗雷德,”哈罗德说,“我劝你还是接受现实吧。” 弗雷德举起双手,慢慢走下前廊。“你有灭火器吗?”他问。 “我有。”哈罗德回答。 “既然你没有开枪打我和我的人,我也不会朝你开枪的,”弗雷德说,“什么时候你想明白了,只要把他们交出来,这件事就算结束了。这都取决于你。我发誓,我们会尽量不毁掉这房子,只要你把他们交出来,我们就立即撤回。” 说完,他便离开了前廊。哈罗德让楼上的孩子们都下来,同时,他们也听到弗雷德·格林在大声喊着什么。接着,房子后方传来一声闷响,好像什么东西烧着了,紧跟着,他们就隐约听到东西爆裂的声音。 “为什么会这样?”哈罗德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问谁。 整个房间仿佛飞快地旋转起来,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他看着康妮。“康妮?”哈罗德叫了一声。 “什么事?”她答道,紧紧搂着两个孩子。 哈罗德停顿了一下,脑袋里满是疑问。 “哈罗德……”露西尔打断了他们。两个人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不用多说就知道彼此的想法。她知道他想问什么,但又觉得这么问不合适,可她自己也没办法阻止他,因为她跟其他人一样想知道答案。 “当时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事?”康妮一脸疑惑地问。 “很多年以前,”哈罗德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地板,“这个镇子……就彻底变得不一样了,只要看看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就知道。这么多年,大家都不知道真相,都在疑惑,担心是镇上的人——我们的某个邻居——干的那件事。”他摇了摇头,“我总在想,如果他们知道了真相,也许就不会再辗转难眠了,也许情况也不会像今天这么糟糕了。”最后,他看着康妮的眼睛,“是谁干的?” 康妮很长时间都没有回答,她看着孩子们,两个孩子都惊恐不安。她把两人搂在胸前,捂住他们的耳朵。“我……”她开口说道,“我不知道那人是谁。”她艰难地吞咽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 哈罗德、露西尔和雅各布都没说话。 “我记不太清楚了。”康妮接着说道,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非常遥远,“当时很晚了,我突然惊醒,好像听到什么动静。你知道,有时候你也分不清,那到底是梦里的声音还是真的。” 露西尔点点头表示同意,但是她没敢说话。 “我当时正想接着睡,就突然听到厨房里有脚步声。”她看着哈罗德和露西尔,笑着说,“做父母的都能听出孩子的脚步声,”她的笑容慢慢消退,“所以我知道那不是孩子们。这时候我害怕了,我把吉姆弄醒,他一开始还迷迷糊糊的,但接着也听见了。 “他想找找手头有什么武器,但是只找到我放在床边的那把旧吉他。他本来想拿的,但是我觉得他可能怕把它弄坏,因为那是结婚前爸爸送给我的。 “都到那个时候了,吉姆还担心把吉他弄坏,很傻吧?不过他就是这样的人。” 康妮擦掉眼角的泪水,接着说下去。 “我跑到孩子们的房间,吉姆跑到了厨房,大声呵斥那人赶紧滚出去。他们扭打起来,那声音好像要把厨房都拆了一样。然后我就听到了枪声,接着就安静了,那简直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一段静默。我一直等着吉姆能说点什么,尖叫、大喊,什么都行,但他再也没有出声。我听到那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好像在找东西,摸到值钱的就拿走。然后,我听到脚步声朝孩子们的房间过来了。 “我拉着孩子们藏到床底下,从那里只能看到走廊上的光景,我看到一双旧工作靴,上面满是油漆点。”康妮停了一下,想了想,一边抽泣一边继续说,“我知道那段时间镇上来了些油漆工,都在约翰逊农场干活。我没怎么见过他们,但吉姆去帮忙干过油漆活儿——我们总要应付些额外开销。有一天,我去接吉姆回家吃午饭时看到一个人,他脚上的靴子就跟我在孩子房间里看到的一样。 “我也不记得穿那双靴子的到底是谁了,只记得他红头发,脸色苍白,就这些了。我不认识他,后来也再没见过。”她想了一会儿,又说,“他长得很丑,”她摇摇头,“也许是我想象出来的,因为我觉得那人应该很丑。 “但我确实不知道是谁干的。我们什么都没做过,这对我们不公平。不过我后来又想,谁家遭遇这样的事都是不公平的。”最后,她放开了捂着孩子们耳朵的手,声音也不再颤抖了,“这个世界有时候很残忍,”她说,“你只要每天看看电视就知道了。但是我的家人到最后一刻都爱着彼此,这才是最重要的。” 露西尔在哭,她伸手把雅各布搂在怀里,亲吻着他,在耳边对他说爱他。 哈罗德伸手搂住他们两人,然后又对康妮说:“我会照顾你们的,我保证。” “我们该怎么办?”雅各布问。 “我们得做该做的事,儿子。” “你会把他们交出去吗,爸爸?” “不会。”露西尔说。 “我们要做该做的事。”哈罗德说。 大火蔓延的速度比哈罗德预料的更快。 早在哈罗德搬进来时,这座房子就已经很老了。哈罗德在里面住了一辈子,一直觉得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摧毁它——或至少很难毁掉它。但是面对熊熊烈火,他发现这终究只是一座房子,组成它的只有一堆木头和满满的回忆,而这两样东西往往都不堪一击。 火焰爬上了后墙,一道道浓重的烟雾翻滚而来,驱赶着哈格雷夫和威尔逊一家穿过客厅,退到了房屋的前门。弗雷德·格林和他手里的枪正等在门外。 “我应该多拖延一些时间的。”哈罗德边说边咳嗽着,他心里默默祈祷这次不会像前两次那样咳昏过去,“我本来应该多拖延一会儿,多准备点子弹的。”他说。 “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露西尔反复地说。她扭绞着双手,脑中不停清点着自己是怎样一错再错,才走到现在这一步的。她仿佛看见了吉姆·威尔逊,他活生生地站在眼前,高大英俊,身边还有妻子、女儿和儿子,他们把他围在中间,拥抱他、依偎着他。然后她又看见他中枪倒在阿卡迪亚的街上,身体僵硬,失去了生命。 “爸爸?”雅各布有点害怕。 “没事的。”哈罗德安慰他。 “这样不对。”露西尔说。 康妮把孩子搂在胸前,右手仍然紧紧地抓着那把切肉刀。“我们做了什么,他们要这么对我们?”她问。 “这样就是不对。”露西尔说。孩子们大哭起来。 哈罗德又一次打开手枪的弹匣,确认剩下的四颗子弹一颗没少,然后又把弹匣装回手枪。“来吧,雅各布。”他叫了一声。 雅各布过来时,被烟呛得直咳嗽。哈罗德抓住孩子的胳膊,开始把沙发从前门处推开。露西尔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问就上前帮忙。她相信丈夫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就像笃信上帝对一切自有安排一样。 “我们要做什么?”雅各布问父亲。 “我们要离开这里。”哈罗德说。 “但是他们怎么办?” “照我说的做就行了,儿子。我不会让你死的。” “那他们怎么办?”孩子又问。 “我的子弹够用。”哈罗德说。 今夜没有月光。昏暗的乡间,清晰的枪声接连响起,一共三声。 前门打开了,一支手枪甩出来,从空中划过,掉在货车的车厢板上,就躺在吉姆的尸体旁边。 “好吧。”哈罗德一边大声喊着,一边高举着双手,走出大门。露西尔跟在后面,雅各布躲在她身后,也一起走出来。 “该死的,你赢了。”哈罗德大喊,他的脸上满是阴郁,“你就是要让他们痛苦,我知道,否则你是不会满意的,所以我让他们解脱了,你这个杂种。”他咳嗽起来。 “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露西尔不停地低语。 “这我恐怕要亲眼看到才能相信。”弗雷德·格林说,“我的那些老伙计都在屋子后面候着呢,以防你耍什么花招,哈罗德。” 哈罗德走下前廊的台阶,身体靠在货车上。“我的房子怎么办?” “我们会处理的,只是我得先检查一下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哈罗德又连连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好久都停不下来。最后,他的身子完全蜷缩到了地上,露西尔握着他的手,蹲在他旁边。“你都干了什么,弗雷德·格林?”她质问他,火光把她的脸映照得发亮。 “我很遗憾,露西尔。”他说。 “房子全毁了。”哈罗德喘息着说。 “我会负责的。”弗雷德说着,从自己的货车前走到了哈罗德的身边。他把步枪举在腰间,枪口仍然对准走廊,以防该死的人没有死。 哈罗德还在咳,眼前已经冒起了金星。露西尔给他擦了擦脸。“混蛋,弗雷德·格林!你该做点事吧!”她喊道。 “至少把我这辆卡车从房子旁边拖走,”哈罗德挣扎着说,“如果吉姆的尸体出了一点岔子,我就要你们所有人的命!”雅各布跪在旁边,握着爸爸的手——一方面想让他的咳嗽好一些,同时也为了躲在父母身后,避开弗雷德·格林的那把步枪。 弗雷德·格林经过哈罗德、露西尔甚至雅各布的身边,上了台阶,向敞开的大门走去,一条条巨大的烟柱正不停翻滚着涌出来。从他站的地方,能看到火光从屋后一直向前方蔓延。他没有看见威尔逊一家的尸体,有点犹豫要不要进屋。“他们在哪里?” “在天堂吧,我希望。”哈罗德说着笑了起来,但只笑了几声。他的咳嗽已经止住了,但脑袋还是轻飘飘的,无数小星星依然在眼前胡乱飞舞,驱散不尽。他紧紧抓着露西尔的手。“没事的,”他说,“看好雅各布就行。” “别跟我耍花招,哈罗德,”弗雷德站在前廊上大喊,“实在不行,我就让这房子全烧光。”他向屋里瞥了几眼,又侧耳倾听是否有咳嗽、呻吟或者哭叫的声音,但是只听到火焰燃烧时的噼啪声,“如果你让他们往后门走,估计其他几个弟兄会抓住他们,如果从前门出来,有我守在这里,更别说还有这大火。”他退后两步,躲开火焰的热浪,“反正你买了保险的,哈罗德,你会拿到一大笔赔偿金,对不住了。” “我们彼此彼此。”哈罗德说着,站起身来。 哈罗德站起来,几步登上台阶,上了前廊,连他自己都吃惊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敏捷。弗雷德·格林还站在前廊注视着熊熊燃烧的屋子,噼啪作响的火焰盖住了哈罗德上台阶的声音。等到他听见时,已经来不及了,一把切肉刀插进了他的右肋。 哈罗德把刀插进去的时候,整个身子都弯成了九十度。弗雷德·格林痛得一阵天旋地转,但他的手指还是扣动了扳机,步枪因后坐力反弹,哈罗德的鼻梁骨一下被敲成了两截。 但是至少,弗雷德已经无力再去杀威尔逊一家了。 “出来!”哈罗德又咳嗽起来,“快点!”手枪掉在前廊地板上,就在他身边,但此时两个人都没精力再去抢夺。“露西尔?”哈罗德大声喊道,“帮他们一把!”他喘了一口气,“帮帮他们……” 她没有回答。 屋子刚起火的时候,康妮和孩子们匆忙弄湿了几条毯子藏在下面。现在,他们透过火焰的噼啪声,勉强听到了哈罗德的声音,便纷纷披着毯子跑了出来。刚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孩子们就咳嗽起来,但康妮还是拽着他们跑过了弗雷德·格林躺着的地方,他身上还插着刀子,正翻滚呻吟着。 “快到货车上去!”哈罗德大叫,“那几个混蛋马上要来了。” 威尔逊一家人跌跌撞撞地从哈罗德和弗雷德身边跑下前廊的台阶,来到货车驾驶座一侧。康妮检查了一下钥匙是否插在发火装置上,还好,钥匙在。 就在这时,飞来了第一颗子弹。康妮碰巧幸运地站在了汽车的另一侧——这辆老爷车用来挡子弹还是很管用的。这是一辆一九七二年产的福特车,在那个年代,人们还舍不得把玻璃纤维用于家庭出行的车辆,因此哈罗德这么多年一直坚持开这辆老爷车,因为后来造出的车都无法抵挡双筒猎枪的子弹。 但是,与康妮和她的孩子们正相反,哈格雷夫一家处在货车的外侧,暴露在了枪口之下。燃烧的火光中,只见露西尔趴在地上,把雅各布护在身下,雅各布用手捂着耳朵。 “不要再开枪了,该死的!”哈罗德大叫。他正背对着那些拿枪的人,所以他知道他们可能听不见他说话。就算他们听得见,也根本不会听。他用身体挡住妻子和儿子,开始祈祷。 “上帝啊,帮帮我们。”五十年来,他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 哈罗德发现了弗雷德的步枪。他还是站不起来,但这不代表他不能把敌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他坐起来,两条腿伸在前面,尽管他的脑袋一阵阵抽痛,鼻子还在不停地流血,但还是挣扎着拉开枪栓,填入一颗30-06子弹,向空中开了一枪。一切突然间没了声音。 他的屋子还在燃烧,身边的弗雷德·格林还躺在前廊上,身上的刀伤已经用衬衣裹住。哈罗德尽力想控制住局面。 “这下够了吧,我说。”那一枪的余音散去后,哈罗德开口说道。 “弗雷德?弗雷德?你还好吗?”他的一个同伙喊了一声,听上去像是克莱伦斯·布朗。 “不,我不好!”弗雷德叫道,“我挨了一刀!” “是他自找的。”哈罗德反驳说。鼻子里的血已经流到嘴上,但是他不能擦,因为他必须保证双手干燥,以免握不住枪,何况他的手上已经沾了弗雷德·格林的血,“现在,你们这些家伙为什么还不回家?” “弗雷德?”克莱伦斯大喊。房子正在大火中崩塌,他们的喊叫声也被盖过了。浓烟从每一条砖缝和每一道裂口中冒出来,变成一道粗黑的烟柱升上天空。“告诉我们该怎么办,弗雷德!” “康妮?”哈罗德叫了一声。 “什么?”从货车的驾驶室传来了回应,声音有些低沉,好像是捂着座椅垫子说的。 “开着这辆车走吧。”哈罗德说,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些拿着枪的人。 过了一会儿,货车发动的咆哮声响起。“你们怎么办?”康妮问他。 “我们没事的。” 康妮·威尔逊开着货车,向着黑夜隆隆驶去,车上有她的孩子,还有她丈夫的尸体。她什么也没说,哈罗德觉得她甚至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很好。”哈罗德温柔地说,“很好。”他本想再嘱咐他们好好处理吉姆的尸体,不过一切似乎都在不言中。而且,他断掉的鼻梁骨正痛得要命,屋子燃烧的高温也越来越难以忍受了。因此,他只是大口喘着气,用手背把嘴上的血擦掉。 克莱伦斯和其他人眼睁睁看着货车开走了,但他们的枪口仍然对着哈罗德。如果弗雷德让他们干别的,他们也会照办,但是现在那位头领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言不发。 看到他站起来,哈罗德将步枪对准了他。 “你这个该死的,哈罗德。”弗雷德说着,向着哈罗德和他手中的枪走近了一步。 “有本事你就试试看。”哈罗德举起枪,对准了他的喉咙,“露西尔?”他叫道,“雅各布?”他们两人都一动不动,就像地上隆起了一个圆圆的土丘,露西尔仍然趴在孩子身上。 哈罗德还想说点什么,好让大家都冷静下来,虽然现在说似乎已经太迟了。但胸口的剧痛让他什么话也说不出,一阵阵咳嗽像刀割一样,从他陷入混战到现在一直没有停。他的肺里好像有一团巨大的黑色泡沫在涌动。 “你身边的这座房子马上就要塌掉了。”弗雷德说。 火焰的热浪越来越灼人,哈罗德知道,如果自己还想活命,一定要尽快离开,但是那该死的咳嗽却不肯放过他,好像正准备咆哮着冲出来,将他揉成一团击倒在地,直到他完全失去意识。 然后雅各布会怎么样呢? “露西尔?”哈罗德又叫了一声,她还是没有回答。只要能听到她的声音,他就会觉得一切还有希望。“马上离开。”哈罗德用枪筒指了指弗雷德。 弗雷德遵照他的建议,转身走开了,走得很慢。 哈罗德终于站了起来,他觉得浑身都痛。“见鬼。”他哼哼了一声。 “我来帮你。”是雅各布的声音。他突然冒出来,回到了他身边。他扶着爸爸站起来。 “你妈妈呢?”哈罗德小声说,“她还好吗?” “不好。”雅各布说。 安全起见,哈罗德始终用枪指着弗雷德,并让雅各布躲在自己身后。克莱伦斯那帮老小子们还站在各自的货车旁,他得防着他们又发起疯来,再度开枪。 “露西尔?”哈罗德再喊。 雅各布、哈罗德,还有弗雷德·格林带着他的那把步枪,纷纷从前廊上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院子里。弗雷德两手捂着肚子,哈罗德则像螃蟹一样横着走,雅各布躲在他身后。 等他们离房子够远了,哈罗德终于把枪放下。“好了,”他说,“我们到这里就够了。”他的枪掉在了地上,倒不是哈罗德松了手,而是咳嗽,胸膛里像有千斤巨石滚过一样剧痛,让他终于撑不住了。肺里再一次像有小刀子在不停地割,眼前又开始乱冒金星,他扑倒在地。到处都是闪电,咳嗽让他感到无数的闪电和雷鸣,几乎要把他的身体撕裂。他甚至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在所有事情当中,只有骂人才能让哈罗德真正感到舒服一点。 弗雷德从地上把枪捡起来检查了一下,枪里还有一颗子弹。 “我说,接下来要是再发生什么,可就都是你的错了。”弗雷德说。 “就让这个孩子成为一个奇迹吧。”哈罗德艰难地说。 死亡已经不远了,哈罗德·哈格雷夫做好了准备。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回来。”雅各布突然开口说道。哈罗德和弗雷德都忍不住眨了眨眼,好像他刚刚才突然出现一样。“您的妻子,”雅各布对弗雷德说,“我记得她,她很漂亮,还会唱歌。”这个有着一头浓密棕色头发的小男孩竟然脸红了一下。“我很喜欢她,”他说,“我也喜欢您,格林先生。我生日那天,您还送了我一把玩具枪。她答应过,你们回家以前要唱支歌的。”正在燃烧的房子火光依然明亮,照亮了他的脸,他的眼睛似乎也在一闪一闪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像我一样回来。”雅各布接着说道,“有时候,人走了就不回来了。” 弗雷德吸了一口气,他把气憋在胸膛里,全身都紧绷着,好像那一口气会让他爆炸,好像那是他的最后一口气,所有的一切都包含在了里面。接着,他叹了口气,放下了枪,他的喉咙里哽咽了一声,然后哭了起来,就在这个小男孩面前哭了。这个孩子奇迹般的死而复生,却没有带着他的妻子一起回来。 他跪在地上,瘫作一团。“离开这里。快……快走,”他说,“让我一个人待着,雅各布。” 于是,那里只剩下屋子燃烧的声音,弗雷德的哭泣声,还有哈罗德坐在地上轻轻的喘息声。浓烟裹挟着灰烬在他身后冉冉升起,组成一道粗粗的烟柱,仿佛一条长长的黑色手臂伸向天空,仿佛父母正伸手去拥抱孩子,丈夫正伸手触碰妻子。 她仰头凝望着天空。月亮已经滑到了眼梢,好像要离她而去,也可能是要为她引路,谁说得清呢。 哈罗德终于来了,他跪在她身边,庆幸鲜血滴在柔软的土地上,因此看上去没有实际上那么鲜红。房子还在燃烧,跃动的火光之下,那血迹看起来只是一些黑点,他可以把它想象成任何东西,唯独不是血。 她还有呼吸,但已经十分微弱。 “露西尔?”哈罗德将嘴唇贴近她的耳朵,轻声呼唤。 “雅各布。”她叫了一声。 “在这儿呢。”哈罗德说。她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别这样。”哈罗德一边说,一边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满脸是血,还混着煤灰和污垢,看起来一定很可怕。 “妈妈?”雅各布叫道。她睁开了眼睛。 “哎,宝贝儿?”露西尔轻轻答应道,她的胸膛里发出轻微的震颤声。 “没事了。”雅各布说。他俯下身,亲吻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在她身边躺下,脑袋偎着她的肩膀,好像她的生命还没有到尽头,只是要在星空下打个盹罢了。 她笑了。“没事了。”她说。 哈罗德擦擦眼睛。“你这个可恶的女人,”他说,“我跟你说过吧,根本不值得这么做。” 她还在微笑。 她又开口说话了,但说得极慢,哈罗德费了很大的劲才听懂。“你这个悲观主义者。”她说。 “我是个现实主义者。” “你这是反人类。” “你这个浸礼会信徒。” 她笑起来。三个人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们的生命彼此相连,心灵相系。这一刻在每个人的心里流连不去。哈罗德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我爱你,妈妈。”雅各布说。露西尔听到了儿子的这句话,终于安心地走了。 雅各布·哈格雷夫 母亲去世之后,他一直在想自己说的话对不对。希望对吧。或者至少,他说得够多。他妈妈总是知道该说什么,语言就是她的魔法——语言和梦境。 房子还在燃烧。火光下,雅各布跪在妈妈身边,回想起以前的日子,一直回想到他走到河边的那一天。他记得有时爸爸要到外地工作几天,就会留下他和妈妈单独在一起。雅各布知道,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妈妈总不怎么高兴,不过他还是很享受和妈妈单独度过的时光。每天早上,他们面对面坐在餐桌旁,谈论着刚刚做过的梦、梦中的预兆,以及对新一天的期待。雅各布总是早晨一睁眼就忘记晚上做过的梦,而他妈妈则能回忆起梦中每一个生动的细节。她的梦里总是有魔法:不可思议的高山、会说话的动物、颜色怪异的月光。 妈妈觉得每一个梦都有含义。梦到高山是遇到困境的征兆,会说话的动物是老朋友又要重逢,不同颜色的月光代表第二天不同的情绪。 雅各布喜欢听妈妈讲解这些神奇的事情。他记得有一次爸爸要外出工作几个星期,一天早上,轻风扫过前院那棵橡树的枝叶,飒飒作响,阳光从树顶一点点洒下来,两人一起做早饭。他负责看着炉子上滋滋作响的培根和香肠,妈妈就负责鸡蛋和小薄饼。同时,她还给他讲了一个梦。 梦里,她一路向河边走去,不知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她来到河边,只见水面如镜。“水面斑驳的蓝色简直难以想象,只有当油画在潮湿的阁楼上搁久了,才会有这样的画面。”她停下来看着他,这时他们已经坐在饭桌边,准备用餐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雅各布?” 他点点头,尽管他其实并不太懂她的意思。 “那种蓝与其说是一种颜色,倒不如说是一种感觉。”她接着说,“我站在那里,好像能听到河水深处传来的音乐声。” “什么样的音乐?”雅各布打断了妈妈。他听妈妈讲故事听得入了迷,几乎忘了吃饭。 露西尔想了想,说:“很难描述这种音乐,像歌剧一样。就好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隔着广阔的田野唱歌。”她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似乎在重温脑海里的天籁之音。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看上去陶醉而愉快。“就只是音乐,”她说,“纯粹的音乐。” 雅各布点点头,在座位上动了动,又挠挠耳朵。“后来呢?” “我沿着河边走,大概走了几英里的样子。”露西尔接着说,“河岸上有很多果树,很漂亮、很纤弱的果树,跟我们在这个地方见过的那些果树都完全不一样,那些花也比我在所有书上见过的都好看。” 雅各布放下叉子,把盘子往前一推。然后他抱起胳膊趴在桌子上,下巴埋在胳膊里,垂下来的头发遮住了眼睛。露西尔笑着伸出手,把遮住他眼睛的头发拨到一边,说:“我得给你理发了。” “你发现什么了,妈妈?”雅各布问。 露西尔继续说下去:“最后,太阳落山了。虽然我已经走了几英里,但那音乐声还是那么遥远。太阳开始落山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音乐不是来自河的下游,而是来自河的中央。那音乐就像是海妖的歌声一样,召唤着我走到水里去,但是我一点都不害怕。”露西尔接着问了一句,“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雅各布回答,仔细琢磨着她的每一句话。 “是因为那片森林,还有河岸边那些开花的果树,我还能听到你和你爸爸一起玩、一起笑的声音。” 听到妈妈提到了他和爸爸,雅各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接着,音乐声更响了,也许不是变响,而是更强烈了吧。我能更深切地感受到它,那种感觉就好像我在院子里干了一天的活儿,然后泡进了热水里。它就像一张柔软温暖的床。我一心想要朝那片音乐走去。” “那爸爸和我还在玩吗?” “是的,”露西尔叹了口气说,“你们两人的声音也更大了,好像在跟河水中的音乐比赛,想先引起我的注意,召唤我回去。”她耸了耸肩,“我得承认,有那么一会儿,我确实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那你是怎么决定的?怎么弄明白的?” 露西尔伸手揉了揉雅各布的头发。“我跟从了我的内心,”她说,“我转过身,向你和你爸爸走去。接着,河里的音乐突然变得不那么动听了,没有任何声音能胜过我丈夫和孩子的笑声。” 雅各布脸涨红了。“哇。”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仿佛冲破了妈妈讲的故事的魔咒。“你的梦最好玩了。”他说。 他们继续吃早饭,都没有说话,只是雅各布会不时地望向餐桌对面,看着他那神秘而又充满魔力的妈妈。 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当他跪在她身边低头看着她的时候,心里在想,妈妈会怎样看待这世界上发生的一切呢?这片土地曾是她养育孩子、与深爱的丈夫共同生活的地方;然而正因为这个世界,她现在却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里,沐浴在房子燃烧的火光之中。他想向她解释,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想解释他为什么会在离开了那么久之后,又回到她身边。在那一个个两人单独度过的温馨的早晨,妈妈曾向他解答世间的一切奇迹,现在,他也想为她做同样的事。 然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就好像生命短暂,他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只知道,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惊恐,整个世界都想知道死人是怎么复生的,每个人都惊疑不定。他想起贝拉米探员问过他,是否还记得在中国醒来之前发生的事;死亡和复生之间这段时间,他还记得些什么。 事实是,他只记得一个柔美而遥远的声音,如音乐一般,仅此而已。那回忆如此精致,他甚至不确定它到底是不是真的。自从他复生之后,那音乐每时每刻都在他耳边回荡,低声呼唤着他。最近,这声音似乎更响了一些,是在召唤他吗?他很想知道,这音乐和妈妈梦里听到的是不是一样。他很想知道,此刻她刚刚告别了人世,是否也能听到那音乐,它稀薄而脆弱,有时就像家人在一起的欢笑声。 雅各布唯一能够确信的是,此时此刻,他活着,和妈妈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在妈妈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就要结束了,他不想让她害怕。 “我还活着。”在她生命垂危的时候,他几乎要对她这么说。但是他看得出,她已经不害怕了。于是,他最后只是说道:“我爱你,妈妈。”这才是最重要的。 然后他和爸爸一起哭了。 尾声 那辆老爷车在高速公路上颠簸,发动机发出“吭吭”咳喘,刹车也在尖啸,每拐一次弯,车身都会哆嗦好久。不过,它至少还“活着”。 “还有几英里就到了。”哈罗德一边说,一边又开始跟方向盘较劲,拐上了一个弯道。 雅各布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 “总算离开那座教堂了。”哈罗德说,“要是再多待上一会儿,我简直都要皈……皈依,要不就得掏枪了。”他自嘲地笑了两声,“没准这两件事本来就是相通的呢。” 孩子还是没说话。 他们马上就要到家了。卡车在土路上缓缓前行,还不时喷出一团蓝色的废气。哈罗德本来把这辆车的糟糕性能归咎于它挨过子弹,但是这也说不过去。这辆车只是太老,跑不动了,随时都准备撂挑子。这段路可是够长的,他真想知道,露西尔在那几个月里是怎么开的;那天晚上,康妮又是怎么开的。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一定要向她道个歉。但是康妮和孩子们已经不见了,自从露西尔去世的那个晚上,就再没人见过他们。第二天,哈罗德的卡车在州际公路的路边被人发现,停车的角度非常诡异,就好像卡车自己停下来休息,好像方向盘后面从来就没有过人。 威尔逊一家仿佛就这样突然消失了,这段时间里,这种消息其实不绝于耳。 “会好起来的。”哈罗德一边把车停在院子里,一边自言自语。原来那座房子的位置上,现在只有一个木头架子。房子的地基倒是够结实,保险金到了之后,哈罗德雇了人来重盖房子,原有的地基总算是保留了下来。“还是按照原来的样子盖吧。”哈罗德对他们说。他把车停在车道一头,关上打火器。老福特叹息了一声。 雅各布和父亲一起走在尘土飞扬的车道上,他还是没有说话。已经十月份了,天气不再闷热潮湿。自从露西尔去世之后,雅各布感到父亲似乎变得格外苍老和疲惫,虽然他努力想掩饰这些。 屋子原来前廊所在的地方,现在成了露西尔的墓地,就在那棵老橡树下。哈罗德原打算把她葬在教堂墓地,但是他想离她近一些。他希望她会原谅自己这么做。 孩子和父亲在墓地前驻足,哈罗德蹲下身,手指拂了拂地面,然后他自言自语了几句,离开了。 雅各布还有些不想走。 房子盖得很好,虽然哈罗德嘴上不愿承认。尽管现在还只是一副骨架,但已经能看出厨房、客厅和楼梯上面的卧室。木头都是新的,但地基还是一如既往地老。 一切都回不到以前的样子了,他跟雅各布说过,但它们的意义永远都不会变。 他让孩子一个人待在露西尔的墓前,自己来到了房子后面的一片废墟中。大火肆虐过后,那里只剩下石头地基和一堆残骸碎片。建筑队的人曾经提出帮他把这些垃圾清理掉,但是他制止了他们。他几乎每天都要到这儿来,在灰烬和碎片中细细地筛选。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觉得等看到就会认出来了。 已经两个月过去了,他仍旧什么都没找到,但至少他已经不抽烟了。 细细搜寻了一个小时,还是一无所获。雅各布还待在露西尔的墓前,他坐在草地上,两条腿蜷到胸前,下巴搁在两膝之间。贝拉米探员开车过来的时候,他一动不动;贝拉米走过来跟他打招呼,他也没有反应。贝拉米没有停下脚步,径直从雅各布身边走了过去——他知道这孩子不会回应的。他每次来见哈罗德的时候,雅各布的反应都是这样。 “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吗?”贝拉米说。哈罗德站起身来,摇摇头。 “需要帮忙吗?” “我想知道我到底在找什么。”哈罗德咕哝一句。 “我知道那种感受,”贝拉米说,“我当时要找的是照片,我童年时代的照片。” 哈罗德哼了一声。 “他们至今也没弄清这次是怎么回事,也找不到原因。” “那是当然的。”哈罗德说着,抬头看了看天。天空湛蓝、广阔、澄澈。 他把满是灰尘的两只手在裤腿上擦了擦。 “我听说是肺炎。”哈罗德说。 “是的,”贝拉米回答,“跟第一次同样的病。她最后走得很平静,也跟第一次一样。” “全都一样吗?” “也不是。”贝拉米答道,一边还整了整领带。贝拉米又像以前一样西装笔挺了,这让哈罗德很高兴。他还是没明白,贝拉米是怎么穿着这严严实实的一身,还能若无其事地度过一夏天的。但他发现,贝拉米后来也开始变得衣冠不整了。现在,贝拉米的领带又紧紧地扎在了脖子下面,一身挺括的西装纤尘不染。这让哈罗德觉得,一切终于回到了原有的样子。 “这次我的心情比较平静。”贝拉米说。 “哦。”哈罗德咕哝一句。 “教堂怎么样了?”贝拉米绕着那堆废墟转了一圈。 “还不错。”哈罗德又蹲下去,在灰烬中仔细翻找起来。 “我听说牧师回来了。” “是的,他们夫妻俩好像准备领养几个孩子,好事多磨吧,这才像个真正的家。”哈罗德感慨道。他的腿有些酸痛,于是干脆跪在地上,也不在乎弄脏膝盖,反正昨天、前天、大前天,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贝拉米回头看了看远处的雅各布,他还坐在母亲的墓前。“很抱歉发生了这些事。”他说。 “不是你的错。” “但我还是感到抱歉。” “这么说的话,我也应该道歉才对。” “为什么?” “管它呢。” 贝拉米点点头。“他很快就要走了。” “我知道。”哈罗德说。 “他们都会那样变得越来越冷漠,至少调查局的观察结果是这样。当然也有例外,有的时候,他们会突然消失不见。不过大部分情况下,他们在消失之前都有征兆,会变得离群、沉默。” “电视上也是这么说的。” 哈罗德把整只手都伸到了碎片废墟中,一直没到胳膊肘,前臂上满是煤灰。“不过,有一点还算让人欣慰,”贝拉米又说道,“你会发现他们又回到了坟墓里,不管这意味着什么。”哈罗德没有作声,他的两只手还在不停地翻找,好像已经很接近他疯狂搜寻的目标了。废墟中的钉子和木头碎片扎破了他的手,但是他还在继续,贝拉米一直注视着他。 这样的景象持续了很久。 最后,贝拉米脱掉西装外套跪下来,也把手伸到了废墟里。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翻着挖着,搜寻一件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哈罗德一看到它,马上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一刻不停地在找它。这是一个小小的金属盒子,被火焰熏得焦黑,上面沾满了房子遗骸的灰烬。他的双手不住地颤抖。 太阳已经西斜,空气中有了些许凉意,今年的冬天恐怕会来得很早。 哈罗德打开盒子,伸手进去拿出了一封露西尔的信,同时,一枚小小的银十字架掉在了灰土中。哈罗德叹了口气,尽量稳住自己的双手,打开了那封信。信已经被火烧毁了一部分,不过大部分的内容还在,仍然是露西尔那细长优雅的笔迹。 ……世界一片疯狂?做母亲的应该怎么办?父亲又该如何面对?哈罗德,我知道这一切对你来说太沉重了。有时,连我也觉得承受不了,我甚至想过把他撵出去,让他回到那条带走我们孩子的河里去。 很久以前,我总是害怕会忘记一切,后来,我又希望能把所有事都忘掉。但无论是铭记还是遗忘,都比孤独的感觉要好一些。上帝原谅我这么说,我知道主自有安排,主掌控一切。我知道,这对我来说太痛苦了,哈罗德,我知道这对你也一样。 你的感觉更糟,我其实都明白。这个十字架,你老是到处乱放,这次我是在前廊的地板上发现的,就在你那把椅子旁边。可能你刚睡着的时候还把它握在手里,你一直都这样,也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觉得你在害怕它,但你其实不必怕的。 这不是你的错,哈罗德。 你对这个十字架一直有个心结,但不管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这都不是你的错。自从雅各布回到主的怀抱之后,你就一直带着这个十字架,就像耶稣背负着他的十字架一样。但是最后,连耶稣都把十字架放下了。 放下吧,哈罗德。让他走吧。 他不是我们的儿子,其实我知道。我们的儿子已经在那条河里溺死了,他当时是想找一件跟这个十字架差不多的小玩意儿。那是他爸爸教给他的一个游戏,这让你一直耿耿于怀。有一天,你和他到河里去玩,回来的时候就带来了这个,那真神奇,你们当时开心极了。你和他一块儿坐在前廊,你告诉他,这个世界充满了神秘的事物,就像这个十字架一样;你还告诉他,只要我们去寻找,就一定会有所发现。这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哈罗德,那时你才二十多岁。他是你的第一个孩子,所以你一定想不到,他竟然把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当了真。你更不会料到,他自己又一个人去了河里,希望发现奇迹,结果却再也没有上来。 我不知道这个孩子,这第二个雅各布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不过实话说,我并不在乎。有些东西,我们以为已经永远失去了,但是他又重新带给了我们:他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再次找回爱,让我们原谅自己,让我们反省自己是否还有当年那颗初心——那时的我们是一对年轻的父母,真诚地祈祷我们的宝贝永远平安。他让我们毫无畏惧地去爱,让我们宽恕自己。 放下吧,哈罗德。爱他,然后放他走吧。 眼前一片模糊。哈罗德把这枚小小的银十字架紧紧攥在手心,大笑起来。 “你还好吧?”贝拉米问。 哈罗德笑得更厉害了,他把这封已经揉成一团的信放在胸口,转头看向露西尔的墓地。雅各布不见了。哈罗德站起来,又看了看远处的院子,孩子也不在那里。他不在翻盖的房子那边,也不在卡车边。 哈罗德擦了擦眼睛,转向南方,那是森林的方向,往那里一直走下去,就到河边了。或许那只是个偶然,又或许那是早已注定的宿命。有一瞬间,他在落日的余晖中,瞥见了那个孩子的身影。 好几个月以前,就在复生者开始被禁止外出的时候,哈罗德曾经对妻子说过,以后伤心的日子会越来越多。当时他说对了。现在,他知道自己依旧不会好受。自始至终,露西尔都不相信雅各布是她儿子,但是自始至终,哈罗德都坚信他就是自己的儿子。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当我们失去了所爱的人之后,有些人自此永久地锁上了心门;有些人则不仅要敞开门,还要打开窗户,让所有的爱与记忆都自由出入。也许这才是世界应有的样子,哈罗德想道。 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在上演着这样的故事。 后记 母亲去世十二年了,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她的声音;父亲去世六年了,我只能记得他缠绵病榻最后几个月的样子,我真希望能忘掉那段时光。 当我们失去一些人的时候,总有些事情会被永远记住,而有些则会消失得干干净净。这是记忆特有的规则。但是小说则不同。 二〇一〇年七月,在母亲忌日的几周之后,我梦到了她。那是个很简单的梦:我下班回家,看到她正坐在餐桌旁等着我。整个梦里,我们一直在聊天。我向她汇报了她走之后,我在研究生院的学习和生活;她则问我怎么还没有安顿下来,还没有成家。妈妈即使已经离开人世,也还惦记着让我赶快结婚。 我们分享了很多事,可对我来说,儿子和母亲之间这样的对话,都只能在梦中实现了。 这个梦在我的脑海中逗留数月。有几个晚上,我在睡梦中总希望能重现那一幕,但是再也没有成功过。不久后的一天,我在吃午饭时逮住一位朋友,向他倾诉了我的纠结。老朋友说话常常免不了一番贫嘴调侃,不过最终,总能让你重新振作起来。饭吃到最后,我们也聊得差不多了,朋友问我:“想象一下,如果你妈妈真的回来了,哪怕只有一个晚上,会怎么样?如果回来的不光是你妈妈呢?如果其他人都死而复生呢?” 就在那天诞生了。 对我的意义是很难用语言解释的。写作的时候,我每天都面临着一些问题:关于普通物理学的问题,某些细枝末节最终可能导致的某些结果,甚至一些最基本的问题都让我思虑再三:复生者从哪里来?他们是什么身份?他们是真的吗?有些问题比较容易回答,还有些则十分含糊,让人不知如何是好。我甚至曾经一度想要放弃,再也写不下去了。 但是,贝拉米探员这个人物成了我坚持下去的原因,我渐渐在他身上发现了自己的影子。他母亲病逝的经历——疾病导致的中风——和我母亲的病逝如出一辙。他在故事中一直想和母亲保持距离,其实是我感情的投射,是我一直在回避母亲生命最后几天的记忆。而他的释怀,最终也成就了我的释怀。 对我而言,不仅仅只是一部书稿,它还是一个机遇,让我能够重新和妈妈坐在一起,再次看到她的微笑,听到她的声音,重温她生命中的最后时光,而不是像现实生活中那样逃避她。 最后我意识到,我对这本书的期许,正是希望它能呈现出这样的初衷。我希望这本书也能给读者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同样感受到我在2010年的梦境中经历的一切,从这本书中发现他们自己的故事。我希望,读者们能够进入书中的世界——那神奇的方法和魔力我自己也难以描述——忘掉现实生活中艰难而冷酷的生死规律,再度和他们曾经心爱的人在一起。母亲再度拥抱孩子;阴阳两隔的恋人再度聚首;孩子终于能跟妈妈说声再见。 有个好朋友曾经把描述为“脱离了轨道的时间”,我觉得一语中的。我希望,读者能够进入这个世界,在书页中,在字里行间,发现他们生命中未及说出的话和未能释怀的情感。也许,他们会发现自己的心结终于得以解开。最终,所有的负担,都会留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