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顶之下》 引文 你在寻找谁 他叫什么名字 你或许能在足球比赛上 找到他的踪影 这是个小镇 你懂我的意思吧 这是个小镇,孩子 我们全是同一队的 <hr /> 注释: 一、飞机与土拨鼠 <er top">01 两千英尺的高空中,克劳蒂特·桑德斯正在上飞行课。切斯特磨坊镇在晨光中散发着光芒,就像刚落成的城镇一般。车辆沿着主街移动,在阳光反射下闪闪发亮。刚果教堂的尖顶看来足以刺穿明净无瑕的天空。太阳仿佛是在与那架塞涅卡V型飞机沿着普雷斯提溪相互竞速,两者的移动轨迹,同样与切过城镇的溪流形成对角线。 “查克,我好像看见有两个男孩在和平桥旁边钓鱼哎!”她十分开心,因而开怀大笑。能来上飞行课,全都多亏她那名身为镇上首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的丈夫赞助。虽然他认为上帝若是想让人类能飞,那么早就赐给人类一双翅膀了。但由于安迪是个相当好哄的人,最后克劳蒂特还是达成了目的。她对首次的飞行体验乐在其中,不只开心,甚至到了狂喜地步。今天她第一次懂了飞行这件事的美好,简直就是酷到不行。 她的教练查克·汤普森轻轻碰触操纵杆,接着指向仪表板。“你说得没错。”他说,“不过继续维持机身平稳好吗?克劳蒂特?” “对不起,不好意思。” “没关系。”他教人飞行好几年了,总喜欢克劳蒂特这种渴望学习新知的学生。从她喜欢塞涅卡飞机,并表示自己也想拥有一架全新的来看,她过去应该花了安迪·桑德斯不少钱,而且近期可能还会再花上个一百万美金。虽然不算完全被宠坏,但克劳蒂特·桑德斯无疑拥有昂贵的品味,而幸运的安迪,似乎也不因此而苦恼。 查克喜欢这样的天气。晴朗无风,能见度不受影响,是个完美的教学环境。然而,此刻她却调整过度,使这架塞涅卡开始微微晃动。 “你得放轻松点,别那么紧张。转到一百二十度,朝119号公路去,高度下降到九百英尺。” 她照做了。这架塞涅卡再度回复到完美的平稳状态,使查克松了口气。 他们自伦尼二手车行上方飞过,城镇的位置此刻已在他们后方。 119号公路两侧区域里,树木的色彩一片火红。 塞涅卡的十字形影子离开柏油路面,其中一侧的机翼阴影迅速擦过一名背着背包、如同蚂蚁般大小的人。那人抬头一望,挥了挥手。虽说查克知道那家伙可能根本就看不见,但依旧挥手回礼。 “这真是太棒的一天了!”克劳蒂特兴奋地大叫,而查克则笑了起来。 他们的生命即将在四十秒后划上句点。 <er h3">02 一只土拨鼠摇摇晃晃地沿119号公路的路肩朝切斯特磨坊镇的方向前进。那里离镇上有一英里半之远,就连公路左转处的伦尼二手车行里的汽车,看起来也像是一排反射着阳光的光点而已。 那只土拨鼠原本计划(这也是一只土拨鼠唯一可称为计划的事)在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前便转身回到树林里的,但现在而言,在路肩待着的感觉还不错。它比原本预期中更远离自己的巢穴,但照在它背部的阳光实在温暖,与鼻子嗅到的清爽气息一同在它脑中结合成不算清晰的简单画面。 它停了下来,快速拱起背部在地上扒了扒。 它的视力并不好,但足以让它辨别是否有人类走在另一侧的路肩上。 这只土拨鼠决定要再往前走远点。人类有时会留下一些好东西可吃。 它是个又老又胖的家伙。在它这一辈子里,曾于许多垃圾桶中翻找食物;不仅知道通往自己巢穴的三条隧道的位置,还知道该怎么去切斯特磨坊镇的垃圾掩埋场。那里总是有好料可吃。它左右摇晃,迈着老家伙那怡然自得的步伐,看着走在公路另一侧的那个人类。 那人停下脚步,使土拨鼠意识到自己已被发现。它的右前方有根断落的桦木。它可以躲在底下,等那人离开后,再继续寻找美食——虽说这只土拨鼠的身体被拦腰切成两半,但它又继续摇摇晃晃地往前迈出了三步。它被截断的身躯倒在道路边缘,鲜血泉涌而出,内脏掉落在尘土上头。它的后腿快速踢了两下,随即静止不动。 在黑暗降临前,它的最后一个念头就与我们一样。无论土拨鼠或人类,想的全是同一件事:发生什么事了? <er h3">03 所有仪表板上的指针全都滑落至最低点不动。 “这是搞什么鬼?”克劳蒂特·桑德斯说。 她转向查克,双目圆睁,但眼神并不恐慌,只是困惑而已。而她也没机会感到恐慌了。 查克根本没看仪表板。他看着这架塞涅卡皱成一团的机鼻朝他挤压而来,接着看见两侧的螺旋桨全都解了体。 他们没来得及再看见别的东西,也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塞涅卡飞机在119号公路上方爆炸,火焰落在农村上方,间杂着两人尸体支离破碎的残骸。克劳蒂特那冒着烟的前臂,重重掉落在被利落切成两半的土拨鼠旁。 这天是十月二十一日。 <hr /> 注释: 二、芭比 <er top">01 当外号芭比的戴尔·芭芭拉经过美食城超市,将镇中心抛在后头时,感觉便开始好多了。等到他看见上头写着你正离开切斯特磨坊这个乡间小镇,愿您早日再来!的标语牌时,心情变得更开朗了。他很高兴自己能离开这里,不仅是因为他在磨坊镇里与人打了一架,更是由于一种每次离开时总会浮现的轻松感。毕竟自从两个星期前,他在北斗星酒吧的停车场里惹上一身腥以后,便一直处于乌云罩顶的状态中。 “基本上,我不过就是个流浪汉罢了。他说,” 笑了起来,“一个流浪汉正在前往大天空市的路上。”管它的,谁说不行呢?就去蒙大拿州吧! 不然怀俄明州也行,就连他妈的南达科他州的拉皮德市也好,只要不是这里都行。 他听见引擎声逐渐接近,转身倒退着走了几步,跷起大拇指。他眼前的是个迷人组合: 一辆肮脏的老旧福特货卡车,驾驶者则是一名年轻娇美的金发女郎,还是淡金色的,是他最喜欢的那种。芭比露出他最为迷人的微笑,而那个驾驶货卡车的女孩则有所回应。芭比敢发誓,要是她超过十九岁的话,那他就把自己从蔷薇萝丝餐厅拿到的最后一笔薪水给吃下去。毋庸置疑,她对一个活过三十个夏季的翩翩君子来说的确太年轻了些,不过回忆起他过去那副爱荷华州土包子的少年时期,她那副模样的确也足以开车上路了。 卡车开始减速,芭比朝车走去……然后卡车又再度加速。当车经过时,女孩迅速朝他望了一眼,原本脸上还挂着微笑,后来却变成了有些后悔的神情。那微笑仿佛在说:我的脑筋突然出了点差错,不过现在又恢复理智了。 芭比觉得自己似乎认得她,但又不太确定。 星期天早上的蔷薇萝丝餐厅通常跟疯人院没两样,但他总是会看见一个可能是她父亲的老男人与她坐在一起,两人一同埋首在《纽约时报》周日版中。要是当她驶过时,芭比有这个机会开口的话,肯定会对她说:如果你信任我煎的香肠和鸡蛋的话,那你也可以相信我,让我坐在车子的前座上,搭个几英里的便车。 不过他当然没有机会开口,所以只是举起手来,简单做了个“无意打扰”的手势。卡车尾灯闪了几下,仿佛她正在重新考虑,接着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加速驶离。 接下来几天,磨坊镇里发生的事越来越恶劣。 而他则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这个十月中旬、阳光普照的温暖早晨。卡车尾灯又再次闪烁一下,让他不禁觉得……那女孩最后还是认出他了。那是蔷薇萝丝的厨师,应该是他没错,或许我该——但“或许”是一个比他明智的人也无法跨越的鸿沟,要是那女孩当时做了另一个选择,他之后的人生绝对会截然不同。然而她已离开了这里,而芭比后来也不曾见过那个长相甜美的金发女孩,以及那辆老旧的福特F-150货卡车。她肯定在几分钟后便离开了切斯特磨坊镇(甚至是几秒后),于屏障猛然降临之前离去。要是他上了车,便能与她一同离开,自此安全无虞。 当然啦,他之后失眠时总会如此想,要是她停下来让我上车,因此拖得太久,那么这种情况下,我大概也不会在这里了。就连她也是。毕竟119号公路的速限是五十英里,用这时速来推估的话…… 每当一思及此,他就会想起那架飞机。 <er h3">02 在他经过伦尼二手车行没多久后,那架飞机便自他上方飞过。芭比一点也不喜欢那地方。并不是因为他在那里有过什么不愉快的购物经历(过去一年多以来,他都不曾拥有过车,最后开的那辆,早在佛罗里达州的蓬塔尔戈达市就给卖掉了),而是因为小詹·伦尼也是北斗星酒吧那晚的那群人之一。那几个死党总是想证明什么,但只要单枪匹马,他们就什么也证明不了。在芭比的经验里,全世界像小詹那种人的处事方式全是一个德性。 但如今所有事情都被抛在身后了。老詹姆斯·伦尼、小詹姆斯·伦尼、蔷薇萝丝(炒蛤蜊是我们的拿手菜!保证整颗上桌,绝不代剥!)、安杰拉·麦卡因、安迪·桑德斯全都一样,甚至包括北斗星酒吧那件事在内(在停车场里执行处罚游戏是我们的拿手好菜!),也全都抛到脑后去吧。那么眼前该怎么办呢?反正美国到处都有门路。再会了,缅因州小镇;大天空市,我来啰。 或许,管他的,他会再度南下也说不定。这跟今天这种冬季仿佛从日历上的一两页里被抹去的难得好天气无关。往南走或许不错,他还没去过马索浅滩,而且喜欢这地名念出来的感觉,简直就跟诗一样。去马索浅滩是个足以振奋他的想法。当他听见小飞机接近时,抬起头来,朝飞机有些老派地用力挥手致意。他希望能看见机翼倒向一侧来响应自己,但这架飞得不高、行驶速度缓慢的飞机却未有响应。芭比猜飞机上的可能是观光客,这个日子对他们而言,理应要全情投入在眼前的树林景色才对。也有可能,驾驶飞机的是个正在上飞行课的年轻孩子,害怕为了跟戴尔·芭芭拉这种流浪汉打招呼而搞砸了这一切。 不过,他仍希望飞机上的人能感到开心,不管上头是观光客,还是六个星期后才能得到首次单独飞行机会的孩子,都能够一切顺心如意。这是个好日子,每当踏出一步,离切斯特磨坊镇的距离越远,就变得越为美好。这镇上实在太多浑球了,更别说,旅行这回事对灵魂有益无害。 也许在十月份远行应该制定成法律才对,他想,新的全国性格言会是:每个人都得在十月时远行。你会在八月拿到打包许可证,九月中旬取得一星期远行的必需品清单,接着——他停下脚步。在公路前方不远的对向路肩处,有只胖得不行、毛色光滑漂亮的土拨鼠,原本正朝他的方向前进,却又急忙转往草丛方向。那里有棵倒下的桦树,树冠就落在路肩上。芭比敢打赌,那只土拨鼠一定是想躲在桦树下,等他那双巨大邪恶的双脚远离而去。如果事情并非如此,那么他们这两个流浪汉便会擦身而过,四条腿的往北去,两条腿的朝南走。芭比希望会是如此,肯定酷极了。 芭比的这些念头不过是几秒内的事,飞机的影子仍投射在他与那只土拨鼠之间,黑色的十字架不断沿着公路前进,而那两件事,几乎发生在同一时刻。 首先,是那只土拨鼠被猛地一分为二,拦腰切断的两截身躯不停抽搐并涌出鲜血。芭比停下脚步,嘴巴张得老大,就像联结下颚的链条忽然坏掉松脱似的。那情况像是有座隐形断头台的利刃落下一般。也就是这个时候,除了土拨鼠被切成两半外,就连那架小飞机也爆炸了。 <er h3">03 芭比抬头望去,那架没多久前才飞过他上方像是变成了毕沙罗魔域里的版本,的漂亮小飞机,变成一团扁皱的废铁自空中落下。扭曲的火舌如同橙红色花瓣自机身冒出,而那朵花仍在持续绽放,是朵典型的美国灾难之花。浓浓烟雾不断自下坠的飞机中冒出。 有东西落在公路上,引发一阵金属声响。柏油路面的碎片喷溅而出,而那东西则不断旋转,东倒西歪地滚至草原左方。是飞机的螺旋桨。 如果那东西弹到我这里来的话——芭比脑中闪过一个自己被劈成两半的清晰画面——就像那只不幸的土拨鼠——于是转身便跑。 有东西砰的一声落在他身前,使他尖叫出声。但那东西并非另一具螺旋桨,而是一条穿着牛仔裤的人腿。那条腿上并没有血,但裤管侧面全裂开了,露出白色的人肉与烧枯干裂的黑色腿毛。 那条腿并未与脚掌相连。 芭比奔跑时,觉得一切就像经由慢动作播放一样。他能看见自己穿着老旧磨损的工作靴的脚迈出步伐,先是踏到地面上,接着消失在身后,换成另一只脚往前跨出。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很慢、很慢,就像棒球比赛中,有人尝试盗上二垒的回放画面一样。 他身后传来一声剧烈的闷响,爆炸声接着随之而来,从脚后跟到后颈处都能感受到涌来的热气,就像有只温暖的手推着他前进似的。他的思绪全被吹离脑海,仅余身体那狂野的求生本能。 戴尔·芭芭拉为了性命而狂奔。 <er h3">04 约莫在一百码外的公路前方,那只强劲而温暖的手,力道总算变成如同鬼魂般淡薄;只是,一阵微风吹拂,依旧把那股混合了橡胶与烤肉的、带有甜气的燃烧臭味带向了他,味道浓重之至。 芭比又往前跑了六十码,这才停下脚步转身。他气喘吁吁,却不认为与刚才的奔跑有关。他不抽烟,身体的状况也很好(呃……这么说还算公道,毕竟他的右侧肋骨还有当时在北斗星酒吧打架时所受的伤),所以这应该是由于恐惧及惊慌之故。 除了乱窜的螺旋桨外,他有可能会被飞机的其余残骸砸中,或因爆炸而烧死。他能逃过一劫,全因运气够好。 他看见的事情使他急促的喘息就这么中途停下。他直起腰来,望向事故发生的现场。路面上布满飞机残骸。他没被任何东西砸中,甚至没有受伤,实在堪称奇迹。扭曲的机翼落在道路右方,另一片机翼则掉落在左边那片未修剪的牧草草原上。不远处,那具乱窜的螺旋桨已然倒下。事故现场除了那条穿着牛仔裤的人腿,他还看见一只连着手掌的断臂。那只手指着一颗头颅,仿佛在说那是我的头似的。从发型来看,那应该是名女性的头颅。公路旁的电线因断裂而蜿蜒地落在路肩上,不断噼啪作响。 除了头颅与手臂,那里还有绞成一团的飞机机身管线。芭比能从上面看见NJ3三个字。如果硬要说还有其他东西,那些东西也已全部成为了碎片。 不过这些并非让他无法移开视线、忘记呼吸的原因。灾难已然过去,但空中仍有火焰燃烧。 肯定是烧起来的燃料。只是……只是那火焰仿佛被空气中的薄板阻隔开来。 透过薄板往远方望去,芭比仍可看见缅因州的乡村景色,一切依旧平静,未有任何反应,维持着原本的运作。火光看起来就像焚化炉或烧东西的汽油桶那样扭曲了空气,仿佛有人在玻璃窗上泼洒汽油后,随即点起火苗一样。 无论如何,芭比像是被催眠一般,回头朝坠机现场走去。 <er h3">05 他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冲动,是想把那些尸体残骸盖起来,然而尸体实在碎成太多块了。此刻,他看见了另一条人腿(这条腿穿的是绿色休闲裤),以及落在桧木丛上的女性躯干。他可以脱掉身上的衬衫盖住那女人的头,不过接下来呢?对了,他背包里还有两件衬衫——从南方莫顿镇那里,有辆车开了过来。那是辆小型旅行车,行驶速度很快。有人听见爆炸声或看见火光,过来提供援手了。感谢老天爷。火焰自空中如同水滴沿窗户般古怪滑下,芭比跨过地上的白线,站在离火势极近的距离,双臂高举过头,交叉成一个大大的x字形。 司机先是按了下喇叭示警,随即踩下刹车。 车子在滑行四十英尺后停下,而司机甚至在那辆小型绿色丰田仍未完全停下时,便已跑出车外。 那人是个高大男子,留着一头灰色长发,头上戴着海狗队的棒球帽。他朝路旁跑去,想绕过火焰落下最为猛烈的地方。 “发生什么事了?”他大喊着,“这里到底是——” 他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那里明明没有东西,但芭比看见这家伙的鼻子往一旁歪去,像是鼻梁断了似的。那人从空无一物的地方反弹开来,嘴巴、鼻子与前额全流了血。他背部着地,挣扎着坐起身子,一脸茫然地看着芭比,眼神中充满困惑,鼻子与嘴里的血流至工作衫上,与芭比就这么对望着。 <hr /> 注释: 三、小詹与安琪 <er top">01 aaa 飞机接近和平桥上空时,那两个在桥边钓鱼的男孩并未抬头,不过小詹·伦尼这样做了。他位于离和平桥一个街区远的普雷斯提街上,从声音认出那是查克·汤普森的塞涅卡V型飞机。他抬头一望,先是看见飞机,接着被穿透树叶缝隙的明亮阳光刺痛双眼,又马上垂下头去。虽然最近害他头痛发作的原因已经够多了,但此刻又多了一个。有时药物可以消解头痛,但也只是有时而已,尤其在过去三四个月,药物更是失去了作用。 哈斯克医生说那是偏头痛,但小詹只知道,当头痛发作时,感觉就像世界末日,而光线则会使情况更糟,尤其是刚开始痛起来的时候。有时,他会想起小时候与弗兰克·迪勒塞一起烤蚂蚁的事。他们会用放大镜聚焦阳光,对准蚂蚁进出巢穴的蚁丘部分,把它们烤成一堆肉块。最近这几天,只要他的头痛一开始发作,他的大脑则会变成蚁丘,双眼则成为两具放大镜。 他才二十一岁,难道得寄望到了四十五岁左右,才会跟哈斯克医生说的一样,或许就此痊愈? 也许吧。但就今天早上来说,就连头痛阻止不了他。要是他看见亨利·麦卡因的那辆丰田露营车,或是勒唐娜·麦卡因的油电混合车还停在车道上的话,倒有可能转身回家,吞下另一颗止痛药,拉起卧室窗帘,前额敷一条冰毛巾,躺下来休息休息。或许他会觉得头痛逐渐消失减弱,但也可能不会。一旦被那些黑蜘蛛逮到立足点的话——他再度抬头,这回还眯起眼以防那可憎的阳光。只是,那架塞涅卡飞机却消失了,就连引擎的嗡嗡声(这也会加重他的头痛,所有声音都可以成为害他头痛的组合元素)也变弱了。查克·汤普森与那些想成为飞行男孩与飞行女孩的人。虽然小詹没有讨厌查克的理由——他们两人甚至很难称得上是认识——但他仍会突然带着点孩子气般的凶狠,希望查克的学生们能搞砸这趟欢乐时光,以坠机作为结束。 最好还能坠毁在他父亲的二手车行。 另一波抽痛钻进他的脑中,但他仍踏上麦卡因家的门前台阶。这事非干不可,这实在太他妈的过分了,安琪需要被好好教训一顿。 但只要教训一下就好了。别让自己失去控制。 他的母亲仿佛被召唤出来一般,这么回答着他,语调中还有种让人勃然大怒的洋洋得意。小詹这孩子一向脾气不好,但他现在已经能控制了,不是吗?小詹? 嗯,没错。无论如何,的确是这样没错。美式足球对他有所帮助,不过,现在可没有足球能打了,这里甚至也不是大学校园。相反,这里只有头痛存在,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个脾气暴躁的王八蛋。 别让自己失控。 不会的。只是他仍会跟她谈谈,无论头痛与否都会。 而且,就像老话说的,他可能还会挽着她的手,与她“执手相握,把酒言欢”。谁知道呢?让安琪感觉不好,或许能让他感觉好多了。 小詹按下门铃。 <er h3">2 安杰拉·麦卡因才刚洗完澡。她穿上浴袍,系上腰带,用毛巾裹住湿漉漉的头发。“来了!” 她喊,以不算快的速度小跑步奔下楼梯,来到了一楼。她脸上带着一丝微笑。是弗兰克,她确定来的人一定是弗兰克。事情总算要好转了。那个卑微的餐厅厨师(长得很好看,但还是很卑微)要么离开了镇上,要么就是正要离开,而她的父母此刻也不在,简直就是好事成双,更是来自上帝的征兆,告诉你事情正在好转中。她跟弗兰克可以把这些垃圾事给抛到脑后,破镜重圆。 她知道该怎么做。打开大门,接着敞开浴袍。 在星期六早晨的阳光之下,任何经过的人都可能看见她,所以她还是得先确定门外的人是不是弗兰克——毕竟她可没打算要让送包裹或挂号信那个又老又胖的威克先生一饱眼福。不过,现在离送信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呢。 不,一定是弗兰克。她深深确定。 她打开门,微笑变成热切欢迎的露齿而笑——但不幸的是,她的牙齿长得歪七扭八,尺寸就像巨型芝兰口香糖。她一只手放在浴袍腰带上,却没有将其拉开。因为来的人不是弗兰克,而是小詹,更别说他看起来相当生气——她以前就看过他凶狠的表情了——说真的,还时常看到——八年级时,那个低年级生竟敢晃着他的大屁股,走到镇上公共篮球场问他能不能一起玩,于是小詹便让那个杜普利家的孩子落了个手臂骨折的下场。但从那之后,她还没看过他脸色难看到这种地步。她能够想象,那晚在北斗星酒吧的停车场里,小詹肯定也带着这副狂风暴雨般的神情。当然,那晚她并不在场,只是耳闻了这件事而已。镇上的每个人一定都听说了。她当时打了电话给帕金斯警长,而该死的芭比人就在那里,最后被揍了一顿。 “小詹?小詹,怎——” 他掴了她一巴掌,觉得头痛总算好多了。 <er h3">3 他第一下并未太使劲,因为他人还站在门口,没有太多旋转空间可供施力,只能伸展出半只手臂而已。要是她没露出那大大的笑容,同时也没叫他小詹的话,说不定他就不会动手打她了(至少不会现在就动手)。天啊,看看那牙齿,就算初中时,他也会因为那牙齿而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当然啦,镇上的每个人都叫他小詹,就连他也认为自己就叫这个名字没错。只是,他过去并未意识到自己有多讨厌这个称呼,甚至恨到他宁可拿块长满蛆的馅饼就这么一头砸死自己。一直要到现在,他听见这个给他惹了一堆麻烦、同时牙齿还长得跟墓碑一样恐怖的婊子这么叫他时,才总算清楚了这件事。这声音穿进他脑海之际,感觉就像他抬头看那架飞机时的刺眼阳光一样。 不过,那只有五成力的巴掌声听起来倒是挺不赖的。她向后退去,靠在楼梯扶手处,毛巾自头上飘落,脸上依旧露着那湿答答的一口棕色烂牙,使她看起来就像个蛇发女妖。她的笑容变成了目瞪口呆的惊讶模样。小詹看见她的嘴角滑下一滴血珠。很好,好极了。这婊子干的好事就该流点血来作为代价。她带来太多麻烦了,不只是他,还为弗兰克、马文、卡特也带来了不少麻烦。 他母亲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别让自己失控,亲爱的。就算她死了,还是会给他建议。给她点教训,但只要小小教训一下就好了。 他原本的确有可能控制住自己,但她的浴袍偏就这么敞了开来,使下体暴露在外。他能看见披在她养殖场上的那块黑色阴毛,而她那该死的臭屄,正是所有麻烦的起源,这世上所有他妈的麻烦事全都来自于这些该死的臭屄。他的头开始砰砰作响地抽痛起来,仿佛快被砸烂或裂开,像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原子弹,在他脖子以上爆开以前,还会先从两只耳朵里喷出形状完美的蕈状云。小詹·伦尼陷入疯狂状态(他还不知道自己有脑瘤,又老又喘的哈斯克医生根本没想过这可能性,也没想到这种身强体壮的年轻人竟也会得这种疾病)。这个上午对克劳蒂特·桑德斯或查克·汤普森而言,显然都不太走运。事实上,对切斯特磨坊镇的所有人而言,也全都如此。 但还是很少有像弗兰克·迪勒塞的前女友那么不走运的人。 <er h3">4 她靠在楼梯扶手处,看着他鼓起双眼、牙齿用力咬着舌头的模样,脑海中连续浮现了两个半连续的念头。 他疯了。我得在他真的动手伤害我前赶紧报警。 她转身准备穿过前厅,跑进厨房。只要一到那里,她就能拿起墙上电话的话筒,按下911,开始放声尖叫。但她才跨出两步,就被原本裹住头发的毛巾绊了一下。她高中曾是拉拉队员,并未忘记过去学过的技能,所以很快恢复了身体平衡,但一切为时已晚。他一把抓住她的头发,让她头部往后倾,双脚在身前不停乱踢。 他用力把她朝自己拉近,全身发烫,就像发了高烧一样。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跳动得非常剧烈,仿佛就要冲出身体。 “你这个说谎的婊子!”他对着她的耳朵大声怒吼,声音如同钉子刺进脑中,使她感到一股疼痛。她尖叫出声,但声音感觉十分微弱,与他的音量简直无法相比。他用双手环住她的腰间,以狂暴的速度推着她走进客厅,过程中,只有她的脚趾碰触到地毯,使她觉得自己像是被绑在一辆失控汽车的引擎盖上。接着,他们又进到洒满明亮阳光的厨房里。 小詹再度大吼。但这回是因为痛苦,而非愤怒。 <er h3">5 那阳光就要搞死他了。他的大脑仿佛被油炸一般发出哀号,但却阻止不了他的动作。如今一切都太迟了。 他用力抱着她朝餐桌撞去。她的胃部直接碰撞桌子,随即身体滑向一旁,撞到了墙上。糖罐、盐与胡椒全飞了起来。她的呼吸变成痛苦的低嚎。 小詹此刻只用一只手环抱住她的腰间,以另一只手抓着她凌乱的湿头发,把她身子转过去,用力朝冰箱一撞,撞击力大到发出一声巨响,就连冰箱上的大部分磁铁也被撞了下来。此刻她的脸色如同白纸般惨白,鼻子与下唇全流出鲜血,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醒目之至。他看见她的视线转向橱柜刀架里的切肉刀,当她尝试起身时,又用膝盖重顶她的脸部,发出一阵低沉的嘎吱声,仿佛在另一个房间里,有人不小心将一个大大的中国瓷盘给摔破了一样。 我应该对戴尔·芭芭拉来上这一招的,他想,一面用双手掌根紧压着抽痛的太阳穴,一面向后退去。泪水自他眼中滑至脸颊。他咬伤了舌头,鲜血沿下巴滴落到地板上——但由于头痛实在过于剧烈,所以小詹并未发现。 安琪面朝下地躺在冰箱磁铁中,像是个大型活动标语:今天你的嘴够大,明天就得露出屁股挨打。他以为她已经昏倒了,但没料到她却开始全身发抖,手指不断颤动,像是要用钢琴弹奏一首复杂的曲子似的(这婊子唯一会玩的乐器,我看也只有吹吹喇叭吧,他想。)。她的双腿开始上下移动,手臂也跟着动了起来。此刻的安琪似乎想尝试从他身边躲开,身体不停抽搐。 “停下来!”他大喊。在她失禁时,他又喊道:“停下来!给我停下来,你这个婊子!” 他跪下身,以膝盖夹住她头部两侧。她的头开始上下晃动,前额不断撞击地板,像是回教徒在膜拜阿拉。 “停!他妈的给我停下来!” 她开始发出一阵咆哮般的噪音,叫声出乎意料得响亮。天啊,要是有人听见怎么办?要是他被抓到怎么办?这跟他得向父亲解释为何会被退学的事不同(光这件事小詹就已经很难逼自己开口了),这次他会受到的惩罚,肯定会比先前揍那个厨师、害自己被扣了四分之三的零用钱还惨。 这回老詹·伦尼肯定没办法帮他替帕金斯警长和那些本地的讨厌鬼求情,可能还会——肖申克州立监狱的绿色围墙景象忽地在他脑海闪过。他不能被关进去,眼前还有大好人生在等着他。但他一定会被关进那里的,就算此刻成功让她闭上了嘴也一样。她之后一定会告诉别人,而她的脸比起芭比那天在停车场被揍一顿后的模样还凄惨,光是这点,别人就会发现的。 除非他让她永远开不了口。 他抓起她的头发,开始把她更用力地往地板撞去。他希望这么做能让她晕过去,好让他可以搞定这件事……嗯,管他的……但她却抽搐得更为厉害了。她的双腿不断朝冰箱乱踢,让剩下的磁铁都掉了下来。 他放开头发,转为勒住她的喉咙,开口说:“对不起,安琪,事情不应该变成这样的。”但他并没有歉意,只是感到害怕,而且头仍旧很痛,觉得发生在这间明亮得吓人的厨房里的这团混乱永远不会结束。他的手指已经快没力气了,没想到要勒死一个人竟然这么困难。 南方远处传来了爆炸声响,像是有人点燃了一座大炮。他没去理会,只是更用力地勒着。最后,安琪总算慢慢不再抽搐了。另一个声音从更近的地方传来——位置就在这栋屋子的同一层楼里——是音量不大的音乐铃声。他睁大双眼,抬起头来,第一个联想到的便是电铃声。有人听见骚动,于是找警察过来。他的头就要爆炸了,感觉像是每根手指都扭伤了。一切都于事无补了。 一个可怕的画面闪过脑海:小詹·伦尼被移送到城堡郡法院受审,头上还蒙着一件警用外套。 接着,他认出了这声音。这声音就跟他的笔记本电脑没电、得要更换电池时发出的警告铃声一样。 叮……叮……叮…… 这里是客房服务,让我进房,他想,接着继续勒紧。她没了动静,但他仍持续勒了一分钟之久,同时把头转向一旁,尽量不去闻到她大便失禁的气味。她怎么可以在挂掉时还留下这些恶心的东西!全都这样!女人!这些女人和她们的臭屄! 那些臭屄就跟长了毛的蚁丘一样!她们还想把问题全推到男人身上! <er h3">6 他站在血泊中,现场一团凌乱,伴随一具已然咽气的尸体,不知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南方远处传来另一阵巨大的声响,不是枪声,声音太响了,肯定是有东西爆炸。说不定查克·汤普森那架梦幻小飞机真的坠毁了。这也不是没可能。 毕竟今天的确相当古怪。你原本只想找人理论——顶多修理一下对方——最后却把她杀了,所以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警车的警笛声忽地响起,小詹确信一定是来抓他的。肯定有人从窗外看见他勒死安琪的过程了。这个念头促使他开始行动。他走到前厅大门,捡起他甩出第一个巴掌时从她头上掉落的毛巾,接着停下脚步。警方正在过来的路上,他们肯定会撞开大门,拿着全新的LED手电筒照着他,让疼痛感刺进他那哀嚎的、可怜的大脑中——他转身跑回厨房,停在安琪的尸体前低头看着。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一年级时,他和弗兰克有时会扯她的辫子,而她则会回以一个吐舌加斗鸡眼的鬼脸。如今,她的眼球就像古代大理石雕像般自眼窝突起,嘴里涌满鲜血。 这是我做的?这真的是我干的好事? 对,就是他干的。就算只是快速地瞄一眼尸体也能知道原因。她那该死的牙齿,那恐怖的一嘴大牙。 第二道警笛声加入了第一道的行列,随即又是第三道。但这些警车驶远了。感谢老天爷,他们离开了。警车在主街转向南方,朝着爆炸声响前去。 然而,小詹没有停下动作。他偷偷摸摸地穿过麦卡因家的后院,害怕会有目睹命案过程的人突然大喊“杀人啊!”之类的事情发生(但根本没人看见)。在勒唐娜种西红柿的那块地后头,有道高高的木栏,那里有扇上锁的门,只要从内侧拉起扣锁就能打开。从小到大,小詹来过这里玩过许多次,却没看见门真的上过锁。 他打开门,门后方是灌木丛,以及通往溪水潺潺流着的普雷斯提溪的一条道路。他十三岁时,曾在这里偷窥弗兰克与安琪站在这条路上接吻,安琪环抱着弗兰克的颈子,而弗兰克则把手放在安琪胸上,使他顿时知道自己的童年就这么步入了尾声。 他俯下身,吐在流动的溪水中,充满恶意的骇人阳光反射在水面上。没多久后,周遭视野开阔起来,使他能看见位于右方的和平桥。那两个钓鱼男孩此刻已然离去,但他仍看见了两辆警车疾速驶下镇属山的景象。 镇上的警报系统响了起来。镇公所的发电机在停电时忠于职守地发动了。广播器里的警报声极为刺耳,小詹一面呻吟,一面捂住耳朵。 和平桥是座仅限行人通行的顶盖式桥梁,如今桥面已有些下陷,看起来摇摇欲坠。这座桥的真正名字是艾文·切斯特行人桥,但在一九六九年后便开始被叫成和平桥。当时有些孩子(如今那些孩子的身份成了镇上的八卦话题)曾在桥梁侧面画上一个大大的蓝色和平标志。这标志至今依旧还在,只不过褪色到了难以辨认的地步。过去十年间,和平桥被封了起来,桥梁两侧均用警方写有禁止穿越的封锁带给交叉封上。但当然啦,这条桥还是能走。每星期总会有两三个夜晚,帕金斯警长那群讨厌鬼中会有人拿灯守在其中一侧,但却从未同时看守桥的两端。他们不会逮捕那些喝醉跑来捣乱的小鬼,以及来这里缠绵一番的年轻情侣,顶多只会把人赶走罢了。每年的镇公所会议上,都有人提出拆除和平桥的提议,同时也会有人提出将其翻新的意见,而这两种提案最后都会被搁置。这个镇上有不少秘密,而为何会一路保留和平桥至今,显然也是秘密之一。 今天,小詹·伦尼相当庆幸这座桥依然存在。 他脚步不稳地沿着普雷斯提溪的北岸前进,直到走至桥下——此刻警车的警笛声已然远去,但镇上的警报器还是相当大声——接着又爬上了斯特劳巷。他看了看路口附近,快步跑过写有桥梁封闭,此路不通的告示牌,从交叉的黄色封锁带下方钻过,走至阴影之中。阳光自有孔的屋顶洒落,将硬币大小的光芒投射在老旧的木质步道上,但比起外头那如同地狱之火的强光,这里简直就是受到上帝祝福的阴暗空间。鸽子们在屋顶支架上甜言蜜语,啤酒罐与咖啡白兰地的瓶子则散落在木质步道两侧。 我逃不掉的。我不记得她抓过我没有,也不知道是否留下什么东西在她的指甲里。而且我还流了血,也留下了指纹。我只剩两条路可走:逃跑或自首。 不,还有第三条路。他可以自杀。 他非回家不可,得将房间所有窗帘拉上,让房间变成洞穴。他可以再吃颗止痛药,躺在床上,或许还小睡一会儿,接着好好思考一番。要是警察来找他,而他那时还在睡呢?呃,这么一来,他倒是不必再苦恼到底该选这三条路的哪一条了。 小詹穿过镇立广场时,有个人——他只依稀认出对方是个老家伙——握住他的手臂说:“怎么了,小詹?发生什么事了?”但小詹只是摇了摇头,拨开老人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在他身后,镇上的警报系统仍高声作响,仿佛世界末日已然降临。 <hr /> 注释: 四、公路与小径 <er top">1 切斯特磨坊镇有份名为《民主报》的周报。 但从报社老板的身份到整份周报的实际管理者来看,这显然是个错误的名字——这两者其实是同一人,也就是难缠的茱莉亚·沙姆韦,而她是个忠心的共和党拥护者。这份周报的刊头是这么写的:切斯特磨坊镇民主报创刊于一八九〇年为这个看起来像靴子的小镇服务! 但就连这句刊头标语也是错的。切斯特磨坊镇的形状并不像靴子,而像是只小孩的肮脏运动袜。虽然与西南方(也就是袜子脚后跟方向)面积大得多、也更繁荣的城堡岩镇接壤,切斯特磨坊镇实际上是被四个占地更广、人口数却偏少的四个镇子包围的。这里的南方及东南方与莫顿镇相连,东方与东北方则邻接哈洛镇,tR-90合并行政区位于北方,至于塔克磨坊镇则在西边,有时会与切斯特磨坊镇一同被人称之为“双坊”。 过去,这两个城镇是缅因州西部最主要的纺织业中心,一同合力污染了普雷斯提溪,使这条溪流的鱼变少,几乎每天都在改变溪水颜色,而且还让不同色彩各据一方。在那段时光里,你可以从塔克镇的一片绿色河水中乘小舟起航,发现河水变成亮黄色时,就代表你已穿过了切斯特磨坊镇,进到莫顿镇镇界。附带一提,如果你的小舟是木制的,那水面下的涂料还可能会因此被侵蚀消失。 但最后这些靠着污染河水来获利的工厂,全在一九七九年关门大吉了。普雷斯提溪那古怪的色彩已然消失,鱼群也回到了这里。只是,这些鱼到底适不适合人类食用,至今仍是个争议十足的问题(《民主报》的民调显示“可以吃!”)。 镇上的人口数量会随着季节改变。在阵亡将士纪念日到劳动节期间,这里的人口将近一万五千人;其余的时间里,则只会在两千人左右上下波动。这些数据是由刘易斯顿市北边公认最好的凯瑟琳·罗素医院,依据出生率及死亡率等数字所提供的。 如果你问来消暑的人,有哪些道路可以进出磨坊镇,大多数人会告诉你两条路。一条是从挪威镇到南巴黎镇的117号公路,另一条则是穿过城堡岩中心、通往刘易斯顿市的119号公路。 至于住在这里十年以上的人,则可以告诉你要转八条路以上的走法。其中包括了所有双线道的柏油路,从黑岭路到深切路,然后转往哈洛镇,绕至北方的美谷路(对,这里的景观名副其实),一路通往tR-90合并行政区。 要是你给在这里住了三十年以上的人多点时间思考(地点也许是在布洛尼商店里头那个还保存着木制火炉的房间里),他可以告诉你更多种走法,而那些路名不是带有宗教意涵(神河路),就是带有亵渎意味(例如小婊路这种你在本地地图上只能看到一个号码,但却没标示出路名的小径)。 直到穹顶日那天为止,切斯特磨坊镇里最年长的居民是克莱顿·布瑞西。他同时也是城堡郡中年纪最大的人,因而获得了《波士顿邮报》杖。 不幸的是,他已经搞不清《波士顿邮报》杖是什么东西,甚至就连自己是谁也给忘了。有时,他会以为自己的曾曾孙女妮尔是他那过世四十年的妻子,就连《民主报》也在三年前停下了“本镇最年长居民”的连载报道(在最后一次访谈中,当他被问到长寿的秘诀时,他回答:“我那天杀的晚餐呢?”)。他是在一百岁生日后的没多久开始痴呆的,到了今年的十月二十一日,可就满一百零五岁了。他过去是名杰出的抛光木匠,专门制作梳妆台、栏杆与装潢用的饰板。失智后,他的专长则变成了用鼻子吃果冻,以及偶尔知道要先进厕所、接着才拉出那堆带有血丝的粪便到马桶里。 但在他名声最盛的时期——大约是在八十五岁左右吧——他几乎可以说出进出切斯特磨坊镇的所有三十四条道路的名字。那三十四条道路全都是烂泥路,被许多人遗忘在记忆里,而几乎所有被遗忘的道路,都蜿蜒通往钻石火柴公司、大陆纸业公司、美国木材公司所共同拥有的第二大原料产地的森林深处。 而在穹顶日那天中午过后不久,每条路都被猛地截断了。 <er h3">2 绝大多数的道路,都没发生像塞涅卡V型飞机及随后那场纸浆卡车大爆炸之类的灾难。但这些路上还是发生了许多麻烦。当然啦,要是一块如同隐形石墙般的屏障,突然包围了整个小镇四周,必然会带来许多麻烦。 在同一时刻,有只土拨鼠被切成了两半,而在不远的美谷路上,艾迪·钱默斯的南瓜田中的稻草人也遭遇了相同的下场。那个稻草人位于磨坊镇与tR-90合并行政区的分界处。艾迪总是会开玩笑地称那个位于镇界处的稻草人为“没有归属的吓鸟稻草人先生”——简称为“无家先生”。 无家先生有一半在磨坊镇里,另一半则在合并行政区中,像是两边都不想要它。 几秒钟后,一群乌鸦飞向艾迪的南瓜田(这群乌鸦从没被无家先生吓跑过),撞上了过去从未存在的屏障。大多数的乌鸦都撞断了颈子,成堆掉落在美谷路与田野两侧。在穹顶周围的地面上,四处可见撞击而死的鸟尸。而它们的尸体,最后成了一种划分镇界的全新方式。 在神河路上,鲍勃·路克斯掘完马铃薯,正开着老旧的迪尔牌拖拉机,一面听着老婆送他的生日礼物iPod,准备回家吃午饭(但他们的口音听起来通常像是“午惨”),不知道那竟然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个生日礼物。他家离马铃薯田只有一英里半远,但不幸的是,田地的位置在莫顿镇,而他家则在切斯特磨坊。他把拖拉机的时速固定一面听着詹姆斯·布朗特的歌曲在十五英里,《你如此美丽》。由于他能清楚看见通往他家的路况,再说路上也没有任何东西,是以他仅把手轻靠在拖拉机的方向盘上。所以,当撞上屏障,拖拉机后方翘起来,接着又重重落下以前,鲍勃的身子也被往前一抛,飞过拖拉机引擎,直接撞在穹顶上头。他放在工作围裙大口袋里的iPod炸了开来,但他却对此没有任何感觉。他在本应空无一物的地方撞断颈骨,就连头骨也撞裂了,死于不久后成为一片荒芜的泥土之上。拖拉机的一个巨大轮子仍在不停空转,仿佛没事发生,迪尔牌拖拉机仍在继续往前行驶一般。 <er h3">3 莫顿路并不会通往莫顿镇,只不过是切斯特磨坊镇的一条内部道路罢了。一九七五年左右,镇上有块地方被命名为东切斯特区,而莫顿路正位于此处的新建住宅区。那里的三四十家住户,全都是在刘易斯顿市与奥本镇工作的通勤族,那里的薪资较高,他们也大多都是白领阶层。这些人的房子全都在切斯特磨坊,但也有不少人的后院其实已跨到了莫顿镇上,住在莫顿路379号的杰克与米拉·伊凡斯夫妇就是个例子。米拉有个菜圃位于房子后方,虽然大部分成熟的蔬果都已被采收了,但仍剩下一些肥大的蓝哈勃南瓜和一些普通南瓜等着要采(有些其实已经烂了)。当她伸手碰一颗南瓜时,穹顶正好落下。虽然她的膝盖在切斯特磨坊境内,但由于她得伸手去够那颗已经成熟的蓝哈勃南瓜,所以有只脚跨到了莫顿镇的镇界里。 由于并不疼痛,因此她没哭喊出声——至少一开始还不痛,因为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太锋利、太利落了。 杰克·伊凡斯当时在厨房里打蛋,准备做意大利蛋饼当午餐。他一面听音响播放的“液晶大喇叭”歌曲《北美人渣》,一面跟着吟唱,直到听见身后有人小声地叫他名字为止。由于声音听来像个孩子,所以他一开始并未认出那是与他结婚十四年的妻子的声音,等到转过身后,才确定的确是米拉在叫他没错。她站在门内,左手抱着自己的右手臂。她在地板上留下泥足印,而通常来说,她会先把在菜园做事时穿的鞋子脱掉才进门,所以这完全不是她平常的举动。她那抱着右手臂的左手上头,还戴着脏兮兮的园艺手套,红色液体不断自沾满泥土的指缝间流出。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蔓越莓汁,但才过了一秒,便发现那是鲜血。杰克手上捧着的碗掉了下来,在地板上摔成碎片。 米拉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声音同样微弱,颤抖犹如童音。 “怎么了?米拉,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了意外。”她说,露出右臂给他看。 她的右手掌已消失无踪,手腕切断处不断涌血,再也无法像左手那样戴着沾满泥土的园艺手套了。 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这下糟了。”说完,便白眼一翻,园艺裤的裤裆处因尿失禁而变成暗色,接着膝盖一软,昏倒在地。手腕处那如同解剖课般整齐的断面不停涌出鲜血,与地板上的蛋液混在一起。 杰克在她身旁跪下,破碗的一块碎片刺进他膝盖深处,但他却几乎没察觉到,也不知道他的余生将会从此拖着这条腿走路。他抓起她的手臂用力压紧,但断腕的出血状况虽说有些改善,却仍无法停止,于是他又解开腰带,绑在她的前臂上。 这么做有用,但由于腰带太长,扣环对不上腰带孔,是以他无法将腰带完全绑紧。 “天啊,”他在空荡的厨房中喃喃自语,“天啊。” 他发现厨房变暗,突然停了电。他能听见书房中计算机发出的电源警示音,但由于橱柜上的小音响用电池发电,所以液晶大喇叭乐队的歌声并未受到影响。然而杰克并不在乎,他对电子音乐完全丧失了兴趣。 太多血了,太多了。 他把米拉如何失去这只手的疑问抛至脑后。 当下还有更迫切的事需要处理。他无法放开充当止血带的皮带去打电话求救,这会让她又开始失血,而她已经接近失血过多的状态了。她得跟着他一同过去电话旁边才行。他尝试抓着她的衣服拖行,但才一拉,便由于上衣卡在裤子里之故,使领口勒住了她的颈子——他能听见她的呼吸声变得紧促。因此,他只好用一只手扯着她那头棕色长发,如同穴居人般把她拖至电话旁。 无线电话还有电,而且电话线没断。他拨了911,但911却在忙线中。 “这怎么可能?”他在没有灯光的厨房里大喊(但音箱中的乐队仍在继续演奏)。“911怎么可以他妈的占线!” 他按下重拨键。 占线。 他坐在厨房地上,背靠着橱柜,尽力拉紧手上的止血带,盯着地板上的鲜血与蛋液,每隔一会儿便按下电话上的重拨键,但每次却只听见那愚蠢的嘟嘟声。在不远处有东西爆炸了,但由于音乐声,他几乎没听见声响,还以为是震动晃到音响所发出的声音(更别说他也从没听过塞涅卡飞机的爆炸声)。他想关掉音乐,但如果要伸手到音响处,他就得离开米拉,不然就得放开止血带二三秒左右。他并不想这么做,所以只好坐在原地,听着接在《北美人渣》之后的《美好的人儿》、《我所有的朋友啊》等曲目,并于几首曲子后,听完了这张CD的最后一首歌《银铃声响》。 当音乐结束时,四周除了远方的警笛声,以及屋内那一直没停的计算机关机警示音外,便毫无半点声响,使杰克总算意识到自己的妻子已然断气。 但我还要做午餐啊,他想着,一顿很棒的午餐,一顿你就算邀请玛莎·斯图亚特来家里吃饭也不会感到丢脸的美味午餐。 他靠着橱柜桌,仍未放开手中的腰带(当他总算放开时,手指会感受到一股剧烈疼痛),跪在地上的右腿膝盖的伤口已流出鲜血,渗透了裤管。杰克·伊凡斯让妻子的头靠在自己胸上,开始哭了起来。 <er h3">4 在不远处的一条废弃树林小道上发生的事,就连年迈的克莱顿·布瑞西看到后,也势必不会忘记。有头鹿正在普雷斯提沼泽旁吃着嫩芽,而它的颈部正好位于莫顿镇的边界上。当穹顶落下时,它的头也随之滚落地面,颈部切口极为利落整齐,如同被断头台的利刃斩首一样。 <er h3">5 我们已环绕了切斯特磨坊镇那袜子形状的周围一圈,回到了119号公路这里。感谢文字叙述的神奇,现在离那名六十岁上下、开着丰田汽车的男子用力撞上隐形屏障、把鼻子撞断的那个瞬间并未太久。那人坐起身,不解地望着戴尔·芭芭拉。有一只海鸥,几乎每天都会从有许多东西可吃的莫顿镇,飞回没那么多东西可吃的切斯特磨坊镇的垃圾掩埋场。而此刻,它却如同一颗石头般从天空落下。看起来六十岁左右的那人,捡起刚才撞落在地的海狗队棒球帽,在拍掉灰尘后,重新戴回头上。而那只海鸥就在此时掉落在离那顶帽子三英尺远的地方。 两人抬头望向海鸥自天空落下的位置,看见了他们今天所有遭遇中最为不可思议的景象。 <er h3">6 芭比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看见的是飞机爆炸所留下的残像——就像有人拿相机对着你的脸孔拍,而在闪光灯熄灭后,你会看见一个巨大的蓝色圆点飘浮在空中。但他看见的并非圆点,也不是蓝色的。他望向前方新认识的朋友,这才发现眼前所见的景象并非飘浮在空中的残像,而是确实存在的事物。 海狗仰头望着,双眼不断转动。他似乎已忘了自己鼻梁断裂、嘴唇肿胀以及前额流血的事实。 由于他把头抬得很高,所以在站起来时,身体差点失去了平衡。 “这是什么?”他说,“这位先生,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如果愿意运用想象力的话,那是一块足以让蓝天变色的巨型油灯灯罩。 “这是……是云吗?”海狗问,但语气中的困惑,已足以表示他知道事情并非如此。 “我觉得……”芭比说,同时却打从心里不愿听见自己这么说,“我觉得飞机就是撞上了这玩意儿才坠毁的。” “你说什么?”海狗问,但在芭比回答前,他们上方五十英尺的地方,便有一只体积不小的美洲黑羽椋鸟,撞上了某个他们看不见的东西,掉落在刚才那只海鸥的尸体附近。 海狗说:“你看见了吗?” 芭比点点头,指向他左边一块燃烧中的小干草地。那里与公路右侧的两三个地方,均有浓浓黑烟往上飘起,与那架塞涅卡残骸所冒出的烟雾交会。但由于前一天才下过大雨,干草仍是湿的,所以火势并未蔓延,更幸运的是,这些地方的火势也都在减弱之中。 “你看见那里了吗?”芭比问海狗。 “这实在太扯了。”海狗在看了好一阵子后,这才开口说道。那里有约莫六十英尺见方全被火舌吞噬,火势的最西方位于高速公路边缘,而最东方则是一块四英亩大的乳牛牧场,一直往前延烧到接近芭比与海狗面面相觑的中间处。但火势停止的边界极为整齐,仿佛被直尺划过一般,与通常草原大火时火势蔓延总是有前有后、参差不齐的情况截然不同。 另一只海鸥朝他们的方向飞来,但这次是朝莫顿镇方向,而非朝磨坊镇。 “快看,”海狗说,“还有另一只鸟。” “说不定这只鸟会没事,”芭比说,眯着眼抬头望去。“说不定只有从南方过来的东西会被挡住。” “从那架坠毁的飞机来看,我还挺怀疑的。” 海狗若有所思地说,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困惑。 往外飞去的海鸥撞上屏障,笔直坠入一大块正在燃烧的飞机残骸中。 “无论从哪边都会被挡住。”海狗说,语气变得像是总算确认了自己始终深深相信的事物。 “这一定是某种防护罩,就跟《星际迷汉》一样。” “是‘迷航’。”芭比说。 “啊?” “这下糟了。”芭比说,望着海狗后方。 “啊?”海狗回头看去,“我的妈呀!” 一辆纸浆工厂的卡车正朝这里驶来,体积极为庞大,上头载着的巨大木材肯定远高于法律规定的载重限制,就连速度也超过了限定时速。芭比试图计算这辆庞然大物紧急刹车的滑行距离,但却难以想象。 海狗冲向丰田汽车,车子就斜停在公路破碎的白线旁。那辆卡车的司机要么是嗑了点药,要么就是抽了大麻,再要么只是因为年轻,所以才会开得这么快,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死。司机看见了海狗,按下喇叭,但却并未减速。 “我他妈的得先把车开走!”海狗大喊,冲进驾驶座中。他发动引擎,还没关上车门,便赶紧倒车驶出公路。这辆小型旅行车砰的一声,翻落在路旁水沟中,车头倾斜朝向天空。下个瞬间,海狗自车内出来,先是绊了一下,单膝跪地,随即又跑到一旁的田野上。 芭比也跑到草地上,同时脑中不断想着飞机与那些鸟的事,觉得飞机可能撞上了这块古怪的油灯灯罩,才会因此坠毁。他冲过冒着黑烟、火势较弱的地方,看见了一只男性运动鞋——那尺码对女性而言显然太大了些——而那名男子的脚还在鞋子里头。 是飞行员的,他想,随即又想到,我不能再这样四处乱窜了。 “你这个白痴,快减速啊!”海狗朝那辆纸浆工厂的卡车惊慌地喊道,但一切为时已晚。芭比无助地回头一望,觉得那辆纸浆工厂卡车在最后似乎试图刹车,可能是司机总算看见了飞机残骸吧。但不管怎样,一切为时已晚。卡车以六十英里左右的时速,载着四万磅的货物撞上莫顿镇那侧的穹顶,驾驶座彻底撞烂,而超载的货物则服从物理定律,继续往前冲去。油箱被撞飞至木材下方,变成碎片,激起火花。当卡车爆炸时,载运的货物已被抛至空中,朝前翻转一圈,压在原本是驾驶座、但如今已成为一堆绿色废铁的地方。木材往前方与上方射出,撞上隐形屏障,反弹至各个区域。火焰与黑烟大量涌上,空中先是发出一声如同巨雷般响彻周围的骇人声响,接着木材自莫顿镇那侧的空中落下,如同巨型的抽杆游戏失败时一样,掉落在公路与周围的田野处。 芭比停下奔跑的脚步,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海狗站起身,随即又坐倒在地,这才发觉这根木材险些要了他的性命,然后再度起身。他摇摇晃晃地站着,环视周遭。芭比朝他走去,但在跨出十二步后,发现自己似乎被一道砖墙所阻挡。 他脚步踉跄地向后退去,感觉一股暖流自鼻子流至嘴唇。他用手掌一拭,不可置信地望着掌心上的鼻血,接着在衬衫上擦掉。 此时又有几辆车分别自莫顿镇与切斯特磨坊镇两个不同方向驶来,其中有三辆车离这里仍有一段距离,正穿过牧场另一头的草地逐渐接近。 由玩家轮流一根根抽出,过程中不可触动其他细木条导致崩塌。 有几辆车的司机按着喇叭,仿佛这样就可以解决眼前的问题似的。第一辆从莫顿镇方向抵达的车子停在了路肩,车尾对着燃烧中的卡车。两个女人走出车外,把手举至眉间,目瞪口呆地看着浓烟与火势。 <er h3">7 “操。”海狗气喘吁吁地小声说。他从田野那里,沿着靠近东侧的对角线朝芭比走来,并小心翼翼地避过燃烧中的木材。卡车司机显然因为超速与载运量过重而惨遭横祸,芭比想着,但至少他得到了一个维京人式的丧礼。“你看到那根掉下来的木头了吗?还好我速度够快,要不然现在就跟虫子一样被压扁了。” “你有手机吗?”由于旁边那辆卡车的火势猛烈,使芭比不得不提高音量。 “在车上,”海狗说,“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试着去找找看。” “等等。”芭比说。他突然有种轻松感,意识到这一切可能只是在做梦罢了。不管这些事有多不合常理,但这就跟在水中骑脚踏车,或是用你从没学过的语言与人大谈性生活一样。在梦中,所有的事看起来都很正常。 第一个抵达他身边的人,是个开着老旧通用货卡车的胖子。芭比在蔷薇萝丝餐厅工作时便认识他了。他叫厄尼·卡弗特,是美食城超市的前任经理,现在已经退休了。厄尼不断四处张望,看着路上燃烧中的残骸,手里拿着一只手机,以虎口紧紧握住。由于燃烧中的卡车不断发出轰鸣声,所以芭比几乎听不见他说话的声音,但他的表情明显就是一副“事情糟糕了”的模样,看起来似乎是要打电话通知警方或消防队。如果是打给消防队的话,芭比希望他们能从城堡岩那里派辆消防车过来,毕竟切斯特磨坊镇只有两辆小型消防车。但芭比脑中突然浮现一个念头。要是消防车过来的话,他们顶多也只能扑灭草原上那过不了多久便会自行熄灭的火势罢了。虽然那辆燃烧中的纸浆工厂卡车就在一旁,但芭比不认为他们有办法接近那辆卡车。 这是一场梦,他告诉自己,只要你一直这么告诉自己的话,就可以开始控制梦境。 站在莫顿镇那头的两个女人身旁,已多了另外六个同样以手遮眼的男子。那些车此刻全都停在两侧路肩。有越来越多的人下车走进人群中,而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芭比这一侧,感觉像是这里开了座跳蚤市场,有两群人置身其中,全都为了彼此的利益讨价还价,其中一群站在莫顿镇的镇界里,而另一群则站在切斯特磨坊镇这边。 有三个人自农场那里赶来,分别是一名农夫和他的两个十来岁的儿子。两个男孩轻松地跑着,而农夫则一副脸红气喘的模样。 “真是他妈的惨!”年龄较大的男孩说。父亲用手打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但男孩却被眼前的景象给迷住了,似乎全然未觉。当他握住年龄较小的男孩伸出的手时,较小的男孩开始哭了起来。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那名农夫问芭比,在说完“这里”两个字时,还停下来用力喘了口气。 芭比没理他,只是缓缓往前走,右手朝前伸出,比出一个“停下来”的手势,没有开口说话。海狗的动作与芭比一模一样。他知道屏障的位置在哪儿,只消看一眼如同被直线划过的燃烧地面就知道了。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海狗开始放慢脚步。 刚才他已撞伤了脸,如今可不想再来一次。 突然间,芭比有了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从脚踝到后颈全冒出鸡皮疙瘩,汗毛直竖,仿佛想脱离身体似的。他的睾丸像是被敲了一下,感到一阵刺痛,嘴里瞬间涌起一股金属般的酸味。 离他五英尺处的前方——也是他们能接近彼此最近的距离——海狗的双眼睁得更大了。“你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了,”芭比说,“但现在消失了,你呢?” “也消失了。”海狗同意道。 他们伸出的双手无法相碰,让芭比再度想起了玻璃窗。你在窗户内侧,朝外侧朋友的手掌伸手过去,虽然手指可以相叠,但却碰不到彼此。 他把刚才拭去鼻血的这只手缩回,发现红色的指印就这么飘浮在空中。当他盯着看时,血印开始向下滑,如同在玻璃上一样。 “我的天啊,这是怎么回事?”海狗小声说。 芭比无法回答。在他还来不及开口前,厄尼·卡弗特拍了拍他的背。“我报警了,”他说,“警方正赶过来,但消防局那边没人接电话,只有语音信箱叫我打去城堡岩那边。” “好吧,就这么做。”芭比说,接着又有一只鸟掉落在二十英尺外,坠入那个农夫的牧场里,就此消失踪影。这景象让芭比回忆起过去他在世界另一头的军旅生涯,因此使他脑中浮现了新想法。“不过首先,我想你最好还是先联络班戈市的空军国民警卫队。” 厄尼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警卫队?” “他们是唯一能把切斯特磨坊镇上空设为禁飞区的组织,”芭比说,“而且我觉得他们最好能快点这么做。” <hr /> 注释: 五、鸟尸遍野 <er top">1 虽然警长当时在莫兰街住处的屋外草皮上耙扫落叶,但却并未听见爆炸声响。他把手提式收音机放在妻子那辆本田汽车的引擎盖上,听着CIK电台播放的圣歌(CIK的含义是基督就是王者,镇上的年轻人都把这个电台叫做耶稣电台)。 除此之外,他的听力也不比从前了。到了六十七岁这个年纪,有谁不是呢? 但当他今天第一次听见警车的警笛声时,倒是如同母亲听见孩子的哭声般,马上便注意到了。 霍华德·帕金斯甚至听得出来是哪辆警车,又是谁在驾驶。只有三号与四号车的老旧警笛才会抖成这样,但约翰尼·泰伦特已开走三号车,与消防队一同去城堡岩参加该死的演习了。他们把那叫做“火警控制”,说穿了不过就是一群成年人找找乐子罢了。所以这一定是四号车,也是剩下那两辆道奇的其中一辆,而且开车的人是亨利·莫里森。 他停下动作,站在原地竖耳倾听,等到警笛声远去后,才又开始耙扫。布兰达自屋内走到门廊。几乎镇上的每个人都叫他“公爵”。这外号打从他高中时就有了,起因于他绝不错过约翰·韦恩在星光电影院上映的任何一部片子。但在他与布兰达结婚不久后,她便帮他取了另一个小名,一个他并不喜欢的小名。 “霍伊,停电了,而且还有爆炸声。” 霍伊,什么都找霍伊。不是霍伊来了,就是霍伊老是这样与霍伊请客。他试图对此表现出一名良善的基督徒应有的态度——见鬼了,他本来就是个基督徒——但有时,他觉得这个小名多少得为他此刻心里那些难听话负点责任。 “什么?” 她移开视线,看见放在她车子引擎盖上的收音机,按下电源钮,切断诺曼·卢博夫合唱团唱到一半的《耶稣恩友》。 “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叫你不要把这东西放在我车子的引擎盖上!这样会刮伤车子,害这辆车的二手价变低的。” “对不起,布兰达。你刚才说什么?” “停电了!还有东西爆炸了!这搞不好就是刚才约翰尼·泰伦特开车经过的原因。” “是亨利,”他说,“约翰尼跟消防队到城堡岩去了。” “好吧,不管是谁——” 另一辆警车的警笛声传来,公爵·帕金斯觉得这种新型的警笛声,就像卡通里那只叫做崔弟的金丝雀一样。这是二号车,开车的人是杰姬·威廷顿。一定是杰姬,而兰道夫则负责留守,把脚翘在办公桌上,一面摇着椅子,一面看着《民主报》。 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八成就是在蹲马桶。彼得·兰道夫是个还算可以的警察,会努力做好那些他非做不可的事。不过公爵不喜欢他。一方面是由于公爵很清楚兰道夫是吉姆·伦尼的人,一方面则是觉得兰道夫有时会不必要地强硬。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认为兰道夫是个懒惰的人,而公爵·帕金斯无法忍受一个懒散的警察。 布兰达睁大双眼看着他。她成为警察的妻子已有四十三年,知道两声爆炸、两辆警车的警笛,再加上停电,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要是草坪能在这个周末整理好,或霍伊能如愿听到那场他支持的双坊野猫队与城堡岩队的足球比赛转播,才真的会让她觉得惊讶。 “你最好过去看看,”她说,“一定发生什么大事了,我只希望没人丢了性命。” 他自腰间抽出手机。从早到晚,这该死的东西就像只水蛭般黏在那里,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东西实在方便。他没有拨号,只是站在原地低头望着手机,等待铃声响起。 但另一个崔弟式警笛声也响起了。这回是一号车,就连兰道夫也出动了,代表事态肯定十分严重。公爵认为手机应该不会响了,于是挂回腰间。 但这时手机却响了,是斯泰西·莫金打来的。 “斯泰西?”他知道自己不用对着该死的手机大声说话,布兰达早告诉他一百次以上了,但此刻他却无法控制。“你怎么会星期六还待在局里——” “我没待在局里,我是从家里打的。彼得打给我,说他得去119号公路那里,还说情况很糟。他说……有架飞机与纸浆工厂的卡车相撞了。” 她有些半信半疑地说,“我很难想象竟然会发生这种事,可是——” 天啊,一架飞机。大概就在五分钟前,或者再久一点,就在他一面耙着落叶、一面跟着收音机唱《你真伟大》的时候——“斯泰西,是查克·汤普森吗?我刚刚才看见他的新飞机飞过去,而且高度很低。” “我不知道,警长,彼得只告诉我这些而已。” 布兰达并未傻傻站在一旁,而是正在移车,好让他那辆深绿色的车可以从车道上倒车出去。 至于那台手提式收音机,则被她放在一小堆落叶旁。 “好吧,斯泰西。你那边也停电了吗?” “对,连电话线也断了,我是用手机打的。情况可能真的很糟,是吗?” “希望不是。你可以到局里去看一会儿吗?我猜那里一定空无一人,而且连门都没锁。” “我五分钟后到,你再用无线电跟我联络吧。” “了解。” 当布兰达走回车道时,镇上的警报系统响了起来。那忽高忽低的音调,过去从未使公爵·帕金斯像此刻这么紧张过。但纵使事态紧迫,他仍抽出时间拥抱了布兰达一下,而之后,她也永远不会忘记他曾这么做过。“别担心了,亲爱的,警报是停电时的正常程序,三分钟后就停了,再不然就是四分钟吧,我有点忘了。” “我知道,但我还是讨厌警报声。你还记得安迪·桑德斯那个白痴在911事件时启动警报器的事吗?搞得我们好像就是自杀攻击的下一个目标一样。” 公爵点了点头。安迪·桑德斯的确是个白痴,不幸的是,他同时也是首席行政委员,就像个只会挂着傻笑的腹语玩偶一样,坐在老詹姆斯·伦尼腿上任其控制。 “亲爱的,我得走了。” “我知道。”但她仍跟着他走至车旁,“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斯泰西说有辆卡车与一架飞机在119号公路上相撞了。” 布兰达脸上的微笑僵住了:“你是在开玩笑吧?” “要是那架飞机的引擎出了问题,试图在高速公路上迫降的话,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公爵说。她那张小巧脸庞上的微笑消失无踪,握紧拳头的手举至胸前,展示出他早已熟悉的身体语言。 他坐到驾驶座上,虽说这辆警长专用的巡逻车与其他车比起来算新的,但仍被他在椅垫上坐出了属于自己屁股的形状。公爵·帕金斯可不是什么轻量级角色。 “这竟然发生在你的假日!”她喊着,“真的,这会是个污点!竟然发生在你快要退休、可以拿到全额退休金的时候!” “大家老是喜欢在星期六的时候帮我找麻烦。”他说,并朝她一笑,仿佛在说“当警察就是这样”。看来今天会是极为漫长的一天。“不过这就是我该做的事,天啊,这就是我该做的。帮我留一两个三明治在冰箱里好吗?” “只能留一个。你太胖了,连从来不唠叨任何人的哈斯克医生都这样说你!” “那就一个吧。”他把排挡杆推至倒车挡…… 随即又推回驻车挡,把身体探出窗外。她意识到他是想吻她,于是在十月清新的空气中,伴随着镇上的警报声,给了他一个很棒的吻。他们双唇交叠,他的手则轻抚妻子颈侧。这么做总会使她轻轻颤抖,而他已经许久没这么做过了。 他在阳光下轻抚她的颈侧,而这也将成为她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刻。 当他把车驶出车道时,她在后方大喊了什么,但他只听见了一部分。他真的得去检查一下耳朵,如果有必要的话,还得让他们装个助听器才行。 这说不定会成为兰道夫与老詹总算得以踢走他这个老屁股的最后一把助力吧。 公爵踩下刹车,再度探出身子:“小心我的什么?” “你的心脏起搏器!”她几乎是尖叫着说,觉得好笑又好气。刚才他用手抚摸她平滑紧实的侧颈的感觉仍在,让她感觉所有往事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他们听的也不是耶稣电台,而是卡西与阳光乐队。 “喔,放心吧!”他回喊道,然后开车离去。 当她再看见丈夫时,他已成了一具尸体。 <er h3">2 由于比利与万妲·德贝克当时正在117号公路上,所以他们并未听见那两声爆炸巨响,更别说他们当时还在吵架。争吵的原因很单纯。万妲发现今天天气很好,而比利则表示自己头痛,不懂为何非得去牛津山的周六跳蚤市场不可,反正那里也都是些不怎么样的破铜烂铁罢了。 万妲说,要是他前一天晚上没喝掉一打啤酒的话,现在就不会头痛了。 比利反问她,是不是去翻过啤酒罐回收箱算过罐子数量(不管他究竟喝了几罐,比利只在家里喝酒,而他也总是会把啤酒罐丢进回收箱里——上述这两件事和自己的电工职业,一直都让他感到相当骄傲)? 她说对,她就是算过,而且——他们从城堡岩的佩托超级市场就开始吵了,从你喝太多了,比利与你话太多了,万妲,吵到我妈当时就叫我不要嫁给你与你干吗非得这么烦人。他们结婚已有四年,而这样的对话,在过去两年中早已成为一再上演的旧戏码。但今天上午,比利觉得自己的忍耐已到了极限,在没打方向灯与减速的情况下,便把车转进超市宽广的加盖停车场中,连头都没回,也没看后照镜任何一眼,就把车回转至117号公路上。在他们后方,诺拉·罗比乔按了一下喇叭。她车上载着她最好的朋友艾尔莎·安德鲁斯。这两名退休的护士互望一眼,却没有开口。她们认识太久,早已无需通过言语来传达彼此间的感受。 在此同时,万妲问比利他现在要去哪里。 比利回答,他要回家打个盹,叫她自己去那个狗屁市集。 万妲说他刚才差点就撞上了那两位老太太(而她话中的那两位老太太,此刻正离他们越来越远;诺拉·罗比乔认为,要是没什么该死的好理由,时速超过四十英里简直是与死神打交道的行为)。 比利说,万妲说话的模样跟语气全与她老妈没两样。 万妲要他解释这话是什么意思。 比利回答,不管妈妈或女儿,全都有个胖屁股,而且总是管不住自己那张嘴。 万妲告诉比利,他是个宿醉的酒鬼。 比利则回答万妲,她是个讨厌的丑八怪。 这是场毫无保留、双方开诚布公的情感交流。 这时,他们驶过了城堡岩往莫顿镇去的路口,正朝那道隐形屏障的位置前去。而就在屏障降下不久前,万妲才以“今天天气真好”这句话,开启了这场炮火四射的讨论。比利的时速已超过六十英里,对万妲这辆烂小雪佛兰而言,已是最高极速。 “那烟是怎么回事?”万妲突然问,朝东北方的119号公路指去。 “不知道,”他说,“该不会是我岳母放了个大屁吧?”这句俏皮话让他忍不住开始大笑起来。 万妲·德贝克意识到自己总算受够了这一切。 这场争吵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揭示了她的世界与未来。她转向他,当我要离婚这句话即将出口之际,他们抵达了莫顿镇与切斯特磨坊镇的交界处,直接撞上屏障。这辆破烂的雪佛兰配备了安全气囊,但比利那边的气囊完全没有弹出,而万妲这边只弹出了一部分。比利的胸口直接砸在方向盘上,柱心刺进心脏,让他几乎在车祸发生的同时,便已丢了性命。 万妲一头撞上仪表板,被瞬间剧烈移位的引擎机组撞断了左腿与右手。她没感觉到任何疼痛,只知道喇叭不停作响,整辆车突然间斜停在道路中央,车头几乎完全撞平,视线所及之处全是一片血红。 当诺拉·罗比乔与艾尔莎·安德鲁斯自南方弯过转角时(她们两人正热烈讨论几分钟前自东北方袅袅升起的浓烟,同时庆幸今天上午选择了这条较少人会走的次要道路),万妲·德贝克正以手肘匍匐前进,拖着身子朝路边前去。她脸上的鲜血不停涌出,几乎完全遮住了面孔。一块挡风玻璃的碎片削掉了她半边头皮,而那一大块头皮就垂在她左脸旁,如同面颊错位一般。 诺拉与艾尔莎惊恐地互望一眼。 “这下惨了。”诺拉说,这也是她们唯一能想到评论眼前景象的话。车才刚停下来,艾尔莎便冲出车外,朝那性命垂危的女人跑去。对一个老妇人来说(艾尔莎刚满七十),她的动作显然十分迅速。 诺拉让引擎维持空转,追上她的朋友。她们一同扶着万妲回到诺拉那辆旧归旧但却勤于保养的奔驰车旁。万妲的外套已从原本的棕色,变为肮脏不堪的红棕色,双手看起来就像刚浸过红色油漆似的。 “比利盖哪乙?”她问。诺拉可以看见这可怜女人的大部分牙齿全被撞掉了,其中三颗还黏在她遍是血污的外套正面。“比利盖哪乙?他没志吗?发生了梗谋事?” “比利和你都没事。”诺拉说,以疑问的眼神看了一眼艾尔莎。艾尔莎点点头,赶紧朝那辆因散热器破裂,而有一部分被模糊蒸汽所笼罩的雪佛兰奔去。只消朝敞开的驾驶座车门瞥上一眼,看见门上那根松落的铰链,便足以告诉当了四十年护士的艾尔莎(她最后一个雇主是朗·哈斯克医生,是个医术不怎么样的笨蛋),比利那可不是没事。这个有一半头皮垂落在脸庞的年轻女人,如今已成了一名寡妇。 艾尔莎回到奔驰车旁,先扶那个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年轻女人进去,然后跟着一同钻进后座。 “他死了,要是你不能尽快赶到凯瑟琳·罗素医院的话,我想她也差不多了。”她告诉诺拉。 “抓紧了。”诺拉说,踩下油门。这辆奔驰有台大引擎,车子马上往前冲去。诺拉迅速绕过德贝克那辆雪佛兰,车子撞上隐形屏障时,仍不断在加速之中。这是二十年来,诺拉第一次忘记系上安全带,于是整个人穿过挡风玻璃飞了出去,与鲍勃·路克斯一样,在隐形屏障上撞断了颈骨。 那年轻女人自前座两边的中间空隙飞了出去,穿过破掉的挡风玻璃,面部朝下,倒在引擎盖上,沾满血迹的双腿就这么张开着,脚上什么也没穿。 她那双上次去牛津山跳蚤市场买的帆船鞋,早在第一次车祸时便被撞掉了。 艾尔莎·安德鲁斯撞上驾驶座椅背,整个人反弹回来,虽然没受什么伤,却仍头晕目眩。车门卡住了,但她以肩膀使劲一撞,车门便迅速弹开。 她走出车外,看着散落在四周的车祸残骸。鲜血形成血洼,撞烂的破旧雪佛兰依旧冒着蒸汽。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虽然艾尔莎不记得了,但这也是刚才万妲提出的问题之一。她站在一块沾满血迹、上了铬的玻璃旁,把左手手背放在前额上,像是在检查自己有没有发烧。“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诺拉?小诺拉?亲爱的,你在哪里?” 然后,她看见了朋友,发出一声悲伤与恐惧的尖叫。在切斯特磨坊那侧,有只乌鸦站在松树上叫了一声,听起来像是轻蔑的冷笑。 艾尔莎双腿发软。她往后跌坐下去,臀部正好坐在皱成一团的奔驰车车头上。“小诺拉,” 她说,“喔,亲爱的。”有东西搔着她颈部后方。 她不确定是什么,但猜想可能是那受了伤的女孩的一绺头发。只是此刻,她也已经死了。 可怜的好诺拉。她们有时会在凯瑟琳·罗素医院的洗衣房里偷偷分享一些杜松子酒或伏特加,像是两个参加夏令营的女孩般不停笑着。诺拉的双眼睁开着,向上凝视正午的明亮太阳,颈部扭曲成可怕的角度,仿佛死前仍尝试要往后方看,确认艾尔莎是否安然无恙。 艾尔莎的确安然无恙。急诊室里的人一定会说些“她只是受到惊吓”之类的话,就像她们以前在急诊室时,会对幸存者们说的一样。她开始哭了起来,沿着车侧向下滑落,被一块突起的金属片割破了身上的外套,就这么坐在117号公路的柏油路上。当芭比与他那名戴着海狗队棒球帽的新朋友抵达时,她仍坐在原地不停哭泣。 <er h3">3 海狗的名字是保罗·詹德隆,是名退休的汽车销售员,两年前才从缅因州北部搬到他父母位于莫顿镇的农场。芭比会知道这些,以及其他关于詹德隆的许多事,是因为他们从119号公路的事故现场走到117号公路的路上一直都在聊天。 他们在117号公路的磨坊镇边界上发现了另一桩意外,虽然没那么惊人,但也够可怕了。芭比非常乐意与詹德隆握手,但如今,这样的举动恐怕也只能暂缓一会儿,直到他们找到隐形屏障的终点为止。 厄尼·卡弗特联络了位于班戈市的空军国民警卫队,但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出致电的原因前,对方便已叫他稍待片刻。同时,越来越近的警笛声,也宣告了当地警察正在赶过来的路上。 “别指望消防局了,”那名跑着穿过田野、还带着两个儿子的农夫说。他的名字叫奥登·丹斯摩,直到现在仍不断地调整呼吸。“他们全都去城堡岩那里特地烧掉一栋房子,好让他们可以演习了。他们老是动不动就演习——”他看见小儿子正逐渐接近芭比留下血手印的地方,那个飘浮在阳光与空气中的血手印此刻已然凝固。 “罗瑞,离那里远一点!” 罗瑞正处于好奇的兴奋中,没去理会父亲。 他伸手敲了敲芭比的血手印,但在他还没碰到以前,芭比便从那孩子的手臂处看见鸡皮疙瘩浮现。 那里一定有什么,你只要靠近那里,便会感受到反作用力。芭比只有过一次类似的感觉,地点是在佛罗里达州的雅芳市。当时他在一台功率相当高的发电机的不远处与一名女孩拥吻。 那孩子以拳头敲击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用指关节敲打派热克斯牌的玻璃砂锅一样。一些旁观者原本正盯着纸浆工厂卡车正在燃烧中的残骸(偶尔还有人用手机拍照),但这声音使这些窃窃私语全静了下来。 “我的妈呀。”有人说。 奥登·丹斯摩扯着儿子乱糟糟的领口,把儿子拖离那里,用手打了他的后脑勺,正如不久前教训他哥哥一样。“你永远都不准这么做!”丹斯摩摇晃着儿子,一面大喊着,“永远不准!你又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爸,那个东西就像一面玻璃墙!那——” 丹斯摩摇得更用力了。他依旧喘个不停,让芭比为他的心脏感到担心。“永远不准!”他重复道,将孩子推向哥哥。“奥利,看好这个傻瓜。” “没问题。”奥利说,朝自己的弟弟挤出一个笑脸。 芭比朝磨坊镇方向望去。如今他可以看见一辆警车的闪光灯正逐渐接近。但在离警车有段距离的前方,有另一辆像是个会跑的棺材似的大型黑色轿车,仿佛警方在护送什么高层官员一样。 是老詹·伦尼的悍马车。芭比在北斗星酒吧停车场所得到的那些淤青与伤痕,又随着眼前的景象开始抽痛起来。 当然,老伦尼那时不在现场,但他儿子就是煽动那场打斗的人,而老詹势必会顾着小詹。这件事证明了,一个到处漂泊的短期打工厨师,要想在磨坊镇上求得生存,一定得足够坚强才行,至少也得坚强到可以做出说走就走、提前离开镇上的决定才行。 芭比不想在这里待到老詹抵达现场,更别说是在没警察在场的情况下。帕金斯警长会确保他安全无恙,但其他人可不一定。兰道夫就曾以鄙视的眼光看着他,仿佛他戴尔·芭芭拉是块鞋子上沾到的狗屎一样。 芭比转向海狗:“你想跟我四处巡巡吗?你从你那边,我从我这边,看看这东西的尽头究竟在哪里。” “你是想在那辆看起来很炫的车子抵达前就出发?”詹德隆也看见了迎面而来的悍马车,“朋友啊,那就走啰。要从东边还西边开始?” <er h3">4 他们沿西方走去,朝117号公路前进。他们并未找到屏障尽头,但在一路上,却看见了惊人的景象。许多树枝落在地上,被先前空中并不存在的东西给整齐削断,有的树干甚至还被从中切开。同时,地上四处都是鸟尸。 “到处都是死鸟,”詹德隆说,用微微颤抖的双手调整一下头上的帽子,脸色十分苍白。“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鸟尸。” “你还好吧?”芭比问。 “如果你问的是身体状况,呃,我想还可以。不过精神方面,我想我已经八成快失去理智了。你呢?” “跟你一样。”芭比说。 在119号公路往西的两英里处,他们抵达了神河路。鲍勃·路克斯的尸体就倒在仍继续空转的拖拉机旁。芭比本能地朝地上的尸体奔去,再次碰到屏障……不过他在碰到的前一秒,想起了屏障这回事,于是赶紧减缓速度,以免又撞出鼻血。 詹德隆跪下来,伸手触碰农夫那扭成古怪角度的颈子。“他死了。” “掉在他旁边的那些白色碎片是什么?” 詹德隆拾起最大的一块。“我想应该是听音乐用的随身钉吧。乙定是他撞上这个……”他比了比前方,“你知道的。” 从镇上那里传来警报声响,在镇里听起来一定更为响亮刺耳。 詹德隆朝那里瞥了一眼。 “火灾警报,,”他说,“他们总算有反应了。” “消防队正从城堡岩那里赶来,芭比说,”“我听见警笛声了。” “真的?那你的听力比我好兜了。朋友啊,再说一次你的名字好吗?” “戴尔·芭芭拉,朋友都叫我芭比。” “好吧,芭比。现在怎么办?” “继续走吧,我猜。我们帮不了这家伙了。” “说得对,甚至连打电话叫人过来也不行,” 詹德隆沮丧地说,“也不可能再跑回去拿我的手机。我猜你也没手机吧?” 芭比有,只是离开时把手机留在搬离的公寓里了。他还把一些袜子、衬衫、牛仔裤、内衣裤也留在那里。当他离开这里时,只带着背包里的几件衣服,除此以外什么也没带。除了少数美好的回忆外,切斯特磨坊镇没什么东西值得他带走,而那些回忆可不需要行李箱或背包才能带在身上。 要解释这些给陌生人听实在太复杂了,所以他只是摇了摇头。 那辆迪尔牌拖拉机的座椅上放着一条老旧毛毯。詹德隆将拖拉机熄火,抽起毛毯,盖在尸体上头。 “我希望事情发生时,他正好盯到一走他喜欢的歌。”詹德隆说。 “是啊。”芭比回答。 “走吧,看我们能不能赶快找到这不知道什么鬼东西的尽头。到时我一定要跟你握个手,说不定还打破惯例,给你一个大拥抱。” <er h3">5 发现路克斯的尸体不久后,两人走到一条小溪旁。他们已十分接近117号公路的事故现场,只是此时还不知道罢了。他们两人在小溪旁呆站了一会儿,各自待在屏障两侧,彼此不发一语,看着眼前这令人惊讶的景象。 最后,詹德隆总算开了口:“我的神奇老天爷啊。” “你那里看起来是什么情况?”芭比问。他能看见他这侧的溪水上涨,一路蔓延至草丛中,看起来就像溪水被一座隐形水坝给阻隔了一样。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詹德隆停顿一会儿,双手放在脸颊两侧,微微往下滑去,模样看起来有点像爱德华·蒙克的画作。“不对,我见过一次稍微类似的景象。有回我买了两条金鱼当成我女儿的六岁生日礼物,也有可能是七岁吧,我猜。我带着那两条包在塑料袋里的金鱼回家,看起来的感觉就有点像这样。塑料袋里装着水,水紧贴着透明底部,不会就这么滴下来。现在溪水看起来就像是紧贴在……这东西上面,然后在你那一侧从左右两边流走。” “完全没有溪水流过去?”詹德隆弯下腰,双手扶在膝上,眯起眼睛看着。 “差不多,有些水看起来好像流过来了,但很少,差不多就几滴而已吧,也没有东西顺着溪水流过来,比如树枝或叶子什么的。” 他们继续往前走,詹德隆在他那侧,而芭比则在自己那侧。虽然他们已经知道哪边是里面,哪边又是外面,却依旧没有想到,这道屏障可能根本就没有尽头。 <er h3">6 他们接着来到117号公路,那里同样发生了严重意外。有两辆汽车撞上屏障,就芭比看到的,这里至少有两名死者。那里还有一个,他想,在那辆几乎被撞烂的老旧雪佛兰里,还有另一个往前倒在方向盘上的人。但这里有个幸存者,就低头坐在撞烂的奔驰车旁。保罗·詹德隆急忙跑至她身旁,而芭比仅能站在原地观看而已。那女人看见詹德隆,挣扎着想站起来。 “别动,女士,别乱动,坐着就好了。”他说。 “我想我没受伤,她说,只是……你知道的,”“受到了惊吓而已。”虽然她哭肿了脸,但由于某种原因,这句话使她开始笑了起来。 这时,有另一辆汽车朝此处驶来,开车的是个老人,速度非常慢,后头还跟着三四辆司机显然已相当不耐烦的车子。老人看见事故后停了下来,后头的车子也随之停下。 艾尔莎·安德鲁斯已站了起来,问了个今天已经出现过够多次的问题:“我们到底撞到什么了?诺拉已经绕过那辆车了,而且这里又没有其他车在。” 詹德隆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也不几道,:女士。” “问她有没有手机。”芭比说,然后对附近的旁观者大喊:“嘿!有人有手机吗?” “先生,我这里有。”一个女人说,但她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他们便听见了嗡嗡嗡的声音。 是架直升机。 芭比与詹德隆互望一眼,知道大事不妙。 那架直升机的机身是蓝白色的,飞行高度相当低。直升机朝着119号公路前进,以纸浆工厂卡车燃烧而上升的烟柱作为辨识方位。虽说如此,周围的空气仍十分清澈,就与新英格兰州北部会有的好天气一样,使浓烟反而变得更为醒目。芭比可以清楚地看见直升机侧面写着一个大大的蓝色13,以及CBS电视台的大写标志。这是架新闻直升机,从波特兰市一路飞来这里。他们一定得在这里拍到什么才肯离开,芭比想着。今天是个为六点整点新闻安排一些血腥车祸画面的好日子。 “喔,不。”詹德隆呻吟着说,用手遮住眼睛上方,开始大喊:“回头!你这个蠢蛋!快回头!” 芭比跟着喊了起来:“别往前!快停下来!离那里远一点!” 想也知道,这起不了任何作用,就算他双手使劲挥舞,做出“离开这里”的手势,也同样徒劳无功。 艾尔莎望向詹德隆,又看了看芭比,一脸困惑。 直升机下降至树顶高度,开始原地盘旋。 “我想应该会没事的,”詹德隆喘着气,“那些人应该是要回头降落,驾驶员梗定看见——” 但直升机随即转向北方,显然是要飞到奥登·丹斯摩的田地上方抓取不同的拍摄角度。直升机直接撞上屏障。芭比看到其中一具螺旋桨断裂,直升机开始下降,大幅偏离原本方向。接着,这架直升机突然爆炸,形成一片火雨,落在屏障另一侧的道路及田野上。 詹德隆的那一侧。 穹顶的外侧。 <er h3">7 虽然小詹姆斯·伦尼已经长大了,但仍像个小偷般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就跟个鬼魂似的。 当然,家里并没人在。自从四年前,弗朗辛·伦尼搭上那辆朝慈蔼山公墓去的直达车后,他父亲就几乎老是待在119号公路那个占地甚广的二手车停车场里。而小詹的朋友弗兰克,有时会称那个地方为“没钱就别想进来的神圣大礼拜堂”。 此时,镇上的警报器已经关了,警笛声也消失在南方某处,屋子里安静得令人不禁感到幸福。 他吃了两颗止痛药,脱掉衣服冲了个澡。当他出来时,看见衬衫与裤子上沾有血迹。他现在无法处理这件事,所以只是把衣服踢进床下,拉起房间窗帘,爬进置物柜中,用被子盖住头部,就像他小时候害怕衣橱里的怪物时所会采取的举动一样。他躺在那里不停发抖,脑袋中像是有整座地狱的钟同时作响。 当他快睡着时,消防车的警笛声自屋外呼啸而过,把他给吓醒了。他又开始发起抖来,但发抖至少比头痛好。他得先小睡片刻,接着再想想该如何是好。自杀似乎仍是目前的最佳选择。他无法回去清理命案现场,时间不够,肯定来不及在亨利与勒唐娜每周六固定的回家时间前清理完成,所以势必会被警方逮捕。他也可以逃跑,说不定还真能逃掉,但得先等头痛停下来才行。当然,他还得带点衣服走,总不能赤身裸体地开始亡命生涯吧。 综观全局,自杀可能是最好的选择。只不过这么做的话,那个操他妈的打工厨师就赢了。只要仔细思考整件事的经过,就会发现这一切全是那个王八蛋厨师害的。 不知不觉中,消防车的警笛声已消失无踪。 小詹就这么将被子盖在头上熟熟睡去。当他醒来时,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就连头也不痛了。 而屋子里仍空无一人。 <hr /> 注释: 为其最有名的画作。</a> 六、烂泥摊子 <er top">1 老詹·伦尼用力踩下刹车,让他那辆h3Alpha悍马车停了下来。这辆车是黑珍珠色的,只要是你想得到的配备,肯定样样齐全。他足足比警车早了三分钟抵达现场,也很享受领先的感觉。 永远维持住领先的竞争力,正是伦尼的座右铭。 厄尼·卡弗特还在通话中,但他举起手做了个半敬礼的手势。他的头发一片凌乱,看起来兴奋得快疯了。“嘿,老詹,我联络上他们了!” “联络到谁?”伦尼随口问问,并不真的关心。他望向仍在燃烧中的纸浆工厂卡车,又转向看起来显然是飞机坠机造成的残骸。这真是场大灾难,肯定会成为镇上的丑闻,尤其两辆新的消防车偏偏在此时被派去了城堡岩。那场演习是他批准的……不过在审核表上签名的却是安迪·桑德斯,毕竟他才是那个挂着首席行政委员头衔的人。这是件好事。伦尼是个完全相信凡事都得留后路这项处事规则的人,让自己只当次席行政委员,便是他贯彻这种精神的典型范例。只要首席行政委员是桑德斯这种没用的家伙,他就能完全掌握权力,同时也不会因事情出了岔子,而得负担起实际上的责任。 伦尼在十六岁时开始全心信奉耶稣,从此不说半句脏话,所以眼前这幅光景,正是他通常会称之为“烂泥摊子”的情况。他得加紧脚步,赶紧控制住一切。他不指望霍华德·帕金斯那老家伙能把这件事处理好。帕金斯在二十年前,或许是个非常称职的警长,但如今可是个全新的世纪。 伦尼眉头紧锁,环视整个现场。太多旁观者了。没错,这种事件发生时,总是会演变成这样。 人们最爱这种血腥与灾难的场面了,而且有些人看起来就像是在玩什么奇怪的游戏,看他们能把身体倾斜到什么程度之类的。 真是奇怪。 “你们给我后退一点!”他大喊,声音具有十足的权威感,既嘹亮又自信。“那里是事故现场!” 厄尼·卡弗特拉着他的衣袖,模样看起来从未如此兴奋。他也是个白痴,镇上全都是这种笨蛋。 伦尼猜想,八成每个小镇都是这样吧。“我联络上空防队了,老詹,他们——” “谁?什么队?你说什么?” “空军国民防卫队!” 事情越来越糟了,一群人把这当成游戏,而这个笨蛋竟然打给——“厄尼,你打给他们干吗?搞什么鬼啊你?” “因为他说……那家伙说……”但厄尼想不起芭比究竟说了些什么,只好跳过这段。“呃,总之,我把状况跟空防队的上校说了,接着他帮我转到波特兰的国土安全局,叫我把状况再说一遍!” 伦尼以双手用力拍打自己的脸。每当他被激怒时,总会做出这个动作,使他看起来像是眼神冷酷无情版的杰克·班尼。就像班尼一样,老詹时常说笑话给人听(而且绝非黄色笑话)。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是个车商,同时也很清楚,当个政客就是得要时常说笑,尤其在选举将至时。 所以,他总会想法子让自己有新笑话可讲,并将笑话称为“趣梗”,总是不时来句:你们想听点好笑的事吗?接着说出他熟记于心的笑话,例如有个身处异乡的观光客高举牌子,上头写着厕所在哪?或这个村子里有可以上网的旅馆吗?之类的。 但他没有心情说笑。“国土安全局!他麻的为什么?”因为不能说脏话,他麻的是伦尼最爱的语助词。 “因为那个年轻人说有东西挡住了公路。就在那里,吉姆!有个看不见的东西!那些人就靠在那东西上头!你看见没?就是那些人正在做的事。要不然……你朝那里丢块石头看看,石头还会反弹呢!你看着!”厄尼捡起一块石头扔了出去。伦尼根本就懒得看石头朝哪里飞去,他猜,要是石头砸到那群乡巴佬,肯定会有人痛得大叫。 “那辆卡车就是撞上了……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玩意儿……就连这架飞机也是!所以那个人才叫我——” “说慢一点,我们现在到底是在讨论哪位仁兄?” “是个年轻人,”罗瑞·丹斯摩说,“就是在蔷薇萝丝餐厅当厨师的那个,如果你想吃五分熟的汉堡,找他就对了。我爸说,你很难吃到那种煎到刚好五分熟的汉堡,因为根本就没人可以把火候抓得那么准,但那家伙就办得到。”他露出一个异常满足的微笑,“我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闭嘴,罗瑞。”他哥哥警告说。伦尼先生的脸色暗了下来,从奥利·丹斯摩的经验来看,只要老师脸上出现这种表情,那么你马上会被藤条痛打一顿,外加一个星期的课后辅导。 但罗瑞根本没听进去。“他的名字跟女孩儿一样,叫做芭芭拉!” 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那家伙了,他麻的竟然会给我在这种时候冒了出来,伦尼想,那个可恶又没用的穷鬼。 他转向厄尼·卡弗特。警方已经快到了,但伦尼认为还有时间阻止这个芭芭拉引起的另一场麻烦:这堆像疯子一样的人。伦尼看了看四周,没看见芭芭拉的身影,同时却也打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会看见他。情况看起来像是芭芭拉挑起了群众的不安,搞得一团混乱后,人就这么跑了。 “厄尼,”他说,“你显然是被人误导了。” 奥登·丹斯摩走上前:“伦尼先生,我不认同你说的话,你还不了解现在的状况呢。” 伦尼对他笑了笑,尽力让嘴唇往上扬起:“我知道戴尔芭芭拉这个人,奥登。我知道得够多了。” 他又转向厄尼·卡弗特,“好了,如果你——” “嘘,”卡弗特说,手里握着手机,“我在跟别人说话。” 老詹·伦尼不喜欢被嘘,尤其对方还是个杂货店的退休经理。他从厄尼手中抢过手机,仿佛厄尼是他的助理,不过是帮他拿一下手机罢了。 一个声音自手机中传来:“现在说话的是哪位?”不过才八个字,便足以让伦尼知道对方肯定是个鹿娘养的官僚。老天垂怜,他在任职镇上行政官员的三十年间,早已应对过无数这类型的人,而其中最讨厌的,就是联邦政府的官员了。 “我是詹姆斯·伦尼,切斯特磨坊镇的次席行政委员。请问您是哪位?” “国土安全局的唐纳·伍兹尼克。我知道119号公路上出了点问题,道路好像被封锁起来了,是吗?” 封锁?封锁?这个国土安全局的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都是误会,长官。”伦尼说,“我们这里有架本地的民航机,尝试降落在公路上时,撞上了一辆卡车。情况已经完全在控制中了,所以不需要国土安全局的协助。” “伦尼先生,”那个农夫说,“事情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样。” 伦尼朝他手一挥,朝第一辆抵达现场的警车走去。亨利·莫里森走出车外,他身材高大,身高约六英尺五英寸,但基本上是个一无长才的人。 第二辆警车里,是个有着大胸部的姑娘,名字叫杰姬·威廷顿。她比一无长才更糟糕,明明是个笨蛋,却长了张自以为聪明的嘴。但她后头那辆警车,开车的人则是副警长彼得·兰道夫。兰道夫是站在伦尼这边的,无论什么事都能帮忙搞定。 可惜兰道夫不是那一晚的值班人员,否则小詹在酒吧搞出那场愚蠢至极的麻烦时,老詹敢说,今天戴尔·芭芭拉可就没机会搞出这些事情了。说真的,要是真是如此,芭芭拉先生搞不好现在已经被关进城堡岩的牢房里了呢。这么一想,倒是让伦尼觉得舒坦了些。 在此同时,那个国土安全局的人仍在自顾自地说个不停。真奇怪,他们现在还有脸以探员自居吗? 伦尼打断了他的话:“感谢您的关心,伍兹纳先生,但我们可以自己处理。”他切断电话,连句再见也没说,便把手机丢还给厄尼·卡弗特。 “詹姆斯,我不认为这样是明智之举。” 伦尼没理他,只是看着兰道夫把车停在威廷顿那姑娘的警车后方,车顶上的闪光灯不断旋转闪烁。他想走过去找兰道夫,但又随即把这个念头完全赶出脑袋。让兰道夫自己过来找他,这才是正确的方式,也是应有的方式。 <er h3">2 “老詹,”兰道夫说,“这里是怎么回事?” “事情很明显,”老詹说,“查克·汤普森的飞机跟这辆纸浆工厂的卡车打了一架,结果显然是斗了个两败俱伤。”这时,他听见城堡岩方向传来了警笛声。消防队总算有反应了,而且救护车与警察一定就跟在后头。伦尼希望那两辆贵得离谱的新消防车也在队伍行列中,这样一来,或许就没人会注意到这场烂泥摊子发生时,这两辆新车根本就不在镇上的事了。 “事情根本不是那样,”奥登·丹斯摩固执地说,“我当时就在屋外的院子里,亲眼看见那架飞机——” “你不觉得该让这些人往后退一点吗?”伦尼问兰道夫,指向那些好奇的群众。其中有许多人聚集在纸浆工厂的卡车处,小心翼翼地与事故残骸保持一段距离,就连磨坊镇这侧的人也一样,看起来像是什么庆典上的习俗。 兰道夫叫莫里森与威廷顿去处理。“亨利。” 他说,指向磨坊镇这侧的旁观者。其中有些人在汤普森那架炸得粉碎的飞机残骸中探头探脑,只要每发现一个尸块,便会引发一阵恐惧的尖叫。 “了解。”莫里森说,马上开始行动。 兰道夫转向威廷顿,指着纸浆工厂卡车旁的围观群众。“杰姬,你去处理……”兰道夫的声音逐渐变小。 在事故现场的南边,有群看热闹的人站在公路旁的牧场里,至于另一群则站在高度及膝的灌木丛旁。他们全都一副瞠目结舌的蠢样。伦尼对这种表情早就习以为常。他每天都得面对不同对象所表露出的相同神情,而在每年三月的镇民大会上,这神情更是多不胜数。然而,那群人并不是在看燃烧中的卡车,就连没那么笨的兰道夫(但也不算聪明,没那么优秀,不过至少他还知道自己面包上的奶油是涂在哪一面)也与他们看着相同的地方,同样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接着,就连杰姬·威廷顿也加入了他们。 他们全都看着因卡车燃烧而升起的浓烟。 浓烟看起来既黑又油,他们站在南边,风势朝北吹,站在顺风处的人肯定觉得快窒息了。伦尼找到了让他们如此惊讶的原因,虽然难以置信,但他总算看见了。最初,浓烟朝北飘散,但随即几乎转了九十度弯,滚烟直直往上蹿去,像是从烟囱中冒出一样。同时,浓烟还留下深褐色的残渣,而那条长条形的污渍,像是就这么飘浮在半空不动。 詹姆斯·伦尼用力摇了摇头,想把这个错觉赶出脑海,但当他停下时,眼前的景象却依然如故。 “那是什么?”兰道夫困惑地问,声音十分微弱。 那个叫丹斯摩的农夫走到兰道夫前。“那家伙,”他指着厄尼·卡弗特,“用手机打给了国土安全局。而这家伙,”他又用如同法庭里会用的夸张手势指着伦尼,但伦尼根本没注意到。“把手机抢了过去,就这么挂了电话!他不该这么做的,彼得,因为飞机跟卡车根本就没相撞,那架飞机完全没接近地面。我全都看见了。当时我正在帮农作物披上防冻套,看见了整个经过。” “我也看见了——”这回罗瑞才刚开口,就被兄长奥利打了一下后脑勺,不禁抱怨起来。 奥登·丹斯摩说:“那架飞机撞上了什么东西,那辆卡车也是。那东西就在那里,你可以直接伸手摸摸。那个年轻人,也就是那个厨师,说这里应该被设为禁飞区,他说得一点也没错。不过呢,伦尼先生,”他又再次指向伦尼,仿佛自己是伟大的派瑞·梅森,而非那个每天都得把挤乳器凑到乳牛奶头上,借此换得三餐温饱的家伙。“甚至连话都没讲一句,就把电话给挂了。” 伦尼没打算自贬身价去反驳他。“你是在浪费时间,”他靠近兰道夫,用耳语稍稍说,“警长就要来了。我建议你最好加紧速度,在他抵达之前,先掌控好整个局面。”他用冷酷的眼神迅速瞥了农夫一眼,“你可以晚点再找目击者采证。” 只是,奥登·丹斯摩还是补上了几句让他愤怒不已的话:“那个叫芭比的家伙说得没错。他是对的,而伦尼错了。” 伦尼在心中记下奥登·丹斯摩一笔。迟早,农夫总得脱掉帽子、恭恭敬敬地来找行政委员,可能是想要申请地役权,或是在遇到农地划分纠纷时,前来寻求解决之道什么的。所以,等丹斯摩先生又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肯定会拒绝他的要求,如果可以的话,还会向丹斯摩表达他的遗憾之意,就像他平常的处事方法一样。 “控制局面!”他告诉兰道夫。 “杰姬,叫这些人后退,”副警长说,指着那群站在纸浆工厂卡车那侧的围观群众。“设一块禁止进入的区域。” “长官,我想那些人的位置算是莫顿镇的辖区——” “我不管,叫他们后退。”兰道夫转头看去,此时,公爵·帕金斯正走出那辆绿色的警长座车。 兰道夫渴望能早日看见那辆车停在他家的车道上。 一定会的,到时老詹·伦尼肯定会帮他一把,顶多再等个三年就行了。 “等城堡岩警方抵达现场时,他们一定会相当感谢你的,相信我。” “我们该拿那东西怎么办才好?”她指着那块仍在四处蔓延的烟熏痕迹。透过那东西往外看去,十月的缤纷树木全变成一模一样的灰暗色彩,而天空则被染成一种病态的黄蓝色。 “别去那边。”兰道夫说,准备去协助在切斯特磨坊镇这头疏散人群的亨利·莫里森。但首先,他得赶快振奋起精神才行。 杰姬朝聚集在纸浆工厂卡车旁的人群走去。 先前那些人一直拿手机对着事故现场拍个不停,还有些人跑到火势不大的灌木丛那里,急着发送照片彩信。离那里远点是件好事,只不过,他们没打算就这么离开,而是站在原地不断傻傻地看着现场。她摆出跟亨利在磨坊镇这头相同的驱赶手势,开始大声念起同样的台词。 “各位乡亲,麻烦请往后退,一切都结束了,没什么好看的,消防车跟警方要准备开始清理路面了。请往后退,我们要净空这个区域,大家回家吧。麻烦请往后——” 她撞到了东西。伦尼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却看见了过程。她头上那顶帽子的帽檐处撞上了什么,先是向后弯曲,随即掉落在身后。接着,她那对骄傲的奶子——真他麻的巨大——被压平,然后就连鼻子也被撞扁,鼻血朝前喷去……沾到了某个东西上头,开始往下滑落,就像朝墙壁泼洒油漆一样。她坐倒在地,一副震惊的模样。 那个该死的农夫又得寸进尺地说:“你看吧,我刚才不是就说了?” 兰道夫和莫里森没看见事发经过,就连帕金斯也是。他们三个正聚集在警长座车的车头处商讨处理方式。伦尼本来想去扶起威廷顿,但想想还是算了,反正会有其他人过去。再说,她现在显然还相当靠近那个她撞到东西的地方。于是,他赶紧转向人群,调整脸部表情,挺起了肚子,展现一副让权威人士来的模样,还快速朝那个叫丹斯摩的农夫怒气冲冲地瞪了一眼。 “警长。”他说,打断了莫里森与兰道夫的谈话。 “老詹,”帕金斯朝他点点头,“我看你还真是有效率得很啊。” 这话可能是在刻意嘲讽,但伦尼这条老奸巨猾的鱼儿可不会轻易上钩。“我怕这里会聚集越来越多好奇的民众,我想,最好还是有人先联络一下国土安全局,”他停了一会儿,想借此加深这些话给人的印象。“我不敢说这一定跟恐怖攻击有关……但也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 <er h3">3 公爵·帕金斯望向老詹身后。在加油站商店工作的约翰尼·卡佛与厄尼·卡弗特正扶着杰姬走来。她一脸茫然,流着鼻血,但看起来并无大碍。 然而,整件事还是怪异得很。当然,所有意外事故都会给人这种感觉,但这回特别不对劲。 举例来说,飞机残骸实在碎成了太多块,分布范围也过于广泛,让他深信这架飞机根本没有试图降落过。还有那些旁观群众,他们给人的感觉也不太对劲。兰道夫没发现,但公爵·帕金斯留意到了。按照常理,这些旁观者应该会围成一大群,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死亡事故前维持一副轻松自若的模样。但这些人却分成了两群,其中一群站在莫顿镇的镇界标示牌那里,离那辆还在燃烧中的卡车很近。那里应该没有危险,他如此判断……但那群人怎么都没移动到这里探头探脑? 第一辆消防车转过路口,朝南方驶来。过来的消防车总共有三辆。公爵很庆幸看见第二辆消防车的侧面用金漆漆着切斯特磨坊镇消防局二号消防车几个大字。人群向后退至矮灌木丛中,让消防车得以停车。公爵把注意力转回伦尼身上:“这里是怎么一回事?你清楚吗?” 伦尼正想回答,却被厄尼·卡弗特抢先开了口:“有道屏障横跨在公路上。你看不见它,但它就在那里,警长。卡车就是撞上了那道屏障,连那架飞机也是。” “就是这样!”丹斯摩大喊。 “威廷顿警官也是撞上了那玩意儿,”约翰尼·卡佛说,“不过还好她走得很慢。”他用单手搂着仍一脸茫然的杰姬。公爵注意到她的鼻血已滴到了卡佛身上那件写着我在磨坊镇加油有折扣的外套袖子上。 在莫顿镇那侧,另一辆消防车已然抵达。前两辆消防车停成V字形以便封锁路口,消防员已从车上下来,展开了水龙带。公爵听见一辆救护车的警笛声自城堡岩方向传来。那我们的呢?谁知道呢,会不会也被派去参加那场愚蠢的消防演习了?他还真不愿这么想,毕竟,哪个心智正常的人会叫一辆救护车去空无一人的燃烧房子处救人? “那里好像有道隐形屏障——”伦尼开始说。 “嗯,我知道,”公爵说,“虽然我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知道这件事。”他从伦尼身边离开,朝他那仍流着鼻血的部下走去,没看见次席行政委员那因为话被打断而气得满脸通红的模样。 “杰姬?”公爵问,把手轻轻放到她肩上。 “你还好吧?” “还好。她摸了一下鼻子,”鼻血已经变少了。 “鼻梁看起来像是被撞断了吗?感觉好像没有。” “没断,不过倒是肿起来了。看起来没什么事,只要别在收割时被人当作成熟的果实给摘下来就行了。” 她虚弱地笑了。 “警长,”伦尼说,“我认真觉得我们应该向上通报。如果慎重一点的话,或许找国土安全局是有点太过头了,但我们倒是能通知州警——” 公爵用手将他挡开,然而力道虽不大,意图却很明显,只差一点点就称得上是推了。伦尼双手握紧拳头,随即又松展开来。他穷尽一生,让自己成为一名施者而非受者,但纵使如此,也不会改变只有白痴才动不动便出手打人这件事。这点从他儿子身上就能获得明证。不管怎样,被人轻视还是件值得留心并必须加以解决的事。只是通常得晚点再说……而且,有时晚点还更好。 会让复仇的滋味更甜美。 “彼得!”公爵朝兰道夫叫道,“打电话到医疗中心问问,我们见鬼的救护车是跑到哪儿去了?然后叫他们快点过来!” “我会叫莫里森处理。”兰道夫说,抓起自己车上的照相机,转身想去拍摄事故现场。 “我要你现在就处理。” “警长,我想杰姬没撞得那么严重,何况现场也没人——” “如果我需要你提供意见,就会直接问你,彼得。” 兰道夫朝他看了一眼,这才看见他此刻脸上的表情。他把相机扔在警车前座上,拿起了手机。 “到底怎么回事,杰姬?”公爵问。 “我不知道。一开始感觉像是触电,就像不小心碰到还插在墙上的插头金属部分一样。那感觉一下子就消失了,但接着我就撞上……天啊,我不知道我究竟撞上了什么东西。” 从旁观群众那里传来了一阵惊呼。消防员将水龙带的龙头对准燃烧中的纸浆工厂卡车,但水柱喷到高度超过卡车的地方时,却反弹出阵阵水花,如同撞上了什么东西,往后反溅,使空气中出现一道彩虹。公爵毕生未见过这种景象……除了在洗车时,高压水柱往挡风玻璃上喷洒的时候。 他在磨坊镇这侧看着那道小彩虹。此时,一名旁观者——镇立图书馆的馆员梅莉萨·杰米森——朝彩虹走去。 “莉萨,离那里远一点!”公爵大喊。 她没理会他,模样像是被催眠了一般。她位于距离高压水柱于淡淡气层间反溅回来的几英尺处,朝前方伸出了手。他能看见闪闪发光的水雾落在她头发上,流至脸庞与后脑勺的圆发髻处。 那道小彩虹先是裂成两半,随即又在她身后并拢。 “只有雾而已!”她大叫,声音听来兴高采烈。 “水洒过来后,到这里就变成雾了!就像从加湿器冒出来的水汽一样。” 彼得·兰道夫举起手机,摇了摇头。“这里还有一格信号,但电话就是接不通。我猜都是因为这些围观者——”他用手臂画了个大圆,“害得手机没办法接通。” 公爵不知道是否真的如此,但他眼前所见的每个人,的确几乎全在讲电话或用手机拍照。只有莉萨除外,她仍在继续表演她的森林女神秀。 “去那边,”公爵告诉兰道夫,“最好在她决定要好好展露自己那副水晶身体或什么东西之前,先把她拉走再说。” 兰道夫一副这差事不该由领他这种薪水的人去干的模样,但最后还是乖乖去了。公爵忍不住扑哧一笑,笑声虽短,但却出自真心。 “是什么开心事让你笑成这样?”伦尼问。 越来越多城堡郡的警察出现在莫顿镇那侧。要是帕金斯稍不留神,最后城堡岩那里就会完全接管整件事,抢走该死的功劳。 公爵止住笑声,但脸上仍旧挂着满不在乎的微笑。“这是个烂泥摊子,”他说,“你不就是这样说的吗?老詹?在我的经验里,有时要处理这种烂泥摊子的唯一方式,就是大笑一场。”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伦尼几乎是在吼。丹斯摩家的那两个男孩自他身边退开,躲到父亲身后。 “好吧,”公爵温和地说,“没关系。你只需要知道,现在我还是执法人员的负责人,至少到郡警长抵达前都是如此,而你只是个镇上的行政委员,在这里没有管辖权,所以我希望你能够退后一点。” 公爵提高音量,指派亨利·莫里森在现场围起黄色封锁带,并将封锁带绑在两片最大的飞机残骸上。“麻烦大家全部往后退,让我们可以开始工作!大家跟着伦尼委员,他会带你们退到黄色封锁带外面。” “我不认为你该这样做,公爵。”伦尼说。 “老天保佑,我可没打算要鸟你。公爵说,从”“我的事故现场离开,老詹,而且退到封锁区外面去,别让亨利再喊第二次了。” “帕金斯警长,给我记住你今天这些话,因为我一定会好好记住的。” 伦尼高视阔步地朝封锁带走去,其他围观群众则跟在他身后。其中大多数人都不断地回头张望,看着屏障上的机油痕迹被水柱冲洗下来,在公路上形成一条湿线。有几名观察力较敏锐的人(例如厄尼·卡弗特),此时已注意到那条湿线与莫顿镇及磨坊镇的分界线完全贴合。 伦尼心中浮起一股幼稚的渴望,想用胸口把亨利·莫里森小心翼翼串起的封锁带给撞掉,但最后还是克制住了。毕竟他可不想刻意绕到旁边,最后还害他那条海角牌的休闲裤被树枝给钩破。 那条裤子好歹也花了他六十美元。他用单手往上移开封锁带,就这么走了过去。以他肚子的大小而言,要他弯腰走过实在不太可能。 在他身后,公爵正缓缓朝杰姬撞伤的地方走去。他往前伸出手,模样就像盲人正小心翼翼地走过一个陌生房间。 她跌倒在这儿……然后这里就是…… 他感受到杰姬所说的触电感,但那感觉却并未消退,反倒更为加强,变成一股灼热的疼痛,钻进他左心窝中。他最后来得及想起的事,便是布兰达叫他要小心心脏起搏器。接着,心脏起搏器便在他胸中爆炸,力道足以撕裂他身上那件野猫队运动衫。他在今天上午穿上了这件衣服,准备为下午开打的比赛呐喊助威。鲜血、衣服碎片、炸开的肌肉组织全溅在了屏障上头。 人群开始尖叫。 公爵试着念出妻子的名字,但却没能成功。 不过,他仍在脑海中清晰地看见了她的模样。她正微笑着的模样。然后,世界一片黑暗。 <er h3">4 那孩子的名字是班尼·德瑞克,今年十四岁,是剃刀俱乐部的成员之一。剃刀俱乐部是个人数虽少却相当认真的滑板俱乐部。当地警方听到他们总是会皱起眉头,但却并未禁止他们活动,就算身为行政委员的伦尼与桑德斯多次要求警方也一样(在去年三月举办的镇民大会上,生龙活虎的两人成功提交了一个预算案,将在镇立公园的音乐台后方,搭建一个安全的滑板运动区)。 至于另一名成年人,他是艾瑞克·艾佛瑞特,外号是生锈克,今年三十七岁,是朗·哈斯克医生的助手。生锈克老觉得哈斯克医生就像里伟大的巫师奥兹。只要对方不是他老婆那样让他不信任的人,他就会向人家解释,那是因为我忙活的时候他总待在帘子后面。 现在,他正在确认年轻的滑板大师德瑞克最后一支破伤风针究竟是什么时候打的。是二〇〇九年秋天,好极了。考虑到年轻的大师德瑞克在水泥地上玩滑板时把小腿给划破了,这时间让人宽心许多。虽然这本身不是件好事,但看似单纯的路疹,却常常会引起比这更为严重的伤势。 “电力恢复了,老兄。年轻的大师德瑞克说。” “是发电机供的电,老弟。”生锈克说,“医院跟健康中心都会有。很原始对吧?” “是够老派的。”年轻的大师德瑞克同意。 有一会儿的时间,这一大一小两人组都没开口,只是专注在班尼·德瑞克小腿那条六英寸长的伤口上,小心清除脏污与血渍,原本有些吓人的伤口,没多久后便没那么可怖了。镇上的警报器已然关闭,但他们仍能听见远方传来的警笛声。 接着,当火灾警报响起时,他们全都跳了起来。 救护车马上就得出发了,想也知道,生锈克想,这回抽筋敦与艾佛瑞特又要出动了,而且最好是马上动身。 但那孩子的脸色仍有些苍白,生锈克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他眼眶泛泪。 “害怕?”生锈克问。 “一点点。”班尼·德瑞克说,“毕竟我妈要过来接我了。” “你就是在怕这个?”他猜,班尼·德瑞克以前应该因为这样而被罚过好几次禁足,说不定还常常这样呢,老弟。 “呃……到底会有多疼?” 生锈克先前把针筒给藏了起来,现在,他在针筒里注入三毫升苦息乐卡因注射液与肾上腺素。这是他私人的混合配方,并将其命名为现在已很少人使用的牙科麻醉药奴佛卡因。他小心翼翼地在伤口上擦药,以免让这孩子受到没必要的疼痛之苦。“也就这么疼。” “哦,”班尼说,“宝贝儿,救命啊。” 生锈克笑了起来:“你是在挑战圆管时摔伤的?”身为一个隐退已久的滑板玩家,他是真心对这件事感到好奇。 “是U形滑道,不过那滑道的设计根本就有问题!”班尼说,眼神都亮了起来。“你觉得我会缝多少针?诺莉·卡弗特去年夏天在牛津镇那里摔伤,缝了十二针!” “你不会那么多。”生锈克说。他知道诺莉。 她是个小哥特,最大的心愿似乎是在她长到可以未婚生子的年龄前,便玩滑板玩到害死自己为止。 他拿着注射器,将针头插进伤口旁:“有感觉吗?” “有,老兄,完全感觉到了。你听到,呃,像是一声枪响的声音了吗?”班尼穿着内裤坐在诊疗台上,血渗透了伤口上的医用不织布,朝着偏向南方的方位指去。 “没听见。”生锈克说。其实他听见了两道声响,但并非枪声,而是爆炸声,让他感到有些紧张。看来得赶快搞定这里了。巫师到哪儿去了? 吉妮说他去巡房了,也就是说他很可能跑到凯瑟琳·罗素的医师休息室里打盹了吧。那可是伟大的巫师巡房时最喜欢待的地方了。 “现在有感觉了吗?”生锈克再次把针头刺进伤口旁边,“别看,看了就不准了。” “没,老兄,什么感觉都没有。你是耍我的吧?” “我没有,是麻醉药生效了。”能麻醉你的东西可不只这个呢,生锈克想。“好了,我们开始吧。向后躺,放轻松点,好好享受这趟凯瑟琳·罗素航空公司的旅程。他用生理盐水擦拭伤口消毒,” 接着拿起他最信赖的十号手术刀清整伤口。“我要用最棒的四号尼龙线帮你缝上六针。” “赞。这孩子说,”接着又说,“我有点想吐。” 生锈克递给他一个呕吐盆,在这种情况下则通常会被称为恶心锅。“吐在里面,免得晕倒了全吐在自己身上。” 班尼没有晕倒,最终也没呕吐。当生锈克把消毒纱布盖在伤口上时,传来了几声颇为随便的接着维吉妮亚·汤林森探头进来:敲门声响,“我可以跟你讲一下话吗?” “别担心,”班尼说,“我还生龙活虎得很。”真是个爱面子的小浑球。 “生锈克,到大厅那边说好吗?”吉妮说,连看都没看那孩子一眼。 “我马上就回来,班尼。好好坐着,放轻松点。” “自爽嘛,我瞭的。” 生锈克跟着吉妮走进大厅。“救护车要出动了?”他问。除了吉妮外,在洒满阳光的等候室里,还有班尼的母亲在场。她正严肃地低头读着一本封面画了个漂亮原始人的平装书。 吉妮点点头:“地点是119号公路,靠近塔克镇镇界那边。公路上还发生了另一场意外,位置是在另一个镇界那里,也就是莫顿镇那边。大家都说那里乱成一团,现场还死了人。据说是有架飞机试着降落时,撞上了一辆卡车。” “你是唬我的吧?” 阿尔瓦·德瑞克皱着眉头看了看四周,随即又回头继续读她的平装书,或说至少想尝试读进去,在心里不断思索自己的老公究竟会不会支持她把班尼给禁足到十八岁为止。 “不是唬你,事情就是这样。”吉妮说,“我还接到了其他车祸的通知,实在是——” “太诡异了。” “——不过在塔克镇镇界出事的家伙还活着,我想开的应该是货车吧,因为现场一直有嗡嗡声。抽筋敦已经在等你了。” “你会搞定那孩子吧?” “对,快出发吧。” “雷朋医生呢?” “他在斯蒂芬斯纪念医院那里还有病人得处理。”那是挪威暨南巴黎镇的镇立医院。“他会赶过去的,生锈克。出发吧。” 他在离开前停了一下,告诉德瑞克太太班尼的情况并无大碍。阿尔瓦听见这个消息,并未表现出欣喜若狂的模样,但仍向他表达了感激之意。 外号是“抽筋敦”的道奇·敦切尔,正坐在一辆老式救护车的保险杆上,老詹·伦尼与他那群行政委员始终不愿花钱更换新车。抽筋敦此刻正一面抽着烟,一面趁机会晒晒太阳。他手上拿着一台便携式收音机,里头传出精力十足的对话,声音听起来就像爆米花一样弹跳有力,不断你来我往。 “把那根会致癌的东西丢掉,然后开车上路。” 生锈克说,“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吧?” 抽筋敦关掉收音机。尽管他有这样一个外号,但生锈克还真没见过像他这么冷静的随车救护人员。“我知道,小吉妮都告诉我了。塔克镇跟切斯特的镇界线那里,对吧?” “对,有卡车翻倒在路边了。” “没错,不过呢,计划有些改变,我们得改走另一条路才行。”他指向南方的地平线处,黑色浓烟不断往上飘扬。“你想过要亲眼见识见识飞机失事的现场吗?” “我见过,”生锈克说,“在服役的时候。那回有两个人死了,可以看见尸块喷得到处都是。我可是看够了,朝圣者。吉妮说那里被卷进意外事故的人全死了,所以我们应该——” “也许全死了,也许还没。”抽筋敦说,“不过帕金斯也出了事,他搞不好还没死呢。” “帕金斯警长?” “是他。彼得·兰道夫对外宣称,说帕金斯的心脏起搏器把他的胸膛给炸开了,所以我想他的状况应该很不妙。正是警长。是,无畏的领导者。” “抽筋兄弟,心脏起搏器是不会爆炸的,完全不可能。” “那他可能还活着吧,所以我们还帮得上他。” 抽筋敦说,绕过救护车车头准备上车,同时掏出一包香烟。 “救护车上不能抽烟。”生锈克说。 抽筋敦一脸哀伤地望着他。 “除非分我抽,这样就没问题了。” 抽筋敦叹了口气,把烟盒递给他。 “喔,万宝路,”生锈克说,“我的气管最爱这牌子了。” “受不了你。”抽筋敦说。 <er h3">5 他们按着喇叭,闯过117号公路与119号公路那个三岔路口的红灯。警笛声不断作响,而他们两人则像是瘾君子般不断抽烟(但窗户是开着的,这是工作时的抽烟规定),同时听着收音机传来的嘈杂人声。生锈克不太清楚现场的实际情形,但他相当确定,他肯定得加班加到四点之后了。 “老兄,我不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抽筋敦说,“不过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可以去看正宗的飞机失事现场。说真的,虽然没办法看到坠毁经过,不过乞丐本来就不能挑三拣四嘛。” “抽筋敦,你真变态。” 路上有不少车辆,其中大多数朝着南下方向前进。里头的少数人可能有正经事得做,但生锈克觉得,大多数人可能只是像苍蝇闻到了血腥味,意欲凑凑热闹罢了。抽筋敦毫不迟疑地开到对向车道,119号公路的北向车道没有半辆车子,感觉有些古怪。 “快看!”抽筋敦说,朝窗外指去,“新闻直升机!我们要上六点新闻了,生锈克!医疗英雄正准备要去作战——” 但这时发生的事,让道奇·敦切尔从此断了对飞行的憧憬。在他们前方,也就是生锈克认为是事发现场的位置,那架直升机突然迅速打了一下转。有这么一瞬间,他还能看见机侧上CBS新闻台的标志以及13这个数字。接着直升机爆炸了,在万里无云的午后天空里洒下阵阵火雨。 抽筋敦大喊出声:“老天爷啊,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接着他所喊出的话虽然有些幼稚,但仍足以让被眼前光景给震惊的生锈克感到难过:“我收回我说过的话!” <er h3">6 “我得回去了。”詹德隆说。他脱下那顶海狗队的棒球帽,擦了擦满是血渍与灰尘的苍白脸庞。他的鼻子肿了起来,看起来就像是巨人的拇指,双眼隐约浮现出黑眼圈。“不好意思,可是我的皮实在痛得厉害,而且……呃,我也没那么年轻了,所以……”他举起双手往下一甩。他们正面对彼此,如果可以的话,芭比一定会拍拍他的手臂,帮他打打气。 “大受打击,对吗?”他问詹德隆。 詹德隆边咳边笑出了声:“那架直升机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说完,他们一同朝新窜起的那道浓烟望去。 芭比与詹德隆在117号公路上,确定有人可以帮助唯一的幸存者艾尔莎·安德鲁斯之后,便这么离开了事故现场。起码她看起来伤得不重,只不过对于失去好友一事感到伤心欲绝。 “那你先回去吧。慢慢来,路上小心点,累了的话就休息一下再走。” “你要继续往前走?” “对。” “你还是觉得可以找到屏障的终点?” 芭比沉默片刻。一开始时,他还如此确信,但如今——“希望能找到吧。”他说。 “好吧,祝你好运。”詹德隆用帽子朝芭比挥舞一下,接着戴回头上。“希望之后要是有机会的话,能跟你好好握个手致意一下。” “我也是。”芭比说。他顿了一会儿,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如果你拿到手机的话,可以帮我个忙吗?” “当然。” “帮我联络班宁堡的陆军基地,跟联络官说你要找詹姆斯·欧·寇克斯上校,告诉他们事态紧急,就说是戴尔·芭芭拉队长请你帮忙联络的。你记得住吗?” “你是戴尔·芭芭拉,他是詹姆斯·寇克斯,没问题。” “如果你联络到他的话……我不确定行不行,但如果可以的话……就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事吧。要是没人联络上国土安全局的话,就请他帮忙联系。这样没问题吧?” 詹德隆点点头:“要是联络得上他,我一定会帮你转告的。祝你好运了,阿兵哥。” 芭比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还会被人如此称呼,但他仍把手指放到前额上做出敬礼姿势,接着继续上路,寻找着不久前他还以为自己可以找到的东西。 <er h3">7 他发现了一条与屏障大约呈并行线的林间小道。虽然这条路上杂草丛生,四处都是废弃物,但比起得用手拨开那些有刺植物才能往前走的情况显然好多了。有时他会往西方走,确定那道隔离切斯特磨坊镇与外头世界的那堵墙是否还在,但每次的结果全都一样。那堵墙始终都在。 芭比走到位于119号公路上、磨坊镇与它的姐妹镇塔克磨坊镇的交界处时停下脚步。在屏障的另一侧,有辆货车横倒在路上,看起来像是具大型野兽的尸体。卡车司机早先已被几个好心人带离现场,只留下后门因撞击力而弹开的卡车在原地。柏油路上到处都是恶魔狗巧克力夹心蛋糕、欢笑牌瑞士卷、小圆钟夹心蛋糕、享受牌奶油蛋糕以及花生酱夹心饼。一名身穿乔治·斯特雷特肖像t恤的年轻人,正坐在树桩上吃着花生酱夹心饼,手上还握着一支手机。 他抬头望向芭比“嘿,你是从那里来的?”他朝芭比身后大概的方位指去,看起来十分疲惫,既恐惧又绝望。 “对,”芭比说,“我是从镇上的另一头过来的。” “所有道路都被隐形的墙壁给挡住了?整个镇子的边界都是?” “对。” 年轻人点了点头,按下手机的一个按键。“达斯提,你还在那里吗?”他听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吧。”他结束通话,“我和我的朋友达斯提从东边那里开始分头出发,他是往南走的,我们路上一直用手机保持联络,寻找有没有可以通行的地方。他现在人在直升机坠毁的地方,说那边到处挤满了人。” 芭比倒是不难猜到。“你们那里也没有可以穿过这道隐形墙的地方?” 年轻人摇了摇头,没多说什么,也没必要说些什么。他们有可能真错过了一些缺口,芭比知道很有可能。那缺口可能只不过像扇窗户或门扉一样大,但他还是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真有这样的缺口存在。 他觉得,这里被完全封锁住了。 <hr /> 注释: 七、我们全是同一队的 <er top">1 芭比沿着119号公路回到镇中心,约莫走了三英里远。当他抵达镇中心时,时间已是下午六点。 主街上几乎空无一人,但仍能听得见发电机运作的声响,从声音听起来,数量还不少。119号公路与117号公路路口的红绿灯是暗着的,但蔷薇萝丝餐厅的灯光却仍亮着,依旧照常营业。从餐厅外侧的大窗户往内望去,芭比能看见里头的每张桌子都坐着客人。但当他走到门口时,却没听见平常客人们大声讨论的各种话题,包括了政治、红袜棒球队、当地经济状况、爱国者美式足球队、新推出的轿车及货卡车、塞尔提克篮球队、汽油价格、棕熊冰上曲棍球队、新买的电动工具、双坊野猫队等等。就连平常有的笑声也没了。 每个人全盯着柜台上的电视看。芭比观察着这个带有一些错置与难以置信的场面,觉得每个人其实都只不过是在试着要在电视上播放的灾难现场画面中,找寻自己的身影罢了。电视里,CNN记者安德森·库柏就站在119号公路上,画面背景是仍在冒烟的巨大纸浆工厂卡车残骸。 今天负责招待客人的是萝丝自己,偶尔还得飞奔回柜台接受顾客点餐。有几绺头发自她绑头发的橡皮筋中松脱,就这么垂挂在脸庞侧边,让她看起来既疲累又忙碌。从下午四点一直到关店这段时间,原本该由安琪·麦卡因负责站柜台的,但今晚芭比没看见她。或许她在屏障落下之前便已离开镇内,如若真是如此,那么她可能会有好长一阵子都没法子回到柜台后方上班了。 负责烹饪的是安森·惠勒,让芭比忍不住担心起他是否有办法煮出比豆子及煎香肠更复杂的菜肴,更别说是想处理蔷薇萝丝一直以来的星期六特餐了。萝丝通常会用“小鬼头”来称呼安森·惠勒,纵使他至少已经二十五岁了也一样。对于那些在晚餐时段点了早餐的男女顾客来说,最为不幸的,便是他们得面对安森那带有蛋壳的炒蛋。 不过即使如此,这个时候有他在场,对于这间餐厅来说仍是件好事。毕竟除了安琪外,好像就连生来特别、不需要一场灾难好让自己不必上班的桃乐丝·桑德斯也没来工作。正确地说,她并不懒惰,但却十分容易分心。而当得要动脑筋处理事情时……天啊,你还能怎么说呢?她的父亲是磨坊镇上的首席行政委员安迪·桑德斯,是个永远也不会成为门萨学会成员的家伙,但在小桃面前,他简直就像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那种天才。 电视中,有几架直升机降落在安德森·库柏后方,吹乱了他的一头白发,几乎把他的声音淹没。 直升机的机型看来像是“低铺路”特种作战直升机,芭比在伊拉克的日子里,有段时间便时常搭乘这种直升机。一个陆军军官走进画面,用戴着手套的手捂住库柏的麦克风,在他耳旁说了几句话。 蔷薇萝丝里的顾客开始交头接耳。芭比可以理解他们忧心忡忡的心情,就连他自己也感受得到。当一名穿着军服的人什么也不说,便伸手捂住知名电视记者的麦克风时,那无疑宣告了世界末日的降临。 那个陆军的家伙军衔是上校,虽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却仍使芭比有种看见了寇克斯的心理错觉。那个上校对库柏说完话,手套移开麦克风时,还让麦克风发出了一声杂音。他走出镜头外,脸上不带任何感情,芭比从他的表情中,确知他不过是个听令行事的人罢了。 库柏接着报道:“军方要求我们全部退到半英里外,到一个叫‘雷蒙路边店’的地方。”店里的老主顾又开始交头接耳。他们都知道这间位于莫顿镇的商店,窗户上还写着这里有冰啤酒与热腾腾的三明治,让你好好休息片刻的标语。“在不到一百码的前方区域,已经被一道难以形容、我们只能称之为‘屏障’的东西封锁住了,而官方也正式公布,将这个地区设为国防安全区。我们会尽快为您报道相关信息,现在,先让我们把镜头转回华盛顿,由沃尔夫主播继续为您报道。” 在新闻标题下方,有条红色的跑马灯,上头写着:新闻插播,缅因州小镇遭到神秘封锁。画面右上角则以红色标示着重大新闻,同时字体还不断闪烁,就像酒吧的霓虹灯招牌一样。喝酒可是件重大的事,芭比想着,差点就笑出声来。 沃尔夫·布里泽在画面上取代了安德森·库柏。萝丝很迷恋布里泽,每个工作日下午播出《时事观察室》的时段里,她从来不会中途换台,总是把他叫做“我的小沃尔夫”。今晚小沃尔夫打了条领带,但结却打得很差,芭比认为他星期六在家整理庭院时,可能就是这副打扮。 “为各位重新整理一下情况,”萝丝的小沃尔夫说,“今天下午大约一点钟——” “发生的时间应该比一点钟还早一些吧。” 有人说。 “米拉·伊凡斯的事是真的吗?”某个人问,“她真的死了?” “对,”福纳德·鲍伊说。他有个比他年长许多的兄长,叫做斯图亚特·鲍伊,是镇上唯一的殡丧业者。有时,只要福纳德没有喝醉,便会帮他哥哥的忙。而今晚他看起来十分清醒,因为太过震惊而酒意全消。“现在先闭上嘴,我要看新闻怎么说。” 芭比也想听听新闻内容,因为小沃尔夫可能会提及芭比先前最担心的问题。沃尔夫果然提及了芭比想知道的事:切斯特磨坊镇的上空已被设置为禁飞区。事实上,缅因州西部与新罕布什尔州东部,从刘易斯顿一奥本到北康威之间的区域,均已完全禁止飞行。这项命令由总统直接颁布,而这是九年来,国家安全警报首度上升到橙色警戒的位置。 分身兼《民主报》老板与总编辑的茱莉亚·沙姆韦,朝桌子前方的芭比迅速瞥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个几乎不露声色的浅笑。这是她的招牌表情,就快称得上是她的特色了。“看起来切斯特磨坊镇并不想让你离开,芭芭拉先生。” “似乎是这样没错。”芭比同意。他对她知道他要离开的事并不意外,毕竟她也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在磨坊镇待得够久,清楚茱莉亚·沙姆韦认为每件事都有值得深入了解的价值。 萝丝端着豆子与香肠(还有块正在冒烟、疑似猪排的焦黑玩意儿),走到一张挤着六名客人的四人桌前,这才看见芭比。她双手各端着一个盘子,连手臂上都放了两个盘子,就这么呆立不动,双目圆睁,接着露出微笑,笑容中满是发自内心别为:绿色低警戒状态、蓝色观察警戒状态、黄色提升警戒状态、橙色高度警戒状态、红色最高警戒状态。 的开怀与安心,让他有种雨过天晴的感觉。 这就是家的感觉,他想,肯定就是这样。 “好伙计,我真没想到竟然还能再看见你,戴尔·芭芭拉!” “你还留着我的围裙吗?”芭比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毕竟当初他只不过是个四处漂泊的人,背包里放着几张笔迹潦草的推荐函,萝丝便接纳了他,还给了他一份工作。她当时告诉他,她完全能理解他为何想离开这个小镇。毕竟,小伦尼的老爸可不是那种你想与他为敌的家伙。然而,当芭比脚步蹒跚地离开时,却始终觉得自己这么做是抛弃了她。 萝丝把手上的所有盘子找个地方放下后,便急忙跑到芭比身旁。她是个体态丰满的小个子女人,得踮起脚尖才能好好地拥抱他,但她还是努力这么做了。 “该死!我真高兴能再见到你!”她轻声说。 芭比回抱着她,吻了一下她的头顶。 “老詹和小詹可不这么想。”他说。但至少此时此刻,伦尼家的人没一个在场,这点倒是值得庆幸。芭比注意到,至少有个瞬间,他把这场镇民聚会的视线,从全国性电视台里头自家镇上的景象,给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那就叫老詹来揍我一顿啊!”她说,让芭比笑了出来。虽然她喜形于色,却依旧小心谨慎,尽量压低声音:“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差点就走了,只是太晚出发了些。” “你看到了……那个东西?” “对。晚点儿再告诉你详细经过。他放开她,” 握着她的双臂保持一定距离,心想:萝丝,如果你再年轻个十岁……甚至五岁就好了…… “这么说我可以再穿上我那条围裙了?” 她擦了擦眼角,点点头:“拜托你快穿上吧,快把安森从厨房里赶出来,免得他害死我们大家。” 芭比向她敬了个礼,绕到柜台后方,走进厨房,叫安森·惠勒去柜台那里帮客人点餐,有空的话就帮萝丝整理外场。安森从烤架前退后几步,松了口气。在他朝柜台走去前,还用双手握着芭比的右手上下摆动。“感谢上帝。老兄——我从来没这么忙过,都不晓得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了。” “别担心,我们还得喂饱五千个人呢。” 安森显然不是什么《圣经》学者。“啊?” “当我没说。” 柜台上的铃响了。“有单子来啰!”萝丝喊。 芭比一把抓起锅铲,从头顶套上他的围裙,系好背带。烤架上简直就是一团混乱,全是安森所谓的烹饪引发的高温灾难。他打开水槽上方的橱柜,里头放满各种图案的棒球帽,包括了蔷薇萝丝的吉祥物: 一只带着厨师帽的烧烤猴。他挑了顶海狗队棒球帽作为对保罗·詹德隆的致意(芭比希望,他此刻已在他亲密的、深爱的人的怀抱里),抓着帽子后方将其抽出,扳了扳指关节。 接着,他拿起第一张菜单开始工作。 <er h3">2 时间是九点十五,在他们星期六晚上正常打烊时间的一个多小时后,萝丝才送走最后一桌客人。芭比锁上大门,把写着营业中的牌子翻至休息中那面。他望向四五个路口外的镇立广场,那里有多达五十个人正在交谈。他们全都面向南方,看着119号公路那里的白色强光。芭比猜,那并非电视新闻采访用的灯光,而是军队为了建立营地所架设的灯光。怎样在晚上架设营地?当然是要设立哨口,以及照亮这片死亡区域。 死亡区域,他不喜欢这个词听起来的感觉。 主街的另一侧笼罩在不寻常的漆黑之中。有些建筑物由于发电机仍在运作,所以灯仍亮着。 在主街山山脚处的波比百货店、加油站商店、磨坊镇新书及二手书店、美食城超市,以及另外六家商店,均能看见用电池供电的紧急照明灯所发出的灯光。但路灯是暗的。大多数主街上的双层公寓里,还有烛光在窗中闪烁着。 萝丝坐在餐厅中央的一张桌子前抽烟(这在公共场所中可是违法的,但芭比永远不会告发她)。 她扯下头巾,向坐在对面的芭比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在他们身后,安森已将那顶红袜队棒球帽脱了下来,此刻正披着他那头及肩长发擦拭柜台。 “我还以为国庆节那天就够惨了,没想到今天更糟。”萝丝说,“要是你没回来的话,我一定会躲在角落里,尖叫着想找妈妈。” “有个开辆F-150货卡车的金发女孩差点就让我搭便车了,芭比一面回想,”一面微笑着说,“要是她这么做的话,我可能已经离开这里了。不过换个角度来说,发生在查克·汤普森,还有飞机上另一个女人身上的事,也可能会发生在我身上。” 汤普森的身份已在CNN新闻中获得确认,而那个女人的身份依旧不明。 但萝丝知道她是谁。 “那个女的是克劳蒂特·桑德斯,我几乎可以肯定是她没错。小桃昨天才告诉我,说她妈今天要上飞行课。” 在桌面上,他们之间放了盘薯条。芭比原本要拿起一根,但听了这话之后,便打消了念头。 现在他一点也不想吃薯条了,完全没了胃口。盘子旁的那摊红色,此刻看起来不像西红柿酱,而像是一摊鲜血。 “这可能就是小桃没来上班的原因吧。” 萝丝耸耸肩:“或许吧,我也不确定。我还没接到她的消息,也没指望她会打给我,亲口告诉我这件事。” 芭比猜她指的应该是市内电话。就算他人在厨房,还是能听见客人们抱怨手机无法使用。大多数人认为,手机之所以无法使用,是因为大家都在同一时间使用手机,因此干扰了信号。而有些人认为,这全是大量涌入的电视记者害的。几百个记者带着他们的诺基亚、摩托罗拉、iPhone与黑莓机,这才造成了无法通讯的问题。至于芭比的猜测则较为悲观。毕竟,这是个偏执于恐怖主义的时代,所以这可是个关乎国家安全的紧急状况。有些手机还打得通,但随着夜晚来临,能拨通的越来越少。 “当然啦,”萝丝说,“从小桃那傻脑袋来看,也可能是忘了今天要上班,所以跑去奥本商场玩了。” “桑德斯先生知道克劳蒂特也在飞机上?” “我不确定,不过要是他到了现在还不知道,那我应该会很惊讶的。”她开始唱起歌来,音量虽低,但却十分动听。“这是个小镇,你懂我的意思吧?” 芭比笑了一下,接着唱出后面的歌词:“不过是个小镇,宝贝,我们全是同一队的。”这是首詹姆斯·麦克穆提的老歌,不知为何,在去年夏天的两个月间,缅因州西部有两个电台很流行播放这首歌。当然,里头并不包括CIK电台。 詹姆斯·麦克穆提可不是那种会受基督教电台欢迎的创作者。 萝丝指着薯条:“你还要吃吗?” “不要,没胃口了。” 芭比并非那么博爱,没有为了总是笑口常开的安迪·桑德斯感到痛心。就连傻小桃也是。毕竟,她一定曾帮助她的好朋友安琪散播谣言,使芭比卷进了北斗星酒吧的那场麻烦。但只要想到那些尸块(他脑海不停涌现那条穿着绿色裤子的断腿)是小桃母亲的一部分……也是首席行政委员妻子的一部分…… “我也是。”萝丝说,把香烟捻熄在西红柿酱上,发出“嘶”的一声,使芭比想起他以为自己早就抛在脑后的恐怖时刻。纵使主街上一片漆黑,根本没有东西可看,但他仍转头望向窗外。 “总统会在午夜发表声明。”安森在柜台那里宣布这个消息,身后传来洗碗机细微的运作声响。芭比认为,这台老旧笨重的洗碗机最好得停用一阵子。他会说服萝丝的。她或许不太情愿,但一定能认清事实。她是个乐观踏实的女人。 桃乐丝·桑德斯的母亲。天啊,这种事情的几率会有多大? 他发现,这种几率其实也不小。就算那女人不是桑德斯太太,也有可能是芭比认识的其他人。 这是个小镇,宝贝,我们全是同一队的。 “我今晚可没打算把总统放在眼里,萝丝说,” “连他自己都只能祷告天佑美国了吧。早上五点一下就到了。”虽说蔷薇萝丝餐厅星期天早上从七点开始营业,但还是得提前做好准备,开店就是这样。而在星期天,事前的准备工作还包括了做肉桂卷。“你们想看的话,就留下来看转播吧。只要记得离开前把门锁好,前门跟后门都是。” 说完,她准备站起身子。 “萝丝,我们得商量一下明天的事。芭比说。” “管他的,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现在就别想那么多了,芭比。好好休息吧。”但她从芭比的神情中注意到了不寻常之处,因此又坐了下来。 “好吧,你干吗那么严肃?” “你上次叫丙烷是什么时候?” “上礼拜,几乎全加满了。你就是在担心这个?” 这不是他真正担心的事,只是他忧心的第一件事而已。芭比在心中开始计算起来。蔷薇萝丝餐厅有两个相连的储气槽,各自有三百二十五或三百五十加仑的容量,他不记得详细的数字了。 他会在早上检查一下,但如果萝丝没说错,她还有超过六百加仑的丙烷可用。好极了,在整个小镇遭逢骇人灾难的日子里,还算有些幸运,只是不知道厄运何时又会重返上风。毕竟,丙烷不可能永远维持在六百加仑。 “燃烧率是多少?”他问她,“有概念吗?” “跟这有什么关系?” “这里现在是靠发电机在供电,电灯、炉具、冰箱、抽水泵都是。要是今天晚上天气变冷,就连温度控制器自动处理的暖气系统也会多耗电力。而这台发电机得靠丙烷才能发动。” 他们沉默片刻,听着餐厅后头那台几乎全新的本田发电机的运作声响。 安森·惠勒过来坐下。“把发电量开到百分之六十的话,这台发电机每小时会消耗两加仑的丙烷。” “你怎么知道?”芭比问。 “我读过说明标签。今天中午停电时,我们就把发电量调到了百分之百,大概开了三个小时吧。搞不好还更久一点。” 萝丝立即反应过来:“安森,把电灯全关了,留下厨房的就好。现在就去。把暖气的温度控制器也调低到五十度。”她考虑了一会儿,“不,把暖气给直接关上。” 芭比微笑,朝她比了个大拇指。她懂了。在磨坊镇可不是每个人都能马上弄清楚状况,也并非每个人都能如此当机立断。 “没问题。”但安森看起来仍有些迟疑,“你不觉得等到明天早上……或下午有进一步的消息再……” “美国总统就要在电视上发布声明了,”芭比说,“还挑了午夜十二点这种时间。你认为呢?安森?” “我认为我最好还是把灯给关了。”他说。 “还有温度控制器,别忘了。”萝丝说。当他快步离开后,她对芭比说:“我上楼后也会马上把家里的灯跟暖气给关了。”在她成为寡妇后的十几年里,一直都住在餐厅楼上。 芭比点点头。他将一张写着“你有没有去过这二十个缅因州的知名地标?”的纸餐垫翻至背面,开始计算起来。自从屏障落下后,他们使用了二十七到三十加仑的丙烷,所以还剩五百七十加仑。如果萝丝每天的使用量可以减少到二十五加仑,理论上来说,便能再撑上三周。要是在早餐到午餐间,以及午餐到晚餐之间能关掉发电机,减到一天只用二十加仑的话,便能撑上将近一个月。 这就够了,他想,反正,要是这小镇一个月后还不能通往外界,这里也没东西可煮了。 “你在想什么?”萝丝问,“这些数字是干吗用的?我完全搞不懂这些数字的意义。” “因为你是倒着看的。”芭比说,并察觉到镇上的每个人都一样,从未想过要正面思考这些数字的意义。 萝丝把芭比这张充当计算纸使用的餐垫转过来,自己计算了一遍,随即抬起头来,一脸震惊地望着芭比。就在此时,安森把所有的灯都给关了。 他们两人在阴暗中看着彼此,使得一切有种骇人的说服力——至少对芭比来说如此。他们真的遇上麻烦了。 “二十八天?”她问,“你觉得我们需要为接下来的四星期预先做好准备?” “我不晓得我们究竟需不需要这么做。但我在伊拉克时,有人给了我一本《毛语录》,我把它放在口袋里随身携带,读了一遍又一遍。里头大多数内容都比我们的政客在脑袋清楚时做的事更有意义。我一直记得里头的一句话: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想这就是我们——我是说你——” “是我们没错。”她说,伸手触碰他的手。 他把手心翻了过来,回握住她。 “好吧,我们。我认为这就是我们得做好准备的原因。这代表我们得在三餐间的时段暂停营业,就算我比任何人都喜欢肉桂卷,也得暂停使用烤箱。就连洗碗机也不能用,那台洗碗机太旧太耗电了。我知道小桃跟安森肯定不想用手洗碗……” “我不认为我们能指望小桃很快就回到工作岗位,说不定她根本就不会回来。这跟她母亲死了无关。”萝丝叹口气,“虽然我猜这事明天就会上报了,不过我还真有些希望她真的跑去奥本商场玩了。” “也许吧。”要是这情况无法立即解决并有合理解释,芭比还真不知道切斯特磨坊镇能与外界有多少的信息交流。可能不会太多。他想到《糊涂侦探》里那个罩在大家头上以防对话内容外泄的虚构装置“隔音胶囊”,认为若非这东西仅属虚构,否则可能早用在他们身上了。 安森回到芭比与萝丝坐着的桌前,已然穿上外套。“萝丝,我现在可以下班了吗?” “当然,”她说,“明天六点?” “这样不会有点晚吗?”他笑着,又补了一句,“我可不是在抱怨喔。” “我们会晚点开门。”她有些迟疑,“而且在每餐之间会暂停营业。” “真的?酷。”他把目光转向芭比,“你今晚有地方睡吗?没有的话可以到我那里待一晚,莎妲回德里看她家人去了。”莎妲是安森的妻子。 芭比的确有地方可去,穿过马路就到了。 “谢了,不过我会回我租的公寓那里。我之前把房租付到了月底,干吗不住呢?今早我离开前,把钥匙给了药店的彼德拉·瑟尔斯,不过钥匙圈上还有把备份钥匙。” “好吧。萝丝,明早见。芭比,你明天还会过来吗?” “一定会。” 安森笑得更开了:“好极了。” 他离开后,萝丝揉了揉双眼,接着严肃地望着芭比:“在最顺利的状况下,你觉得这情形会维持多久?” “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最顺利的状况。因为我根本就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晓得事情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萝丝的声音非常低沉:“芭比,你吓到我了。” “我自己也被吓到了。我们都需要好好睡上一觉。早上看事情会乐观得多。” “经过这番讨论,我可能得吞颗安眠药才睡得着吧。”她说,“我实在累坏了,不过感谢老天,还好你回来了。” 芭比想起他先前一直在思考的物资问题。 “还有件事。要是美食城超市明天开的话——” “那里星期天都营业,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六点。” “要是明天开的话,你得去补货进来。” “可是西斯科食品公司会过来补货——”她停了下来,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但得等到星期四。不过我们不能指望他们,对吗?想也知道。” “没错。”他说,“就算事情突然好转,军方也会持续封锁这里,至少维持一段时间。” “我应该买些什么?” “什么都买,尤其是肉。要是那里营业的话,千万记得买大量的肉。我不确定那里会不会营业,老詹·伦尼可能会说服美食城超市的现任经理——” “杰克·凯尔。去年厄尼·卡弗特退休后就由他接手了。” “嗯,那伦尼可能会说服他,叫他暂停营业,直到有进一步的消息为止。不然的话,也会让叫帕金斯警长下令关闭那里。” “你还不知道?”萝丝问,看着他一无所知的模样。“你真的不知道。公爵·帕金斯死了,芭比。就在事件现场。”她指向南方。 芭比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安森忘了关掉电视,在他们后方,萝丝的小沃尔夫再度告诉世界,缅因州西部的一个小镇被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所封锁,该区已被军队隔离,各参谋长在华盛顿召开会议,而总统将在午夜十二点发表全国声明。但在此之前,总统希望美国人民能团结一心,与他一同为切斯特磨坊镇的民众祈祷。 <er h3">3 “爸?爸?” 小詹·伦尼朝着楼梯最上方抬头,仔细聆听。 没人应答,电视也关着。要是他父亲已下班回家,这时间通常会坐在电视前。每逢星期六晚上,他总是在看动物星球频道或历史频道,而非平常的CNN与福克斯新闻台。但今晚显然没有。小詹听了听手表,确定手表仍在滴答作响。手表没停。 他之所以得听,是因为屋外一片漆黑。 一个可怕的念头告诉他:老詹可能与帕金斯警长在一起。只需要一分钟,他们便能讨论出怎样以最不张扬的方式来逮捕他。他们到底还在等些什么?他们可以趁着黑夜的掩护,把他迅速带离小镇,直达城堡岩的郡立监狱。他们会先进行审问,接着呢? 接着把他关进肖申克监狱。几年过后,他就会开始简称那栋监狱为“申克”就跟其他的杀人、,强盗、鸡奸犯一样。 “这实在太蠢了。”他喃喃自语。 但真的如此? 他醒来时,觉得自己杀了安琪的这件事只不过是场梦罢了。一定是这样,因为他从来没杀过任何人。 或许动手打过人,但杀人?太荒谬了。他只不过是……是个……呃……一介凡人罢了! 接着,他看见塞在床底下的衣服,看到上头的血渍,于是所有回忆又再度浮现。包着头发的浴巾自她头上落上。她的私处不知为何激怒了他。 当他用膝盖撞击她脸部时,身后传来了计算机断电的警告声响。冰箱上的磁铁掉了下来。她那全身抽搐的模样。 但这不是我的错,这是…… “是头痛害的。”对,这就是真相。但有人会相信吗?把罪名推到男管家身上,或许还可信得多。 “爸?” 没回答。他根本就不在家,而且也不可能在警察局里一同商讨逮捕他的方式。他父亲不会这么做,绝对不会。他父亲总说家人是最重要的。 但家人真的是他最看重的吗?他当然这么说啦,毕竟他是个基督徒,而且还是CIK电台的半个老板。小詹认为,对他父亲来说,伦尼二手车行的排行胜过家人,而成为镇上的首席公共事务委员,可能也比与金钱打不着关系的虔诚信仰更重要。 小詹可能只排在第三名而已。 他意识到自己完全无法预测父亲会怎么做(这是他这辈子首度灵光一闪,看穿了事情的真相)。 他可能没想象中那么了解自己的父亲。 他回到房间,打开顶灯。灯泡有点怪,光线忽明忽暗,先是突然变亮,接着又黯淡下来。一开始,小詹还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随即才意识自己听见发电机运作的声响是怎么回事。不只他们家这样,而是全镇都停电了。他顿时感到如释重负。这场大停电足以解释一切,代表他的父亲可能正在镇公所的会议室与桑德斯和格林奈尔那两个白痴一同讨论处理事宜,说不定还在巨大的全镇地图上钉着大头钉,就像乔治·巴顿将军一样,对着西缅因电力公司的人大吼大叫,说他们是一群他麻的懒惰鬼。 小詹取出沾有血渍的衣服,倒提着牛仔裤,把里头的东西全抖落出来,包括皮夹、零钱、钥匙、梳子,以及一颗备用的头痛药,接着又把东西全放进身上那条干净裤子的口袋里。他快步下楼,把这堆可作为犯罪证据的衣服丢进洗衣机里,设定为热水洗衣模式,接着又在思索过后,想起母亲曾在他不满十岁时告诉他的事:要是衣服沾到了血,得用冷水来洗。当他把转盘转至冷水冲洗模式时,小詹不禁纳闷,当年父亲是否管得住他那根他麻的老二不到外面乱搞,又或者早在当年便有了跟自己秘书搞上的业余嗜好。 他让洗衣机开始运转,思考接下来该如何是好。随着头痛消失,他发现自己又能好好思考了。 他做出决定,知道自己非得回安琪家一趟不可。虽然他不想这么做——全能的上帝啊,这是他做过最困难的事了——但他或许还是得先观察现场,走过她家,看看那里究竟有多少警车。除此之外,也得确认城堡郡法医科的车是不是也到了。法医才是关键,这是他从电视剧《CSI:犯罪现场》学来的。他以前跟父亲去郡法院时,曾看过他们那辆漆成蓝白色的厢型车。要是那辆车出现在麦卡因家门前…… 那我就得亡命天涯了。 对,还得尽他所能,有多远逃多远,而且越快越好。不过在逃走前,他得先回家一趟,从他父亲书房的保险箱里拿钱才行。他父亲不晓得小詹知道保险箱的密码,但小詹的确知道,正如他也知道父亲的计算机密码,因而得知他父亲最爱看他与弗兰克·迪勒塞称之为“奥利奥夹心饼干式性爱”的那种A片,也就是一个白种男人大战两个黑人妓女那种。保险箱里装满了钱。成千上万。 要是你看见法医的车,等到回到家后,才发现他已经到家了呢? 那么就得先拿钱。现在就拿。 他走进书房,有那么一会儿,还以为父亲就坐在那张他平常看报与自然频道节目表的办公椅上。他可能睡着了,或者……要是他心脏病发作了呢?过去三年里,老詹的心脏出过不少次问题,大多是心律不齐。他通常会去凯瑟琳·罗素医院找哈斯克医生或雷朋医生,让他们用某种机器治疗他,使他的心跳恢复正常。哈斯克一直以来都这么做。至于被他父亲称为“他麻的书呆子”的雷朋医生,则始终坚持老詹得去刘易斯顿的医院找心脏专科医生检查才行。心脏专科医生说,他只有动手术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心律不齐的问题。 而害怕医院的老詹则说,他只要常常与上帝聊天,用祈祷代替手术就行了。同时,他一直随身带着药,在过去几个月里,他的状况还不错,但现在…… 说不定他…… “爸?” 没有回应。小詹打开电灯,天花板上的灯泡同样忽明忽暗,但却足以驱除小詹误以为是他父亲头部的阴影。要是他真的心肌梗塞,小詹倒不会伤心欲绝,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很庆幸这事没真的发生,否则肯定会让今晚的形势更为复杂。 他最后还是迈开步伐,用如同卡通里那种小心翼翼的脚步,走至嵌入墙内的保险箱处,留意着窗外是否闪现车灯,以防他父亲突然回来。他取下遮掩保险箱用的耶稣讲道画像,将其放到一旁,转动保险箱密码。由于他的手不断颤抖,所以试了两次才打开保险箱。 保险箱里塞满现金,以及一大沓像是羊皮纸文件般的不记名债券。小詹轻轻吹了声口哨。去年他打开保险箱时,是为了偷拿五十块好去弗赖堡博览会玩。当时保险箱里便有大量现金,但金额可无法与这次相比。更别说,上回还没有这些不记名债券呢。他想到父亲车行办公桌上那张写有耶稣会允许这场交易吗?的饰板。即使身处于烦恼与恐惧之中,小詹仍花了点时间思考耶稣是否真会允许他父亲这段日子以来的买卖。 “别管他那些生意了,我得先搞定自己的事才行。”他低声说。他拿了几张五十元钞票与二十元钞票,在凑到五百块后,原本想关上保险箱,却又在稍加思索后,多拿了几张百元钞票。现钞这么多,父亲说不定根本不会发现金额有所短少。 要是他发现的话,就有可能明白小詹为何会这么做,而且很有可能允许他就这么拿走。这道理就跟老詹常挂在嘴边的“天助自助者”是一样的。 秉持着这样的精神,小詹决定要好好自助一番,于是又拿了四百块。他关上保险箱,重新上锁,接着把耶稣挂回墙上。他在前厅的衣橱里拿了件外套,随即走出屋外。在此同时,发电机仍不断发出巨响,为洗去他衣服上安琪鲜血的洗衣机提供所需电力。 <er h3">4 麦卡因家外头没有半个人在。 他妈的一个人都没有。 小詹躲在街道另一侧,站在一堆落下的枫叶中,不知是否该相信自己眼前所见。屋子内一片漆黑,亨利·麦卡因的露营车与勒唐娜·麦卡因的油电混合车也不见踪影。情况对他太有利了,有利到简直不像真的。 也许他们全都去镇立广场了,今晚有很多人在那里,或许是在讨论停电的事吧。然而在小詹的印象中,过去却从未有过这种聚会。只要一停电,大家就会直接回家睡觉,等到起床吃早餐时,通常电力就恢复了。除非有什么强烈的暴风雨来袭,否则事情总是如此。 或许这场停电造成了什么重大意外,就像电视新闻会突然插播的报道一样。小詹的记忆有些模糊,开始怀疑自己杀了安琪搞不好是没多久前的事而已。到目前为止,小詹都在过来的路上小心翼翼地避免与任何人交谈,过程中还低着头,翻起衣领,就这么沿着主街一路走来(事实上,他差点就与刚从蔷薇萝丝餐厅离开的安森·惠勒碰个正着了)。路灯全是暗着的,有助于他不被认出。这又是另一份上帝所赐的礼物。 如今,这是第三份大礼了,而且还是最大的一份。安琪的尸体真的还没被发现?还是他正要步入陷阱? 小詹可以想象城堡郡警长或州警察局探长发言的画面:我们只需要睁大双眼等待,孩子们。 凶手总是会回到犯罪现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全是电视剧里的烂台词。最后,他仍穿越马路,一路上拖着脚步,仿佛被人拽着一样。小詹始终觉得会有聚光灯朝他照来,让他只能像只被钉在纸板上做成标本的蝴蝶般束手就擒,也一直觉得会有人大喊——可能还用了扩音器:别动,双手举高! 什么事都没发生。 当他踏上麦卡因家的车道时,心脏差点就从胸膛里跳了出来,就连太阳穴的血管也不断剧烈抽动(但没头痛。很好,这是个好兆头)。屋内一片黑暗,没有半点声响,甚至就连发电机的运作声,也并非出自麦卡因家,而是来自隔壁的格林奈尔家中。 小詹回头张望,自树木间看见强烈的白色灯光,灯光的位置应该是镇上的南边,说不定还在莫顿镇那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才使得全镇因而停电?嗯,有可能。 他绕到后门去。要是从安琪出事到现在都还没人回来的话,前门应该还是没锁才对。然而,他就是不想从前门进屋。要是非走前门不可的话,他会这么做的,但说不定他根本无需担心。毕竟,他现在做什么都顺得很。 后门没锁。 小詹把头探入厨房,立即闻到了血腥味——有点像是满天飞舞的面粉味,只不过全都过了期。 他开口说:“嗨,哈啰,有人在吗?”他几乎可以肯定屋里没人,但要是有人,要是亨利或勒唐娜发神经,把车停在镇立广场然后走路回家(而且不知为何还没发现自己的女儿死在厨房里)的话,那么他肯定会被吓得尖叫出声。对!尖叫,假装发现了尸体。虽然这么做搞不定警察,但至少可以为他争取一些时间。 “哈啰?麦卡因先生?麦卡因太太?”接着,他又灵机一动,“安琪?你在家吗?” 要是凶手是他,他还会叫安琪吗?当然不会! 但此时一个恐怖的念头突然刺进他的脑海:要是她回答了呢?要是她就这么躺在地板上回答呢? 要是她满嘴鲜血地回答呢? “别乱想了。”他喃喃自语。对,他得控制自己。只是在黑暗中,这点却很难办到。更别说在《圣经》里,这种事总是屡见不鲜。在《圣经》中,有时人会死而复生,就像电影《活死人之夜》里的僵尸一样。 “有人在家吗?” 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回应。 他的双眼已习惯黑暗,但这仍不够,还需要一盏灯才行。他应该从家里带把手电筒来的。只是,当你已习惯一扳开关就会有灯亮起时,的确很容易忘记这种事。小詹走进厨房,停在安琪尸体前,打开两扇门中较远的那扇。门内是食物储藏室,眼前全是放满瓶子与罐头的置物架。他又打开另一扇门,运气显然变得更好了。里头是间洗衣房。 除非他搞错,否则从他右方架子上那东西的形状来看,应该就是他要找的东西没错。毕竟他现在可顺得很呢。 他没看错,那的确是把手电筒,而且还亮得很。他得小心地照亮厨房,而且最好把灯光压低。 不过洗衣房里相当安全,所以他能随心所欲地把周围的东西给看清楚。 洗衣粉、漂白水、衣物柔顺剂,以及一个水桶与一支拖把。好极了。这里没有发电机,所以只有冷水,而且水龙头里剩的水可能足以装满水桶,要是不够,也还有马桶水箱里的水可用。冷水最适合清洗血渍,正符合他此刻所需。 他会像个最能干的管家一样,正如他母亲过去总是牢记丈夫的告诫:“房子干净,我们的作为与心灵就会跟着洁净。”他会把血渍清理干净,接着会把还记得自己碰触过的地方全擦过一遍,但首先…… 尸体。他得先处理尸体。 小詹决定暂时把尸体移至食物储藏室。他拖着她的双臂,在拖进食物储藏室后放开双手,让尸体重重落在地上,接着开始清理工作。他以气音哼着歌,先是把磁铁贴回冰箱,接着又调整了一下磁铁的位置。水龙头的水量几乎正好装满一桶,又是另一个上帝的恩赐。 他努力刷洗地板,但才动工没多久,便因前门传来的敲门声而停下动作。 小詹抬起头,双目圆睁,嘴角往后拉成一个由于恐惧而不具任何幽默感的笑脸。 “安琪?”那是个正在不断抽泣的女孩,“安琪,你在家吗?”又一阵敲门声,接着前门便开了。 他的好运似乎已经用完了。“安琪,拜托,你一定要在家。我看见你的车还在车库里……” 该死,车库!他竟然没检查他妈的车库! “安琪?”又传来一阵抽泣。那声音是他认识的人。喔,天啊,是桃乐丝·桑德斯那个白痴? 就是她没错。“安琪,她说我妈死了!沙姆韦小姐说她死了!” 小詹希望她会先去楼上,到安琪的房里找她。 然而,她却走进客厅,朝厨房走来,脚步十分缓慢,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往前移动。 “安琪?你在厨房吗?我好像看见那里有盏灯。” 小詹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全是这嗑药的臭婊子害的,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全都是她的错。 <er h3">5 桃乐丝·桑德斯有些醉,有些恍惚。她正处于宿醉状态以及失去母亲的哀痛里。她在最好的朋友家中,于一片漆黑的客厅里摸索着前方缓缓前进。她不知踩到什么,脚下一滑,差点摔个四脚朝天,于是一把抓住楼梯扶手,力道大到指关节隐隐作痛,叫出了声。她知道这一切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但同时又难以相信,觉得自己像是踏入了某个平行世界,就与那些科幻片里的情况一样。 她弯下腰看自己究竟踩到了什么。看起来像条浴巾,不知哪个傻瓜把浴巾掉在前厅地板上了。 接着,她似乎听见有人在漆黑前方中移动。声音来自厨房。 “安琪,是你吗?” 没人回答。可是她仍觉得有人在厨房里,但说不定根本没有。 “安琪?”她拖着脚步再度往前,右手握紧拳头靠在身侧,觉得自己的手指一定会肿起来,而且可能已经肿了。她朝前伸出左手,于黑暗中摸索前方。“安琪,拜托,你一定得在家!我妈死了,这不是开玩笑的,是沙姆韦小姐告诉我的,而且她从来不开玩笑的,我需要你!” 这一天开始时还如此美好。她起得很早(呃……那时十点,对她来说算早了),原本没打算翘班,然而珊曼莎·布歇打电话过来,说她在eBay上买了几个全新的贝兹娃娃,问小桃要不要过去一起对那些娃娃施以酷刑。贝兹娃娃酷刑游戏是她们高中时发明的,她们会趁车库拍卖时购买贝兹娃娃,接着将娃娃吊起,用指甲捏烂它们的头,最后淋上打火机油,把娃娃给烧了。小桃觉得她们长大了,现在已经成年,也该有个大人的样子。而这是小孩子才玩的游戏,更别说当你仔细想想这游戏背后的含义,也的确是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但事情是这样的,由于珊米在莫顿路上有自己的住所——虽然只是辆拖车而已,可自从她丈夫在春天离家出走后,那便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了——小华特几乎整天都在睡觉,加上珊米总是有很棒的大麻,所以她的拖车的确是周末不错的去处。小桃猜她的大麻是从常常和她聚会的那几个家伙手中拿到的。不过,自从那厨子引起的麻烦后,小桃便发下重誓,说以后再也不抽大麻了。而这个“再也不抽”,直到今天珊米打电话给她为止,只维持了一个礼拜。 “我可以分给你碧玉跟雅斯敏,”珊米劝诱道,“而且,我这里还有一些你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好货色喔。”她总是会这么说,仿佛有人在偷听她们的对话,而这么说别人就不会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了。而且,“我们还可以做你知道的那件事。” 小桃也知道后面那个“你知道的”那件事是什么事。她觉得在做那件事的时候总会有点痛(就是她那个你知道的部位),而且她觉得这也是小孩子才干的事,早就不适合她们玩了。 “我还是不去了,珊米。我两点还得上班,而且——” “雅斯敏在等你,”珊米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有多恨这个臭婊子。” 好吧,这倒是真的。就小桃来看,雅斯敏是贝兹娃娃中最让人讨厌的角色。而且现在离下午两点还有将近四小时,再说,迟到一下又怎样? 萝丝会开除她吗?谁稀罕这份鸟工作啊? “好吧,但我只能待一会儿,而且是因为我真的很讨厌雅斯敏。” 珊米咯咯咯地笑着。 “不过我不要‘你知道的’,两种都不要。” “没问题,”珊米说,“你快过来。” 于是小桃就这么开车过去了。当然啦,要是你没有一点茫的话,贝蒂娃娃酷刑游戏根本就一点也不好玩,所以她还是与珊米分享了一点可以茫的东西。她们合作用水管疏通剂帮雅斯敏动了个整形手术,过程非常有趣。接着,珊米说要给她看一件她在德里买的可爱小背心,虽然珊米的肚子有点大,但在小桃眼中,她穿起来还是很好看。也许是因为她们全都很开心吧——虽然那其实是大麻的关系。由于小华特还在睡(他的父亲坚持要帮孩子取个老蓝调歌手的名字,而且还都是一些已经入土为安的歌手。小桃觉得小华特应该是个弱智,毕竟珊米在怀着他时,一直在抽大麻,所以会有这种结果倒也不让人意外),于是她们最后还是上了珊米的床,作了些“你知道” 的事,接着便睡着了。当小桃醒来时,小华特正在喋喋不休地说话——我的妈呀,快叫新闻记者来报道——而时间已过了下午五点。这下去上班可就真的太晚了,再说,珊米又拿出了一瓶尊尼获加黑牌威士忌,于是她们又喝了一轮两轮三轮四轮,接着珊米决定要看看把贝兹娃娃放进微波炉里会发生什么事,只可惜那时已停电了。 小桃慢慢开了十六英里的路回到镇中心,花了一个小时才抵达。她还是很茫,神经质到不行,不停查看后视镜中有没有警察的身影,觉得自己一定会被满头红发的臭婊子杰姬·威廷顿逮着,要不然就是会遇到从店里回家的父亲,被他闻到满口的酒气。除此之外,她母亲也可能厌倦了愚蠢的飞行课,最后决定回家待着,而不是到东星中心玩宾果。 拜托,老天爷,她如此祈祷,求你让我渡过难关,我再也不会“你知道”了,不管是哪种“你知道”都一样,这辈子再也不会了。 上帝听见了她的祈祷。她家没人,而且还停电了。不过以她当时的状态来说,实在很难发现这点。她蹑手蹑脚地上楼走进房间,脱下裤子与上衣,就这么躺在床上,告诉自己只要休息几分钟就好。毕竟,她得把沾有大麻气味的衣服丢进洗衣机,还得洗个澡才行。她能在自己身上闻到珊米的香水味,决定下次到波比百货店时也要买个一瓶。 由于停电之故,她无法设定电子闹钟,所以当她被敲门声吵醒时,天色已经暗了。她穿上睡袍,走到楼下,忽地觉得敲门的肯定是那个红发大胸部警察,准备要以酒后驾车或者是偷吃零食之类的罪名逮捕她。小桃没想过“你知道”那东西也是违法的,她一直不太能确定这点。 敲门的人不是杰姬·威廷顿,而是身兼《民主报》老板与编辑职务的茱莉亚·沙姆韦。她一只手拿着手电筒,先是照向小桃的脸——可能是因为她才刚睡饱,脸还有点肿,加上眼睛布满血丝,头发就像是稻草堆一样乱的原因吧——接着又放了下来。光线仍足以照亮茱莉亚的脸,而小桃在她脸上看见了同情的神色,使她感到困惑惶恐。 “可怜的孩子,”茱莉亚说,“你还不知道对不对?” “不知道?”小桃问。就是这个时候,她开始有了那种身处平行世界的感觉。 “不知道什么?” 茱莉亚·沙姆韦告诉了她。 <er h3">6 “安琪?安琪,拜托!” 她摸索着走入客厅,手与头部全抽痛着。她可以去找父亲——沙姆韦小姐说可以载她去鲍伊葬仪社——但她只要一想到那地方便会全身发冷。 除此之外,安琪才是她此刻想找的人。安琪才是那个紧抱着她时,不会想到“你知道”那回事的人。 安琪才是她最好的朋友。 一道人影自厨房走出,朝她迅速移动。 “感谢老天,原来你在这里!”她开始大哭起来,伸出双臂急忙朝人影奔去。“喔,实在太可怕了!这一定是对坏女孩的惩罚,就像我这样!” 那道黑色人影伸出手臂,但并未回应小桃的拥抱。相反,那双手勒住了她的喉咙。 <hr /> 注释: 八、为了这个镇好,为了镇民们好 <er top">1 安迪·桑德斯的确在鲍伊葬仪社。他走路到那里,背负着沉重的负荷:迷惑、哀伤,以及一颗破碎的心。 他坐在追忆厅里,唯一陪伴着他的,是躺在追忆厅前方棺材中、享年八十七岁(也可能是八十八岁)的格特鲁德·伊凡斯。她在两天前过世,死于郁血性心脏衰竭。虽然格特鲁德的丈夫已在十年前离开人世,但安迪仍捎去了一封慰问信,因此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这封信究竟会送到谁手上。不过没关系,每当他的选民过世,他总会送去一封亲手写的慰问信,在奶油色的信纸上写下哀悼之词,并注明“首席行政委员办公室致上” 几个字,认为这也是他的职责之一。 老詹没空为了这种事分神。老詹总是忙于他口中所谓“我们的工作”,也就是切斯特磨坊镇的大小事宜。就某方面来说,他也的确把这当成处理自己的事业一样。不过,安迪从未对此起过反感。他知道老詹是个聪明人,也很清楚别的事,例如,要是没有他安德鲁·迪刘易斯·桑德斯,那么老詹可能便无法拥有没收走失或非法家畜的职权。老詹有卖二手车的独到眼光,利用相当低的融资条件,加上像是廉价韩国吸尘器等赠品,把如意算盘给打得叮当作响。但当他想争取丰田汽车的经销权时,丰田汽车却把经销权交给了威尔·费里曼。基于他的销售成绩与在119号公路上的地缘位置,老詹始终无法理解丰田汽车为何会做出这种愚蠢的决定。 但安迪可以。他或许不是森林里最聪明的熊,但他却清楚老詹一点也不亲切。他是个苛刻的人(有些人——也就是被他那融资手段给恶整过的人,则会说他冷酷无情),虽然很有说服力,但却使人心寒。另一方面来说,安迪则乐于分享热情。 当选举绕镇宣传时,安迪会告诉乡亲,他与老詹就像是箭牌口香糖的双胞胎代言人,或者像时钟与手表,以及花生酱与果酱这类天作之合,说切斯特磨坊镇再也没有像他们这么适合管理公共事务的完美组合(至于三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则是谁都无所谓,而现在这个人则是萝丝·敦切尔的姐姐安德莉娅·格林奈尔)。安迪一向很享受与老詹间的搭档关系。对,尤其是过去两三年里财务方面的合作。不过,这事他当然只放在心里没说出来。老詹知道怎么把事情做好,也知道他们该怎么下手。我们得把眼光放长远,他会这么说,我们做的事全是为了这个小镇、镇民,还有我们自己好。这很好,只要把事情做好,大家都有好处。 但此刻……今晚…… “我打从一开始就恨透了飞行课这件事。” 他说,又开始落下眼泪,接着很快变成了痛哭流涕。不过没关系,因为先前来看丈夫遗体、默默流泪的布兰达·帕金斯此时已经走了,而鲍伊兄弟则都在楼下,还有一堆事情得忙(安迪隐约知道,似乎有什么很严重的事发生了)。福纳德·鲍伊先前去了蔷薇萝丝餐厅吃东西,当他回来时,安迪原本以为福纳德会踢他出去,但那人只是穿过大厅,看都没看就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间、领带松开、顶着满头乱发的安迪一眼。 福纳德直接下楼,走进他与他哥哥斯图亚特称为“工作室”的房间里(可怕,真是可怕极了!),公爵·帕金斯的遗体此刻就在里头,还有那个该死的查克·汤普森也是。就算他没叫安迪的妻子去上飞行课,但也肯定没拒绝他妻子报名。要是他拒绝的话,或许现在躺在那里的就是别人了。 而克劳蒂特则会安然无恙。 安迪又发出一声啜泣,双手交握地更为用力。 失去妻子使他不知该怎么活下去,他的生命中绝不能没有她。这不只是因为他爱她胜过自己的性命,同时也与克劳蒂特让药店得以继续经营下去有关(当然还有老詹·伦尼定期挹注、无需向任何人报告的大量资金)。要是给安迪来打理,他肯定会在世纪之交时,便害药店就这么关门大吉了。他擅长的是与人打交道,而非管账与会计。 他的妻子才是数字专家,至少还活着的时候是。 由于过去又栩栩如生地在他内心重演,安迪又再度哭出声来。 克劳蒂特与老詹甚至还会在政府查账时一同合作调整账目。这原本应该是突击检查,但老詹总是能提前接获通知。虽然未必提前很久,但也足以让他们用克劳蒂特称为“干净先生”的计算机程序来重新编列账目。而他们之所以会这么叫那个计算机程序,则是因为那程序总是能让账目看起来干干净净,让那些能使他们被送进监狱里的数字,全都藏在清清白白的数字之下(送他们进监狱是件不公平的事,毕竟他们在账目上动的大多数手脚——事实上,几乎每笔账都动过手脚——全都是为了这个小镇好)。 克劳蒂特·桑德斯这个人其实是这样的:她是个美丽版本的老詹·伦尼,是个亲切版本的老詹·伦尼。安迪可以与她同床共枕,也可以告诉她内心的秘密,他的人生要是失去了她,简直就无法想象。 当安迪又开始落泪时,老詹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迪没听见他进来的声音,却没因此吓得跳起来。他几乎可以预测得到这只手会出现,因为这只手的主人总是会在安迪最需要他时现身。 “我就知道可以在这里找到你。老詹说,”“安迪,兄弟,我真的非常、非常遗憾。” 安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用双臂抱着老詹巨大的身躯,开始对着他的外套抽泣起来。“我告诉过她飞行课很危险!我告诉她查克·汤普森是个蠢蛋,就跟他老爸一样!” 老詹用手掌轻抚着他的背:“我知道。但她现在去了更好的地方了,安迪。她今晚会与耶稣基督一同共进晚餐,有烤牛肉、新鲜的豌豆,还有淋了肉汁的马铃薯泥!这么想不是很棒吗?你应该要这么想的。你不觉得我们应该一起祈祷吗?” “对!”安迪抽泣着,“对,老詹!陪我一起祷告!” 他们跪了下来,老詹为了克劳蒂特·桑德斯的灵魂,发表了一段又长又认真的祷告词(在他们下方的工作室里,斯图亚特·鲍伊听见了,抬头望着天花板说:“那家伙总算要哭完了。”)。 经过了四五分钟以后的“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和“我是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等祷告词后(安迪其实不确定这段祷词出自《圣经》中的哪里,但也并不在乎。光是能与老詹一同跪在这里祷告,本身便是一种安慰),伦尼以一句“愿耶稣祝福我们”结束了祷告,扶着安迪起身。 老詹抓着安迪的手臂,望着他的双眼,两人面对着面,胸对着胸。“老搭档,”他说。他每次叫安迪“老搭档”时,就代表事态严重了。“你准备好上工了吗?” 安迪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老詹点点头,要是安迪在这种情况下拒绝他,倒也算是合情合理。“我知道要这么做很困难,对你也不公平,现在的确不该这么问你。老天在上,你绝对有资格骂我一声‘他麻的’,然后把我给赶出去。但有时,我们必须把别人的福祉放在第一位,不是吗?” “为了这个小镇好。”安迪说。自从他得知克劳蒂特的事情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有看见曙光的感觉。 老詹点头。他脸色凝重,双眼却闪闪发光。 安迪有个奇怪的念头:他看起来像是年轻了十岁。 “你说得对。我们是监护人,老搭档。我们是镇民共同利益的监护人。要做得好可不简单,但我们非做到不可。我派威廷顿那女人去找安德莉娅,叫她把安德莉娅带到会议室去。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把她铐上手铐,强行押走。老詹笑了起来,” “她会到的。彼得·兰道夫列了一份可以充当镇上警队的人选名单给我。但这还不够,我们还需要他们的地址,老搭档。如果这情况持续下去,管理可是事情的关键。你怎么说?要来帮我吗?” 安迪点点头。他觉得这么做或许能把克劳蒂特的死赶出脑海。就算不行,他也得像一只蜜蜂般忙碌不休才行。他看着格特鲁德·伊凡斯的棺材,开始起了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连警长遗孀那沉默的泪水也给了他相同的感觉。这么做不难,他真正需要做的,就只是坐在会议桌前,等到老詹一举手,自己也就跟着举手赞同。就连似乎从来没睡饱过的安德莉娅·格林奈尔也一样。要是需要执行什么紧急措施,会有老詹帮他们看着的。 老詹会把所有事都处理妥当。 “我们走吧。”安迪回答。 老詹拍了拍他的背,用一只手搂着安迪单薄的肩膀,带着他走出追忆厅。那是只颇具分量的手臂。就算相当有肉,感觉却很不错。 他甚至没想起过女儿。安迪·桑德斯沉浸在悲伤中,完全忘了她的存在。 <er h3">2 茱莉亚·沙姆韦就住在联邦街,镇上最富有的居民们都集中在这条街上。她走出家中,朝主街前进。在她开心离婚后的十年里,她都与贺拉斯一同住在《民主报》的办公室上面。贺拉斯是她养的老柯基犬,名字来自于伟大的格雷尼先生。格雷尼以“向西部迈进,年轻人,向西部迈进”这句名言为人熟知,但在茱莉亚的心目中,他之所以拥有如此盛名,还是因为报纸编辑的工作之故。要是茱莉亚能做得像格雷尼为《纽约论坛报》所达成的一半成就,她才敢认为自己是名成功人士。 当然,她的贺拉斯始终认为她是个成功人士。 毕竟在茱莉亚眼里,它可是地球上最棒的一条狗呢。每次她回家时,总会立即朝它走去,在狗食里放上几块昨晚剩下的牛排,使她的成功人士地位不断往上攀升。这种关系让他们彼此都很满意,她希望自己能有好心情——不管是因为什么事——因为此刻的她深感不安。 这对她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她这四十三年来的人生都住在磨坊镇里,而在过去十年中,家乡的变化能让她看得顺眼的,开始变得越来越少。 她对把所有经费投入下水道系统与污水处理厂的改善工程,但整体运作效能却仍毫无来由地变差感到忧心忡忡;她也担心镇上的滑雪胜地白云岭即将封闭一事;而詹姆斯·伦尼可能亏空公款的作为,更是让她疑心了许久(她认为他在这数十年间的贪污金额肯定相当庞大)。当然,她也担心镇上的最新情况,这对她来说几乎超出了理解范围。每当她试图掌握整个状况,她的脑袋似乎就显得不太够用。举个实际例子来说,她的手机越来越难联络外界便是其中一个范例。她没接到半通电话,使她深感不安。住在其他镇上的朋友与亲戚没试图联络她这点暂且不提,其他如《刘易斯顿太阳报》、《波特兰先锋报》,甚至是《纽约时报》等等,应该也会打给她调用新闻数据才对。 是不是磨坊镇里的每个人都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她得亲自跑一趟莫顿镇的镇界,好确定一下状况。要是她无法用手机联络上她最好的摄影师彼特·费里曼,也能用她称之为“紧急专用”的那台尼康相机拍些照片。她听说在屏障另一侧的莫顿镇与塔克磨坊镇那里已经建立了封锁线——有可能就连其他城镇也一样——但她还是可以从这一侧接近那些地方。他们大可警告她离开,但若是屏障就像她听说的一样滴水不漏,那么这警告就起不了任何作用。 “棍子和石头可以打断我的骨头,但话语可伤不了我。”她说。这倒是千真万确。要是话语真能伤害她,三年前她写在报上那则关于州政府查账的笑话时,老詹·伦尼早把她给攻击到送进加护病房中了。当然,他当时准备了不少资料想控告茱莉亚,只不过那些资料全是假的;她甚至还一度考虑要就这件事发表社论,但主要的原因,只是由于她帮那篇社论想到了一个了不起的标题:无法成真的可笑诬告。 所以没错,她的确忧心忡忡。随之而来的则是工作。过去她不太会担心自己的行为正不正确,但此刻她站在主街与镇立广场的路口,却开始担起心来。她转回主街方向,望着她刚才走过来的道路,以她平常对贺拉斯才有的轻声音调喃喃自语:“我不该把那个女孩单独留在那里的。” 要是茱莉亚开车的话,肯定会回头找她。但她是走路,更何况,小桃的态度那么坚持。她身上有股味道。是大麻吗?有可能。这并不代表茱莉亚强烈反对大麻,毕竟她自己也抽过几年。或许正是大麻才让那女孩如此平静,将她原本应有的强烈悲伤大幅削减。 “别担心我,”小桃当时这么说,“我会去找我爸的,但得先换个衣服。”说完,指了指身上的睡袍。 “我可以等你。”茱莉亚如此回答……虽然她并非真的想等。在她面前还有漫漫长夜得撑过,一切得从照顾她的狗开始。原本她应该在五点时带贺拉斯出来散步与上厕所,如今它肯定很饿,而且就快憋不住尿了。当狗的事处理完,她还得赶去人们口中的“屏障”那里一趟,好亲眼瞧瞧是怎么一回事。不管怎样,都得要拍些照片才行。 虽然很有可能来不及,但她还是想发行一份《民主报》的特别增刊。这对她来说相当重要,而且她认为对这小镇来说,或许也同样重要。当然,这一切可能会在明天结束,但茱莉亚有种感觉——其中一部分来自大脑,而另一部分则来自内心——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 不过纵使如此,她还是不该把桃乐丝·桑德斯单独留在那里。她似乎还能控制自己,但也有可能是因为太过惊讶、拒绝承认而造成的虚假冷静罢了。当然,这也与大麻有关,但她说起话来,的确仍算条理清晰。 “不必等我,不用麻烦了。” “我不知道把你一个人抛在这里是否明智,亲爱的。” “我会先去找安琪。”小桃说。虽然她的眼泪仍不断滑至脸颊,但这个主意似乎让她的心情好了点。“她会陪我去找我爸。”她点点头,“我需要安琪陪我。” 茱莉亚觉得,麦卡因家的女儿只比桃乐丝聪明一丁点儿而已。小桃继承了母亲的长相,但不幸的是,也继承了父亲的脑袋。要是今晚小桃·桑德斯需要朋友陪伴,那么安琪的确是唯一人选。 “我可以陪你过去找她……”只不过她不是很想。就算这女孩正处于突如其来的丧亲之痛中,八成也能看出她表情下的想法。 “不用了。她家离这里只有几条街远。” “那……” “沙姆韦小姐……你确定?你确定我妈——·” 就算再不情愿,茱莉亚还是点了点头。她从厄尼·卡弗特口中得知了飞机的尾翼登记号码,还从他那里拿到一样东西,一样或许还是交给警方更好的东西。茱莉亚原本可能会坚持要厄尼把东西交给警方,但令人气馁的是,公爵·帕金斯死了,而接手处理的人,竟然会是那个不称职的黄鼠狼兰道夫。 厄尼给她的,是克劳蒂特沾满鲜血的驾驶执照,当她站在桑德斯家门时,东西就放在口袋里,最后并未拿出。她原本想在适当时机交给安迪,或这个一脸苍白、头发凌乱的女孩……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谢谢。”小桃的声音很有礼貌,但却充满哀伤。“现在请你先离开。我这么说可能有点没礼貌,但我没这个意思——”她最后没把话说完,就这么关上了门。 茱莉亚·沙姆韦还能怎么办?也只能任由这个可能抽了过多大麻的二十岁伤心女孩自己担起责任了。今晚她还有更为艰辛的责任得扛。贺拉斯是其中一样,而报纸则是另一样。人们可能时常取笑《民主报》那些有关地方庆典的详尽报道,还有彼特·弗里曼为报道拍摄的粗颗粒黑白照片。 例如磨坊镇中学毕业舞会的报道便是一例。他们声称,《民主报》唯一的用途就是拿来垫猫砂盆。 然而当这种不幸的意外发生时,他们还是相当需要这份报纸。茱莉亚希望能在明天发行增刊,纵使得因此熬夜也一样。她聘用的记者们,通常都会到镇外度过周末,所以她很有可能得靠自己挑灯夜战才行。 茱莉亚发现自己相当期待这场挑战,而小桃·桑德斯那张哀伤的脸孔,也就这么自她脑海中飘开了。 <er h3">3 贺拉斯以责备的眼神看着她走进屋内。地毯上没有潮湿尿渍,客厅的椅子下也没有棕色小礼物——那对贺拉斯来说是个神奇的地方,它似乎深信人类的双眼看不见那个位置。她拉起遛狗绳,把它带到屋外,耐心等待贺拉斯在它最爱的下水道处撒尿。已经十五岁,是条老柯基犬的贺拉斯摇摇晃晃地走到那里蹲下。当它上厕所时,茱莉亚凝视着南方地平线方向的灯光。那景象就像斯蒂芬·斯皮尔伯格的科幻片,而且更为壮观。她能听见直升机的咻咻声,虽然声音不大,但却持续传来,甚至还看见其中一架直升机的黑色轮廓,快速闪过巨大耀眼的弧形光芒。天啊,他们到底在那里架设了多少探照灯?这简直让莫顿镇北部变成伊拉克的飞机起降区了。 贺拉斯在它的地盘上东闻西嗅,踏着狗儿们最喜爱的便便舞步,想找到一个完美的地方,为今晚的排泄仪式做个结束。茱莉亚趁这时又试着拨了一次手机,但就与今晚不断出现的情形一样,只听见无法通话的嘟声响……接着一片寂静。 看来我只能用打印纸印增刊了。这代表最多只能印七百五十份。 二十年来,《民主报》都没有自己印制报纸。 二〇〇二年以前,茱莉亚每周都得跑趟城堡岩的印刷公司确认印刷状况,但如今她已不必这么做了。她只需在星期二晚上将文档用电子邮箱发过去,对方便会用塑料绳整齐捆好的精美纸张打印,在隔天早上七点时,寄来一份数码样让她确认。 茱莉亚只需要用铅笔在上头标注要修改的地方,接着那些部分就会变成铅字印在成品上,感觉像是什么魔法似的。而这也就像所有魔法,总给人一点靠不住的感觉。 今晚,这种靠不住的感觉,被证明了并非杞人忧天。她或许还是能用电子邮件把文档发到印刷公司,但却不会有半张数码样能在早上送抵她的手里。她猜到了早上,依旧没有半个人能接近磨坊镇边界的五英里内。而且还是方圆五英里。 幸运的是,她那间老旧的印刷室内,有台功能优异的发电机,她的印刷机是台巨大的怪物,可印五百令以上的纸张。要是能找到彼特·费里曼帮她……或者负责体育新闻的托尼·盖伊…… 此时,贺拉斯总算选好了位置。它上完厕所后,茱莉亚拿着上头贴有“狗便便”标签的小环保袋走了过去,纳闷贺拉斯·格雷尼要是知道捡狗屎现在变成了法律规定,而非纯属社会道德问题时,不知会做何想法。她猜他或许会因而举枪自尽吧。 她把狗屎装进袋里绑好,又试了一次手机。 无法拨通。 她带贺拉斯回到屋内,喂它吃饭。 <er h3">4 她扣上外套扣子、正准备开车前往屏障时,手机响了起来。她的相机就背在肩上,当她在口袋里乱掏一通时,差点就给砸在了地上。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上头写着:来电号码保密。 “喂?”她说。贺拉斯已经吃饱了,而且全身都擦得干干净净,正在门口等她,准备来场夜间冒险。但她的声音里肯定透漏了什么情绪,使贺拉斯竖起耳朵,直直盯着她看。 “沙姆韦太太吗?”对方是个男的,声音铿锵有力,一副官方语调。 “是沙姆韦小姐。你是哪位?” “我是陆军上校詹姆斯·寇克斯,沙姆韦小姐。” “我怎么会有荣幸接到这通电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有嘲讽之意,就连自己也不喜欢这种不专业的表现。但她的确有些害怕,而嘲讽则一直是她对待恐惧的自然反应。 “我得跟一个叫戴尔·芭芭拉的人联络。你认识这个人吗?” 她当然认识,而且今晚稍早时,还很惊讶自己会在蔷薇萝丝餐厅里遇见他。他一定是疯了才继续待在镇上。萝丝不是说他昨天就说要离开了吗?戴尔·芭芭拉那件事,是茱莉亚知道但却没写成报道的几百件事里的其中一件。当你是个小镇报纸的发行者时,就得多少忍受那些罐头上的肥大蠕虫才行。你得选择好战斗对象。就这点来说,她倒是很肯定小詹·伦尼与他的朋友们挑好了战斗对象。只不过,她很怀疑芭芭拉与小桃的好朋友安琪间的传闻究竟是不是真的。光就这点来看,她觉得芭芭拉应该会更有品味才是。 “沙姆韦小姐?”简洁有力,一贯的官方语气。 而且还是来自外界的声音,光是这点就足以让她恨起这声音的主人了。“你还在听吗?” “还在。嗯,我知道戴尔·芭芭拉是谁。他是个厨师,在主街上的餐厅工作。你找他干吗?” “因为他似乎没手机,而且餐厅也没人接——” “餐厅打烊了。” “当然,而且市内电话也打不通。” “今晚这个小镇,似乎没什么东西是有用的,寇克斯上校。就连手机也是。不过我发现你打来找我的这通电话倒是连半点阻碍也没有,让我忍不住觉得你们这群家伙是不是对通讯阻断负有责任。”她会这么生气——正如因恐惧产生的嘲讽——就连自己也大感意外。“你们到底要怎么做?你们这些人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什么都不做。就我目前所知,我们打算什么都不做。” 她没想到军方竟然没有任何后续计划,不禁惊讶万分。这与茱莉亚·沙姆韦那些磨坊镇的老邻居所想象的完全不同。 “关于手机这件事,你说得没错,他说,”“现在不管从切斯特磨坊打出去,或是外界打进来的通讯都被我们截断了。这是为了国家安全利益着想,而且全都是这种情形况下的正常程序,女士。要是你站在我们的立场,也会这么做的。” “我可不敢保证。” “是吗?”他的声音像是很感兴趣,并未生气。 “这情况在全世界的历史中前所未见,运作的技术远远超乎我们与其他国家的科技水平,我们甚至不知道这是怎么办到的。” 她又再度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要对芭芭拉队长说的事十分重要。他说,” 回到原先的主题。就某方面而言,茱莉亚很讶异他之前竟然跑题了那么远。 “芭芭拉队长?” “他已经退伍了。你找得到他吗?带着你的手机,我会给你一个电话号码。这号码不会被截断。” “为什么找我,寇克斯上校?你为什么不打到警察局,或是随便一个公共事务行政委员?我相信他们三个应该都还在镇上。” “我连试都不想试。我也是在小镇里长大的,沙姆韦小姐——” “那还真巧啊。” “——在我的经验里,镇上的官员只认识一小部分居民,警察认识很多人,但要说到认得每一个人的,非当地报纸的编辑莫属。” 她有些气恼自己竟然笑了出来。 “要是你们两个可以面对面谈谈,干吗还那么麻烦用手机联络?当然,我一定要参与这场会面。我本来是要去我这一侧的屏障的,但才正要出门,你就打过来了。我会先去找芭比——” “他还是这么称呼自己?”寇克斯的声音有些困惑。 “我会找到他,接着带他一起过去。我们可以来场迷你的新闻发表会。” “我不在缅因州,正在华盛顿特区参加参谋长联席会议。” “所以我应该要觉得很荣幸啰?”虽然她的确是有那么一点。 “沙姆韦小姐,我非常忙,你可能也是。所以既然我们都想解决这件事——” “你认为有解决的可能性吗?” “放弃盘问我吧,”他说,“你是个编辑,同时也毋庸置疑是个记者,我相信问问题对你来说是很自然的事,不过时间实在太紧迫了。你办得到我请你做的事吗?” “可以,但如果你想找到他,就得连我一同带上。我们会一起去119号公路那里,到了之后会打给你。” “不行。”他说。 “没关系,”她语气愉快地说,“很高兴能和你聊天,上校——” “让我把话说完。119号公路那里根本就是场乱战,这代表——” “我知道乱战是什么意思,上校,我以前可是汤姆·克兰西。不过你说119号公路那里是场乱战的意思是?” “我是指那里看起来的模样。容我说得粗俗点,简直就跟新妓院开张时推出免费招待活动会引发的大灾难一样。你们镇上至少有一半的人,全都开着轿车和货卡车跑到那里,把车直接停在道路两旁和一个农夫的田地里。” 她把相机放到地上,从外套口袋拿出一本笔记本,潦草地写下“詹姆斯·寇克斯上校”以及“就像妓院开张免费招待”几个字,接着又补上“丹斯摩农场?”。对,他说的可能就是奥登·丹斯摩的那块田。 “好吧,”她说,“那你有什么建议?” “你说得对,我没办法阻止你去。他叹口气,” 听起来像是在怨叹世界如此不公。“我也无法阻止你让这些事见报。不过我不认为这有什么要紧的。毕竟,在切斯特磨坊镇外头,也没人能看得见那份报纸。” 她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你能解释一下这话的意思吗?” “当然可以,说真的,你如果要写报道的话,一定马上就会发现了。我的建议是,如果你想亲眼去看看那道屏障——虽然你没办法真的看见那东西,我想一定已经有人告诉你这点了——那就带着芭芭拉队长一起去三号镇道。你知道三号镇道吗?” 一时之间,她还真想不起那条路的位置。然而,当她想通他说的究竟是哪里时,忍不住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沙姆韦小姐?” “在磨坊镇这里,通常都叫那里小婊路。因为在雨季时,那条路走起来的确会让人忍不住大骂‘臭婊子’。” “还真生动。” “小婊路那里没有人潮聚集?” “至少目前没半个人。” “没问题。她把笔记本收进口袋,”拿起相机。 贺拉斯仍在门口耐心等待。 “好,那我就等你打来?或者说,等芭比用你的手机打来?” 她瞥了一眼手表,发现现在已过十点。天啊,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如果我找得到他,会在十点半抵达那里。我想这应该不成问题。” “好极了。跟他说肯尼向他问声好。这是句——” “玩笑话,嗯,我知道。那里会有人与我们碰头吗?”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会儿。当他再度开口时,她可以感受到他的语气中有些不情愿的成分。“那里会有探照灯、哨口,以及架设路障的士兵,但他们奉命不准与镇民交谈。” “不准——为什么?我的天啊,为什么?” “要是这情况迟迟无法解决,沙姆韦小姐,你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你绝对能凭自己找出原因——你听起来像是位非常聪明的女士。” “那我只能说去你的上校!”她大喊。在门口处,贺拉斯竖起了耳朵。 寇克斯笑了起来,丝毫没被激怒。 “你说得对,女士,看来我们之间的通讯状况好得很。十点半?” 她很想回他一句“门儿都没有”,但当然啦,她现在也没别的路可选了。 “假设我找得到他,那就十点半。到时我再打给你?” “你或他都行,总之我得和他说话。我会一直在电话旁等。” “那就给我那个神奇的号码吧。”她用耳朵与肩膀夹着手机,再度摸索着笔记本。你总是会把笔记本抛到一旁后,才发现自己又得记下一些事。当你是个记者时,这种事会不断在生命中重演。 而她现在的确回到了记者的身份。他给她的这支号码,区号是000,不知为何,这件事比他在电话里透漏的其他事还要让她感到意外。 “还有一件事,沙姆韦小姐。你体内装了心脏起搏器吗?或者植入式助听器这类的装置?”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她还以为他或许会再度拒绝回答,但这回没有。“一旦你接近穹顶,那些仪器就会受到某种干扰。那对大多数人来说无害,感觉就像是低电压的触电而已,一二秒以后,感觉就会消失了。但对电子设备来说,那干扰简直就是要命。那些仪器会被关闭,举例来说,大多数的手机只要接近穹顶五英尺的范围,便会自动关机,有些仪器甚至还会因此爆炸。要是你带一台录音机靠近的话,录音机会自动关机。但要是你带的是iPod或黑莓机那种比较复杂的电子产品,那类仪器就比较容易爆炸。” “帕金斯警长的心脏起搏器就是这样爆炸的?这就是他的死因?” “十点半,带着芭比一起。记得一定要转告肯尼向他问好这件事。” 他挂了电话,留下站在小狗身旁的茱莉亚一人,置身于一片静默中。她试着想打给住在刘易斯顿的姐姐,刚开始铃声还响了一会儿……接着信号又被截断了,只留下一阵寂静,如同先前一般。 穹顶,他用来形容那里的词不是屏障,她想着,而是穹顶。 <er h3">5 芭比脱下衬衫,正坐在床上解开运动鞋的鞋带时,有人登上桑德斯家乡药店旁的户外楼梯,不停敲着他住所的门。他可不希望此刻还有人来找他。毕竟,他一整个白天几乎都在不断走路,而整个晚上则穿着围裙不停做菜,实在累得不行。 敲门的会不会是小詹和他那几个朋友,正准备要开一场庆祝他回到镇上的派对?你可以说这简直就不可能,甚至还有点偏执;但就今天来说,实在没什么不可能的。再说,他今晚也没在蔷薇萝丝餐厅看见小詹与弗兰克·迪勒塞那群人。他猜他们可能原本待在119号公路或117号公路那里凑热闹,但或许有人告诉他们芭比回到镇上的事,于是决定等到今晚晚一点时再出手。多晚? 就像现在一样。 敲门声又再度传来。芭比站起身,将一只手放在携带式电视上。这里没什么堪用的武器,但若是抓起这台电视,朝第一个尝试闯进来的人扔过去,还是能造成些许伤害。屋里有根木制的吊衣杆,但这公寓里的三间房间都太小,而吊衣杆又太长,挥舞起来不太方便。他还有把瑞士刀,但他不想动用到刀,除非他被迫——“芭芭拉先生?”是女人的声音,“芭比?你在里面吗?” 他放开电视,穿过厨房。“你是哪位?”但他话才刚出口,便认出了声音。 “茱莉亚·沙姆韦。我帮一个想跟你联络的人带了信息来。他要我转告你,说肯尼向你问好。” 芭比打开门,让她进到屋内。 <er h3">6 切斯特磨坊镇公所的会议室位于地下室,墙面以松木镶拼而成,隔绝了后头那台发电机(是老旧的家荣华牌发电机)大部分的运作声响。会议桌位于房间正中央,是张相当漂亮的枫木桌,桌面光可鉴人,全长十二英尺。今晚,会议桌周围的座椅大部分是空的。这场由老詹召开的紧急评估会议,与会者只有四个人,集中坐在会议桌的一侧。虽然老詹只是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但却安排自己坐在首席位置。他的身后有张地图,上头绘有这座袜子形状的小镇。 在场的人是三名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以及暂代警长职务的彼得·兰道夫。伦尼是里头唯一一个看起来已经进入状况的人。兰道夫看起来既震惊又害怕,安迪·桑德斯则还是处于茫然与悲伤的状态中。至于萝丝的姐姐安德莉娅·格林奈尔——超重与满头灰发的另一个萝丝——则一如往常,看起来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 在四五年前的某个一月早晨,安德莉娅去信箱拿信时,在结冰的车道上滑了一跤。这一跤摔得很重,使她的背伤得厉害(那些多出来的八九十磅体重或许并未发挥缓冲效果)。哈斯克医生开了一种新开发的羟可酮强效止痛药给她,纾缓了那些让人难以忍受的疼痛,而且直到今时今日,仍持续开药给她。不过这点也得感谢他那个开地方药店的好朋友安迪才行。老詹知道安德莉雅每天得服用四十毫克的羟可酮,使她在工作时总是昏昏沉沉的。这对老詹来说,是个相当有用的信息。 老詹说:“由于安迪正处于伤痛中,所以要是没人反对,就由我来主持这场会议。安迪,我们全都深感遗憾。” “是啊,长官。”兰道夫说。 “谢谢。”安迪说。安德莉姬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使他又开始眼眶泛泪。 “现在,我们全都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老詹说,“虽然镇上没人知道原因——” “而且我敢说,现在也没人能离开这个小镇。” 安德莉娅说。 老詹没有理她。“——然而军队就在外头,而我们这些镇民们选出来的官员,也一直没能跟他们建立适当的沟通管道。” “长官,这可能是电话不通的关系。”兰道夫说。他其实大可直呼这些人的名字——更别说他可是值得尊敬的老詹之友——但在会议室里,他觉得还是称他们为长官或女士才是明智之举。 帕金斯就这么做,至少就这点来说,那老头的作法八成不会有错。 老詹挥了挥手,仿佛想驱赶恼人的苍蝇一般。 “他们大可从莫顿镇或塔克镇那里联络我——我们,但却没有半个人这么做。” “长官,这是因为情势依旧非常……呃,难以预测。” “我知道,我知道,而且这很可能就是我们还没被考虑到的原因。对,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我祈祷事情的答案就是这么简单,希望你们也都会一同这么祈祷。” 他们恪尽职责地点了点头。 “不过现在……”老詹严肃地望向众人。他觉得事情的确相当严重,但也因此感到兴奋无比,全然准备就绪。他认为自己的相片有机会在今年年底前登上《时代》杂志的封面。一场灾难,尤其是恐怖分子引发的灾难,可不一定是什么坏事。 不信的话,瞧瞧鲁迪·朱利安尼吧。“现在,各位先生女士,我想我们得面对一个很有可能的事实,也就是:我们如今只能依靠自己了。” 安德莉娅用手捂住了嘴,眼神中若非真的闪烁恐惧,就是吃了太多止痛药之故。也有可能两者均是。“不会这样的,老詹!” “怀抱最好的希望,同时做最坏的打算,这是克劳蒂特常挂在嘴边的话。”安迪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进入了深沉的冥想,“她以前总会这么说。她今天早上帮我弄了一顿很棒的早餐,有炒蛋和昨晚吃剩的玉米奶酪饼。天啊!” 眼泪开始缓缓流了出来。安德莉娅再度握着安迪与安德莉娅,他的手,而这回安迪则紧紧回握。 老詹想,露出一个浅笑,在肥厚的下巴处挤出一条皱痕。蠢蛋双胞胎。 “怀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他说,“这是个很好的建议。就这件事来说,最坏的打算,就是我们会与外界隔离多久。或许是一星期,甚至可能长达一个月。”他其实不认为会到一个月这么久,但如果能吓倒他们,他们肯定会更快乖乖听话。 安德莉娅重复道:“不会这样的!” “我们不知道会有多久,”老詹说,至少,这倒是句坦率的真话。“谁又知道呢?” “或许我们该关闭美食城超市,”兰道夫说,“至少关闭一段时间,要不然大家可能会塞爆那里,就跟暴风雪来临前一样。” 伦尼很生气。他排定了会议的整个流程,这问题也在议程中,但并非首先要做的决定。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个馊主意。兰道夫说,” 读出了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脸上的表情。 “说真的,彼得,我不认为这是个好点子。” 老詹说,“以相同的观点来说,我们也不会因为通货紧缩就宣布银行得在假日营业。这只会让大家更往那里跑而已。” “我们也要讨论关闭银行的事吗?”安迪问,“我们要怎么处理自动提款机的问题?布洛尼商店那里有一台……加油站商店那里也有……对,我的药店里也有一台。”他面无表情地说,然后神色突然一亮。“我记得我好像在健康中心那里也看过一台,虽然我不确定……” 伦尼觉得安迪的状况,就像安德莉娅分了一点止痛药给他似的。“那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安迪。”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沉稳亲切。他早已预料到有人会跟不上会议内容。“准确地来说,在这种情况下,粮食就等于金钱。所以我才说那里应该照常营业,这样才能让乡亲保持冷静。” “喔,兰道夫说,”这回他听懂了。 “我懂了。” “不过你还是得跟超市的经理谈谈。他叫什么来着?凯迪?” “凯尔,”兰道夫说,“杰克·凯尔。” “你还得去找加油站商店的约翰尼·卡佛,还有……迪尔·布朗死了以后,是谁接手布洛尼商店的?” “威尔玛·温特。安德莉娅说,”“她是外地人,不过人很好。” 伦尼很高兴地看见兰道夫把这些名字抄在小笔记本上。“告诉他们三个,从现在开始禁止贩卖啤酒和所有含酒精的饮料,直到接到进一步的通知为止。”他的脸抽动了一下,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看起来有点吓人。“至于北斗星酒吧则暂时勒令停业。” “应该有很多人不希望看到酒吧关门,”兰道夫说,“比如山姆·威德里欧。”威德里欧是镇上最声名狼藉的酒鬼,对老詹来说,他是个禁酒法案不该被废除的最佳范例。 “山姆和其他像他那样的人,目前也只能忍受没有啤酒与咖啡白兰地的生活了。我们不能让整个小镇有一半的人都喝得跟跨年一样醉醺醺的。” “为什么不行?”安德莉娅问,“就让他们把酒喝完,这样不就一了百了了?” “要是他们在喝醉时暴动呢?” 安德莉娅没回答。在粮食充足的情况下,她看不出有谁会干得出暴动这档子事,但她知道,与老詹·伦尼争辩往往徒劳无功,只是增添自己的疲惫罢了。 “我会派几个人去跟他们谈谈。”兰道夫说。 “你得亲自去找汤米和维洛·安德森。”安德森夫妇是北斗星酒吧的经营者。“要说服他们会比较麻烦。”他压低声音,“真是对狗男女。” 兰道夫点头应和:“左派的狗男女,他们还在酒吧里挂了张奥巴马的照片。” “一点都没错。”何况,他没必要说出口来,公爵·帕金斯还罩着这两个他麻的臭嬉皮,让他们可以大声播放摇滚乐,边跳舞边喝酒直到天亮为止,说那是法律允许的。都是那鬼地方才害我儿子跟他的朋友们惹上了麻烦。他转向安迪·桑德斯:“除此之外,你必须把所有处方药物锁上。喔,不包括内舒拿或利瑞卡胶囊那类的药。总之你应该清楚我指的是哪些。” “就是那些会让人晕乎乎的药,安迪说,”“那些药原本就已经锁在柜子里了。”他看起来像是对讨论突然转到这方向而感到心神不安。伦尼知道原因为何,但他现在一点也不关心安迪那间药店的营业额问题。他们还有更紧急的事得处理。 “你最好再另外加强防护措施。” 安德莉娅看起来有些惊慌。安迪拍了拍她的手。“别担心,”他说,“我们一向都为真正需要的人准备了足够的存货。” 安德莉娅朝他一笑。 “我们的底线是,直到危机解除为止,镇上所有人都得保持清醒状态。”老詹说,“各位同意吗?我们举手表决。” 所有人都举了手。 “现在,”伦尼说,“我可以回到原本的议题上了吗?”他望向兰道夫,兰道夫双手一摊,同时表达出请继续与抱歉之意。 “我们必须知道,人们很容易惊慌失措。而当他们感到恐惧时,他们就会变成魔鬼,不管喝醉或没喝醉都一样。” 安德莉娅看着老詹右手手中那个可以控制电视、广播以及录音系统的遥控器。录音系统是其中老詹最为痛恨的发明。“你不录下会议内容?” “我认为没那个必要。” (跟理查德尼克松有点像)该死的录音系统,全是那个多事的医生提出的点子。那医生叫艾瑞克·艾佛瑞特,约莫三十来岁,以多管闲事闻名,镇上的人都叫他生锈克。艾佛瑞特在两年前的镇民大会上提出了这个白痴提议,好像那是什么伟大的建言似的。伦尼不喜欢这个出乎意料的提议,他很少感到惊讶,更别说让他惊讶的还是政治方面的外行人。 老詹以成本高昂的理由提出反对。这策略通常就跟扬基队一样百战百胜,只是那次却失败了。 艾佛瑞特提出了一些数据,说联邦政府会补助百分之八十的金额。而给他那些数据的人,很可能就是公爵·帕金斯。那些钱跟一些什么灾难补助金,全都是挥霍无度的克林顿执政时期遗留下来的规定,害得伦尼根本就是腹背受敌。 这种事并非经常发生,而他也很讨厌这种情况。但他多年来,在政治方面累积的经验,使这个被大家叫做生锈克的艾瑞克·艾佛瑞特的奇袭就像是瘙痒一样,他知道录音系统不足以威胁到让他失去战场,更别说会让他在这场战争中落败。 “那至少也该有人做个笔记吧?”安德莉娅有些胆怯地问。 “我想以现在的状况来说,我们或许还是把这场会议当成非正式的会议来看就好。”老詹说,“会议内容只需要我们四个知道就行了。” “嗯……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 “除非其中一个人死了,否则两个人是没办法保守秘密的。”安迪迷迷糊糊地说。 “你说得没错,兄弟。”伦尼说,仿佛那句话真有什么道理似的。他又转向兰道夫:“要我来说,我们得为这个小镇负起责任,而首先要处理的,就是得在这场危机中维持好镇上的秩序,也就是警力问题。” “说得对极了!”伦道夫机灵地搭腔。 “现在,我敢说帕金斯警长一定在天上看着我们——” “还有我的妻子,”安迪说,“克劳蒂特也在看着我们。”他用一只手捏着鼻子,发出吸鼻涕的声响。虽然老詹不需要他搭腔,但仍拍了拍安迪的另一只手。 “没错,安迪,他们两个一定一起沐浴在耶稣的圣光中。但对于身处地面的我们而言……彼得,你能聚集多少警备人员?” 老詹知道答案。只要是他自己提出的问题,大多数都早就知道答案,这样做起事来才会方便许多。切斯特磨坊警察局的薪水簿上,总共有十八个警察的名字,其中有十二个全职员工,六个兼职员工(兼职员工几乎全都是六十岁以上的人,这样要聘请他们才比较便宜)。在这十八个人中,他很肯定有五名正职警员人在城外。其中有的与妻子及家人一同去看今天那场高中美式足球比赛,有的人则去城堡岩那里参加消防演习。 而第六个人,则是死去的帕金斯警长。虽然伦尼从来不说死者坏话,但他觉得帕金斯还是待在天堂里更好。毕竟想搞定这场烂泥摊子,肯定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让我告诉各位吧,”兰道夫说,“情况并不乐观。我手下有亨利·莫里森和杰姬·威廷顿,他们两个今天都跟我一起去了事件现场。除此之外,还有鲁波·利比、弗莱德·丹顿与乔治·弗雷德里克。乔治的哮喘很严重,我根本就不晓得他能不能派上用场。毕竟他原本就打算要在今年年底提前退休。” “可怜的老乔治,”安迪说,“他得靠哮喘药才活得下去。” “就像你们知道的一样,马蒂·阿瑟诺与托比·韦伦这阵子的身体状况也不好。在我联络的所有兼职警员中,身体状况可以负荷的只有琳达·艾佛瑞特而已。刚好又遇上该死的消防演习与足球比赛,每件事全在错误的时机撞在一块儿了。” “琳达·艾佛瑞特?”安德莉娅有些感兴趣地问,“生锈克的太太?” “哼!”每当老詹生气时,总会发出这样“哼” 的一声。“她只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顶多只能带小孩过过马路罢了。” “没错,长官。”兰道夫说,“不过她去年通过城堡郡的测验,所以获准配枪,我们没理由不准她带着那把枪继续执勤。或许是因为她有两个小孩,所以才没当全职警员。不过,她的确派得上用场。毕竟现在的状况十分紧急。” “当然,这还用说。”但伦尼还是恨透了这情形。艾佛瑞特夫妇就像是个该死的老旧惊奇箱,每次都会突然冒出来碍事。他的底线是这样的:他不要那个杂碎的老婆加入他这支队伍。另一方面,她还很年轻,不超过三十岁,而且就跟恶魔一样漂亮。他肯定这女人一定会对其他人带来不好的影响。漂亮的女人总是这样。光是威廷顿和她那对大胸部就已经够糟了。 “所以,”兰道夫说,“在这十八个人里头,我们只能凑出八个人。” “你忘记算自己了。”安德莉娅说。 兰道夫用手掌拍了一下额头,仿佛想把自己的脑袋敲回正确的位置。 “喔,是九个人才对。对,” “人数不够,伦尼说,我们得增加更多警力。” “你知道的,这只是暂时的措施,直到这场风波结束为止。” “你有人选了吗,长官?”兰道夫问。 “我的第一个人选是我儿子。” “小詹?”安德莉娅扬起眉,“他的年龄甚至还投不了票……不是吗?” 老詹简短分析了一下安德莉娅的大脑构成: 百分之十五留给了她最爱的购物网站,百分之八十留给了止痛药,百分之二留给记忆,实际上,只有百分之三用来思考。而思考这件事甚至都还跟愚蠢的人共事,得靠他帮忙。何况,他提醒自己,会让生活更称心如意。 “他已经二十一,十一月就满二十二岁了。可能是运气,或是上帝的恩典,他刚好从学校回家来过周末。” 彼得·兰道夫知道小詹·伦尼其实是被退学了。 这周稍早,他曾在警长办公室的便条纸上看见这个消息,只是不知道公爵为何会接到这个消息,也不知为何他会觉得这件事重要到值得记下来的地步。而便条纸上还写了另一行字:行为问题? 无论如何,现在或许还不是与老詹分享这些信息的时刻。 伦尼继续说着,语调兴高采烈,就像是游戏节目的主持人宣布特别加分回合的超高奖金一样。 “而且,小詹有三个朋友也很适合这份差事:弗兰克·迪勒塞、马文·瑟尔斯,以及卡特·席柏杜。” 安德莉娅这回看起来更不安了:“呃……他们不就是那群……在北斗星酒吧闹事的……年轻人吗……?” 老詹转向她,脸上挤出的亲切微笑仍藏不住其中的凶恶之意,使安德莉娅的身体不禁往椅背缩去。 “事情都过去了,那全是酒精引起的,大多数的麻烦都是这样来的。再说,先惹起事端的是那个叫芭芭拉的家伙,这就是这件事后来没进入诉讼阶段的原因,一切都船过水无痕了。我说错了吗,彼得?” “完全没错。”兰道夫说,虽然他也同样一脸不安。 “这几个孩子至少都二十一岁了,我记得卡特·席柏杜可能都有二十三了。” 席柏杜的确是二十三岁没错,而且最近还在磨坊镇加油站商店找了份兼职的技工差事。他的前两份工作最后都以被人解雇告终——兰道夫听说是由于情绪上的问题之故——不过他似乎已在加油站商店占有一席之地。约翰尼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会处理排气与电力系统问题的人。 “他们会一起去打猎,所以枪法都很准——” “老天保佑,我们还要给他们枪?”安德莉娅说。 “没有人会开枪,安德莉娅,也没人说要让这群小伙子当全职警员。我的意思是,我们需要因应警力不足的问题列出候补人选,而且越快越好。你觉得呢,警长?他们可以任职到这场危机过去为止。而我们则可以用紧急应变基金来支付他们的薪水。” 兰道夫不喜欢这个让小詹带着一把枪在镇上四处闲晃的点子——小詹可能真有什么行为上的问题——但也一点都不想得罪老詹。这点子或许不错,虽说他们很年轻,但的确可以为他增加不少额外的帮助。他不认为镇上会出什么乱子,要是屏障还在,他们倒是可以去各个主要道路的屏障四周,负责管理人群秩序。要是屏障消失了呢? 那么问题也就解决了啊。 他露出团结一心的微笑:“要我来说,我觉得这是个很棒的点子,长官。你可以请他们到警察局集合,时间就订在早上十——” “九点可能更好,彼得。” “九点好。”安迪说,声音像是在说梦话。 “大家还有进一步的意见吗?”伦尼问。 没人吭声。安德莉娅还是一副想开口、却又忘记自己要说什么的模样。 “那就开始表决吧。”伦尼说,“公共事务委员会要求代理警长兰道夫,以基本薪资聘雇小詹、弗兰克·迪勒塞、马文·瑟尔斯,以及卡特·席柏杜为临时警员,他们的任期将持续到这场该死、疯狂的危机过去为止。赞成这项提案的人请举手。” 他们全举了手。 “本项提案通过——” 他的话被两声仿佛枪响的声音打断,四个人全吓得跳了起来,接着第三声才又接踵而来。而生活中有不少时间与汽车一同度过的伦尼,这才意识到那是什么声响。 “放轻松,各位。只是发电机逆火而已,排气管被堵——” 那辆老旧的发电机逆火了第四次,接着停止运作。电灯忽地熄灭,让他们有那么一刻身处如同地狱般的黑暗之中。安德莉娅尖叫了一声。 在伦尼左方的安迪桑德斯说“喔,我的天啊,老詹,丙烷——” 伦尼伸出没拿东西的那只手,用力抓住安迪的手臂,使安迪把话吞了回去。当伦尼稍微放松手上的力道时,微弱的灯光再度出现在这间镶拼松木的长形会议室里。光线并非来自天花板上的电灯,而是来自安装在四个角落的紧急灯箱。微弱的光线将群聚于会议桌尽头的四张脸孔映成黄色。他们神情恐惧,就连老詹也是。 “别紧张,”兰道夫开朗地说,但听起来并非发自内心,而是刻意强装。“不过就是丙烷用完了而已,镇上还有大量库存呢。” 安迪朝老詹瞥去,两人在瞬间交换眼色。但伦尼觉得安德莉娅肯定看见了,而这可能会导致她开始心生怀疑。 她再吞颗止痛药就会忘记了,他告诉自己,明天上午肯定就忘了。 在此同时,他对镇上的丙烷存量究竟是否够用这件事失去了兴趣。等到有必要时,再来处理这个问题吧。 “好了,各位。我知道大家都急着想离开,我也是,所以让我们继续下一项表决吧。我想我们应该在此正式决定,是不是要让彼得成为我们的代理警长。” “说得对,是应该这么做。”安迪说,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如果没有其他意见,”老詹说,“我们就开始表决吧。” 他们按照老詹安排好的结果做出选择。 每次都一样。 <er h3">7 伦尼家就位于磨坊街上。当老詹那辆悍马车的大灯灯光洒在车道上时,小詹就坐在屋前的阶梯上。小詹相当平静,头痛并未再度发作。安琪与小桃的尸体全都在麦卡因家的厨房里,至少有好一段时间,这两具尸体都不会被发现。他已将那笔钱放回父亲的保险箱中,口袋里放着父亲在他十八岁生日时送他的点三八手枪,握柄还以珍珠打造而成。现在他得和父亲谈谈。小詹会仔细聆听这位崇尚金钱万能的帝王的每一句话。一旦他觉得父亲已经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他觉得应该不太可能,但他父亲总是什么都知道——那么小詹便会当场杀了他,然后再把枪口转向自己。毕竟,他现在已无路可逃。今晚不行,明天可能也没办法。当他稍早回家时,在镇立广场那里待了一会儿,听见了大家的谈话内容。这事听起来简直荒唐无比,但从南方的强烈灯光与117号公路通往城堡岩西南方那较弱的光芒看来,让人不禁认为,今天晚上,无论多么荒唐的事都会成为现实。 悍马车的车门打开,一会儿后又被用力关上。 父亲朝他走来,用公文包拍着大腿,神色中没有任何怀疑与警戒之意,也并未动怒。他不发一语地坐在小詹身旁的阶梯上,接下来的举动完全出乎小詹预料:他把手给放到这个年轻人的后颈上,轻轻捏了几下。 “你听说了吗?”他问。 “听说了一点,”小詹说,“不过我还是搞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我们完全束手无策。我想,在事情解决前,恐怕会有段不太好过的日子。所以呢,我得麻烦你做点事。” “什么事?”小詹的手朝塞在臀部的手枪伸去。 “你准备好要扛起责任了吗?你和你的朋友们?弗兰克?还有卡特和瑟尔斯这些孩子?” 小詹没回答,等他继续说下去。究竟是什么狗屁事啊? “彼得·兰道夫现在成了代理警长。他需要一些人充当临时警察,一些厉害的人物。你愿意在这场该死的烂泥摊子结束前,担任警察职务吗?” 小詹有股狂野的冲动,想尖叫与大笑出声。 这也可能是种胜利感,或两者兼而有之。老詹的手仍放在他的后颈上,但已不再揉捏,反而有点像是……出自疼爱的轻抚。 小詹放开口袋里那把手枪。这件事让他察觉自己的运气还是很好——所有事都这么称心如意。 今天,他杀了两个他从小就认识的女孩。 明天,他却即将成为一名镇警。 “当然愿意,爸。”他说,“只要你需要,我们肯定帮忙。”于是,在离上回四年以后(或许比这还久),他总算又亲了一下父亲的脸颊。 <hr /> 注释: 九、祈祷 <er top">1 芭比与茱莉亚·沙姆韦并未怎么说话,也没什么可聊的。离开镇中心后,这一路上芭比只看见一辆车,倒是路旁农舍的窗户则几乎全亮着。 在镇中心以外的居民,总有许多农务活儿得做,也没人完全信赖西缅因电力公司,因此几乎每户人家都有发电机。当他们经过CIK广播电台时,屋顶上一如过往,亮着两盏红灯,就连播音室前的灯泡十字架也同样亮着,在黑暗中如同灯塔般闪烁着白色光芒。在建筑物上方,布满星辰的天空依旧散发着亮眼的光芒,不需发电机供电,便能永无止境地释放无穷能量。 “我常来这里钓鱼,”芭比说,“这里让人觉得心平气和。” “收获丰富吗?” “很丰富,不过有时空气闻起来就像是众神的肮脏内衣裤,可能是肥料或什么吧。害我从来都不敢吃自己钓到的鱼。” “那不是肥料——是满嘴屁话的味道,也可以说是自以为是的味道。” “什么?” 她指向一道遮住星光的尖塔形阴影。“基督圣救世主教堂,”她说,“刚才经过的CIK电台,就是有时候也叫耶稣电台的那个,就是他们开的。” 他耸耸肩:“我猜我可能见过那座教堂吧。我知道那电台。要是住在这附近,而且又有台收音机的话,实在很难不注意到那电台。他们是基本教义派的?” “他们让强硬的浸信会教派都显得温和。我只去刚果教堂,因为我完全受不了莱斯特·科金斯牧师。我恨透那种幸灾乐祸、认为非我徒众的人全都会下地狱的家伙。我猜每个信仰都有这种人吧。不过话说回来,我还真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买得起这种大功率调幅电台。” “信徒捐款?” 她哼了一声:“说不定我该去问问老詹·伦尼,他可是那里的执事。” 茱莉亚的车是普锐斯油电车。芭比原本以为一份支持共和党的报纸的发行人不太可能开这种车(尽管他觉得这车的确比较适合第一公理会的信徒),但这辆车的引擎很安静,使收音机的声音十分清晰。唯一的问题是,这里是磨坊镇西边,CIK电台的信号过强,使收音机完全收不到其他FM波段的频道信号。今晚CIK电台的主持人不断地播放该死的手风琴音乐,使芭比头都痛了起来,觉得那听起来就像一个因鼠疫丧生的乐队正在演奏波尔卡舞曲一样。 “你干吗不转到AM?”她说。 他照做了,但却始终只听见模糊的说话声,直至最后总算转到一个体育电台为止。就在红袜队与水手队在芬威公园球场的比赛转播即将开始前,主持人还请听众为了“缅因州西部事变”的遇难者默哀片刻。 “事变,”茱莉亚说,“我还真没在体育电台里听过这个词。你还不如把收音机关了。” 经过教堂一英里左右,他们开始可以看见树林中透出的光芒,而在转过一个弯道后,灯光则变得像好莱坞电影首映会那般刺眼无比。这地区架设了两具探照灯,倾斜射向天空。道路上的每个坑洞都投射出明显的影子,桦树的树干看起来就像身形细长的鬼魂。芭比觉得他们仿佛驶入了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的黑色电影中。 “停、停、停,”他说,“我们已经很接近目的地了,虽然看起来什么都没有,不过相信我,我们已经到了。要是情况没变,你这辆小车里的电子仪器很有可能会突然间全部爆炸。” 她停车,两人一同步出车外。有好一会儿,他们只是站在车子前方,眯着眼望向刺眼的光芒,茱莉亚甚至还举起手来,放在眼睛上方遮光。 在灯光后头,有两辆披有褐色帆布车棚的军用卡车停在那里,彼此车头相对。道路上放着许多锯木架作为路障,支架处还绑着沙包加强固定效果。黑暗中,马达的运作声响不断传来,听起来不只一台,而是好几台。芭比看见探照灯用的粗电缆蜿蜒直入树林,也就是树林中透出其余刺眼光芒的位置。 “他们用灯光围成阵地。”他说,食指在空中旋转,像是棒球比赛中裁判的全垒打手势。“灯光绕着全镇架设,不只朝镇里照,也照向上空。” “为什么朝上照?” “如果有飞机获得准许经过这里,往上照的灯光就能作为空中交通的警告标志。我猜他们最担心的就是今天晚上,到了明天,他们就能完全封锁整个磨坊镇上空,肯定会看管得跟斯克罗吉叔叔的钱包一样滴水不漏。” 由于光线蔓延开来,所以他们仍看得见探照灯位置后方的情况。那里有六名全副武装、排列整齐的士兵,背对着他们立正不动。虽然茱莉亚那辆车的引擎声相当安静,但士兵一定听见了车子接近的声音,然而,他们却没有任何人有东张西望之类的反应。 茱莉亚大喊:“你们好啊,阿兵哥!” 没人转身。芭比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形。虽然在来的路上,茱莉亚已将寇克斯说的事全数告诉芭比,但芭比还是决定自己试试。由于他看得见那些士兵的军徽,所以知道该如何下手。陆军很有可能主导这次行动——寇克斯稍微提及这点——但这群士兵却并非陆军。 “嘿!海军陆战队的!”他叫。 没有反应。芭比又往前靠近,看见在道路上方,有条如同地平线般的黑色线条就这么悬挂在半空中,最后决定暂且将此事搁置一旁。相比之下,现在他对这群看守屏障的士兵更感兴趣。或许该说是“穹顶”吧,沙姆韦说寇克斯就是这么说的。 “我还真没想到会在美国本土看见你们这些侦察兵,”他说,又走近几步。“这跟阿富汗那时有点像,对吧?” 没反应。他又走得更近,在坚硬的沙砾上,脚步声显得格外响亮。 “不过这倒让我松了口气。我听说侦察兵有很多人都是娘娘腔,要是这里的情况真那么糟,他们应该会派游骑兵来才对。” “死老百姓。”其中一名士兵嘀咕了一句。 虽然反应不大,却足以让芭比精神一振。“稍息,阿兵哥;放轻松点,聊聊这里的情况嘛。” 又没反应了。他继续往前走,已然接近屏障(或穹顶)位置。这回他没冒起鸡皮疙瘩,后颈也没寒毛直竖,但他知道屏障就在那里,可以感受得到。 他又看见一条悬荡在空中的线。他不知道那条线在白天看起来会是什么颜色,但他猜应该是红色。象征了危险的红色。那条线是用喷漆喷上的,他敢用他户头里的全部存款(里头刚好超过五千块)打赌,这条线肯定围绕了整个屏障一圈。 就像袖口上的缝线,他想。 他握紧拳头,敲打他这一侧屏障上的线条位置,发出像是指关节敲打玻璃的声音,吓了其中一名海军陆战队士兵一跳。 茱莉亚开口了:“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个好——” 芭比没理她。他感到怒火中烧。就某方面来说,这一整天他都在等待可以好好宣泄怒火的时刻,而此时正是发泄一番的大好时机。他知道这么做对他们两边都没有好处——他们只不过是哨兵罢了——但就是难以收回这股怒气。“嘿,海陆的!帮个小忙嘛!” “离开这里,老兄。虽然说话的人并未转身,” 但芭比知道那个人就是这个快乐小分队的领队。 他认得出这种口气,毕竟过去曾有许多次,他也是这么对别人说话的。“我们有任务在身,所以得请你帮我们个小忙,赶紧离开。要是换个时间场合,我要么开开心心地请你喝杯啤酒,要么狠狠揍你一顿,不过此时此刻还真没办法。所以,可以请你离开这里吗?” “没问题,”芭比说,“不过看起来我们是不能站在同一边了。我还真不愿意这么做。”他转向茱莉亚,“电话带来了吗?” 她把手机举高:“你该买支手机的,这可是趋势呢。” “我有一支,”芭比说,“是在电子用品卖场特价区买的可抛式移动电话,几乎从来没用过。我要离开镇上时,还把它放在抽屉里没拿走,以为今晚不可能会用得上。” 她把手机递给他:“恐怕你得负责拨这个电话号码了,我还有事得处理。”她提高音量,好让站在刺眼灯光远处的士兵听见她的话。“毕竟我身为当地报纸的编辑,非得拍几张照不可。” 她又把音量稍微提高,“更别说在这张照片里,我还可以拍到几个士兵背对小镇、见死不救的画面呢。” “这位女士,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做。”那名领队说。他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 “阻止我啊。”她挑衅地说。 “我想你也很清楚,我们做不到。他说,”“至于我们之所以背对那里,是因为我们接到的命令就是如此。” “海陆的,”她说,“你最好把这纸命令卷得紧紧的,然后弯下腰,给我塞进你那气味不是很好的洞口里。”在耀眼灯光下,芭比看见了让他印象深刻的一幕:她口出恶言,说话狠毒无情,双眼却流下泪水。闪光灯在与大型发电机供电的探照灯相比之下,显得不甚明亮,但芭比看见,每当闪光灯一亮起,那群士兵的身子便会微微缩起。可能希望身上那他妈的军徽不会被拍到吧,他想。 <er h3">2 美国陆军上校詹姆斯·欧·寇克斯曾说,他会在电话旁等到十点半。芭比与茱莉亚·沙姆韦抵达那里的时间晚了一些,使芭比直到十一点二十分才打了这通电话。但寇克斯肯定一直待在电话旁,因为电话不过才鸣了半响,芭比的前任长官便接起电话:“你好,我是肯尼。” 芭比依旧一肚子火,但还是笑了出来:“你好,长官。跟以前一样,我还是那个占尽便宜的臭女人。” 寇克斯也笑了出声,两人间的默契无疑仍在。 “芭芭拉队长,最近还好吗?” “我很好,长官。只不过我现在是戴尔·芭芭拉,早就不是什么队长了。这些日子以来,我只在当地餐厅里带领烤架与油锅而已。不过我现在没心情谈这个。我很困惑,长官,因为我正看着一群跟死老百姓没两样的海军陆战队队员,他们没半个敢回头看着我的双眼,让我快他妈的气炸了。” “我了解,不过你也该了解我们这边的情况。只要这些人能帮得上你们,或者可以解决这种情况时,你就能看见他们的脸,而非只是屁股了。你愿意相信我吗?” “继续说下去,长官。这不算是个正面回答。” 茱莉亚仍在不停地拍照。芭比走到路旁,从这个新位置,他可以看见卡车后方有块搭满帐篷的区域,还有个像是充当食堂用的小帐篷,以及一块停着更多辆卡车的停车场。海军陆战队在这里扎营,而且可能还在119与117号公路那边建了更大的营地。他的心往下一沉,知道代表了这会是场长期抗战。 “报社的那女人也在?”寇克斯问。 “在,正在旁边拍照。还有,长官,不管你告诉我什么,我都会全部转达给她。毕竟我现在是平民这边的人了。” 茱莉亚此时已拍了不少相片,于是停了一会儿,对芭比露出微笑。 “我了解,队长。” “长官,别再叫我队长了。” “好吧,就叫你芭比吧。这样感觉比较好吗?” “是的,长官。” “关于那位女士决定要把多少信息公之于众……为了你那个小镇的居民着想,我相当希望她会有足够的判断力做出抉择。” “我想她没问题的。” “要是她用电子邮件把相片发给外界的任何人,例如某家新闻杂志或《纽约时报》,那么你们可能就会发现自己就连想上网都办不到了。” “长官,这么做实在太不——” “这是上头的决定,我只是告诉你实话而已。” 芭比叹口气:“我会告诉她的。” “告诉我什么?”茱莉亚问。 “要是你尝试把这些相片用电子信箱发出去,他们可能就会把镇上的网络给切掉。” 茱莉亚比了个芭比通常不会跟漂亮的共和党女士联想到一块儿的手势。他把注意力移回电话上。 “你能告诉我多少信息?” “我知道的一切。”寇克斯说。 “谢谢你,长官。”但芭比仍怀疑寇克斯是否真会说出一切。军队从来不会说出所有事,不会把所知的一切全盘拖出。 “我们把那屏障叫做‘穹顶’,”寇克斯说,“但那不是圆形的,至少我们不这么认为。我们认为那是个容器,边缘与镇界的形状完全一致,我想这点应该没错。” “你知道穹顶的高度吗?” “穹顶顶部大约超出四万七千英尺一点。我们不清楚顶部是平坦的还是圆形,至少目前还不确定。” 芭比大吃一惊,说不出半句话来。 “至于深度的话……没人知道。现在我们只能确定超过一百英尺,这是我们目前挖掘的深度。挖掘地点就在切斯特磨坊镇的边界,以及北方的联合行政区那里。” “tR-90联合行政区。”芭比听见自己的声音显得阴沉而无精打采。 “叫什么不重要。我们在采砂石的矿坑中往下挖了四十英尺左右,看到的光谱分析图简直快把我搞疯了。两个地方的变质岩层全都被穹顶切隔开来。虽然岩层没出现裂口,但可以在分析图上看见北部有部分岩层已经下降了些许。我们调阅了波特兰观测站的地震报告,查到了一些东西。在上午十一点四十四分时,那里发生了一场里氏规模二点一级的地震,所以那就是事件发生的时间点。” “太棒了。他原本想用反讽语气说出这句话,” 但由于实在过于惊讶、困惑,结果使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发自内心。 “虽然这些都还不能完全确定,但可信度还算高。当然,调查才刚开始,然而就现在的来看,穹顶的深度似乎有可能像其高度一样。而要是高度再上升五英里……” “你怎么知道?用雷达?” “不,这东西不会显示在雷达上。除非你一头撞上,或是十分接近地看,否则完全没办法发现它的存在。穹顶出现后的伤亡人数非常少,不过,这东西还是成了天杀的超强捕鸟器,无论内侧或外侧都一样。” “我知道,我看见了那些鸟尸。”茱莉亚此刻已拍完她所需的相片,于是站在芭比身旁,听他在说些什么。“那你们怎么知道高度的?用激光吗?” “也不是,激光会直接穿透穹顶,根本无法计算。我们用的是没装弹头的导弹。今天下午四点,我们从班戈那里派了一队F-15战斗机。我很惊讶你竟然没听见战斗机的声音。” “也可能听到了,”芭比说,“只是脑袋被别的事给塞满了。”例如那架小飞机、纸浆厂卡车以及在117号公路丧生的人们。而那就是所谓伤亡人数很少的其中一部分。 “那些导弹不停反弹回来……直到高度提升到四万七千英尺时,才从上方飞了过去。这话我只对你说,我还真惊讶我们竟然没有因此牺牲任何一个战斗机飞行员。” “你们有没有派战斗机直接从上空飞过?” “不到两个小时前,我们才刚完成这项任务。” “这到底是谁干的好事,上校?” “我们还不知道。” “是自己人吗?是某个出了问题的实验?老天保佑,该不会这整件事都是一场实验吧?你得告诉我真相,得对整个小镇的人交代清楚。这些居民全都他妈的吓坏了。” “我了解,但这事真的与我们无关。” “你怎么知道不是?” 寇克斯犹豫片刻。当他再开口时,声音压得更低了:“我们部门的消息来源非常可靠。我们有人知道国家安全局那群混蛋掌握的情报,就连中央情报局那里我们也一清二楚,他们甚至还前所未有地交换了一些情报。” 寇克斯说的有可能是事情真相,但也有可能并非如此。毕竟他也只是个听命行事的人。要是他在这个寒冷的秋天夜晚里,被派来这里与这群没用的海军陆战队队员一同站哨,那么寇克斯肯定同样也会这么背对着他站在那里。他或许不愿这么做,但命令始终是命令。 “有可能是自然现象吗?”芭比问。 “会有这种跟人类划分出来的城镇边界完全吻合的自然现象?每个角落跟每个他妈的转折都完全吻合?你觉得呢?” “我只是问问而已。穹顶的密度呢?你知道吗?” “水可以渗透过去,”寇克斯说,“不过只有一点点。” “怎么可能?”虽然他曾与詹德隆亲眼目睹河水古怪的流动情况,知道有些河水的确渗透了穹顶,但还是忍不住这么问。 “不知道,我们怎么知道?”寇克斯听起来像是生气了,“我们才处理这件事不到十二小时,光是能弄清楚穹顶的高度,就已经开心得互相拍背恭贺了。我们迟早会弄清楚的,只是现在真的不知道。” “空气呢?” “空气可以渗透的比率高很多。我们在附近的城镇设立了一个监控站……嗯……”芭比隐约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哈洛镇那里。他们做了一种他们称之为‘喷气测试’的测量,我想应该是通过测量空气反弹带来的空气压力变化来确认的吧。总之空气可以穿过穹顶,而且程度比水高出相当多,只不过科学家说还不到完全流通的地步。这情况会搞乱你那边的天气状况,兄弟,只不过没人能确定会有多大变化,或是带来多恶劣的影响。见鬼了,搞不好这会让切斯特磨坊镇的天气变得像是棕榈泉一样。”他发出无力的笑声。 “那空气微粒呢?”芭比认为自己知道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不行。”寇克斯说,“空气微粒无法穿透,至少我们这么认为。不过你得知道,这种影响是双向的。要是空气微粒无法穿透进去,同样也无法排放出来。这代表车辆排放的废气……” “没人必须走需要开车那么远的距离。切斯特磨坊镇的宽度可能只有四英里。至于对角线——”他望向茱莉亚。 “最多七英里。”她说。 寇克斯说:“我们也不认为汽车废气会是什么大问题。但我敢说,镇上的每户人家肯定都有台功能良好、价格不菲的燃油锅炉——在沙特阿拉伯那里,这阵子最流行的汽车保险杆贴纸,上头就写着:‘我们把新英格兰变温暖了’——而新型燃油锅炉需要电力来启动点火器。考虑到家庭开暖炉的季节还没到,所以你们的汽油储存量可能不会有问题,但我们不觉得这会对你们有什么特别帮助。如果这情况持续很久的话,就污染角度来看,对你们倒是件好事。” “你这么想?你真应该在零下三十度的时候来这里看看。要是再加上冷风一吹的话——”他停顿片刻,“这里还会起风吗?” “不知道。”寇克斯说,“明天再问我一次,到时我可能才有办法告诉你理论上会发生的情况。” “我们可以烧木头取暖,”茱莉亚说,“告诉他。” “沙姆韦小姐说我们可以烧木头取暖。” “这点才是你们要小心的,芭芭拉队长——芭比。没错,你们有很大量的木柴,而且无需电力就能点燃,还可以一直添加柴火。不过木柴会产生灰烬,产生致癌物质,这才是该死的地方。” “这里开始开暖气是在……”芭比看着茱莉亚。 “十一月十五日,她说,”“大概在这前后吧。” “沙姆韦小姐说是十一月中旬。你们有办法在那之前解决这情况吗?” “我只能说我们会拼命尝试。现在让我进入这场对话的重点。到目前为止,我们召集了许多科学家,他们一致同意,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力场——” “就像。”芭比说,“把我传送到舰上,史考特。” “你说什么?” “别理我。继续,长官。” “他们一致同意,这力场不是自然形成的。要么是有什么东西在外侧附近造成这种效果,再不然那东西就是以城镇为中心点,往外发散并制造出这种情况。科学家们觉得后者的可能性较大。其中一个还说,这情况就跟打开一把雨伞类似。” “也就是说你们觉得源头是在镇上?” “我们认为有这个可能。而我们正好有一名受勋军人在这镇上——” 是退伍军人,芭比心想,而在墨西哥湾领取勋章,已经是十八个月前的事了。他这才总算察觉,不管他愿不愿意,自己的役期似乎都被延长了。而这就是所谓“为了人民的安危而延长役期”的情况。 “——他的专长就是在伊拉克找寻基地组织的炸弹工厂,找到之后,再将其破坏。” 也就是说,力场的能量基本上仍出自某种类似发电机的东西。与茱莉亚·沙姆韦在黑暗中开车赶回镇上时,他一直在思考。丙烷是燃料。他意识到,丙烷与蓄电池在切斯特磨坊中,已成为了全新的货币标准。 他很清楚,人们一定会燃烧木头。要是天气变冷,丙烷也用完了,他们便会燃烧木柴。无论硬木、软木,或是枯叶树枝全都一样。接着就会带来许多他妈的致癌物质。 “启动这个力场的机器,跟今晚你们那里每户人家都开着的发电机并不相同,寇克斯说,”“我们不知道哪种仪器才办得到这种事,也不知道会是谁有这种办法。” “所以政府想得到那台仪器。”芭比说,紧紧握着电话,力道几乎足以将手机捏碎。“这才是真正的重点,对不对?长官?因为那是个足以改变世界的东西,所以镇上的人不过只排在第二位罢了,说穿了,就是可以接受的平民伤亡率。” “拜托,别想得那么戏剧化。寇克斯说,”“在这件事情上头,我们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要是力场发动机真的在镇上,那就把它找出来,就跟你以前找炸弹工厂的方式一样,接着只要把机器关掉,问题就解决了。” “如果真的在镇上的话。” “如果真的在镇上的话,了解。你会试试看吗?” “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就我看来是没有,不过我是个职业军人。对我们来说,自由意志从来不在选项之内。” “肯尼,这简直就是一场他妈的大灾难。” 寇克斯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虽然这段时间里,电话那头一片沉默(只有微弱的嗡嗡声,可能代表对话内容全都录了下来),但芭比几乎可以听见他思考的声音。接着,他开口说:“这倒是真的,不过你还是那个占尽一切便宜的臭婊子。” 芭比无法抑制地笑了起来。 <er h3">3 在回去的路上,经过基督圣救世主教堂的漆黑轮廓时,他朝茱莉亚望去。在仪表板的亮光之中,她的表情显得疲惫而严肃。 “我不会要求你封口,”他说,“但有个部分,我觉得你还是先保守秘密比较好。” “力场发动机有可能在镇上,也可能不在镇上。”她一只手离开方向盘,往座位后方伸去,抚摸着贺拉斯的头,仿佛这么做能使她感到舒服与安心一些。 “对。” “因为要是镇上真有台发动机创造了力场——也就是你那个上校口中的穹顶——那么就一定有人在控制那台机器,而且还是镇上的人。” “寇克斯没这么说,但我肯定他一定这么想。” “我会保守这部分的秘密。还有,我也不会用电子邮件传任何照片出去。” “好极了。” “无论如何,那些照片都得先刊登在《民主报》上才行。”茱莉亚继续抚摸狗。通常有人只用单手开车,总让芭比感到紧张不安,但今晚不会。 毕竟,小婊路与119号公路上,只有他们这辆车而已。“另外,我也知道,有时真正对大家有益的事,绝对比一则好故事更重要,才不会像《纽约时报》那样呢。” “说得对。”芭比说。 “要是你找到发动机的话,我就不用常常跑去美食城超市买东西了。我恨透了那里。”她一脸害怕的模样,“你觉得美食城明天会营业吗?” “我觉得会。当情势突然改变,人们改变过去习惯的速度总是很慢,接着才能好好面对不同的局势。” “我想我最好还是趁星期天采买一下才行。” 她思索着说。 “你去买东西时,记得和萝丝·敦切尔打个招呼。她可能会带着忠心耿耿的安森·惠勒一起采买。”他想起自己稍早时给萝丝的意见,于是又笑着说,“什么都买,尤其是肉。” “你说什么?” “要是你家里有发电机的话——” “当然有,我就住在报社上头。不是平房,而是栋还不错的公寓。而且那台发电机还是免税品。”她骄傲地说。 “那你要记得买肉。肉跟罐头食品,以及更多的罐头食品与肉。” 她想了一会儿。镇中心此刻已在眼前,镇上的灯光比平常少,但仍很多。这样能维持多久? 芭比寻思。接着茱莉亚问:“你那个上校提供了什么寻找发动机的意见吗?” “没有。”芭比说,“过去我的工作就是负责寻找这些狗屁东西,他很清楚这点。”他停了一下,接着问,“你觉得镇上有可能有盖革计数器吗?” “我知道哪里有,就在镇公所的地下室里。正确地说,算是地下二楼。那里有个辐射尘避难所。” “你是在唬我吧?” 她笑了:“我没唬你,福尔摩斯。我在三年前做过专题报道,还找彼特·费里曼拍了些相片。在地下室里,有间大会议室与一个小厨房。而厨房里有段往下走的阶梯,避难室就在那里。那间避难室还挺大的,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时建造的,也就是那本让大家觉得人类会把自己炸死的书正红的时候。” “《核弹末日》。” “没错,这本书之后,接着又是《呜呼,巴比伦》。那是个会让人意志消沉的地方,看见彼特拍的照片,总让我觉得是什么世界末日时会用到的地下要塞。那里有个像厨房的房间,一堆货架上全摆着罐头食物,以及六张帆布床。还有一些政府提供的设备,里头就包含了盖革计数器。” “那些罐头食物在过了五十年后肯定还是很美味。” “其实呢,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上新的。在九一一事件后,甚至还加装了一台小型发电机。如果去看施政报告的话,你就会发现每四年左右,便有一笔避难室的支出经费。以前是三百块,现在则提高到六百块。总之,那里有你要的盖革计数器。”她迅速朝芭比瞥了一眼,“当然啦,詹姆斯·伦尼看管着镇公所每样东西,从阁楼到避难室,全被他当成自己的私人财产,所以他一定会想知道你为什么需要那东西。” “老詹·伦尼不会知道的。”他说。 她毫无疑问地接受了这点:“你要跟我一起去办公室吗?在我处理报纸样张时,你可以看总统发表声明的转播。我也不怕告诉你,处理样张的过程很快,而且市侩得很。只有一则报道,六则本地商店的消费广告,不含波比百货店的秋季商品促销传单。” 芭比考虑着这项提议。他明天会相当忙碌,除了做菜,还得四处打探消息,用过去的那套开始重操旧业。但换个角度来说,要是他回药店楼上休息,又真能睡得着吗? “好吧。我可能不该告诉你,不过我还挺擅长处理办公室那类的工作,而且煮的咖啡很好喝。” “这位先生,你被录取了。”她自方向盘上举起右手,与芭比击了个掌。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保证绝不写成报道?” “没问题。”他说。 “你觉得你能找到那个像科幻小说里描述的发动器吗?” 芭比思考着这问题,而她则把车停在《民主报》办公室楼下的店面前。 “不,”他最后总算开口,“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 她叹了口气,点点头,接着又握住他的手:“如果你觉得有帮助的话,我会祈祷你成功的。” “当然,反正也没什么害处。”芭比说。 <er h3">4 至穹顶日为止,切斯特磨坊镇只有两座教堂;两者全是新教教堂(虽然彼此间极为不同)。天主教徒会去莫顿镇的圣母静水教堂,而当镇上数十名犹太人需要心灵慰藉时,则会前往城堡岩的平安所教会。镇上曾有间唯一神教派教堂,但早因疏于管理,而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关闭。 反正,镇上的人也觉得那地方有点嬉皮式的疯癫调子。至于那栋建筑物,现在则成了磨坊镇新书及二手书店。 这两名切斯特磨坊镇的牧师,今晚正处于老詹·伦尼常说的“虔诚忠贞”的状态中。但他们对上帝所说的话、心理状况、祈祷的事,却有极大不同。 派珀·利比是简称为刚果教堂的第一公理会教堂中负责讲道的牧师。虽然她早已不再相信上帝,但当然不曾与教友们提过这事。另一方面,莱斯特·柯金斯则对上帝深信不疑到可以殉教的疯狂地步(殉教与疯狂或许是同一件事吧)。 牧师利比身上仍穿着周六烤肉时的衣服——但还是很漂亮,虽说她已四十五岁——正跪在祭坛前,周围几乎没有任何光线(刚果教堂没有发电机)。她那条叫做苜蓿的德国牧羊犬就趴在她身后,鼻子放在爪子上,双眼半睁。 “你好啊,‘不存在’。”派珀说,“不存在” 是她这阵子私下称呼上帝的方式。在秋天刚开始时,她的称呼是“或许很伟大”,而在整个夏季里,则是“或许很万能”。她喜欢现在这个称呼,听起来还挺不错的。“你也知道我们这里发生的事——你一定知道,我说过够多遍了——不过这不是今晚我要找你谈的事情。说不定,这对你来说也是种解脱吧。” 她叹口气。 “我们这里简直就一团混乱,我的朋友。我希望你能了解这点,因为我自己肯定办不到。不过呢,我们都知道这地方明天一定会人满为患,希望能够得到来自天堂的救赎,消弭这场灾难。” 教堂里一片寂静,就连外面也是。就跟老电影里常见的台词“太安静了”一样。她曾经在磨坊镇里见过这么寂静的周末夜晚吗?外头没有车声,也没有北斗星酒吧那些在周末表演的乐队的低音贝斯声传来(那些乐队总号称自己是从波士顿赶来的)。 “我不会要求你证明给我看,因为我已经不相信你会有所回应了。不过呢,你还是有可能会在这里听我说话——只是可能而已,我很高兴地承认这点——所以我求你,可以让我对大家说出有实质帮助的话。不是那些跟天堂有关的事情而是对地球上的这里有帮助的事。因为……”她发现自己哭了,但却完全不惊讶。她现在时常放声痛哭,不过总是在私人时间才会这样。新英格兰人对于牧师与政府官员在公开场合落泪一事,总是十分反感。 苜蓿感受到她的哀伤,因而发出低鸣。派珀叫它安静,接着又回头面对祭坛。她时常觉得面前的十字架,看起来就像是宗教版本的雪佛兰汽车的十字标志,不过就是个毫无道理的商标,一切只因为一百年前,有个人在巴黎旅馆里的壁纸上看到这个标志,觉得喜欢,于是就这么用了。 要是你看见这个标志,能从中感受到神性的话,那你可能不过是个疯子罢了。 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忍了下来。 “因为,我相信你一定很清楚,地球是我们仅有、也应该努力保护的地方。我想帮助我的教友。这是我的工作,而且我还是希望自己能这么做。假如你真的在这里,那请你眷顾我们——我承认,这个假设实在毫无根据——也求你能帮我一把。阿门。” 她站起身,虽说没带手电筒,但猜想自己不难找到走出教堂的路,而且也绝不会撞伤小腿。 她熟悉这里的环境,也知道哪里会有障碍物。她深爱这个地方,也没骗自己说自己并未失去信仰,但就算如此,她始终深爱这座教堂的事,仍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来呀,苜蓿,”她说,“总统再半小时就要发表谈话了,他可是另一个伟大的‘不存在’呢。我们可以在车上听电台转播。” 苜蓿平静地跟在后头,毫无一丝信仰危机。 <er h3">5 小婊路这边(这条路总是被圣救世主教堂的信众们称为三号镇道)的情况,相比之下显然动态许多,而且还有着明亮的电灯光芒照耀。莱斯特·科金斯的礼拜堂拥有一台崭新的发电机,标签甚至还没撕掉,就贴在亮橘色的机身上。这台发电机拥有属于自己的棚子,棚子外头还漆成橘色,位于教堂后方的谷仓旁。 莱斯特五十岁,身体状况保持得非常好——出自遗传与十分卖力地小心照顾自己那虔诚的身体——他看起来不超过三十五岁(他非常谨慎地选用男性专用保养品来帮忙)。今晚,他只穿着一件右腿上印有“奥洛·罗伯兹大学金鹰队”字样的运动短裤,几乎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硬挺着。 在他的工作时间里(每周五天),莱斯特总是以电视布道节目里的那种狂喜语调来布道,听起来就像是嗑药过度的人,以拉长音的方式呼喊这位大人物的名字。不是上帝,而是上—昂—昂—昂—帝!而在私下,他有时也会不自觉地以这种语调来祈祷。然而,当他深陷苦恼、需要曾导引过与他同样深陷水深火热中的摩西与亚伯拉罕的上帝来指引道路时,莱斯特也总会维持低吼语气,直至结束祈祷的那一刻为止,听起来就像条正准备要攻击入侵者的狗。由于在他这一生中,从未有人听过他祈祷之故,所以他未曾发觉过这点。 派珀·利比在三年前的一场意外里,失去了丈夫与两名年幼的儿子,因而成为寡妇;至于莱斯特·科金斯则因为在青少年时期,由于时常梦见自己手淫,抬头却见到圣母玛利亚站在卧室门口的同一场噩梦,进而终身未娶。 这座教堂以昂贵的红枫木打造而成,有着一台几乎全新的发电机,但里头也有朴实无华的地方。在莱斯特赤裸的背部后方,有张三个座位的教堂长椅,就位于天花板的横梁正下方。他的前方是讲坛,讲坛上只有一个放了本《圣经》的讲经台,以及挂在紫红色布幕上的巨大红木十字架。 唱诗班的站台位于讲台右方,至于乐器——包括莱斯特自己有时会弹的那把电吉他——则集中放在角落。 “上帝,请聆听我的祷告,莱斯特以他那”“我可是很认真在祷告”的声音大声说。他以单手握着一条重量不轻的绳索,上头打有十二个绳结,每个绳结都代表了一个门徒。而第九个代表犹大的绳结,则被涂成黑色。“上帝请聆听我的祷告,我以被钉上十字架后复活的耶稣之名虔诚发问。” 他开始用绳子鞭打自己的背部,先是左肩后方,接着换成右边,手臂不断使劲举起,动作十分流畅。他那壮硕到难以忽视的二头肌与三角肌开始冒出汗珠。当打有绳结的绳索打到他早已伤痕累累的皮肤上时,发出了如同拍打地毯时会发出的声响。他以前曾这么做过许多次,但从来没那么使劲过。 “上帝请聆听我的祷告!上帝请聆听我的祷告!上帝请聆听我的祷告!上帝请聆听我的祷告!” 啪、啪、啪、啪。就像火吻般刺痛,以及被荨麻科植物刺伤一样。痛楚延着人类可悲的大小神经网络蔓延开来,每一下都惊人地疼痛,也让他感到惊人地满足。 “主啊,我们在这个小镇里犯下了罪行,而我更是这群罪人中罪孽最深的一个。我听了詹姆斯·伦尼的话,并且相信了他的谎言。是的,我错信了他,而这就是我该付出的代价,一如过往。 “这并非只是为了这项罪行赎罪,而是连同其他人的罪行一起。你并不轻易发怒,但当你发怒时,你的怒火就像是风暴席卷麦田而来,并非只是将麦秆吹弯或留下伤痕,而是将一切都连根拔起。 “我播下了这场风暴的种子,也该受到这场风暴的报应,不只为了这项罪行,更是为了其他许多罪行。” 在磨坊镇上还有其他罪行,以及其他的罪人们——他知道这点,也没天真到那种地步。那些人口出秽言、跳舞狂欢、做爱取乐,以及吸毒等等,他知道的事情可多了——他们无疑该受到惩罚,被鞭打一顿。每个城镇都一样,这是真的。然而,这却是世上唯一一个受到上帝那骇人惩罚的小镇。 难道……难道……这诡异的诅咒并非由于他的罪行而降下?对,是有可能,但几率不大。 “主啊,我得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正站在十字路口。如果你要我明天早上站在讲坛上,向大家忏悔我与他们一同犯下的那些罪,以及我自己所犯下的罪,我会照做的。不过,这也代表了我的牧师生涯会就此结束,所以我很难相信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你会希望我这么做。如果你真想如此,我也应该等待一段时间……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于一面等待的同时,带领我的羊群们一同祷告,减轻他们身上的重担……然后才向大家忏悔。只要是你的旨意,主啊,就必定能够达成,永远都是如此。” 他停止鞭打自己(他可以感到一阵暖流自赤裸的背部徐徐流下,有几个绳结已经变成了红色),抬起布满泪痕的脸孔,望向以横梁支撑着的屋顶。 “因为这些迷途羔羊需要我,上帝。你清楚的,他们比以往更需要我。所以……如果让我远离你是你的旨意的话……就请给我一个征兆吧。” 他等待着。看啊,上帝对莱斯特·科金斯开口了:“我会给你一个征兆。虽然你小时候曾做过肮脏的梦,但还是可以翻开《圣经》。” “就是这一分,”莱丝特说,“就是这一秒!” 他把打有绳结的绳索挂在颈上,让血迹就这么印在胸口与肩膀上,随即登上讲坛,使更多鲜血沿着脊椎凹陷处流下,濡湿了身上那条短裤的松紧腰带。 他如同要讲道般地站在讲坛上(就算在最可怕的噩梦里,他也没梦见过自己会近乎赤裸地讲道),合着的《圣经》就放在讲经台上头。他闭上双眼:“主啊,一切将如你的旨意——以被钉在十字架上,为你带来荣耀的圣子之名起誓。” 上帝开口了:“打开我的话语,读出那些你看见的东西。” 莱斯特遵从指示(但翻开时,却小心翼翼地避过这本大《圣经》较为中间的页数——毕竟应该是《旧约》给他启示)。他用手指插入某个他不知道的页面,然后睁开双眼,弯腰去读。《申那是命记》第二章的第二十八节。他读了出来: “耶和华必用癫狂、眼瞎、心惊攻击你。”心惊这部分可能还好,但就整段话来看,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鼓舞的事,也不太容易理解。接着上帝再度开口:“别停在这里,莱斯特。” 他又读了第二十九节。 “你必在午间摸索——” “对,主啊,就是这样。”他用气音说道,又继续读着。 “好像瞎子在暗中摸索一样。你所行的必不亨通、时常遭遇欺压、抢夺、无人搭救。” “我的眼睛会受伤瞎掉?”莱斯特问,他那祈祷专用的声音变高了些,“噢,上帝,请别这么做——当然,如果这是你的——” 上帝再度对他开口:“你今天起床时是从比较笨的那边下床的吗?” 他双目圆睁。那是上帝的声音没错,但却是他母亲常挂在嘴边的话。这是个真正的奇迹。“不是,主啊,不是。” “那就再看一次。我揭示了什么给你?” “一些与疯狂有关的事,还有失明。” “难道你只看得见这两件事?” 莱斯特又看了一遍经文,但他只不断注意着“眼瞎”这两个字。 “这是……上帝,这是给我的征兆?” 上帝回答:“对,就是如此,但这不是说你会瞎掉;从现在开始,你的双眼会看得更清楚。这是在告诉你有个人盲目到疯狂的地步。当你看到他时,你必须告诉你的信徒,伦尼在这里到底做了些什么,还有你与这件事的关系。你必须把一切都说出来。我们之后可以再讨论这件事,但现在,莱斯特,上床去吧。你的血都滴到地板上去了。” 莱斯特照做了,但在此之前,他还是先清理了讲坛硬木地板上的小片血渍。他用膝盖抹去血迹,清理时并未再次祈祷,只在心中默念经文。 他觉得好多了。 在短时间内,他只会大概提及那道未知屏障之所以会使这个小镇与世隔绝,与大家的罪行有关;但他还是会持续找寻征兆,找寻那个因盲目而导致疯狂的男人或女人。对,这就是真理。 <er h3">6 布兰达·帕金斯会听CIK电台,是因为她的丈夫喜欢(曾经喜欢),但她从未踏入过圣救世主教堂一步。她是刚果教堂的支持者,而且确定她的丈夫与她一样。 但一切都过去了。霍伊会再度待在刚果教堂,什么也不知道地躺在里面,而派珀·利比则在一旁念着他的追悼词。 这个认知来得如此显著,丝毫无法改变,就这么席卷了整个屋内。自从她接到这个消息后,布兰达首度放任自己大声哀号。或许是因为她现在总算能这么做了吧。现在她只剩自己一个了。 电视上,面色凝重、看起来惊人苍老的总统说:“我的美国同胞们,你们都想知道答案是什么。我在此保证,当我们得知原因后,就会尽快告诉你们。关于这个事件,我们不会采取任何保密措施。我得到的信息,就是你们会得到的信息。我在此慎重保证——” “是啊,少在那里搞欺诈了。”布兰达说。 由于这句话是霍伊常挂在嘴边的话,所以害她哭得更厉害了。她关上电视,把遥控器扔在地上。 她想一脚踩烂遥控器,却没这么做。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仿佛能看见霍伊摇着头,叫她别干出这种傻事。 她走进他的小书房想摸摸他,仿佛就像不久之前,他还待在书房里一样。她非得摸摸他不可。 外头,发电机的运作声响传来。肯定是只大蚊子,霍伊总会这么说。霍伊在九一一事件后买下了这台发电机,当时她曾因价钱昂贵而大动肝火(总得以防万一才行,他这么告诉她),但她如今十分后悔当时骂出口的每一个字。在黑暗中,少了他的陪伴只会更加恐怖,也更让人感到寂寞。 书桌上放着他那台电源仍开着的笔记本电脑,除此之外空无一物。他设定的屏幕保护程序是很久前的少棒赛照片,每张都是霍伊与奇普的合照。 当时奇普大约十一二岁,身穿绿色的桑德斯家乡药王队队服。那些照片全是霍伊与生锈克·艾佛瑞特在桑德斯队打入州决赛那年拍的。奇普环抱着父亲,布兰达则用双臂拥着他们两个。那是美好的一天,但却如同玻璃高脚杯般易碎。要是当时早知道会发生这些事,她怎么可能只会轻轻地拥抱他们? 在照片中,她没被奇普拥抱到,而这个念头——如果她还有办法思考的话——让她完全崩溃,跪在丈夫的书桌旁不断抽泣。她并未抱着双臂,而是合起双掌。当她还是个孩子时,总会穿着法兰绒睡衣,跪在床边念出祈祷文:愿上帝保佑母亲、保佑父亲,还有保佑我那条还没取名字的金鱼。 “上帝啊,我是布兰达。我没指望你让他回来……好吧,我希望如此,但我知道你不能这么做。所以我只求你赐我足以承受这一切的力量,好吗?如果可以的话……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亵渎,也许是吧,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让我再跟他讲讲话,也许还能让他再碰碰我,就像今天早上一样。” 一思及此——在阳光下,他的手指轻抚过她的肌肤——她哭得更厉害了。 “我知道你不跟鬼魂打交道——当然圣徒的例外——但或许你能在梦中实现我的心愿?我知道这么要求太过分了,但……噢,上帝,今天晚上,我的心破了个大洞。我不知道一个人竟然可以这么伤痕累累,让我害怕自己会这么一蹶不振。如果你愿意帮我完成心愿,我一定会回报你的,不管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求求你,上帝,只要轻轻的一个抚摸就好了,或是一个字也行,就算是梦里也好。”她涕泪纵横地深吸一口气,“谢谢你。当然,一切仍是仅遵你的旨意,无论我喜欢与否。” 她虚弱地笑了一下,“阿门。” 她睁开双眼,扶着书桌起身,一只手轻触到电脑,屏幕随即亮起。他老是忘记关机,但至少总插着电源,所以电池的电力始终是满的。他的电脑桌面远比她的整齐许多。她的桌面总是凌乱地放着一堆下载的东西,以及作为备忘录用的文本文件。至于霍伊的桌面上,总是有三个利落简洁的文件夹图示,写有“处理中”的文件夹,放着他正在调查的一些报告与资料;写有“法庭” 的,则是他保存某些人(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证物、地点、犯案动机等上法庭作证时所用的数据清单。 第三个文件夹的名称是“莫兰街住宅”,他把与住宅有关的所有东西都保存在里面。要是她打开这个文件夹,可能会找到一些她必须知道的发电机数据,好让发电机尽可能地继续运作。警察局的亨利·莫里森可能很乐意帮她更换作为燃料用的丙烷,但要是没备用的该怎么办?要是真的如此,她得在卖完前,到波比百货店或加油站商店购买才行。 她把指尖放到触控板上,接着停下动作。屏幕上有第四个文件夹,就藏在左边底部的角落。 在此之前,她从没见过这个文件夹。布兰达尝试回忆她最后一次看见这台电脑的桌面时的情景,但却想不起来。 那个文件夹的名字是:维达。 嗯,这镇上只有一个人会被霍伊取上“维达”这个名字,就是达斯·老詹·伦尼。 出于好奇之故,她把光标移至那个文件夹上,快速点击两下,想知道这文件夹是否设定了保护密码。 的确有。她试着输入“处理中”文件夹的密码“野猫”(至于“法庭”文件夹,他则没有费心以密码加锁),结果一试见效。在文件夹中有两个文件档,一个档名是“进行中的调查”,另一个则是名为“缅因州总检察长信件”PDF文件。 她点开档案。 布兰达快速扫视那封总检察长的信件,感到惊讶不已,就连泪水也停了下来。她第一眼看见的是称谓的部分。上头写的不是亲爱的帕金斯警长,而是亲爱的公爵。 虽然这封信的措词以公文方式写成,而非霍伊平常说话的方式,但其中有好几个词就像被标记为粗体字般,在她的眼前呼之欲出。首先是侵占镇属动产与公共设施,再来是桑德斯公共事务委员似乎牵连其中,然后则是此项渎职行为比我们三个月前推测的更为广泛深远。 在接近尾声处,有段话感觉不只像是粗体字,而是全都用大写字母写成的:生产及销售毒品。 这封信似乎响应了她的祷告,只是用的是一个她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布兰达坐进霍伊的椅子,打开“维达”文件夹中的“进行中的调查”文件档,让她过世的丈夫开始与她交谈。 <er h3">7 总统那场发表于凌晨十二点二十一分的发言,内容大多只是安慰之词,并未提供多少信息。生锈克·艾佛瑞特在位于医院三楼的休息室里看完了总统发言,最后检查了一遍病历后,这才动身回家。在他的行医生涯里,比今天下班时还累的情况不算少数,但过去却从未有过比今天更加沮丧、或对未来如此忧心忡忡的经验。 屋子里一片漆黑。去年他曾与琳达讨论要买台发电机(前年也是),因为每年冬天时,切斯特磨坊镇总是会停电个四五天,就连夏天也会停电两次左右;西缅因电力公司的服务质量绝对称不上是最可靠的那种。他们的收入不足以买得起发电机。要是琳达转为全职警员的话或许可以,但由于女儿们年龄还小,所以他们并不打算这么做。 至少,我们有个不赖的壁炉与不少木柴,还是能派上用场。 车上的置物抽屉里有个手电筒,但他打开电源后,手电筒不过才发出五秒钟的微弱光芒,随后便立即熄灭。生锈克骂了句脏话,喃喃自语地提醒自己明天得去买新的电池——就现在这个时间来说,算是今天晚一点才对,而且还得假设商店开门营业才行。 都在这里住了十二年,要是还找不到路,那我就跟猴子没两样了。 呃,是啊。他今晚的确觉得自己有点像猴子——一只才刚被捉到、被丢进动物园笼子里的猴子。他闻起来一定就像猴子一样,也许睡前还得冲个澡——别指望了。没电就没得冲澡。 今晚天气十分晴朗,虽然看不见月亮,但屋子上空却有无数星星,看起来就与过往相同。或许屏障并未挡住正上方。总统没提及这件事,所以负责调查的人可能也不知道这点。要是磨坊镇只有周围被封锁,而非被一个古怪的钟形屏障所包围,那么事情或许还好处理。政府可以空投物资。 要是这个国家可以花数百亿来援助企业,当然也能负担得起用降落伞空投一些夹心馅饼与发电机所需的经费。 他步上门廊前的阶梯,取出家门钥匙,但才走到门口,便看见有东西挂在门锁上。他眯着眼,弯腰凑近了些,随即露出微笑。那是琳达在波比百货店夏末特卖会上花了五块六买的小型手电筒。 当初他还觉得这是笔无谓的开销,甚至还记得当时的想法:女人在特卖会上买东西的原因,就跟男人去爬山一样——只因为他们正好人在现场。 手电筒的金属柱身底部有个小钥匙环,他的一条旧网球鞋鞋带穿过钥匙圈,上头捆了张纸条。 他把纸条取下,打开手电筒观看。 嗨,亲爱的。希望你没事。两个女儿总算愿意上床睡觉了。她们两个都很紧张,但最后还是没事了。彼得·兰道夫说(他成了我们的新警长——真恶心)我明天得值一整天的班。 我说的是一整天,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玛塔·爱德蒙说她会帮忙照顾女儿们,愿上帝保佑她。尽量别吵醒我(虽然我可能还没睡着)。 我怕会有段苦日子得熬,但我们肯定能克服难关,感谢上帝,我们就知足常乐吧。 亲爱的,我知道你一定很累,但你可以带奥黛莉出去遛遛吗?它一直奇怪地呜呜叫,会不会是它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别人都说狗可以感受得到地震,所以搞不好…… 莱蒂和贾奈尔说她们爱爸爸,我也是。 我们明天再找时间谈谈,好吗?聊聊天,还有评估一下现在的状况。 我有点害怕。 琳达他也感到害怕。他妻子明天得工作十二个小时,而他得工作十六个小时,甚至时间更长也不奇怪。茱蒂与贾奈尔肯定被吓坏了,却还得整天交给玛塔照顾,他们连这点也无可奈何。 但得在将近凌晨一点时,带他们家的金毛去外头蹓蹓,的确让他感到古怪不已。他认为它的确有可能感受到了屏障的出现,清楚狗对于许多即将发生的事会有所感应,不仅限于地震。如果只是这样,他与琳达用“呜呜叫”来形容的行为应该早就停止了,不是吗?他今晚回家的路上,镇上的其他狗就如同死般沉寂,没有吠吼,也没有号叫,他也没听见其他狗发出那种“呜呜叫”的声音。 或许它已经在火炉旁的狗床上睡着了,他一面打开厨房门,一面这么想着。 奥黛莉并未睡着。它只靠近了他一下,动作不是平常那种欢欣鼓舞的跑跳——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噢,感谢上帝,你回来了!——而是小心翼翼,几乎像是想逃走一样地夹着尾巴,仿佛觉得自己会被痛殴一顿(它从来没被这样对待过),而非被拍拍头似的。是的,它再度发出了“呜呜叫”的声音。事实上,还自从屏障降下后就没停过。 它之前有好几个星期都没这么叫过了。每当生锈克开始认为它再也不会发出这种声音时,它便总会故态复萌,声音有时虚弱无力,有时则十分响亮。 今晚就是响亮的那种——也可能只是由于他身处漆黑的厨房,仅有电子炉及微波炉上的液晶数字发出光芒之故。琳达每次帮他留下的灯光,总是如此虚弱黯淡。 “别叫了,小妞,”他说,“你会把全家人给吵醒。” 但奥黛莉没停下来。它用头轻轻顶着他的膝盖,在手电筒的光芒下抬头看他,眼中神色让他大可举起右手发誓,其中肯定带有恳求之意。 “好啦,”他说,“好了,好了,我们出去散步吧。” 它的遛狗绳就挂在储藏室门旁的吊钩上。当他拿下遛狗绳时(他把鞋带挂在脖子上,让手电筒的灯光照在地上。),它突然跃到他身前,比起狗来,动作更像一只猫。要是没有手电筒的话,他可能会被它绊倒。这可真是结束这一天最要不得的方式了。 “再一下,一下就好了,别乱动。” 但它却朝他吠了起来,同时向后退去。 “嘘!奥黛莉,嘘!” 这嘘声反而又让它吠了起来,声音在这栋沉睡的屋子里显得惊人得响亮。他被吓得抖了一下。 奥黛莉朝前一冲,用牙齿咬住他的裤管,试图拉着他朝客厅去。 出自好奇,生锈克决定让它带路。当它发现他跟着移动时,奥黛莉这才张口朝楼梯奔去。它爬上两级阶梯,回头看看,又吠了起来。 二楼卧室里的灯光洒在楼梯上。“生锈克?” 是琳达的声音,听起来仍迷迷糊糊的。 “对,是我。”他尽量压低声音回答,“其实算是奥黛莉才对。” 他跟着狗爬上阶梯。奥黛莉不像平常那样大步奔跑,而是不断停下来回头确认。对爱狗人士来说,狗的举止可以表达出清晰明确的意思,而生锈克现在看到的,则是焦虑的情绪。奥黛莉的双耳紧贴头部,依旧夹着尾巴。如果这也是“呜呜叫”的一种表现方式,那么这肯定被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等级。生锈克突然想到,该不会有小偷闯进屋里了吧?厨房的门是锁上的,只有琳达与孩子们在家时,琳达总会记得把所有的门全锁上,但——琳达一面走到楼梯口,一面绑好白色的毛料浴袍腰带。奥黛莉看见她后,又开始吠了起来,而且还是那种“别挡住路”的叫声。 “奥黛莉,别叫了!”她说。但奥黛莉从她身边奔过,撞到了琳达的右腿,力道重到让她的背部撞在墙上。接着,奥黛莉又跑到楼下客厅,朝女孩们依旧一片寂静的房间奔去。 琳达从浴袍口袋里捞出她自己的小型手电筒:“我的天啊——” “我想你最好先回房里。”生锈克说。 “我不回!”她在他之前便奔至客厅,手电筒的小光圈不断闪烁跳动。 两个女孩分别是七岁与五岁,最近刚进入一个琳达称之为“女性开始注重隐私”的阶段。奥黛莉奔至门前,站起身,开始用前脚抓起门来。 琳达打开房门后,奥黛莉随即跃入房内,而生锈克也同时赶上。他们两人甚至没朝茱蒂的床看上一眼。反正那个五岁的小女孩总是睡得很熟。 贾奈尔没有在睡,但也没完全清醒。当两道手电筒的光芒集中在她身上时,生锈克这才想通一切,暗骂自己没早点察觉是怎么一回事。事情肯定从八月,甚至早从七月就开始了。因为奥黛莉早在那时便显露了“呜呜叫”的迹象,一切早就有迹可寻,只不过当真相就在眼前时,他却视而不见。 贾奈尔的双眼睁着,只看得见眼白,虽然并未抽搐——感谢上帝——但却全身颤抖。她的脚可能在病状发作时,把被子踢到了地上。在两道手电筒的光芒下,他能看见她睡裤上湿了一块。 她的指尖不断上下摆动,就像是放松地弹着钢琴。 奥黛莉坐在床上,抬头望着小主人,把注意力全放在她身上。 “她怎么了?”琳达尖叫。 在另一张床上,茱蒂醒了过来,开口说:“妈妈?天亮了吗?我错过校车了吗?” “她的病发作了。”生锈克说。 “那快救救她啊!”琳达哭了出来,“快做点什么啊!她会死吗?” “不会的。”生锈克说。他的大脑仍有一部分能够保持冷静,知道这状况几乎可以肯定不过是轻癫痫罢了——有不少人有这种症状,或说大家都知道有这种疾病,但这病一旦发生在你自己的家人身上,感觉可截然不同。 茱蒂坐直身子,床上到处都是绒毛娃娃。她双目圆睁,一脸惊恐,就连琳达把她从儿童床上抱起,紧紧拥在怀中,也没能为她带来多少安慰。 “让她停下来!快让她停下来,生锈克!” 如果是轻癫痫的话,症状会自己停止。 老天保佑,让症状自己停止吧。他想。 他把双掌放在贾奈尔颤抖的头部两侧轻敲,试着把她的下巴往上抬,确保气管保持畅通。 刚开始他没能成功——该死的记忆枕让他无法如愿。他把枕头丢到地上,掉下去前还砸到了奥黛莉,但它没有畏缩,只是全心全意地凝视着小主人。 生锈克可以微微抬起贾奈尔的后脑勺了。他听得见她的呼吸声,听起来并不急促,也没喘不过气的迹象。 “妈妈,姐姐怎么了?”茱蒂问,开始哭了起来,“她发疯了吗?还是生病了?” “她没有发疯,只是有点不舒服而已。”生锈克发现自己的语气竟然如此冷静,因而大感惊讶。“你要不要让妈妈带你去我们的——” “不要!”她们一同哭喊,形成了完美的二部合音。 “好吧,”他说,“但你得安静点。当她醒过来时,别吓着了她,因为她已经够害怕了。” “有点害怕。他修改用词,”“奥黛莉,好孩子,你真是个棒极了的孩子。” 这种赞美通常会让奥黛莉开心不已,但今晚却没有,它甚至连尾巴也没摇一下。突然间,狗发出一声低鸣,趴了下来,把鼻子放在一只前爪上。 几秒后,贾奈尔停止颤抖,双眼依旧紧闭。 “我真该死。”生锈克说。 “怎么了?”琳达此刻已坐在茱蒂的床边,而茱蒂就坐在她膝上。“怎么了?” “结束了。”生锈克说。 还没。还没完全结束。当贾奈尔再度睁开眼时,一切像是又恢复了正常,然而,贾奈尔却没看见他。 “南瓜王!”贾奈尔哭着说,“都是南瓜王的错!快阻止南瓜王!” 生锈克温柔地摇了摇她:“只是场梦,贾奈尔。我猜八成是场噩梦。但已经结束了,你没事了。” 虽然她的双眼转动了一下,而他也知道她现在可以看得见他,也听得到他说的话,但有那么一瞬间,她却仍未完全醒来。 “我不要过万圣节了,爸爸!快让万圣节消失!” “好,甜心,我会的。不过万圣节了,不过了。” 她眨了眨眼,抬起一只手拨开前额那被汗濡湿的头发。“啊?为什么?我还要扮成莉亚公主呢!我做错了什么吗?”她哭了起来。 琳达靠了过来,茱蒂则急忙躲到她身后,抓着母亲的浴袍下摆。她把贾奈尔拥入怀中:“你还是可以扮成莉亚公主,我的小甜心,我保证。” 贾奈尔看着父母,满脸困惑不解,开始感到害怕:“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她为什么起床了?” 她指向茱蒂。 “你尿床了。”茱蒂得意地说。当贾奈尔察觉这点时,开始更大声地哭了起来。生锈克真想好好地打一下茱蒂的屁股。他平常是个开明理性的家长(尤其与他在健康中心偶尔看见那些手臂骨折或黑眼圈的孩子们的家长相比),但今晚可不同以往。 “没关系,”生锈克说,把贾奈尔抱得更紧了些。“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出了点小毛病,不过现在都过去了。” “要送她去医院吗?”琳达问。 “只需要去趟健康中心就好了,不过用不着今晚,明早再去就行了。我会帮她安排适当的药物。” “我不要打针!”贾奈尔尖叫,开始比先前哭得更为厉害。生锈克爱死了这哭声,因为这代表了健康与强壮。 “不用打针,甜心。只要吃药就好。” “你确定?”琳达问。 生锈克看着自家的狗,此刻它已把鼻子放在前爪上,安安稳稳地趴着,完全忘却了这场戏剧性十足的事件。 “奥黛莉很确定。”他说,“不过它今晚最好还是留在这里陪孩子们睡觉会好一点。” “耶!”茱蒂大喊。她跪倒在地,给了奥黛莉一个大大的拥抱。 生锈克用一只手搂着妻子。她将头靠在他肩上,像是颈子厌倦了得撑着头部这件事。 “为什么是现在?”她说,“为什么会发生在这种时候?” “不知道。但我们得庆幸不过只是轻癫痫罢了。” 在这件事上,他的祈祷得到了响应。 <hr /> 注释: 中的经典台词。</a> 十、癫狂、眼瞎、心惊 <er top">1 稻草人小乔并未早睡早起,事实上,他还整晚没睡。 他的名字是乔瑟夫·麦克莱奇,十三岁,又被称为黑客大王与骷髅王,住在磨坊街19号。他身高六英尺二英寸,体重一百五十磅,的确跟具骷髅没两样。他是个货真价实的聪明人。小乔之所以还在念八年级,只是因为父母坚决反对让他跳级而已。 小乔不介意。毕竟他的朋友(以一个骨瘦如柴的十三岁天才而言,他的朋友多得惊人)都在念八年级。再说,功课很简单,还有许多计算机能让他打发时间;在缅因州,每个初中生都有台计算机。当然,有些比较好玩的网站被封锁了,不过小乔通常不消多久便能克服问题。他相当乐意与哥儿们分享信息,而其中两个,正是一无所惧的滑板玩家诺莉·卡弗特与班尼·德瑞克(班尼最喜欢在图书馆里浏览一个名为“白内裤金发女郎”的网站)。毫无疑问,这些信息分享得以解释小乔为何会如此受大家欢迎,但原因不只如此。他的背包贴满了许多写着反抗权威的标语贴纸,让其他孩子认为他是个酷家伙,这才是更能解释他之所以受到欢迎的真正原因。 小乔是个全优生,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有时还是初中篮球队里最抢眼的中心人物(七年级就入选校队!),以及一名足智多谋的优秀足球选手。他还会弹钢琴,并于两年前以格蕾琴·威尔森那首诙谐慵懒的《保守女人》作为舞蹈背景,赢得一年一度的镇立圣诞节才艺比赛第二名,使出席的成年人纷纷鼓掌叫好、开怀大笑。 镇立图书馆馆长梅莉萨·杰米森表示,只要他想的话,简直可以靠此为生。不过长大后变成像拿破仑·炸药那种人,可不是小乔的人生目标。 “一定是内定的。”山姆·麦克莱奇说,对他儿子那块亚军奖章感到耿耿于怀。他说得或许没错。那年的冠军是道奇·敦切尔,也是三席公共事务委员的弟弟。抽筋敦表演的是抛六支瓶子的杂耍,同时还一面唱着老歌《月亮河》。 小乔不在乎比赛是否内定。他对跳舞没了兴趣,就像其余大多数事一样。只要他掌握了一定的程度后,便会对那些事失去兴趣。纵使他深爱篮球,五年级时,还一度认为这会是他永远的喜好,最终也仍是失去了兴趣。 唯一让他热情永不削减的,似乎只有网络这个充满无限可能的电子宇宙。 他真正的志愿是当美国总统,而他甚至从未告诉过父母。或许,他有时会这么想,我可以在就职典礼上,来个拿破仑·炸药那招。这烂招肯定可以让我在Youtube上永垂不朽。 穹顶日当晚,小乔彻夜未眠地上网。麦克莱奇家没有发电机,但他的笔记本电脑却电力满满,随时整装待发。除此之外,他还有六个备用电池,更曾力劝他那个非正式的计算机俱乐部里的七八名成员说,手边随时要有备用电池,而且他在真有需要时,也知道哪里有更多备用电池可用。就算他们没有,学校也有台超属的发电机。他觉得自己可以利用那台发电机充电,同时不会受到任何阻碍。就算磨坊镇初中被封锁,校警欧纳特先生也会毫不迟疑地帮他接上电源。欧纳特先生也是“白内裤金发女郎”的支持者,更别说,稻草人小乔还曾教过他如何免费下载乡村音乐。 小乔在第一天晚上,几乎不曾让自己的i-Fi网络休息过,焦急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的部落格,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每个部落格的内容都比上一个还可怕。那些内容没有多少是真实的,全都充满各式各样的阴谋论。小乔觉得父母说得没错,网络上的确有许多怪胎喜欢散播各种奇怪的阴谋论,然而,他也深信“无风不起浪”这句话。 等到穹顶日后的第二天到来时,所有部落格都提及了同一件事:这场风波与恐怖分子无关,也与太空侵略者或伟大的克苏鲁邪神无关,而是与早已存在许久许久的秘密军事研究组织有关。 每个网页提及的具体情形均不同,但全都不外乎三种基本的阴谋论方向。第一种阴谋论说,穹顶其实是某种残酷冷血的实验,要把切斯特磨坊的镇民当成家畜来饲养。另一种论点说,这是个出了差错、全然失控的实验(“就跟《迷雾惊魂》那部片一样。”其中一个部落格这么写)。第三种论点则表示,此事与实验全然无关,而只是想冷血地嫁祸给美国的敌人们。“我们赢定了!” 网络账号是toldjaSo87的人这么写,“因为有了这项武器后,有谁还挡得住我们?朋友啊,我们成了新英格兰的爱国者!!!!” 小乔不知这些论点究竟是真是假,也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这些论点的共通处——也就是一切均与政府有关。 这时候应该游行示威,而领导者自然是他。 地点不在镇上,而是119号公路。他可以在那里坚守不动,直接与“那个人”交涉。一开始,那里可能只有小乔那帮人,但人数肯定会越来越多。 他对此深信不疑。“那个人”可能还在想办法让记者无法靠近那里,可纵使只有十三岁,小乔仍有足够的智慧明白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在那群穿着制服的人里头,一定有些愿意思考的人,就隐藏在他们面无表情的模样里。就算整个军队都在“那个人”的掌控下,但其中一定藏着一些特别的个体,有的可能还是秘密的部落客。他们会把这件事写出来,部分可能还会附上用手机拍的相片:小乔·麦克莱奇与他的朋友们高举标语,上头写着终止秘密行动,结束实验,让切斯特磨坊镇重获自由之类的内容。 “得在镇子的四周全贴上标语才行。”他喃喃自语。这不成问题,他的每个朋友都有打印机,也都有脚踏车。 稻草人小乔在曙光中发送电子邮件。很快,他就会骑着脚踏车征召班尼·德瑞克前来帮忙。 或许也会找诺莉·卡弗特。通常小乔那帮人在周末时会睡得比较晚,但小乔认为,今天镇里的每个人一定都会早早起床。“那个人”肯定会很快封锁网络,就跟他截断手机信号一样。但就现在而言,网络就是小乔的武器,也是人民的武器。 反抗权威的时候到了。 <er h3">2 “弟兄们,举起你们的手。”彼得·兰道夫说。 他双眼浮肿地站在这批新部属前,觉得十分疲累,却也感受到一股切实的喜悦。那辆绿色警长专车就停在停车场里,不断排放废气,随时准备出发。 这辆车是他的了。 那群新部属顺从地举起手。兰道夫打算在交给公共事务行政委员的正式报告中,称他们为“特别警员”。他们总共有五个人,其中一个并非什么弟兄,而是名身材矮胖结实、叫做乔琪亚·路克斯的年轻女子。她是个失业的美发师,也是卡特·席柏杜的女友。小詹之前向父亲提议,认为他们应该加入一名女性成员,好使每个人都开心,而老詹立即就同意了。一开始,兰道夫还反对这项建议,然而,让他当上新警长的老詹不过才对他露出一个可怕的微笑,他便马上让步。 这场由他主持的宣誓仪式(里头也有些正规成员),使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孩子的确够壮。 小詹从去年夏天至今已瘦了好几磅,体格远远不如担任高中校队进攻前锋时的状态。但纵使如此,他仍有一百九十磅重。至于其他人,甚至包括那个女孩,体格都相当强壮。 他们站在原地,复诉他念出的誓词。小詹在队伍的最左边,再来是他的朋友弗兰克·迪勒塞,接着则是席柏杜与路克斯家的那个女孩,最后,则是马文·瑟尔斯。瑟尔斯脸上挂着一副心不在焉的傻笑,让兰道夫很想抓起一坨屎抹在他脸上。 如果他有三周(该死,就算只有一周也好)能训练这些孩子就好了,可偏偏就是没有。 唯一一件他没向老詹屈服的,就是配发枪支的事。伦尼为他们努力争取,坚称他们都是“头脑清醒、信仰虔诚的年轻人”,还说如果有必要的话,他甚至乐意自己提供。 兰道夫当时摇了摇头:“情势太不稳定了,我们还是先观察他们的状况再说吧。” “难不成要等到有人受伤,你才——” “没人会受伤,詹姆斯。”兰道夫说,暗自希望自己的看法没错。“要是这里是纽约,情况可能会不同,但这里可是切斯特磨坊。” <er h3">3 兰道夫此刻说:“我会付出全力,努力保护这个城镇的镇民,并为他们服务。” 他们大声复述一遍,像是主日学校中家长日的上课情况一样,甚至就连挂着一脸傻笑的瑟尔斯也没念错。他们看起来挺不错。虽然没配枪(目前还没),但至少还有对讲机,就连警棍也有。 除了卡特·席柏杜以外,斯泰西·莫金(她为了这事,还调整了自己的巡逻时间)把制服发给了每个人。由于他的肩膀太宽,所以警察局没有合身的制服可以给他,但他从家里带来的蓝色工作衫倒也挺合适,虽然并不正式,却足够干净,更别说左胸口袋上头别着的银色徽章,也足以表明他的身份。 或许这么做真的可行。 “愿上帝保佑我们。”兰道夫说。 “愿上帝保佑我们。”他们重复道。 兰道夫的眼角瞥见有人开门进来。来的人是老詹。他走至房间后头,站在亨利·莫里森、气喘吁吁的乔治·弗雷德里克、弗莱德·丹顿,以及一副对此事充满怀疑的杰姬·威廷顿等人身旁。 兰道夫知道,伦尼是来这里看他儿子宣誓就职的。 他对自己拒绝发给这些新部属枪支的事感到心神不宁(拒绝老詹的要求,与兰道夫一贯的政治态度可谓背道而驰),因此新警长此刻的即兴演出,主要便是为了想讨好这位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 “我们绝对谁也不鸟!” “我们绝对谁也不鸟!”他们带着满腔热情,一同微笑复述,脸上全都跃跃欲试,准备上街发威。 尽管他用了粗话,但老詹还是点了点头,朝他竖起大拇指。兰道夫的心情豁然开朗,不知那句话将于日后萦绕心头不去:我们绝对谁都不屌! <er h3">4 早上九点,茱莉亚·沙姆韦抵达蔷薇萝丝餐厅时,大多数吃早餐的人要么去了教堂,要么就是跑到镇立广场与大家一同讨论。看店的只有芭比一人。虽然桃乐丝·桑德斯与安琪·麦卡因还是没来上班,却也没人感到意外。萝丝与安森一起去美食城超市了。芭比希望他们回来时,能带着满满的食物与日用品。只是,在亲眼证实这个好消息前,却也不让自己怀抱过度期望。 “我们到午餐前都不营业,”他说,“不过还有咖啡。” “那有肉桂卷吗?”茱莉亚满心期待地问。 芭比摇摇头:“萝丝没做,想尽量节省燃料。” “有道理。”她说,“那就咖啡吧。” 他把整壶咖啡端过去,帮她倒了一杯:“你看起来很累。” “芭比,今天早上每个人肯定都一副累到不行的模样,而且还快吓死了。” “报纸什么时候会出来?” “我本来希望十点能搞定,但还是得等到下午三点。自从二〇〇三年普雷斯提溪泛滥后,这还是《民主报》第一次发行增刊。” “印制上出了问题?” “只要发电机能持续保持运作就没问题。我只是想去杂货店看看会不会有暴动,要是有的话,还可以写在报道里。我已经叫彼特·费里曼去拍些相关照片了。” 芭比不喜欢“暴动”这个想法:“天啊,我希望大家都能安分点。” “他们会的,毕竟这里是磨坊镇,又不是纽约。” 芭比不确定在面对这种压力的情况下,城市人与乡下人是否会有那么大的差别,但仍忍住没有开口。毕竟茱莉亚比他更熟悉这里。 茱莉亚仿佛看穿了他的念头:“我也有可能是错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叫彼特过去拍点照片了。”她环顾四周。店内还有几个人坐在柜台前享用炒蛋与咖啡。在店后方那张大桌子处——用北方人的说法就是“鬼扯桌”——则坐了一群老人,正在努力思索究竟是怎么回事,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至于在餐厅的中间处,则只有她与芭比。 “我有些事要告诉你,”她压低声音说,“别跟蜜蜂一样飞来飞去了,快坐下谈。” 芭比坐了下来,帮自己装了杯咖啡。那是壶里的最后一些,味道就像机油一样……但壶底咖啡的咖啡因可是最猛的。 茱莉亚把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拿出手机,放在桌上朝他滑去:“你那个寇克斯早上七点又打了通电话给我。我猜他昨天八成也没怎么睡吧。他叫我给你一支手机。不过你搞不好本来就有手机了。” 芭比让手机留在原地:“要是他期望我现在就能向他报告些什么事,那他显然太高估我了。” “他没这么说,只说要是得找你谈谈的话,希望能直接跟你联络。” 这话让芭比做出决定,把手机推了回去。她接过手机,看起来并不意外:“他还说,要是你下午五点还没接到他的消息,就可以直接打给他,让他能更新一下信息。我有个区号很好玩的电话号码想给你,有兴趣吗?” 他叹了口气:“当然。” 她把号码写在一张餐巾纸上,字迹小而整齐。 “我觉得他们好像想试着做些什么。” “什么?” “他没说,这只是我脑袋里突然想到的而已。” “我想也是。那你还想到什么?” “我说过我还想到了别的事吗?” “这只是我突然想到的而已。”他咧嘴一笑。 “好吧。盖革计数器。” “我想我应该去找艾尔·提蒙斯谈谈。”艾尔是镇公所的管理员,也是蔷薇萝丝餐厅的常客。 芭比跟他关系还算不错。 茱莉亚摇了摇头。 “不要?为什么不要?” “你猜是谁让艾尔无息贷款,让他最小的儿子能在阿拉巴马州的基督教传承学校念书的?” “老詹·伦尼?” “没错。一罪不二罚,现在让我们把债务问题抛到一旁。你再猜猜,艾尔那台犁田机的实际持有人是谁?” “我想也是老詹·伦尼吧。” “答对了。由于你是伦尼委员心中挥之不去的眼中钉,所以去找欠他人情的人商量,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她朝前俯身,“不过,这个想法倒是让我想起了有个人拥有可以开启这个王国的所有钥匙。镇公所、医院、健康中心、学校,你想得到的地方都没问题。” “谁?” “我们的前任警长。我正好和他的妻子——遗孀——很熟。她对老詹·伦尼可没有半点好感。除此之外,要是拜托她的话,她也能守得住这个秘密。” “茱莉亚,她的丈夫甚至还尸骨未寒。” 茱莉亚想着狭小而阴森的鲍伊葬仪社,做了个悲伤与厌恶并俱的鬼脸。“这可不一定,他的体温现在可能已经降得跟室温差不多了。对,我知道你的意思,也觉得你的同情心值得赞赏,不过……”她握紧芭比的手。芭比感到意外,却也没有不高兴的感觉。“现在的情况不比平时,无论布兰达·帕金斯有多伤心,她都能理解这点。你有任务在身。我可以说服她,说你是个卧底。” “卧底。芭比说,”突然想起了不愉快的回忆。 当时是在费卢杰的一家体育馆里,对方是个不断哭泣的伊拉克人,身上的长袍被扯破,几乎赤身裸体。自从体育馆那天后,他就再也不想当卧底了。 但如今,他却又重操旧业。 “所以我应该——” 以十月而言,今天早上还算温暖。虽然餐厅的门锁上了(客人可以出去,但无法进来),但窗户还开着。在主街街道上,传来低沉的金属撞击声与痛苦的惨叫,随之而来的,则是一阵惊呼。 芭比与茱莉亚的视线在咖啡杯上方交会,两人均流露出惊讶与忧心的神情。 开始了,芭比想着。他知道这么想并不正确——事情是在昨天开始的,也就是穹顶降下之后——但同时,他也觉得这么想并没什么不对。 柜台前的客人朝门口跑去。芭比起身加入他们的行列,而茱莉亚则紧跟在后。 在镇立广场北方尽头的街道上,第一公理会教堂尖顶的钟声开始响起,召唤信徒前去礼拜。 <er h3">5 小詹·伦尼感觉好极了。今天早上,头痛对他带来的影响比平常轻微得多,就连早餐也没让他反胃,甚至还吃得下一顿午餐。太好了。这阵子他的胃口不佳,有一半时间只要看见食物,便会让他涌起想吐的感觉。但今早没这个问题,煎饼与培根最棒了,宝贝。 如果这就是《启示录》里预言的灾难,他想着,那应该要来得更早一点。 每名特别警员都会与一个正规全职警员搭配。 小詹的搭档是弗莱德·丹顿,就连这点也很棒。 丹顿虽然有点秃头,但就五十岁来说仍算苗条,是个认真、严谨的人……但也有例外的时候。小詹担任高中足球校队选手的那段时间,丹顿一直都是野猫队后援会的会长。当时就有传言指出,他从来不给大学代表队的选手任何一张公关票。 小詹不清楚所有的人,但他知道弗莱德的确放过弗兰克·迪勒塞一回,就连小詹自己也曾听过他那套“这次我就不开罚单了,但你要开慢一点” 的标准台词多达两次。小詹原本有机会与威廷顿搭档,她搞不好是那种第一次约会就肯让人脱裤子的女人,她还有对雄伟的胸部。不过,也难说小詹错失良机。从他与弗兰克在宣誓仪式结束后,自她身边经过,朝街上走去时,她看着他那副冷漠的眼神,就能知道事情并非如此。 要是你愿意跟我打上一炮,我倒是能分点好处给你,杰姬。他一面想着,一面笑了起来。天啊,温暖阳光照在脸上的感觉实在太好了!他有多久没那么神清气爽过了? 弗兰克望向他:“什么事那么好笑?小詹?” “没什么,”小詹说,“只是迫不及待想执勤而已。” 他们的工作——至少今天早上的工作——是以步行方式巡一趟主街(“去宣示一下公权力的存在。”兰道夫这么表示)。先是从其中一侧走完整条主街,再从另一侧走回。在十月温暖的阳光下,这倒是个让人心旷神怡的任务。 当他们经过加油站商店时,正好听见里头传来的对话。其中一人是身兼经理与股东的约翰尼·卡佛,至于另一个人的声音,小詹则没什么印象,倒是弗莱德·丹顿听到后便翻了个白眼。 “肯定是懒虫山姆·威德里欧,”他说,“真该死,现在甚至还不到九点半。” “山姆·威德里欧是谁?”小詹问。 弗莱德的嘴紧紧抿成一条白线,让小詹想起了过去打美式足球时的日子。这是弗莱德版的妈的,这下我们惨了的表情,同时也是妈的,这可真是大错特错的表情。“你肯定错过了磨坊镇那堂了不起的社会课,小詹。不过现在你有机会补上进度了。” 卡佛说道:“我知道已经过九点了,山姆,我也知道你身上有钱,但我还是半瓶酒也不能卖你。早上不行、下午不行,到了晚上也不行。除非这场混乱突然结束,否则搞不好到了明天也不能卖你。这是兰道夫的命令,他可是咱们的新警长。” “他妈的讲得跟真的一样!”另一个声音回答,但那声音实在含糊不清,传到小詹耳里时,变成了汤麻的讲得坑撑的蚁样。“公爵·帕金斯屁眼里拉出来的屎都比彼得·兰道夫强。” “公爵已经死了,而兰道夫下令禁止卖酒。抱歉了,山姆。” “只要一瓶雷鸟就好,”山姆哀求着说,听起来像是挤要一瓶勒老就搞。“我需要酒,我会付钱,拜托,我都让你们做了那么久的生意了。” “唉,真该死。”虽然约翰尼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不悦,但小詹与弗莱德走进店里时,他却已转过身,望着放啤酒与廉价酒类的长形壁橱。他可能暗自决定以一瓶雷鸟作为代价,好让这个老酒鬼尽速离开他的店里。毕竟已有一群客人正看着他们,渴望得知这场好戏的发展。 在橱柜上头,贴着一张白纸黑字的手写标语:在接获通知以前,禁止任何酒类贩卖。那张贴在橱柜正中间的标语,被一群伸手可及的酒瓶围绕,像是个娘娘腔会说的话。这里有一堆廉价酒,就算小詹获得权力还不到两个小时,就已经能看出这是个坏主意。要是卡佛屈服于这个满头乱发的酒鬼,其余没那么恶心的客人也会随即提出相同的要求。 弗莱德·丹顿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别卖给他。”他对约翰尼·卡佛说,接着又转向威德里欧。 后者此刻正以满是血丝的双眼看着他,眼神就像是被抓到的老鼠。“我不知道你那脑袋瓜是不是聪明到看得懂标牌,但我知道你一定听人提起过今天不准喝酒的事。所以呢,你现在就给我出去,离这间店远远的。” “你不能这样,警官。”山姆说,挺直他那五英尺半的身高。他穿着一条肮脏的斜纹棉裤、印有齐柏林飞船乐队的t恤,以及脚后跟磨破的休闲鞋,头发看起来像是打从小布什的民意支持度还很高的时候,便再也没有加以修剪。“我有我的权利,这是个自由的国家,宪法赋予了我这项权利。” “宪法已经管不到磨坊镇了。”小詹说,完全不知自己所言竟会成真。“你现在就给我滚。” 天啊,这感觉太棒了!才不到一天的时间,他就从灰暗厄运中一举咸鱼翻身! “可是……” 山姆呆站了好一会儿,下嘴唇不住颤抖,尝试挤出更多辩护之词。小詹感到厌恶,同时却也兴味盎然,还留意到这死老头的眼眶竟然湿了。 他伸出双手,手颤抖的程度比那张呆呆张开的嘴还严重。他只想得出一个为自己辩护的理由。虽然在众人面前实在难以启齿,但他非这么做不可,也的确说出口了。 “我真的很需要酒,约翰尼。这不是闹着玩的。只要一点点就好,让我可以停止颤抖。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再也不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了,以我母亲的名义发誓。我会就这么乖乖回家的。” 懒惰鬼山姆口中的家,是一间坐落在空地的棚屋,那块空地除了旧汽车零件以外,什么也没有。 “也许我应该——”约翰尼·卡佛开口说。 弗莱德打断了他的话:“懒虫,你这辈子哪瓶酒不是最后一瓶?” “别这样叫我!”山姆·威德里欧大喊。泪水自他眼中流出,滑落在脸颊上。 “你的拉链没拉,老鬼。”小詹说。当山姆低头望向自己脏兮兮的裤裆时,小詹伸出手指,先是敲了一下老人松弛的下巴,接着又捏了他的鼻子一下。是啊,这是小学生的把戏,但永远都很好玩。小詹甚至还说出了他们以前这么做时,会说的那句俏皮话:“肮脏鬼,捏鼻子!” 弗莱德·丹顿与旁观的部分群众都笑了出来,甚至就连没看清楚发生什么事的约翰尼·卡佛也露出了微笑。 “快走吧,懒虫。弗莱德说,”“今天天气很好,你不会想把时间浪费在牢房里的。” 也许是被叫懒虫,或是被人拧了下鼻子,又或者两者兼是,因此再度点燃了山姆四十年前在加拿大莫瑞蒙契当伐木工人时,曾让同事们感到敬畏与恐惧的怒火。他嘴唇与双手的颤抖暂时停了下来,双眼瞪着小詹,清了清喉咙,喉间传来轻蔑的声音。当他开口时,声音已不再模糊不清。 “操你妈,小鬼。你根本就不是警察,而且永远都不是个好球员。我听说你甚至连校队的板凳球员也当不成。” 他的视线转移到丹顿警官身上。 “至于你,丹顿副警长。星期天要九点后才能卖酒的法律,早在七十年代的时候就已经变成古老传说了。” 接着,他又转头看着约翰尼·卡佛。约翰尼的笑容消逝无踪,一旁的围观群众也全都安静下来,其中一名女子还因惊讶而把手放在自己的喉咙上。 “我有钱,而且还是这个国家的通用货币,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他迈步想绕进柜台,小詹一把揪住他的衬衫后方及裤子臀部处,把他整个人转了一圈,推向商店前门。 “嘿!”山姆大喊,双脚像踩着老旧的脚踏车踏板般不停踏步。“把你的手拿开!把你那双他妈的手——” 小詹揪着他身后,穿过前门,走下台阶。他轻得像是个装满羽毛的袋子。天啊,他竟然还放屁!噗、噗、噗,就像该死的机关枪! 矮胖子诺曼的小货车就停在路边,其中一侧写着家具收购及贩卖与高价收购古董等字样。矮胖子就站在车旁,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小詹毫不迟疑地抓着那个喋喋不休的老酒鬼,将他的头撞向卡车侧面。金属薄板传出一声沉重的撞击声响。 这声响并未阻止小詹,直到这个臭家伙像颗石头般跌倒在地,身子一半在人行道上,一半在排水沟里的时候,他才警觉到自己可能会错手杀了懒虫山姆。但要杀山姆·威德里欧,往卡车侧面撞那一下可不够。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哀嚎一声,开始哭了起来。他跪在地上,割裂的头皮开始涌出鲜血,流至脸部。他稍微抹了抹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鲜血,然后伸出他被血濡湿的手指。 人行道上的行人们停了下来,模样可能会让人误会成是在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行人均睁大双眼,看着这名跪倒在地,手上还沾有鲜血的老人。 “我要告这干他妈整个镇上的警察执法过当!”山姆大喊,“我一定会打赢这场官司的!” 弗莱德走下商店门前的阶梯,来到小詹身旁。 “来啊,说出来吧。”小詹对他说。 “说什么?” “说我反应过度。” “你他妈的才没有咧。你也听到彼得是怎么说的了。我们绝对谁都不鸟。好搭档,就像现在这件事一样。” 搭档!小詹因为这个称呼而振奋起来。 “我身上有钱!你不能把我从店里赶出来!” 山姆咆哮着,“你也不能动手打我!我是美国公民!我们法庭上见!” “那就祝你好运啰,”弗莱德说,“法院在城堡岩那里,我听说通往那里的道路都被封住了。” 他用双脚顶住老人。山姆开始流起鼻血,滴在衬衫上头,像是条红色围兜。弗莱德伸手拿起挂在身后的手铐(我一定得要学个几招。小詹钦佩地想),不一会儿,手铐便牢牢铐住了山姆的手腕。 弗莱德环顾四周的证人——也就是站在街上,以及挤在加油站商店门口的群众。“这个人涉嫌扰乱公共秩序,妨碍公务及试图攻击警务人员!” 他那嘹亮的声音让小詹想起以前在足球场上的日子。那些场边的叫嚣每次都会让他动怒,但如今听起来,却只让人觉得心情愉快。 我想我是长大了吧,小詹想。 “他也因为违反兰道夫警长新颁布的禁酒令而被逮捕。大家看清楚了!”弗莱德摇了摇山姆,鲜血自山姆的脸庞与肮脏的头发中飞溅而出。“我们正处于危机之中,乡亲们。但镇上有了个新警长,而他正准备要掌控好整个局势。我们得习惯这项法令,遵从,并学着去支持。这是我的想法。遵从这项法令,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安然无恙地度过这场危机。要是违背的话……”他指向山姆被反铐在身后的双手。 有几个人竟然开始鼓起了掌。对小詹·伦尼而言,这掌声就像烈日中的冰水一般。接着,当弗莱德架着流血的老人走上街道时,小詹察觉到有股视线正盯着他,感觉如此清晰,就像有人用手指戳着他的颈背。他转过身去,发现那人正是戴尔·芭芭拉,身旁还站着一名冷眼看着他的报社编辑。先前有一晚,芭芭拉曾被他在停车场好好揍了一顿。在他们三人决定一起围攻芭芭拉、最后成功扭转局势以前,身上还全都挂了彩。 小詹的好心情开始离他远去。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原本愉快的情绪就像鸟儿或钟楼里的蝙蝠般,自他头顶开始飞向远方。 “你在这里干吗?”他问芭芭拉。 “我有个更好的问题,”茱莉亚·沙姆韦说,尽量挤出一个小小的微笑。“你在干吗?欺负一个只有你四分之一体重而且还比你老上三倍的人?” 小詹想不出任何话反击。他觉得血液冲上脸部,在脸颊上散了开来。他突然开始想象这个报社的臭婊子站在麦卡因家食物储藏室里的模样,这样他就能在解决安琪与桃乐丝后,也把她一起宰了。芭芭拉也是。说不定他还能把芭芭拉的尸体放在报社臭婊子的身上,搞得他好像想好好爽一下似的。 弗莱德走到小詹身旁,试着帮他一把,摆出那副全世界都一样的正经警察模样,冷静地开口说:“这位女士,如果你对警方的政策有任何疑问,应该去找新警长洽询。同时,你最好记住,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得管好自己。有时,为了大家好,适当的警告是不可避免的。” “有时,有些人为了要大家好,总会做出一些日后会后悔的事,”茱莉亚回答,“尤其是之后有人开始调查这件事的时候。” 弗莱德的嘴角往下一撇,随即架着山姆走上人行道。 小詹就这么瞪着芭比好一会儿,接着才开口说:“你给我小心你说出口的每一句话,还有你的每个动作。”他故意用大拇指碰了碰闪闪发亮的崭新警徽,“是警察,而且帕金斯已经死了。” “小詹,”芭比说,“你看起来不太好。是生病了吗?” 小詹瞪着他的双眼稍微睁大了些,接着转过身去,跟上了新搭档,一路上紧握着拳头。 <er h3">6 在遭逢危机时,乡下人总有一种倾向,想寻求自己所熟悉的安慰。不管信不信教都是一样。 今天上午,派珀·莉比在刚果教堂讲述着怀抱希望的重要性,而莱斯特·科金斯则在圣救世主教堂宣扬着地狱之火的说法。在切斯特磨坊这个信仰坚贞的小镇里,两间教堂全挤满了人,丝毫不让人感到意外。 派珀选用了《约翰福音》作为讲道经文:我赐给你们一条新命令,乃是叫你们彼此相爱;我怎样爱你们,你们也要怎样相爱。她告诉坐满整间刚果教堂的信徒们,在这种危险时刻,祷告十分重要——祷告能慰藉人心,也能赐予力量——然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及互助,还有彼此相敬相爱这点也同样重要。 “上帝会用我们无法了解的事物来测试我们,”她说,“有时是疾病、有时是挚爱因意外而丧生。”她同情地望向双手交握、低垂着头坐在椅子上,身穿一身黑衣的布兰达·帕金斯。“现在,出现了一道无法解释的屏障,把我们跟外界隔离开来。我们不了解这是怎么回事,但我们也同样不了解病痛,或是善良人们为何会遭逢意外。 “我们想询问上帝,而在《旧约》中,他给了约伯一个答案‘我立大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 “至于更为开明的《新约》里,耶稣也给了他的弟子答案:‘我怎样爱你们,你们也要怎样相爱。’这就是我们今天,也是直到事情结束的每一天里,得要用心去做的事。我们得彼此相爱、彼此互助,静待这场试炼的结束,正如上帝过去的试炼一样。” 莱斯特·科金斯选用的讲道经文,则是出自《民数记》(这在《圣经》中是出了名的最不乐观的章节):倘若你们不这样行,就得罪耶和华,要知道你们的罪必追上你们。 就跟派珀一样,莱斯特也提及了测试的概念——在历史中,每次只要有烂泥摊子得要收拾,教会便会提出这样的说法——但他的主题与散播罪恶有关,并提及上帝会如何处理这种事,就像他会用手指挤压一颗讨厌的青春痘,直到脓汁像高露洁牙膏般被挤出来为止。 即使在十月清澈晨光的照射下,他仍半信半疑地认为,这个小镇之所以会被降罪,全是因为上帝要惩罚他之故。莱斯特的说服力相当强,如今已有许多双眼睛盈满泪水。从接近讲道台的地方开始,高喊着“喔,主啊!”的声音,逐渐蔓延开来。有时,就算莱斯特正在讲道,也会突然收到启示,激发他伟大的崭新想法。今天就是这样,而他马上就把这想法说了出来,完全没停下片刻尝试思考,更认为无需思考。有些念头来得又快又急,却不一定是正确的。 “今天下午,我要到119号公路那里、上帝开启这道神秘门扉的地方。”他说。 “喔!耶稣!”一名哭泣的女人大喊。其他人要不是鼓起掌来,便是跟着高声赞颂上帝。 “我希望能在两点钟抵达那里,而且还会跪在那片牧草地上。是的,我会祈求上帝解除我们的困境。” 这回“喔,主啊”“喔,、耶稣”“上帝垂怜”与等呼声同时响起。 “但首先——”莱斯特举起他那只在漆黑夜晚里鞭打自己的手,“我们感到痛苦、焦虑、苦恼,所以得先为了引发这场灾难的罪恶祈祷!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上帝或许听不见我的声音。如果我们有两三个人,甚至是五个人,上帝还是有可能听不见我的声音,你们说对吗?阿门!” 他们全都赞同,也高喊了“阿门”。此刻,他们全都高举双手,不停左右摇晃,陷入景仰伟大上帝的狂热之中。 “但要是你们全部一起去的话——要是我们围成圆圈祈祷,在上帝的草地及蓝天之下……还有那群被称为上帝的正义之手的士兵们注视之下……要是你们全部一起过去,要是我们全部一同祈祷,那么我们或许就能找到罪恶的根源,并将其拖入圣光中彻底消灭,让全能上帝的奇迹因此展现!你们会去吗?你们会跟我一起跪下祈祷吗?” 他们当然会去。他们当然会一同跪下祈祷。 人们不管遇到好事或坏事,总是乐于诚实地向神祈祷。当乐队演奏起《上帝话语即是真理》时(莱斯特负责主音吉他的G大调),他们的歌声响彻了整间教堂。 当然,老詹·伦尼也在那里,车辆与乘客的分配,还得交由他来安排。 <er h3">7 公开信息! 让切斯特磨坊镇重获自由! 抗议!!!! 哪里?119号公路丹斯摩农场(来看看那些卡车残骸与镇压的军方人员)! 什么时候?东部标准时间下午两点! 谁?你,还有你能带来的每一个朋友! 告诉他们,我们要把我们的故事告诉媒体! 告诉他们,我们要知道是谁对我们这么做的! 以及为什么这么做! 最重要的是,告诉他们,我们要出去!!! 这是我们的城镇!我们必须为它奋战! 我们要夺回我们的城镇!!! 这里提供一些范例标语,但也欢迎写下你自己的抗议标语(记得,脏话只会产生反效果)。 反抗权威! 坚忍不拔! <er h3">8 如果镇上有人会用尼采的名言“那些没能杀得了我的事情,都使我变得更强壮。”来当成个人座右铭的话,那肯定是罗密欧·波比。他是镇上的抢眼人物,衣着如同猫王般浮华,脚上还穿着双附有松紧带的靴子。他的名字是他浪漫多情的法裔美籍母亲取的,而姓氏则是承自他那严肃无比、脚踏实地,外加一毛不拔的北方人父亲。 罗密欧撑过被人不断无情嘲笑、偶尔还会被痛殴一顿的童年存活至今,成为了镇上最有钱的人(呃……其实不是。老詹才是镇上最有钱的人,但他得妥善隐藏自己大部分的财产才行)。罗密欧拥有整个州里最大、收益最高的非连锁商店。 八十年代,原本要投资他的企业告诉他说,他肯定是疯了,才会帮自己的店取个像是“波比百货店” 这种难听得不行的名字。罗密欧回答他们,“波如果比”这名字没对美国最大的邮购种子公司“波比种子”有所影响,那么也没理由会影响他的生意。 而如今,他们在夏季中最受欢迎的商品,则是写有“来杯波比百货店的斯乐冰满足自己”的t恤。 来一杯吧,想象自己挑战银行家的模样! 就很多方面来说,他都是个成功人士,懂得如何辨认何时才是大好时机,并加以准确掌握。 在这个星期天的上午十点左右——也就是他看着懒虫山姆被抓去警察局的没多久后——他又发现了另一个做生意的大好时机,就与过去一样,只要懂得如何观察就好。 罗密欧观察着那些孩子张贴海报的举动。海报全是计算机做的,看起来非常专业。那群孩子——大多数骑着脚踏车,有几个则滑着滑板——细心地在主街上贴了许多海报,宣传着要去119号公路抗议的事,让罗密欧不禁想知道这是谁的点子。 他拦下一个孩子,问了他。 “是我的点子。”小乔·麦克莱奇说。 “你不是在耍我吧?” “绝对没耍你。”小乔说。 罗密欧给了那孩子五块钱,无视于他的拒绝,拿了张海报,卷起来插入后口袋中。信息值得你付钱购买。罗密欧认为,大家都会参与这孩子发起的抗议活动。他们一定都急着要表达自己的恐惧和义愤填膺的怒气。 在打发掉稻草人小乔不久后,罗密欧也耳闻了人们在讨论下午那场由科金斯牧师发起的祈祷大会的事。老天保佑,还是相同的时间与地点。 这当然是个启示。一个“大好销售良机”的启示。 罗密欧走回自己的店中。店内冷冷清清的,大家全趁着周日跑去美食城超市或加油站商店购物。但虽说如此,购物人数只占全镇的少数而已。 大多数的镇民都去了教堂,再不然就是在家看新闻。陶比·曼宁就待在收银机后方,用一台电池供电的小电视看着CNN新闻。 “关掉电视,把收银机锁上。”罗密欧说。 “真的吗?波比先生?” “对。去叫莉莉,你们一起把仓库里的大帐篷拖出来。” “夏季特卖会用的帐篷?” “就是那宝贝儿。”罗密欧说,“我们要去查克·汤普森坠机那里的草地上搭篷做生意。” “奥登·丹斯摩的农场?万一他要收钱才让我们搭怎么办?” “那我们就付钱给他。”罗密欧开始在心里算计起来。这间店什么都卖,包括一些出了问题而以折扣价批进来的生活杂货。目前他手上有一千包低价购入的“快乐男孩热狗”,就放在商店后方的冷冻库里。这批货他是直接跟位于罗得岛的“快乐男孩”总公司买的(这间公司由于产品里微生物的问题,现在已然倒闭。感谢上帝,这与大肠杆菌没有关系),原本准备要在七月四号国庆节大家野餐的时候,拿出来卖给游客与当地居民,但由于该死的经济衰退,害他当时未能如愿。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把这批货留了下来,就像猴子不愿意放弃手中的坚果一样。如今,或许…… 我们可以摆一些台湾制造的小型烤肉架,他想,反正我手上还多得是这种便宜货。取个讨喜点的名字好了,像是热狗机之类的。还有那些他原本以为会赔钱的一百盒有问题的柠檬汽水粉和酸橙粉。 “我们还得把店里全部的小型桶装瓦斯都带去。”此刻,他的心中回荡着一声声打开收银机时的清脆声响。这正是罗密欧最喜欢的声音。 陶比注意到他脸上的兴奋神情:“你在想什么啊?波比先生?” 罗密欧跑去翻找存货清单,找出那些他原本在账簿里标记为永远卖不掉的商品。有烂得不行的廉价纸风车……国庆节剩下来的烟火……他为了万圣节而保留的过期糖果…… “陶比,他说,我们得把握这个户外活动日,”“这可是咱们镇上前所未有、最大型的野餐派对。快动起来啊,我们还有很多事得做呢。” <er h3">9 当生锈克与哈斯克医生一同查房时,琳达坚持要他带着的对讲机,忽然在口袋中响了起来。 在对讲机中,她的声音听起来沾上了金属味,但却十分清晰:“生锈克,我还是得过去执勤。兰道夫说,今天下午可能会有半个小镇的人跑去119号公路的屏障那里。有的人去参加祈祷大会,有的人则去示威抗议。罗密欧·波比还跑到那里搭篷卖热狗,所以今晚八成会有一大堆人因为肠胃炎跑去医院。” 生锈克发出一声呻吟。 “我得把孩子交给玛塔照顾。”琳达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担心,同时也带着点防卫性。女人在突然发现自己不能游刃有余地将事情处理好时,声音就像这样。“我会把贾奈尔的状况向她交代清楚的。” “好吧。”他知道,要是硬叫她留在家里,她肯定会照做……但他也清楚,妻子处事一向都比他谨慎。更别说,要是119号公路真的涌现大量民众,那么她也的确非去不可。 “谢谢,”她说,“谢谢你的谅解。” “记得把狗一起带去玛塔那里,”生锈克说,“你也知道哈斯克是怎么说的。” 朗·哈斯克医生——他的外号是巫师——为了艾佛瑞特一家人而起了个大早。说真的,从这场危机爆发至今,他还没怎么睡过。生锈克从未想过他竟然能撑这么久,却也对此感到庆幸不已。 他看得出这位老人为此付出的代价。哈斯克双眼浮肿,嘴角下垂。对于处理医疗危机来说,这个巫师显然太老了些,这些日子以来,他在三楼休息室里打盹的次数越来越多。但此刻,除了吉妮·汤林森与抽筋敦以外,就连生锈克与巫师都一起待在医院里待命。没办法,穹顶偏偏在美丽的周末早晨落下,而任何能从医院离开的人都出城了。 哈斯克虽然已将近七十,昨晚仍陪生锈克一同在医院待到晚上十一点多,最后还是被生锈克逼着才肯回家。他在早上七点时回到医院,也就是生锈克与琳达开着拖车、带女儿抵达医院那时。 他们还带着奥黛莉一起。奥黛莉在面对凯瑟琳·罗素医院这个新环境时,表现算是够镇静的了。茱蒂与贾奈尔分站在奥黛莉的两侧,用手轻抚着它。 贾奈尔一副快被吓死的模样。 “带狗来干吗?”哈斯克问。在生锈克向他解释来龙去脉后,哈斯克则点了点头,对贾奈尔说:“小甜心,我们来做个检查吧。” “会痛吗?”贾奈尔担心地问。 “不会痛,要是会痛的话,我就给你一颗糖。” 检查结束后,大人们来到大厅,把两个孩子与狗留在检查室里。哈斯克垂着肩,头发似乎在一夜之间又白了不少。 “生锈克,你自己怎么诊断?”哈斯克问。 “轻癫痫。我原本以为是担心导致的,但奥黛莉对着她呜呜叫已经好几个月了。” 我们得开柴浪丁给她,“没错。你同意吗?” “好。”生锈克对他的贴心感到感动,并开始对自己过去怎么看待哈斯克医生以及如何说他的坏话等事感到后悔。 “尽量让那条狗陪着她,好吗?” “当然。” “朗,她会没事吧?”琳达问。当时她完全没准备去执勤,还计划着一天陪女儿做些静态活动就好。 “她没事的,”哈斯克说,“很多儿童都有轻癫痫的毛病。大多数人只会发作一两次而已,至于剩下的人,则会持续好几年,接着症状就停止了。这病很少会带来什么后遗症。” 琳达看起来松了口气。生锈克希望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哈斯克没告诉她的其他事:有时,在经过神经丛检查后,会发现有些不幸的孩子问题其实更为严重,最后还会发展成重癫痫症;而重癫痫则会对孩子带来伤害,甚至要了孩子的命。 此时,在上午的查房工作结束(院里只有六名患者,其中一个还是没有任何并发症的新生儿母亲),他正希望在到健康中心去之前能赶紧喝杯咖啡时,琳达便用无线电打了电话过来。 “我敢说,玛塔一定不会对奥黛莉一起过去这件事有任何意见。”她说。 “好极了。你执勤的时候会带着你那台警用无线电?” “对,当然。” “那就把你那台私人无线电给玛塔,然后保持在公开频道。要是贾奈尔又有什么状况,我会赶过去处理。” “好,谢了,亲爱的。你下午能到119号公路这里来吗?” 生锈克思考着这个问题,同时看见道奇·敦切尔走进大厅。虽然他在耳朵上夹了根烟,走路姿势仍是平常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生锈克却从他的脸上察觉到一丝忧心。 “我大概可以溜出去一小时吧,但不太确定。” “知道了。要是能在那边跟你碰个面就好了。” “我也这么想。你在那里要小心点。还有,记得叫那些乡亲别买热狗吃。那些热狗搞不好在波比百货店的冷冻库放了一万年了。” “说不定还是用乳齿象的肉做的呢。”琳达说,通话完毕,“亲爱的。我会听你的话,小心点的。” 生锈克把无线电放回白袍口袋,转向抽筋敦:“怎么了?你给我把香烟从耳朵上拿下来,这里可是医院。” 抽筋敦从耳朵上拿下香烟,看着那根烟:“我正准备去外头的储藏室抽呢。” “这可不是什么好点子,”生锈克说,“那里放了一堆备用丙烷。”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大部分丙烷槽都不见了。” “不可能,那些丙烷槽重得很。里头不是存了三千加仑还五千加仑的量吗?”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我忘了检查门后面有没有啦?” 生锈克开始揉起太阳穴:“要是真有人偷走——不管到底是谁——顶多三四天后我们的电力就不足了。我们需要更多燃料。” “还用你说。”抽筋敦说,“按照贴在门上的库存表来看,应该有七个丙烷储存槽,但现在里面却只剩下两个。他把香烟放进白大褂口袋中,” “我为了确认清楚,还检查过其他储藏室,想看看是不是有人移动过丙烷槽——” “有谁会做这种事?” “我也不知道,搞不好是哪个巨人吧。总之,其他储藏室里只有一些超重要的医院设施,也就是园艺工具与美化环境用的那些狗屁东西。但那些东西都跟库存表上的数量符合,只有他妈的肥料不见了。” 生锈克不在乎肥料不见的事,只关心丙烷。 “好吧——要是燃料不够的话,我们得向镇公所调库存才行。” “伦尼一定会拒绝你。” “你认为他能拒绝提供医院的发电用燃料?我想不会吧?你觉得今天下午我有办法溜出去一趟吗?” “这得问巫师了。他如今看起来可是一副高级军官的模样。” “他人在哪儿?” “在休息室睡觉。打呼声像是疯子在鬼吼鬼叫。你该不会想叫醒他吧?” “不,”生锈克说,“让他睡吧。我以后再也不叫他巫师了。事情发生以后,他工作得太辛苦了,我想他是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喔,大师。你的修行又达到了另一个新境界。” “去你的,你这个老烟枪。”生锈克说。 <er h3">10 现在来看看另一边的情况,仔细地看清楚。 现在是下午两点四十。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会以为切斯特磨坊镇在举办什么秋季盛会。若是记者没被隔离在远方,这可是他们拍摄相片的大好时机——当然,这与那片树叶已变成火红色的美丽树林无关。被囚禁在这座小镇里的人,纷纷一同来到奥登·丹斯摩的牧草地上。奥登从罗密欧·波比那里拿到了一笔六百美元的场租费,而且两个人都很开心。农夫那边,是由于波比一开始只提了两百元价码,而他最后成功地从商人那里要到了更高的价格;至于罗密欧那边,则是因为他原本的预算应该是一千美元才对。 奥登倒是没向那些抗议群众及哭求耶稣的人索取任何一毛场地费,不过呢,这也并不代表他没收取任何费用,毕竟,丹斯摩这个农夫虽然出生在晚上,但也并非昨晚才出生的嫩小子。随着机会来临,他也在前一天便于查克·汤普森飞机残骸的北面,规划出一大块地方作为停车场,并叫他的妻子雪莱、大儿子(奥利,你还记得奥利吧),以及他聘请来的人(曼纽·欧塔葛,他在没有绿卡的非法居民中,是最像美国人的一个)在那里看守着。奥登向每辆车收取五美元停车费。 这笔钱正好可以偿还他两年前向锁孔银行借的贷款,好使农地不至于被银行收走。收停车费这事引起了一些抱怨,但人数并不太多;毕竟,他们先前去弗赖堡博览会时,那里收的停车费比这还高。除非乡亲们愿意把车停在公路旁——比较早到的人,早就停满了道路两侧的位置——然后兴奋无比地走上半里路远,否则他们根本没有选择。 这是个多么奇特、让人目不暇接的场面!简直就像个三环马戏团似的。至于磨坊镇这些再普通不过的镇民,则成为其中的表演者。芭比、萝丝与安森·惠勒三人抵达后(餐厅再度关门休息,直到晚餐时间才开门营业——只提供冷三明治,不接受任何烧烤食物的订单),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而茱莉亚·沙姆韦与彼特·费里曼两个人则不停地忙着拍照。茱莉亚停下片刻,对芭比露出一个迷人、但却意味深长的微笑。 “你不觉得这简直是场大型表演秀吗?” 芭比咧嘴笑了:“是啊。” 在这个马戏团的第一个舞台上,我们可以看见稻草人小乔与他那群委员会成员张贴海报所招募来的镇民们。前来回响的抗议群众人数还不少,将近有两百人。孩子们制作的六十个抗议标语(其中数量最多的标语是:该死,让我们出去!!),不知何时全都不见了。幸运的是,很多人都带来了自己的标语牌。小乔最喜欢的一个,是在磨坊镇地图上画着监狱栏杆的抗议牌。莉萨·杰米森不仅拿着标语,更充满干劲地上下挥舞着。杰克·伊凡斯也在这里,气色苍白憔悴。他的标语牌上,贴着许多张一名昨天因失血而死的女子相片,并用相片组成他的抗议标语:是谁害死了我妻子? 稻草人小乔为他深感遗憾……但这实在是个超棒的标语牌!要是记者们看见的话,肯定全会兴奋到尿湿裤子。 小乔带领示威群众围成一个大圈,在切斯特磨坊镇这侧的穹顶前方,利用鸟尸作为辨别边缘的界线(莫顿镇那侧的鸟尸已被军方清理掉了),不停地绕着圈子。这个绕圈的举动,让小乔那群人——他觉得所有人都在他率领之下——得以有机会让背对着他们的军方哨兵看见所有标语牌,甚至还会因此下定决心(就算是因为烦躁也好)转过身来。小乔甚至还印出了他与班尼·德瑞克心目中的滑板偶像诺莉·卡弗特一同写出的口号。 他们在她的滑板上头,以最快的速度写出了这段口号。诺莉写的口号相当简单,但全都押韵:哈—哈—哈!嘻—嘻—嘻!切斯特磨坊自由去!另一个则是:你做的!你做的!快承认与快放弃!小乔相当不情愿地否决了诺莉写得最好的一句口号:不封口!不封口!让我们向记者说出口,说你是个死玻璃!“在这件事上头,我们得保持政治正确才行。”他这么告诉她。此时,他忽然开始好奇,就诺莉·卡弗特这个年纪来说,接吻这件事是不是还有些太早了?要是他亲她的话,她会把舌头伸进来吗?他从未吻过女孩,但如果他们会饿死,就像被大塑料碗罩住的虫子一样,那么他可能得趁还有机会的时候,赶紧跟这个女孩接吻才行。 第二个舞台是科金斯牧师的祈祷圈子,每个人全像是真的接收到上帝的旨意一般。同时,这也是场教会间的和解秀,有十几名刚果教堂唱诗班的男女团员,全加入了圣救世主教堂唱诗班的行列中一同合唱。他们高声唱着《坚固保障》,有一大群不偏向任何一个教会的镇民们知道歌词,也跟着一同唱了起来。他们的歌声飘上清澈的蓝天,间杂着莱斯特告诫式的吼叫,以及祈祷群众们时而响起的“阿门”与“哈利路亚”等呼声,共同形成了完美的重唱旋律(不过整体离协调还远得很)。祈祷群众的人数持续增长,不断有其他镇民加入他们的行列,并在跪下来后,把他们的抗议标语暂时放到一旁,好让自己可以举起握紧的双手祷告。就算士兵转过身去不理他们,上帝也有可能不这么做。 不管怎样,这个马戏团中央的舞台,才是其中最大、人潮最为汹涌的一个。罗密欧·波比那座夏季季末特卖会专用的斜顶棚子背对着穹顶,位于祈祷群众东方约六十码处。这是他考虑风向因素后决定的位置,希望能保证烤肉炉冒出的香味能传到祈祷人群与抗议群众那里。出于宗教因素的考虑,他在这个下午唯一做出的让步,是叫陶比·曼宁把音响给关了。音响原本大声播放着一首詹姆斯·麦克穆提一首关于小镇生活的歌。 只是,这首歌与《你真伟大》及《恳求耶稣降临》这种歌曲显然不太协调。他的生意很好,而且只会变得越来越好,罗密欧相当肯定这点。热狗——在上烤炉时甚至还没完全解冻——可能在稍晚时会害人闹肚子,但在下午温暖的阳光下,那香味简直堪称完美,就像监狱里的犯人闻到园游会食物时那样让人垂涎欲滴。孩子们有的挥舞着风车赛跑,有的则拿着七月四号国庆节那时剩下来的烟火放着玩,让丹斯摩的草地陷入可能被火舌吞噬的危机之中。地上到处都是原本装有橘子粉调成的果汁(过期的)或急忙煮出的咖啡(也是过期的)的空纸杯。稍晚以后,罗密欧或许会叫陶比·曼宁找几个孩子来,说不定就连丹斯摩的孩子也行,以一个人十块钱的代价,叫他们把垃圾捡一捡。与大众维持良好的关系总是十分重要。 但此刻,罗密欧则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暂用的收款设备上头,也就是一个查敏牌卫生纸的纸箱。 他不停接过钞票,递出找零的硬币,这就是美国做生意的方式,宝贝儿。他把每根热狗的价钱订为四块,完全不怕大家嫌贵不买。他预计到了日落时分,他至少能净赚三千,或许还会更多。 快看!那是生锈克·艾佛瑞特!他还是溜出来了!干得好!他甚至希望自己出发时,能绕过去带女儿们一同前来——她们肯定会很开心,看见那么多人热闹地聚在一块儿,或许能让她们的恐惧稍加缓解——但对贾奈尔来说,这可能会有些刺激过度。 他与琳达在同一时刻看见对方,彼此疯狂地挥着手,同时不断跳跃,好让对方看见。她把头发绑成几乎每次上班时都会绑的“勇敢女警”短辫,看起来像个初中的拉拉队员。她与抽筋敦的姐姐萝丝站在一起,身旁还站着餐厅那个年轻的临时工。生锈克有些意外,还以为芭芭拉早已离开镇上,使老詹的一肚子坏水就这么称了心。生锈克耳闻过酒吧那场斗殴的事,就算相关人等在医院里谈及这件事的时候他并未值班,却也没有任何影响。 事件发生后,他从北斗星酒吧的客人那里听见了一些不同片段,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他拥抱着妻子,吻了一下她的嘴,接着也在萝丝的脸颊上轻吻一下,并与那名厨师握了握手,彼此再度自我介绍一遍。 “看看那些热狗,生锈克愁眉苦脸地说,”“真糟糕。” “到时排队上厕所的人会更多,医生。”芭比说。他们全都笑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大笑,简直是件神奇的事。但他们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人……天啊,为什么不呢?要是你无法在事态恶劣的情况下大笑——笑,以及参加小小的园游会——那才真的是生不如死呢。 “这里还真好玩。”萝丝说,还不知道这股好玩的感觉,即将在顷刻间消失无踪。一个飞盘飞了过来,她在空中接下,抛回给班尼·德瑞克,后者跳起来接住,又抛传给诺莉·卡弗特,而卡弗特则将手背在身后接住飞盘,真爱现!祈祷人群那里开始祷告起来。这个由众人组成的唱诗班,此刻总算真正找到了他们的声音,以前所未有的最高音量合唱《基督精兵前进》。一个年龄还没比茱蒂大的孩子,摇摇摆摆地走过他们面前,裙摆敲打着胖乎乎的膝盖,一只手拿着烟火,另一只手则拿着装有可怕酸橙汁的杯子。抗议群众持续绕着圈子,圈子越来越大,高呼着哈—哈—哈! 嘻—嘻—嘻!切斯特磨坊自由去!的口号。在他们上方,厚重的云层自莫顿镇朝北飘来……接着沿士兵看守着的穹顶边缘切分开来,使天际被直直划分出一块万里无云的区域,呈现完美无瑕的蓝色。在丹斯摩的牧场看着云层变化的人们,全都感到纳闷,不知道之后切斯特磨坊镇是不是仍会下雨。只是,这些人全都没把心里所想的事说出口来。 “真不知道到了下个星期天,大家是不是还会觉得好玩。”芭比说。 琳达·艾佛瑞特望向他,模样看起来并不友善:“也就是说,你觉得——” 萝丝打断了她的话:“快看那里。那个开卡丁车的孩子不应该开那么快的——这肯定会翻车。我恨透了那种全地形轮胎。” 他们全都望向那辆装有加厚轮胎的卡丁车,看着它斜轧过十月的白色干草。准确地说,那辆卡丁车并非朝着他们驶来,但绝对在朝着穹顶的方向前进。它的速度太快了,有几名士兵听见引擎声,这才总算转过身子。 “喔,天啊,别让他撞上了。”琳达·艾佛瑞特喃喃说。 罗瑞·丹斯摩没有撞上穹顶。如果他真的撞上了,事情就不会那么糟了。 <er h3">11 有的念头就像是感冒病毒,迟早一定会在某人身上产生作用。就在芭比的老长官詹姆斯·欧·寇克斯也出席的那场参谋长联席会议中,他们从各方面考虑了磨坊镇的事件,因此有人想到了这个点子。而在磨坊镇里,迟早也会有人被感染上相同的念头。因此,罗瑞·丹斯摩起了这个心,也就不让人感到意外了。罗瑞在丹斯摩一家人里,是最聪明的一个(“我不知道这是他从哪里弄来的。”当罗瑞把他第一张全部拿A的成绩单带回家时,雪莱·丹斯摩曾这么说过……而且她语气中的忧心,还显然胜过了骄傲之情)。要是他住在镇中心——而且有台计算机的话——罗瑞肯定会是稻草人小乔那群人之一。 罗瑞被禁止参加这场园游会/祈祷大会/示威抗议,原因与不准他吃来源不明的热狗,或是得帮忙停车场的工作无关。他的父亲命令他留在家中,负责喂乳牛吃饭。喂完饲料后,他还得帮乳牛的乳房涂抹防止发炎的药膏,而这正是他最恨的工作。 “等到你把它们的乳头涂得闪闪发亮,” 他的父亲说,“就可以清理一下牛舍,整理干草堆什么的。” 自从他昨天伸手碰了穹顶以后,便被父亲禁止再接近穹顶。老天在上,他不过就是轻轻敲了一下而已啊。通常他向母亲哭诉都会有用,但这次不然。“你可能会丢了小命,”雪莱说,“而且,你爸也不准你再乱说话了。” “我只是告诉他们那个厨师的名字而已!” 当父亲再度警告他时,罗瑞如此抗议道。至于奥利,则是摆出了一副得意洋洋、暗中认同父亲决定的模样。 “为了你自己好,你还是给我放聪明点。” 奥登说。 安全躲在父亲背后的奥利朝他吐了吐舌头。 雪莱看见了,于是也骂了奥利一顿……但却没禁止他参加下午这场有趣的临时园游会。 “还有,你给我离那辆该死的卡丁车远一点。” 奥登说,指着那辆停在一号牛舍与二号牛舍阴影中的全地形卡丁车。 “要是你想搬干草,就给我提,这差事可以让你长高一点。”不久后,脑袋没那么聪明的丹斯摩家族成员们一同离去,以步行方式跨越农地,朝罗密欧的帐篷走去,并在身后的显眼处,留下了一把干草叉和一罐大如花盆的药膏。 罗瑞虽然对自己得做的这些农庄琐事感到闷闷不乐,但却做得颇为认真;他那敏捷的头脑有时会为他惹上一些麻烦,但他还是个很乖的孩子,从没想过要把自己受到的杂务惩罚置之不理。至少一开始没想到。通常,人们只要放空脑袋,便等同于为丰富的想象力准备好成长的土壤,并借由我们鲜明的梦境及了不起的灵感(无论灵感是好或糟糕透顶)让花朵瞬间绽放,充满脑海之中。 而这样的情况,通常则是种思想上的连锁反应。 当罗瑞开始打扫牛舍的L形主要通道时(他打算把帮牛的乳房涂抹药膏这项最讨厌的工作留到最后),听见了一连串快速的爆炸声。那显然是串鞭炮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枪声,使他想起了父亲那把点三零口径的猎枪。那把枪就放在前面的橱柜里,小孩通常被严格禁止碰那把枪,除非是打靶练习,或者狩猎季节那种在大人严格监督下的情况才可以。但柜子并未上锁,而子弹就放在猎枪上头的层架上。 灵感来了。罗瑞心想:我可以在那玩意儿上轰出一个洞。说不定还能让它整个破掉。他脑中浮现清晰明亮的画面,就像气球破掉时的景象。 他扔下扫把跑出牛舍,就像许多聪明人一样(尤其是聪明的孩子),比起细心思虑,充沛的灵感才是他们的强项。如果是他哥想到了这个念头(虽然不太可能),奥利肯定会想:要是一架飞机、一辆纸浆厂卡车都撞不破那东西,也没能对它造成任何损害,一颗子弹又能有什么用呢? 他可能还会做出这种判断:我都已经被妈妈教训一顿了,要是再不听话,肯定会被狠狠修理。 嗯……不,奥利的数学只能算到简单的乘法,所以可能不会像罗瑞想得那么远。 不管怎样,罗瑞已经懂得大学程度的代数问题,并且融会贯通。要是你问他,一颗子弹怎么能办到一架飞机与一辆卡车都办不到的事,那么他会回答你,一颗温切斯特菁英XP3子弹的撞击力绝对超过以上两者。这说法有理可循。首先,子弹的速度更快,而另一方面,子弹所有的撞击力道,也全集中在重量仅十一点六克的弹头上。 他认为这一定能成,有无庸置疑的精准代数方程式可以证明。 罗瑞仿佛可以看见《今日美国》的头版上印着他微笑的照片(当然是谦虚的那种),他还会上《布莱恩·威廉斯夜间新闻》接受专访,以及坐在装饰着花朵的花车上,参加为了庆祝他的壮举而举办的游行,身旁还围绕着舞会皇后那型的女孩们(也许穿着露肩礼服,但也有可能会只穿泳衣)。当他对着人群挥手时,空中还不断飞舞着五颜六色的碎纸花。他就是那个拯救切斯特磨坊镇的男孩! 他从柜子里一把抓起猎枪,踏上踮脚椅,用手摸索层架,取下一盒XP3子弹。他在弹夹内装进两发子弹(一颗是备用的),然后活像个取得胜利的反抗军似的,猎枪高举过头,转身跑出屋外(他正处于一头热之中,完全没想过这个动作安全与否)。那辆他被禁止骑乘的雅马哈全地形卡丁车的钥匙,就悬挂在一号牛舍里的木拴板上。 他用牙齿咬着那串钥匙,用几条橡皮绳把猎枪捆在全地形卡丁车后头。他不知道子弹打中穹顶时会不会发出声响,认为或许得回柜子那里拿最上层的射击用隔音耳塞才对。但为了要拿耳塞而跑回屋里,简直就是件不可理喻的事,他必须现在就出发。 这就是他了不起的计划。 他驾驶那辆全地形卡丁车绕过二号牛舍,暂停了片刻,计算牧场中人群的状况。他内心兴奋无比,知道自己最好得一鼓作气穿过道路,直达穹顶(昨天意外的烟熏痕迹,仍像没清理过的窗户污痕般清晰可见)。或许有人会在他朝穹顶开枪前便阻止他,到时,他可就当不成拯救切斯特磨坊镇的男孩,而只会变成帮牛的乳房涂了一整年药膏的男孩了。没错,而且在头一个星期里,他还会因为屁股被狠揍一顿而无法坐下,因此只能跪着干活。最后,别人则会想到这个原本属于他的点子,把功劳给全都抢走。 于是,他从帐篷沿对角线的方位,直接朝五百码外的穹顶驶去,并选择干草堆那里的撞车事故地点,作为之后的停车位置。他知道,那里一定能靠着掉下来的鸟尸辨认位置。他看见在那里站岗的士兵朝着引擎轰轰作响的全地形卡丁车转过身,听见周围群众与那群祈祷者对他发出的警告呼喊。赞美歌的歌声,就这么杂乱无章地停了下来。 最糟糕的是,他还看见父亲正朝他挥舞着那顶买农具赠送的肮脏帽子,朝他大喊而来:“该死的罗瑞!你快给我停下来!” 罗瑞已经没办法停下——要当个好孩子吗?——而且也不想停下。全地形卡丁车撞上了小丘陵,反弹力道使他弹离座位,只剩手还抓着方向盘,同时还发出了年轻人才有的笑声。他头上那顶帽子早已落在后方,而他甚至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的。全地形卡丁车斜向一旁,总算停了下来。几乎就在同时,一名身穿迷彩服的士兵也高声叫他停下。 罗瑞照做了,接着差点就以翻筋斗的方式飞越雅马哈卡丁车的把手。他忘了把该死的排挡杆打到空挡,结果车子朝前方斜去,着着实实地撞上穹顶,就这么熄了火。当车子撞上时,罗瑞还听见了金属撞击与大灯破掉的声响。 那些士兵因害怕被全地形卡丁车撞上(毕竟他们的双眼看不见那个足以抵挡巨大撞击力道的物体),全都跑到两侧,在人墙中间留下一个大洞,使罗瑞正好不用开口叫他们让开,以免穹顶破裂所可能引发的爆炸波及他们。他想当个英雄,但也不希望过程中会伤害、甚至害死任何一人。 他得快点才行。最接近停车地点的人潮,是位于停车场与围绕在夏季特卖会帐篷这两个地方的那群人。他们正飞快地朝这里奔来。他的父亲与哥哥也在那群人之中,不断朝着他大喊,完全无视他到底想做些什么。 罗瑞从橡皮绳中抽出猎枪,枪托顶在肩上,瞄准前方地上躺有三只麻雀尸体的隐形屏障。 “不要,小鬼,别干傻事!”一名士兵大喊。 罗瑞完全不在乎他说了什么,因为他知道这不是傻事。此刻,从帐篷与停车场跑过来的人离他更近了。有人——那个人是莱斯特·科金斯,他跑步的表现要比弹吉他的技巧好多了——大声喊着:“老天在上,孩子,别这么做!” 罗瑞扣下扳机,但没有开枪,只是试射一下罢了,保险装置还是开着的。他回头看了一下,看见那个讲道时激动无比的高瘦牧师,飞快追过了他那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的父亲。莱斯特的衬衫下摆掉了出来,在身后飞舞着,同时双眼还睁得老大。蔷薇萝丝餐厅的那个厨师就跟在他身后。 两人此刻已离他不到六十码,那牧师的速度,看起来简直就像汽车挂上四挡一样。 罗瑞用大拇指关掉保险装置。 “不,小鬼,别这么做!”那士兵再度大喊,同时张开双手,在穹顶另一侧蹲了下来。 罗瑞完全没理他,只专心在自己的伟大计划上头,接着开了一枪。 这一枪堪称完美,但对罗瑞来说,却是件最为不幸的事。高速射出的弹头正中穹顶,接着弹飞开来,像是一颗绑有绳索的弹力球往回弹去。 罗瑞并未马上感到痛楚,但当两块细小的子弹碎片弹进左眼,穿进他的大脑时,一阵强烈的白光顿时涨满了他的视线。鲜血喷涌而出,当他跪在地上、双手抓着脸时,鲜血自他指缝间不断涌出。 <er h3">12 “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那名男孩发出尖叫,让莱斯特马上想起了先前他用手指随意插入的《圣经》内容:癫狂、眼瞎、心惊。 “我看不见了!我瞎了!” 莱斯特扳开男孩的双手,只见罗瑞的眼窝一片鲜红,至于眼球剩下的部分,则在他脸颊上悬荡着。当他把头转向莱斯特时,眼球剩余的部分掉到了草地上头。 有那么一会儿,莱斯特用双手紧抱着男孩,直至男孩的父亲抵达现场,把他拉开为止。这就是了,这是必然发生的事。莱斯特犯下了罪,并请求上帝指引。上帝的确这么做了,还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答案。如今,他知道该做什么了。唯有这样,才能弥补他在詹姆斯·伦尼唆使之下所触犯的那些罪行。 一个眼瞎的孩子,为他显示了该走的路。 <hr /> 注释: 十一、这并不算糟糕 <er top">1 生锈克·艾佛瑞特后来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混乱。他所能清楚记得的景象,只有科金斯牧师那肤色如死鱼般苍白的赤裸上身,以及明显的肋骨痕迹。 但芭比——或许是因为他身怀寇克斯上校再度交付给他的调查任务——则看到了一切。而他记得最清楚的,并非科金斯脱掉上衣一事,而是马文·瑟尔斯朝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歪了歪头——不管是谁,都认得出这动作的含义:我们的事还没完,老兄。 至于在场每个人都记得的——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他们清楚地意识到切斯特磨坊镇当下所处的形势——是那父亲拥着自己鲜血满面的不幸儿子时发出的哭喊,以及母亲吃力地拖着那超重六十磅的身躯,一面走向事发现场,一面不停大声尖叫的话语:“他还好吗,奥登?他怎么了?” 芭比看见生锈克·艾佛瑞特推开围在男孩四周的人,加入跪在那里的奥登与莱斯特之中。奥登紧拥着儿子,而科金斯则在一旁看着,嘴巴像是门链松脱的门板般张得老大。生锈克的妻子就在他身后。生锈克在奥登与莱斯特之间跪下,尝试拉开男孩捂住面孔的双手。奥登——芭比认为,奥登这么做并不奇怪——迅速揍了他一拳。生锈克的鼻血流了出来。 “不!让他帮忙!”助理医生的妻子大喊。 琳达,芭比想,她的名字是琳达,是个警察。 “不,奥登!不!”琳达把手放到农夫肩上,他转过身,显然准备也想给她一拳。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处于动物保护自己孩子的天性中。 芭比往前移动,想在农夫挥拳时接住那拳,接着又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方式。 “医护人员来了!”他大喊,插进他们两人之中,试着不让琳达待在奥登的视线内。“医护人员!医护人员来——” 芭比的衬衫领口被人往后一扯,整个人转过身去。他认出对方是马文·瑟尔斯——小詹的死党之一——并察觉他身上还穿着别有警徽的蓝色制服。这可真是最糟的情况,芭比想。仿佛是想证明芭比是错的,瑟尔斯朝他脸上揍了一拳,就像那天晚上他在北斗星酒吧的停车场里做的事一样。他一开始瞄准的可能是芭比的鼻子,但却没有打中,只正面击中了芭比的嘴唇。 瑟尔斯缩回拳头想再来一记,但杰姬·威廷顿——马文那天最不想搭档的对象——在他出手前便抓住他的手臂。“别这样!”她大喊,“快住手!” 有那么一刻,事情简直不知会如何收场。然而,奥利·丹斯摩紧紧跟着他那不断抽泣、气喘吁吁的母亲走了过来,自他们两人中间穿过,还撞到了瑟尔斯,使他后退了一步。 瑟尔斯放下拳头。“好吧,”他说,“但你人就在犯罪现场里,王八蛋。不然就是警方办案现场,你爱叫什么都行。” 芭比用手掌抹了一下流血的嘴唇,心里想着:这并不算糟糕,不算糟糕——而是恶劣到了极点。 <er h3">2 关于上面这件事,生锈克只听见芭比喊着“医护人员”的部分而已。接着,他便自己说了下去“我:是医护人员,丹斯摩先生。我叫生锈克·艾佛瑞特,你认识我的。让我看看你的儿子。” “让他看看,奥登!”雪莱哭喊,“让他救救罗瑞!” 奥登松开了他的儿子,罗瑞在他膝上前后晃动,流出的鲜血浸湿了他的蓝色牛仔裤。罗瑞又再度用手捂住了脸。生锈克拉开他的手——尽可能轻轻地、轻轻地。他希望情况没他担心得那么糟,但却发现那孩子的眼窝伤势严重,里头不仅是空的,还在不断涌出鲜血。眼窝后方的大脑也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这情况从他眼窝中空无一物、却仍毫无知觉地望着天空的模样便可看出。 生锈克正准备要脱掉衬衫,但牧师已抢先一步。科金斯的上半身不断冒出汗水,正面苍白消瘦,背面则布满交错的红色伤痕。他把衬衫交给了生锈克。 “不,”生锈克说,“撕开,要撕开才行。” 莱斯特一开始还搞不懂他的意思,接着才用力把衬衫中间给扯破。这时,其余警方人员抵达现场,一些正职警员——亨利·莫里森、乔治·弗雷德里克、杰姬·威廷顿、弗莱德·丹顿——正朝那群新的特别警员大喊,叫他们协助围观群众后退,以便让出更多空间。那群新手充满热情地照做不误。有些好奇的围观群众被推倒在地,其中也包括了知名的贝兹娃娃拷问者珊曼莎·布歇。 珊曼莎用育婴背袋背着小华特,当她跌坐在地时,母子俩都大声哭了起来。小詹·伦尼跨过她,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便一把揪住罗瑞的妈妈。 要不是弗莱德·丹顿阻止了他,他差点就会拉着这名受伤孩子母亲的脚,把她给拖离现场。 “不,小詹,住手!她是那孩子的妈!放开她!” “警察施暴!”珊曼莎·布歇倒在草地上大喊,“警察施——” 同样是彼得·兰道夫掌管的警察局所聘请的新警员乔琪亚·路克斯与卡特·席柏杜一同抵达现场(事实上,他们两个还手牵着手)。乔琪亚用脚朝珊曼莎的一边胸口推去——那力道还不算踢——开口说:“嘿,男人婆,给我闭嘴。” 小詹放开了罗瑞的母亲,跑去与马文、卡特、乔琪亚站在一块儿,四个人一同瞪着芭比。小詹看了自己人一眼,觉得这厨子对他们来说,就像只挥之不去的讨厌苍蝇。他心想,要是能看见芭比被关在懒虫山姆的隔壁牢房,肯定超爽。同时他也认为,他命中注定要成为警察。这份工作肯定对他的头痛有所帮助。 生锈克接过莱斯特扯破的衬衫,又再度扯成一半,把其中一块盖在男孩脸庞外露的伤口上,随即改变主意,把布交给男孩的父亲。 “压着——” 由于他鼻子的伤势,血都流进了喉咙里,让他很难开口说话。生锈克清了清喉咙,转过头去,将半带着血的痰吐到草地上,再度尝试开口。“孩子爸爸,压着他的伤口,要往下压。然后把另一只手放到他脖子后面,用力捏紧!” 虽说奥登·丹斯摩一脸茫然,却仍听命行事。 暂用绷带马上变成了红色,但他似乎不为所动。 有事可做让他冷静多了。通常都是如此。 生锈克把剩下那块衬衫碎片朝莱斯特丢去:“再撕!”他说。莱斯特开始把碎片撕得更小块。 生锈克放开丹斯摩的手,拿开第一块碎布,那块碎布已无法吸血。当雪莱·丹斯摩看见空无一物的眼窝时,尖叫了起来:“喔,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彼得·兰道夫慢跑抵达这里,不停地喘着气。 但尽管如此,他仍领先老詹许多。老詹小心留意着他那颗不管用的心脏,吃力地走下人群坐着休息的那片草地上的丘陵斜坡,踏上宽广的道路,同时内心想着,没想到这场集会变成了一场烂泥摊子。日后镇上若是要办集会,一定得事先申请才行。要是他办得到的话(他可以的,他总是办得到),一定要让这些申请难以过关。 “叫这些人退开!”兰道夫对莫里森警员咆哮道。当亨利转身执行命令时,他又大喊:“各位乡亲,往后退!让这里的空气流通一点!” 莫里森大喊:“所有警员排成一列!把群众往后推!要是有人抵抗,就把他们铐起来!” 人群开始缓缓向后移动,但芭比仍留在原地。 “艾佛瑞特先生……生锈克……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你还好吗?” “我没事。”生锈克说。他的模样清楚告诉了芭比此刻的状况为何:助理医生没事,只是在流鼻血而已。而那孩子再也不会干出这种事了,就算他能幸存也是。生锈克把一块新的衬衫碎片放到孩子淌血的眼窝上,再度抓起父亲的手盖在上头。“按住他的颈背,他说,”“用力压。用力。” 芭比开始往后退,但就在此时,那孩子开口了。 <er h3">3 “今天是万圣节。你不能……我们不能……” 生锈克原本正在折另一块衬衫碎片,准备当成纱布使用,动作却忽然随之凝结。突然间,他像是回到了女儿的卧室中,听见贾奈尔尖叫着说:都是南瓜王的错! 他抬头望向琳达。她也听见了,因此双目圆睁,原本满脸通红的脸颊顿时刷白。 “琳达!”生锈克厉声说,“快用你的无线电联络医院!叫抽筋敦开救护车——” “着火了!”罗瑞·丹斯摩尖声大叫,声音抖得厉害。莱斯特看着他,模样可能就像摩西当初看着燃烧的灌木丛一样。“着火了!巴士着火了!每个人都在尖叫!小心万圣节!” 人群此刻全都沉默下来,听着这孩子的咆哮。 就连才刚抵达那群暴民后方、正准备用手肘撞开一条通道的老詹·伦尼也听见了。 “琳达!”生锈克大喊,“快拿无线电!我们得叫救护车!” 此话一出,就像是有人在她面前拍了拍双手似的,使她回过了神。她自腰间抽出无线电对讲机。 罗瑞突然朝前方的草地滚去,开始不断抽搐。 “这是怎么回事?”开口的是父亲。 “喔亲爱的耶稣,他要死了!”这句话是母亲说的。 生锈克把不断颤抖挣扎的孩子转至正面(他试着别联想到贾奈尔,但想也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向上扬起他的下巴,保持空气流通。 “快来,孩子爸爸。”他告诉奥登,“现在还不能放弃。继续捏后颈,压住他的伤口。我们要帮他止血。” 挤压伤口可能会让子弹碎片刺进眼窝更深的地方,但生锈克决定把这个问题留到之后再说。 毕竟,这也要这孩子没当场死在这片草地上才行。 附近——却又如此遥远——的一名士兵总算开口了。他顶多二十出头,看起来既恐惧又愧疚:“我们试着阻止他,但这男孩不听我们的劝,我们也没有办法。” 彼特·费里曼对这名脸上挂着奇异苦笑的年轻士兵表达了认同之意。他那台装上背带的尼康相机此刻正悬在双膝间。“我想我们了解。就算我们先前不懂,现在也知道了。” <er h3">4 在芭比走进人群前,马文·瑟尔斯握住了他的手臂。 “把你的手放开。”芭比平静地说。 瑟尔斯露出狞笑。“别做梦了,臭鸡巴。” 他提高音量,“警长!嘿,警长!” 彼得·兰道夫不耐烦地转向他,眉头深锁。 “我想维护现场安全,但这家伙在阻挠我。我可以逮捕他吗?” 兰道夫张开嘴,原本可能回答:别浪费我的时间。但他看了看四周,发现老詹·伦尼总算加入了看着生锈克帮那孩子急救的一小群人里头。 伦尼的眼神如同岩石上的爬虫类动物,冷冷地看着芭比,然后转头望向兰道夫,轻轻点了点头。 马文看见了,笑得更为开怀:“杰姬?我是说威廷顿警员?我可以借用你的手铐吗?” 小詹与他的其余伙伴也一样笑眯眯的。这场戏比看着一个小孩不断流血精彩,也比面对一群祈祷中的教徒和高举抗议标语的那些蠢蛋,努力维持秩序好玩多了。“活该啊,臭婊子芭一比。” 小詹说。 杰姬一脸犹豫:“彼得——我是说,警长——我觉得这家伙只是想试着帮——” “把他铐起来,”兰道夫说,“我们晚点再搞清楚他到底想干吗。现在,我得先收拾这个烂摊子。”他提高音量,“结束了,乡亲们!大家都玩够了,也都看够了!现在全部回家!” 就在杰姬从腰间取出手铐时(她没打算把手铐交给马文瑟尔斯,·决定要亲自动手)茱莉亚沙,·姆韦开口了。她就站在兰道夫与老詹身旁(事实上,老詹还想用手肘挡住她)。 “要是我的话就不会这么做,兰道夫警长。除非你们警方想一脸尴尬地登上《民主报》头版,” 她露出一个蒙娜丽莎式的微笑,“让大家知道你这个警长有多菜。” “你什么意思?”兰道夫问。此时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让脸上出现一堆实在不算可爱的纹路。 茱莉亚举起相机——与彼特·费里曼那台相比,属于较旧的机型。“我拍了好几张芭芭拉先生协助生锈克·艾佛瑞特与那个受伤孩子的相片,还有几张瑟尔斯警员无故拉开芭芭拉先生的相片……还有一张,是瑟尔斯警员打芭芭拉先生嘴巴的相片,同样也是无缘无故就出手了。我不算是专业摄影师,但那张相片的确很精彩。你想看看吗,兰道夫警长?我这台是数码相机,可以让你看一下。” 由于芭比觉得她只是在虚张声势,所以对她不禁感到由衷敬佩。要是她真拍下了相片,怎么会刚才才拿下镜头盖? “全都是撒谎,警长。”马文说,“他刚才想把我推开。你可以问小詹。” “我想从我的相片里看得出来,这位年轻的伦尼先生当时正在维护群众秩序,当瑟尔斯挥出那拳时,他根本是背对那里的。” 兰道夫一脸阴沉地看着她。“我可以拿走你的相机,”他说,“当成证物。” “当然没问题,”她爽快地应予,“彼特·费里曼还可以拍几张你没收相机的相片。然后你可以再拿走彼特的相机……不过,到时每个人都会看见你干了什么好事。” “你到底想站在哪一边,茱莉亚?”老詹问,露出他那不带善意的微笑——就像鲨鱼打算朝泳客丰满的臀部一口咬下时的一样。 茱莉亚也面带微笑地转向他,露出无辜的眼神,仿佛一个困惑的孩子。 “你是说我们这一边吗,詹姆斯?那里是一边——”她指向看着这里的士兵,“我们这里则是另一边?” 老詹思索了一会儿,嘴角朝另一头弯曲,变成了倒过来的微笑,接着朝兰道夫满脸厌恶地甩了甩手。 “我想我们就当成没这件事吧,芭芭拉先生。” 兰道夫说,“大家都在气头上。” “谢谢。”芭比说。 杰姬拉了拉她那满脸不悦的年轻搭档的手臂:“走吧,瑟尔斯警员,这事结束了。我们去让群众往后退。” 瑟尔斯与她一同离开,但在转身前朝芭比做了个动作,用一根手指指着他,轻轻歪了歪头。 我们的事还没完,老兄。 罗密欧的助理陶比·曼宁与杰克·伊凡斯一同出现,带来了一个用帆布与帐篷支架组成的临时担架。罗密欧原本张开了口,想问他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吗,但最后仍闭上了嘴。反正这场健行活动已经取消了,那就随它去吧。 <er h3">5 他们开车来参与这场盛会,接着又全都在同一个时刻想开车离去。 预料之中,小乔·麦克莱奇想,完全在预料之中。 大多数警察都在疏导堵塞的交通,就算是一群孩子(小乔、班尼·德瑞克与诺莉·卡弗特三个人站在一块儿)也看得出这群新手经验不足、有待改进,对于眼前的状况不知如何是好。一堆咒骂在如同夏季般燥热的空气中此起彼伏(怎么会他妈的就这样塞在这里了?)。虽然交通乱成一团,但似乎没什么人按喇叭。大多数乡亲们可能都很讨厌喇叭的声音吧。 班尼开口说:“看看那些白痴。你觉得他们的排气管排出了多少加仑的废气?好像油都用不完似的。” “说得对。”诺莉说。她是个坚强的孩子,一个调皮的小镇女孩,留着一头被称为田纳西礼帽头的前短后长发型。但她如今看起来脸色苍白,一脸哀伤恐惧的模样。她牵着班尼的手,让稻草人小乔的心都碎了,然而,她接着也牵起了他的手,这才使他恢复。 “那是刚刚差点被抓的家伙。”班尼说,用他空着的手朝前一指。芭比与报社的女士正穿过农地,与其他六七十个人朝临时停车场走去,其中有些人的身后还拖着抗议标语,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你知道吗,那个报社女根本就没拍照。” 稻草人小乔说,“我就站在她后面,真是够狡猾。” “是啊,”班尼说,“我一点也不想成为那厨师。” “直到这场狗屁灾难结束前,警察能为所欲为的事可多得很。” 这倒没错。小乔深思着。那些新警察可不是什么和善的家伙,例如小詹·伦尼就是这样。懒虫山姆被逮捕的事已经传开了。 “什么意思?”诺莉问班尼。 “现在还没什么事,情况还算不错,”他想了一会儿,“简直就好极了。不过再这么继续下去……还记得吗?”他们在高等英文课中读过这本书。 班尼朗诵了一段:“‘杀了猪,割开她的喉咙,给她狠狠一击。’大家都叫警察臭猪,但我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我觉得,事情变得越来越严重以后,反而是警察才会把别人当成臭猪。或许这是因为他们也一样害怕吧。” 诺莉·卡弗特开始流起泪来。稻草人小乔用手臂搂着她,动作十分小心,仿佛觉得自己的动作会害他们全都被炸死。然而,她却把脸埋在他的衬衫上,拥抱着他。由于她的另一只手还牵着班尼,所以这是个只有单手的拥抱。小乔认为,在他这辈子里,还从来没有被她泪水浸湿衬衫这种古怪而兴奋的感受。他的视线越过诺莉头顶,以责备的眼神望向班尼。 “对不起,伙伴,”班尼说,拍了拍她的背,“别怕别怕。” “他的眼睛没了!”她哭着说。由于她的脸还埋在小乔胸前,所以声音不太清楚,于是又放开小乔。“这已经变得不好玩了,一点也不好玩。” “没错,”小乔说得像是发现了什么伟大的真理,“是不好玩。” “快看。”班尼说。救护车来了。抽筋敦开着救护车,颠簸地穿越丹斯摩的农地,车顶红灯不断闪烁着。他的姐姐,也就是蔷薇萝丝餐厅的老板萝丝,就走在他前方,指挥他绕过地上的坑洞。 在十月明亮的午后天空下,一辆在干草地上行驶的救护车,为这场抗议活动划下了句号。 突然间,稻草人小乔不想再继续抗议,甚至也没那么想回家了。 在这一刻,他在这世上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离开这个小镇。 <er h3">6 茱莉亚坐在驾驶座上,却没发动引擎;他们还要在这里待一会儿,所以没必要浪费汽油。她朝芭比那边俯身,打开置物抽屉,拿出一包——放了很久的美国精神牌香烟。“紧急物资,”她带着点歉意说,“要来一根吗?” 他摇摇头。 “你介意我抽吗?反正我可以晚点再抽。” 他又摇了摇头。她点燃一根烟,把烟吐到打开的窗户外。天气依然温暖——是个货真价实的秋老虎天气——但却不会维持太久。再过一个星期左右,天气就会变糟,与那些老人家说的一样。 也许不会,她想,见鬼了,谁知道呢?如果穹顶继续笼罩这里,她敢说一定会有很多气象学家考虑把里头的天气变化作为研究主题。但那又怎样? 尤达斯气象台甚至连一场暴风雪的移动方向都无法预测,就茱莉亚看来,他们预测天气的准确度,甚至还比不上蔷薇萝丝餐厅那群自诩政治天才的客人们瞎掰的聊天内容。 “谢谢你帮我说话,”他说,“你从那群兔崽子手中救了我一回。” “亲爱的,我倒是有个新消息——你那群兔崽子还在草地上蹦蹦跳跳的呢。你下次再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办?叫你朋友寇克斯联络美国自由公民联盟?他们可能会很感兴趣,不过我不认为他们可以很快地从波特兰的办公室,赶到切斯特磨坊镇来看一下实际状况。” “别那么悲观。穹顶搞不好今晚就会被吹到海上,或者消失什么的,谁知道呢?” “几率低得很。这是政府搞的鬼——至少有一部分是——我敢说你的寇克斯上校清楚得很。” 芭比沉默不语。当寇克斯说政府与穹顶这事无关时,他是相信的。这并非代表寇克斯值得完全信赖,只不过是因为芭比不认为美国有这种科学技术罢了。其他国家也一样。但他怎么能确定这点?他最后的任务是威吓那些伊拉克人,有时还得用枪指着他们的头。 小詹的朋友弗兰克·迪勒塞在119号公路协助指挥交通。他穿着蓝色的警察制服与牛仔裤——可能是因为警察局里没有合他尺寸的制服裤吧。 他是个高大的王八羔子。茱莉亚忧心地看着他。 他的臀部处挂了把手枪,比磨坊镇警察局配备的克拉克手枪小,或许是他自己的私人物品,但那的确是把枪,光是这点就够了。 “要是希特勒青年团要抓你的话,你该如何是好?”她问,用下巴比了比弗兰克的方向。“希望你运气够好,能在他们抓你进监狱,或是决定要直接解决掉你时,还有机会能大喊‘警察施暴’。镇上只有两个律师。一个很老了,而另外一个开的车呢,则是老詹·伦尼打折卖给他的保时捷。我是这么听说的。”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噢,真有男子气概。” “你的报纸怎么样?我昨晚离开时,看来已经差不多了。” “准确地说,你是今天上午才离开的。还有,对,已经印好了。彼特跟我,还有几个朋友一起分好了报纸。只不过,整个镇上有四分之三是空的,让我实在不知该从何发放。你有兴趣当义务送报工吗?” “我是没问题,不过我还有数不尽的三明治得做。今晚餐厅不提供任何热食。” “也许我会过去光顾吧。”她把只抽了一半的香烟从窗口抛出车外,在思考片刻后,又走出车外把烟踩熄。这时候要是引发草地火灾可就不妙了,镇上那辆新的消防车还在城堡岩那里呢。 “今天稍早,我到帕金斯警长家去过一趟。” 她回到驾驶座时这么说,“不过那里现在只能说是布兰达家了。” “她还好吧?” “糟透了。不过当我告诉她,我过去的目的是想告诉她你想见她一面时——我甚至还没说是什么事——她马上就同意了。我想晚上过去是最好的时间点,我猜你朋友应该会心急如焚吧。” “别再说寇克斯是我朋友了。他不是我朋友。” 他们不发一语地看着受伤的男孩被送进救护车后方。那群士兵们仍看着那里,搞不好已经违反了命令,使茱莉亚觉得他们看起来顺眼多了。 救护车开始颠簸地穿越草地,驶向回程,警示灯不停闪烁。 “这真是糟透了。”她小声说。 芭比用单手搂着她的肩。她全身绷紧了好一会儿,接着才放松下来。她直视前方——救护车此时转进119号公路中间那个被清空的车道——开口说:“我的朋友啊,要是他们决定让我关门大吉呢?要是伦尼和他那些宠物警察决定关闭我的报社该怎么办?” “不会发生这种事的。”芭比说。但他其实并不确定。如果情况再这么继续下去,他猜在切斯特磨坊镇里的每一天,都会成为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日子。 “她好像有什么话藏在心里。”茱莉亚·沙姆韦说。 “帕金斯太太?” “嗯。在对话过程中,她有很多地方都显得很古怪。” “她因为丈夫的事感到悲伤,”芭比说,“悲伤会让人变得很奇怪。杰克·伊凡斯——他的妻子在昨天穹顶落下时死了——从今年春天开始,每个星期三都会来吃我最出名的肉卷餐。但我刚刚向他打招呼,他却一副不认得我的模样。” “我从布兰达·帕金斯还叫做布兰达·穆尔斯的时候就认识她了,”茱莉亚说,“都快四十年了。我还以为她会告诉我是什么事在困扰她……但她什么也没说。” 芭比指着道路的方向:“我想现在可以走了。” 茱莉亚才刚发动引擎,手机便响了起来。她急着想从包里拿出手机,差点把包给摔了下去。 她听了一会儿后,把手机递给芭比,脸上带着一丝挖苦的微笑:“找你的,老大。” 是寇克斯。寇克斯有点事要说,事实上,还是很多事要说。芭比中途打断他,说了那男孩发生的事,以及他此刻正被送往凯瑟琳·罗素医院。 但寇克斯并未对此发表意见,或者也根本不想发表什么意见,只是礼貌性地听完,就当作没这回事了。芭比把话说完后,他问了芭比一个问题,只不过语气听起来更像命令,就像芭比仍在军队中,得遵命行事。 “长官,我懂你的问题,但你不知道的是……我猜你会说这是个政治问题,不过我的确被卷了进去。在穹顶这件事发生前,我就已经惹上了一些麻烦——” “我们知道整件事的经过。”寇克斯说,“你和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的儿子以及他的朋友们发生了一场争执。你差点就被逮捕了,这些在我的档案里都有记录。” 一份档案。现在他有一份自己的档案了。老天保佑。 “那份情报很棒,”芭比说,“但让我帮你补充一点资料。第一点,那个保住我不被逮捕的警察局警长已经死在119号公路上了,地点就在我现在与你通话的附近,说真的——” 隐约间,在那个他所无法看见的世界里,芭比听见了翻页的声音。他突然觉得自己想徒手杀了詹姆斯·欧·寇克斯上校,而这只不过是因为詹姆斯·欧·寇克斯上校可以在任何他高兴的时间前往麦当当,而他,戴尔·芭芭拉则做不到。 “我们也知道这件事,”寇克斯说,“是心脏起搏器的问题。” “第二点,”芭比继续说,“新警长是镇上唯一一个握有实权的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会里的成员,而且他还聘请了一些新伙计。那些人就是在镇上酒吧的停车场里想宰了我的那群家伙。” “你一定可以解决这问题的,不是吗?上校?” “干吗叫我上校?你才是上校。” “恭喜你,”寇克斯说,“不仅是因为你再度成为军人,为你的国家服务,而且你还获得了着着实实的跳级擢升。” “不!”芭比大喊。茱莉亚一脸关切地望着他,但他几乎没注意到这点。“不,我不要!” “你非接受不可。”寇克斯平静地说,“在我们切断你那不幸小镇的网络前,我会先用电子邮件把必要的文件寄到你那个编辑朋友的信箱里。” “切断?你不能切断!” “那份文件是总统亲自签署的。你要拒绝他吗?我很清楚他,只要他一被拒绝,就会变得像是个脾气暴躁的小孩。” 芭比思绪一片混乱,没有回答。 “你得去找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与警察局警长,”寇克斯说,“你得告诉他们,总统下令,表示切斯特磨坊镇进入戒严状态,而你就是最高指挥官。我相信你一定会遭遇一些基本反抗,但我给你的信息,会有助于你建立与外界沟通的渠道。我知道你很有说服力,让他们看看你在伊拉克的表现吧。” “长官,他说,”“你完全误判了这里的形势。” 他用一只手把头发往后梳。耳朵在该死的手机挤压下阵阵作痛。“就算你可以理解穹顶怎么运作,也无法理解在穹顶之下的这个小镇里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再说,事情不过才开始不到三十小时而已。” “那就帮助我理解。” “你说总统要我这么做。要是我打电话给他,叫他来亲我红润的屁股呢?” 茱莉亚看着他,一脸吓坏了的模样,而这让他得到了一个灵感。 “假设,我说我是个基地组织派来卧底的成员,正计划要杀了他——砰,一枪爆头。这样如何?” “芭芭拉中尉——我是说芭芭拉上校——你说够了吧。” 芭比觉得还不够:“他有办法派联邦调查局的人过来抓我吗?特勤局呢?还是红军?不,长官,他没办法。” “我们正在计划改变现状,就像我刚才解释的一样。”寇克斯的声音不再自在幽默,变成了一个军人在对另一个军人说话时的声音。 “要是成功的话,你随时都能叫政府组织的人过来逮捕我。但要是我们一直处在隔离状态,这里会有谁愿意听我的话?牢牢地记住吧,这个小镇已经独立了。不只是脱离美国独立,而是脱离了整个世界独立。我们根本就什么也做不了,就连你也一样无能为力。” 寇克斯平静地说:“我们正努力想帮助你们。” “我几乎完全相信你说的话。但这里的其他人呢?他们缴了税,结果得到了什么帮助?他们只看见一群士兵背对着他们站岗而已。这还真是个糟糕的消息。” “你说了那么多,只不过是想拒绝罢了。” “我不是在拒绝。只是我随时有可能会被逮捕,而我的指挥官刚刚才告诉我,说他可能暂时帮不上我任何忙。” “要是我打电话给首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他叫什么来着……桑德斯……然后告诉他……” “这正是我说你所知太少的原因。这就像是整场伊拉克战争从头来过,只不过这回你人在华盛顿,而不是亲临现场。你现在缺乏情报的程度,就像坐办公桌的官僚一样。听清楚了,长官,只掌握一些情报,比毫无情报要糟多了。” “只学到点皮毛是很危险的事。”茱莉亚咕哝地说。 “要是桑德斯不是带头的人,那谁才是?” “詹姆斯·伦尼。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他才是这里当家做主的肮脏头子。” 在暂停片刻后,寇克斯说:“也许我们可以留下网络通信。反正我们这里认为应该切断网络的那群人,也只是出自下意识的反应罢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芭比问,“难道你们不知道,要是留下网络给我们,莎拉阿姨的蔓越莓面包食谱迟早会流出去吗?” 茱莉亚坐直了身子,用唇语说:他们要切断网络?芭比对他伸出一根手指:少安勿躁。 “听我说完,芭比。假设我们打给这个叫伦尼的家伙,向他表示歉意,告诉他网络会被切断,但这都是危机形势中的极端措施之类的话。那么你就可以向他证明,你的确有办法改变我们的想法了。” 芭比考虑了一会儿。这方法可能有用,至少也能拖点时间。当然,也可能根本无效。 “除此之外,”寇克斯爽朗地说,“你还可以让他们获得新的信息,或许可以让大家好过一点,让镇民们不用活在恐惧之中。” 芭比说:“电话也得像网络一样保持畅通才行。” “这点很难办到。或许我可以帮你们保住网络,但……听我说,兄弟。负责处理这场灾难的委员会成员里,至少有五个像是柯提斯·勒梅那类的人,对他们而言,直到获得证明以前,切斯特磨坊镇里的每一个人,都该被当成是恐怖分子看待。” “这些被假设为恐怖分子的人能对美国造成什么危害?在刚果教堂引爆自杀式炸弹?” “芭比,你这是在对唱诗班传教。” 当然,这很可能是事实。 “你会照做吗?” “我得晚点才能回答你。在你做任何事以前,先等我的回电再说。我得先和前任警长的遗孀谈谈。” 寇克斯顽固地说:“你还是要这样讨价还价?” 又一次地,芭比认为自己仍无法让寇克斯——就军方的标准来说,他还算是自由派的了——对穹顶带给这小镇的影响有更进一步的理解。在这里,寇克斯的秘密行动那招根本毫无用处。 我们对抗他们,现在是我们对抗他们。 芭比想,除非他们那些疯狂的点子行得通。 “长官,我真的得晚点才能回复。这支手机快没电了。”他毫不愧疚地撒了谎,“在你向任何人报告以前,先等我回电再说。” “记得,他们计划在明天下午一点进行轰炸,如果你想捍卫生命,最好在那之前回电给我。” 捍卫生命。除非让大家都有足够的丙烷可用,否则这又是一个在穹顶之下毫无意义可言的说法。 “我们再联络。”芭比说,在寇克斯还没来得及说话前便挂断电话。 119号公路现在已经几乎没车了。但迪勒塞还在这里,手臂靠在他那辆复古型的肌肉车上。茱莉亚驶过那辆新星汽车时,芭比注意到贴在车尾的标语贴纸上如此写着:傻瓜、硬汉、告密者——没人能免费搭车。除此之外,车顶放着的可卸式警示灯仍在不停闪烁。他认为这样的对比,正足以说明现在切斯特磨坊镇的问题所在。 在路上,芭比告诉她寇克斯所说的一切。 “他们要做的事与那孩子有什么不同?”她说,声音听起来相当震惊。 “呃,有点不太相同。”芭比说,“那孩子拿的是猎枪,而他们用的是一排巡弋导弹,还称之为大爆炸理论。” 她笑了。笑容与她平常的样子不同,显得苍白虚弱,使她看起来像是六十岁,而非四十三岁。 “看来,我得赶快再发一份新报纸了。这比我原先预期中快多了。” 芭比点点头:“号外,号外,大家快来看啊。” <er h3">7 “哈啰,珊米。”某个人说,“你还好吗?” 珊曼莎·布歇听不出那声音是谁,于是警戒地转过身,紧抓着育婴背带。体重不轻的小华特睡着了。她的臀部因跌倒而撞伤,就连情感也同样受创——该死的乔琪亚·路克斯,竟敢叫她男人婆。乔琪亚·路克斯曾不只一次到珊米的拖车附近叫嚣,试着想找她麻烦,还带着那个满身肌肉的家伙一起。 是小桃的父亲。珊米跟他说过上千次话了,却没听出他的声音,甚至还好不容易才认出眼前这人是谁。他看起来衰老而哀伤——简直整个人都垮了。他甚至没偷瞄她的胸部,这还是第一次呢。 “嗨,桑德斯先生。喔!我刚刚没看见你——” 她放开背带,往回走至平坦的农地与大帐篷那里。 大帐篷有一半倒了下来,像是被遗弃了一般,但仍不及桑德斯看起来这么凄凉。 “我坐在阴暗处,”他的声音还是一样畏畏缩缩的,脸上带着一个既愧疚又受伤的难看微笑。 “但我喝了点东西。这个十月还真温暖,对吗?天啊,真的,我觉得这是个很棒的下午——一个真正的小镇时光——直到那男孩——” 喔,这下糟了,他开始哭了。 “我为你的妻子深深感到遗憾,桑德斯先生。” “谢谢你,珊米,你真体贴。我可以帮你抱孩子,陪你一起回车子那里吗?我想你现在应该可以走了——路上几乎没车了。” 就算他正在哭,珊米也觉得难以抗拒这个提议。她把小华特自育婴带中抱了起来——就像捧起一大团温热的面团——交给了他。小华特睁开双眼,先是露出昏沉沉的傻笑,接着打了个嗝,又沉沉睡去。 “我想他可能在尿布上大号了。”桑德斯先生说。 “是啊,亲爱的小华特简直是台标准的排粪机。” “华特是个很棒的老式名字。” “谢谢。”告诉他说,她儿子的名字其实是“小”这个字,似乎只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更别说她确定以前就告诉过他这件事了。反正他就是记不住。跟他一起这样走路——虽然是他抱着小孩——对这个超级倒霉的下午来说,是个超级倒霉的句点。但至少他对交通状况的事说得没错,塞车的问题总算解决了。珊米不禁纳闷,不知道会从什么时候开始,全镇的人又会倒退到只剩脚踏车能骑的状态。 “我从来不喜欢她去上飞行课这个点子。” 桑德斯先生说,像是突然开始跟自己对话起来。 “有时我甚至会想,不晓得克劳蒂特有没有跟那家伙上床。” 小桃的妈妈跟查克·汤普森上床?珊米既震惊又好奇。 “大概没有吧,”他叹了口气说,“不管怎样,现在都不重要了。你看到小桃了吗?她昨天晚上没回家。” 珊米差点就开口回答:看到过,昨天下午才碰面的。但要是小桃昨晚没回家睡觉,那么说出来只会让小桃的老爸徒增担心,还会让珊米得跟这个老泪纵痕、一边鼻孔还悬荡着鼻涕的家伙聊上更久,到时可就糗了。 他们走到了她的车子那里。那是辆车侧边条摇摇欲坠的老旧雪佛兰。她抱回小华特,做了个鬼脸。他尿布里那一大包东西,显然要联合包裹与联邦快递两家快递公司加起来才有办法运送得了。 “没有,桑德斯先生,我没见到她。” 他点点头,用手背抹了抹鼻子。鼻涕不见了,或者说,至少沾去了别的地方。他没那么难过了。 “她可能跟安琪·麦卡因一起去超市了,结果在没办法回镇上后,就跑去她住在沙贝陶斯的佩格阿姨家了。” “嗯,应该是这样。”等小桃回家以后,他一定会觉得惊喜万分。老天垂怜,这是他应得的。 珊米打开车门,把小华特放在副驾驶座上。她在几个月前就放弃让他坐儿童安全座椅了,每次都费很大的劲儿。更别说,她开车安全得很。 “很高兴见到你,珊米。他停了一会儿,”“你可以为我妻子祈祷吗?” “呃……当然,桑德斯先生,没问题。” 她正要坐进车内,便想起了两件事:乔琪亚·路克斯用她那该死的机车靴在她胸口上踢了一下——搞不好力道大到都淤青了——而无论安迪·桑德斯心碎与否,他都是这镇上的首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 “桑德斯先生?” “怎么了,珊米?” “有些警察实在太粗鲁了,你可能得处理一下才行。在……你知道的,事态变严重以前。” 他依旧挂着不开心的笑容:“呃,珊米,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是怎么看待警察的——我自己也年轻过——但镇上的状况非常糟糕,所以我们得尽快建立新的警力组织,这样对每个人才有益处。你明白的,不是吗?” “当然。”珊米说。她真正明白的,是一个政客就算处于货真价实的悲伤中,似乎也不妨碍他们滔滔不绝地说出一堆废话的本领。嗯,“再见。” “他们是优秀的团队,”安迪含糊不清地说,“彼得·兰道夫会让他们团结一心。他们会戴着同样的帽子,跳着……呃……同样的舞蹈。保护镇民,以及为大家服务,你知道的。” “当然。”珊米说。保护与服务,偶尔再来个胸口踢。她坐进车内,躺在座位上的小华特又开始打起呼来。婴儿的大便臭得吓人。她卷下车窗,看了后视镜一眼。桑德斯先生仍站在临时停车场中,除了他以外,那里几乎已经没人了。他朝她举起一只手。 珊米也举起手向他道别,心中纳闷要是小桃昨晚真的没回家,那会在哪儿过夜呢?接着,她便把这事抛到脑后——她其实一点也不担心——打开了收音机。这里唯一能接受到信号的只有耶稣电台,于是她又把收音机关掉。 当她抬起头时,弗兰克·迪勒塞就站在道路前方,朝她的车头举起了一只手,就像个真正的警察似的。她用力踩下刹车,以免撞着他,接着把手放到孩子身上,防止孩子滚下座位。小华特醒了过来,开始大哭。 “看你干的好事!”她对弗兰克大喊(他们在高中时期,曾在安琪参加乐队营的活动时,短暂厮混了两天),“孩子差点都摔下去了!” “他的安全座椅呢?”弗兰克斜靠在她的车窗上,二头肌鼓了起来。大肌肉,小老二,这就是弗兰克·迪勒塞。对珊曼莎来说,把他给安琪也无妨。 “关你屁事啊。” 真正的警察可能会开张罚单给她——一面还念着儿童保护法的相关规定——但弗兰克只是傻笑而已。“你看见安琪了吗?” “没有。”这次倒是真话,“她搞不好被谁绑架到镇外了吧。”虽然珊米根本不认为这镇上有谁干得出绑架这种事。 “那小桃呢?” 珊米再度回答没有。她非这么说不可,因为弗兰克有可能会和桑德斯先生交谈。 “安琪的车还在家里。”弗兰克说,“我在车库里看见过。” “大惊小怪,她们搞不好是开小桃的车出去的。” 他似乎在思考着这个说法。路上几乎只剩他们,塞车已成了过去的事。他开口说:“乔琪亚踢伤了你的奶子吗,宝贝?”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便伸手揉捏她的胸部,力道还不怎么轻。“要我亲亲来给你疗伤吗?” 她拍开他的手。在她右侧,小华特仍在哭个不停。有时她真想不通,为什么上帝会先创造男人?他们只会大叫或吃你豆腐,再不然就是吃你豆腐或大叫。 弗兰克现在已经不笑了。“你最好给我他妈的注意一点,”他说,“情况现在可不同了。” “你要怎样?抓我吗?” “我倒是有个更好的点子。”他说,“走吧,给我滚。要是你看到安琪的话,跟她说我要见她。” 她开走了,心中感到生气与——她实在不愿承认,但那感觉却千真万确——有些害怕。在开了半英里后,她停下车,帮小华特换了尿布。后座有个专门放用过尿布的袋子,但因为她实在太生气了,心烦之下,便把脏尿布给丢到了路肩上。 在不远处,有个大招牌写着:伦尼二手车行国产车与外国车可提供贷款! 你有车开全因跟老詹做了交易! 她经过几名骑着脚踏车的孩子,再度想起不知道会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个人就只剩脚踏车可骑。搞不好根本就不会发生,会有人在事情演变成那样前,便先想出解决方法,就像她喝醉时喜欢在电视上看的那些灾难片一样,例如洛杉矶的火山爆发,或是纽约僵尸横行之类的。当事情恢复正常后,弗兰克和卡特·席柏杜也会变回以前的身份:口袋里只有一点钱,或者根本没半毛的小镇失败者。不过在这段时间里,她可能还是得尽量低调为上。 无论如何,她很庆幸自己管住了嘴,没说出小桃的事。 <er h3">8 生锈克听见血压监测器发出警报声,知道他们没办法救回那男孩了。事实上,他们在救护车上的时候,就已确定救不回他了——该死,其实是从跳弹击中他的那一刻才对——但监测器的警报声,则让这一切成了无法动摇的结局。他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害,本应搭救援直升机直接送到大医院去。但相反,他只能被送到一个装备不足、室温过高的手术室里(由于得节省发电机的燃料,所以空调已经关上了)。负责动手术的医生,早在好几年前就该退休了;至于助理医生,则是个从来没有神经外科手术经验的人。手术室中唯一一个精疲力竭的护士,在此时开了口。 “心室颤动,哈斯克医生。” 心跳监测器也响了起来,两者成为了合奏状态。 “我知道,吉妮。我又不是死了。”他停了一会儿,“我是说聋了,天啊。” 他与生锈克分别检查男孩的伤口包扎状况。 哈斯克的视力还很好——这点倒是与那些简陋装备,以及在凯瑟琳·罗素医院的病房和走廊中不断穿梭,在经年累月的超时工作后,累得像是幽灵般的工作人员不同——但他此刻看起来还是惊人得苍老衰弱。 “我们尽力了。”生锈克说。 事实上,哈斯克不只是尽力。生锈克小时候很爱看体育小说,而哈斯克则让他想起了其中一本的情节。书中有名老投手,在世界大赛第七战的时候,总算踏出牛棚,为球队争取到无上的荣誉。 但这回,在看台上观战的只有生锈克与吉妮·汤林森两人,而这名老兵,则没能迎来一个快乐结局。 生锈克吊上一袋生理盐水,在里头加进甘露醇以减轻脑肿胀的情况。哈斯克离开了手术室,跑步前往大厅,准备去实验室进行血液分析,进行完整的血液常规检查。这工作非由哈斯克负责不可;生锈克的职权无法进行检验,而这里也没有实验室的技术人员能够负责。凯瑟琳·罗素医院此刻的人力严重不足。生锈克认为,这个丹斯摩家的男孩,可能只是这个小镇得为人手不足所付出的第一笔代价。 情况变得更糟了。男孩的血型是A型阴性血,在他们的小型血液库中,并没有这种血型的库存。 然而,他们有O型阴性血——是通过民众捐血来的——给罗瑞四包的话,他们还剩下九包左右。 把血用在男孩身上,可能无异于直接倒在刷手室的排水管里,但就算如此,他们还是没人说出这个想法。帮他输血时,哈斯克叫吉妮去充当医院图书馆用的小隔间跑一趟。那个隔间只有一个壁橱大而已。她回来时,带了本破破烂烂的《神经外科简要概论》。哈斯克进行手术时,把那本书放在旁边,用一支耳镜压在摊开的书上,充当镇纸使用。生锈克认为,他永远忘不了那可怕的景象,以及骨头粉末在非正常的温暖室温中闻起来的味道;也忘不了哈斯克移开骨塞后,流出来那凝结成冻的血块。 几分钟后,生锈克又开始敢让自己抱着一丝希望了。钻孔缓解了血肿导致的压力,罗瑞的生命迹象已经稳定下来——至少稳定了一些。接着,哈斯克试图确认子弹碎片是否在能碰触到的地方,而整个情况又开始恶化,并且来得迅速。 生锈克想到这孩子的父母就在外头努力怀抱希望地等待。但如今,罗瑞被推出手术室时,将不会朝左边去——也就是凯瑟琳·罗素医院的加护病房,在那里,他的家人可以静悄悄地在他身旁看着他——而是转向右方,朝太平间直奔而去。 “如果在通常情况下,我会赞成先维持他的生命迹象,询问他父母关于器官捐赠的事。”哈斯克说,“不过,要是这是正常情况,这孩子也不会在这里了。只是就算如此,我还是没办法靠一本……一本该死的手册来帮他动手术。”他一把抓起耳镜,丢到手术室的另一头。耳镜砸在绿色瓷砖上,撞出了一个缺口,随即掉落在地。 “你要施行急救吗,医生?”吉妮问,语调沉着冷静,并且十分镇定……但她看起来像是累得随时都会昏倒。 “我的意思还不清楚吗?我不会再延长这男孩的痛苦了。”哈斯克朝人工呼吸器后方的红色按钮伸出手。有个爱搞笑的人——也许是抽筋敦吧——在那里贴了一张写有“来啦!”的红色小贴纸。“你会反对吗,生锈克?” 生锈克思索着这问题,缓缓摇了摇头。巴宾斯基测试显示为阳性,代表大脑已受到严重损伤,就这情况看来,已经没机会了。不可能了。 哈斯克关掉开关。罗瑞·丹斯摩靠自己吃力地吸了口气,看起来似乎想试着再吸第二口,接着便没了动静。 “患者在……”哈斯克望向墙上的大钟,“下午五点十五分过世。吉妮,帮我记录在死亡证明书上。” “是,医生。” 哈斯克拉下口罩,生锈克不安地注意到,老人的嘴唇已变成了蓝色。“我们出去吧,”他说,“这里快热死我了。” 但其实没那么热,而是他的心脏引起的。他在前往走廊的路上昏了过去,以他的方式为奥登及雪莱·丹斯摩带来了坏消息。虽然生锈克立即帮他展开急救,但却没有奏效,就连心脏按摩与电击都没用。 死亡时间是下午五点四十九分。朗·哈斯克医生比他的最后一名病人多活了三十四分钟。生锈克背靠着墙,坐在地板上,以双手捂住脸孔。 吉妮自他身边离开,前去告诉罗瑞的父母手术结果。生锈克可以听见母亲痛苦与悲伤的哀号,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医院中回荡着。她的哭声听起来,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止一样。 <er h3">9 芭比认为警察局警长的遗孀过去一定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就算现在有着明显的黑眼圈,以及穿着一身不怎么样的衣服(褪色的牛仔裤,还有他十分确定是睡衣上半身的上衣),布兰达·帕金斯依然十分漂亮。他想,或许聪明的人很少会失去他们美丽的容貌——如果他们原本就长得好看的话——他在她眼中看见了明显的智慧光芒。 但她的眼里还有其他东西。她或许正处于悲痛中,但好奇心却并未就此抹灭。此时,她好奇的对象就是他。 她的目光越过他,望向茱莉亚的车子,茱莉亚正在车道上倒车。她举起双手示意:你要去哪里? 茱莉亚把头探出车窗,大声说:“我得去确定报纸出了没!还得去蔷薇萝丝餐厅一趟,告诉安森·惠勒一个坏消息——他今晚得负责做三明治了!别担心,布兰达,你可以相信芭比!”在布兰达还没来得及回话或表达抗议前,茱莉亚便驶上莫兰街,执行任务去了。芭比希望自己能跟她一同离开。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做出四十个奶酪火腿三明治,以及四十个鲔鱼三明治。 茱莉亚离开后,布兰达又开始打量他。他们两人中间隔着一扇纱门。芭比觉得这就像场困难无比的工作面试。 “是吗?”布兰达问。 “什么意思,女士?” “我可以相信你吗?” 芭比思索了一会儿。两天前,他会回答:没错,他是个值得相信的人。但今天下午,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个身在费卢杰的军人,而非切斯特磨坊镇里的厨子。他静下心来,告诉她是个有教养的居家男人,而这回答则让她笑了。 “好吧,那我只好自己判断了,”她说,“只是我才刚失去亲人,判断力恐怕不算是巅峰状态。” “我知道,女士。我为此深感遗憾。” “谢谢。他明天就要下葬了。不知道为什么,那家不怎么样的鲍伊葬仪社坚持要这么做。难怪镇上的每个人几乎都会找城堡岩的克罗斯门葬仪社处理亲人后事。大家都说斯图亚特·鲍伊那家葬仪社是鲍伊丧牛社。斯图亚特是个白痴,而他的弟弟福纳德更蠢。不过,现在也只剩他们,所以也只能这样了。”她叹气的方式,就像女人面临十分麻烦的苦差事一样。这是当然,芭比想,亲人过世或许代表了很多事,得要负责处理后事,也正是其中的一环。 她走出屋外,站到芭比身旁,令芭比不禁感到意外。“跟我一起到后头走走,芭芭拉先生。或许晚些时候我会邀请你进门,但得先确定你没问题才行。通常我会毫不迟疑地接受茱莉亚对人的评价,但现在可不比平时。”她带着他走向屋子侧面,踏上修剪整齐、用耙子仔细清理过秋季落叶的草皮。在右方,有排分隔帕金斯家与邻居家的木篱笆;而左边则是一个整理完善的花圃。 “花圃是我丈夫负责的。我猜你应该觉得这对执法人员来说,是个很奇怪的嗜好吧。” “说真的,我不这么觉得。” “我也从来没这么认为过,看来我们是少数分子。住在小镇里的人,通常想象力也好不到哪里去。格蕾丝·梅特利亚斯与舍伍德·安德森就是很好的例子。” “除此之外,”当他们来到屋子转角,走进宽敞后院时,她又说道,“这里就快没电可用了。我有台发电机,但今天早上就动不了了。我想应该是没燃料了吧。这里有桶备用丙烷,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换。我通常会把发电机的事丢给霍伊处理,他想教我怎么用,但我却一直不肯学,老是找他麻烦。”她眼中流下一滴泪水,顺着脸庞滑落。她心不在焉地抹去眼泪。“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现在就向他道歉,承认他说得没错。不过没这个机会了,对吗?” 芭比知道这其实不是问句。“如果是小桶丙烷的话,”他说,“我可以帮你换。” “谢谢。”她说,带着他走到露天餐桌那里,餐桌旁放着一个冰桶。“我问过亨利·莫里森能不能帮我,也去了波比百货店打算再买几桶丙烷。不过今天下午,我去镇中心时,波比百货店却没开门,就连亨利也与其他人一起去丹斯摩的农地了。你觉得我明天可以买到备用的小桶丙烷吗?” “或许吧。”他说,但其实有些怀疑。 “我听说了那小男孩的事,”她说,“住在隔壁的吉娜·巴弗莱诺过来告诉我。真是遗憾。他会活下来吗?” “我不知道,”由于直觉告诉他,诚实是最能获得这女人信任的方式(尽管可能只是暂时的而已),于是他又补充,“但我认为他活下去的希望很小。” “喔,”她叹了口气,再度擦了擦眼。“听起来真是糟糕。”她打开冰桶,“我这边有水和健怡可乐,这是我唯一让霍伊喝的软饮料。你想喝哪种?” 他对下一代年轻作家如福克纳、海明威、斯坦贝克等人的创作有很大影响。 “水就好了,女士。” 她开了两瓶波兰春天矿泉水,一人一瓶,用充满哀伤的好奇眼神看着他。“茱莉亚说你要拿镇公所的钥匙,我明白你为什么需要,也明白你为什么不想让老詹·伦尼知道——” “他可能非知道不可。情况不同了。你瞧——” 她举起手,摇了摇头。芭比停了下来。 “在你告诉我之前,我希望你能先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招惹上小詹还有他那群朋友的?” “女士,你丈夫没——?” “霍伊很少提及他手上的案子,但这次他向我提过。我想这件事的确挺困扰他的。我想看看你的版本是不是跟他的符合。如果是的话,那我们就可以谈谈别的事。如果不是,我可能就得请你离开这里。不过呢,你可以把这瓶水带走。” 芭比指向房子左方角落的一座红色小棚屋:“你的发电机就在那里?” “对。” “如果我边谈边帮你换丙烷,你可以听见我的声音吗?” “可以。” “你想听的是整件事的经过,对不对?” “没错,而且你再叫我女士的话,我可能会把你的头给打破。” 放有小型发电机的棚屋大门是关着的,但也只用一个擦得闪亮的黄铜钩锁扣住门板而已。那个直到昨天都还一直住在这里的男人,把自己的东西照顾得很好……就算里头只准备了一桶备用丙烷也一样。芭比决定,不管这场谈话的结果为何,明天他都会尽力帮她多弄个几桶丙烷。 除此之外,他告诉自己,也得老实告诉她那晚发生的所有事。背对着她或许会使一切比较容易开口;他可不太愿意说出自己会惹上这场麻烦,全都是因为安琪·麦卡因——这个被人玩玩就丢的女人——想要勾引自己害的。 诚实为上,他提醒自己,接着说出了他的故事。 <er h3">10 他还清楚记得,今年夏天,詹姆斯·麦克穆提有首叫做《聊聊德士古这地方》的歌,几乎每个地方都播个不停。这首歌与小镇生活有关,而他记得最清楚的一句歌词,就是“我们一定得知道自己地盘上的事”。当安琪开始趁他做菜,故意站在离他很近的位置;或者不叫他帮忙,刻意用胸部顶着他手臂,身体靠过来拿东西时,他便会想起这句歌词。他知道她的男朋友是谁,也知道弗兰克·迪勒塞光靠着与老詹·伦尼儿子的交情,便能算是镇上权力结构的其中一分子。再说,他戴尔·芭芭拉只不过是个流浪汉。在切斯特磨坊这个体系里,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有天晚上,她伸手环抱着他的臀部,还轻轻捏了他的胯下。他有了反应,接着便从她恶作剧的笑容中,知道她感觉到了他的生理反应。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跟你来一炮。”她说。 他们当时在厨房里,她迅速拉起一下裙摆,让他在瞬间瞥见她那条滚边的粉红色内裤。“够公平吧。” “我放弃这个机会。”他说,而她则朝着他吐了吐舌头。 他曾在许多家餐厅的厨房里见过同样的事,甚至就连自己也这么做过几次。这可能只是个年轻女孩对一名年纪比他大、长得还算可以的厨房同事突然燃起欲火罢了。但等到安琪与弗兰克分手,某天晚上餐厅打烊,芭比去后门的垃圾箱倒厨余时,她则做出了更进一步的举动。 他转过身时,她就站在后头,用手环抱着他的肩膀,开始不停地吻他。刚开始他回吻了。安琪松开一只手,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胸上。 这动作让他清醒过来。胸部的触感很棒,年轻坚挺,但也会惹来麻烦。她本身就是个麻烦。他尝试把手移开。接着,当她单手挂在他身上时(此刻她指甲正抓着他的颈背),又尝试用臀部去磨蹭他。 他推开她,力气用得比预期中大一些。她绊了一跤,在撞上垃圾箱后瞪了他一眼,揉了揉牛仔裤的臀部位置,眼神变得更为凶狠。 “真是谢了!现在我整条裤子都弄脏了!” “你该知道什么时候停手。”他温和地说。 “你明明喜欢这样!” “或许吧,”他说,“但我不喜欢你。”当他发现她脸上出现受伤与更加愤怒的神情时,又补充:“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的喜欢不是那种喜欢。”当然,人们只有在真话脱口而出时,才会用这种澄清式的方法补充说明。 四天之后的晚上,在北斗星酒吧里,有人在他背后泼了杯啤酒。他转过头,看见了弗兰克·迪勒塞。 “爽吗,芭—比?如果爽的话,我可以再来一次——今天啤酒特价一杯两块。当然啦,要是你不爽的话,我们也可以到外面谈谈。”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说的,但事情不是那样。” 芭比说。此时点唱机正好开始播歌——不是麦克穆提那首,但从他听来,却像是在唱着“我们一定得知道自己地盘上的事”。 “她告诉我,她已经拒绝你了,但你还是硬上了她。你比她重多少?一百磅?听起来这可是强奸啊。” “我没这么做。”他知道这么说可能也无济于事。 “你跟我到外头说,王八蛋,还是你没种?” “我没种。”芭比说。出乎意料地,弗兰克就这么离开了。芭比认为,今晚他喝的啤酒与听的音乐已经够了,于是决定离开。就在此时,弗兰克又回来了,这回拿的不是一杯啤酒,而是一大壶。 “别这样。芭比说,”但弗兰克当然没理会他,只是把整壶酒往他脸上一泼,给他来场百威淡啤酒澡。有几个人大笑,并且鼓掌叫好。 “你现在愿意到外头解决这件事了吧?”弗兰克说,“不然我也可以等你。反正最后一轮酒的时间要到了,芭一比。” 芭比意识到他迟早得跟他到外头去,所以最后还是去了。他相信自己能在短时间内撂倒弗兰克,在吸引许多人过来围观前便结束一切。他甚至还能道歉,重申自己从未与安琪做过什么。虽然他觉得应该有许多人知道安琪勾引他的事(萝丝和安森肯定知道),但他并不打算提起。或许流点鼻血可以使弗兰克清醒过来,他到时就会知道这一切不过只是故意整人的报复罢了。 刚开始,事情看似一切顺利。弗兰克摇摇晃晃地站在碎石地上,停车场两侧的钠灯,使他的两道影子各自朝不同方向延展。他举起拳头,动作就像约翰·沙利文一样,看来十分强悍,同时也愚蠢至极,不过又是另一个小镇里酒后闹事的人罢了。这种人通常只会挥重拳让对手倒下,接着再把对方拉起,不断补揍几拳,直至对手哭着回家为止。 他拖着步伐前进,泄漏出他那不太能算是秘密武器的战略:一记勾拳。芭比头部微微往后一扬,轻易躲过那拳,接着以直拳回击他的太阳穴。 弗兰克被击倒在地,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 “我们没必要——”芭比才刚开口,小詹·伦尼便从后方打了他肾脏一拳,说不定还不是一拳,而是两手交握而成的一捶。芭比往前蹒跚走去,而卡特·席柏杜自两辆汽车中间走出,早在那里等芭比过来了。席柏杜使尽全力赏了他一拳,所幸芭比举起手臂阻挡,否则要是这拳打个正着,可能会使他的下巴骨折。这拳也是让他伤得最重的一记,直到穹顶日那天,他准备要离开这个小镇时,都还有着难看的黄色淤青。 他弯向一旁,这才理解这是场早已预谋的伏击,知道自己得在真的有人受伤前离开。那个人未必是他,而且这想法并非只是出自骄傲。但他才跨出三步,便被马文·瑟尔斯绊倒在地。芭比面朝下地趴倒在碎石地上,接着便被乱踢一通。 他捂住头部,但仍被皮靴不断疯狂踹着双腿、臀部及双臂。其中一脚还在他准备爬起身时,踢中了肋骨上方,地点就在矮胖子诺曼那辆运载二手家具的卡车前方。 他的良好判断力此刻已消失无踪,不再思考逃走的事。他起身面对他们,朝他们举起双手,手心向上,手指不断摆动,做出招手的动作。他站在狭长形的空间里,让他们只能一个一个上。 小詹是第一个,他的满腔热血,换来了正中肚子的一脚。芭比穿的不是靴子,而是一双耐克球鞋,但那脚踢得很重,让小詹在货车旁蹲了下来,痛苦地喘息着。弗兰克跨过他,被芭比在脸上揍了两拳——只是两记刺拳而已,还没重到会让人骨折的地步。芭比又恢复了良好的判断力。 碎石地咔啦作响。他转过头时,正好被绕到他身后的席柏杜打个正着,击中太阳穴,使芭比眼冒金星(“可能是颗彗星。”他这么告诉布兰达,一边打开那桶新丙烷的气阀)。席柏杜往前移动,芭比狠狠踢向他的脚踝,使席柏杜痛得做出龇牙咧嘴的古怪表情。他单膝着地,像是美式足球运动员尝试想射门似的,差别只在于踢球的球员通常不会抓着自己的脚踝。 荒谬的是,卡特·席柏杜竟然还大喊:“他妈的贱招!” “到底是谁——”芭比话才说到这里,就被马文·瑟尔斯用手臂勒住喉咙。芭比以单手手肘往后击向瑟尔斯的身体,听见一声痛苦的吐气声,甚至还闻到啤酒、香烟及干肉条混合的味道。他转过身,知道自己在两辆车中间打出一条能逃走的通道前,席柏杜可能又会冲上前来,于是决定不再留手。他的脸部与肋骨全都感受到一阵抽痛,忽然间作出决定——感觉十分合理——打算把他们四人全部打到送进医院为止,让他们好好讨论什么才是打架的贱招,并懂得如何好好区分。 这时,帕金斯警长开车进入停车场——不是汤米就是维洛·安德森打的电话,他们是这家酒馆的老板——车顶的警示灯开着,同时还闪了一下大灯,就像为舞台上饰演角斗士的演员打灯一样。 帕金斯鸣响警笛,但才不过只响半声便又没了声音。他走出车外,把枪带系在他圆滚滚的腰身上。 “你们这些好家伙,这礼拜提前干起架来了是不是?” 小詹·伦尼回答说—— <er h3">11 布兰达无需芭比再告诉她一次后来的经过。 她先前已从霍伊那里听过了,而且一点也不惊讶。 还是个孩子时,老詹的儿子就已经是个很会扯谎的人了,尤其情况对他不利时更是如此。 “他回答‘是厨子先开始的’,对吗?” “嗯。”芭比按下发电机启动键,发电机随即发出运作轰响。虽然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又红又烫,却还是带着微笑望向她。他只是说出一段不开心的经验而已,要他选的话,最不开心的回忆,应该是在费卢杰那栋体育馆里过的每一天才对。“没问题了——灯光、摄影机全部就绪,可以上戏了。” “谢谢。燃料可以撑多久?” “也就两三天吧,不过到时事情搞不好也结束了。” “未必。我猜你应该知道,那晚你为什么没被送进郡立看守所吧?” “当然。”芭比说,“你丈夫看见了事情的经过。” “四个打一个,这种事很难不被注意到。” “要是随便一个别的警察可能就不会留意,就算事情发生在眼前也一样。霍伊在是你运气好;那晚本来是乔治·弗雷德里克值班,但他打电话说他得了肠胃炎。”她停下片刻,“你也能说那不是幸运,而是天意。” “是的,或许是天意。”芭比同意。 “你想进屋里吗,芭芭拉先生?”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待在这里就好。天气很舒服。” “我都可以。天气很快就会变冷了,对吗?” 芭比回答不知道。 “霍伊把你们全带回局里后,迪勒塞告诉霍伊,说你强奸了安琪·麦卡因。这就是事情后来的发展,对不对?” “这是他一开始的说法。接着又说,或许不太算强奸,只是她吓到了,叫我停下来时,我却置之不理。这可能算是二等强奸罪吧,我猜。” 她轻轻地笑了:“可别让任何一个女权主义者听到你说强奸还有程度之分。” “我猜最好是不要。总之,你丈夫把我带进了审讯室——那里平常应该是放清洁用具的壁橱吧——” 布兰达打从心里大笑出声。 “他把安琪也拉了进去,让她坐在能正面看着我双眼的位置。见鬼了,我们的手肘几乎都快要碰在一块儿了。要撒什么瞒天大谎的话,需要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尤其对年轻人来说更是如此。我在军中学会了这点,而你的丈夫也同样清楚。他说她会被送到法庭,还向她说明了伪证罪的相关刑罚。长话短说,她撤回证言,说根本就没做爱这回事,更别说强奸了。” “霍伊有句座右铭:真理胜过法律。这就是他处事的准则。但彼得·兰道夫不是。有一部分呢,是因为他根本不太动脑,但主要的原因,是他根本无法正常处理与伦尼有关的事。不过我丈夫可以。霍伊说跟你有关的那场……争执……传到伦尼先生耳里时,他坚持一定要你付出什么代价。他气坏了。你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但他一点也不意外。 “霍伊告诉伦尼先生,不管这件事为了什么原因闹上法院,他都可以预料得到结果。所有事都会在法庭上被抖出来,包括停车场那场四打一的架。他又补充说,一个优秀的辩护律师,甚至还能取得弗兰克与小詹高中时那些恶劣行为的记录。他们做过的坏事不少,但没有一件比得过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她摇了摇头。 “小詹·伦尼从来不是什么好孩子,但相较之下,他以前还不太会伤害别人。过去一年多以来,他变了不少。霍伊注意到这会带来什么麻烦。我发现霍伊知道很多他与他父亲的事……”她的声音变小了,芭比看得出她在挣扎是否该继续说下去。作为一个小镇警官的妻子,她学会了谨言慎行。 这种习惯很难改变。 “霍伊劝你,在伦尼找到别的方式找你麻烦前先离开小镇,对吗?我想你应该正准备要离开,只是却遇上了穹顶这档子事。” “完全没错。我可以拿瓶健怡可乐吗,帕金斯太太?” “叫我布兰达。要是你没意见的话,我也想叫你芭比。自己来,别客气。” 芭比拿了瓶可乐。 “你想拿辐射尘避难室的钥匙,是因为想拿盖革计数器。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不过听起来,你似乎会把这件事告诉老詹·伦尼,这才是让我觉得困扰的地方。或许是我心中还蒙着一层伤痛吧,但我真的不懂——为什么你想与他正面冲突?只要有任何人想挑战老詹的权威,他都会变得像条疯狗,更别说他打从一开始就讨厌你了。他可没欠你任何人情。要是我丈夫还活着的话,说不定你们两个可以一起去找伦尼,我猜我应该会觉得这还挺好玩的。”她朝前倾身,用带着黑眼圈的双眼认真看着他,“但霍伊走了,你随时可能被抓进牢房,却还是要四处寻找某个神秘的发射器?” “这些我都懂,但如今情况有变。空军会在明天下午一点,对着穹顶发射巡弋导弹。” “喔,我的天啊。” “他们已经发射过其他导弹了,但那只是为了要确认屏障高度。雷达派不上用场,当时用的也只是假弹头。不过明天那颗,可是货真价实的导弹,还被人称之为碉堡杀手。” 她的脸顿时刷白。 “他们瞄准什么地方?” “撞击点是小婊路那里的穹顶边界。我跟茱莉亚昨晚才去过那里。导弹会在距离地面约莫五英尺的地方爆炸。” 她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失去了原有的优雅:“不可能!” “恐怕就是如此。他们会派出一架B-52轰炸机,按照预定的编列程序飞过来。我指的是真的程序。那架飞机会沿着山脊低空飞行,直至下降到目标物的高度为止。那套方法非常吓人。要是导弹爆炸后并未破坏穹顶,那代表镇上的每个人顶多就是被吓个半死——爆炸声听起来会像是世界末日。要是穹顶真的被破坏了,那么——” 她把手放在喉咙上:“损害会有多严重?芭比,镇上没有消防车啊!” “我确定他们一定准备了消防器材。至于损害会有多严重?”他耸耸肩,“整个地区都得疏散,这是一定的。” “这么做明智吗?他们怎么知道这是个明智的计划?” “这是个有争议性的问题,帕金——布兰达。他们已经做出决定。但我只怕事情会变得更糟。” 在看到她的表情后,他又说,“我是说我自己,并非这个小镇。我已经晋升为上校了,还是总统颁布的命令。” 她翻了翻白眼:“对你来说还真是个好消息。” “我应该要宣布戒严令,基本上,还得接管切斯特磨坊镇。老詹·伦尼听到这消息八成会不高兴吧?” 她爆出一阵大笑,使芭比感到意外。他更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跟着她一同笑了。 “所以你知道我的处境了吧?镇上的人不需要知道我为什么得借一台盖革计数器,但必须得知道碉堡杀手的事。要是我没动作的话,茱莉亚·沙姆韦就得把这事写在报纸上,但镇上的领导者们,应该从我这里得知消息,毕竟——” “我知道为什么。”感谢太阳的红霞,布兰达脸上已不再苍白。但她仍不自觉地揉着手臂。 “要是你在这里建立起任何管理机构……也就是你上司的命令……” “我猜寇克斯现在跟我更接近同事关系。” 芭比说。 她叹了口气:“安德莉娅·格林奈尔。我们可以先告诉她,接着再找伦尼与安迪·桑德斯谈谈。这样至少在数量方面我们就赢过他们了,三比二。” “萝丝的姐姐?为什么?” “你不知道她是镇上的三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芭比摇了摇头。她又说“别一副懊恼的模样。:虽然时间不长,但她也干了好几年。她通常只是个帮他们做出的决议盖章的角色——应该说是伦尼的决议才对,毕竟安迪·桑德斯也是个负责盖章的角色——虽然她有一点……问题……但本性却是个坚毅的人,嗯,至少过去是这样的。” “她有什么问题?” 他以为布兰达也会对这件事保密,但她没有。 “药物依赖,止痛药。我不晓得情况有多严重。” “我猜她的药应该都是去桑德斯药店拿的。” “对。我知道这不是完美的解决方案,而且得非常小心才行,不过……老詹·伦尼可能得被迫接受这个权宜之计,至少有段时间得接受你介入才行。至于你会不会有实际指挥权呢?”她摇了摇头,“不管那到底是不是总统签署的戒严令,他迟早都会把它拿去擦屁股。我——” 她停了下来,双目圆睁,望向芭比身后。 “帕金斯太太?布兰达?怎么了?” “噢,”她说,“噢,我的天啊。” 芭比转头一看,随即震惊到自己也说不出话来。夕阳会变得如此之红,通常只会发生在温暖晴朗、没有午后阵雨干扰的日子里。但在他这辈子里,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夕阳景色。他觉得,恐怕只有曾近距离目睹过巨型火山爆发的人,才看过像是这样的景象。 不对,他想,就连他们也没有,这景象没人见过。 眼前的落日并非球形,而是打结处正在燃烧的巨大红色蝴蝶结。西方天际像是升起了一片薄薄的血幕,被血幕遮住的地方,全成了一片模糊的橙红色。地平线在强光照射之下,几乎完全没了踪影。 “我的老天爷啊,这就像开着一辆挡风玻璃脏得不行的汽车,朝太阳的方向笔直前进一样。” 她说。 事情就是这样,只不过挡风玻璃被换成穹顶罢了。灰尘与花粉已沾到了穹顶上头,开始造成影响,接下来一定会越来越严重。 我们得清洗穹顶,他想,想象着拿着水桶与抹布的志愿者排成一列的模样。太荒谬了。他们要怎么清洗四十英尺高的地方?一百四十英尺呢?一千英尺呢? “我们得解决这件事。”她喃喃地说,“打给他们,叫他们拿出威力最强的导弹。不管后果有多严重,这事都非解决不可。” 芭比什么也没说。就算他真有什么想说,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说得出口。眼前这阵尘雾弥漫的浩瀚光芒偷走了他的话语,看起来就像是透过舷窗,望向地狱似的。 <hr /> 注释: 十二、呦—呦—呦 <er top">1 老詹·伦尼与安迪·桑德斯在鲍伊葬仪社的台阶上看着诡异的夕阳。另一场在镇公所举行的“紧急评估会议”定于七点开始,老詹原本想早点过去准备,此刻却站在这里,看着这幅奇异而模糊不清的落日光景。 “这就像是世界末日。”安迪低声说,声音中充满敬畏。 “鬼扯!”老詹说,如果要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如此苛刻——就算是他,也听得出比平常苛刻——也是因为类似的念头同样在他脑海闪过。 在穹顶落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发现情况可能已经超出掌控——他的掌控——而他正努力拒绝承认这点。“你看见耶稣从天上降临了吗?” “没有。”安迪承认。他只看见他这辈子认识的所有镇民,全都站在主街上不发一语,用双手遮住阳光,望着古怪的夕阳。 “你看得见我吗?”老詹固执地说。 安迪转向他。“当然,”他说,声音十分困惑。 “当然看得见,老詹。” “这就代表我还没被提,”老詹说,“我全心奉献基督很久了,如果这是末日,我就不会还在这里了。你也一样,不是吗?” “我想也是。”安迪说,却觉得有些怀疑。 如果他们有资格被提——以羔羊的血洗清罪孽——为什么他们还得叫斯图亚特·鲍伊先暂停老詹口中的“小生意”?他们是何时开始干起这门生意的?为什么经营一家冰毒工厂的人会有资格被拯救? 要是他问老詹,安迪知道答案一定是:有些事要等到最后,才能证明是正确无误的。就这件事来说,过去有段时间,结果似乎的确值得赞扬:他们建了新的圣救世主教堂(旧的那座只不过是隔板钉成的棚屋,只在屋顶上放了个木头十字架),至于电台的成立,更拯救了无数只有上帝才算得出数目的灵魂;同时,他们也把百分之十的金额——小心翼翼从开曼群岛的银行寄出捐款支票——捐给科金斯总是称之为“黄种兄弟”的上主耶稣传教会。 但巨大模糊的夕阳,似乎暗示人类的所作所为,全都如此渺小、无关紧要,使安迪不得不承认,那些成就根本无法当成什么正当借口。要是没有那些冰毒挹注的现金,他的药店早在六年前就倒闭了。葬仪社也是,就连伦尼二手车行——或许吧,但站在他身旁的人可能永远不会承认——也一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兄弟。”老詹说。 安迪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老詹笑了……但并非凶暴那种,而是温柔、善解人意的微笑。安迪也朝他露出微笑,或说试着想微笑。他欠了老詹不少。只是现在,他的药店、克劳蒂特的宝马汽车等等,似乎都不重要了。就算那辆宝马配备了自动停车系统与声控音响设备,但他妻子都死了,再好的车又有什么用? 等这件事结束,小桃回来后,我就要把那辆宝马给她,安迪这么决定,克劳蒂特也一定希望这样。 老詹举起肥胖的手指,指向太阳。太阳就像颗怀有剧毒的鸡蛋,把毒性扩散至西方的整片天空。“不知道为什么,你觉得这全是我们的错,觉得在这种难熬的时刻,上帝采用了让我们撑起这个小镇的方式来惩罚我们。但事实并非如此,兄弟。这不是上帝做的。要是你说我们在越南打了败仗是上帝所为,说上帝这是在警告失去崇高信仰的美国,那我倒是得同意你的看法。如果你说九一一事件,是上帝这个我们的最高法院,对我们的孩子已不在每天早上祷告所赐下的响应,我也能够赞同。但上帝之所以惩罚切斯特磨坊镇,是因为我们不想让这里变成像杰伊或米连诺奇那种垂死的小村落?”他摇着头,“不是这样,不是的。” “可是我们也把不算很少的零钱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安迪胆怯地说。 这是真的。他们拿来支撑自己生意上的金额,比援助那些黄种兄弟还多;像安迪就在开曼群岛有一个自己的账户,还会把从这里赚到的每一块钱都存进里头——鲍依兄弟也是——而他敢说,老詹一定有三个账户,说不定还有四个。 “‘因为工人得饮食是应当的’,”老詹以亲切的语气卖弄了一句,“《马太福音》第十章第十节。”他没举出前一节的经文内容当作例子: 腰袋里不要带金银铜钱。 他看了看手表:“说到工作,兄弟,我们最好快出发。还有很多事得决定。”他往前走去,安迪则跟在后头,双眼仍盯着夕阳看。太阳依旧明亮到足以让他联想起腐败的生肉。接着,老詹再度停下脚步。 “反正,你也听见斯图亚特怎么说了——我们已经停工了。那个自称是主厨的小伙子,不是也在熬夜赶工以后,说‘万事搞定,一切都安全得很’?” “那个家伙啊。”安迪担心地说。 老詹笑了笑:“别担心菲尔。我们已经停工了,而且会维持到危机结束为止。事实上,这可能还是叫我们永远别再搞这门生意的征兆。一个上帝赐予的征兆。” “那一定很棒。”安迪说。但他也沮丧地认识到,等到穹顶消失后,老詹就会改变心意,一旦他改变心意,安迪也只能听命行事。斯图亚特·鲍伊与他弟弟福纳德也一样,但他们肯定会兴奋得很。一方面,是由于金钱的魔力实在太大——更别说还免税——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涉人过深。他还记得有个很久以前的电影明星曾说:“等到我总算发现其实自己不爱演戏时,已经有钱到不舍得退出了。” “别担心那么多了,”老詹说,“不管穹顶的问题会不会解决,我们都会开始在几周内把丙烷搬回镇上。我们可以用镇公所的砂石车来载。你会开大型车吗?会吧?” “会。”安迪闷闷不乐地说。 “嗯,老詹想到另一个点子,”兴高采烈地说,“我们还可以用斯图亚特的灵车!这样我们就可以尽快先运一些丙烷回来了!” 安迪没搭腔。先前,他恨透了这个从镇上各种设施里挪用(这是老詹用的词)那么多丙烷的点子,但那看起来的确是最安全的方式。他们大量地生产冰毒,也就代表了大量烹煮,以及排放大量废气。老詹表示,大量购买丙烷,会让事情引人侧目;就像大量购买各种非处方签药物也会让人起疑,引起不少麻烦一样。 虽说拥有一家药店对事情有益,但安迪每次向诺比舒咳与舒达飞等药厂下大量订单时,还是十分紧张。要是他们垮台,那么原因一定出在那里。 他先前一直没去多想藏在CIK电台后面的大量丙烷库存,直到现在为止。 “顺便说一声,今晚我们在镇公所里会有足够的电力可用。”老詹的语气充满一种惊人的愉悦感,“我和兰道夫派我儿子,还有他的朋友弗兰克去了医院一趟,叫他们把那里的丙烷搬走,供我们的发电机使用。” 安迪吓了一跳:“但我们不是已经——” “我知道,”伦尼安抚着说,“我知道我们有。反正先别担心凯瑟琳·罗素医院那边,他们暂时不缺。” “你可以先从电台那里拿一桶啊……那里有那么多……” “医院更近,”老詹说,“而且安全多了。彼得·兰道夫是我们的人,但这并不表示我想让他知道我们那些小生意,不管现在或以后都一样。” 这使安迪更加确定,老詹并未真的准备放弃工厂。 “老詹,要是我们把丙烷库存偷偷运回镇上,我们该说那是打哪儿来的?我们得告诉乡亲们,说这是丙烷仙子拿走的,只是后来改变了主意,决定要还给我们?” 伦尼皱起眉头:“你觉得这很好笑吗,兄弟?” “不!我觉得这很恐怖!” “我计划好了。我们可以公布,说镇上有个燃料供应站,我们会从那里按需求配给丙烷。燃油也是,只要我们能想出没电的时候怎么运用就行了。我恨这个配给的想法——这一点也不符合美国精神——不过这就像蚱蜢与蚂蚁的故事,你知道的。镇上那些他麻的家伙,会在一个月内耗尽所有资源,接着就会对我们鬼吼鬼叫,要我们在第一波寒流快来的时候照顾他们!” “你该不会真的觉得这情况会持续一个月吧?是吗?” “当然不是,但你也知道过去的人怎么说的: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 安迪想指出,他们早就把足够整个小镇使用的燃料拿去制造冰毒了。然而,他也很清楚老詹会怎么回答:我们怎么预料得到会发生这种事? 他们当然不行。哪个神智正常的人会预料得到,所有的资源竟会在突然间紧缩到这种地步? 在制订任何计划时,你会认定所有资源全都绰绰有余,这才是美国人做事的方式。去担心资源不足这种事,无疑是对于心灵与理智的一种侮辱。 安迪说:“你绝对不是唯一一个讨厌配给这点子的人。”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得拥有一支警察部队。我知道,我们都对帕金斯去世这件事感到哀痛,但他现在已经在耶稣身旁了,而我们还有彼得·兰道夫可以仰赖。在这种情况下,对镇上来说,他绝对是个更好的警长人选。因为他够听话。”他用手指指着安迪,“我们镇上的人就是这样——其实每个地方的人都是——只要事情与他们自身的利益息息相关,就会变得跟小孩一个样。这话我说过多少次了?” “很多次。”安迪说,叹了口气。 “那你该怎么管教孩子?” “要是他们想吃甜点,就得先把蔬菜吃光。” “对!这代表了有时候,我们还得狠狠教训他们才行。” “这让我想到另一件事。安迪说,是珊米布”“·歇在丹斯摩农场那里发生的事。她是小桃的一个朋友,她说,有部分警察当时的行径太粗鲁了,简直就是野蛮。我们或许得跟兰道夫警长谈谈这回事。” 老詹朝他皱起眉头:“你还希望会是怎样?兄弟?难不成要他们温柔点?那都快变成一场暴动了。切斯特磨坊差点就发生了一场他麻的暴动!” “我知道,你说得没错,只是——” “我知道那个布歇家的女孩,也很清楚,他们全家都是毒虫、偷车贼,那种不把法律放在眼里的人。欠钱不还,税也不缴。虽然这么说政治不正确,但他们就是那种会被大家说是可怜穷光蛋的人。像那种人,就是我们现在得特别注意的人,全是些特别分子。他们全都逮到机会就想破坏镇上的和谐。你希望事情变成这样?” “不,当然不希望——” 老詹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每个城镇都有蚂蚁——这是件好事——同时也有蚱蜢。他们那样虽然不好,但我们还是可以与他们一起生活。因为我们了解他们,可以叫他们去做最符合我们利益的事,就算我们得对他们施加压力也在所不惜。但是,每个小镇里也都有蝗虫,就像《圣经》里头那种。就像布歇那一家子。对付这种人,我们只能毫不留情。你可能不喜欢这么做,我可能也不喜欢,但在事情结束前,个人自由一定得多少有所牺牲。我们也有所牺牲啊。我们不就停下了小生意吗?” 安迪不想指出那是因为他们根本别无选择。 毕竟,他们完全没办法把毒品运出镇外。他之所以没说出口,是因为此刻只要简单地说句“是”,这场争执便能结束。他不想再讨论任何事,也害怕接下来那场可怕的会议,可能得拖到午夜才结束。他只想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来上一杯烈酒,躺在床上思念克劳蒂特,一个人哭着入眠。 “兄弟,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让一切保持稳定。这代表了法律、秩序、监督。我们的监督。因为我们不是蚱蜢,我们是蚂蚁,而且还是兵蚁。” 老詹寻思片刻。当他再开口时,语气回到了平常的模样:“我得再想想我们让美食城超市照常营业的决定是不是有问题。这不是说我们得勒令他们停业——至少目前不用——但我们得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好好密切观察,就像只他麻的老鹰一样。加油站商店也是。这应该是个好点子。要是我们想保留一些生鲜食物给自己人——” 他停了下来,眯眼望向镇公所的阶梯处。他举起一只手遮住夕阳,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但事实又偏是如此。是布兰达·帕金斯,还有那个甜煞的找茬鬼戴尔·芭芭拉,而且两人还坐在一起。至于那个坐在他们身旁、正与帕金斯警长的遗孀热络交谈的人,竟然还是三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安德莉娅·格林奈尔。他们似乎在传阅几张文件。 老詹不喜欢这样。无论哪个部分。 <er h3">2 他开始朝前走去,决定不管他们在讨论什么,都得阻止这场谈话。 他才踏出几步,一个孩子就朝他奔来。那是基连家的其中一个孩子。基连家有十几个人,全都住在塔克镇边界一座破烂的养鸡场里。他们家的孩子不太聪明——不过说句老实话,之所以会这样,全是因为父母亲的烂遗传——但全都是圣救世主教堂的忠实拥护者。换句话说,他们全都会被拯救。这孩子是朗尼……至少伦尼是这么觉得的,不过也难以确定就是。毕竟,他们全都留着飞机头,还有一模一样的凸额头与鹰钩鼻。 男孩身穿一件破烂的CIK电台t恤,拿着一张纸条。“嘿,伦尼先生!”他说,“天啊,我跑遍了整个镇才找到你!” “恐怕我现在没时间聊天,朗尼。”老詹说,依旧看着坐在镇公所阶梯处的三个人。“也许明——” “我是瑞奇,伦尼先生。朗尼是我弟。” “喔,对,瑞奇。不好意思。”老詹迈出步伐。 安迪从男孩手上接过纸条,在伦尼走向坐在阶梯处的三人前,便把他拦了下来。“你最好看一下。” 老詹先是注意到安迪一脸忧虑,脸色比先前还难看,随即才接过纸条。 詹姆斯——我今晚得跟你碰个面。上帝跟我说了一些事。 在我告诉全镇的人以前,得先跟你谈谈才行。请务必回复。瑞奇·基连会把你的回复带给我。 署名不是老莱,甚至不是莱斯特,全都不是,而是莱斯特·科金斯牧师。情况不妙。为什么每件事偏要撞在一块儿?为什么? 男孩就站在书店前看着他,身穿褪色的上衣与一条松到就快掉下来的牛仔裤,简直像个甜煞的孤儿。老詹朝他招手,于是那孩子满脸兴奋地跑上前来。老詹从口袋里掏出笔(金色笔杆上写着你会爱上与老詹做生意的感觉),写下了五个字的回复:午夜,我家见。他把纸条折起来,递给男孩。 “把这带回去给他。不准偷看。” “不会!保证不会!愿主保佑你,伦尼先生。” “你也是,孩子。”他看着男孩跑远。 “怎么回事?”安迪问,在老詹回答前又说,“是工厂的事?那些冰——” “闭嘴。” 安迪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被吓坏了。在此之前,老詹从未对他说过“闭嘴”这两个字。看来事态十分严重。 “一次处理一件事。”老詹说,朝下一个问题走去。 <er h3">3 看着伦尼走来,芭比第一个念头是:他走路的模样,就像是个不知道自己有病的人。他也觉得,那走路的模样像是一个把毕生时间都花在痛整别人的人。当他与布兰达握手时,脸上挂着肉食性动物的交际型微笑,给了她用力一握。而她则冷静优雅地容忍着。 “布兰达,”他说,“我致上最深的哀悼之意。我本来想先去找你的……当然,也会参加丧礼……不过实在有点忙不过来,大家想必都是。” “我能理解。”她说。 “我们都非常想念公爵。”老詹说。 “没错。安迪插了话,”在老詹身后爬上阶梯,像是远洋轮船后方拖着的小拖船。“我们真的很想念他。” “非常感谢你们。” “虽然我很乐意加入你们的话题……我看见你们在讨论什么……”老詹笑得更开了,只是眼神中并未添加相同程度的笑意。“可是我们有个非常重要的会得开。安德莉娅,我可以麻烦你先去会议室,分发一下开会要用的文件吗?” 虽然已年近五十,但在那一刻,安德莉娅看起来就像是被抓到从窗台上偷拿热馅饼的孩子。 她准备要站起身(当她这么做时,背部传来一阵抽痛),但布兰达牢牢抓住她的手臂,于是她只好又坐下。 芭比发现,格林奈尔与桑德斯看起来全都一副快被吓死的模样。他们的恐惧与穹顶无关;至少此刻无关,而是全来自伦尼身上。他又再度想着:这并不算糟糕。 “我想,你最好还是花点时间在我们身上,詹姆斯。”布兰达愉快地说,“当然,你也知道,要是这不是什么重要——非常重要——的事,那我肯定会待在家里,悼念我的丈夫。” 老詹罕见地说不出话来。在街上看着夕阳的人们,此刻都转向这场临时会议。这或许能使芭芭拉不费吹灰之力地便提升了自己的重要性,而一切只不过因为他与镇上的三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以及警长的遗孀坐在一块儿罢了。更别说,他们之间还传阅着几张文件,仿佛那是罗马教皇寄来的信一样。这场故意让众人看见的表演究竟是谁的主意?当然,一定是那个姓帕金斯的女人。 安德莉娅没聪明到这地步,也没种在众人面前反抗他。 “呃,或许我们是可以跟你小谈一下。对吗,安迪?” “当然。”安迪说,“我们永远乐意与你谈谈,帕金斯太太。我对公爵的事真的深感遗憾。” “我也为你妻子感到遗憾。”她庄严地说。 他们的目光相遇。这是个货真价实的温情时刻,使老詹觉得像是有人在扯着他的头发。他知道不该让这种感觉掌控自己——这对血压不好,而血压不好,代表了对心脏也不好——但有时实在很难压抑。尤其你刚刚才接过一张知道太多事的人的纸条,而那个人现在相信,上帝要他对全镇的人说点什么。要是他对科金斯的事猜得没错,那么眼前的事情相比之下,简直无足轻重。 但未必是件无足轻重的事。因为布兰达·帕金斯从来都不喜欢他,而且布兰达·帕金斯正是镇民们心中那个——这实在没什么充分理由——英雄的遗孀。他首先得做的事是——“到里头去,”他说,“我们去会议室谈。” 他瞥了一眼芭比,“你跟这件事有关吗,芭芭拉先生?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可以帮上你的忙。”芭比说,举起那几张他们刚才传阅着的文件。 “我以前曾在陆军服役,军阶是中尉。目前看来,我的役期延长了,而且还获得晋升。” 伦尼接过那几张文件,仅捏着纸张角落,仿佛烫手似的。这份文件比瑞奇·基连交给他的那张脏兮兮的纸条干净多了,是个大家都认识的记者打印的。信上的抬头简单写着:白宫。上头的日期正是今天。 伦尼摸了摸纸质,皱起浓密的眉毛,在眉间形成一道纵向深沟。“这不是白宫的信件用纸。” 这当然是,你这个傻瓜,芭比很想这么说,这封信是一个小时前,联邦快递的小精灵团队送来的。只有这些疯狂的小混蛋才有办法用空间移动的方式穿过穹顶,这对它们来说不算什么。 “对,的确不是。”芭比尽量保持声音愉快,“这是通过网络传来的,是一份PDF的文件。沙姆韦小姐帮我下载,然后打印出来的。” 茱莉亚·沙姆韦。另一个找茬鬼。 “快看,詹姆斯。”布兰达平静地说,“这封信很重要。” 老詹读了那封信。 <er h3">4 班尼·德瑞克、诺莉·卡弗特、稻草人小乔·麦克莱奇就站在切斯特磨坊镇《民主报》的办公室外,三个人各带着一把手电筒。班尼与小乔拿在手上,诺莉则塞在连帽t恤的前方大口袋里。他们全望着街道方向,看着镇公所前那几个人——包括三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以及蔷薇萝丝餐厅的厨师——似乎正在开会讨论什么。 “我真好奇他们在说什么。”诺莉说。 “都是些成年人的鬼话吧。”班尼全然不感兴趣地说,敲了敲报社的门。里头没有反应,于是小乔推开他,试图转动门把。门才一打开,他便知道为什么沙姆韦小姐没听见敲门声了。她的复印机正全速运作,同时对着报社的体育记者,还有在农场拍下了许多相片的家伙说话。 她看见了孩子们,招手叫他们进来。复印机正迅速印出一堆纸张。彼特·费里曼与托尼·盖伊则把印好的纸张堆栈整齐。 “你们来了,”茱莉亚说,“我还真怕你们这些孩子不来。我们差不多好了,只要这台该死的复印机别出包就行了。” 小乔、班尼与诺莉默默不语,心中认为“出包” 这词很妙,三个人都决定尽快在有机会的时候拿来使用。 “你们都得到家长同意了吧?”茱莉亚问,“我可不希望出现一群愤怒的家长找茬。” “是的,女士。”诺莉说,“我们都问过了。” 费里曼用麻绳把纸张捆起,打结固定。诺莉觉得他捆得很丑,结也打得很差。她会打五种不同的绳结,甚至还有办法在苍蝇身上打结。她父亲曾这么做过给她看,而她则表演在楼梯栏杆上溜滑板作为回报。当他父亲第一次尝试却跌倒时,还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让她觉得自己有个全宇宙最棒的老爸。 “要我来捆吗?”诺莉问。 “如果你可以捆得更好,当然没问题。”彼特站到一旁。 她往前走去,开始捆起纸张,小乔和班尼挤在她后头。接着,她看见印在增刊上的大字黑色头条,停下了动作。“他妈的见鬼!” 话才一出口,她便以双手捂嘴,但茱莉亚只是点了点头:“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我希望你们都骑了脚踏车,而且希望你们的脚踏车都装了篮子。你可没办法用滑板载着这些报纸跑遍整个小镇。” “我们都骑车过来的,就跟你先前交代的一样。”小乔回答,“我那辆没篮子,但有置物架。” “我会把他那份捆紧一点。”诺莉说。 彼特·费里曼满脸佩服地看着这女孩迅速捆起报纸。“我猜一定没问题,你捆得真好。” “嗯,我超强的。”诺莉这可不是自夸。 “都带手电筒了?”茱莉亚问。 “带了。”他们一同回答。 “好极了。《民主报》三十多年来从没请过报童,我可不希望你们中的某个人,就这么把整摞报纸丢在主街或普雷斯提街的街角。” “没问题,那是无赖才会做的事。”小乔同意地说。 “这两条街的每户人家,还有每家商店都要拿到一份,懂吗?还有莫兰街跟安妮大道也是。发完以后,就尽可能再发到其他地方,但只要时间一到九点,就赶快回家,把剩下的报纸放在随便一个街角,在上面压块石头就行了。” 班尼又再度望向报纸的头条标题: 巡弋导弹导航系统建议西部镇界居民立即撤离 “我敢说一定没用。”小乔阴郁地说,研究着那张位于报纸底部的手绘地图。切斯特磨坊与塔克磨坊的边界处,以红色线条加以强调,而小婊路与镇界的交叉点,则打上了一个黑色的X,标记出导弹撞击点。 “别太多嘴了,小鬼头。”托尼·盖伊说。 <er h3">5 白宫向切斯特磨坊镇的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团队致上问候与致敬之意: 安德鲁·桑德斯詹姆斯·伦尼安德莉娅·格林奈尔 亲爱的先生与女士们: 首先,请容我致上问候,并表达政府深切的关怀及祝福之意。我已将明天指定为全国祈祷日,全美的教堂将为所有不同信仰的人民开放,为你们进行祈祷,期许上帝能让我们明白发生在你们镇界上的事,并予以解决。我在此向你们保证,除非切斯特磨坊镇的人民重获自由,以及得为这场监禁行动负责的人获得惩罚,我们绝不懈怠。 解决目前的情况——而且尽速处理——是我对你们及切特斯磨坊镇人民的保证。在此,我以全国领导者的身份做出庄严承诺。 其次,这封信的目的,也想为你们介绍美国陆军的戴尔·芭芭拉上校。芭芭拉上校曾于伊拉克服役,并在那里获颁铜星勋章、功绩服务勋章,以及两枚紫心勋章。他在此被重新征召入伍,并晋升军职,作为你我之间的沟通管道。我相当清楚,身为忠诚的美国人民,你们将会提供他各种协助。 正如你们协助他,我们也同样会协助你们。 我的想法与参谋长联席会议、国防部、国土安全局的意见一致,打算让切斯特磨坊镇进入戒严状态,并委任芭芭拉上校为临时军方指挥官。 然而芭芭拉上校向我保证,军方指挥并非必要。 他告诉我,他希望能得到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及当地警方的充分合作,并认为他的职位应肩负起咨询及执行决定事项等责任。我同意他的判断,并决定按他的方式行事。 第三点,我知道你们均对无法联络朋友及亲人一事感到忧心。我了解你们的忧虑,但切断电话通讯乃是不得已的措施,以便降低机密信息外泄及流入切斯特磨坊镇的风险。你们或许认为这样的顾虑毫无必要,但我在此保证,事情并非如此。 在切斯特磨坊镇内,很可能有某人拥有关于围绕你们城镇屏障的重要信息。至于镇内的电话通讯,则将恢复畅通。 第四点,我们将暂时维持媒体封锁的措施,但这项议题我们会持续加以讨论。虽然今后可能有必要让镇内官员和芭芭拉上校召开新闻发布会,但目前我们深信,尽快结束这场危机,绝对优先于进行无益的新闻发布会。 我的第五点与网络通信有关。参谋长联席会议强烈建议暂时切断电子邮件通讯,而我则倾向于同意。然而,芭芭拉上校强烈反对此点,认为需让切斯特磨坊镇的居民继续保有网络通信。他指出,电子邮件之往来,可依法交由国家安全局进行监测,并表示此项监测之可行性会比进行电话监测简单许多。由于他身为我们当地的负责人,我同意此项提议。其中部分原因,亦是基于人道主义之故。但此项决定亦将接受审核,亦有可能另行改变。芭芭拉上校会在各项措施中全程参与审核,我们亦十分期待他能与镇上官员维持良好关系。 第六点,我在此向你们表明,你们所遭遇的苦难,极为可能最快于东部时间明日下午一点结束。芭芭拉上校将会解释那个时间点所会进行的军事行动。他向我保证,他与你们这些杰出官员,以及当地报社的拥有者及经营者茱莉亚·沙姆韦女士,将会通知切斯特磨坊镇的镇民们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最后一点:你们全是美国国民,我们绝不会放弃你们。怀抱最为坚定的理念,我们要郑重向你们承诺的事情非常简单:没有任何人会被遗忘。 我们将妥善运用所有资源全力解决你们的困境。 只要是该花的任何一块钱,我们都绝不吝惜。在此也深切希望你们能怀抱信念,以合作态度作为响应。 全心为你们祈求,你们最诚挚的朋友 <er h3">6 无论这封乱写一通的信是哪个狗屁秘书写的,那个混蛋都在上头签了名,而且还用了完整全名,包括那个与恐怖分子名字相同的中间名在内。老詹当时没把票投给他,而现在,要是伦尼可以瞬间移动到他面前,他认为自己一定很乐意把他给勒死。 最好还连芭芭拉一起。 老詹此刻最期盼的,就是能吹个口哨把彼得·兰道夫叫来,让他把这个厨子上校丢进牢房,告诉他说,他可以待在警察局的地下室里,当他那甜煞的戒严时期指挥官,还可以找山姆·威德里欧来当副手。说不定懒虫山姆甚至可以克制一下酒瘾,对着他的牢房,拇指紧贴眼睛上方,好好地敬个礼。 但不是现在。还不是时候。那个恶棍下达的最高指令里的几句信件内容,又再度浮现在他脑海: 正如你们协助他,我们也同样会协助你们。 我们亦十分期待他能与镇上官员维持良好关系。 此项决定亦将接受审核。 深切希望你们能怀抱信念,以合作态度作为响应。 最后一句是最具说服力的部分。老詹确定,这个支持堕胎政策的王八蛋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信念——对他来说,那只是句行话罢了——但他提到“合作”这词时,他的确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老詹·伦尼清楚得很:看起来是绕指柔,但可别忘记手指下方的,可是副铁打的手腕。 总统表示了同情与支持之意(他看见那个姓格林奈尔的药瘾婆,居然还在读信时落下眼泪),但如果你真的读进了字里行间,便能发现真相。 这是封单纯简洁的威胁信。不合作的话,就没网络可用。乖乖合作,否则我们就记下一份名单,把调皮鬼跟乖宝宝都记录起来。当我们冲进来时,你绝对不会希望自己在调皮鬼的名单上。因为我们一定会好好算账。 合作吧,兄弟。否则后果自负。 伦尼想着:我绝不把我的城镇交给一个胆敢揍我儿子、还来挑战我权威的临时厨师。永远不会,你这只臭猴子。绝不。 他同时也想着:温和点,表现得从容些。 先让这个厨子上校说清楚军方有什么了不起的计划。要是成功的话,一切不成问题。但要是没成功,那么这个新上任的陆军上校,就会对于“深入敌境”这件事,有了一番全新认识。 老詹露出微笑:“我们进去聊,好吗?看起来我们有很多事得谈。” <er h3">7 小詹与他的女友们一同坐在黑暗中。 甚至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很怪,但这的确有抚慰般的效用。他与其他新警员离开人数真他妈壮观的丹斯摩农场后,便直接回到警察局。一脸疲惫、身上还穿着制服的斯泰西·莫金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愿意,可以再加四小时班。至少有段时间,警方很需要愿意加班的人手,同时,镇公所方面也会照样支薪。斯泰西说,她确定加班还有额外奖金……而那笔钱可能是政府的特别奖励。 卡特、马文、乔琪亚·路克斯与弗兰克·迪勒塞全都同意加班,目的并不是真的为了钱,而是乐在这份工作。小詹也是,无奈另一波头痛却在此时发作。在度过像是在云端上的一整天以后,这实在是件令人感到沮丧的事。 他告诉斯泰西,如果可以的话,他就不加班了。 斯泰西向他表示没有问题,但也提醒他,明天早上七点轮到他值班。“到时有很多事得做。”她说。 在阶梯上,弗兰克系上枪带,并说:“我应该会绕去安琪家。她很可能跟小桃不知道去哪儿了,但我只要一想到她在冲澡时滑倒的可能性就觉得烦——搞不好会全身瘫痪地躺在那里。” 小詹觉得头部一阵抽痛,有个小白点在他左眼前方飞舞着,像是随着心跳不停上下跳动,而且速度还越来越快。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跑一趟就行了。”他告诉弗兰克,“我无所谓。” “真的?你没问题?” 小詹摇摇头。当他这么做时,眼前的小白点疯狂乱窜,让人心烦无比,一会儿过后,才又恢复了稳定。 弗兰克降低音量:“在农场的时候,珊米·布歇对我吼。” “那个臭婊子。”小詹说。 “说得没错。她冲我吼:‘你要怎样?抓我吗?’。”弗兰克提高音调,装出暴躁的女性假声,让小詹的神经一阵作痛,跳动的白点几乎变成红色。那一刻,他想用手勒住老朋友的脖子,使劲勒死对方,好让他,小詹,可以永远不必再听到那种假声。 “我在想,”弗兰克继续说,“我下班后或许会过去一趟,给她好好上个一课。你知道的,让她懂得怎么尊敬本地警员。” “她是个恐龙,而且还是个骚货。” “骚货这点可能会让事情比较好玩。”弗兰克停了下来,望向诡异的夕阳。“这个叫穹顶的玩意儿也有它的优点。我们可以想干吗就干吗。至少目前是这样。考虑一下吧,老兄。”弗兰克捏了捏裤裆。 “好啊,小詹回答,”“不过我没那么想打炮。” 可是他现在想了。嗯,有点想。不过这不代表他要过去干那女人,或是做什么其他事情——“不过你们还是我的女朋友,”小詹在一片漆黑的食物储藏室里这么说。刚开始他还开着手电筒,但后来就关了。黑暗的感觉好多了。“对不对?” 她们没回答。要是她们回答的话,小詹想着,那我一定得向老爸和科金斯牧师报告这个了不起的奇迹。 他靠着墙壁,身旁是一排堆有罐头食品的架子。安琪就靠在他身体右边,而小桃则在左边。 三人行,就跟《阁楼》杂志的读者园地里写的一样。在手电筒开着的情况下,他的女友们看起来状况不佳,不仅脸部浮肿,就连垂落的头发也仅能遮住部分她们凸起的双眼。但当他把手电筒关掉后……嘿!她们两个变得就跟活人一样了! 只是气味除外。干掉的屎味与腐烂的气味开始融合在一起了。但这还不算太糟,因为这里有更多迷人的香气:咖啡、巧克力、糖蜜、果干,还有——应该是——红糖的香味。 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小桃的?还是安琪的?他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的头痛又再度缓解下来,就连让人心烦的白点也消失了。他的手向下滑去,握住安琪的乳房。 “你不介意我这么做吧?对不对,安琪?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是弗兰克的女友,不过毕竟你们都分手了。嘿,我们得跟着感觉走。再说——我实在不想告诉你这件事,不过我想他今晚应该准备要偷吃。” 他用空着的手摸索着,接着握住小桃的手。 摸起来很冰,但他仍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裤档上。 “喔,我的小小桃,”他说,“你真敢。不过想做就做吧,女孩,你就尽情使坏吧。” 当然,不久之后,他还是得把她们埋了。穹顶可能会像肥皂泡一样破掉,不然就是有科学家成功找到方法来溶解它。一旦这种情况发生,镇里就会涌入许多调查员。就算穹顶还在,镇上也可能会组成什么食物搜查委员会,挨家挨户地来找吃的。 不久之后。但不是现在。因为他还需要抚慰。 甚至也需要这种兴奋感。当然,人们无法理解这种感觉,但也不需要理解。因为——“这是我们的秘密。”小詹在黑暗中轻声说,“不是吗?女孩们?” 她们没回答(但迟早会的)。 小詹就这么抱着被他杀害的女孩,在不知不觉中跌入梦乡。 <er h3">8 芭比与布兰达在十一点离开镇公所时,会议仍在进行当中。他们两个在主街往莫兰街的路上并未交谈。在主街与玛波街的街角处,仍有一小摞《民主报》的单页号外特刊。芭比从防止纸张飘走的石头下抽起一张,而布兰达则拿出原本放在手提包里的小手电筒,朝头条标题照去。 “看到这件事被实际印出来,原本应该会让人更容易相信些,但结果却一点也没有。”她说。 “是啊。”他表示同意。 “你和茱莉亚合作弄出了这份号外,确保詹姆斯没办法隐瞒消息,”她说,“是这样没错吧?” 芭比摇了摇头:“他不会试图隐瞒,因为这根本就办不到。导弹击中目标时,会发出非常惊人的爆炸声。茱莉亚只是想确保伦尼没办法用他的方式来扭曲这件事,不管他到底拿出什么说辞都一样。”他弹了弹那张号外,“就算没什么用,我还是把这当成一份保险。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伦尼一定会想:要是他比我先知道这件事,那他究竟还知道哪些我不知道的事?” “朋友啊,詹姆斯·伦尼可是个非常危险的对手。”他们又继续往前。 布兰达把那份号外折好,用手臂夹着。“我丈夫之前正在调查他。” “为什么?” “我不知道该说多少,”她说,“看来我只有全盘托出,或是什么都不讲两种选项。霍伊还没拿到绝对性的证据——这部分我可以肯定。但也已经很接近了。” “这与证据无关。”芭比说,“要是明天导弹起不了作用,就会变得跟我有没有办法避过牢狱之灾有关了。要是你知道什么可以帮上忙的事——” “如果不被关进监狱是你唯一担心的事,那我对你可真是失望。” 这当然不是他唯一担心的事,芭比猜想,帕金斯的遗孀也很清楚这点。他相当仔细地听着会议内容,虽然伦尼费尽心机地装出一副讨人欢心、通情达理的模样,但芭比依旧感到十分惊讶。他认为,在那副装模作样的吃惊表现之下,那个男人还是一只猛禽。他会使出全力控制一切,直至自己拥有优势为止。他会夺取他所需要的一切,直至甘心罢手为止。他对每个人都很危险,不仅是对戴尔·芭芭拉。 “帕金斯太太——” “叫我布兰达,还记得吗?” “嗯,布兰达。这么想吧,布兰达,要是穹顶没有消失,这个小镇绝对需要一个比满嘴谎言、做事浮夸的二手车贩卖员更好的领导者。要是我被关在牢房里,可就帮不了任何人了。” “我丈夫认为老詹贪污。” “怎么会?为什么?他污了多少钱?” 她说:“让我们看看导弹会带来什么结果吧。要是没用的话,那我就告诉你所有事。要是奏效了,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我就会去找郡检察官谈谈……用瑞奇·瑞卡多的话来说,詹姆斯·伦尼可得‘好好解释一下’了。” “你可不是唯一一个想等到导弹这件事结束后再做决定的人。今天晚上,伦尼一直在说些甜言蜜语。要是巡弋导弹没能成功打穿穹顶,我想我们就会看见他的另外一面了。” 她关掉手电筒,抬起头来。“看看这些星星,” 她说,“真是明亮。那边是北斗七星……仙后座……还有大熊座,全都是原本的模样,这让我觉得安慰多了。你呢?” “我也是。” 他们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只是看着银河散发出的微弱光芒。“不过这些星星总让我觉得自己很渺小,生命那么……那么短暂。”她笑了出来,接着又——有点不好意思——说,“不介意我挽着你的手吧,芭比?” “完全不介意。” 她钩住芭比的手臂,而他则把手放在她手上,陪她走路回家。 <er h3">9 老詹在十一点二十分结束会议。彼得·兰道夫向所有人道过晚安后,便先行离开了。他计划要在早上七点开始疏散镇子的西边,希望能于中午前净空小婊路附近的区域。安德莉娅跟在他后头缓缓走着,双手背在身后,展露出他们全都无比熟悉的身体语言。 虽然老詹还清楚记得自己与莱斯特·科金斯有约(而且还得睡一下;他可不介意来场该死的小睡),但他还是问她是否能留下来一会儿。 她满脸困惑地看着他。安迪·桑德斯就在老詹身后粗手粗脚地整理文件,把文件放回灰色铁柜中。 “把门关上。”老詹和蔼地说。 现在,她看起来有些不安了。虽说安迪正在处理会议结束后的整理琐事,但他仍低垂着肩,仿佛受了伤似的。不管老詹究竟想对她说什么,安迪早就知道了。从他的姿势来看,绝非什么好事。 “你想讲什么,吉姆?”她问。 “不是什么正事,”这就代表了是,“不过对我来说很重要。安德莉娅,在会议前,你跟那个姓芭芭拉的家伙聊得还挺开心的,跟布兰达也是。” “布兰达?这真是太……”她本来想说“可笑”,但这用词似乎太强烈了些,“太傻了。你也知道我跟布兰达已经认识三十年——” “如果说吃过一个人做的松饼与培根就算是认识对方,那么你跟芭芭拉先生也认识了三个月。” “我想我们现在应该叫他芭芭拉上校才对。” 老詹露出微笑:“看他那副穿着蓝色牛仔裤与t恤的模样,还真是很难让人认真看待这个称谓。” “你也看见总统的信了。” “我只看见一封茱莉亚轻轻松松就能用她那台破电脑做出来的东西。不是吗,安迪?” “嗯。安迪头也不回地说,”仍忙着文件归档,接着又把他放好的文件拿起来重读一遍。 “不过,万一那封信真的是总统写的呢?” 老詹微笑着问。她最讨厌看见他那张肥厚的脸孔露出这种笑容了。安德莉娅有些出神地看着他脸颊上的胡楂,或许这是第一次,她总算理解为什么老詹总是会不丝一苟地把胡子给剃干净了。因为那些胡楂,会使他看起来就像是奸诈的尼克松一样。 “呃……”不安已即将成为恐惧。她想告诉老詹,那只是出自礼貌,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她猜老詹也看得出来,毕竟他在一旁观察了很久。 “呃,毕竟他是最高领导者,你知道的。” 老詹轻蔑地哼了一声:“你知道指挥者该是什么模样吗,安德莉娅?让我告诉你吧,那个人得提供资源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只有这样,才能让人付出忠诚,完全服从他的命令。两者之间应该是公平交易才对。” “对,”她心急地说,“就像巡弋导弹之类的资源!” “如果奏效的话,可就再好不过了。” “怎么可能没效?他说那可能是颗一千磅重的弹头!” “考虑到我们对穹顶几乎一无所知,你,或者是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又怎么能那么确定?我们怎么知道穹顶会不会被原地炸飞,接着又掉下来盖住切斯特磨坊镇,最后只在地上留下一英里深的爆炸坑洞?” 她一脸沮丧地看着他,背在身后的双手揉捏着疼痛的伤处。 “所以,这还是只能交给上帝决定。”他说,“你说得没错,安德莉娅——那或许的确有用。但要是没能成功,我们就只能靠自己了。对我来说,要是一个最高领导者连人民都没办法保护,那他就连一个随便谁都能在上头撒尿的马桶都还不如。要是计划没成功,要是他们没办法为我们彰显上帝的荣光,那就得有人出面接管这个小镇才行。你会选择只会吹牛的没用总统选出的流浪汉,还是当地居民投票选出的行政官员?你现在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了吧?” “我觉得芭芭拉上校看起来很能干。”她嗫嚅着说。 “别再这么叫他了!”老詹大吼。安迪手上的档案掉落在地,安德莉娅则向后退去一步,同时吓得惊叫一声。 接着,她挺直身子,暂时恢复了当时让她第一次站出来,勇敢竞选公共事务行政委员的美国佬硬脾气。“别对我大吼大叫,詹姆斯·伦尼。我从你一年级,在瑟尔斯目录上剪照片贴到图画纸上头的时候就认识你了,所以别对我大吼大叫。” “喔,天啊,她被冒犯了!”此刻他咧开嘴,露出凶狠的微笑,换上一副让人不安的开心模样。 “这真是他麻的糟糕。不过现在很晚,我也累了,已经把一整天甜言蜜语的额度都用完了。所以你给我听着,别让我重复一遍。他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十一点三十五,我想在十二点前赶回家里。” “我不知道你到底要我干吗!” 他翻了翻白眼,仿佛对她的愚蠢感到难以置信。“简单地说,我想确定,要是那个草率的导弹计划没用,你会站在我——我跟安迪——这边,而不是站在那个只会洗碗的外人那边。” 她挺起胸,双肩后缩,尽力看着他的双眼,只不过嘴唇仍在颤抖。“要是我觉得芭芭拉上校——如果你喜欢的话,叫他芭芭拉先生也行——是个更适合在危机状况下担任领导者的人呢?” “呃,那我的想法就跟里那只会说话的小蟋蟀常说的台词一样:‘让你的良心来带领你。’”他的音量降低至接近喃喃自语的地步,但听起来却比大吼大叫还要吓人。“不过别忘记我们这边有小药丸,一些止痛药什么的。” 安德莉娅全身一寒:“什么意思?” “安迪帮你留了不少库存,不过呢,要是你在这场比赛里选错边,那些药丸可能就这么不见了。对吗,安迪?” 安迪此时正在洗咖啡壶。他看起来不太开心,不敢与泪水盈眶的安德莉娅对视,却也毫不迟疑地作出答复。“对,”他说,“在这种情况下,我可能得把那些药丸丢到马桶里冲掉。在镇上被完全封锁的情况下,留着这类药物实在相当危险。” “你不能这么做!”她哭了出来,“我有处方签!” 老詹亲切地说:“你现在唯一需要的处方签,就是让自己跟镇民都知道谁才是镇上最好的领导者,安德莉娅。就目前来说,这也是唯一对你有好处的处方签。” “老詹,我需要那些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中有着哀鸣——与她母亲晚年卧病在床时的那些痛苦时光一样——而且痛恨自己这样。“我真的很需要!” “我知道,”老詹说,“上帝给你剧烈的痛苦作为考验。”更别说你自己的问题也大得很,他想。 “你只要做出正确的抉择就好,”安迪说,双眼中的黑色瞳孔带着悲伤与诚挚之意。“老詹知道怎么做才对镇上有所帮助,一直以来都是。我们不需要一个外来者教我们该如何处理自己的事。” “如果我照做的话,就可以继续拿到止痛药?” 安迪露出微笑:“当然可以!我甚至还可以把我自己的剂量拨一些给你。你一天要吃一百毫克左右对吗?你那边够吗?你看起来很不舒服。” “我想我应该可以再多吃一点。”安德莉娅无力地说,垂下了头。自从那场令她伤心无比的高中舞会后,她再也没喝过任何烈酒,甚至连一杯红酒也没喝过,就连烟也不抽。除了在电视上,她从未亲眼看过古柯碱长什么样。她是个好人,一个很好的人。她究竟是怎么落入这步田地的? 就因为去信箱拿信时跌了一跤?就因为伤势变成了一个药物成瘾的人?要是真是这样,那就太不公平,也太可怕了。 “不过一天只要四十毫克就好。我想四十多毫克就够了。” “你确定?”老詹问。 她并不真的确定,而这正是恶魔的把戏。 “也许八十毫克吧。她说,”抹去眼上的泪水。 接着,又轻声补了一句:“你这是在勒索我。” 音量虽低,但老詹还是听见了。他朝她伸出手。 安德莉娅往后缩了一下,但老詹仅是轻柔地拉起了她的手。 “不,”他说,“勒索是种罪。我们是在帮你,而且我们要求的回报,只不过是要你同样帮助我们罢了。” <er h3">10 某处传来砰的一声。 虽然珊米十点时抽了半根大麻,喝了三罐菲尔的啤酒后入睡,但这声音还是让她在床上完全清醒过来。她总是会在冰箱里放两手啤酒,始终觉得那是“菲尔的啤酒”,就算他早在四月时便离开了也一样。她听到传闻,说菲尔还在镇上,不过却不太相信。要是他真的待在镇上,这六个月以来,她一定会遇见他,但她遇到了吗?这只是个小城镇,就跟那首歌唱的一样。 砰! 这声音让她坐起身子,倾听小华特是否哭泣。 没有哭泣声,使她开始想:喔,天啊,那张该死的婴儿床一定垮了!要是他连哭都哭不出声——她把棉被甩到一旁,朝房门跑去,没想到却一头撞在门口左侧的墙壁上,差点跌倒在地。该死的一片漆黑!该死的电力公司!该死的菲尔,竟然就这么走了,把她一个人丢在这种处境里,以至于像弗兰克·迪勒塞那种人对她毛手毛脚时,竟然没半个人可以依靠,让她吓得半死——砰! 她沿着梳妆台桌面摸索,在找到手电筒后打开开关,匆匆跑出门外。她才正要左转,朝小华特睡觉的房间奔去,却又再度听见了“砰”的一声。 声音并非来自左边,而是从她正面那凌乱的客厅里传来。有人在拖车的前门。现在,还传来了一阵模糊的笑声,听起来那些人已经喝醉了。 她大步穿过客厅,身上那件睡觉时穿的t恤下摆,在丰满的大腿处飘动着(自从菲尔离开后,她胖了一些,约莫五十磅左右,但就在那狗屁穹顶出现前,她原本打算订购减肥用的代餐,好让自己恢复到高中时的体重),用力甩开前门。 手电筒的光芒——总共有四支,而且还是高亮度的——照在她的脸上。手电筒后方传来更多笑声,其中一个人的笑声比较像是呦—呦—呦,就像喜剧团体“三个臭皮匠”里的科里一样。她认出了那笑声,在高中的三年时光里,她曾听过许多次了。是马文·瑟尔斯。 “看看你!”马文说,“都穿成这样了,竟然还没人吹口哨。” 更多笑声传来。珊米举起一只手臂遮在眼前,但没什么用,只能看见手电筒后头的人影形状。 不过,其中一个笑声是女人的声音。这或许算是件好事吧。 “在我瞎掉前,快把手电筒关了!闭嘴,你们会把孩子吵醒的!” 更多笑声响起,而且比先前还大声;不过,四支手电筒里有三支关上了。她举起自己的手电筒朝门外照去,但眼前见到的人却一点也没使她感到宽心:弗兰克·迪勒塞、乔琪亚·路克斯,以及用手勾着卡特·席柏杜肩膀的马文·瑟尔斯。 那个叫乔琪亚的女孩,今天下午曾踢了她的胸部一脚,而且还叫她男人婆。她是个女人,但却并不安全。 他们全都挂着警徽,而且也的确喝醉了。 “你们想干吗?现在已经很晚了。” “想弄点大麻来抽,”乔琪亚说,“你在卖,所以卖给我们一些吧。” “我想让自己爽上青天。”马文说,接着又发出那个笑声:呦—呦—呦。 “我这边没货了。”珊米说。 “胡扯,这里到处都是大麻味。卡特说,”“卖我们一点,别像个婊子。” “对啊,”乔琪亚说。在珊米手电筒光芒的照射下,她的双眼里闪烁着银色光芒,“别管我们是不是警察。” 他们全都在大声嚷嚷,肯定会把孩子吵醒。 “不要!”珊米试图把门关上,但席柏杜却把门给推开。他只是平平地伸出手——没出多大力气——便让珊米跌坐在地。在喂完小华特奶以后,她抽得太多了些,导致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二次摔着屁股了。她的t恤翻了起来。 “哇喔,是粉红色的内裤,你是在等女朋友吗?”乔琪亚问,使他们又开始大笑。他们再度全都打开手电筒,把光线聚集在她身上。 珊曼莎把t恤往下一拉,力道大到差点就扯下了自己的脖子。她摇摇晃晃地起身,手电筒的光芒则跟着她的身体移动。 “做个好主人,邀请我们进去。弗兰克说着,” 就这么闯进门来。“实在非常感谢。”他用手电筒照了照客厅四周,“真是个猪窝。” “猪就该住在猪窝!”乔琪亚大喊,于是他们又全都爆出大笑。“要是我是菲尔,我可能会特地从树林里跑回来,就为了要踹你他妈的臭屁股一脚!”她举起拳头,而卡特·席柏杜则和她轻轻击了个拳。 “他还躲在电台附近?”马文问,“还在那边搞药?还在那边说要为了耶稣奉献?” “我不知道你在……”她并不觉得生气,只是害怕。那些话听起来就像是抽了大麻、嗑了点迷幻药后,最后在做噩梦的同时,会说出的那些毫无关联的梦话一般。“菲尔已经走了!” 她的四名访客面面相觑,接着大笑起来。瑟尔斯那白痴般的呦—呦—呦笑声还压过了其他人的音量。 “走了!落跑了!”弗兰克笑个不停。 “说得跟操他妈真的一样!”卡特回答,然后两个人也击了个拳。 乔琪亚从珊米书架顶端上抓起几本平装书,“诺拉·罗伯茨?桑德拉·布朗?斯看了一下。蒂芬妮·梅尔?你都看这些狗屁?你不知道他妈的《哈利·波特》才最屌吗?” 她把书往前一伸,接着放开双手,让那些书全掉在了地板上。 孩子竟然没被吵醒,简直是个奇迹。“要是我卖你们一些大麻的话,你们愿意走人吗?”珊米问。 “没问题。”弗兰克说。 “快一点。卡特说,我们明天还要很早上工,”“搞些疏散工作什么的。所以你这肥屁股快给我动起来。” “在这里等一下。” 她走进厨房,打开冷冻库——现在里头温暖得很,所有的东西全解了冻,出于某种原因,这景象让她就快哭出来了——从她放在里头的几袋大麻里抽出一包,这样里头就只剩三包了。 她才正要转身,便被某个人抓住,甚至还把她手中的夹链袋一把扯走。“我得再检查一次你那条粉红色内裤,”马文在她耳边说,“看看是不是俏皮风的。”他把她的t恤拉至腰间,“不是,猜错了。” “住手!放开我!” 马文又笑了:呦—呦—呦。 手电筒的光芒刺痛了她的双眼,但她仍认得出那个拿着手电筒的扁头头形。那个人是弗兰克·迪勒塞。“你今天对我吼,”他说,“而且你还打了我一下,打伤了我的小手手。我只不过是摸你一把而已。”他把手伸向前,再次揉捏她的胸部。 她用力一撞,手电筒的光芒从她脸上瞬间斜至天花板,接着又快速下移。她的头一阵剧痛。 他用手电筒打了她。 “噢!噢,很痛!快住手!” “狗屁,这才算不上痛。你该庆幸我没有因为你卖大麻而逮捕你。要是不想再挨一下,就给我乖乖别动。” “这大麻闻起来真臭。”马文以一种就事论事的口吻说。他仍站在她身后,没放下拉起她t恤下摆的手。 “她也一样臭。”乔琪亚说。 “我们得没收这些大麻,臭婊子。”卡特说,“抱歉啰。” 弗兰克又伸手去抓她的乳房。“别乱动。” 他捏着她的乳头,“就这么别动。”他的声音沙哑,呼吸变得急促。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于是闭上双眼。只要别吵醒孩子就好,她想,只要他们别再做其他事就好,别让事情变得比这更糟。 “上啊,”乔琪亚说,“让她知道自从菲尔离开后,她到底都错过些了什么。” 弗兰克用手电筒指着客厅方向:“上沙发去,给我躺好。” “你不想先宣读一下她的权力吗?”马文问,然后大笑起来:呦—呦—呦。珊米觉得,要是自己再听见任何一次这个笑声,头肯定会裂成两半。 然而,她还是低垂着头,垮着肩朝沙发走去。 在她走到一半时,卡特抓住了她,把她整个人转过来,用手电筒从下方照着自己的脸,一副要吓人的恶鬼模样。“你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吗?珊米?” “不、不、不会。” 恶鬼点了点头:“最好记住你的话。因为根本不会有人相信你。当然,除了我们以外。不过到时候呢,我们会再回来找你,真的把你给搞死。” 弗兰克把她推到沙发上。 “上她,”乔琪亚兴奋地说,用手电筒照着珊米。“上这个婊子!” 那三个年轻男人全上了她。弗兰克是第一个,当他进入她身体时,还低声说:“你得学着把嘴闭紧,除非跪下来帮人口交的时候才准开口。” 卡特是下一个。当他骑在她身上时,小华特醒了过来,开始大声哭喊。 “闭嘴,小鬼,不然我就得好好教训你一顿啰!”马文·瑟尔斯大吼,接着又狂笑起来。 呦—呦—呦。 <er h3">11 时间已近午夜。 琳达·艾佛瑞特躺在她那一侧,很快地陷入熟睡。她过了精疲力竭的一天,明天还得早起执行任务(疏—散行动),就连担心贾奈尔的心情,也没能让她保持清醒。说真的,她从来不会打呼,但此时她躺着的那一边,却传来了微弱的鼾声。 生锈克同样过了精疲力竭的一天,但却睡不着觉。这与贾奈尔无关。他觉得她不会有事,至少也能保持一段时间。只要没出什么差错,他就可以让她保持在不发病的状况中。就算医院药店里的柴浪丁用完了,他也能去桑德斯药店买。 他一直在想哈斯克医生的事,当然,还有罗瑞·丹斯摩的事。那男孩眼眶不住涌血的景象一直浮现在他眼前,而朗·哈斯克告诉吉妮说我又不是死了。我是说聋了的声音,也同样在耳边萦绕不去。 但他的确死了。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尝试把回忆抛在脑后,接着却又想起罗瑞的喃喃自语:今天是万圣节。 他女儿的声音也重叠在里头:南瓜王!快去阻止南瓜王! 他女儿当时正在发病,而丹斯摩家的孩子则是被跳弹射入眼中,子弹碎片刺进了大脑里。这代表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那个里的苏格兰佬是怎么说的?别把巧合误认为命运? 或许这件事就是这样。或许就是。不过,播完已经很久了。那个苏格兰佬说的也可能是别把命运误认为巧合。 他又翻向另一边。这一回,则看见今晚《民主报》单页特刊的黑色头条标题:屏障周边将有导弹引爆! 多想也无济于事。睡觉才是远离这些问题的方法,而在这种情况下,最糟的事,不过也就是这些问题跟着你一同进入梦乡罢了。 他回家时,在楼下的橱桌上看见半条琳达拿手的蔓越莓橙汁面包。生锈克决定去餐桌那里吃点面包,还可以一面翻翻最新一期的《美国家庭医师》杂志。要是一篇讨论百日咳的文章都没办法让他想睡,那就没什么能让他睡着的了。 他下了床,身上穿着通常拿来当睡衣穿的蓝色刷手衣,静悄悄地离开房间,以免吵醒琳达。 走到楼梯一半时,他停下脚步,微微弯头倾听。 奥黛莉发出一声低鸣,声音十分模糊,自女儿的房间传来。生锈克走到女儿们的房间,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那条金毛看起来只是女孩床中间的一道模糊阴影,正转过头来望着他,再度发出几声轻轻的低鸣。 茱蒂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只手放在脸颊下方,呼吸深而缓慢。贾奈尔的情况又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她不断翻身,在床铺两侧滚来滚去,连棉被也被踢开,不断低嚅着些什么。生锈克跨过金毛,坐在她的床边,位置就在贾奈尔最新一张男孩偶像团体的海报下方。 她正在做梦。从她不安的模样里,可以看得出并非什么好梦。她的梦话听起来像是在抗议什么。生锈克尝试想听清楚她说的话,但还没来得及弄懂,她便停了下来。 奥黛莉再度发出哀鸣。 生锈克把贾奈尔皱成一团的睡袍拉平,帮她盖好被子,拨开她粘在额头上的头发。他观察着她。 眼皮下方的眼球不断快速转动,但四肢并未颤抖,手指没有抽动,嘴唇也没有发病时会出现的抖动。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只是睡眠中的快速动眼期,而非症状发作。然而,这引发了另一个有趣的问题:狗连噩梦的味道都闻得到? 他俯身亲了一下贾奈尔的脸颊。就在这时,她睁开了双眼,他无法确定她是否看得见他。这是轻癫痫的症状之一,但生锈克觉得这与轻癫痫无关。他很肯定,要是真的发病,奥黛莉一定会开始吠叫。 “继续睡吧,甜心。”他说。 “他有一颗金色的棒球,爸爸。” “我知道,甜心,继续睡吧。” “那是颗坏棒球。” “不,那是颗好棒球。棒球是好东西,尤其是金色的。” “喔。”她说。 “继续睡吧。” “好,爸爸。”她翻了个身,闭上双眼。有一会儿,棉被下方没有任何动静,接着她便睡着了。 奥黛莉原本趴在地板上抬头看着他们,如今也把头放在前爪上方熟熟睡去。 生锈克坐了好一会儿,听着女儿的呼吸声,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怕的。一直以来,人们从梦中醒来时,总是还说着梦话。他告诉自己一切都没事——要是担心的话,只消看看躺在地板上的狗就好了——然而,午夜时分,的确不是个会让人觉得乐观的时刻。当黎明离现在还有好几个钟头时,坏念头会被赋予血肉,开始行走起来。在午夜时分,坏念头简直就是僵尸。 他决定还是不吃蔓越莓橙汁面包了。他只想舒服地躺在温暖的床上,与妻子一同入眠。但在离开女儿们的房间前,他还是拍了拍奥黛莉毛茸茸的头。“提高警觉啊,姑娘。”他轻声说。奥黛莉睁开双眼,看了他一下。 他想着:金毛。接着又想到——完美的联结:金棒球。一颗坏棒球。 今晚,尽管女儿们才刚发现自己需要女孩儿的隐私权,但生锈克离开时,仍是没把门给关上。 <er h3">12 老詹回到家时,莱斯特·科金斯就坐在伦尼家前的阶梯上,正借着手电筒的光读着《圣经》。 牧师的虔诚并未让老詹觉得感动,反而只让他恶劣的心情变得更差了。 “愿主保佑你,老詹。”科金斯说,站起身子。 老詹伸出手时,科金斯热情地回握着,还使劲握得紧紧的。 “主也保佑你。”老詹不服输地说。 科金斯用力摇晃着他的手,接着这才松开。 “老詹,我过来是因为我得到了启示。我在前一天晚上向上帝发问——没错,都是因为严重不安导致的——结果今天下午,上帝的启示就降临了。上帝借由《圣经》和那个小男孩,告诉了我答案。” “丹斯摩家的孩子?” 科金斯大声亲了一下自己交握着的双手,高高举向天空。“就是他没错。罗瑞·丹斯摩。愿上帝赐他永生。” “他此刻一定在与耶稣共进晚餐。”老詹下意识地回答。他用手电筒照着牧师,观察着他的模样,觉得眼前的景象不妙。虽然今晚气温迅速下降,但科金斯的皮肤仍因汗水闪闪发光。他的双目圆睁,露出过多眼白,就连那头难以驾驭的卷发也乱成一团。总而言之,他看起来就像刚从耕种机上摔下来的乡巴佬,可能马上就要赶去挤奶了。 老詹想:绝不是什么好事。 “对,”科金斯说,“肯定就是这样。一面享用筵席……一面置身永恒的怀抱……” 老詹认为,这两件事很难在相同时间一起办到,但现在还是保持沉默为妙。 “他的死是有原因的,老詹。这就是我要说的事。” “到里面再说。”老詹说,并在牧师来得及回答前,又再度开口:“你看见我儿子了吗?” “小詹?没有。” “你到这里多久了?”老詹打开客厅的灯,再度为了自己拥有发电机而祷告。 “一个小时。或许再短一点吧。我一直坐在台阶上……阅读……祈祷……沉思。” 伦尼在想,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他,但却没有开口去问。科金斯已经够混乱了,这样的问题可能只会让他变得更疯狂。 “到我书房去。”他说,走在前头带路。他垂着头,迈开脚步,有些笨重地缓缓走着。从背后看去,他有点像是一头穿了衣服的熊。虽然是头动作迟缓、上了年纪的熊,却依旧危险至极。 <er h3">13 除了一张背后藏有保险箱的“山中宝训”耶稣讲道图以外,老詹的书房墙上挂满数量惊人的奖牌,全都是感谢他热心于公共服务什么的。除此之外,还有几张裱框相片。其中一张是他与莎拉·裴林握手的合照,以及他与戴尔·恩哈特握手的照片,地点是在牛津赛车场举办的一场为儿童发起的慈善募捐活动。墙上甚至还有一张老詹与老虎伍兹握手的合照,但对老詹来说,他不过就是个看起来人还不错的黑鬼罢了。 书桌上放着的唯一一个纪念品,是颗置于透明合成树脂底座上的镀金棒球。虽然材质是透明合成树脂,但下方仍刻了亲笔书写的文字:献给詹姆斯·伦尼,感谢你支持二〇〇七年西缅因州慈善垒球锦标赛!下头的签名写着:“航天员”比尔·李。 老詹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高背椅上,自底座拿起那颗棒球,在两手间抛来抛去。当你有些不开心时,这东西抛起来顺手得很。既顺手又有足够重量,镀金质感撞在掌心时分外舒服。老詹有时会想,不知整颗纯金的棒球抛起来会是什么感觉。或许等穹顶这档子事结束后,他真的会去弄颗来玩玩吧。 科金斯坐在办公桌另一侧的访客椅上,也就是有求于他的人会坐的椅子,就与老詹希望他会做的事一样。牧师的双眼不断移动,像是正在看着网球比赛,或者催眠师手上的水晶吊坠。 “到底什么事,莱斯特?说吧,不过长话短说,好吗?我得小睡一下。明天还有很多事得做。” “老詹,你愿意先跟我一起祈祷一下吗?” 老詹露出微笑,还是不怀善意的那种。那微笑并非他最让人感到胆战心惊的类型,至少目前不是。“我们何不在祈祷前先把事情说清楚?在我跪下以前,总得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事而祈祷吧。” 莱斯特并未长话短说,但老詹却几乎没注意到。他越听便越觉得惊慌,几乎接近毛骨悚然的地步。在牧师的叙述里,不停穿插与此事无关的《圣经》内容,但话中的要点却很明确:他确定上帝受够了他们的小生意,所以才会用这个巨大的玻璃碗罩住整个小镇。莱斯特祈问上帝该如何是好,一面鞭打自己(鞭打可能只是形容词而已——老詹如此希望)而上帝则引领他看见了癫狂、,眼瞎、惩罚之类的《圣经》经文。 “上帝说他会让我目睹一个征兆——” “木杵?”老詹扬起浓眉。 莱斯特没有理他,自顾自地说起了另一件事。 他就像得了疟疾一样不断冒汗,视线仍盯着那颗镀金棒球,左右移动。 “这就跟我十几岁时,躺在床上发生的事一样。” “莱斯特,这……你要说的事情实在有点多。” 他在双手间抛着球。 “上帝说他会让我目睹眼瞎,但不是指我会瞎掉。接着,今天下午在农场那里,他真的这么做了!不是吗?” “呃,我想这只是其中一种解释——” “不!”科金斯跳了起来,开始在地毯上绕起圈子,一只手拿着《圣经》,另一只手扯着头发。 “上帝说要是我看见征兆,我就得把你做的那些事全部告诉信众——” “只有我?”老詹以一种沉思中的声音问。 他双手抛球的速度此刻变得更快了。啪、啪、啪。 球在他多肉的手掌间来回移动,但他依旧接得牢牢的。 “不,”莱斯特呻吟似的说。他走得越来越快,已不再看着那颗球。他的一只手挥舞《圣经》,另一只手则不再急于想把头发拔掉,而是贴在了上头。当他在讲道过程中真正进入状态时,也会有相同的举止。这副模样在教堂里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在这边,看起来就只是气急败坏罢了。“你、我、罗杰·基连、鲍伊兄弟,还有……”他压低声音,“还有一个人。主厨。我觉得那人根本就疯了。即使他今年春天还没开始发疯,现在也肯定已经疯了。” 看看这是谁在说话,小兄弟,老詹想。 “我们全都参与在内,但你跟我一定得坦诚这一切。这是上帝告诉我的,也是那个男孩之所以会瞎掉的意义,更是他丧命的原因。我们得坦诚一切,还得烧掉教堂后面那个撒旦的谷仓。接着,上帝就会放我们一马。” “对,会放过你,莱斯特。把你直接放进肖申克监狱里。” “我会接受上帝给我的惩罚,而且相当乐意。” “那我呢?安迪·桑德斯呢?鲍伊兄弟?还有罗杰·基连!他还有九个孩子要养!要是我们没那么乐意呢?莱斯特?” “那我也无能为力。”莱斯特开始用《圣经》敲打着双肩,不断左右来回。老詹发现,自己抛着那颗镀金棒球的节奏,开始变得与牧师的动作一样。砰……啪。砰……啪。砰……啪。“当然,基连家的孩子肯定很难过,但是……第二十章第五节说:‘你的神是忌邪的神,我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我们非遵从不可。不管我们会受到怎样的伤害,都得清理掉毒瘤才行。我们已经犯了错,所以得改正过来。而改正的方式,就是忏悔与净化。用火来净化一切。” 老詹举起没拿着镀金棒球的那只手:“哇哦、哇哦、哇哦。想想你到底在说什么。平常,这个小镇仰赖我——当然,还有你——但在这种危急时刻,大家是需要我们。”他站起身,推开椅背。 这是个漫长可怕的一天,他很累,如今却又来了这件事,实在叫人生气。 “我们犯了罪。科金斯顽固地说,”依旧用《圣经》敲打自己,仿佛认为上帝的圣书能治好自己。 “我们做的,莱斯特,是拯救非洲成千上万的饥饿儿童,甚至还付钱让他们医治那些可恶的疾病。我们还建立了新教堂,还有东北部最具影响力的基督教电台。” “而且我们还把钱放进了口袋里,别漏掉这点!”科金斯尖叫着说。这回,他用《圣经》扎扎实实地打在自己脸上,鼻血自一边鼻孔中流出。 “我们拿了那些卖毒品的肮脏钱!”他又打了自己一次,“而基督教电台正在让一个疯子制造毒品,好让孩子们把毒品注到自己的血管里!” “说真的,我想大多数人是用吸的。” “这么说很有趣吗?” 老詹绕过桌子。他的太阳穴不断悸动,脸颊涨得通红。他试图再度让语调转为柔和,就像对一个孩子动怒时一样。“莱斯特,这个小镇需要我的领导。要是你抖出一切,我就无法带领大家了。再说,也不是所有人都会相信你——” “他们全都会信!”科金斯吼着,“一旦他们看见我让你在我的教堂后头盖的那间恶魔工厂,他们就全都会信!老詹一难道你不懂——只要我们坦诚罪行……就可以洗涤我们的罪……上帝会撤除他的屏障!这场危机就结束了!他们根本不需要你的领导!” 这话让詹姆斯·伦尼失去了控制。“他们一直都很需要!”他大吼,挥出紧握着棒球的拳头。 正当莱斯特转向他时,那一下打中了他左侧太阳穴,让鲜血顺着莱斯特的侧脸泉涌而下。他的左眼球变成红色,脚步踉跄地向前走着,双手往前伸去,手上的《圣经》就像发条玩具般朝老詹挥舞不止。鲜血滴落在地板上,莱斯特身上那件毛衣的左肩处已被鲜血浸湿。“不,这不是上帝的旨——” “这是我的旨意,你这只麻烦的苍蝇。”老詹又再度出手,这回打中了牧师的额头,正中致命的中心点。老詹感受到撞击力传至肩膀。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莱斯特仍在往前走着,一面挥舞《圣经》,看起来似乎想开口说话。 老詹握着球的手落至身旁。他的肩膀微微抽痛。此时,大量鲜血已流至地板,那王八蛋却仍不愿躺下,依旧向前走着,努力想要说话,口中喷出鲜红的唾沫。 科金斯撞上办公桌,上半身的正面倒在桌面上——鲜血溅在没有任何品牌标志的吸墨纸上头——接着转至侧身。老詹想要再度把球举高,但却没了力气。 我就知道高中时的铅球比赛,总有一天会害到我,他想。 他把球换至左手,朝斜上方用力一挥。这一下击中莱斯特的下巴,结结实实地打碎了他的脸部下方,喷出更多鲜血,朝天花板那盏并未完全固定住的电灯溅去,让几滴血溅到了乳白色的玻璃上头。 “听啊!”莱斯特喊着。他仍试图侧身从桌面上爬起。而老詹则躲到了桌子后方。 “爸?” 小詹站在门口,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听啊!”莱斯特说,用他那未曾用过的全新语调挣扎着说,手上还抓着《圣经》“听……不放。听……天—天—天——” “不要光站在那里,快来帮忙!”老詹对他的儿子大吼。 莱斯特摇摇晃晃地朝小詹走去,大幅度地上下挥舞着《圣经》。他的毛衣湿透了,裤子则变成混浊的红褐色,脸孔被鲜血遮掩,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长相。 小詹急忙跑上前去。当莱斯特就快倒下来时,小詹抓住了他,把他扶了起来。“我扶住你了,科金斯牧师——我扶住你了,别担心。” 接着,小詹的双手紧紧抓住莱斯特遍是鲜血的喉咙,开始用力勒紧。 <er h3">14 仿佛永无止境的五分钟后。 老詹坐在办公椅上——瘫在办公椅上——那条开会专用的做作领带已然松开,就连衬衫纽扣也解开了。他按摩着肥厚的左胸,里头的心脏仍跳动着,心律失调并未发作,但感觉心脏随时都会停止跳动。 小詹离开了。伦尼一开始以为他要去找兰道夫,这简直大错特错,但他实在喘得太厉害,无力打电话叫儿子回来。然而,小詹回来时只有自己一人,还带着露营车后头的防水布。他看着小詹把布铺在地板上——有种奇怪的效率感,仿佛他已经做过这种事上千回了。眼前这一切就像限制级电影,老詹想,一面揉着过去曾一度结实强壮、现在早已松弛的肥肉。 “我来……帮你。”他喘着气说,知道自己帮不上忙。 “你坐好,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就好了。”他的儿子跪在那里,用难以辨别的神情看了他一眼。 眼神中或许有爱——老詹当然如此希望——但也有着其他东西。 逮到了把柄?那眼神中有这种意味吗? 小詹把莱斯特的尸体滚到防水布上,让防水布啪啪作响。小詹看着尸体,又把它推远了些,折起防水布盖上尸体。那块绿色防水布,是老詹在波比百货店特价时买的。他还记得陶比·曼宁这么说:你买的这块布可管用了,伦尼先生。 “《圣经》。”老詹说。他仍气喘吁吁,不过觉得好一点了。心跳慢下来了,感谢上帝。谁能料得到,过了五十岁以后,身体状况竟会一落千丈到这种地步?他想:我得想方法解决这问题才行,得要好好锻炼身体。毕竟上帝只给了你一副皮囊。 “喔,没错,你说得对。”小詹喃喃地说。 他拿起沾满血的《圣经》,塞在科金斯双腿间,开始裹起尸体。 “他闯了进来,儿子。他疯了。” “当然。”小詹似乎对这话题不感兴趣,他的模样看起来对包裹尸体这件事有兴趣得多……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死的不是他就是我。你得——”另一个小谎话卡在他的胸中。老詹喘着气,咳了一下,敲打自己的胸膛。他的心脏又再度恢复正常。“你得把他拉到圣救世主教堂。当他被发现时,或许……那边有个家伙可以……”他想到的人是主厨。只是,或许让主厨背这个黑锅并非什么好主意。 主厨布歇知道每一件事。当然,他也有可能会拒捕,在这种情况下,说不定还会自杀。 “我会把他拉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小詹说,声音十分平静。“如果你想陷害谁的话,我也有个更好的人选!” “谁?” “操他妈的戴尔·芭芭拉。” “你知道我一向不认同说脏话——” 小詹站在防水布旁望着他,双眼闪闪发光,又说了一回:“操他妈的……戴尔……芭芭拉!” “怎么做?” “我还没想好。不过,要是你想留着那颗该死的镀金棒球,最好还是洗过再说。还有,那些吸墨纸也得丢了。” 老詹站起身子,现在已经觉得好多了。 “小詹,你真是好孩子,帮了老爸一个大忙。” “你说了算。”小詹回答。此刻,地毯上的防水布已成为一个巨大的绿色墨西哥卷,边缘还突出一双人脚。小詹把防水布往内塞好,但却无法固定。“我需要一些绝缘胶带。” “要是你不准备把他拉去教堂,那要送到哪儿——” “放心吧,”小詹说,“是个安全的地方。直到我们想好怎么陷害芭芭拉以前,绝对不会有人发现牧师。” “在我们动手前,先看看明天的情况再说。” 小詹一脸冷漠,不屑地望了他一眼。在此之前,老詹从未看过他这副模样。对他来说,这代表他的儿子如今已有足够的力量掌控他。他果然是他的儿子…… “我们得把你那张地毯埋起来。感谢上帝,这不是你平常那张铺满整片地板的大地毯,而且大部分血迹都还只流在这张地毯上而已。”他提起那个巨大的墨西哥卷,拖至客厅。几分钟后,伦尼听见露营车发动的声音。 老詹思考着那颗镀金棒球的事。我应该把这颗棒球也丢了,他想着,却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 这颗棒球对他来说,几乎都能当成传家之宝了。 再说,那又怎样?只要洗干净后,哪有什么危险可言? 小詹回来时,已过了一个小时,而那颗镀金棒球又恢复成闪闪发光的模样,安放在透明合成树脂的底座上头。 <hr /> 注释: (Lost),一部美国科幻剧集。</a> 十三、导弹攻击迫在眉睫 <er top">1 “注意!这里是切斯特磨坊警方。这里是疏散区!要是听见的话,请朝我声音的方向来!这里是疏散区!” 瑟斯顿·马歇尔与卡罗琳·斯特吉斯听见这奇怪的广播消息后,在床上坐起身,睁大了双眼面面相觑。他们是波士顿爱默生学院的老师——瑟斯顿是英文教授(也是这期《犁头》杂志的客座编辑),而卡罗琳则是同系的助教。他们在六个月前开始交往,此刻正是如胶似漆的阶段。他们在瑟斯顿那栋位于切斯特塘的小木屋中,地点就在小婊路与普雷斯提溪之间。他们来这里准备渡过可以尽情赏枫的周末,但打从上周五开始,他们大多数时间都在欣赏彼此的下体。由于瑟斯顿·马歇尔讨厌电视,所以屋内并没有电视机。 虽然有台收音机,但他们也未曾打开。现在是十月二十三日星期一的早上八点半。他们一直没发现出了什么事,直到被广播声吵醒为止。 “注意!这里是切斯特磨坊警方。这里是——”声音变得更近,还正在移动之中。 “瑟斯顿!大麻!你把大麻放在哪里?” “别担心。”他说,但声音却有点抖,就像他自己也不相信似的。他的身材高瘦,满头灰发,长度近肩。通常,他会把头发绑成马尾,但此刻只是任其披散。他六十岁,卡罗琳则二十三岁。 “每年这个时候,会有许多小帐篷被人丢在这里,所以警方会开车巡逻,接着就会回到小婊路——” 她捶了一下他的肩——这还是第一次。“车子就停在车道上!他们会看见车子!” 他脸上浮现这下糟了的表情。 “——疏散区!要是听见的话,请朝我声音的方向来!注意!注意!”声音已十分接近了。 瑟斯顿可以听见广播里的其他声音——有人在使用扩音器,而且还不只一个警察在用——然而,接下来的声音几乎从他们上方传来。“这里是疏散——”声音沉默片刻,接着又继续:“哈啰,小木屋里的人!快出来!快点!” 喔,这简直是场噩梦。 “你把大麻放在哪儿?”她又捶了他一拳。 大麻在另一个房间里。那包用夹链袋装着的大麻,如今只剩下一半的量,就放在一盘昨晚吃剩的奶酪与饼干旁。要是有人进来,第一个看见的肯定就是那包该死的大麻。 “我们是警察!不会一直待在这里!这里是疏散区!要是有人在里面的话赶紧出来,否则我们就要进去把你拖出来了!” 猪,他想着,一群小镇里的猪猡,长着小镇特有的猪脑袋。 瑟斯顿跳下床,跑步穿过房间,头发飞舞,消瘦的臀部绷得紧紧的。 他祖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盖了这栋小木屋,里头只有两个房间: 一个面对池塘的大卧室,以及附有厨房的客厅。屋内的电力来源,是一台老旧的汉斯克发电机,瑟斯顿在睡前就把它关了,否则刺耳的发动声实在不怎么浪漫。昨晚生火的余烬——并非必需,但却十分浪漫——仍旧在壁炉中微微闪烁。 说不定我记错了,说不定我把大麻放回了公文包——不幸的是,他并未记错。大麻就放在那里,就在昨晚那场性爱马拉松开始前,他们囫囵吞下的布列奶酪旁。 他朝大麻奔去,同时,大门传来了敲门声。不,是捶门声。 “给我一分钟!”瑟斯顿大喊,强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语气。卡罗琳站在卧室门口,身上只裹着床单,但他几乎没注意到她。瑟斯顿的脑子——依旧因昨晚的过度放纵而疼痛着——翻转着一连串毫无关联的念头:被撤销终身教职、里的思想警察、被撤销终身教职、他三个孩子对他起了反感(是与两任前妻分别生的),以及,当然啦,被撤销终身教职。“只要一分钟,一下子就好,让我先穿衣——” 但门被撞开了——直接违反了约莫九条保障人民权利的宪法——两名年轻男子大步走进屋内,其中一人还拿着扩音器。他们全穿着牛仔裤与蓝色衬衫。牛仔裤使人欣慰,但衬衫上的肩章与警徽却让人厌恶。 我们不需要讨厌的警徽,瑟斯顿呆呆地想。 卡罗琳尖叫着:“滚出去!” “快看,小詹,”弗兰克·迪勒塞说,“这根本是《当哈利碰上莎莉》的A片版嘛。” 瑟斯顿一把抓起夹链袋,藏到身后,丢进了水槽中。 小詹认得出这些动作背后的含义:“我还真没看过这么老跟这么瘦的蠢蛋。”他说。他看起来很累,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他只睡了两小时——但他感觉很好,简直就好极了,完全没有头痛的感觉。 这工作太适合他了。 “滚出去!”卡罗琳大喊。 弗兰克说:“你最好闭嘴,甜心,赶快把衣服穿上。这区的人全部都要紧急疏散。” “这是我们的房子!他妈的滚出去!” 弗兰克原本正要微笑,但此刻却收了回去。 他迈开大步,走过那个站在水槽旁的瘦削男人“畏缩在水槽旁”(或许是比较准确的形容),一把抓住卡罗琳双肩。他轻轻摇了一下她的身子:“少耍嘴皮子了,甜心。我们是在试着别让你们被炸个稀巴烂。你和你的男朋——” “放开你的手!你会因为这件事坐牢!我爸是律师!”她试着要打他。弗兰克——他不是习惯早睡早起的人,从来不是——把她的手扭至背后。他没有太用力,但卡罗琳发出尖叫,床单落至地板。 “哇喔!身材真好,”小詹对目瞪口呆的瑟斯顿·马歇尔说,“你搞得定她吗,老家伙?” “把衣服穿上,你们两个都是。”弗兰克说,“我不知道你有多蠢,不过从你一直呆呆站着不动的模样就看得出来,你肯定跟我想的一样蠢。你难道不知道——”他停了下来,看着那女人的脸,又看向男人的。他们两个全吓坏了,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小詹!”他说。 “怎样?” “大奶妹跟臭老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竟敢用这种性别歧视的方式叫我——” 小詹举起双手:“女士,穿上衣服。你必须离开这里。空军的巡弋导弹已经瞄准了这里,——” 他看了看手表——“还有五个多小时就要开火了。” “你疯了吗?”卡罗琳尖叫着说。 小詹叹口气,继续解释下去。他猜自己现在对警察这份差事的认知更为清楚了些。这是个很棒的工作,但平民百姓却蠢得不行。“要是导弹反弹回去,你只会听见一声巨响,说不定还会吓得你把屎给拉在裤子上——如果你穿了裤子的话——但不会伤到你。不过,要是导弹穿进来的话,你八成会被烧成焦炭。因为爆炸的威力非常大,而你现在的位置,离他们所说的撞击点还不到两英里远。” “反弹什么?你傻了吗?”瑟斯顿追问。既然都已经把大麻丢进了水槽里,所以他现在总算能空出一只手遮着私处——或说至少试着遮住;他那根性爱机器实在是又长又细。 “穹顶。”弗兰克说,“你说话给我小心点。” 他往前跨出一大步,揍了这名《犁头》杂志的客座编辑腹部一拳。瑟斯顿闷哼一声,整个人以难以置信的角度弯下身子,几乎就快跪坐在地,吐出分量约莫一杯的淡白色黏稠物,闻起来有着布列奶酪的味道。 卡罗琳举起她肿起来的手腕。“你会因此坐牢。”她的声音颤抖,小声对小詹做出保证。“布什和切尼已经下台了,这里可不是北韩。” “我知道。”小詹说。对于不介意再多勒死一个人的他而言,能按捺住性子真是件惊人的事。 他脑中那只黑暗的毒蜥怪兽正在想着,能用勒死人的方式开始这崭新的一天,肯定挺不错的。 但不行。不行。他得处理好自己负责的疏散工作。他对这份工作发了誓,就算那份誓词根本他妈的狗屁不通也一样。 “我清楚得很,”他又再度解释,“搞不清楚状况的是你们这两个麻省佬。你们现在是在切斯特王国里,而不是美国。我向你保证,要是你们不乖乖听话,就会被丢进切斯特的地牢中。那里没电话打,没律师,没有正当程序。我们是在试着要救你们的小命。你们这两个他妈的蠢蛋究竟懂不懂?” 她盯着他看,整个人吓傻了。瑟斯顿试着想站起来,但却无法控制身体,只能朝她的方向爬去。 弗兰克帮了他一把,踹了他屁股一脚。瑟斯顿因惊讶与疼痛而叫出了声。“这脚是为了感谢你愿意帮忙,老头。”弗兰克说,“我很欣赏你挑马子的眼光,只可惜我们还有很多事得做。” 小詹看着那名年轻女人。她张大了嘴,唇形就像安吉丽娜·朱莉。他敢打赌,这女人肯定很会吹喇叭。“要是他没办法自己穿衣服,那就你帮他穿。我们还有四间小木屋得检查,等我们回到这里,你们最好已经开着那辆沃尔沃,在开车前往镇中心的路上了。”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卡罗琳哀号着说。 “我可不意外,”弗兰克说,从水槽里拿起那包用夹链袋装着的大麻。“难道你不知道这东西会让你变笨吗?” 她开始哭了起来。 “别担心,”弗兰克说,“我会没收这东西。只要过了一两天,哇喔,你就会又变得聪明起来了。” “你们没有先宣读我们的权利。”她哭着说。 小詹一脸错愕,接着大笑起来:“你他妈的权利,就是可以操他妈的闭上嘴,懂吗?这就是你在这种情况下唯一的权利。懂了吗?” 弗兰克研究了一下没收的大麻。小詹,他说,“” “在这里很难找到这种货色。这可是他妈的好货!” 瑟斯顿爬到了卡罗琳身旁。当他站起身时,还放了声响屁。小詹与弗兰克面面相觑。他们试着想忍住——毕竟他们可是执法人员——但却没能成功,两人同时爆出一阵大笑。 “吹长号的小子回来镇上啰!”弗兰克大喊,然后彼此击了个掌。 瑟斯顿与卡罗琳在卧室门口拥抱着,以便能遮住彼此的下体,同时看着不停大笑的两名入侵者。至于背景音乐,则是那如同噩梦一般、不断宣布这里是疏散区的广播消息。那声音正朝小婊路的方向前去。 “等我们回来时,希望已经看不见你们的车了。”小詹说,“否则我一定会搞死你们。” 他们走了。卡罗琳穿上衣服,接着又帮瑟斯顿穿上——他的胃伤得太重,所以无法蹲下穿鞋。 当他们穿上衣服后,全都哭了起来。在他们开车沿着露营道路前往小婊路时,卡罗琳尝试用手机联络父亲,却无法顺利拨通电话。 在小婊路与119号公路的十字路口,有辆镇警察局的警车就停在路口中间。一名身材结实的红发女警指着路肩方向,挥手叫他们沿着路肩往前。但卡罗琳停车走出车外,举起了肿起的手腕。 “我们被攻击了!被两个自称警察的家伙!一个叫小詹,另一个叫弗兰克!他们——” “快给我滚,否则连我都要攻击你了。”乔琪亚·路克斯说,“我这可不是在吓唬你,小甜心。” 卡罗琳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整个世界像是在她睡着时变了个样,成为了《阴阳魔界》的其中一集。一定就是这样;再也没有别的方式可以解释这一切了,就算是多么让人难以置信的解释也没有。此刻,他们随时有可能听见罗德·瑟林的旁白声。 她回到车上(保险杆上的贴纸已然褪色,但还是可以看出写了些什么:奥巴马2012!我们还是能办到!),开车绕过警车。另一名年纪较大的警察就坐在车里,正看着夹在档案夹上的检查清单。她想向他抗议,但却想到了更好的点子。 “打开收音机,”她说,“确定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瑟斯顿打开开关,但除了猫王与约旦人乐队合唱的那首信号不良的《你真伟大》以外,其余什么也没有。 卡罗琳关掉收音机,她原本希望能听见这场噩梦的官方说法,但却未能如愿。此刻,她只想离开这个诡异的小镇,而且越快越好。 <er h3">2 在地图上头,切斯特塘的露营道路只是一条细细的曲线,几乎看不到。离开马歇尔的小屋后,小詹与弗兰克一同在弗兰克的车里坐了好一会儿,研究着地图。 “那边一定没人,”弗兰克说,“这时间一定没人。你觉得呢?干脆就他妈的别管了,直接回镇上如何?”他用大拇指朝小木屋方向一比,“他们一定会离开,就算没走,也没人在乎。” 小詹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他们全为这份差事立下了誓言。再说,他也不急着回家面对父亲,让他追问自己如何处理牧师的尸体。科金斯就在麦卡因家的储藏室里陪着他的两个女友,他父亲根本没必要知道这点。至少,在这个大人物尚未想出要如何陷害芭芭拉以前,还没有这个必要。 小詹相信,他的父亲会想出方法的。要说老詹·伦尼有什么最拿手的事,那就是搞死别人。 现在,就算他发现我被退学也没关系了,小詹想,因为我知道他更糟糕的事。糟糕多了。 被退学这事已不再是重点;与磨坊镇当前的状况相比,还去担心这件事也太傻了些。但他还是得小心,就与之前一样。除非事态发展到非讲不可的地步,否则小詹没必要让他父亲逮到痛脚。 “小詹?地球呼叫小詹。” “我在这里。”他说,有些不太高兴。 “要回镇上吗?” “还是去检查一下其他的小木屋好了,只剩四分之一英里的路而已。就算我们先回镇上,兰道夫也会找别的事给我们做。” “可是我们可以先去吃点东西啊。” “去哪儿吃?蔷薇萝丝餐厅?你想让戴尔·芭芭拉在你的炒蛋里加老鼠药?” “他才没这个胆子。” “你确定?” “好啦,好啦。”弗兰克发动汽车,在用小树丛围出来的车道上倒车。树上披着鲜艳色彩的叶子仍在,至于空气则闷热无比。天气与其说是十月,反而更像七月。“不过等到我们回来时,那两个蠢蛋最好已经走了,否则我可能会让那个大奶妹见识一下我那根复仇者全副武装的模样。” “我很乐意帮你压着她,”小詹说,“干到那个臭婊子爽歪歪。” <er h3">3 前三栋小木屋里显然空无一人,因此他们甚至连车都没下。但眼前这条露营道路则有两道压过草丘的胎痕。车道两旁全是树木,有些较低的树枝几乎都快刮到车顶了。 “我想再过这个弯就可以看见最后一栋小木屋了,”弗兰克说,“只要开过这段烂泥地,就可以看见这条路的尽——” “小心!”小詹大喊。 他们才刚转过视角不佳的弯道,便看到一个男孩与一个女孩站在路中间。他们根本没打算闪到路旁,只是一副受惊呆滞的模样。要不是弗兰克怕这辆丰田的排气管会被道路中间的草丘撞伤,没以平常开车的速度前进,否则肯定会撞上这两个孩子。此刻他踩下刹车,车子就停在两个孩子身前两英尺处。 “喔,我的天啊,好险。”他说,“心脏病都快发作了。” “如果连我父亲都没发作,你也不会发作的。” 小詹说。 “啊?” “没事。”小詹下了车。 两个孩子仍站在原地。 女孩的身高较高,年纪也较大,应该有九岁左右,男孩看起来则约莫五岁。他们表情苍白,脸上脏兮兮的。她握着他的手。女孩抬头看向小詹,但男孩仍直视前方,像是对那辆丰田驾驶座一侧的头灯很感兴趣。 小詹看见她脸上的惊恐神情,于是在她面前单膝跪下:“亲爱的,你没事吧?” 回答的是男孩,但说话时仍盯着头灯瞧:“我想找妈妈。我要吃饭饭。” 弗兰克加入了他们。“他们是真人吗?”这话的语调像是开玩笑,却又带着点认真。他伸手碰了碰女孩的手臂。 她跳了一下,看着他。“妈妈没回来。”她声音低沉地说。 “亲爱的,你叫什么名字?”小詹问,“妈妈是谁?” “我叫艾丽斯·瑞秋·艾普顿,”她说,“他叫艾登·帕特里克·艾普顿。我们的妈妈叫薇拉·艾普顿,爸爸叫爱德华·艾普顿,可是他跟妈妈去年离婚了,现在住在德州的皮亚诺。我们住在麻省威仕顿的橡木路16号。我们家的电话号码是——”她背诵电话号码的语调,精确有如查号台的语音播放。 小詹想着:喔,天啊,又是麻省佬。但这一定有什么意义,否则谁会浪费昂贵的汽油,只为了要来看他妈的叶子从他妈的树上掉下来? 弗兰克仍然跪着。 “艾丽斯,他说,”“听我说,亲爱的。你妈妈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眼泪——大串大串的泪珠——开始滚落至她的脸颊上。“我们是来赏枫的,还要去划小船。我们很喜欢划小船,对不对,艾登?” “我好饿。”艾登难过地说,跟着哭了起来。 看到他们这副模样,小詹觉得自己也快哭了。 他提醒自己,自己是个警察。警察可不能哭,至少执勤时不行。他又问了一次女孩母亲到哪儿去了,回答的却是小男孩。 “她去买惊惊了。” “他是说惊奇巧克力派。”艾丽斯说,“因为基连先生没有把他应该做的管理工作做好,所以她还要顺便买别的东西。妈妈说,因为我是个大女孩,所以可以照顾好艾登,说她只是去一趟尤德商店,很快就回来了。她只叫我别让艾登跑到附近的池塘。” 小詹在心中勾勒整件事的情况。显然,那女人原本希望小屋里有足够的存粮——至少也有些可以拿来当主食的东西——然而,要是她早知道罗杰·基连是怎样的人,她就会知道,靠自己比仰赖他要妥当多了。那人是个典型的蠢蛋,而且一家人的智商全低于平均值。尤德商店是家讨厌的小店,专卖啤酒、咖啡白兰地和意大利面条,地点就位于镇界再过去些的塔克磨坊镇上。照理说,她只需要二十分钟就能抵达那里,回来顶多就是再花二十分钟。但她没有回来,小詹很清楚其中的原因为何。 “她是星期六早上出门的?”他问,“是不是?” “我好想她!”艾登哭着说,“而且我想吃饭饭!我的肚子好痛!” “对,”女孩说,“星期六早上。我们一直看卡通,可是因为停电,结果我们什么都不能看了。” 小詹与弗兰克对望一眼。他们在漆黑中独自度过了两晚。女孩大约九岁,男孩约莫五岁。小詹不愿想象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们有吃的东西吗?”弗兰克问艾丽斯·艾普顿,“宝贝儿?随便什么都好?” “在蔬果柜里面有颗洋葱,她小声地说,”“我们一人分了一半,配着糖一起吃。” “喔,干,”弗兰克骂,接着又说,“我可没骂脏话,你们什么也没听见。等我一下。”他回到车旁,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开始翻起置物抽屉。 “你们要去哪儿,艾丽斯?”小詹问。 “去镇上,去找妈妈还有找吃的。我们想走过下一个露营区,然后从树林中间穿出去。”她指着约莫北方的方向,“我觉得这样比较快。” 小詹露出微笑,心里却一寒。她指的方向并非切斯特磨坊镇,而是tR-90合并行政区的方位。 那方向有好几英里路路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地形复杂的次生林和沼泽坑而已。当然,还有穹顶。 艾丽斯与艾登要是往那个方向去,几乎肯定会饿死在那里,变成了没有快乐结局的糖果屋小姐弟。 我们还差点就调头了,天啊。 弗兰克走了回来,手上拿着一条星河巧克力。 巧克力看起来放了很久,外表皱巴巴的,但至少包装纸还没破。两名孩子盯着巧克力的模样,让小詹想起了有时在新闻里出现的那些小孩。只是,当那些面孔变成美国小孩时,看起来如此不真实,而且吓人之至。 “我只找到这条巧克力,”弗兰克说,撕开包装。“到镇上之后,我们会让你们吃些更好的东西。” 他把星河巧克力折成两半,分给他们一人一块。才不过五秒钟的时间,他们便吃个精光。当男孩吃完他那块巧克力后,还把手指深深插进嘴里,脸颊有节奏地往内缩去,不断吸吮手指。 就像一条狗舔骨头上的油脂一样,小詹想。 他转向弗兰克:“不用等到那时候。我们可以在老家伙跟小妞的屋子那里先停车。不管他们有什么吃的,全部都先拿给孩子们。” 弗兰克点点头,抱起男孩,而小詹则抱起女孩。 他可以闻得到她的汗味与恐惧之情。他轻抚她的头发,仿佛能将这股油腻的臭味拨开似的。 “没事了,宝贝儿。”他说,“你和你弟弟都没事了。没事了,你们都安全了。” “你保证?” “对。” 她用手臂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这是小詹这辈子体会到的最好的感觉。 <er h3">4 西侧是切斯特磨坊镇人口最少的地方,在早上九点十五分时,那里便几乎清空了。在小婊路上唯一要离开的警车是第二支队伍,开车的是杰姬·威廷顿,配备霰弹枪的则是琳达·艾佛瑞特。 帕金斯警长是个老派的小镇警察,绝不会将两名女性编成一队,但当然啦,帕金斯警长已经管不了事了。而这两个女人则十分享受这种新奇的经验。男人,尤其是那些嘴里永远带着牛仔式嘲讽的男警察实在够累人的。 “准备要回去了吗?”杰姬问,“蔷薇萝丝应该关门了,但我们或许可以讨杯咖啡来喝。” 琳达没有回答。她想着穹顶与小婊路的交界处。那里有种让人不安的感觉,这不仅是因为她们对那些背对着他们的士兵,透过车顶的扬声器打招呼时,他们没有任何反应。之所以会让人不安,是因为在穹顶上头,画着一个巨大的红色x形标志。这标志高挂在空中,像是科幻片里的立体地图。 那里就是预设好的射击点。远在两三百英里外发射的导弹可以打中这么一个小点,似乎不太可能,但生锈克向她保证绝对可以。 “琳达?” 她的思绪被拉回了现在“好啊,:那就回去吧。” 无线电响起:“第二队,第二队,听见了吗?完毕。” 琳达拿起呼叫器:“中心,这里是第二队。我们听见了,斯泰西,不过这里的信号不太好。完毕。” “每个人都这么说。斯泰西·莫金回答,”“越接近穹顶信号就越差,等到离镇上近一点就好多了。不过你们现在还在小婊路上对不对?完毕。” “对。琳达说,才刚检查完基连家和波契家,”“他们全都走了。要是导弹真射穿穹顶,罗杰·基连八成会有一堆烤鸡可吃。完毕。” “那我们就能办场野餐了。彼得——我是说兰道夫警长,想跟你通话。完毕。” 杰姬把巡逻车停在路边。无线电那头传来静电声响,没多久后,兰道夫的声音传来。他用无线电通话都不说“完毕”的,从来没有。 “第二队,你们检查教堂了吗?” “圣救世主教堂?”琳达问,“完毕。” “就我所知,那里也只有那间教堂而已,艾佛瑞特警员。除非有印度教的教徒,一个晚上内在那里盖了栋清真寺。” 琳达不认为会有印度教教徒在清真寺里膜拜,但此刻看起来并非纠正这点的时刻。兰道夫听起来很累,而且不太开心。“圣救世主教堂不在我们的检查范围内,”她说,“那里是新进警察的其中两个负责的区域。我想应该是席柏杜和瑟尔斯吧。完毕。” “再检查一遍,”兰道夫说,听起来比先前还烦躁。“没人看见科金斯,他的教徒里有对夫妻想找他一起亲热一下,反正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啦。” 杰姬用食指顶着太阳穴,作了一个开枪自尽的手势。琳达点点头。她原本还想回去一趟,到玛塔·爱德蒙家看看孩子。 “收到,警长。”琳达说,“我们会过去一趟。完毕。” “顺便检查一下牧师宿舍。”他停了一会儿,“还有广播电台。那该死的电台还在放送节目,所以一定还有人在。” “了解。”当她正准备要说“完毕,通话结束” 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警长,电视新闻提到什么了吗?总统又说了什么吗?完毕。” “我没空听那家伙讲一堆蠢话。你们快上路,找到牧师,叫他夹紧屁股给我滚到镇上。然后,你们也给我夹紧屁股滚回来。通话结束。” 琳达挂回呼叫器,朝杰姬望去。 “夹紧屁股滚回去?”杰姬说,“夹紧屁股?” “他才是个老屁股咧。”琳达说。 这话原本挺好笑的,但却没引发任何回应。 有一阵子,她们只是坐在空转的车内不发一语。 接着,杰姬才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真是糟透了。” “你是说兰道夫取代帕金斯的事?” “对,还有新进警察的事。”她说到“警察”这两个字时就像是个问句,“那群小鬼。你知道吗?我打卡的时候,亨利·莫里森告诉我说,兰道夫今天上午至少又聘了两个人。其中有两个是卡特·席柏杜找来的,而彼得就这么签了,连半个问题都没问。” 琳达知道卡特会找哪些人来。一定是从北斗星酒吧或加油站商店找来的。那群人总习惯把那两个地方当成车库,调整他们以分期付款买来的机车。“又聘了两个?为什么?” “彼得告诉亨利,要是导弹没用,我们可能会需要更多人手。他说这样能‘确保情况不会失控’。你也知道这是谁出的馊主意。” 琳达清楚得很:“至少他们没有配给枪支。” “有两个人有。不是局里提供的,是他们自己的。要是今天还不能解决这事,明天他们就会全体配枪了。今天上午,彼得让他们自己编成一队,而不是跟真正的警察组队。培训时间?二十四小时就够了。你发现那群小鬼的人数已经超过我们了吗?” 琳达不发一语地思索着。 “希特勒青年团。”杰姬说,“这就是我一直在想的事。可能有点反应过度吧,但老天保佑,我还真希望这事能在今天结束,否则真不知道接下来会变成怎样。” “我还真看不出彼得·兰道夫哪里像希特勒。” “我也是。我觉得他比较像赫尔曼·戈林。让我想到希特勒的是伦尼。她把巡逻车打到一挡,” 调过车头,朝圣救世主教堂驶去。 <er h3">5 教堂没有上锁,空无一人,就连发电机也没开。牧师宿舍内寂静无声,但科金斯牧师的雪佛兰汽车仍停在小车库中。琳达望向车库,能看见贴在保险杆上的两张贴纸内容。右边那张写着:除非今天耶稣复活,否则没人能抢走我的方向盘! 而左边则是自吹自擂:我另一辆车有十挡变速。 琳达念出第二个标语,好让杰姬注意到。“他还真的有辆脚踏车——我看他骑过。不过现在好像不在车库里,说不定他为了要节省汽油,所以骑去镇上了吧。” “或许吧,杰姬说,我们最好检查一下屋里,”“确保他没有在淋浴时滑倒,结果摔断脖子什么的。” “这代表我们有可能会看见他的裸体?” “没人说过警察这份工作很完美,”杰姬说,“走吧。” 房子上了锁,但在这种大多数人口只在特定季节过来居住的小镇里,警方总是相当了解进门的方法。她们逐一检查备用钥匙常放的位置,最后,杰姬在厨房的百叶窗里找到了钥匙。钥匙就挂在钩子上。是后门的钥匙。 “科金斯牧师?”琳达把头探进屋内喊,“我们是警察,科金斯牧师,你在家吗?” 没有回答。她们走进屋内。一楼的摆设整齐有序,却给了琳达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她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这是别人的家罢了。尤其还是个宗教人士的家,而她们又是自行闯进来的。 杰姬朝楼上走去:“科金斯牧师?我们是警方,如果你在家的话,麻烦出来一下好吗?” 琳达站在楼梯底部抬头望去。不知为何,她觉得这房子不太对劲,一种古怪的感觉在她心中浮现。要是贾奈尔此刻也在这里,一定又会发病。 对,还会开始讲些奇怪的事。像是万圣节和南瓜王之类的。 这只不过是普通的楼梯,但她却一点也不想踏上去,只希望杰姬能告诉她楼上没人,接着她们就可以前往电台。然而,当她的搭档叫她上楼时,她还是照做了。 <er h3">6 杰姬站在科金斯的卧室中央,其中一面墙上挂着朴素的木制十字架,另一面则挂着上头写有他既看顾麻雀的匾额。床上的被单是翻开的,下方还有着血迹。 “还有这里,”杰姬说,“你过来看看。” 琳达不情愿地走了过去。有条打了结的长绳,就放在床铺与墙壁间的光滑木质地板上。绳结上也同样可见血迹。 “看起来像是有人打了他一顿,”杰姬严肃地说,“说不定还狠狠打倒在地,接着把他拖到……”她看向琳达,“不是这样?” “我敢说你一定不是在信教的家庭长大的。”琳达说。 “我是啊。我们家是三一教派,信仰圣诞老人、复活节兔子和牙仙。你呢?” “自来水浸信会。不过我倒是听过这种事。我想他是在自己鞭打自己。” “他们用这种方式来洗清罪恶,对不对?” “对。我觉得这种行为肯定还没完全消失。” “这说法倒是有点道理。你去厕所瞧瞧,看一下马桶水箱上的东西。” 琳达没有移动脚步。打了结的绳索已经够糟了,而这房子给她的感觉——不知为何,显得太过冷清——则让一切雪上加霜。 “快呀,又没有东西会咬你。我敢跟你赌一块钱,你一定见过比那更糟的。” 琳达走进厕所。马桶水箱上放着两本杂志。 其中一本是宗教杂志《居上之处》,另一本杂志的名称则是《东方辣妹的鲍鱼》。琳达很怀疑,是否大多数宗教书店都会贩卖这本杂志。 “所以,”杰姬说,“我们大概可以想象出这是怎么回事了?他就坐在马桶上头,搓着他那根松露——” “搓松露?”琳达有点神经兮兮地笑了起来。 或许正是太紧张,才会用这种方式大笑。 “我妈都这样说,”杰姬说,“不管怎样,他完事之后,就这么光着他那颗中型屁股开始赎罪,接着怀抱着快乐的亚洲梦上床睡觉。今天早上起床后,觉得神清气爽,已经赎好罪了,于是在做完晨祷后,骑着脚踏车进城去了。合理吧?” 是很合理,只是无法解释为何这房子会让她觉得如此不对劲。“我们去查查电台那里吧,” 她说,接着就可以调头回镇上买咖啡了。 “我请客。” “好极了。”杰姬说,“我好想来杯黑咖啡。最好还是低咖啡因的。” <er h3">7 那栋低矮、大多数为玻璃材质的CIK工作室也锁上了,但架设在屋檐下的音箱正播放着《晚安,亲爱的耶稣》一曲,而DJ则说明这首歌是由灵魂歌手派瑞·柯莫所演唱。工作室被后方的广播塔影子笼罩在下,于强烈的晨光中,隐约可以见到广播塔顶端的红灯正在不断闪烁。广播塔附近有座像是谷仓的长型建筑,琳达猜里头大概放着电台的发电机与其余所需用品,好使电台得以对缅因州西部、新罕布什尔州东部与太阳系里或许能接受到信号的行星,持续播放上帝因宠爱世人而创造出的诸多奇迹。 杰姬先是轻轻敲门,接着开始捶门。 “我觉得里面应该没人。”琳达说……但这地方似乎也不太对劲。空气中有股奇怪的气味,像是有东西坏掉了般难闻。她觉得,就连娘家那间厨房也比这气味好闻。她母亲的烟瘾之大如同烟囱,而且相信只有用大量猪油放进热腾腾的锅子下去煎炸的食物,才是值得入口的餐点。 杰姬摇了摇头:“但我们听见有人在里头的声音,不是吗?” 由于她说得没错,所以琳达并未反驳。她们从牧师宿舍开车到电台的路上,的确听见了电台DJ说“下一首歌曲也同样传达了神爱世人的信息”。 这次找寻钥匙花了更长的时间,但杰姬最后还是在贴在信箱下的信封里找到了钥匙。里头还有张废纸,有人在上头写下了1693这个数字。 那是把备份钥匙,上头还有些黏黏的,但在扭转几次后,还是打开了门。她们才刚踏进门,便听见安保系统发出的警报声。密码输入机就固定在墙上。杰姬输入刚才看见的密码,警报声随之停下,只剩下音乐的声音而已。派瑞·柯莫的歌声已然不见,变成一首由乐器演奏的曲子;琳达觉得这曲子听起来像是《伊甸园中的花园》的独奏部分。在这里说话比外头响亮一千倍,就连音乐也十分大声,如同置身于现场演奏会。 这些人就在这种硬装虔诚的嘈杂声里工作? 琳达纳闷着,就这样接听电话?就这样做生意? 他们是怎么办到的? 这里也同样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琳达相当肯定,而且更让她觉得毛骨悚然,感受到极度的危险气息。她看见杰姬解开枪套上的扣子,自己也跟着这么做。把手放在枪柄上的感觉很好。至少我还有警棍和枪,真是值得安慰,她想。 “哈啰?”杰姬大喊,“科金斯牧师?有人在吗?” 没人回答,就连接待处也空无一人。接待处左方有两道关起的门,直走则是一扇长度与房间一样长的大玻璃窗。琳达可以看见里头有灯光闪烁。是播音室,她猜想。 杰姬用脚推开那两道关着的门,随即后退一步站定不动。其中一间是办公室,另一间则是豪华到让人惊讶的会议室,中间还放着一台巨大的平面电视。电视是开着的,但调到了静音。屏幕中的安德森·库柏几乎就跟真人一样大,地点似乎则是城堡岩的主街。建筑物上挂满了国旗与黄丝带。琳达看见一家五金行前头贴着写有放他们出来的标语,使她不禁觉得毛骨悚然。在屏幕底部有巨大的跑马灯信息:国防部宣称导弹攻击迫在眉睫。 “为什么电视会开着?”杰姬问。 “因为负责管理的人接到通知说要撤离——” 一个巨大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这首《领导我们的主耶稣》是由雷蒙霍威尔演唱的版本。” 她们两人全都吓得跳了起来。 “我是诺曼·德瑞克,在此提醒你三件重要的事:您现在收听的节目是CIK电台的《信仰复兴时刻》。上帝爱你,而且他还派遣了他的儿子,为你在髑髅地上被人钉到十字架上牺牲而死。现在是早上九点二十五分,就像我们时常提醒的一样,时光匆匆,你把自己的心灵交给上帝了吗?我们马上回来。” 诺曼·德瑞克把时间让给一个辩才无碍的人,开始推销起收录整本《圣经》的DVD。最棒的是,你还可以按月分期付款。要是买了以后,你没有快乐得像是猪仔在屎堆里打滚,那么还能全额退费。琳达和杰姬走至播音室窗户朝里看去。无论是诺曼·德瑞克,或者是那个辩才无碍的家伙全都不在里面,但当广告结束后,又回到了节目中,DJ宣布下一首要播放的赞美歌曲名,而一盏绿色的灯变成红色,另一盏红色的灯则变为绿色。音乐开始播放时,就连另一盏红灯也变成了绿色。 “是自动播放的!”杰姬说,“这也太诡异了吧!” “那为什么我们会觉得好像有人在?你可别说自己没这种感觉。” 杰姬的确也这么认为:“因为这实在太怪了。播音师甚至不用确认播放时间。亲爱的,这些装置肯定得花一大笔钱!这全是机器里的鬼在说话而已——你觉得这装置可以运作多久?” “也许一直到丙烷用光,发电机停止运作吧。” 琳达注意到另一道关着的门,于是用脚推开,就像杰姬一样……唯一与杰姬不同的是,她把枪掏了出来,紧紧握着,枪上的安全装置保持开启,枪口朝下,紧贴在大腿旁。 那是间厕所,里头空无一人。但墙上不知为何挂了张一看就知道是白种人版本的耶稣画像。 “我不是教徒,杰姬说,所以帮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他们希望耶稣能看着自己拉屎?” 琳达摇摇头。“我们最好还是在迷路以前赶紧离开,”她说,“这地方根本就是玛丽·赛勒斯特号的电台版!” 杰姬不安地环顾四周:“呃,要我说,这里的气氛真的挺像鬼屋。”她忽然提高音量大喊一声,使琳达被吓得跳了起来。她想叫杰姬别鬼吼鬼叫。 毕竟,可能会有人因此听见她们,过来一探究竟。 或者,可能会有什么并非人类的东西听见她们。 “嘿!有人在吗?这是最后一次!” 没有回应。没有任何人开口。 来到外头后,琳达深吸了一口气:“我十几岁时,有一次和几个朋友一起去巴尔港玩。我们在一个风景与视野都很好的地方停下来野餐。我们总共有六个人。那天天气很好,几乎可以清楚地看见整个爱尔兰角。吃完东西后,我说我想拍张照。我的朋友全都闹来闹去,所以我只好后退,试着让每个人都能被拍进画面里。然后,其中一个女孩——艾菝贝拉,我当时最好的朋友——停止搔另一个女孩痒,大喊说:‘停下来,琳达,快停下来!’我停止后退,看了看四周。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 杰姬摇了摇头。 “大西洋。要是我继续后退,就会从野餐区的边缘摔到悬崖底下。那里有块警告标志,但却没有篱笆或护栏。只差一步我就会摔下去。我当时的感觉,就像刚才在里头的感觉一样。” “琳达,里头根本没人!” “我不觉得。我也不觉得你真这么认为。” “那肯定就是闹鬼了。不过我们检查过了房间——” “不只是工作室里的感觉,还有开着的电视,以及过于大声的音乐。你该不会认为他们平常就把音量开得那么大声吧?” “我哪里知道狂热的教徒会怎么做?”杰姬问,“搞不好他们很期待启智咧。” “是启示。” “随便啦。你想检查一下仓库吗?” “当然不想。”琳达说,让杰姬忍不住笑了一声。 “好吧。那我们直接回报,就说没发现牧师的踪影,如何?” “就这么做。” “然后我们离开这里,回镇上喝杯咖啡。” 琳达坐进二号警车的副驾驶座前,又朝那栋被喜乐音乐所笼罩的建筑物望了一眼。那里没有其他声音;她意识到自己甚至没听见任何鸟叫声,纳闷着鸟儿是否全都一头撞上穹顶,害死了自己。 当然不可能这样。不是吗? 杰姬指向麦克风:“要我用扩音器再喊一遍吗?就说要是有人还躲在里面,就得靠双腿走回镇上了?我只是突然想到而已,不过说不定那些人是在害怕我们吧。” “我只要你别再鬼扯,赶紧离开这里就好。” 杰姬没有反驳。她沿着短车道倒车到小婊路上,转过巡逻车车头,朝磨坊镇上驶去。 <er h3">8 时间就这么过去,宗教歌曲继续播放。诺曼·德瑞克的声音再度出现,宣布此刻为东部夏令神爱世人时间九点三十四分。接着是伦尼二手车行的广告,由第二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亲自献声:“现在是一年一度的秋季超级特卖,男孩们,我们的库存多得夸张!”老詹用故意搞笑的后悔语气说,“我们有福特、雪佛兰、普利茅斯!还有难以入手的道奇大公羊货卡车,甚至连很难买到的野马车都有!各位乡亲,我这里不只有一两辆,而是有三辆接近全新的野马车款,其中一辆还是最棒的V6敞篷版,而且每一辆车的质量都有最忠贞的基督徒老詹·伦尼保证!我们的服务项目有贩卖汽车、贷款等等,每项服务都只收取超低价格。现在——”他发出了比先前更为懊悔的笑声,“我们得想办法清掉这么多的汽车库存!所以趁现在快过来!邻居们,我们的咖啡壶总是为你准备妥当,只要你跟老詹做过生意,肯定会爱上这种感觉!” 在工作室后方的仓库,两名女警没去检查的那道门突然开了。门内有更多闪烁着的灯光——就像银河一样。房间里塞满一堆层架,上头放着电线、分接线、路由器、电子仪器等物品,会让你觉得这里没有塞进任何人的空间。但主厨不只是瘦,简直就是憔悴。他的双眼在凹陷的眼窝中闪闪发光,满是斑点的皮肤苍白无比,嘴唇松垮垮地包覆着里头的牙龈,其中大多数牙齿都已经掉了。他的衬衫和裤子都脏兮兮的,臀部还露了半截出来;对主厨来说,穿着内衣裤这事,早已全成往事。珊曼莎·布歇如今能不能认出她失踪的丈夫,的确颇令人怀疑。他一只手拿着花生果酱三明治(他现在只能吃软的东西),另一只手则拿着格洛克九毫米手枪。 他走至窗边俯瞰停车场,思索是否要冲到外头。要是那些入侵者还在,干脆直接把她们杀了。 她们还在工作室时,他差点就这么做了。但他还是觉得害怕。毕竟,你没有办法真正杀死恶魔。 当被附身的人体死亡后,恶魔就会附身到另一副躯壳中。在移动到另一个人体时,恶魔看起来就像是只黑鸟。在他越来越少的睡眠中,主厨曾在梦里生动地看见过这个景象。 但它们离开了。他的灵魂对它们而言太强大了。 伦尼说他得暂时关闭工厂,因此主厨布歇也被迫暂时停工。但他可能需要再烹制一些毒品才行。因为他们上礼拜才送了一大批货到波士顿去,使他几乎出清存货。他得抽几口才行,这样才能继续喂养他的灵魂,撑过这一阵子。 但现在还不成问题。当他还过着名为菲尔·布歇的那段人生时,蓝调音乐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事——B·B·金、科格与猎犬泰勒乐队、马迪与咆哮之狼——但他放弃了蓝调音乐,全都他妈的抛开了;甚至就连肠子的蠕动也放弃了。从七月到现在,他一直处于便秘的状态。但一切都不打紧。 那些东西只能喂养他可耻的身躯,而无法真正喂养灵魂。 他不只一次地检查着停车场与马路,确保恶魔没有躲在附近,接着才把手枪插回身后的小型枪套中,朝那栋看似仓库、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已经变成工厂的建筑物走去。虽然工厂停工,但如果有需要,他还是有办法能解决问题。 主厨拿起了烟斗。 <er h3">9 生锈克·艾佛瑞特在医院后方的储藏室里翻找东西。由于他与吉妮·汤林森——他们现在成为切斯特磨坊镇的医界巨头了,真是疯狂——决定要关闭所有非必须设施的电源,所以此刻只能用手电筒来照明。他能听见仓库左方大型发电机的运作声响,看来这桶丙烷已经快用完了。 大部分丙烷都不见了,抽筋敦是这么说的,而且上帝为证,他说得没错。依据门上的登记表来看,里头原本该有七桶瓦烷,但却只剩两桶。 关于这点,抽筋敦倒是错了。这里只剩一桶。生锈克的手电筒光芒照在丙烷桶上,丙烷桶上头印有供货商死河公司的商标,旁边则贴着凯瑟琳·罗素医院的蓝色贴纸。 “我就说吧。”抽筋敦在他身后说,让他吓了一跳。 “你说错了。这里只剩一桶而已。” “屁!”抽筋敦走入门内,朝生锈克手电筒照着的地方望去。放置燃料的地方就在仓库的中间,占地甚广,但如今几乎全是空的。“你还真的没唬我。” “没有。” “大无畏的领导者啊,有人偷走了我们的丙烷。” 生锈克不想相信这点,但看着眼前光景,却也不得不信。 抽筋敦蹲了下来:“你看这里。” 生锈克单膝跪下。去年夏天,医院后方占地四分之一英亩的区域全铺了柏油,由于没遇上寒冷天气,使柏油地面裂开或变形——至少还没——所以这里的黑色地面仍然一片平坦。在仓库拉门前的地上,有着清晰可见的胎痕。 “看起来像镇公所的卡车。”抽筋敦说。 “或是其他的大型卡车。” “说是这么说,但你最好还是检查一下镇公所后头的储藏室。我抽筋敦可不相信掌权的老詹。他根本就是个毒药。” “他干吗要偷我们的丙烷?这位行政委员已经有足够的库存量了。” 他们一同走至医院洗衣房的前门处——那里的门也是关上的,而且至少得维持好一阵子。门旁有张长椅,有块牌子贴在砖墙上,上头写着:兹一月一日起,本处禁止吸烟。请即刻离开,并请小心慢行。 抽筋敦掏出一包万宝路朝生锈克比了一下。 生锈克先是把烟推开,想了片刻之后,才又拿出一根。抽筋敦帮自己与他点烟。“你怎么知道?” 他问。 “知道什么?” “他们的库存够充足。你看过?” “没有。”生锈克说,“但如果真是他们偷的,干吗挑我们这里?医院对本地居民来说很重要,挑这里偷燃料实在太不聪明了。更别说,邮局几乎就在他们隔壁,那边一定也有库存。” “说不定伦尼和他朋友早就偷走了邮局的丙烷。邮局哪能有多少库存?一桶?两桶?塞牙缝都不够。” “我还是不懂他们为什么会需要那些燃料。简直毫无意义可言。” “本来就不需要什么意义。”抽筋敦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生锈克甚至还能听见他下颚骨头的声响。 “我猜你查完房了吧?”有那么一刻,生锈克觉得自己问出这问题实在太超现实了。自从哈斯克过世后,生锈克便成了医院的首席医生,因此不得不将抽筋敦——三天前他只不过是个护士——升为助理医生。 “嗯。”抽筋敦叹了口气,“卡提先生应该撑不过今天。” 生锈克对于艾德·卡提的状况也同样这么认为。他胃癌已到晚期,撑了一星期。“你就说还在昏迷中就好了。” “收到,师父。” 抽筋敦的确可以做到对患者状况了如指掌的地步——虽然生锈克又累又担心,但他心里依旧清楚,这是件再幸运不过的事。 “至于乔治·华纳,我得说他的状况还算稳定。” 华纳住在东切斯特区,六十几岁,身材肥胖,在穹顶日当天心肌梗塞发作。生锈克认为他可以渡过难关……至少这次可以。 “至于埃米莉·怀特豪斯……”抽筋敦耸肩,“状况实在不佳,师父。” 埃米莉·怀特豪斯四十多岁,体重甚至超重不到一盎司,却同样在罗瑞·丹斯摩那场意外的一小时后心肌梗塞。由于她一直疯狂锻炼身体,所以情况反而比乔治·华纳严重得多,情况一如哈斯克医生会称为“健康俱乐部大崩盘”的说法。 “费里曼家的女孩情况越来越好,吉米·希罗斯也没啥问题,至于诺拉·科弗蓝则是完美,午餐过后就能出院了。就整体来说,情况不算太差。” “是不差,”生锈克说,“但我敢向你保证,情况肯定会越来越糟。这么说吧,要是你头部受了很严重的伤害,你会希望我替你开刀吗?” “不太想,”抽筋敦说,“我还是希望由格里高利·豪斯执刀。” 生锈克把烟蒂丢进一旁的罐子里,看着里头几乎空无一物的仓库。或许他真的应该潜入镇公所后方的储藏室偷看才对——反正也不会少块肉。 这一回,换成他打了个呵欠。 “你能撑多久?”抽筋敦问,声音中没了任何戏谑的意思。“我会这么问,是因为你现在是这镇上唯一的医生了。” “能撑多久就多久。我只担心自己会累过头,把事情搞砸了。更别说,我的本领还应付不了现在这些状况。”他想到罗瑞·丹斯摩……还有吉米·希罗斯。想到吉米让他的心情更糟了。毕竟,罗瑞的状况与医疗疏失不会有什么关联,但以吉米来说…… 生锈克眼前浮现自己站在手术室里的背影,耳中听见手术设备运作的声音,看着自己低头望向吉米那条苍白的腿,上头还标有一道他得用手术刀割开的黑线,想着道奇·敦切尔这回得要挑战自己的麻醉技巧,而吉妮·汤林森则把手术刀快速递到他戴着手套的手上,口罩上方那双不带感情的蓝色眼睛还直盯着他瞧。 求上帝饶了我吧,他想。 抽筋敦拍了拍生锈克的臂膀。“放轻松点,” 他说,“一天一天地撑过去就行了。” “去你的,我得一小时一小时地撑过去才行。” 生锈克说着站起身子。“我得去健康中心一趟,看看那里有没有什么状况。感谢老天,这事不是发生在夏天,否则我们还得为三千个观光客与七百多个夏令营的孩子负起责任。” “还是我过去就好?” 生锈克摇头:“你再去检查一次艾德·卡提的状况好了,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生锈克又再度朝仓库望了一眼,脚步沉重,绕过建筑物的角落,沿着凯瑟琳·罗素医院的车道,朝对角线的健康中心走去。 <er h3">10 吉妮人在医院中,正准备帮科弗蓝太太做最后的体重检查,然后让她满心欢喜地出院返家。 在健康中心值班的接待员,是年仅十七岁的吉娜·巴弗莱诺,在医院工作的经验才不过整整六周,就与医院的义工没两样。生锈克走进门时,她望着他的眼神,就像快被汽车撞上的野鹿一样,让他心中为之一沉。不过等待室里空无一人,这点倒是件好事。简直就是好极了。 “有电话进来吗?”生锈克问。 “一通。是范齐诺太太从黑岭路那里打来的。她孩子的头被卡在婴儿护栏的栅栏中间,想叫救护车过去。我……我告诉她说,她可以用橄榄油涂在孩子头上,看能不能把孩子的头拔出来。结果成功了。” 生锈克笑了。或许这里能靠这孩子撑过去。 吉娜看起来大大松了口气,对生锈克同样回以笑容。 “至少这里没有任何病人,”生锈克说,“好极了。” “不对。格林奈尔小姐在这里——她的名字是安德莉娅对吗?我让她在三号室休息。”吉娜吞吞吐吐地说,“她看起来似乎很难受。” 生锈克的心脏往上一跳,又重重落下。安德莉娅·格林奈尔很难受。这代表她肯定想拿她的强力止痛药处方签。他的良知告诉自己,绝不能给她处方签,就算安迪·桑德斯那里有足够的库存可以帮医院补货也一样。 “我知道了。”他从大厅朝第三检查室走去,接着又停下脚步,回头一看。“你没喊我。” 吉娜的脸红了起来:“她叫我不用特别通知你们。” 这使生锈克感到困惑,但也只维持了一秒而已。安德莉娅可能有药物方面的问题,但绝不是笨蛋。她知道,要是生锈克从医院过来,可能会带着抽筋敦一起。道奇·敦切尔是她最小的弟弟,就算他已经三十九岁了,她还是会想保住自己生活中不堪的真相,不让他知道。 生锈克站在一扇印有黑色数字3的门前,努力想振作精神。这事不好处理。安德莉娅不像他常见到的酒鬼,老是宣称酒精不是问题,进而喝酒毫无节制;以过去一年多来说,她也不像那些毒虫一样,出现毒瘾频率越来越高的迹象。安德莉娅得为自身问题背负的责任相当复杂,因此要治疗好也更为困难。当然,她的痛苦是在她摔伤后才有的。对她来说,强力止痛药是对付疼痛、让她得以入睡并进行治疗的最好方法。会对这个有时被医生称为“乡下人的海洛因”的药物上瘾,也并非全是她的过错。 他打开门走进里头,在心中演练拒绝之词。 得要语气和蔼,但却足够坚决,他告诉自己,刚柔并济。 她坐在一张胆固醇倡导海报下方的椅子里,双膝并拢,皮包放在大腿上,低垂着头。她是个身材壮硕的女人,但此刻看来却极为娇小,不知为何,像是被缩小了一样。当她抬头望向他时,他才发现她的脸孔有多么憔悴——嘴巴周遭全是深深的皱纹,眼袋几乎都黑了。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先用哈斯克医生的粉红色处方签开药给她再说。或许等到穹顶危机过去后,他会试着帮她安排戒除药瘾的疗程,但无论如何,现在他只能先满足她的需求。他实在很少看到需要药物到了如此明显地步的人。 “艾瑞克……生锈克……我麻烦大了。” “我知道,看得出来。我会开药给你——” “不!”她望着他,仿佛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就算我求你也不要!我是个瘾君子,而且非戒不可!我只不过是个该死的老毒虫!”她的五官皱在一起,试图要让表情恢复正常,却又无法办到。她用双手捂着脸,指缝间传出大声、粗哑的嚎泣。 生锈克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用手环抱住她。 “安德莉娅,你想戒掉是件好事——好极了——但现在可能不是适当时机——” 她用泪流不止的泛红双眼看着他:“你说得没错,这时机不对,但一定得是现在!你绝对不能告诉道奇或萝丝。你能帮我吗?可以让我戒掉吗?因为我没办法,靠自己绝对没办法。那些该死的粉红色药丸!我把那些药丢回药柜,说我今天绝对不吃了,但是才一个小时后,我又把药拿了出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混乱过,这辈子从来没有。” 她把声音压低,像是在说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我想这跟我背部受的伤已经无关了,我觉得是我的大脑在叫我的背开始疼痛,好让我可以吃那些该死的药丸。” “为什么是现在?安德莉娅?” 她只是摇了摇头:“你有办法帮我吗?” “有,但是你千万不能马上完全停药。还有,你会很容易……”在那个短暂的瞬间,他看见贾奈尔在床上抽搐,口中嘀咕着“南瓜王”的景象。 “会很容易有癫痫的状况发生。” 她要么没听进去,要么就是对此事置之不理。 “得花多久?” “以身体的上瘾症状来说?二或三周。”而且这还是最快的速度,他想着,但却没说出口。 她抓住他的手臂,双手十分冰凉。“太慢了。” 生锈克脑中浮现一个使人极为不快的念头。 这或许只是因为压力带来的偏执想法,但却极具说服力。“安德莉娅,有人用这件事勒索你吗?” “你是在说笑吗?这里是个小镇,每个人都知道我吃止痛药的事。”要是让生锈克来说,她其实并未真正回答这个问题。“有什么可以保证最快成功的方法吗?” “你可以注射B12,再加上硫胺素与维生素,或许可以压在十天以内。但这会相当痛苦,你会很难入睡,还会出现不宁腿症候群。症状会很严重,你会无法控制,脚一直乱踢个不停。而且你还需要有人帮你保管剂量较低的止痛药——那个人必须得保管好止痛药,不能你一要就给你。因为你一定会求他。” “十天?”她看起来满怀希望,“等到那时候,穹顶这件事可能就已经结束了,对不对?” “说不定今天下午就结束了。至少我们全都是这么希望的。” “十天。”她说。 “十天。” 他在心里想着,而且你终其一生,都会为想要那些该死的止痛药。但他自然也没把这念头大声说出口来。 <er h3">11 一直以来,星期一早上的蔷薇萝丝餐厅总是特别忙碌……但在这小镇存在的历史中,也没有一个星期一早晨像这个一样。然而,当萝丝宣布厨房休息、得到下午五点才会继续提供餐点时,客人们还是顺从地离开了。“要是到时还吃不够的话,说不定你们还可以跑去城堡岩的莫西餐厅吃个痛快!”她最后这么说。尽管莫西餐厅是出了名的油腻肮脏,但这话还是引起了一阵掌声。 “今天不供应午餐?”厄尼·卡弗特问。 萝丝望向芭比,后者只是双手一摊。别问我。 “那就三明治吧。萝丝说,”“直到断货为止。” 这话带来了更多喝彩。今天早上,镇民们似乎出奇地乐观,店内满满均是笑声与逗趣的话语。 也许真正应该挂上镇立心理健康中心招牌的,其实是餐厅后头那张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主桌才对。 柜台上方的电视——频道锁定在CNN——是个很大的原因。名嘴们提及了不少谣传,但大多数内容都充满了希望。接受采访的几个科学家都说,巡弋导弹很有机会可以摧毁穹顶,结束这场危机。其中一个还估计成功率会超过八成。那是因为他人在剑桥的麻省理工学院,芭比想,所以才有办法乐观得起来。 当他正在清理烤架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芭比往外一望,看见茱莉亚·沙姆韦与围在她身旁的三个孩子。那些孩子使她看起来就像个正在进行校外教学的初中老师。芭比朝门口走去,用围裙擦拭双手。 “要是我们让每个想吃东西的人都进来,我们的食物肯定马上就没了。”安森一面擦着桌子,一面愤愤不平地说。此时萝丝又去了一趟美食城超市,看看是否能买到更多肉类。 “我不觉得她是来吃东西的。”芭比说,而他猜得没错。 “早安,芭芭拉上校。”茱莉亚露出她那蒙娜丽莎式的微笑,“我一直想叫你芭芭拉上校,就像——” “戏里面演的一样,我知道。”在此之前,芭比已经听过这话好几次了,大概有上万次吧。 “这是你的纠察队吗?” 其中一个孩子个头相当高,同时也瘦得不行,深棕色的头发还绑了个马尾。另一个身材矮胖的小伙子,穿着一条垮裤与一件印有饶舌歌手五角照片的褪色t恤。第三个孩子是个漂亮的小女孩,脸颊上还有个闪电标志。那只是文身贴纸,而非真的刺青,不过看起来还是很像真的。他意识到,要是他告诉她,她看起来就像初中版的琼·杰特,她搞不好也不知道那是何方神圣吧。 “诺莉·卡弗特。”茱莉亚说,碰了碰那个粗野女孩的肩膀。“班尼·德瑞克。这个又高又瘦的男孩呢,则是乔瑟夫·麦克莱奇。昨天那场抗议活动就是他的点子。” “但我不想要害人受伤。”小乔说。 “那不是你的错,芭比告诉他,”“别想太多。” “你真的是舵把子吗?”班尼看着他问。 芭比笑了。“不,”他说,“除非非当不可,否则我连想都没想过。” “但你也知道那些士兵就在外头,对吧?” 诺莉问。 “呃,他们不是为了我而来的。再说,他们是海军陆战队,我以前是陆军的。” “就寇克斯上校的说法而言,你现在可还是陆军的一分子。”茱莉亚说,脸上挂着一丝冷笑,但眼神却兴奋地闪动着。“我们可以跟你谈谈吗?这位年轻的麦克莱奇先生有个想法,要是可以成功的话,肯定很了不起。” “一定能成功,”小乔说,“只要是跟计算机有关的狗——玩意儿,我就是舵把子。” “进我办公室再谈。”芭比说,带着他们朝柜台走去。 <er h3">12 没错,那点子的确很了不起,但时间已接近十点半,如果他们真要采取行动,就得尽快才行。 他转向茱莉亚:“你带手——” 在他把话说完前,茱莉亚便动作轻巧地把手机放在了他手上。 “寇克斯的号码已经在里头了。” “好极了。我要怎么从里头找到那个号码?” 小乔把手机拿走:“你是黑暗时代的人吗?” “对!”芭比说,“我们那时候的骑士都很勇敢,而且女士全都不穿内衣。” 诺莉大笑起来,当她举起拳时,芭比则用自己的大手与她的小手击了个拳。 小乔按下手机上的几个小按键,听了一会儿后,把手机递给芭比。 寇克斯肯定一直握着手机,因为芭比才刚把茱莉亚的手机放至耳旁,他便已接起电话。 “情况如何,上校?”寇克斯问。 “基本上没问题。” “这是个很好的开始。” 说得容易,芭比想。“只要导弹没反弹,或是穿过穹顶后,引发农场和树林巨大灾害什么的,我想基本上都没什么问题。切斯特磨坊镇的居民都还算欣然接受。你那边的人说了什么吗?” “不多,没人敢做出任何预测。” “这跟我们在电视上听到的消息不同。” “我可没空跟那些名嘴保持联络。”芭比能从寇克斯的声音中听见他耸肩的模样,“我们觉得还挺有希望,套句老话来说,我们能开出成功的第一枪。” 茱莉亚双手交握,接着打开,做出一个“有什么消息?”的手势。 “寇克斯上校,我现在和四个朋友在一起,其中之一,是个叫小乔·麦克莱奇的年轻人,他有个很棒的点子。我现在就把电话给他——” 小乔用力摇头,力道之大,使头发都飞舞了起来。芭比没理他。 “让他解释一下。” 他把手机递给小乔。“说啊。”他说。 “可是——” “别跟舵把子争执,小子。说吧。” 小乔照做了。刚开始,他有些缺乏自信,用了不少“喔”、“呃”及“你瞭的”这些词,但当那个点子再度吸引住他时,他的说话速度开始变快,口齿也伶俐起来。接着,他在聆听一会儿后露出笑容。不久后,他回答:“遵命!谢谢你,长官!”然后便把手机还给芭比。“太棒了,在他们发射导弹前,会先尝试加强我们的i-Fi信号!我的耶稣啊,这超屌的!”茱莉亚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小乔又赶紧说:“对不起,沙姆韦小姐,我的意思是我的天啊。” “别管这个了,你真的办得到?” “你在开玩笑吗?当然没问题。” “寇克斯上校?”芭比问,“i-Fi的事是真的吗?” “我们无法阻止你们想做的事,”寇克斯说,“我想,你们的确帮我指出了一个新观点,所以倒也不妨帮你们这个小忙。你们会拥有这世上最快的网络速度,至少今天如此。再说,那孩子的确聪明得很。” “没错,长官,我也这么认为。”芭比说,对小乔竖起大拇指。那孩子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 寇克斯又说:“如果那男孩成功的话,你得写份记录,确保我们能拿到一份副本。当然,我们这里也会整理一份记录,但负责这件事的科学家,肯定会希望能得到穹顶内侧的资料。” “我想我们还可以做得更好。”芭比说,“要是小乔能整合起来的话,我想,大多数镇民还能看得见实况转播。” 话一说完,茱莉亚便举起了拳头。芭比露出笑容,与她击了个拳。 <er h3">13 “我的妈呀。”小乔说,脸上敬畏的神情,使他看起来就像个八岁小孩,而非十三岁的少年,原来的利落自信已从声音里消失无踪。他与芭比站在小婊路上,距离穹顶约有三十码。虽然那些士兵转过身来观察他们,但他却没有理会。真正使他看到着迷的,是那些挂起的封锁带,以及穹顶上巨大的X形红色喷漆字样。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专用术语,但他们正在移动营地,”茱莉亚说,“帐篷都不见了。” “当然。大概再——”芭比看了看表,“九十分钟以后,那里就会热得要命。孩子,你最好赶快行动。”只是,等他们实际来到这条荒凉的道路以后,芭比不禁开始怀疑,小乔是否真能做到那件他所承诺的事。 “呃,可是……你看见那些树了吗?” 芭比一开始不懂他的意思,于是望向茱莉亚,而后者只是耸了耸肩。接着,小乔指向一个方向,他才总算看见。在被穹顶隔开的塔克镇那头,树木正在秋季的微风中摇曳,色彩鲜艳的树叶大量落下,飘至肩负看守任务的海军陆战队脚边。至于磨坊镇这头,树枝几乎纹风不动,大多数树木上依旧满是树叶。芭比确定,空气绝对可以穿透屏障,只是无法引起任何波动。穹顶挡住了风。 他想起他与那个戴着海狗队棒球帽、叫做保罗·詹德隆的家伙,一同在小溪那里看见溪水被穹顶阻绝开来的景象。 茱莉亚说:“我们这头的叶子看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一副无精打采、看起来松垮垮的模样。” “这只是因为他们那边的风比较强,而我们这里的风,就像是用嘴吹了几口气而已。芭比说,” 连自己都纳闷是否真是如此。然而,推测切斯特磨坊镇的空气质量这件事,可以等到他们没别的事能做时再说。“动手吧,小乔,干活了。” 他们从茱莉亚那辆油电车里,取出先前绕去麦克莱奇家拿的那台笔记本电脑(麦克莱奇太太还叫芭比发誓保护他儿子的安全,而芭比也照做了)。小乔指向马路:“这里?” 芭比举起双手,靠在脸庞两侧,看着那个红色的X字样。 “再左边一点。你要不要先试试看?看看状况如何?” “说得对。”小乔翻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打开电源。这台苹果笔记本电脑的开机声音从未如此响亮,而芭比觉得,一台屏幕开着的笔记本电脑放在小婊路的柏油路上,也同样是他看过最超现实的景象。这光景似乎完美诠释了这三天以来发生的事。 “电池的电是满的,应该至少能撑六个小时。” 小乔说。 “它不会进入休眠模式吧?”茱莉亚问。 小乔对她作出一个拜托,妈的宽容表情,接着回头转向芭比:“要是导弹把这台电脑烧坏的话,你愿意做出保证,再买一台还我吗?” “政府绝对会买一台还你,”芭比承诺,“我会亲自向他们申请。” “赞。” 小乔朝笔记本电脑转去。屏幕上头,架有一个银色的长型管状物。小乔告诉他们,这是现在最为流行的计算机配件,叫做iSight。他的手指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摸板上移动着,在敲击“输入” 键后,屏幕随即被色彩鲜明的小婊路景象所占据。 屏幕影像的视角与地面同高,柏油路上每一个不整齐的微小隆起,都看起来巨大得如同一座山丘。 在影像的中景处,芭比还能看见那群海军陆战队的膝盖。 “长官,那是他之前拍下来的照片吗?长官?”其中一个军人问。 芭比抬头看着他:“让我这么说吧,陆战队的——要是我来检查的话,你现在就得开始做伏地挺身了,而且我还会把脚踩在你的屁股上。你左脚的靴子上面有道刮痕,在非战斗任务中,这可不是件可以容许的事。” 那名海军陆战队队员低头朝靴子一看,还真的有道深深的刮痕。茱莉亚笑了起来,但小乔没有,只是全神贯注在手上的事。 “太低了。沙姆韦小姐,你车上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垫吗?”他举起手,比出一个离路面约莫三英尺的高度。 “有。”她说。 “麻烦顺便帮我拿我的小背包过来。”他稍微移动一下笔记本电脑,接着伸出手,“手机?” 芭比把手机递给他。小乔以惊人的速度按着上头的小按键,接着开口说:“班尼吗?喔,是诺莉啊。你们到了吗?……那就好。我敢说你们之前一定没进过酒吧。你们准备好了吗?……太棒了。随时准备开始。”他听了一会儿,然后露出笑容,“你是在开玩笑吗?老兄,那跟我设定的一样,简直就快翻了,那i-Fi超猛。我们得大干一场。”他关上翻盖式手机,递还给芭比。 茱莉亚拿着小乔的运动背包,以及装着没发完的《民主报》周日特别增刊号的纸箱走了回来。 小乔把笔记本电脑放在纸箱上(屏幕上的画面突然从地面高度快速上升,让芭比有些头晕),然后检查一下,确保完全放稳。他翻着运动背包,从中拿出一个附有天线的黑盒子,将其连到计算机上。士兵在穹顶的另一侧聚集成群,好奇地看现在我知道鱼缸里的金鱼是什么感觉了,着他们。 芭比心想。 “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小乔喃喃自语,“我这边亮绿灯了。” “你不打给你的——” “要是成功的话,他们会打给我。”小乔说,接着又说,“喔,不,这下麻烦了。” 芭比以为他说的是计算机,但男孩甚至没朝计算机看上一眼。芭比顺着他的视线,看见绿色的警长座车。车子的速度并不快,但却开着警示灯。彼得·兰道夫自驾驶座下车,而自乘客座(当那人的重量离开避震器时,警车还因此摇晃一下)下车的,则是老詹·伦尼。 “你们到底是在搞什么名堂?”他问。 芭比手中的手机响起。他把手机递给小乔,双眼始终盯着走上前来的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与警长两人。 <er h3">14 北斗星酒吧的前门挂着一块牌子,上头写着:欢迎光临缅因州最大的舞池!这间酒馆营业至今,还是第一次在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便挤满了人。 每当一有人进门,汤米和维洛·安德森就会朝着店门大声招呼,有点像是教堂里负责欢迎教徒前来的神职人员。在这个例子里,情况更像是波士顿那边,由摇滚乐队演奏圣歌的第一教堂那样。 刚开始,客人还很安静,因为当时的大电视中,除了蓝色的稍待片刻字样外,什么也看不见。 班尼和诺莉接好设备,把电视转至“输入4”,小婊路的彩色生动影像便忽然出现在电视里,就连色彩鲜艳的落叶在海军陆战队四周飞舞的画面也没错过。 众人爆出一阵掌声及喝彩。 班尼和诺莉击了个掌,但对诺莉来说,这还不够,于是又狠狠地亲了他的嘴一下。这是班尼这辈子里最开心的时刻,甚至比在圆形管道里玩滑板还棒。 “快打给他!”诺莉说。 “马上打。”班尼说。他觉得自己的脸颊像是着火般烧了起来,但还是笑得十分开心。他按下回放键,把手机举至耳旁:“兄弟,我们成功了!画面很稳定——” 小乔打断了他的话“休斯敦,:我们有麻烦了。” <er h3">15 “我不知道你们到底以为自己在做什么,” 兰道夫警长说,“但我需要一个解释,在你们讲清楚前,先把它给关了。”他指着笔记本电脑。 “不好意思,先生,”其中一名身穿少尉制服的海军陆战队队员说,“他是芭芭拉上校,是经过政府正式批准前来执行这项任务的。” 老詹因为这句话而露出自己最具讽刺效果的微笑,脖子上的血管还在不断颤动。“这个上校除了制造麻烦,根本什么也不会。他只是个本地餐厅里的厨师而已。” “先生,我的命令——” 老詹对那名少尉摇了摇手指:“据我们所知,现在切斯特磨坊镇唯一的正式管理单位就是镇公所,士兵,而我就是它的代表。”他转向兰道夫,“警长,要是那小子不关机,就把插头拔了。” “那台计算机看起来好像没插电源。”兰道夫说。他的视线从芭比身上转至那名海军陆战队的中尉,接着又望向老詹,不断冒汗。 “那就一脚踹破可恶的屏幕!砸了它!” 兰道夫朝前走去。小乔看起来一脸惊恐,但却坚定地站直身体,挡在纸箱上头的笔记本电脑前。他的手中仍握着手机:“你最好别这么做!这台计算机是我的,我可没有犯法!” “退后,警长。”芭比说,“这是命令。如果你还承认这个国家的政府,就得遵守这个命令。” 兰道夫看了看四周:“老詹,或许——” “没有什么或许,”老詹说,“现在,这里就是你的国家,把那台他麻的计算机给我砸了。” 茱莉亚走上前,一把抓起笔记本电脑,将上面的iVision摄影机对准刚抵达的两人。几绺卷发自她严谨的小圆髻发型上松落,垂在她粉红色的脸颊旁。芭比觉得,此刻的她格外美丽。 “问诺莉他们看见没!”她对小乔说。 老詹脸上的笑容凝结,像是个鬼脸一般。“臭娘们,把计算机放下!” “问他们看见没!” 小乔对手机说了几句话,听了片刻后,才开口说:“看见了,他们全都看见了伦尼先生和兰道夫警长。诺莉说,大家想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兰道夫的表情惊恐,老詹则是愤怒之至。“谁想知道?”兰道夫问。 茱莉亚说:“我们在北斗星酒吧设了转播站——” “可恶!”老詹说,双手紧紧交握。芭比估计,这男人可能超重了一百磅,他移动右手臂时,脸上那副痛苦的模样——有点像是扭伤——仿佛像是在说自己还能打。此刻,他一副气得想找人动手的模样……可能会找上他、茱莉亚,或是那个男孩,他也不知道。当然,伦尼也可能根本就不会动手。 “大家十一点四十五分就集合了,她说,”“消息传得很快,”她把头歪向一旁,露出微笑,“你想对自己的选民们挥挥手吗,老詹?” “你这是虚张声势。”老詹说。 “我干吗要拿这么容易确认的事来虚张声势?”她转向兰道夫,“打给你的手下,问他们,今天早上大家都跑到镇上的哪里去了。”她又把头转向老詹,“要是你把计算机关了,就会有好几百人知道是你阻止了这场转播,不让他们得知他们最关心的事会有什么最新状况。说真的,这可能还是件关系到他们生命的事。” “你们没得到批准!” 芭比通常善于控制情绪,但此刻却觉得压抑不住自己的脾气。这个男人并不是笨蛋,显然不是。 正是这点才使芭比动了怒。 “说真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在这里看见了什么危险的事吗?我看不出来。我们只是把计算机架在这里,让计算机能转播实况,马上就离开了。” “要是导弹没用,可能会因此引发恐慌。知道失败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失败又是另一回事。他们可能会因此做出一些可恶的蠢事。” “你对于自己管理的民众显然有很低的评价,公共事务行政委员。” 老詹张嘴想反驳——像是想说些“因为他们过去一直都这样”之类的话,好让芭比的猜测得以应证——但又突然想起镇上有许多人正通过电视的大屏幕观看这场争执,说不定还是高清画质的。“我希望你脸上别再挂着那种嘲讽的微笑,芭芭拉。” “现在连我们的表情都要受到管制?”茱莉亚问。 稻草人小乔捂着嘴,但兰道夫与老詹早已看见他的笑容,并听见自他指缝中流出的窃笑声。 “各位,”那名少尉说,“你们最好赶紧离开现场,时间就快到了。”“茱莉亚,把摄影机转向我。”芭比说。她照做了。 <er h3">16 北斗星酒吧从未如此人满为患,人数甚至还超过二〇〇九年跨年,酒吧邀来让人印象深刻的梵蒂冈性感小猫乐队那次。同时,店内也不曾如此安静过。超过五百个人,就这么肩并着肩、臀并着臀,看着小乔那台笔记本电脑传来那令人头晕的旋转影像,接着,画面停在了戴尔·芭芭拉身上。 “好家伙。”萝丝敦切尔喃喃自语,露出微笑。 “各位乡亲,你们好,”芭比说,由于画质实在太好了,让好几个人甚至回了句“你好”,“我是戴尔·芭芭拉,我再度被美国陆军军队征召,以上校身份执行这个任务。” 这话引发了人群间一阵惊喜的细微骚动。 “在小婊路上进行这场视频转播,完全是我的意见。你可能早就与大家聚在一块儿,看见我与伦尼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对于这场转播是否应该继续,抱持了各自不同的意见。” 这话在人群中引发的反应更大,而且还是不开心的那种。 “今天早上,我们没空争论谁才拥有指挥权这类细节。”芭比继续说,“我们会把摄影机对准导弹预计射击的地点。是否能继续这场转播,由你们的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决定。要是他决定中断转播,那么后果将由他负责。谢谢各位。” 他走到画面外头。有好一阵子,除了树林的景象以外,聚集在舞池中的人群看不见任何东西。 接着,影像再度旋转,往下一沉,对准了X形的喷漆。在远景处,原本看守的士兵们,正把他们最后打包好的一批装备搬上两辆大型卡车。 当地丰田汽车经销店的老板兼经营者威尔·费里曼(他当然不是詹姆斯·伦尼的朋友),直接对着电视大声说:“给我滚远点,老詹,否则这个星期结束以前,磨坊镇就要换一个新的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了。” 这话在人群间引发一阵热烈的认同声。接着,镇民们安静地站着看电视,全都表情呆滞,但又难掩兴奋,等着看转播是否会继续下去,或是就这么被迫中断。 <er h3">17 “你要我做点什么事吗,老詹?”兰道夫问。 他从后口袋掏出一条手帕,擦着颈部后方。 “你觉得该怎么办才好?”老詹回答。 自从他接手那把警长专用的绿色警车的钥匙后,彼得·兰道夫还是第一次希望自己能把这车钥匙交给别人。他叹了口气:“我想,就把这台计算机留在这里好了。” 老詹点了点头,像是在说那责任就你扛了。 他露出微笑——如果嘴唇向后拉紧可以算是微笑的话。“好吧,毕竟你才是警长。”他转向芭比、茱莉亚与稻草人小乔,“看来这回是你们的阴谋赢了,对不对,芭芭拉先生?” “我向你保证,这件事根本就不是什么阴谋,先生。”芭比说。 “放……屁。这是场简单纯粹的权力较量。我这辈子见得可多了。我看过有人获得成功……也看过有人一败涂地。”他朝芭比走去,依旧扶着疼痛的右臂。他靠得很近,芭比可以闻到古龙水与汗水的气味。伦尼的呼吸相当大声。他压低了音量。或许茱莉亚听不见他接下来说的话,但芭比可以。 “你把赌注全押在这里了,孩子。全押上去了。要是导弹射穿穹顶,你就赢了。要是导弹被弹开……你就给我小心点。”在那一刻,虽说他的双眼几乎全被埋在肥厚的皱纹中,但里头闪现的冷酷却依旧清晰无比,紧紧盯着芭比不放。他转过身去。“走吧,兰道夫警长。多亏了芭芭拉先生和他的朋友们所赐,这里的状况实在太复杂了。回镇上吧,我们还得聚集你的部属,处理这件事会带来的暴动。” “我从来没听过这么荒谬的事!”茱莉亚说。 老詹只是朝她挥了一下手,并未转过身去。 “你要去北斗星酒吧吗,老詹?”兰道夫问,“我们还有时间过去。” “我才不会踏进那个鬼地方。”老詹说,打开警车副驾驶座的车门。“我只想打个盹,但却做不到。因为,我还有很多事得处理,肩负了重责大任。我从没主动要求,但却得一肩担起。” “有些人很伟大,有些人则是假装自己很伟大,你说对不对,老詹?”茱莉亚问,挂着一丝冷笑。 老詹转向她,脸上带有毫不掩饰的愤恨之意,使她后退了一步。伦尼没回答她。“走吧,警长。” 巡逻车朝磨坊镇的方向驶了回去,车顶的警示灯依旧在仿佛夏季的阳光中闪烁着,显得朦胧而古怪。 “哇,”小乔说,“真是个可怕的家伙。” “你说的跟我想的一模一样。”芭比说。 茱莉亚仔细打量芭比,脸上的笑容全然消失无踪。“你从前是有个敌人,”她说,“现在成了血海深仇。” “我想你也是。” 她点了点头:“为了我们好,我还真希望导弹这招能有用。” 那名少尉开口说:“芭芭拉上校,我们要离开了。如果我能亲眼看见你们三个离开的话,会让我觉得比较安心。” 芭比点点头,在相隔多年后,首度行了军礼。 <er h3">18 早在星期一凌晨,便有架B-52轰炸机飞离卡斯威尔空军基地。到了上午十点四十分,那架轰炸机便已停驻在佛蒙特州的柏灵顿(空军认为,还是让编程软件尽早运作更好)。这场任务的代号是“巨岛”,领航飞行官是金-雷伊少校,曾参与过波斯湾战争与伊拉克战争(在一次私人对话中,他曾提及后者根本是布什老大搞出来的猴戏)。在他的弹舱里,装了两枚快鹰巡弋导弹。 快鹰是很棒的导弹,不仅更为可靠,威力也胜过旧型的战斧导弹。只不过,目标被设定在美国本土,还是让他不免觉得奇怪。 十二点五十三分,控制面板上的红灯变成琥珀色,计算机通讯设施自雷伊少校手中接管,控制了整架飞机,航向转往目的地去。在他下方,柏灵顿的景象于机翼下消失无踪。 雷伊对着头戴式通话器开口:“长官,好戏上演了。” 人在华盛顿的寇克斯上校说:“收到,少校。祝你好运,能炸掉那浑账东西。” “一定没问题的。”雷伊说。 十二点五十四分,琥珀色的灯泡开始有节奏地闪烁。到了十二点五十四分五十五秒时,灯光变成绿色。雷伊弹下标有数字“1”的开关。除了下方传来的微弱嘶嘶声响,他并没有任何感觉。 不过,他还是从视频屏幕上看见了发射出去的快鹰导弹。导弹很快地加速到最高速度,后头留下的喷射轨迹,就像是用指甲抓破天空似的。 金·雷尼交握双手,亲吻自己的拇指跟部。 “上帝与你同在,我的孩子。”他说。 快鹰导弹的最高时速为三千五百英里。离目标五十英里时——位置在新罕布什尔州的康威市西方三十英里,也就是白山市的东侧——计算机估算后,启动了最后一程。导弹的时速从三千五百英里下降至八百五十英里,飞行路线锁定在302号公路上方。导弹飞经北康威的主街时,街上行人纷纷不安地抬起头来,看着飞越他们上空的快鹰导弹。 “会不会飞得太低啊?”一个用手遮住阳光的女人,就站在塞特勒斯格林名品折扣中心的停车场里,这么问陪她前来购物的朋友。如果快鹰导弹的导航系统能说话的话,它可能会这么回答:“你还没看到真正厉害的呢,甜心。” 导弹自缅因州与新罕布什尔州州界上空的三千英尺高度飞过,经过之处引发一阵音爆,让人牙关作响,还震破了玻璃。当导航系统来到119号公路时,先是下降至一千英尺高度,接着又降到五百英尺。此时,计算机开始全速运算,导航系统根据数据所做出的修正,高达每分钟一千次之多。 在华盛顿,詹姆斯·寇克斯说:“最后阶段了,各位。咬紧假牙吧。” 快鹰导弹抵达小婊路后,几乎下降到地面高度,同时维持将近二马赫的速度向前推进,借由导航系统读取每座山丘与弯道的位置。导弹的尾部炽烈燃烧,显得极为明亮,沿途留下有毒且恶臭的燃料痕迹,并扯下了树上的树叶,让有些叶子甚至还烧了起来。停在塔克谷路旁的摊车都炸了开来,木板与破裂的南瓜全飞至空中。随着巨大的声响扫过,人们全都趴在地上,用双手捂住头部。 一定能成功,寇克斯心想,这怎么可能失败? <er h3">19 北斗星酒吧已聚集了八百人,其中没有半个人开口说话。莉萨·杰米森的嘴唇无声动着,手中紧紧握着一颗水晶,借由向新世纪教派的超灵体祷告,使自己从现在正发生的事情里尽量分散注意力。至于派珀·利比牧师,则是紧握着她母亲的十字架,紧紧靠在唇前。 厄尼·卡弗特开口:“来了。” “哪里?”马蒂·阿瑟诺问,“我什么也没看——” “听!”布兰达·帕金斯说。 他们听见导弹接近的声音:小镇西方传来仿佛不属于这世间的嗡嗡声响,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不过才几秒钟,声音便从嗡嗡嗡嗡变成了轰轰轰轰轰轰。他们几乎无法从电视屏幕上看见任何东西,直到半小时之后,导弹行动确定失败为止。 班尼·德瑞克为那些还留在酒吧的人回放了先前录下的内容,并放慢速度,逐格播映影像。他们看见导弹以距离地面不到四英尺的高度,绕过小婊路弯道,几乎就快碰到导弹投射在地上的模糊影子。在下一格画面中,快鹰导弹撞上预计的撞击点,弹头爆炸地碎片四射,海军陆战队留在那里的帐篷被炸飞起来,静止在空中不动。 下一格画面中,屏幕上满是明亮至极的光芒,使观众纷纷遮住双眼。接着,白色开始淡出,他们才总算看到导弹的众多碎片——从中心点扩散出许多颜色由深至浅的黑色冲击波线条——巨大的红色x标志已然烧焦。导弹极为精确地正中目标。 之后,北斗星酒吧的人就这么看着塔克镇树林燃烧着的光景。他们看着穹顶外侧的柏油路面先是变形,然后开始融化。 <er h3">20 “发射另一枚导弹。”寇克斯沉声说,金·雷伊则遵命行事。第二颗导弹震破了更多玻璃,也吓着了更多新罕布什尔州东部与缅因州西部的人们。 除此之外,结果一模一样。 <hr /> 注释: 十四、踏入陷阱 <er top">1 录像播放结束后,磨坊街19号的麦克莱奇家中的每个人,都有好一阵子没开口说话。诺莉·卡弗特突然掉下眼泪。班尼·德瑞克与小乔·麦克莱奇的视线在她低垂的头部上方交会,两人流露出现在该怎么办的神情,一齐用手臂搂住她颤抖的双肩,并交握住对方手腕,像是发自内心的握手致意。 “就这样?”小乔的母亲克莱尔·麦克莱奇难以置信地问。她并未流泪,只是双眼闪着光芒,也差不多了。她在小乔与朋友带着那张片DVD回家没多久后,便从墙上取下一张丈夫的照片,一直用双手抱着。“全部就这样而已?” 没人回答。茱莉亚坐在安乐椅里,芭比则靠坐在同张椅子的扶手上。我可能麻烦大了,他想。 但这并非他第一件想到的事;他最先想到的,是这个小镇的麻烦大了。 麦克莱奇太太站起身,仍抱着丈夫的照片。 山姆去了牛津赛车场,除非天气太冷,否则那里每周六都会举办跳蚤市场。他的嗜好是整修家具,而且经常在那里的摊子发现好东西。三天过去了,他依旧还在牛津,与一群记者和电视台的人待在赛道汽车旅馆的公共空间里。他无法用电话联络克莱尔,但目前为止,两人还能通过电子邮件保持联系。 “你的计算机怎么样了,小乔?”她问,“被炸掉了?” 小乔仍搂着诺莉的肩膀,手中握着班尼的手腕,摇了摇头。“我想应该没有,”他说,“可能融化了吧。”他转向芭比,“热气可能会让树林燃烧起来,应该有人得去处理一下。” “我猜镇上应该没半辆消防车了,”班尼说,“呃,顶多只剩一二辆旧型的吧。” “让我看看能帮上什么忙。”茱莉亚说。克莱尔的身高比茱莉亚高很多,让人能轻易看出小乔的身高来自哪里。“芭比,这件事交给我处理可能会比较好。” “为什么?”克莱尔看起来一脸茫然。一滴泪水总算溢了出来,顺着脸颊流下。“小乔说,政府把指挥权交给芭芭拉先生——而且还是总统亲自下令的!” “我因为视频转播的事,和伦尼先生与兰道夫警长起了争执,”芭比说,“吵得有些过头。现在,我很怀疑他们是否还愿意接受我的任何意见。茱莉亚,我也不觉得他们会接受你的意见,至少目前不会。要是兰道夫的能力到了那职位应有的一半,他就会派一群警员,带着消防队留下来的设备前往现场。再怎么样,那里应该也有水龙带和旧型灭火器。” 茱莉亚思索着他的话,接着才开口说:“你可以跟我到外面一下吗,芭比?” 他看了一眼小乔的母亲,但克莱尔已经没在听他们说话了。她把儿子挪到一旁,自己坐在诺莉身边,让诺莉把脸靠在她肩上。 “老兄,政府欠我一台计算机。”芭比与茱莉亚朝前门走去时,小乔这么说道。 “记下来了,”芭比说,“谢谢你,小乔。你干得很好。” “比那些该死的导弹好多了。班尼喃喃地说。” 芭比与茱莉亚走至麦克莱奇家的前廊,不发一语地站着,就这么望着镇立广场、普雷斯提溪及和平桥。一会儿过后,茱莉亚用愤怒的语气低声说:“他没有,这才是麻烦的地方,才是问题之所以会那么该死的原因。” “谁没有什么?” “彼得·兰道夫的能力连应有的一半都没有,甚至连四分之一也不到。我和他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同学,他在幼儿园的时候,可以说是尿裤子世界冠军。到了十二年级,他则变成会去拉女生胸罩的那种人。他的智力测验成绩只有C-,后来之所以能拿到B-,是因为他爸是地方教育委员会的成员,而不是他的智商变高了。围绕在咱们伦尼先生四周的人,全都是一群蠢蛋。安德莉娅·格林奈尔算是例外,不过就连她也有强力止痛药的药瘾问题。” “萝丝告诉过我,”芭比说,“说是因为背部受伤的关系。” 广场上头那些树木的树叶掉落状况,足以使芭比与茱莉亚从缝隙间看见主街。现在街上还空无一人——大多数人仍待在北斗星酒吧,讨论着他们亲眼目睹的一切——但人行道上很快就会挤满准备回家的镇民,他们全会一脸目瞪口呆、充满怀疑的模样。届时,无论是男是女,绝对没人敢问彼此接下来会是什么情况。 茱莉亚叹了口气,用双手把头发往后拨去。 “老詹·伦尼认为,只要他能继续抓着控制权不放,事情最后就会好转,至少对他和他的朋友们来说会是如此。他是最恶劣的那种政客——自私,做事过于自我为中心,只为自己那群人着想。在他那副虚张声势、仿佛无所不能的外表下,只不过是个懦夫而已。要是事态变得恶劣之至,他甚至愿意把整个小镇送给魔鬼,只要能保护自己就好。懦弱的领导者是最危险的,所以你才是那个应该负责处理这件事的最佳人选。” “我很感谢你信任——” “但这是不可能的。就算你那个寇克斯上校或美国总统希望你掌管一切,就算有五万人挥舞着有你相片的标语牌,在纽约第五大道上示威游行也不行。只要这个该死的穹顶还罩在我们头上,就完全没有办法。” “我只要一听你开始发表意见,都会觉得你听起来没那么共和党。”芭比回答。 她用让人吓一跳的力道,捶了他的二头肌一拳。“我不是在开玩笑。” “对,”芭比说,“我也不是在开玩笑,是时候重新选举了。我认真建议,你应该站出来竞选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这个位置才对。” 她一脸同情地看着他:“只要穹顶还在,你觉得老詹·伦尼会允许大家进行选举吗?你到底是住在什么世界啊,我的朋友?” “别低估了整个小镇的意愿,茱莉亚。” “你别低估了詹姆斯·伦尼。他掌管这里很久,大家早就认可他了。再说,他在找代罪羔羊这件事上头实在很有才华。一个外地人——事实上,还是个流浪汉——会是现在这情况最完美的选择。我们还认识另外的这类人选吗?” “我更期待你提出什么点子,而不是政治分析。” 有这么一刻,他以为她会再打他一拳。但她只是深深吸了口气,接着缓缓吐出,露出笑容。 “你看起来一副无害的模样,但是却很有两把刷子,对吧?” 镇公所的警报器开始发出一连串短鸣,在温暖而无风的空气中回荡。 “有人通报火灾了,”茱莉亚说,“我想我们都很清楚位置在哪儿。” 他们望向西方,升起的烟雾熏黑了晴朗的天空。芭比认为,烟雾一定来自穹顶外侧的塔克镇,但就算如此,那股热气也难免会在切斯特磨坊引发一场小型火灾。 “你想要点子?好吧,我倒是有一个。我去找布兰达——她不是在家,就是和大伙儿聚在北斗星酒吧——然后建议她发起灭火行动。” “要是她拒绝呢?” “我敢说她绝对不会。现在没风——至少穹顶里没有——所以可能只烧到草地和灌木丛而已。她会去找一些应付得了这件事的正确人选,人选肯定跟霍伊亲自挑的一样。” “我敢说,里面绝对没有那些新进警察。” “这我就不敢说了,不过我的确不认为她会找卡特·席柏杜或马文·瑟尔斯。也不会找弗莱德·丹顿。他当了五年警察,但布兰达跟我说过,说公爵准备要遣掉他。弗莱德每年都会在小学里扮圣诞老人,孩子们都很喜欢他——他学圣诞老人的笑声很像。不过呢,他也有脾气暴躁的那一面。” “接着你会去伦尼那里。” “对。” “你可能只会换来一声婊子。” “如果情非得已,我的确能让自己像个臭婊子。要是布兰达恢复以前的模样,就连她也可以。” “加油。顺便请她先问一下波比百货店那家伙。要是火势烧到灌木丛,我相信他那边会有派得上用场的东西,而且肯定比消防队留下的东西还多。他那间店什么都有。” 她点点头:“这是个好点子。” “你确定不用我跟着?” “你还有其他事得做。布兰达给你公爵那把辐射尘避难室的钥匙了吗?” “给了。” “那么这场火灾或许能帮你转移注意力,让你顺利拿到盖革计数器。”她朝自己那辆油电车走去,随即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找到穹顶发动器——要是真在里头的话——那台发动器可能是对镇上最有帮助的东西,说不定还是唯一能指望的事。还有,芭比?” “是,女士。”他说,脸上挂着一丝微笑。 但她没有笑:“直到你亲耳听过老詹·伦尼的竞选演说,千万别小看他。他能一直连任是有原因的。” “我敢说,他善于挥舞烈士先驱的血衣。” “对。而且这回衣服上的血可能还是你的。” 她开车找布兰达和罗密欧·波比去了。 <er h3">2 那些目睹空军尝试摧毁穹顶却惨遭失败的人们,离开北斗星酒吧的模样就跟芭比想象的差不多:脚步迟缓,低垂着头,彼此不太交谈。许多人靠在一起,有些人甚至还哭了出来。有三辆警车停在北斗星酒吧对面的路上,还有六名警察面对酒吧,站在一块儿,预防有麻烦的状况发生。 但什么事也没有。 绿色警长用车停在更远一点的布洛尼商店前(橱窗贴着一张手写标语,上头写着:停止营业,直至可以补货,大家重获自由为止!)兰道夫警长与詹姆斯·伦尼坐在车内观察一切。 “你瞧,老詹一副显然志得意满的模样,”“我希望他们全都开心得很。” 兰道夫好奇地看着他:“你不希望导弹成功?” 老詹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就像肩膀酸痛引发的疼痛一样。“当然希望,但我早就知道不会成功。那个名字跟小妞一样的家伙,还有他的新朋友茱莉亚,搞得每个人都那么激动,满怀希望,不是吗?喔,没错,就是这样。你知道她那份破烂报纸从来没有认同过我吗?一次都没有。” 他指向朝镇中心走去的人潮。 “看清楚了,伙计——这就是无能、带着错误希望,还有过多信息会给你的下场。他们现在满肚子不高兴,失望透顶,不过一旦他们走出这种情绪,就都会变得疯狂起来。我们需要更多警力。” “更多?非正职的人手再加上新警员,我们已经有十八个人了。” “还不够,我们得——” 镇上的警报器开始发出短鸣。他们望向西方,看见烟雾升起。 “我们要让芭芭拉和沙姆韦为这件事负起责任。”老詹把话说完。 “或许我们该做点什么来扑灭火势。” “那是塔克镇的问题。当然,也是美国政府的问题。他们那枚他麻的导弹引发了这场火灾,让他们自己处理就行了。” “要是热气在我们这边引发火星——” “别像个老太婆般唠叨,带我回镇上。我得去找小詹,有些事得跟他聊聊。” <er h3">3 布兰达·帕金斯和派珀·利比牧师在北斗星酒吧的停车场里,一同站在派珀那辆斯巴鲁旁边。 “我一直不认为导弹能奏效,布兰达说,”“但要是我说自己不觉得失望,那就是骗人的。” “我也是,”派珀说,“真让人难过。要不是我得去探望一个教友,我就可以顺便载你回镇中心了。” “我希望他家不是住在小婊路那里。”布兰达说,用大拇指朝升起的烟雾一比。 “不是,在另一头,在东切斯特区那边。我要去找杰克·伊凡斯。他在穹顶日那天失去了妻子。那是场诡异的意外。不过就现在这情况来说,也不算太诡异吧。” 布兰达点点头:“我在丹斯摩农场那里看到过他,还带着一块挂满他妻子相片的标语板。可怜,真是可怜。” 派珀打开驾驶座的车窗,苜蓿就坐在驾驶座上,看着离去的人群。她从口袋中翻出一块零食给它:“走开,苜蓿——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上次驾照路考没过。”接着,她又对布兰达说:“它在路边停车的部分搞砸了。” 牧羊犬跳到副驾驶座去。派珀打开车门,看着烟雾方向。“我想塔克镇树林那边的火势一定延烧得很快,不过我们这里倒是不用担心。”她对布兰达苦笑一下,“我们有穹顶保护。” “祝你好运,布兰达说,”“帮我向杰克致意。” “我会的。”派珀说,接着开车离去。布兰达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走出停车场,想着自己该怎么打发今天接下来的时间。就当这个时刻,茱莉亚·沙姆韦开车抵达,帮她解决了这个问题。 <er h3">4 导弹撞上穹顶的爆炸声并未吵醒珊米·布歇。 让她醒来的,是不牢靠的木制婴儿床崩塌后,小华特传来的疼痛哭喊。 卡特·席柏杜与他的朋友离开时,拿走了冰箱里的全部大麻,但他们并未搜遍这里,所以那个画有骷髅头与交叉骨头的鞋盒,还好好地安放在衣橱中。鞋盒上有着菲尔·布歇以潦草粗体字写下的信息:我的东西!敢碰你就死定了! 鞋盒里并没有大麻(菲尔总是嘲笑说,大麻是鸡尾酒派对才会拿出来抽的玩意儿)。她对安非他命没兴趣,但确定那些“警察”肯定很爱。 珊米认为,安非他命这疯玩意儿只有疯子才爱——否则谁会想把纸火柴打火处那泡过丙酮的残渣一起吸进肺里?鞋盒里还有个小袋子,但里头只放了六颗梦船。卡特那群人离开后,她用放在床底下的温啤酒,配着服下一颗。除非她把小华特带到床上一起睡,或是小桃过来陪她……否则如今她只能孤单入眠。 她想吞下所有安眠药,一劳永逸地结束这糟糕、不开心的生活;要不是为了小华特,她可能早就这么做了。如果她死了,有谁会照顾他?他可能会就这么饿死在婴儿床上,光想到这点就令人害怕。 自杀的念头离开了,但她这辈子却从来没有这么沮丧、难过、受伤的感觉。她还觉得自己很肮脏。天知道,她以前不是没经历过这种事儿,有时是菲尔主导(在他还没完全失去性趣前,很喜欢在嗑药后来场三人行),有时是其他人,有时甚至还是她自己——珊米·布歇从来没有建立起要好好保护自己的观念。 当然,她也有过许多一夜情的经验。有一次是在高中。当时野猫篮球队赢得D组冠军,在庆功宴上,她和四名先发球员都做了爱,一个接一个地来(第五个先发球员已经醉倒在角落里了)。 那次就是她自己提出的傻点子。过去,她也曾在卡特、马文和弗兰克·迪勒塞的强迫下,收钱让他们上过。其中最常跟她做爱的,就是布洛尼商店的老板费里曼·布朗。由于布洛尼商店愿意让她赊账,所以她大多会去那里买东西。他年纪很大,身上气味不太好闻,但他非常好色,这点正是值得加分的部分,也使他总会迅速完事。他在储藏室里的床垫上头,顶多在抽插六下后,便会气喘吁吁地一泻千里。和他上床从来不会成为她那周的生活亮点,但是在月底手头短缺、小华特需要帮宝适尿布时,却能让她确定自己还有地方赊账,因此感到安心。 更别说布朗从来不曾伤害过她。 昨天晚上的事不同以往。迪勒塞还没那么糟,但卡特打伤了她的头顶,还让她的下体流血。更糟糕的还在后头。马文·瑟尔斯脱下裤子时,他那根东西看起来就像菲尔的毒瘾还没完全追过性趣时,会看的那些色情片里的道具一样。 瑟尔斯对她非常粗暴,虽然她试着回忆两天前与小桃做爱的那次体验,却一点用也没有。她的下体原本和八月的无雨季节一样,一直都是干的,直到卡特·席柏杜在她体内磨破一个大伤口,让那里变得润滑为止。她觉得下体一阵烧灼,开始变得湿热,就连脸上也一样,泪水紧贴面颊滑下,流至耳窝之中。轮到马文·瑟尔斯时,时间仿佛变得永无止境,让她觉得自己可能会这么死在他手中。要是她真的死了,小华特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乔琪亚·路克斯不停鬼吼鬼叫的声音,冲散了她的所有念头:上她,上啊,搞死这个婊子! 让她尖叫出来! 于是,珊米这下非叫不可了。她一直不停地尖叫,也让小华特在婴儿房中不断哭喊。 结束时,他们警告她,要她不准说出去,并把受伤、但还活着的她留在染有血迹的沙发上。 她看着他们的车灯光芒扫过客厅天花板,随即消失无踪,朝镇中心的方向前去。接着,屋子里只剩下她与小华特两人。她抱着孩子不断来回走动,中途只停下来穿上内裤(不是粉红色那条;她再也不想穿那条内裤了),并用卫生纸垫在裤裆。 她有卫生棉条,但那时要把任何东西塞进体内的念头,全让她感到畏缩不已。 最后,小华特的头沉沉地靠在她肩膀上,她感觉到他的口水沾湿了皮肤——这是他真正睡着的迹象。她把他抱到婴儿床上(一面祈祷他今晚不会再醒过来)从衣橱里拿出那个鞋盒。 梦船——她一直搞不清楚,这其实是种强力镇静剂——先是削弱了她下体的痛楚,然后阻绝一切。她足足睡了超过十二个小时。 直到现在。 小华特的哭喊像是一道穿破浓雾的强光。她跌跌撞撞地下床,跑进他的卧室,知道菲尔在嗑药后的恍惚状态下所组装的那具该死的婴儿床,总算还是塌了。昨晚那群“警察”忙着强奸她时,小华特就已经被吓得屁滚尿流了,所以今天早上,当他起床时,一定更容易受到惊吓——小华特躺在地板上的婴儿床残骸里。他朝她爬去,额头上还有一道不停流血的伤口。 “小华特!”她尖叫着,将他一把拥入怀中。 她转过身,被坏掉的婴儿床绊了一下,单膝落地,又旋即站起身来,抱着在她怀中嚎啕大哭的宝宝冲进浴室。她转开水龙头,由于没有电力启动抽水马达,所以自然没有半滴水。她抓起一条毛巾,就这么干擦着他的脸颊,以便能看清伤口——伤口不深,但却很长、不平整,显然会因此留下疤痕。 她用她敢使出的最大力道,以毛巾紧压伤口,试着不理会小华特因另一波刺激发出的疼痛与生气的尖叫。如同硬币般大小的血珠滴落在她赤裸的脚上。她低头时,看见她在“警察们”离开后所换上的那条蓝色内裤,已被浸湿成为混浊的紫色。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小华特的血,却不晓得自己的股间早已流下了许多血。 <er h3">5 不知为何,她一直抱着小华特不放,以这样的姿势,帮他沿着伤口贴了三个印有海绵宝宝图样的创可贴,接着帮他穿上内衣,以及他剩下的唯一一条干净的吊带裤(围兜上还用红色缝线写着:妈咪的小恶魔)。她换衣服时,小华特就在她卧室里的地板上爬来爬去,原本的哭吼已变成有一搭没一搭的抽泣。她把被血浸湿的内裤丢进垃圾桶,换上一条新的,在裤裆处垫了块折过的抹布,并多拿一条,作为稍晚的备用品。她还在流血。并非泉涌而出,但也比过去量最大的生理期更严重。血已流了一整晚,把床都弄湿了。 她背上小华特的外出包,抱起他来。他很重,让她觉得下面又开始痛了起来,感觉像是吃坏了东西,因而腹部抽痛一样。 “我们要去健康中心,”她说,“放心,小华特,哈斯克医生会医好我们。再说,男孩子不需要在意疤痕。有时女孩们反而觉得这样才性感。我会尽量开快一点,一下子就到了。”她打开门,“一切都会没事的。” 但她那辆又老又旧的丰田,可离没事远得很。 那群“警察”没对后轮动手脚,却把两个前轮都刺破了。珊米看着车子好长一段时间,情绪被更深的沮丧所淹没。有个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但画面却清晰无比:她可以跟小华特一同吞下剩下的梦船。先帮他磨碎,放进那个他称为“馒馒”的奶瓶里,接着用巧克力牛奶盖过药味。小华特最爱巧克力牛奶了。随着这个想法浮现的,则是菲尔一张旧唱片的专辑名称《就算如此,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把这个念头抛开。 “我不是那种妈妈。”她告诉小华特。 他瞪大眼睛看着她的模样,使她想起了菲尔,不过是好的那一面:在离她而去的丈夫脸上,这像是搞不清楚状况的蠢样子,但在她儿子脸上,则变成惹人怜爱的傻气。她亲了一下他的鼻子,让他露出微笑。很好,是个很棒的笑脸。但他额头上的创可贴开始变成红色。这点就没那么棒了。 “计划有点小小的改变。”她说着,回到屋里。一开始她还找不到育婴背带,后来才想起来,原来是放在那张之后只要她一想起,便会联想到强暴这件事的沙发后头。她好不容易才把不断乱动的小华特放进里头,只是背起他时,又着实地疼了一次。她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内裤里那条抹布湿了,然而当她检查裤子的裤裆时,却没看见血渍。好极了。 “准备好要去散步了吗,小华特?” 小华特只是把脸颊依偎在她的肩窝里。有时,他不太讲话这件事,会让她感到忧心忡忡——她那群朋友的孩子,在十六个月大时,就能不太清楚地说完一句完整的句子,但小华特至今只会说九到十个单词——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今早,她还有别的事得担心。 以十月最后一周来说,今天倒是出乎意料得温暖,头顶上的蓝天像是被东西遮住,显得十分黯淡,阳光则不知为何有些模糊。她觉得脸上及颈部的汗水像是一口气全流了出来,胯下抽痛得厉害,每跨出一步似乎就会更痛,而她不过才刚走了几步路而已。她想回头拿阿司匹林,但吃了之后,会不会反而使出血更为严重?再说,她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有阿司匹林。 同时,另一个想法也阻止了她,而她甚至难以承认自己竟会有这种念头:要是她走回屋里,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再度踏出屋外的意愿。 那辆丰田的左侧雨刷夹了张白色纸条。纸条最上方写着只有珊米能看,四周还用潦草的圆圈给圈了起来。这张纸是从她的餐巾纸垫上撕下的。 这个发现又使她起了一股疲惫的愤怒感。在圈起来的文字下方,潦草地写着:要是告诉任何人,你身上的游泳圈会比轮胎还惨。而在下方,有另一个笔迹写下的内容:或许下次我们会把你转过来,从另外一边玩你。 “操你妈,做你的大头梦吧。”她说,声音虚弱而疲惫。 她把纸条揉烂,丢到其中一个破掉的轮胎旁——这辆可怜的旧车看起来几乎就与她一样疲惫哀伤——继续朝车道尽头走去,中途还靠着信箱休息了几秒。贴在她皮肤上的金属信箱热乎乎的,炽热的阳光照在她颈子上,几乎连一丝微风都没有。十月的天气应该凉爽得足以让人振奋精神才对。也许是因为全球变暖的关系,她想。她还是第一次有这种念头,但也并非最后一次。只是,这个词后来从全球变成了本地。 她眼前的莫顿路一片荒凉,死气沉沉。在她走了一英里路后,左边出现了东切斯特区那些漂亮的崭新住宅,屋主全是那些生活水平较高的双薪家庭。等他们从刘易斯顿—奥本的办公室、银行、工作室下班以后,才会回到这里,结束一天的生活。 在她右方的,则是切斯特磨坊的商业区与健康中心。 “准备好了吗,小华特?” 小华特没有回答好了没,只是靠在她的肩窝打鼾,口水滴落在她那件印有唐娜水牛乐队的t恤上。珊米深吸一口气,试图忽略下体的抽痛,抓紧育婴背带,开始朝镇中心走去。 当镇公所屋顶的警报器响起象征火警的短鸣时,她还以为是脑中的幻听,同时对这看法有种异样的坚信,接着才看见烟雾。不过,火势在遥远的西边,所以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和小华特…… 除非有人走过来,想看清楚火势。要是这情况真的发生,他们一定愿意在去看热闹的路上顺道载她去健康中心。 她开始唱起詹姆斯·麦克穆提那首今年夏天十分流行的曲子,唱到了“我们在七点四十五分聚在人行道上,这是个小镇,怎么能不卖啤酒”时停了下来。如果要唱歌的话,那么以她的嘴巴来说,实在太干了些。她眨了眨眼,这才突然发现,自己走在水沟的边缘,随时有可能摔进去。而且,从她出发至今,路上甚至没遇到过半个人。她摇摇晃晃地跨越马路,实在很有可能突然被来车撞个正着。 她回头望去,希望能看见有车经过,但却未能如愿。东切斯特区的路上一片空旷,柏油路面则闪烁着不算太热的微光。 她又继续朝计划的方向前进。她的脚步摇晃,觉得双腿就像果冻一样。喝醉的水手,她想,喝醉的水手啊,清晨的时候你该怎么办才好?但现在不是早上,而是下午,她足足睡了十二个小时。 她低头望去时,发现裤裆已变成紫色,就像她稍早穿的那条内裤。不会流出来的,再说,我也只剩下两条合身的裤子了。接着,她突然想起其中一条早在臀部处破了个大洞,于是开始哭了起来,泪水流经滚烫的脸颊,让她感到一阵冰凉。 “没事,小华特,”她说,“哈斯克医生会医好我们的。没事,就跟化妆一样。就跟——” 她的眼前开始一阵发黑,双腿失去硕果仅存的力气。珊米可以感受到气力自肌肉中如同河水般流失。她昏倒时,最后一个念头是:正面向下,正面向下,别压到宝宝! 她做得还不错,往前倒在莫顿路的路肩,就这么趴在一片朦胧、像是七月般的阳光里一动不动。小华特醒了过来,开始大声哭喊。他试着从育婴背带中挣脱,但却徒劳无功;珊曼莎仔细地包起了他,使他无法动弹。小华特开始哭得更大声。 有只苍蝇停在他额头上,品尝着从海绵宝宝与派大星的图案中渗出的鲜血,接着又赶紧飞走,像是想回苍蝇总部汇报这场美食飨宴,召唤人马前来大快朵颐。 蚱蜢在草丛中唧唧叫着。镇上的警报器不停作响。小华特与他不省人事的母亲全都动弹不得。 他在热气中号啕大哭了一阵子后,总算放弃抗议,静静地趴在原地,百般聊赖地看着四周,任凭自他纤细头发中冒出的清澈汗水不断滴落。 <er h3">6 芭比站在全球电影院的售票口旁,就躲在入口的遮雨棚下方(全球电影院在五年前就停业了),得以清楚看见镇公所与警察局的位置。他的旧相识小詹就坐在警察局前的台阶上,不断按摩着太阳穴,仿佛具有节奏的警报器声响,使他的头开始疼痛起来似的。 艾尔·提蒙斯走出镇公所,用小跑步的方式奔至街上。他仍穿着灰色的管理员制服,但脖子上挂着一个以背带固定的双筒望远镜,背上则背着一具带泵式灭火器——从他背着的轻松模样来看,里头并没有水。芭比猜想,艾尔只能靠吹气的方式来扑灭火灾了。 快走,艾尔,芭比想,快走好吗? 六辆卡车在街上呼啸而过。前两辆是货卡车,第三辆则是小货车。这三辆领头的车子,全漆上明亮得几乎让人觉得刺眼的黄色。那两辆货卡车的车门上印有波比百货店的字样,而小货车的货舱铁板上头,则印有那句传说中的宣传词来杯波比百货店的斯乐冰满足自己。最前方的卡车,是罗密欧本人驾驶的。他的头发仍是一贯的酷老爹造型,被风吹得上下飘动的模样令人惊叹不已。 布兰达·帕金斯坐在副驾驶座。在货卡车的货斗上,装有草坪修剪铲、水管等物品,还有一具制造商贴纸都还贴在上头的全新抽水马达。 罗密欧停在艾尔·提蒙斯旁。“坐在货斗上,搭档。”他说,艾尔上了车。芭比往后退到电影院遮雨棚下方的阴影里。他可不想被叫去小婊路帮忙扑灭火灾,他在镇上还有别的事得做。 小詹依旧坐在警察局前的台阶上,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用双手抱着头,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芭比等到卡车全都离开后,这才匆匆穿越马路。 小詹没有抬头,片刻后,站在镇公所墙旁常春藤后的芭比已经看不到他了。 芭比走上台阶,中途停下来看了一眼公告栏上的告示:若是危机尚未解除,将于星期四晚上七点召开镇民大会。他想起茱莉亚说的那句话:直到你亲耳听过老詹·伦尼的竞选演说,千万别小看他。星期四晚上他或许就能见识一下了,伦尼肯定会竭尽全力,使自己能继续掌控整个局势。 他还会争取更大的权力,茱莉亚的声音在他脑中说道,没错,他一定会这么做。打着为了整个小镇好的旗号。 镇公所是用一百六十年前开采的石头所建造的,前厅阴凉昏暗。由于里头没人,无需用电,所以发电机是关着的。 但大会堂里有人。芭比听见有两个人在对话,而且还是孩子的声音。巨大的橡木门半掩着。他朝内望去,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瘦子坐在公共事务行政委员的桌前。在他对面的,则是一个约莫十岁的漂亮小女孩。两人中间放了个棋盘,长发男人用单手撑着下巴,思考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再深一点,也就是座椅之间的通道上,则有一名年轻女子与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在玩跳山羊游戏。 下棋的两个人十分专注,而年轻女子与那男孩则在高声大笑。 芭比正要退后,但为时已晚。那年轻女子抬起头来:“哈啰?您好?”她抱起男孩朝他走去。 下棋的两人也抬头望了过来。就一场秘密行动而言,看到他的人实在太多了些。 年轻女子伸出没托着男孩臀部的那一只手。 “我是卡罗琳·斯特吉斯,那位先生是我的朋友瑟斯顿·马歇尔,这小家伙则是艾登·艾普顿。打招呼啊,艾登。” “嗨。艾登小声地说,”接着把拇指塞进嘴里。 他睁大了双眼看着芭比,眼珠是蓝色的,带有一丝好奇。 女孩跑过通道,站在卡罗琳·斯特吉斯身旁,长发男人则在后头缓步跟上,看起来一脸疲惫,同时饱受惊吓。“我是艾丽斯·瑞秋·艾普顿,”她说,“艾登的姐姐。不要再吃拇指啦,艾登。” 艾登没有理她。 “嗨,很高兴认识你们。”芭比说,没介绍自己的名字。事实上,他还有些希望自己此刻戴着假胡子。但或许问题不大。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些人全是外来客。 “你是镇公所的官员吗?”瑟斯顿·马歇尔问,“如果是的话,我想向你投诉。” “我只是管理员而已,芭比说,”接着才想到,他们在艾尔·提蒙斯离开前肯定见过他。该死,说不定还跟他交谈过呢。“另一个管理员。你们一定都见过艾尔了。” “我想找妈妈,”艾登·艾普顿说,“我想她。” “我们见过艾尔,”卡罗琳·斯特吉斯说,“他说政府朝罩着我们的那东西发射导弹,但是完全没用,还引发了火灾。” “他说得没错。”芭比说,但在他说下去前,马歇尔又再度抱怨起来。 “我要提出申诉。事实上,我还要控告他们。我被那群所谓的‘警察’施暴。他揍了我腹部一拳。我的膀胱从好几年前就有问题了,这下恐怕又得了内伤。除此之外,卡罗琳也被他们用言词侮辱。她认为那根本就是性别歧视。” 卡罗琳把手放在他手臂上:“在我们做出任何指控前,瑟斯顿,你得记住我们带着D-O-P-E的事。” “大麻!”艾丽斯一下就念出了这个词,“我妈有时候也会抽大麻,因为大麻可以帮助她度过P-E-R-I-0-D。” “噢,”卡罗琳说,“说得对。”她露出虚弱的微笑。 马歇尔挺直身子:“藏有大麻是轻罪,他们对我的人身伤害才是重罪!他们把我伤得很重!” 卡罗琳朝他瞥去又爱又气的一眼,使芭比突然明白了两人的关系。性感的五月小姐遇上了十一月的博学先生,如今他们双双受困,变成了《间隔》那出剧里头,新英格兰地区难民版的男女主角。“瑟斯顿……我不确定轻罪这种说法在法庭上会不会有用。”她对芭比露出一个带有歉意的笑容,“我们的量还不少,但是全被他们拿走了。” “或许他们会把证据给抽掉。”芭比说。 她因为这回答而笑了起来,但她那满头白发的男友却没有,只是皱起了浓密的眉毛:“不管怎样,我都打算要控告他们。” “要是我的话,就会等到……”芭比说,“这里的情况……呃,这么说吧,只要我们还在穹顶之下,被人揍了腹部一拳这种事,在他们眼里绝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我觉得很严重,年轻的管理员朋友。” 看起来,年轻女子此刻的怒火压过了爱意:“瑟斯顿——” “从好的一面来看,这也代表不会有人因为持有大麻而惹上什么麻烦,”芭比说,“就跟赌徒说的一样,算是打平了。你们怎么会跟这两个孩子在这里?” “那两个闯进瑟斯顿小屋的警察在餐厅里看见我们,”卡罗琳说,“店里的女人说,他们会休息到晚餐时间才营业,但我们提起我们是麻省人的时候,她很同情我们,还给了我们三明治跟咖啡。” “她给我们花生果酱三明治和咖啡,”瑟斯顿纠正道,“根本没有其他选择,连鲔鱼都没有。我告诉她我不想吃花生酱,但她说,他们现在得定量配给食物。你说这是不是你听过最神经的事?” 芭比不认为这事有任何神经可言,毕竟这是他的点子,所以什么也没说。 “我看见警察走进来时,已经做好了招惹上更多麻烦的心理准备,”卡罗琳说,“但他们看起来似乎对艾登和艾丽斯挺好的。” 瑟斯顿哼了一声:“没有好到愿意道歉。还是说我漏听掉那个部分了?” 卡罗琳叹口气,转向芭比:“他们说,刚果教堂的牧师或许可以找间空屋子给我们四个人住,直到这事结束为止。我猜,我们至少有段时间得充当养父养母了吧。” 她轻抚着男孩的头发。瑟斯顿·马歇尔看起来对接下来要当养父母这件事没那么开心,但他还是以手臂搂住女孩的肩膀,使芭比因此稍微喜欢他了些。 “其中一个警察是小詹,”艾丽斯说,“他人很好,而且很帅。弗兰克没那么帅,但是人也很好,给了我们一条星河巧克力。妈妈说,我们不能拿陌生人的糖果,可是——”她耸了耸肩,表示事情与瑟斯顿说的不同,她与卡罗琳都比瑟斯顿要更清楚事实。 “他们先前可没那么好心,”瑟斯顿说,“尤其是揍我肚子的时候,卡罗琳。” “凡事都有苦有乐,”艾丽斯充满哲理地说,“这是我妈妈说的。” 卡罗琳笑了起来,让芭比也跟着笑了。一会儿过后,就连马歇尔自己也是。他笑的时候,还得扶着腹部,以带着些责怪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年轻女友。 “我走到街上去敲教堂的门,”卡罗琳说,“没人回应。由于门没上锁,所以我走了进去,但里头也没半个人在。你知道牧师什么时候会回来吗?” 芭比摇摇头:“如果我是你们,就会带着棋盘去牧师宿舍,就在后头。你们要找的,是个叫派珀·利比的女人。” “我们得找出那个神秘客才行。”瑟斯顿说。 芭比耸耸肩,接着又点头说:“她是个好人,老天保佑,磨坊镇多的是空屋,你们甚至还有得挑呢。再说,不管你们挑了哪间,里头可能都还有生活用品可用。” 这让他再度想起辐射尘避难室的事。 在他说话时,艾丽斯已把棋子塞进口袋,手上还拿着棋盘。玩到现在,“马歇尔先生每盘都赢,” 她对芭比说,“他说会故意让小孩的人,就跟小孩子没两样。可是我下得越来越好了,对不对,马歇尔先生?” 她微笑着抬头看他,而瑟斯顿·马歇尔则回以微笑。芭比认为,这四个看起来不太搭的人,或许可以处得很好。 “年轻人得找到自己的兴趣,”他说,“不过也不用那么急。” “我要找妈妈。”艾登愁眉苦脸地说。 “看来只有一种方式可以联系得到她,”卡罗琳说,“艾丽斯,你确定你不记得她的电子邮箱账号?”她又转向芭比,“妈妈把手机留在小木屋里了,所以那也派不上用场。” “她用的是mail,”艾丽斯说,“我只知道这样。有时候,她会说她以前也是个辣妹,让爸爸总是很小心。” 卡罗琳望向她年长的男友:“要先去看看吗?” “好。我们不如全部一起到牧师宿舍去,希望那位女士已经结束了慈善工作,然后早点回去。” “牧师宿舍可能也没上锁,”芭比说,“要是上锁的话,可以试着在门垫下找找钥匙。” “我才不会那么没礼貌。”他说。 “我会。”卡罗琳说,咯咯笑着,声音听起来像是个小男孩。 “牧师注射!”艾丽斯·艾普顿大喊,双臂朝前伸直,跑到过道中间,用单手挥舞着棋盘。 “牧师注射,牧师注射,快点啦,大家一起去牧师注射!” 瑟斯顿叹了口气,准备跟在她后头。“要是你摔破棋盘的话,艾丽斯,你就再也赢不了我了。” “我一定会赢,因为年轻人得找到自己的兴趣!”她回头大喊,“再说,我们还可以用胶带粘起来!快走啦!” 艾登焦急地在卡罗琳的怀抱中扭动着。她把他放了下来,好让他追在姐姐身后。卡罗琳伸出手来:“谢谢你,请问你叫——” “别客气了。”芭比说,与她握了个手,接着便转向瑟斯顿。他用力与芭比握了个手,显然已恢复了一定程度的理智,走出了低落的情绪。 他们一同走在孩子们身后。走至门口时,瑟斯顿·马歇尔转过头来。一道朦胧的阳光自气窗照在他脸上,使他看起来年纪更大,像是八十岁似的。“我是这一期《犁头》杂志的客座编辑,” 他说,声音因愤怒与难过而不断颤抖。“那是一本很优秀的文学杂志,是全国最好的之一。他们没有权力打我腹部,或是那样嘲笑我。” “没错,”芭比说,“他们当然没有权力。照顾好这两个孩子。” “我们会的。”卡罗琳说。她握住男子的手臂,轻轻捏了捏,“走吧,瑟斯顿。” 芭比一直等到听见外头大门关上的声音,才接着去找通往镇公所会议室与厨房的下楼楼梯。 茱莉亚说,辐射尘避难室就在那里再下楼的位置。 <er h3">7 派珀一开始还以为有人在路旁丢了包垃圾,直到靠近一点,才看清那原来是个人。 她停下车,由于急着冲出车外,还跌了一跤,磨破了膝盖。她站起身时,发现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一个女人和一个年幼的孩子。至少那孩子还活着,仍有气无力地挥动着手臂。 她跑至两人身旁,把趴着的女人转了过来。 那是名年轻女子,看起来有些面熟,但并非派珀教堂中的教友。她的脸颊与额头撞伤得颇为严重。 派珀解开孩子身上的育婴背带,当她抱起孩子、轻抚他被汗濡湿的头发时,他开始嘶哑地哭了起来。 女人的双眼随着哭声而颤抖着睁开,派珀发现,她的裤子已被鲜血濡湿。 “小华特。”女子声音沙哑,使派珀听错了意思。 “别担心,我车上有水。好好躺着,我就抱着你的宝贝,他没事。”但她其实并不肯定,“我会照顾他的。” “小华特。”穿着那条染血牛仔裤的女人又说,闭上了双眼。 派珀跑回车上,一颗心狂跳不止,感觉心脏都撞到了眼球上,舌间尝到一股铜味。上帝请帮帮我,她祈祷着,但又想不出什么具体的内容,只好再重复一遍:上帝啊,喔上帝请帮帮我能帮助那个女人。 那辆斯巴鲁上有空调系统,但就算天气这么热,她还是没开空调,觉得这么做比较环保。但此刻她打开了冷气,并且开到最强。她把婴儿放在后座,将车窗摇上,关起车门,正准备回头奔向躺在尘土上的年轻女人时,一个可怕的念头忽地升起:要是宝宝爬到前座去,不小心按到了按钮,把她锁在车外怎么办? 主啊,我真笨。在这种货真价实的危机状况中,我还真是个世上最烂的神职人员。保佑我别再那么蠢了。 她又冲回车旁,再度打开驾驶座车门,朝后座看去。男孩依旧躺在原本的位置上,只是现在正吮着大拇指。他瞥了她一眼,接着又看向车顶,仿佛那里有什么有趣的东西。或许是只有在他脑袋中上演的卡通吧。连身裤下方的小t恤已被汗水浸湿。派珀紧握着电子钥匙的钥匙圈左右转动,把遥控钥匙从钥匙圈上取下。她又跑向女人那边,那女人正试着要坐起身体。 “别急,”派珀说,跪在她身旁,用一只手臂环抱着她。“我觉得你最好还是——” “小华特。”女人沙哑地说。 真该死,我忘了拿水!主啊,你怎么会让我忘了拿水? 这女人努力想站起来。派珀不喜欢这点子,违背了她所知的所有急救相关知识,但现在哪还有什么选择?路上没有半个人,她也不能把这女人丢在炽烈的太阳下,这样只会使她的情况更为恶化。于是,派珀并未强迫她躺下,而是准备扶着她站起身子。 “慢一点,”她说,扶着那女人的腰部,并尽力引导她迈出步伐。“慢一点,轻轻地,放轻脚步慢慢来,这样才能成功。车上很凉,而且还有水可以喝。” “小华特!”女子的脚步摇晃,但却变稳了些,接着试图想走快一点。 “对,”派珀说,“有水。我还可以带你到医院去。” “健……中心。” 派珀知道她在说什么,用力摇了摇头:“不行。你得直奔医院。你和你的宝宝都是。” “小华特。”女子气若游丝地说。当派珀打开副驾驶座时,她就这么脚步不稳地站在一旁,头发垂在面前。派珀让她坐进车内。 派珀从中控台那里拿起波兰泉矿泉水的瓶子,扭开瓶盖。在派珀把水拿给那女人前,她已伸手抢了过去,开始贪婪地喝着。流出的矿泉水顺着颈部流下,自下巴处滴落,使t恤的顶端因此被水淋湿。 “你叫什么名字?”派珀问。 “珊米·布歇。”水才一流进珊米的胃里,她眼前又再度变得一片漆黑。当她昏过去时,水瓶自手中滑落到脚踏垫上,里头的水流了出来。 派珀尽可能地开快,由于莫顿路上仍没有人影,所以很快就到了。然而,当她抵达医院后,才知道哈斯克医生已在昨天过世,而助理医生艾佛瑞特却又正好不在医院。 于是,帮珊米检查及诊断的这份差事,便落到了知名的医界老手道奇·敦切尔手上。 <er h3">8 当吉妮试着帮珊米·布歇的阴道止血,抽筋敦则帮严重脱水的小华特打点滴时,生锈克·艾佛瑞特正静静坐在镇立广场靠近镇公所边缘的公园长椅上。那张长椅就在一株枝叶茂盛的高大杉树下,他认为,在浓密的树荫中,只要不乱动的话,便能有效地遮掩踪迹。 眼前发生的事还挺有趣的。 他原本计划要直接杀到镇公所后方的仓库(抽筋敦说是储藏室,但其实却是栋长形木制建筑,里头还放着磨坊镇所属的四台铲雪机,比所谓的“储藏室”大多了),确认那里的丙烷数量,但有辆警车就停在旁边,而弗兰克·迪勒塞则坐在驾驶座上。小詹·伦尼把头探进副驾驶座,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后,迪勒塞才自行开车离去。 小詹踏上警察局前的台阶,但并未走进警察局,只是坐在那里揉着太阳穴,像是头痛得厉害。 生锈克决定等一阵子再说。他不想在前去检查镇公所燃料库存的时候被人发现,更别说那个人还是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的儿子。 有那么一下子,小詹从口袋掏出手机,翻开面板后,先是听了一会儿,接着说了些什么,又听了一阵子,然后继续说话,最后才挂断电话,继续揉着太阳穴。哈斯克医生曾提起这年轻人的事。是偏头痛吗?看起来很像。这个判断与他揉太阳穴的动作无关,而是由他垂头的方式推测的。 试着别去看刺眼的强光,生锈克心想,家里一定要准备英明格或佐米格。哈斯克一定是这么说的。 生锈克半站起身,准备横切过联邦巷,前往镇公所后方——小詹的注意力显然离最佳状况远得很——但此时却又看见了另一个身影,于是又坐了下来。那人是戴尔·芭芭拉,临时聘用的厨师,据说已经被升为陆军上校(有人说还是由总统亲自下令的)。他就站在全球电影院的遮雨棚下方,那里的阴影甚至比生锈克的位置还要深邃。芭芭拉的视线也集中在年轻的伦尼先生身上。 有意思。 芭芭拉显然也得到了相同的结论:小詹不会看见他,但显然是在等待什么,或许是等谁来接他吧。芭芭拉快速穿过街道,直到抵达从小詹那里看不见的地方,才稍作停留,在看完公告栏上的信息后,走入了镇公所。 生锈克决定再坐一阵子。在树荫下还挺舒服的,再说,他也很好奇小詹究竟是在等谁。到了现在,还是有人陆续离开北斗星酒吧,朝回家的方向前进(有些人或许还会待得更晚,在那里埋头苦喝),而大多数就跟坐在台阶上的那个年轻人一样,一路低垂着头。不是头痛,生锈克猜,而是情绪低落。说不定小詹也是这样。至少情绪低落这件事,是他唯一可以肯定的。 此时,一辆四四方方的黑色吃油怪物驶来,生锈克很清楚那辆车是谁的。是老詹·伦尼的悍马车。那辆悍马车的喇叭不耐烦地对三个走在街上的镇民们直响,而那三个人就像绵羊般地分散两旁。 悍马车停在警察局前。小詹抬起头来,但却没有起身。车门打开。安迪·桑德斯自驾驶座下车,而伦尼则从副驾驶座走了出来。伦尼肯让桑德斯开他那辆心爱的黑珍珠?生锈克坐在长椅上,扬了扬眉,从未想过自己能看见除了老詹以外的人驾驶那辆吃油怪物。或许他决定要把安迪从长工擢升为司机了,他想。但当他看见老詹登上他儿子坐着的台阶时,却又改变了想法。 身为一个经验老到的医护人员,生锈克可以从远距离便清楚地看出一些问题。他从来不会依据这种方式作为判定症状的基础,但你还是可以从一个男人走路的姿势,知道他在六个月前动过了髋关节置换手术以及简单的割除痔疮手术;也可以从一个女人得要转过全身、而非轻松转头望向后方的模样,得知她扭伤了脖子;更可以从一个孩子不停搔头的动作,知道他在参加夏令营时,被一群虱子视为大快朵颐的目标。老詹走上台阶时,手臂一直靠在硕大的肚子上头,这样的肢体语言相当典型,要么是最近扭伤了肩膀或上臂,要么就是两者兼具。这么一来,桑德斯会被委以驾驶这怪物的重责大任,也就没那么让人惊讶了。 他们三人交谈着。小詹没站起来,反而是桑德斯在他身旁坐下,翻找口袋,取出一样在朦胧的午后阳光中显得闪闪发光的物品。生锈克的视力很好,但他离那里至少有五十码远,所以依旧看不清楚那东西。他顶多只能确定,那东西不是玻璃做的,就是个金属制品。小詹把那东西收进口袋,接着三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伦尼朝悍马车比了一下——用的是状况良好的那只手——小詹则是摇了摇头。接着桑德斯也指向悍马车,而小詹则再度拒绝,垂下头来,又开始按摩起太阳穴。两名男人对望一眼,由于桑德斯还坐在台阶上,所以得仰头看向伦尼。他被笼罩在老詹的身影中,让生锈克觉得这倒是挺符合他们之间的关系。老詹耸耸肩,双手一摊——是个还能怎么办的手势。 桑德斯站起身,接着两人一同朝警察局走去。老詹停下片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小詹却没有任何反应。他就这么坐在原地,仿佛打算一辈子都会这么坐定不动。桑德斯为老詹充当门房,先是帮他开门,接着才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两名公共事务行政委员才离开现场没多久,便有四个人从镇公所里走出,分别是一名老先生、一名年轻女子,以及一个女孩与一个男孩。女孩牵着男孩的手,还拿着一块棋盘。那男孩看起来几乎就像小詹一样闷闷不乐。生锈克这么想…… 真该死,他竟然还学着用空着的那只手揉太阳穴了。他们四人穿过联邦巷,就这么笔直来到生锈克那张长椅前。 “你好,”小女孩爽朗地说,“我是艾丽斯,这是艾登。” “我们要去住在热情宿舍。”叫艾登的小男孩闷闷不乐地说,仍在揉着太阳穴,看起来十分没精神。 “这真是太棒了,”生锈克说,“有时我也很希望自己能住在一间热情宿舍里。” 男人与女人手牵着手,追上两名孩子。他们是父女,生锈克猜。 “其实我们只是要找利比牧师谈谈,”那女人说,“你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去吗?” “不清楚。”生锈克说。 “好吧,那我们只好过去等了。去热情宿舍那里。她这么说时,”还露出微笑朝老人看了一眼,让生锈克觉得,还是先别认定他们是父女为妙。 “就跟管理员说的一样。” “艾尔·提蒙斯?”生锈克也看到了艾尔跳上波比百货店的卡车那一幕。 “不是,是另一个。”老人说,“他说牧师或许可以帮我们解决住处的问题。” 生锈克点点头:“他的名字是戴尔?” “他没有讲起名字。”那女人说。 “快走啦!”男孩放开姐姐的手,转而拉着那女人。“你说我们要去那里玩别的游戏。”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想玩,反而更像是在发牢骚。 或许是轻度休克,或是什么生理疾病。如果是后者的话,生锈克希望只是着凉而已。磨坊镇此刻可无法再承受爆发流行性感冒这种事。 “他们和母亲分开了,至少暂时如此。”那女人低声说,“我们得照顾他们。” “我真为你们感到开心。”生锈克由衷地说,“孩子,你头痛吗?” “不。” “喉咙痛?” “也不。”名为艾登的男孩说。他用严肃的眼神盯着生锈克:“你知道吗?就算今年玩不到‘不给糖就捣蛋’的游戏,我也不在乎了。” “艾登·艾普顿!”艾丽斯大叫,声音听起来极为震惊。 生锈克无法克制地在长椅上颤抖一下,接着露出微笑:“不在乎?为什么?” “因为妈妈把我们带到这里,然后去了餐垫。” “他的意思是商店。”叫做艾丽斯的女孩宠爱地说。 “她去买惊奇巧克力派。”艾登说。他看起来就像个小老头——一个忧心忡忡的小老头。“我不能和妈妈一起过万圣节了。” “走吧,卡罗琳,”那男人说,“我们该——” 生锈克从长椅上站了起来:“这位小姐,我可以跟你谈谈吗?只要到旁边一下子就好了。” 卡罗琳满脸疑惑,神情有些警戒,但还是跟着他一同走到了杉树旁。 “那男孩有什么疾病发作的迹象吗?”生锈克问,“可能包括动作突然暂停……你知道的,就是突然站在原地不动好一会儿……或是视线固定不动……嘴唇紧闭——” “全都没有。那男人说,”加入了他们的对话。 “没有。”卡罗琳同意道,但看起来吓坏了。 那男人注意到了她的反应,严肃地皱着眉,转向生锈克:“你是医生吗?” “助理医生。我认为或许——” “嗯,我们很感谢你的关心。你该怎么称呼?” “艾瑞克·艾佛瑞特,叫我生锈克就好了。” “我们很感谢你的关心,艾佛瑞特先生,但我相信这只是多虑而已。要记住,这两个孩子的身旁没有母亲陪伴——” “而且有两天的时间没吃什么东西,”卡罗琳补充,“当他们试着要自己到镇上找食物时,遇到两个……警察。”她皱起鼻子,仿佛这两个字很臭似的。 生锈克点点头:“我想,这倒是说得过去。虽然小女孩看起来还是很有精神。” “孩子们的反应本来就不同。我们最好还是走了。他们离我们越来越远了,瑟斯顿。” 艾丽斯与艾登跑着穿过公园,将颜色鲜艳的落叶踢飞起来。艾丽斯拍打着棋盘,用尽全力大喊“热情宿舍!热情宿舍!”。男孩紧跟着她,一同迈开大步,同样大吼大叫着。 小孩子有时总会出现神游的状况,就是这样而已。生锈克想着,剩下的只是巧合。就算不是的话——有哪个美国小孩到了十月中,不会满心挂念着万圣节?但有件事可以肯定:要是之后这些人被问到的话,他们一定都会清楚记得自己在哪里遇见了生锈克,也就是艾瑞克·艾佛瑞特。 这实在对他太不利了。 头发灰白的男人提高音量:“孩子们!慢一点!” 年轻女人想了一会儿,朝生锈克伸出手来:“多谢你的关心,艾佛瑞特先生。我是说生锈克。” “可能只是我过度担心,算是职业病吧。” “完全不用在意。千万别忘了,这周末可是有史以来最疯狂的一个周末。” “说得对。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到医院或健康中心找我。他指着凯瑟琳·罗素医院的方向,” 要是剩下的树叶也从树上落下,那么便可以从这里直接看见医院了。要是树叶真的会落下的话。 “或是来这张长椅找你。”她说,脸上仍挂着微笑。 “或是来这张长椅找我,没错。”他也笑了。 “卡罗琳!”瑟斯顿的声音不太耐烦了,“走吧!” 她对生锈克轻轻挥了挥手——差不多就是指尖动了一下而已——接着小跑着跟上其他人。她缓缓跑着,动作十分优雅。生锈克感到纳闷,心想瑟斯顿不知是否了解,这女孩迟早会从这场年龄相差悬殊的恋情中抽身而去,动作就像此刻般轻盈优雅。或许知道吧,说不定还早就有过经验了。 生锈克看着他们一同穿过镇立广场,朝刚果教堂方向跑去,最后身影被树木遮住,自视线中消失。当他回头望向警察局时,小詹·伦尼已经离开了。 生锈克又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用手指敲打大腿,接着下定决心,站起身来。到镇公所储藏室检查医院被窃的丙烷是否在那里这件事可以之后再说。他现在更好奇的是,磨坊镇上那位唯一的陆军军官,进镇公所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er h3">9 当生锈克穿过联邦巷,朝镇公所走去时,芭比赞赏地吹了个口哨。这间辐射尘避难室简直是火车的餐车车厢,层架上满满全是食物。大多数看起来都是罐头:沙丁鱼、鲑鱼,还有一大堆叫做油炸小雪蛤的罐头,使芭比由衷希望自己永远没有机会品尝。里头还有许多箱干粮,包括了许多大型塑料筒,上头标记着:白米、小麦、奶粉与糖,以及数量惊人、有着饮用水标志的瓶子。 他算了一下,除此之外,里头还有十箱写有美国政府饼干过剩品,以及两个写有美国政府巧克力棒过剩品的大纸箱。在这些东西的后方墙上,贴着一张泛黄标语:避难期间,请克制饮食,每日补充七百卡路里即可。 “痴人说梦。”芭比喃喃自语。 在尽头处有一扇门。他打开门,走进如同地狱般的漆黑中,于摸索附近后,找到了电灯开关。 这房间没有外头那么大,但也并不算小。虽然看起来有些老旧,像是被人废弃已久,但却不算肮脏。至少,艾尔·提蒙斯一定知道这房间的存在,因为还是有人清扫过层架上的灰尘,并用干拖的方式拖过地板——但这里还是个没人在意的地方。 里头放有许多装着水的玻璃瓶,而他自从短暂驻扎在沙特阿拉伯的经验后,便再也没见过这种景象。 在这第二个房间中,有六张折叠床,以及被压缩起来、放在干净塑料套中的素色蓝色毯子及床垫,以备随时使用。里面还有其他物资,包括六个写有盥洗用具组以及一打标示着防毒面具的硬纸筒。还有一台小型的辅助发电机,可以提供最基础的电力。发电机正在运作中,想必是他打开电灯时开始运作的。在小型发电机的两侧各有一个层架,一个上头放有收音机,看起来像是C..麦克寇借由新歌《车队》一炮而红那年代的产物。另一个层架上,放着两个加热板与漆成亮黄色的金属盒状物。从盒状物旁的标志来看,这东西的制造日期差不多是CD还叫做激光唱片的时代。而这正是他来这里找的东西。 芭比拿起盖革计数器,差点就失手摔到了地上——这东西很重。计数器正面的仪表板上,贴有一张写着以秒计数的标签。当你开启这台计数器、指向一些电子仪器时,指针可能从停留在绿色的区域,上升至位于刻度板中间的黄色区域…… 或是直接往上蹿到红色区。芭比猜,这种情况一旦发生,那么事情可就不妙了。 他打开电源。小型电源指示灯仍是暗的,而指针则静静停在0的位置。 “电池没电了。”有人在他身后说,使芭比差点吓破了胆。他回头一看,发现一名身材高大、体格魁梧的金发男子就站在连接两个房间的门口处。 他一时想不起对方的名字,但这家伙几乎每个星期天早上都会到餐厅来,有时还带着妻子,至于他的两个女儿,则总会与他一同前来。芭比想起了他的名字。“生锈克·艾佛斯,对吗?” “很接近,不过是艾佛瑞特才对。”这名新访客伸出了手。芭比有些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与他握了个手。“我看见你进来。至于这东西——” 他用头朝盖革计数器一比,“倒是个不错的点子,有些东西就是得交给适当的人来保管。”他没把话说得太明,但也无需这么做。 “很高兴你能认同我的做法。你差点把我吓得心脏病发作,不过我猜,就算发作好了,你也有办法处理。你是医生,不是吧?” “助理医生,”生锈克说,“就是——” “我知道。” “好吧,答对了,你可以得到一个锅子。” 生锈克指向盖革计数器,“这东西可能需要一颗六伏特的电池。我之前在波比百货店看过一台,只不过我可能没比你懂这东西。所以……或许我们应该再追查得深入一点?” “还有哪里好深入的?” “后面的储物室。” “这么做的原因是?” “这得取决于我们发现什么。要是那里放着医院被偷的东西,你跟我或许就可以交换一下情报了。” “你愿意说一下被偷的东西是什么吗?” “老兄,被偷的是丙烷。” 芭比思索着这话:“我们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er h3">10 小詹摇摇晃晃地走上桑德斯家乡药店旁的楼梯,想着自己是否有办法在剧烈的头痛中爬到最上面。或许吧。有可能。但另一方面,他却觉得自己在走到一半时,头颅就会像新年晚会的烟火一样炸开。那个圆点又在他眼前飞舞,随着心跳不断上下摆动。但现在已经不是白点了,而是鲜艳无比的红点。 只要到漆黑的地方就没事了,他想,和我的两个女友一起待在储藏室里。 如果顺利的话,他可以过去一趟。普雷斯提街麦卡因家的储藏室,似乎是最让人向往的地方。 当然,科金斯也在那里,那又如何?小詹可以把那个讲道时鬼吼鬼叫的混球拖到一旁。至少还有段时间,得继续这么藏着科金斯。小詹对于保护父亲这事不感兴趣(同时也对那老头能做出这种事,没有任何意外或失望的感觉;小詹原本便一直觉得,老詹是个可以动手杀人的人),但却对报复芭比这事有兴趣得很。 要是处理得好,我们就可以不只让他离开,老詹今早这么说,我们可以利用他,让整个小镇上下一心,好好面对这场危机。还有那个他麻的报社女人,我也想好了对付她的方式。他把温暖我们会合作无间的,儿子。 肥胖的手放到儿子肩上,虽说不是永远的,但暂时来说,他们的确有着相同的目标。他们会一起解决芭一比。小詹甚至认为芭比得为他的头痛负责。要是芭比真去过海外打仗——听说是伊拉克——那么他有可能会带回来一些稀奇古怪的中东纪念品。例如毒药。 小詹在蔷薇萝丝快餐店吃过好几次饭。芭芭拉可以轻易用那些玩意儿在他的食物里下毒,再不然就是在他的咖啡里动些手脚。就算不是芭比亲自下厨,他也能交代给萝丝处理。那个荡妇肯定被他下了咒。 小詹爬上台阶,走得很慢,每走四步便会停下。 他的头并未爆炸,而当他抵达楼梯顶端时,在口袋中摸索安迪·桑德斯给他的公寓钥匙。一开始他找不到,觉得可能弄丢了,但最后,他的手指在一堆零钱中摸索到了钥匙。 他环顾四周。路上还有几个从北斗星酒吧离开的人,但却没人望向芭比那间公寓的门口,自然也不会因此看见他。他用钥匙开门,悄悄走进屋内。 虽然桑德斯的发电机很可能同样为这间公寓提供了电力,但他仍没有开灯。微暗的环境可以让跳动的圆点自他眼前消失。他好奇地环顾四周。 屋内有许多装满书的书架。芭比之前准备离开镇上时,打算就这么把书留在这里?还是他早就安排好——对方或许是在楼下工作的彼德拉·瑟尔斯——叫她寄到某个地方去?如果真是如此,他或许会做好类似安排,运走客厅地板上的那条地毯——那东西或许是芭比趁没有嫌犯可以施以水刑,或是没小男孩能够鸡奸的空当时,在中东市场里,向那些穿着回教服饰的人买的手工织品。 他一定没有运走这些东西的安排,小詹这么认为。不需要这么做,因为他根本没打算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才一浮现,小詹便纳闷自己先前怎么没想到这点。芭比喜欢这里;所以绝不会甘心离开。 他在这个地方,快乐得就像条住在狗的呕吐物里的蛆一样。 挑那些他无法抵赖的东西。老詹如此指示,只有他才有的东西,懂吗? 老爸,你眼里的我究竟是什么样子?蠢蛋吗? 小詹此刻这么想,要是我真是个蠢蛋,昨天晚上怎么还有办法救你一命? 但无法否认的是,他父亲的确对他的疯狂行径有很大的影响。在他还是个孩子时,老詹从不曾甩过他巴掌,或是打他屁股什么的。关于这件事,小詹过去一直归功于他那过世的母亲。但如今,他怀疑这是因为他父亲内心其实了解得很,要是一旦动起手来,可能就再也无法停手了。 “果然是父子。”小詹说,咯咯笑了起来。 这种笑法会使他头痛,但他依旧没有理会地这么笑着。不是有句老话,说什么笑声是最好的良药吗? 他走进芭比的卧室,看着整齐的床铺,心想要是能在正中间拉一大泡屎,肯定是件无比痛快的事。对,还要拿他的枕头套擦屁股。你喜欢这招吗?芭—比? 他朝附有镜子的柜子走去。在最上层的抽屉中,有三四条牛仔裤与两条卡其短裤。在短裤底下,则有一支手机。他原本认为这就是他要找的东西了,但思考一会儿后,却又觉得不行。这手机是折扣店的特价品,大学里的孩子都说,这种货色是用完就丢的玩意儿。芭比可以坚称手机根本不是他的。 第二个抽屉中,有六件男性内衣与四五双白色运动袜;第三个抽屉中则什么也没有。 他看了看床底,头嗡嗡作响,阵阵抽痛,没有丝毫好转。床底下什么都没有,甚至连毛球都不见一个。芭一比是个爱干净的人。小詹考虑着,是否要从零钱包里拿颗英明格出来吃,但最后还是没这么做。他先前吃了两颗,但除了在他喉咙里留下一股金属余味外,什么用也没有。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他要在普雷斯提街那间漆黑的储藏室里,与他的女友们待在一块儿。 但此时此刻,他却只能待在这里,直到找到什么为止。 “小玩意儿,”他喃喃自语,“一定有什么小玩意儿的。” 他走回客厅,抹去抽动的左眼角的水滴(没注意到其中掺着鲜血),接着停下脚步,想到了一个点子。他又回到衣橱那里,再度打开放有袜子与内衣的抽屉。里头的袜子卷成一球一球。小詹在念高中时,有时会把大麻或几颗摇头丸藏在卷成球形的袜子里,甚至有一回还藏在皮带中。 袜子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他逐一拿起排列整齐的袜子,摸索着找寻。 他在第三球袜子里找到了可用之物,摸起来像是一块平滑的金属片。不,是两块才对。他解开那双袜子,抓着较重的那只,在柜子顶部上下摇动。 戴尔·芭芭拉的军籍牌掉了出来。虽然小詹的头疼得厉害,但他还是笑了。 芭—比,你中计了。他想,你踏进他妈的陷阱里了。 <er h3">11 小婊路上的塔克镇那侧,快鹰导弹引发的大火仍在延烧中,但看起来火势已受到控制,四个城镇派出的消防队,以及一支前来支援、由缅因州特遣队与陆军组合而成的队伍已投入救灾行动中。要是那边的消防队没受到强烈的风势影响,火势原本应该可以更快扑灭才是,布兰达·帕金斯如此做出判断。而在磨坊镇这头则没有这个问题。就今天而言,这是件幸运的事,但之后是否会成为诅咒,却也没人预料得到。 今天下午,布兰达不受这个问题所苦,因为,她只觉得神清气爽多了。要是今天早上有人问她,认为自己的心情何时才会轻松些,布兰达肯定会回答:也许明年,也许永远不会。她很聪明,知道这种感觉或许不会持续下去。九十分钟的卖力运动对此帮助很大,无论这项运动是慢跑,或者用一把铲子扑打火星,都能释放出足够的内啡肽。但这不只因为内啡肽,真正重要的是,她找到了一件可以做的事情。 其余志愿者也来到烟雾旁。十四个男人与三个女人站在小婊路两侧,有的人拿着铲子与橡皮垫,可以用来扑打地上的火苗。还有些人则背着带泵式灭火器前来,但此刻均已放了下来,坐在没有铺设柏油的坚硬路面上。艾尔·提蒙斯、约翰尼·卡佛与妮尔·汤美正在卷着水管,抛到波比百货店的卡车货斗上。北斗星酒吧的汤米·安德森与莉萨·杰米森——她是个心灵教派的信徒,但还是强壮得跟匹马一样——则一同搬着他们刚才用来抽取小婊溪溪水的抽水马达,放到其中一辆卡车上。布兰达听见了笑声,这才意识到她不是唯一一个享受着内啡肽分泌的人。 道路两旁的灌木丛已被熏黑,仍在冒烟当中,旁边还有几棵树已被烧毁,但灾情也只这样罢了。 穹顶隔开了风势,以另一种方式帮上了他们,除此之外,部分被隔开的溪水也流向了那个区域,使那里变成一片湿地。另一侧的火势完全不同。 透过热气与堆积在穹顶上的灰烬望去,那些努力灭火的人,就像是发着光的鬼魂一般。 罗密欧·波比悠闲地朝她走去,一只手拿着泡过水的扫把,另一只手则拿着一块橡胶垫,垫子底部的价格卷标还贴在上头。橡胶垫正面已被烧黑,但仍看得出上头的字样:每天都是到波比买东西的好日子!他把垫子丢在地上,朝她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 布兰达虽然惊讶,但仍乐意接受。她与他紧紧地握了个手。“干吗这样?罗密欧?” “因为你处理得相当好。”他说。 她笑了,虽然不好意思,但却十分开心。“只要有机会的话,每个人都能处理得很好。这只是场小火灾,有可能在日落之前就自己灭了。” “或许吧,”他说着,朝树林方向,一面摇摇欲坠的岩壁旁的清晰小路指去。“但或许火势会延烧到草丛区,然后烧到另一面的树林,接着就会引发大麻烦。在没有该死的消防队的情况下,这火可以烧上一星期或一整个月。”他把头转至一旁,吐了口口水。“就算没风好了,只要有足够的可燃物,火势就会继续延烧下去。我曾经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看过,南方那里有场矿坑火灾烧了二三十年,更别说地底下可没有风。再说,谁知道会不会有强风?毕竟我们也不知道这东西会不会突然就升了起来。” 他们一同望向穹顶。上头的灰烬还算清晰可见,看得出高度将近一百英尺,使塔克镇那侧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让布兰达觉得不太舒服。这感觉并非出自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也与可能会夺走她因为下午这事带来的好心情无关。对,她就是单纯不喜欢眼前这景象而已,因为这使她想起了昨天那个诡异、模糊的日落光景。 “戴尔·芭芭拉得联络他在华盛顿的朋友,” 她说,“叫他们在扑灭火势后,用水管把那鬼东西给清洗干净。我们这头可没办法做到这件事。” “好主意。罗密欧说,”但心里还想着其他事。 “这位女士啊,你应该认得出你这里的所有成员吧?毕竟连我都可以了。” 布兰达一脸惊讶:“他们才不是我的成员。” “喔,是,他们是。”他说,“你是指挥者,就这么带领着你的成员。你看见半个警察了吗?” 她看了周围一眼。 “一个都没有。”罗密欧说,“兰道夫没来,亨利·莫里森没来,弗莱德·丹顿或鲁伯特·利比都没来,乔治·弗雷德里克没来……就连那些新加入的孩子也全都没来。” “他们可能忙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罗密欧点了点头:“对。忙着计划什么?你不清楚,我也不知道。不过无论他们在忙些什么,我都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喜欢,连光是想一下也不喜欢。星期四晚上会召开镇民大会,要是这情况持续下去,我想镇上应该需要一点改变。”他停顿一会儿,“我是可以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但我想,你或许应该出来竞选消防局与警察局的领导人才对。” 布兰达思考着他说的话,想起自己发现的那个名为“维达”的文件夹,接着缓缓摇了摇头:“现在说这些太早了。” “如果只是消防局局长呢?挑其中一个就好?”他那刘易斯顿特有的讲价语气变得更强了。 布兰达看着四周焖烧的灌木丛与烧焦的树木。 真惨,就跟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照片差不多了,不过,至少危机已经过去了。现在就连那些过来支持的人也开始看着此刻的光景。这群成员。她的成员。 她露出微笑:“这样我或许会考虑一下。” <er h3">12 吉妮·汤林森还是第一次在医院走廊上跑,响亮的蜂鸣声听起来就是个坏消息,使派珀找不到机会与她交谈,甚至连试都没试。她一直在等待室里待着,对于医院目前的状况因此有所了解。 这里只有三个人——两名护士与一名叫做吉娜·巴弗莱诺的青少年义工,一肩扛起整家医院的工作。 他们还撑得住,只是十分勉强。当吉妮回来时,她的脚步缓慢,低垂着肩,手上拿着一份病历。 “吉妮?”派珀问,“你还好吗?” 派珀觉得吉妮可能会突然对她发火,但她并未大吼抱怨,只是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在她身旁坐下。“还好,只是累了而已,”她停了一会儿,“再加上艾德·卡提刚刚过世了。” 派珀握住她的手:“我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 吉妮捏了捏她的手指:“不用难过。你知道女人是怎么说生小孩这回事的吗?不过就是分娩而已,这有什么难的?” 派珀点头。 “死亡也是这样。卡提先生阵痛了很久,但他现在总算顺利分娩了。” 对派珀来说,这个说法十分美丽,让她甚至觉得可以在讲道时使用……只是她猜,这个星期天,大家肯定不想听见与死亡有关的讲道内容。 只要穹顶还罩着这里就不想。 她们坐了好一会儿,派珀试图用最恰当的方式来问她想问的那个问题,但直到最后,她还是没能想出法子。 “她被强奸了,”吉妮说,“可能还不只一次。我原本很担心最后得让抽筋敦试试他的缝合技巧,但还好我最后还是止住了血,帮她把阴道包扎好了。”她停了一下,“我都哭了。幸运的是,那女孩神志不清,所以没什么感觉。” “宝宝呢?” “基本上,还算是个十八个月大的健康宝宝,但他还是吓着了我们。他有点小中暑,可能是因为暴露在阳光下的关系,加上脱水……饥饿……以及身上原本就有的伤口这些因素吧。”她在额头上画了条横线。 抽筋敦走至大厅,加入这场谈话。他看起来与平常那副轻松自在的模样差了几光年之远。 “那群强奸她的人也伤害了宝宝?”派珀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心里却像裂开了一道口子。 “小华特?我想只是因为跌倒而已。”抽筋敦说,“珊米说了些关于婴儿床塌掉的事。她没说得很清楚,但我肯定那只是场意外。总之,至少孩子的事是这样。” 派珀呆呆地看着他:“原来她是在说名字。我还以为她是想喝点水。” “我敢说她一定想喝水,”吉妮说,“不过珊米那个宝宝的名字,还真的是‘小’,华特则是他的中间名。我相信他们会取这名字,一定是跟一个蓝调口琴家有关。她和菲尔——”吉妮做了一个抽大麻和吐烟的动作。 “喔,菲尔还不只抽大麻而已,抽筋敦说,后”“来开始嗑药后,菲尔·布歇试过的东西可多了。” “他死了吗?”派珀问。 抽筋敦耸耸肩:“我从春天后就没见过他了。要是他真的死了,倒是好事一桩。” 派珀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 抽筋敦的头往旁边稍微闪了闪。抱歉,“牧师。” 他转向吉妮,“有生锈克的消息吗?” “他有点事得处理,她说,我叫他尽管去忙。” “我想,他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派珀坐在他们中间,外表看来平静,但内心那道红色的口子正越来越大。她嘴里冒起一股酸味。她想起以前有一晚,由于父亲禁止她去商场的溜冰场,所以她出言顶撞母亲(在她十几岁时,派珀·利比就懂得如何出口伤人了)。当时她跑到楼上,打给原本跟她约好的朋友,以一种毫无破绽的愉快而平静的口气告诉对方,因为突然有点事,所以无法和她过去。下星期?当然好,嗯,没问题,祝你玩得开心,没有,我很好,再见。 接着,她开始在房间里乱砸东西,最后还一面大一面从墙上扯下她心爱的那张绿洲乐队海报,大吼,将其撕个粉碎。那时她吼哑了嗓子,虽然并不伤心,但那股青少年的怒火却像五级飓风般席卷着她。她的父亲不知何时便在门口看着她乱砸东西。 当她总算发现父亲时,恶狠狠地回瞪着他,一面气喘吁吁,一面在心里想着自己有多么恨他,以及多么恨他们两人。要是他们死了,她就可以搬到纽约与鲁思阿姨住。鲁思阿姨知道怎么找乐子,不像有些人一样。父亲对着她举起张开的双手,手心对着她。那是一种莫名的让步姿态,一举粉碎了她的愤怒,也让她的心几乎都碎了。 要是你没办法控制脾气,就会被脾气控制。 他这么说,然后转身离开,低头朝走廊走去。她没有在父亲背后用力甩门,而是轻轻地关上房门。 那一年,她把改掉坏脾气视为首要任务。完全改掉,等于是磨灭了她的一部分,但她认为,要是她没做出根本性的转变,某种程度上,她将长期都是十五岁。她尝试着控制脾气,大多时候也成功了。当她觉得快控制不住时,便会去想她父亲当时的话、张开双手的动作,以及在她成长的房子里,那副缓缓朝楼梯走去的模样。九年后,她在父亲的丧礼上致词时,是这么说的:我父亲教导了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事。她没有说出是什么事,但她的母亲知道。后来,她被授以圣职时,她的母亲同样坐在教堂最前排的位置。 在过去二十几年,每当她觉得就要对某人发火时——这股冲动几乎总是难以控制,因为那些人总是那么笨,那么装疯卖傻——她便会回忆起父亲的声音:要是你没办法控制脾气,就会被脾气控制。 但如今,那道红色的口子不停扩大,让她再度升起过去那股想要乱砸东西的冲动,想要搔着自己的皮肤,直至流出鲜血为止。 “你问过她是谁干的吗?” “当然问过。吉妮说,”“她很害怕,不肯说。” 派珀忆起她刚开始还以为这对躺在路边的母子是一大袋垃圾的画面。这些事情,当然全是那些人害的。她站了起来:“我要去找她谈谈。” “现在可能不太适合,”吉妮说,“她打了镇静剂,而且——” “让她试试看。”抽筋敦说。他的脸色苍白,双手在膝间扭在一块儿,不停扳弄指关节。“希望你有所斩获,牧师。” <er h3">13 珊米的双眼一直半闭着,但是当她完全睁开时,派珀就坐在床边。“你……就是那个……” “对。”派珀说,握住了她的手。“我的名字是派珀·利比。” “谢谢。”珊米说。她的视线又移到旁边,再度闭上。 “要感谢我的话,就告诉我强奸你的那群人是谁。” 昏暗的病房中——由于医院的空调关着,所以十分暖和——珊米摇了摇头:“他们说,要是我说出去的话,就会伤害我。”她朝派珀看去,眼神像是个只敢乖乖听话的懦夫。“他们可能还会伤害小华特。” 派珀点点头。“我知道你很害怕,”她说,“告诉我他们是谁,说出他们的名字。” “你没听到吗?”她把视线从派珀身上移开,“他们说会伤害——” 派珀没时间浪费下去,这女孩又要神志不清了。她一把抓住珊米的手腕:“我要知道那些人的名字,你一定得说。” “我不敢说!”珊米开始泛泪。 “你非说不可,因为要不是我,你现在可能早就死了。”她停了一会儿,决定把这一刀刺得更深。她之后可能会感到后悔,但现在不是时候。 就此刻来说,这个躺在床上的女孩,只不过是个她追求真相的阻碍。“你的孩子可能会死,你也可能会死。我救了你一命,也救了他一命,所以我有权知道他们的名字!” “不。”但那女孩退缩了。派珀·利比牧师心中的某部分,其实相当享受这种感觉。稍晚以后,她会厌恶自己的行为,觉得自己跟那些男孩没什么两样,等于是在强暴这个女孩。但此刻,没错,这很有趣,就跟从墙上扯下珍贵的海报,接着撕成碎片一样有趣。 因为它苦,所以我喜欢,她想,也因为它是我的心。她朝哭泣的女孩俯身:“把耳朵掏干净,珊米,因为你得听清楚我的话。他们肯定会再犯一次。当他们再犯一次,让另一个全身是血的女人躺在医院,说不定还怀了强奸犯的孩子时,我就会去找你,而且我会说——” “不!别说了!” “你就是共犯。你这么做,就跟帮他们欢呼没两样。” “不!”珊曼莎哭着说,“不是我,是乔琪亚!乔琪亚才是那个帮他们欢呼的人!” 派珀起了股恶寒的作呕感。一个女人。有个女人就在现场。在她心中,那道红色的口子裂得更开了。很快地,里头就会开始喷发熔岩。 “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她说。 珊曼莎说了。 <er h3">14 杰姬·威廷顿与琳达·艾佛瑞特的车就停在美食城超市外。超市会在下午五点打烊,而非平时的八点。兰道夫派她们来这里,认为提早打烊的事可能会引发什么麻烦。这个想法荒谬之至,因为超市里几乎空无一人。停车场的车子甚至还不到十几辆,其余几名客人,则是一脸茫然地缓缓走着,仿佛共享着相同的噩梦。这两个警察发现,超市里只有一个收银员,是个叫布鲁斯·亚德里的青少年。这孩子只收现金与签名支票,而没接受信用卡付账。红肉类的商品柜里几乎全空了,但鸡肉还有很多,罐头与干粮的架上也还放着满满的商品。 她们在等最后一群客人离开时,琳达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一下来电显示,觉得胃里仿佛被轻戳了一下。是玛塔·爱德蒙打来的。琳达与生锈克都要上班时,总会把贾奈尔与茱蒂交给她照顾。而打从穹顶出现后,他们几乎一直工作个不停。她按下接听键。 “玛塔?”她说,在心中祈祷着没发生什么事,玛塔只是打电话问她能不能带孩子去镇立广场走走之类的。“没事吧?” “呃……对。我想应该没事。”琳达恨透了玛塔声音中的担忧,“只不过……你知道癫痫的事吗?” “天啊——她发作了?” “我想应该是,”玛塔说,又赶紧补充,“她们现在已经完全没事了,在别的房间里画画。” “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啊!” “她们在荡秋千,而我在弄花,好让花可以撑得过冬天——” “拜托!玛塔!”琳达说。杰姬把手放在她手臂上。 “对不起。奥黛莉开始叫了起来,所以我转过身去。我说:‘亲爱的,你还好吗?’她没回答,只是下了秋千,坐在秋千底下——你知道那秋千只比脚高一点吧?她没摔下来或什么的,只是坐在地上而已。她盯着前方看,嘴唇紧紧闭着,就跟你要我注意的状况一样。我跑过去……稍微摇了她一下……然后她说……我想想……” 又来了,琳达想,阻止万圣节,你必须阻止万圣节。 但不是。她说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她说:‘粉红色的星星掉下来了。粉红色的星星掉下来了,身后拖着长线。’又说:‘好黑,每个东西都好臭。’接着她就醒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感谢上帝,”琳达说,随即问起她另一个五岁的孩子。 “那茱蒂还好吗?她有没有被吓到?” 电话那头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接着玛塔才总算开了口:“噢。” “噢?这声噢是什么意思?” “发作的是茱蒂,琳达。不是贾奈尔。这次是茱蒂。” <er h3">15 我想玩你说的其他游戏,艾登对卡罗琳说。 当他们在镇立广场与生锈克交谈时,卡罗琳是这么答应她的。虽然她只记得一点点规则,但当时她心中想的游戏的确是木头人没错——这并不奇怪,毕竟,自从她六七岁以后就再也没玩过这游戏了。 然而,当她背靠着“热情宿舍”宽敞庭院中的一棵树木时,马上就想起了游戏规则。出乎意料的是,瑟斯顿似乎不只愿意一起玩,甚至还一副很想玩的模样。 “记住,”他告诉孩子们(不知为何,他看起来十分怀念木头人曾带给他的乐趣),“她数到十的速度,可以要多快有多快,当她回头时,只要抓到你在动,你就得回到起点那里。” “她才抓不到我咧。”艾丽斯说。 “我也是。”艾登坚定地说。 “那就走着瞧吧,卡罗琳说,”转头面对树木。 “一、三、二、四……五、七……八九十木头人!” 六、她迅速转头。艾丽斯脸上挂着微笑,一条腿往前跨出老大一步。瑟斯顿也在笑着,十指像是《歌剧魅影》的歌剧院幽灵那样张开着。她看见艾登轻轻动了一下,但从未想过要让他回到起点。 他看起来很开心,让她不想破坏他的情绪。 “好,”她说,“真是漂亮的小雕像。第二回合来啰。”她转向树木,再度数了起来,小时候那种清楚等一下转过身时,每个人就会变得更近的有趣恐怖感,再度浮现在她心中。“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木头人!” 她迅速转头。艾丽斯现在只离她二十步,艾登则落后艾丽斯十步,一只脚还颤抖着,膝盖上有个十分明显的疤痕。瑟斯顿就在男孩后方,像是个演说家一样,把一只手放在胸前,面露微笑。 艾丽斯会是第一个碰到她的人,但没关系;下一盘就换这女孩当鬼,而她的弟弟则会赢得胜利。 她和瑟斯顿会看着他赢。 她又再度转头面向树木:“一二三四——” 艾丽斯发出尖叫。 卡罗琳回过头去,看见艾登·艾普顿倒在地上。 一开始,她还以为他还在玩着游戏,一只膝盖弯起——有疤痕的那只——就像他正准备要翻身似的。他双目圆睁,盯着天空直瞧,嘴唇噘成一个小小的圆形。在他短裤上,有摊黑色正逐渐蔓延开来。她朝他奔去。 “他怎么了?”艾丽斯问。卡罗琳可以从她脸上看出那个可怕周末对她所造成的巨大压力。 “他还好吗?” “艾登?”瑟尔斯问,“你还好吗,小伙子?” 艾登抽搐着,嘴唇像在吸着一根隐形的稻秆。 他弯起腿……接着往下一踢,肩膀不断痉挛。 “他有某种癫痫症,”卡罗琳说,“可能是过度兴奋引起的。我想只要过几分钟,他应该就没——” “粉红色的星星掉下来了,”艾登说,“星星的后面有很多线。很漂亮,很恐怖。每个人都在看。没有糖果,只有捣蛋。喘不过气。他叫自己主厨。都是他的错,都是他害的。” 卡罗琳和瑟斯顿面面相觑。艾丽斯跪在弟弟前,紧握着他的手。 “粉红色的星星,”艾登说,“全都掉下来了,全都掉——” “醒一醒!”艾丽斯对着他的脸大叫,“不要吓我们!” 瑟斯顿·马歇尔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亲爱的,我不确定这样有用。” 艾丽斯没有理会。“醒一醒,你……你这个讨厌鬼!” 艾登醒了过来。他看着姐姐满是泪水的脸颊,一副茫然的模样。接着,他又望向卡罗琳,露出微笑——她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甜美的笑容。“我赢了吗?”他问。 <er h3">16 镇公所储藏室里的发电机的保养工作十分差劲(有人在发电机下方塞了一个老旧的锡制洗脸盆,借此接住漏出来的机油),生锈克猜,这台发电机的效能就跟老詹·伦尼那辆悍马车一样厉害。但他更感兴趣的是连接到发电机的那座银色丙烷槽。 芭比看了一下发电机,由于气味皱起了脸,接着又移动到丙烷槽那里。“这丙烷槽没我想象中那么大。”他说……虽然比起他们在蔷薇萝丝餐厅用的那个大得多,也比他帮布兰达·帕金斯换的那个大。 “这就是所谓的‘公务尺寸’”,生锈克说,“我还记得去年镇民大会,桑德斯和伦尼搞了个叫‘能源昂贵的时代’的议题,说是要让我们免于用更贵的价钱去购买那些小桶丙烷。所以每个丙烷槽因此都有八百加仑的储存量。” “也就是说,一桶的重量是……多少?六千四百磅?” 生锈克点点头:“加上丙烷槽本身的重量。要是有叉式起重机或液压起重机的话,还有办法抬得起来,只是不能移动。一辆货卡车的载重量,最高是六千八百磅,所以有可能载得了。再说,这种丙烷槽的大小,也与货斗的大小正好符合,顶多就是尾端会超出一点点。”生锈克耸耸肩,“反正只要贴个危险标志,你就可以载着上路了。” “这里只有这一个,”芭比说,“只要一用完,镇公所就没电可用了。” “除非伦尼和桑德斯知道哪里还有更多丙烷,”生锈克同意,“我敢说他们一定清楚得很。” 芭比把手放在丙烷槽写有凯瑟琳·罗素医院的蓝色文字上。“所以这就是你们弄丢的东西。” “我想,那并非我们弄丢,而是被偷的。由于我们一共被偷走了六座丙烷槽,所以这里应该还要有另外五座才对。” 芭比环顾长形的储藏室。尽管里头放着几台铲雪机,以及装有备用物品的许多个纸箱,但这里还算相当空旷。尤其发电机附近更是明显。“先别管他们怎么把丙烷从医院运过来的,问题是,镇公所剩下的丙烷库存究竟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 “他们到底是拿去做什么用了?” “不知道,”生锈克说,“但我准备要查个清楚。” <hr /> 注释: 二十五、幸存者 <er top">1 磨坊镇的两千个居民里,只有三百九十七个人在火灾中幸存,其中大多数都住在镇上的东北方。等到夜幕低垂、穹顶内完全成为一片模糊的漆黑后,还剩一百零六个人。 太阳在星期六早上升起、微弱的阳光穿过部分尚未完全烧黑的穹顶时,切斯特磨坊的人口数只剩下三十二人。 <er h3">2 奥利在跑下楼前,关上马铃薯窖的门,同时按下电灯开关,纳闷电灯是否还会亮。电灯亮了。 就在他跌跌撞撞地冲到谷仓地下室时(这里很冷,但并未维持太久,他已经可以感受到热气在身后推着他了),奥利想起,四年前,有个从城堡岩过来的电器公司的人,搬来一台新的本田发电机,作为预备之用。 “这个收费过高的王八蛋最好给我好好工作,”奥登当时这么说,嘴里嚼着烟草。“因为我一定会盯得紧紧的。” 发电机的确运作得很好,就连现在也是,但奥利不知道这台发电机可以撑上多久。火焰将吞噬发电机,就像吞噬所有东西一样。要是电灯还能再亮上一分钟,他肯定会十分惊讶。 说不定我根本活不到一分钟。 马铃薯分类机位于肮脏的水泥地板中间,有结构复杂的一堆皮带、链条与齿轮,看起来就像什么古老的刑具。机器再过去,有一堆数量惊人的马铃薯。他们今年秋天的收成很好,丹斯摩在穹顶落下的三天前才结束挖掘作业。在平常的一年里,奥登与他两个孩子会在十一月时,把马铃薯分好类,卖给城堡岩农产合作社,以及莫顿镇、哈洛镇与塔克磨坊镇那里的摊贩。今年赚不到马铃薯的钱了。然而,奥利觉得这堆马铃薯或许可以救他一命。 他跑到马铃薯堆边缘,停下来检查两个氧气罐。从屋子里拿来的那罐,指针显示只剩一半,但车库那罐是全满的。奥利把半满的那一罐扔在水泥地上,将氧气罩连到车库里那罐上头。他在汤姆爷爷还活着时,帮他换过许多次氧气罩,所以根本花不了几秒时间。 他再度把氧气罩挂回脖子上时,电灯暗了。 空气变得越来越热。他跪了下来,开始挖生马铃薯,双脚使劲把自己往里推,以身体保护长形氧气罐,并用一只手把身体下方的马铃薯拨开,动作就像不太会游泳的人一样。 他听见马铃薯在他身后掉下的声音,努力压下惊恐的冲动。这就像是被活埋。他告诉自己,但要是他没被活埋,那就真的是必死无疑了。他气喘吁吁,咳了起来,与空气相比,他似乎吸进了更多马铃薯的灰尘。他把氧气罩戴在脸上…… 没有氧气。 他摸索着氧气罐上的阀门,感觉就像永恒般漫长,胸口里的心脏跳得与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一样。他脑中开始看见一朵红花在黑暗里绽放。 生马铃薯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他一定是疯了才这么做,疯得就跟罗瑞朝穹顶开枪似的,现在他得付出代价了。他就要死了。 然后,他的手指总算找到了阀门。一开始,他还转不动阀门,随即才意识到自己转错方向,于是朝另一边转。一股清凉、神圣的空气涌入氧气罩中。 奥利躺在马铃薯下方,不断喘气。火焰把楼梯顶部的门炸开时,他吓了一跳,有那么一刻,他真看见了自己躺在这个肮脏摇篮里的模样。马铃薯变热了,他好奇留在外头的那罐半满的氧气罐会否爆炸。他也在想,如果这个氧气罐真是全满的,能为他争取到多少时间。 但这只是他脑中的想法。他的身体为了活下去,掌控了一切。奥利开始往马铃薯堆的更深处挖,一面拖着氧气罐,每次氧气罩歪掉时,就会伸手调整。 <er h3">3 要是拉斯维加斯的赌场开放下注,赌谁可以从探访日那场大灾难中存活下来,山姆·威德里欧的赔率肯定是一赔一千。不过,机会渺茫的选项还是会开出来——这就是人们总会回到赌桌的原因——山姆正是不久前,茱莉亚在流亡者们朝农舍车辆跑去前发现的那个在黑岭路上辛苦爬上来的人影。 爱喝酒的懒虫山姆能活下来的原因就与奥利一样:氧气。 四年前,他曾找过哈斯克医生(他的外号是“巫师”,你应该还记得他)。山姆说,他最近似乎有点喘不过来,而哈斯克医生在听了这个老酒鬼的呼吸声后,问他一天会抽多少烟。 “呃,”山姆说,“我还住在树林里时,通常一天会抽四包,不过现在只靠社会福利金过活,所以少了一些。” 哈斯克医生问他实际会抽的量。山姆说,他猜已经降到了每天两包左右。美国鹰牌的。“我通常都抽切斯特佛吉牌的,不过他们现在只出滤嘴烟。”他解释,“再说,那牌子也贵。美国鹰很便宜,你还可以在点烟前就把滤嘴拔掉。简单得很。”他又咳了起来。 哈斯克医生没发现肺癌迹象(真让人意外),但x光似乎显示了明显的肺气肿症状。他告诉山姆,他可能终此一生都得靠氧气过活。这是个不好的诊断结果,却让这家伙松了口气。就像医生说的,当你听到马蹄声时,绝不会想到斑马。再说,乡下人还有种眼中只有自己担心的事的倾向,不是吗?虽说哈斯克医生的死,或许可以称为英雄式的牺牲,但包括生锈克·艾佛瑞特在内,的确没人认为他像《怪医豪斯》的主角一样厉害。 山姆得的其实是支气管炎,而且就在巫师做完诊断的没多久后,就已经痊愈了。 不管怎样,山姆还是向城堡气体公司(当然,那家公司的所在地就在城堡岩)订了每周送来的氧气,而且一直没取消过。为什么要取消?就像他的高血压药一样,氧气可以算在医疗保险范围里。山姆并不真正清楚医疗保险,却知道氧气不会花到口袋里的半毛钱。他还发现,吸进纯氧,是种可以让身体振奋起来的方式。 有时,在几个星期后,山姆会突然想起氧气的事,于是会跑到他称为“氧气吧”的小棚屋去。 当城堡气体公司的家伙过来回收空罐时(他们对这件事执行得并不勤快),山姆就会跑去他的氧气吧,打开阀门,让氧气流光,堆在他儿子那辆老旧的红色小推车中,把空罐拉去车身侧面印有气泡的亮蓝色卡车那里。 要是山姆还住在小婊路威德里欧家的老房子里,便会在爆炸的最初几分钟内被烧得全身焦脆(就像玛塔·爱德蒙)。不过,那块地与附近的林地,早在很久前由于欠税被没收(二〇〇八年时,这里被老詹·伦尼那几家人头公司的其中一家买了下来……还是超低的价格)。他的妹妹在神河那里拥有一小块土地,而那就是山姆在世界被炸毁的那天所待的地方。那间棚屋不大,所以他得在一间屋外厕所里排泄(唯一有自来水的设备,是厨房里那具老旧的水龙头)不过感谢上帝,,他的妹妹会付这里的税金……而他也才因此拥有医疗保险。 山姆对于他在美食城超市引发的那场暴动并不自豪。多年来,他曾与乔琪亚·路克斯的父亲一起喝过许多烈酒与啤酒,对于用石头砸中那人的女儿这事感觉很差。他一直不断想着那块石英石砸中时发出的声音,以及乔琪亚下颚骨折垂落的模样,看起来就像张着嘴的腹语假人似的。天啊,他可能会这么活生生地杀了她。他没杀了她或许是个奇迹……但后来她也没活多久。接着,一个更加阴沉的念头出现在他脑中:要是他放她一马,她就不会住院了。要是她没有住院,可能就会活下来了。 如果以这种方式来看,的确是他杀了她没错。 广播电台的爆炸,让他从酒醉的熟睡中惊醒坐直,捂着自己的胸口,疯狂地看向四周。他床边的窗户炸开了。事实上,屋内每扇窗户都炸开了,就连这栋棚屋面向西方的正门,也被炸得脱离铰链。 他跨过门板,站在他那杂草丛生、到处都是轮胎的前院里,整个人动弹不得,凝视着像是整个世界都被火海淹没的西方。 <er h3">4 在曾是镇公所位置的下方,也就是辐射尘避难室里,发电机——那是台老式的小型发电机,拥有这种机型的人,现在都投胎去了——运作得十分稳定。主房间角落那盏以电池供电的电灯散发出淡黄色光芒。卡特坐在唯一的椅子上,老詹则占据老旧双人沙发的大部分位置,正吃着一罐沙丁鱼罐头,他用粗肥的手指一块接一块地拿出鱼肉,放在饼干上头。 两人没什么对话;卡特在设有上下铺的房里找到一台布满灰尘的携带型电视,因此他们两个的注意力全被这台电视吸引走了。这台电视只有一个频道——Mt新闻台——但一个频道就够了。事实上,还太多了;灾害后的状况实在难以让人全盘理解。镇中心已经被毁灭了。卫星照片显示,围绕在切斯特塘旁的树林只剩下残渣,119号公路那里的探访群众已化为灰烬,飘散在即将停下的风势中。从两万英尺的高度看去,穹顶已变得清晰可见,一道没有尽头、炭黑色的监狱围墙,如今就这么包围着百分之七十已被烧毁的小镇。 爆炸没多久后,地下室的温度开始明显攀升。 老詹叫卡特打开空调。 “发电机撑得住吗?”卡特这么问。 “如果撑不住,我们就会被活活烤死。”老詹暴躁地说,“所以又有什么区别?” 别对我发飙,卡特想,你才是那个害这一切发生的人,你才是那个该负起责任的那个人,所以别对我发飙。 他起身去找空调,找到时,脑海又闪过另一件事:那些沙丁鱼真的很臭。他在想,要是他对老大说,他塞进嘴里的东西闻起来就像死人的老屄,不知道他会怎么回答。 不过,老詹曾真心地喊过他孩子,所以卡特忍住没有开口。他打开空调时,机器马上就启动了。 发电机的声音变得更沉了些,为此承载了额外负担,这会使丙烷燃烧得更快。 算了,他是对的,我们非开不可,卡特看着电视上残酷的灾后画面时,如此告诉自己。画面大多来自卫星或高空侦察机。由于整个穹顶都已经变成非透明的了,所以无法从较低的位置拍摄。 但事情并非如此,他与老詹发现,镇上东北方的尽头还是透明的。下午三点左右,播送的影像突然切到那里,画面是从树林中忙乱的陆军基地拍摄过去的。 “我是派驻在tR-90合并行政区的杰克·泰普,这里是位于切斯特磨坊的一块尚未划分行政区的地方。这是我们获准可以来到最靠近的地方,不过你们可以看见,那里还有幸存者。我重复一次,那里还有幸存者。” “幸存者就在这里,你这个蠢蛋。”卡特说。 “闭嘴。”老詹说。他肥厚的脸颊逐渐涨红,额头上挤出一条明显皱纹。他的双眼自眼眶中突起,双手紧握不放:“是芭芭拉,那个王八蛋芭芭拉!” 卡特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画面是通过一个相当远的镜头拍摄的,使得影像摇晃得很厉害——就像是透过扭曲的热气在看着那群人——不过还算清楚。芭芭拉、鬼吼鬼叫的牧师、嬉皮医生、一群孩子,还有那个艾佛瑞特家的女人。 那个婊子从头到尾都在说谎,他想,愚蠢的卡特相信她了。 “你听到的声音并非来自直升机,”杰克·泰普说,“如果我们把镜头拉回来一点……” 镜头拉了回来,拍到一排放在推车上的巨型风扇,每具都连着自己专属的发电机。看见不过几英里以外的地方拥有那些电力,让卡特觉得烦躁与羡慕。 “现在你们看见了,”泰普继续说,“不是直升机,而是工业风扇。现在……让我们再把镜头转到幸存者那里……” 摄影机移了过去。他们在穹顶边缘或跪或坐,就在风扇的正前方。卡特可以看见他们的头发被风吹起,吹得不算厉害,但的确在动,就像水中的植物一样微微飘荡。 “茱莉亚·沙姆韦也在那里。”老詹惊讶地说,“我早该在有机会的时候,杀了那个巫婆。” 卡特没理他,视线固定在电视上。 “十几台风扇的强风,应该足以把这些镇民吹倒在地,”杰克·泰普说,“不过从这里看起来,像是只能提供他们维持生命的空气。穹顶里的空气,已变成由碳、二氧化物、甲烷与其他不知道的气体组合成的毒气。我们的专家表示,切斯特磨坊镇的氧气量有限,大多全被火势吞噬。其中一名专家——普林斯顿大学的化学教授唐纳德·欧文——经由手机告诉我们,穹顶里的空气,现在或许变得与金星上的空气没什么两样。” 画面切换到一脸担心的查理·吉勃森那里,他安全地身在纽约(幸运的混蛋,卡特想)。“军方提及了引发火势的可能原因吗?” 画面回到杰克·泰普身上……接着又是吸着稀薄空气的幸存者们。“没有,查理。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似乎是某种爆炸引起的,但目前军方并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说明,切斯特磨坊镇里也没有任何消息。在你们从屏幕上看见的这些人之中,一定有人拥有手机,不过要是他们对外联络,也只会与詹姆斯·寇克斯上校联络而已。他在约莫四十五分钟前来到这里后,立即与这些幸存者们进行会谈。在我们看着明显相隔很远的镜头捕捉这个残忍画面的同时,让我们为美国的观众——以及全世界的观众——介绍现在穹顶里这些人的可能身份。我想你那边应该有几张静态相片,或许你可以在我介绍时,在屏幕上放出那些相片。我想我手上的名单是照字母顺序排列,但请别要求我一定按这个顺序。” “我们不会的,杰克。我们的确有几张相片,但麻烦说慢点。” “戴尔·芭芭拉上校,前芭芭拉中尉,在美国陆军服役。”一张芭比穿着沙漠迷彩服的相片出现在屏幕上。在相片中,他搂着一名笑嘻嘻的伊拉克男孩。“他是曾受勋的退伍军人,近日则在镇上的餐厅里担任短期约聘厨师。 “吉娜·巴弗莱诺……我们有她的相片吗?……没有?……好的。 “罗密欧·波比,当地百货店的老板。”罗密欧的照片出现。照片上,他与妻子站在一座庭院烧烤炉旁,身上穿着一件写有吻我,我是法国人的t恤。 “厄尼·卡弗特、他的女儿乔安妮,以及乔安妮的女儿诺莉·卡弗特。”这张相片看起来像是在家族聚会时拍的,上头全是卡弗特家的人。 诺莉看起来既冷漠又漂亮,手臂下方还夹着滑板。 “阿尔瓦·德瑞克……她的儿子班尼·德瑞克……” “把电视关了。”老詹哼了一声。 “至少他们是在开放的空间里,”卡特感伤地说,“而不是一个洞穴。我觉得自己就跟他妈的萨达姆在逃亡一样。” “艾瑞克·艾佛瑞特,他的妻子琳达,与他们的两个女儿……” “又一个家庭!”查理·吉勃逊用一种认同式的口吻说,几乎就像是摩门教的布道方式。老詹受够了,起身自己关掉电视,手腕用力扭上开关。 他手中还拿着沙丁鱼罐头,当他这么做时,罐头的一些油还洒到了裤子上。 你再也洗不掉了,卡特想,但没说出来。 我还在看呢,卡特想,但没说出来。 “报社的那女人,”老詹盘算着,坐了回去。椅垫在他的体重压上去时,发出嘶的一声。“她总是在找我麻烦,还用尽了所有招数,卡特。她用尽了他妈的各种招数。帮我拿另一罐沙丁鱼好吗?” 自己去拿,卡特想,但没说出来。他站起来,抓起另一罐沙丁鱼。 他没说出沙丁鱼的味道会让他联想到女性死者的生殖器这类见解,而是问了个似乎十分具有逻辑性的问题。 “我们该怎么办,老大?” 老詹从罐头底部拿出开罐器,插进盖子,掀开罐盖,露出一堆新鲜的死鱼肉。在紧急照明灯的灯光下,油脂闪闪发亮。“等空气变干净后,我们就上去收拾残局,孩子。”他叹了口气,把一块滴着酱汁的鱼肉放到苏打饼上,一口吃了下去,嘴唇的油脂上还沾有饼干屑。“这就是我们这种人得处理的事。我们全是担着重责大任的人,拉着犁头前进的人。” “要是空气没变干净呢?电视上说——” “喔,糟了,天要塌下来了,喔,糟了,天要塌下来了!”老詹用像是朗诵般的古怪(古怪到了令人心烦意乱的地步)假音说,“他们已经这么嚷嚷了很多年,不是吗?那些科学家跟软弱的自由主义分子都这样。第三次世界大战!地球核心要熔化了!千禧虫计算机危机!臭氧层末日!冰帽溶解!杀人飓风!全球暖化!只有那些胆小鬼娘娘腔的无神论者才无法相信上帝会用他的爱来守护我们!他们拒绝相信像上帝那种充满爱心的存在!” 老詹用一根油腻但却坚决的手指指向年轻人。 “事情就跟那些反对教义的人文主义者想得相反,天并没塌下来。懦弱的人可帮不上忙,孩子——‘罪人无人追赶,也要逃跑’,这是《利末记》说的——但这改变不了上帝存在的真实性:信奉上帝的人必如鹰展翅上腾;他们奔跑却不困倦,行走却不疲乏——这是《以赛亚书》。那些东西基本上不过就是烟雾罢了。只要过段时间就会变干净了。” 但两个小时后,也就是时间刚过星期五下午四点时,一阵刺耳的刮—刮—刮声,从放着辐射尘避难室机器支撑系统的壁龛中传来。 “什么声音?”卡特问。 老詹原本眼睛半闭地倒在沙发上(下颚还有沙丁鱼的油脂),此刻坐起身子,仔细听着。“空气净化器,”他说,“就像一具大型的空气清洁机。我们放了一台在店里的汽车展示处。很好用。不仅可以保持空气清新好闻,天气冷的时候,还可以防止静电——” “要是镇上的空气正在变干净,为什么空气净化器还会启动?” “你要不要上楼看看,卡特?开一点点门缝就好,看看状况如何。这样你或许可以安心点?” 卡特不知道这么做会不会使他安心,但他知道,就这么坐在这里,让他感觉快疯了。他走上楼梯。 他离开后,老詹起身走到炉子与小冰箱间的那排抽屉。对一个身形巨大的人来说,他的动作迅速安静到了惊人的地步。他在第三个抽屉里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他回头望了一眼,确保只有他一个人,把东西收了起来。 在楼梯顶部的门口处,卡特看着一块内容十分不祥的牌子: 你真的需要确认辐射指数? 想清楚!!! 卡特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得到的结论,就是老詹说空气正在变干净这件事,几乎可以确定全是鬼话。在风扇正前方排成一排的那些镇民,证明切斯特磨坊与外界空气的流动几近于零。 不过,就算这样,检查一下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一开始,门连动都没动一下。情急中,有关活埋的灰暗想法在他脑中闪现,使他推得更为用力。这回门只动了一点。他听见砖块落下与木板摩擦的声音。或许他可以把门开得再大一些,但他没理由这么做。空气从他打开的那一点点缝隙里流了进来,闻起来就像引擎发动时排气管里的味道一样。他不需要任何精密仪器也能知道,只要他一到了避难室外头,便会在两三分钟内死去。 现在的问题是,他该怎么告诉伦尼才好? 什么都不说,幸存者冷冷地在他心中提出建议,听到这种事只会让他变得更糟,更难相处。 再说,说出这件事又能怎样?要是发电机的燃料用完,他们全会死在这间辐射尘避难室里,所以又有什么要紧的?如果真是这样,还有什么事是要紧的? 他走下楼梯。老詹就坐在沙发上。 “怎么样?” “很糟。”卡特说。 “但空气还可以呼吸,对吗?” “呃,对。不过会让人生病。我们最好还是先等等,老大。” “当然得等等。”老詹说,仿佛卡特持相反意见,仿佛卡特是全宇宙最笨的人一样。“不过我们会没事的,这才是重点。上帝会眷顾我们。总是如此。这段时间里,我们在下面有清新的空气,气温不算热,也有充足的食物。孩子,你要不要看看有什么甜食可以吃?巧克力棒之类的?我还有点饿。” 我不是你的孩子,你孩子死了,卡特想…… 但没说出来。他走进附有上下铺的房里,看看架上是不是有任何巧克力棒。 <er h3">5 晚上十点左右,芭比陷入不安稳的睡眠之中。 茱莉亚就靠在他身旁,两人彼此相拥。小詹·伦尼又跳进了他的梦里,就站在他的牢房外面,手上拿着枪。这一回,由于外头的空气有毒,所以每个人都死了,没人过来救他。 这些梦境总算消逝,让他睡得更熟了,他的头——还有茱莉亚的——朝着穹顶仰起,以便吸入渗进穹顶里的新鲜空气。这足以让人活命,却不足以让人安心。 有声音在凌晨两点时吵醒了他。他望向模糊穹顶另一侧陆军营地里的柔和灯光。接着,声音再度传来。是咳嗽的声音,听起来低沉粗哑,同时充满绝望。 一道手电筒的光芒在他右边一闪而过。芭比尽可能安静起身,不想吵醒茱莉亚,他朝光芒方向走去,越过其他在草地上睡着的人。大部分人全脱下了内衣。十尺外的哨兵穿着毛料粗呢外套与手套,但在这里,却比先前更热了。 生锈克与吉妮跪在厄尼·卡弗特身旁。生锈克的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手上拿着氧气罩。氧气罩连到一个小小的红色瓶子上,瓶身写着凯瑟琳·罗素医院请勿拆卸随时更换。诺莉与她母亲一脸焦急的模样,互相搂着对方。 “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乔安妮说,“他病了。” “怎么会突然生病?”芭比问。 生锈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听起来像是支气管炎或重感冒,不过当然不是这些原因。这是空气不好引发的。我从救护车上拿了点药给他,一开始还有点用,但现在……”他耸了耸肩,“他的心跳听起来不太妙。他处于巨大的压力之下,而且已经不是年轻人了。” “你那里没有其他氧气了?”芭比问,指着红色瓶子。那瓶子看起来很像人们会放在厨房用品柜里的灭火器,而且总是会忘了更换泡沫。“就只有这一瓶?” 瑟斯顿·马歇尔加入了他们。在手电筒的光芒下,看起来一脸严肃与疲惫。“还有一瓶。但我们认为——生锈克、吉妮和我——应该留给孩子。艾登也开始咳嗽了。我尽量把他移到离穹顶——也就是风扇——更近的地方,但他还是咳个不停。我们得为艾登、艾丽斯、茱蒂与贾奈尔保留剩下的氧气,等他们醒来后分配着吸一些。或许等到军方带更多风扇——” “不管他们对我们吹多少新鲜空气,”吉妮说,“能透过来的也就这么点。再说,不管我们再怎么靠近穹顶,还是会吸进一堆垃圾。我们之中哪些人最容易出问题,实在明显得很。” “年纪最大与最年轻的。”芭比说。 “回去吧,好好躺着,芭比。”生锈克说,“保存你的体力。这里的情况你无能为力。” “你就行?” “或许吧。救护车上还有鼻用的解充血药。如果走到那一步的话,还有肾上腺素。” 芭比沿穹顶爬了回去,头部一直朝向风扇那边——他们现在全会这么做,连想都不用想一下——他抵达茱莉亚身旁时,被自己感到疲累的程度给吓坏了。他的心脏狂跳,重重吐出一口气。 茱莉亚是醒着的:“他的状况有多糟?” “我不知道,”芭比承认,“不过不太妙。他们从救护车上拿了氧气给他,但他一直没醒来过。” “氧气!还有吗?有多少?” 他向茱莉亚解释一遍状况,遗憾地看着她眼中的神色变得黯淡了些。 她拉着他的手。她的手指虽然有汗,却是冰的:“这就像被困在坍方的矿坑里一样。” 他们面对彼此坐着,肩膀靠在穹顶上,微弱的风势在他们之间叹息着。风扇的嘈杂运作声已让他们感到习惯;他们会在交谈时提高声音,但除此之外,根本不会加以留意。 要是风扇停了,我们可能才会注意到吧,芭比想,至少会有几分钟的时间挺注意的。接着我们就不会注意到任何事了。再也不会。 她虚弱地笑了:“如果你是在担心我的话,那么别担心。作为共和党的中年妇女支持者,谁也别想让我无法呼吸。我没事的。至少我还在努力撑下去,好让自己可以再来一回昨晚那种事。没错,那感觉真的很棒。” 芭比也回她一笑:“相信我,那是我的荣幸。” “你觉得他们打算在星期天尝试的铅笔核弹会有用吗?你怎么想?” “我可不会多想这种事,顶多只会期望而已。” “那你的期望有多高?” 他不想告诉她真话,不过她理应听到真话:“根据发生的每件事,以及我们对运作方块的那些生物的微薄认知来看,机会不高。” “告诉我你还没放弃。” “这我倒是办得到。或许我应该觉得害怕吧,但我甚至连怕的感觉也没有。我想这是因为……整件事就在不知不觉中加剧成这样了吧。我甚至都习惯了这股臭味。” “真的?” 他笑了起来:“假的。那你呢?你怕吗?” “怕,不过还是难过居多。这就跟世界末日一样,不是因为爆炸,而是因为喘不过气。”她又咳了一声,把拳头放在嘴前。芭比可以听见其他人也同样咳着。其中一名肯定是现在成为了瑟斯顿·马歇尔小儿子的那个男孩。等到早上,他就能吸到让身体状况好一些的氧气了。芭比想,随即又想起瑟斯顿后面是怎么说的:等他们醒来后分配着吸一些。这根本没办法让孩子们正常呼吸。 根本没办法让任何人正常呼吸。 茱莉亚朝草地上吐了口口水,接着又面向他:“我真不敢相信我们会把自己弄到这种地步。那些生物——也就是那些皮革头——利用方块制造出这种情况,不过我觉得,他们只是一群孩子,借由看着我们的反应寻开心罢了,或许就像打电动游戏那样。他们在外面,我们在里面,是我们自己把自己害成这样的。” “你已经有够多问题了,别再难为自己。”芭比说,“如果说有人得为这件事负责,那就是伦尼。他建立了毒品工厂,从镇上的每个设施挪用丙烷。他还派人过去,引发了某种对峙,我敢说一定是这样。” “不过是谁把票投给了他?”茱莉亚问,“是谁给了他权力做出这些事?” “不会是你,你那份报纸就很反对他。我说错了吗?” “你说得对,”她说,“不过这些也只是近八年来的事而已。一开始,《民主报》——换句话说,也就是我——还以为他是有史以来最棒的人选。不过等到我发现他的真面目时,他已经牢牢扎根了。他还有那个只会傻笑的可怜虫安迪可以当挡箭牌。” “你还是不能因此责怪——” “我当然可以,也应该如此。要是我早知道这个逞凶斗狠、不称职的王八蛋会在真正的危机关头掌控一切,我早该……早该……我可以像有人对付小猫一样,把他丢进布袋里淹死他。” 他笑了起来,接着开始咳嗽:“你听起来实在不像共和党员——”他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怎么了?”她问,随即也听见了。黑暗中传来有东西嘎吱作响的声音。声音接近时,他们才看到一个蹒跚的人影,身后还拉着一部儿童推车。 “谁在那里?”道奇·敦切尔大喊。 脚步摇晃的那个人回答时,声音因为被隔住而比较轻。声音是通过那个人脸上的氧气罩传出来的。 “喔,感谢上帝,”懒虫山姆说,“我在路边小睡了一下,还以为自己会在爬上来前就把氧气用完。不过我还是到这里了。时间抓得刚好,因为我差不多快累死了。” <er h3">6 星期六清晨,119号公路与莫顿镇边界那里的陆军营地是个哀伤的地方。这里只剩三十几个军事人员与一架运输直升机。有十几个人正在大帐篷里打包。有几架空气清洁风扇是寇克斯下令在爆炸事件发生后,尽快送过来穹顶南侧的。这些风扇一直没用到。风扇抵达这里时,已经没有挤在穹顶旁、需要一点稀薄空气的活口了。火势在下午六点时,由于缺少氧气与燃料而熄灭,不过那个时候,切斯特磨坊镇那一侧的人已经全都死光了。 医疗帐篷被拆掉,由几十个人一同卷起。在这里,他们已经不用忙于陆军最古老的工作:维护地区秩序。这已经成了没必要的工作,也没有什么东西好巡视的。没有任何事可以让他们忘记前一天下午看到的那场噩梦,但忙着清理包装纸、罐子、瓶子、烟屁股等东西,还是多少有点帮助。 黎明到来时,大型运输直升机会再度发动。他们会爬上机舱,前往别的地方。那些机组人员可不会等他们这些低阶士兵。 他们其中的一个,是出身自南卡罗来纳州希科里树丛镇的一等兵克林特·艾姆斯。他手上拿着一个绿色的塑料垃圾袋,动作缓慢地拨过野草,偶尔捡起被扔掉的标语牌或喝完的可乐瓶,好让那个难缠鬼葛洛中士瞥过来时,看见他好像在工作。他几乎就快站着睡着了,所以一开始,还以为他听见的敲击声(声音就像用指关节敲一个很厚的耐热盘)是梦境的一部分。那几乎能确定是梦境里的声音,因为听起来像是从穹顶另一侧传来的。 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一下懒腰。正当他这么做时,敲击声又出现了。声音的确来自被熏黑的穹顶后方。 接着,一个微弱虚幻的声音响起,就像是鬼魂说话,让他打了个冷战。 “有人吗?有人听得见我吗?拜托……我快死了。” 天啊,他认得那声音吗?听起来像是——艾姆斯丢下垃圾袋,朝穹顶跑去。他把双手靠在摸起来依旧温暖、被熏黑的穹顶表面上:“小牛童?是你吗?” 我一定是疯了,他想着,不可能的。没人能在那种灾害下幸存。 “艾姆斯!”葛洛中士咆哮,“你在那里搞什么鬼?” 他正要转身离开,烧焦表面后头的声音再度传来:“是我。别……”一连串沙哑的咳嗽声响起,“别走。如果你还在的话,艾姆斯,别走。” 一只手出现了,就如同说话的声音一样鬼魅,手指上沾满烟尘。那只手在穹顶内侧抹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没多久后,一张脸出现在那里。艾姆斯一开始没认出小牛童,接着才意识到,这孩子戴着氧气罩。 “我的氧气快用完了,”小牛童喘个不停,“指针已经在红色区域了。只能……再撑半小时。” 艾姆斯看着小牛童愁苦的眼神,小牛童也回望着他。艾姆斯心中涌起一股迫切的责任感:他不能让小牛童就这么死掉。他好不容易才存活下来……只是,艾姆斯无法想象,在这种不可能的情况下,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孩子,听我说。你先跪下来,然后——” “艾姆斯,你这个没用的王八蛋!”葛洛中士大吼,跨步走了过来。“不要再摸鱼了,给我过来帮忙!我今晚对你这混蛋的耐心已经用完了!” 一等兵艾姆斯没理他。他一直看着从肮脏的玻璃墙后头盯着他看的脸:“趴下,把底部的脏东西擦掉!现在就做,孩子,快!” 那张脸消失在他眼前。艾姆斯希望他是在照着做,而不是晕了过去。 葛洛中士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你聋了吗?我叫你——” “去拿风扇,中士!我们得去拿风扇!” “你到底在说什——” 艾姆斯朝葛洛中士那张叫人害怕的脸尖叫着说:“这里有人活着!” <er h3">7 懒虫山姆抵达穹顶边的难民营时,红色小推车里只剩下一个氧气罐,而且指针只比零高上一点点。生锈克拿走氧气罩,盖在厄尼·卡弗特脸上时,他并未抗议,只是朝芭比与茱莉亚坐着的穹顶旁爬去。这个新加入的成员,四肢着地地躺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茱莉亚的柯基犬贺拉斯就坐在茱莉亚身旁,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山姆摸了一下它的背:“剩得不多了,不过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那最后一点氧气啊,从来没有那么新鲜好闻过。”接着,他令人难以置信地点起了烟。 “快熄掉,你疯了吗?”茱莉亚说。 “很快就熄了,”山姆说,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四周没有氧气,所以也吸不了几口。别生气了,说的好像你没抽过似的。不过这里好像真的有人不抽烟啊?” “就让他抽吧,”罗密欧说,“那也不会比我们现在吸的垃圾空气还差。我们都知道,他肺里的焦油跟尼古丁还能保护他呢。” 生锈克走过来坐下。“那罐已经没了,”他说,“不过厄尼还是从里头吸到几口额外的氧气。他看起来舒服了点。谢谢你,山姆。” 山姆挥了挥手:“我的空气就是你的空气,医生。至少刚刚是。你不能从你那辆救护车上头装一点吗?送氧气罐过来给我的那些家伙——随便哪个都一样,总之就是在这里变得一塌糊涂前——可以直接在他们的卡车上填充氧气。他们有一种,不知道该怎么说,泵之类的东西。” “氧气萃取机,”生锈克说,“你说得没错,车上是有一台。但不幸的是,那东西已经坏了。”他露出牙齿,挤出一个笑容。“三个月前就坏了。” “是四个月。”抽筋敦说,走了过来。他是过来找山姆要烟的。“你那边该不会还有烟吧?还有吗?” “你想都别想。”吉妮说。 “你怕二手烟会污染这个热带天堂吗,亲爱的?”抽筋敦问,但懒虫山姆朝他递出那包美国鹰时,抽筋敦还是摇了摇头。 生锈克说:“我申请更换一台氧气萃取机,申请书送到了医院管理委员会。他们说预算超支了,但或许可以从镇公所那里得到帮助。于是我把申请表送到了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会那边。” “伦尼。”派珀·利比说。 “伦尼。”生锈克同意道,“我收到一封回信,说我的请求会在十一月镇民大会审核预算时决定。所以我想到时候应该就会下来了吧。”他朝天空拍了一下手,笑了起来。 现在其他人全聚集到了这里,一脸好奇地看着山姆,同时也以惊骇的表情看着他的香烟。 “你是怎么过来的,山姆?”芭比问。 山姆很高兴能说出他的故事。他先从原因说起,也就是肺气肿的诊断部分,说多亏医疗保险,让他能定期拿到氧气,有时还会把全满的氧气先留着。他也说了自己听见爆炸声,走到屋外时看见的事。 “我一看到事情严重的程度,就知道大概发生什么事了。”他说。现在,他的听众还包括穹顶另一侧的军方人士。穿着四角短裤与卡其色内衣的寇克斯也是其中之一。“以前我还在树林里工作时,曾经见过几次严重火灾。有几次我们不得不放下一切,拔腿就跑。那段时间我们有几辆很旧的卡车,要是其中有一辆在逃命时卡住,我们就会连车也不要,直接逃跑。树冠火灾是最可怕的,因为火焰会直接随着风势迅速蔓延,所以我才一看见,就知道大概发生了类似的事情。有东西引起了惊人的大爆炸。是什么引起的?” “丙烷。”萝丝说。 山姆摸了摸他那长满白色胡碴的下巴。“嗯,不过一定不只丙烷。还有化学药剂,因为有些火是绿色的。 “要是火往我这边烧的话,我可能早就死了吧,你们也是。不过火势被吸到南边去了。我想应该是地形的关系。还有河床也是。不管怎么样,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就去了我的氧气吧——” “你的什么?”芭比问。 山姆吸了最后一口烟,在地上捻熄。“喔,这只是我帮我放氧气罐的小棚屋取的小名而已。总之,我有五罐全满的——” “五罐!”瑟斯顿·马歇尔几乎是呻吟地说。 “是啊,”山姆开心地说,“不过我可没办法拉五罐上来。你也知道,我上了年纪了。” “你没有找辆汽车或卡车?”莉萨·杰米森问。 “这位女士,我的驾照在七年前就被吊销了,说不定都有八年了。酒驾的记录太多次了。要是我在任何比卡丁车还大的车子驾驶座里被抓到,他们就会直接把我丢进牢房,把钥匙扔了。” 芭比在想是不是要指出这话里头的逻辑问题,但何必呢?现在就连呼气也如此困难,干吗还要浪费一口气去讲这种事? “总之,我觉得用那台红色小推车的话,应该可以载上四罐,结果不过才拉着走了四分之一英里,还没吸完第一罐氧气就没力气了。不过我非得继续走下去不可,不是吗?” 杰姬·威廷顿问:“你知道我们在这里?” “不知道,女士。我只知道这里是高地,而且知道我的罐装空气不可能永远撑下去。我没料到你们会在这儿,也没料到这些风扇。来这里只是因为没其他地方可去。” “你怎么会走那么久?”彼特·费里曼问,“从神河到这里还不到三英里远呢。” “嗯,这件事就有趣了。”山姆说,“我是沿着道路上来的——你知道的,就是黑岭路——接着我过了桥……还在吸着第一罐氧气,只是路上实在很热……对了!你们有人看到那头死熊了吗?看起来像是一头撞死在电话线杆上的那头?” “看见了,”生锈克说,“让我猜猜。经过那头熊没多久后,你就头昏眼花地晕过去了。” “你怎么知道?” “我们全是这样,”生锈克说,“那里有某种力量在运作。似乎对小孩与老人影响最大。” “我可没那么老,”山姆说,声音听起来像是被冒犯了。“我只是白头发长得早,就跟我老妈一样。” “你昏倒了多久?”芭比问。 “呃,我没带表,不过当我总算醒来时,天已经暗了,所以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吧。我中间因为难以呼吸醒来过一次,换了一瓶新的氧气,接着又回头继续睡。很疯狂对吧?而且我还做了一堆梦呢!就像三环马戏团一样!最后,我醒来时,这回可就真的醒了。四周很黑,我想换另一罐氧气。要换不难,因为四周并不是完全暗的。本来应该是的,在穹顶都被火势的烟灰盖住后,应该要黑得跟公猫的屁眼一样,不过在我醒来的下方,有块很亮的地方。白天的时候看不见,但在晚上,那里亮得就跟一亿只萤火虫一样。” “我们都叫那个地方‘发光地带’。”小乔说。 他与诺莉和班尼窝在一起,班尼正用手捂着嘴咳嗽。 “取得好,”山姆赞赏地说,“总之,那时我听见了风扇的声音,还看到了灯光,所以知道有人在这里。”他用头朝穹顶另一侧的营地比去。 “我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在氧气用完前来到这里——这座山就像个鸡奸犯,就算我吸个不停,都未必有办法幸免——不过我还是办到了。” 他好奇地看着寇克斯。 “嘿,寇克林上校,我看得到你吐出来的气。你最好穿上外套,或者过来这里,这里温暖多了。” 他哈哈大笑,露出所剩不多的牙齿。 “我叫寇克斯,不是寇克林。谢了,我很好。” 茱莉亚说:“山姆,你做了什么梦?” “你会这么问还真有趣,”他说,“因为那堆梦里头我只记得一个,就是跟你有关的。你就躺在镇民广场的演奏台上,一直哭个不停。” 茱莉亚握紧了芭比的手,力道很大,视线却一直没离开过山姆脸上:“你怎么知道是我?” “因为你身上盖着报纸,”山姆说,“全都是《民主报》。你把报纸抱得紧紧的,像是底下什么也没穿。不好意思啦,不过这可是你自己问的。你听过比这还有趣的梦吗?” 寇克斯的对讲机连续发出三声杂音。他从腰带上拿起对讲机:“怎么回事?说快一点,我这里很忙。” 他们全听见了回复的声音:“我们在南边这里发现一名幸存者,上校。我重复:我们发现了一名幸存者。” <er h3">8 十月二十八日上午太阳升起时,丹斯摩家族最后的幸存者提出了要求。奥利躺在地上,身体贴着穹顶底部,对着穹顶另一侧的风扇不断喘气,吸着那些仅够勉强保命的空气。 他在氧气罐的氧气用完前,匆忙把穹顶内侧清出一块地方,好让空气可以吹进。那罐氧气是在他爬进马铃薯堆前留在地板上的那罐。他还记得当时他在想那罐氧气是否会爆炸。结果没有,而这对奥利·丹斯摩来说,绝对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要是那罐氧气真的爆炸,他现在已经死在黄褐色的土堆与一堆白色马铃薯下方了。 他跪在自己那侧的穹顶旁,挖着一块块的黑色残渣,清楚知道那些残渣里,有些是人类的遗骸。 他不断被骨头碎片刺伤,所以实在无法忽略这件事。要是没有艾姆斯不断鼓励他,他肯定早就放弃了。但艾姆斯始终不放弃,不断逼迫他挖下去。 该死,把这些脏东西挖干净,小牛童,你非做到不可,这样风扇才能派上用场。 奥利认为他之所以没放弃,是因为艾姆斯不知道他的名字。奥利学校的同学,总会叫他“挖粪的”或是“挤奶的”,不过要是在他死时,还只能听见这个南卡罗来纳州的家伙不断叫他“小牛童”,那就真的太可恶了。 风扇打开时,发出了呼啸的声音,让他第一次感觉到有微风吹到他过热的皮肤上。他把氧气罩从脸上扯下,用嘴与鼻子直接贴在穹顶肮脏的表面上,他气喘吁吁,咳出烟灰,继续擦着那一层炭。他可以看见艾姆斯就在另一边,四肢着地,头向下弯着,就像有人试着要看进老鼠洞似的。 “就是这样!”他大喊,“我们正在拿另外两台风扇过来。别放弃,小牛童!别放弃!” “奥利。”他喘着气说。 “什么?” “名字……奥利。别再叫我……小牛童。” “要是你持续清下去,让风扇能起作用,从现在开始,直到世界末日为止,我都会叫你奥利。” 奥利的肺用某种方式吸收了从穹顶渗过去的空气,正好让他可以保持活命与清醒。他看着他清出的那一小块地方逐渐明亮起来。就连这道光也帮了他一把。只是,看着黎明升起的阳光在依旧脏污的薄膜遮阻下变得污浊,同样也让他感到难过。阳光是好事,因为在这里,每样东西都是暗的、焦的、硬的、沉默的。 五点时,他们试图想叫人与艾姆斯换班,但奥利尖叫着求他留下,而艾姆斯也拒绝离开,于是命令就这么收了回去。慢慢地,通过把嘴贴在穹顶上头,奥利吸到更多空气,于是开始讲起他幸存的经过。 “我知道,我得等火熄了以后再出去,”他说,“所以我让自己放轻松,慢慢吸着氧气。汤姆爷爷曾经告诉我,要是睡着的话,一罐氧气就可以撑过一整个夜晚,所以我就躺在那里不动。有一段时间,我连氧气都没用,因为马铃薯下方还有空气,可以呼吸得到。” 他把嘴唇贴向穹顶,尝到了烟灰的味道,知道那可能是二十四小时前还活着的人的残骸,却完全不在乎。他贪婪地吸着,把黑色的残渣咳出来,直到可以继续说下去。 “一开始,马铃薯下面很凉,但接着就变得温暖,然后变得很热,让我以为自己会被活活烧死。谷仓在我头上烧掉了。所有东西都烧了起来。虽然很热,但很快就没那么热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救了我一命吧,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在底下待到第一罐氧气没了为止。接着,我不得不出去。我很怕另一罐氧气已经爆炸了,不过没有。只是我敢说,应该就也只差一点吧。” 艾姆斯点点头。奥利从穹顶这里吸入更多空气,就像是透过一块又厚又脏的抹布呼吸一样。 “还有楼梯。要是他们用木头代替水泥,我可能就出不来了。一开始,因为实在太热,我甚至没有尝试上楼,直接爬回马铃薯堆下面。外面的马铃薯有一堆已经被烤熟了——我可以闻得到味道。后来,氧气越来越难吸到,所以我知道,就连第二罐氧气也要没了。” 他停了下来,咳到全身都在震动。等到咳完后,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其实是想在死前听到人类的声音而已。我很高兴那个人是你,艾姆斯。” “我的名字叫克林特,奥利。你不会死的。” 但那双从穹顶底部的肮脏小洞中看过来的眼睛,就像是棺材玻璃窗里凝视着外头的双眼一样,像是知道了些什么其他的事,知道了更为真实的真理。 <er h3">9 嗡嗡声又响了起来。虽然这声音把卡特从无梦的睡眠中吵醒,但他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在他体内的某个部分,直到一切结束,或是他死掉以前,都不会真正睡着。这是求生本能,他猜,在他的大脑里,有个从不睡觉的守护者。 嗡嗡声第二次响起的时间,约莫是星期六早上七点半。他会知道,是因为他的表是那种按下按钮就会发光的手表。紧急照明灯在晚上时已经熄了,所以辐射尘避难室里处于完全的漆黑状态中。 他坐起身,觉得颈部后方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他猜是他昨晚用的手电筒吧。他摸索着接过手电筒,将其打开。他睡在地板上,老詹则睡在沙发上。用手电筒戳他的人正是老詹。 他当然可以睡沙发,卡特愤愤不平地想,他是老大啊,不是吗? “去吧,孩子,”老詹说,“赶快处理。” 为什么非我不可?卡特想……但没说出来。 当然是他,因为老大是个老头,老大是个胖子,老大有颗烂心脏。当然啦,因为他是老大,詹姆斯·伦尼,切斯特磨坊镇的皇帝。 也就是个二手车行的皇帝而已,卡特想,身上全是汗水跟沙丁鱼油的臭味。 “去啊。”声音变得急躁起来,其中还有害怕的情绪。“你在等什么?” 卡特站了起来,手电筒的光芒从辐射尘避难室的货架上移开(这么多罐沙丁鱼!),照向前往上下铺床位房间的路。这里的紧急照明灯依旧亮着,但却摇曳不定,就快熄了。这里的嗡嗡声更为大声,变成一阵稳定的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就像厄运即将到来的声音。 我们再也离不开这里了,卡特想。 他用手电筒照着发电机前方的暗门,发电机持续发出沉闷恼人的嗡嗡声,不知为何,使他联想起老大高谈阔论的模样。或许是因为这两种噪音同样愚蠢与着急吧。喂我,喂我,喂我。给我丙烷,给我沙丁鱼,给我的悍马车高级无铅汽油。 喂我,我就要死了,这样你也会死,不过谁在乎啊? 谁会鸟你?喂我,喂我,喂我。 储物箱里只剩六桶丙烷。等他把几乎空了的另一桶放进去时,就会只剩五桶。而且还是小得不行的尺寸,只比最小的型号大不到哪里去。等到空气净化器停下来后,他们就都会因窒息而死。 卡特从里头拿出其中一桶,但只是先放在发电机旁。他没打算马上换掉,想等到现在这桶完全用完,就算那恩恩恩恩恩恩恩声很烦人也一样。 就像麦斯威尔咖啡的广告词,直到最后一滴都很棒。 不过那个嗡嗡声还是让人神经紧张。卡特觉得他应该找出警报器的位置,把声音直接关掉,但这么一来,他们之后要怎么知道发电机的燃料用完没有? 就像两只被困在倒过来的水桶里的老鼠一样,这就是我们的处境。 他在脑中计算着。这里还剩六桶,一桶约莫能用十一小时。但他们可以关掉空调,或许能把时间拉长到每桶十二或十三小时。安全起见,先以十二来算。十二乘六……应该是…… 那恩恩恩恩恩恩恩恩的声音,让这道计算题比原本的程度困难,但他还是算了出来。七十二小时后,他们就会在黑暗中可悲地窒息而死。为什么会在黑暗中?因为没人费心去换紧急照明灯的电池,这就是为什么。那些灯可能已经有二十几年没换过了。老大把钱都污了起来。为什么这里的储物箱里,只有七桶小得不行的丙烷,而CIK电台那里却有数之不尽的丙烷,就这么等着被炸个精光?因为老大喜欢把每样东西放在他想放的地方。 坐在这里,听着恩恩恩恩恩恩的声音,让卡弄丢一块钱。 特想起他父亲说过的话:存住一分钱,这就是伦尼会有这个下场的原因。二手车行的伦尼皇帝。说大话的伦尼政客。毒枭伦尼。他从毒品生意里赚了多少钱?一百万?两百万?这重要吗? 他可能永远都花不到那些钱了,卡特想,而且就连现在也他妈的花不到。这里根本没东西好买。他大可把所有沙丁鱼全吃掉,那些都是免费的。 “卡特?”老詹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你到底是想换掉一桶,还是我们就干脆这样听着发电机叫个不停?” 卡特才准备张口大喊,想解释他们得等一下,别浪费任何一分钟,但就在这时,恩恩恩恩恩恩的声音总算停了下来。所以,就只剩下刮一刮一刮的空气净化器声音了。 “卡特?” “我在处理了,老大。”卡特把手电筒夹在腋下,将用完的丙烷桶拉出,把全新的那桶放进金属平台。那个平台大到足以容纳十桶这种尺寸的丙烷。他把丙烷管接好。 每分钟都别浪费……是吗?要是最后都难逃窒息的命运,又何必要这么做? 但对于大脑中的求生守护者来说,这根本是个白痴问题。求生守护者认为七十二小时就是七十二小时,每一分钟都包含在这七十二小时里面。毕竟,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说不定军方那些家伙总算找到了破坏穹顶的方法。说不定穹顶自己会消失,就像出现时那么突然与毫无原因。 “卡特?你到底在那里做什么?我他妈的祖母都比你的动作快,而且她还已经死了!” “差不多了。” 他确定管子接得够紧,用拇指弹开启动开关(他突然想到,要是这台小型发电机的启动电池就跟紧急照明灯的电池一样旧,那么他们可就有麻烦了)。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如果是两个人,只能用七十二小时。但如果只有他,就可以延长到九十,甚至是一百小时。 只要先把空气净化器关掉,等到真的太闷再打开就好。他曾向老詹提出这个建议,却直接遭到否决。 “我的心脏有问题,”他提醒卡特,“空气越闷,我就越有可能出问题。” “卡特?”一副大声诘问的样子。声音才传进他的耳朵,他就觉得鼻子里又闻到了老大身上那股沙丁鱼味。“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全搞定了,老大!”他大喊,按下按钮。 马达发出声响,一次就启动了发电机。 我得好好想想这件事,卡特这么告诉自己,但求生守护者想的不同。求生守护者认为:每过去一分钟,就是浪费一分钟。 他对我很好,卡特告诉自己,他给了我该负起的责任。 他给你的,是那些他不想亲自动手的肮脏事。 还给了你一座可以死在里头的洞穴。 卡特做出了决定。他走回主房间时,从枪套拔出贝雷塔手枪,考虑着是不是要把枪藏在身后,让老板不会知道。但他最后还是决定算了。毕竟,这个人叫他孩子,或许还是真心的。在他没料到的情况下朝他后脑勺开枪,让他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死去,绝不是他应得的结果。 <er h3">10 镇上东北方尽头处并未一片漆黑,但由于穹顶被熏得厉害,所以离透明也同样远得很。阳光照进里头,让所有东西全变成狂热的粉红色。 诺莉跑向芭比与茱莉亚。这女孩一面咳嗽,一面气喘吁吁,但还是继续跑着。 “我爷爷心脏病发作了!”她哭着说,接着跪了下来,一面干咳,一面喘气。 茱莉亚搂着女孩,把她的脸转向呼啸的风扇。 芭比爬向被流亡者包围的厄尼·卡弗特、生锈克·艾佛瑞特、吉妮·汤林森与道奇·敦切尔等人。 “大家给他们一点空间!”芭比厉声说,“给他一点空气!” “这就是问题了,”托尼·盖伊说,“他们给了他原本要留给……原本应该要留给孩子们的东西……但——” “强心剂。”生锈克说。抽筋敦递给他一个针筒,生锈克随即注入厄尼体内。“吉妮,开始心外按摩。你累了就换抽筋敦,再来换我。” “我也行,”乔安妮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但她看起来似乎仍足够镇静。“我上过一堂课。” “我也上过,”克莱尔说,“我也能帮忙。” “还有我。”琳达静静地说,“我今年夏天才又上过一次。” 这是个小镇,我们全是同一队的,芭比想。 吉妮——她也受了伤,脸还是肿的——开始心外按摩。她把位置让给抽筋敦时,茱莉亚与诺莉也一同来到芭比身旁。 “他们可以救活他吗?”诺莉问。 “我不知道。”芭比说。但他知道,已经没希望了。 抽筋敦从吉妮那里接手。芭比看着抽筋敦额头上的汗水滴落在厄尼的衬衫上,变成了一块黑点。约莫五分钟后,他停了下来,边喘气边咳嗽。 正当生锈克准备过去时,抽筋敦摇了摇头。“他走了。”抽筋敦转向乔安妮,“很抱歉,卡弗特太太。” 乔安妮的脸抽搐着,接着皱成一团。她悲痛地哭出声来,后来哭声变为咳嗽。诺莉抱着她,自己也再度咳了起来。 “芭比,”一个声音说,“跟你谈谈。” 说话的人是寇克斯。现在,在寒冷的另一侧,他身穿棕色迷彩服,外头还加了件羊毛外套。芭比不喜欢寇克斯脸上那种阴沉的表情。茱莉亚跟他一起过去。他们朝穹顶俯身,试着缓慢平静地呼吸。 “新墨西哥州的柯特兰空军基地发生了意外。”寇克斯保持声音压低,“我们得先测试才行,但他们在做铅笔核弹的最终测试时……可恶。” “爆炸了?”茱莉亚问,整个人被吓坏了。 “没有,女士,是熔化。两个人当场死亡,其他几个人很可能会死于辐射灼伤与辐射中毒。重点在于,我们失去了核弹。我们失去了他妈的核弹。” “是因为故障?”芭比问。几乎希望就是这样,因为这代表了不需要重新开发。 “不,上校,并不是。这就是为什么我会用意外这个词。赶工的时候总会发生这种事,而我们全都在赶个不停。” “我为那些人感到遗憾,”茱莉亚说,“他们的亲属都得到消息了吗?” “以你们自己的状况来说,你还能想到这点真的十分体贴。他们很快就会接到通知。意外发生在凌晨一点,我们现在已经在制造‘小男孩二号’了。应该会在三天内完成,最多四天。” 芭比点了点头:“谢谢你,长官,不过我不确定我们撑得了那么久。” 一声拉长的悲泣——是孩子的声音——自他们身后传来。芭比与茱莉亚转身时,哭声变成一连串干咳与喘不过气的声音。他们看见琳达跪在她大女儿身旁,用双手把她拥入怀中。 “它不能死!”贾奈尔大喊,“奥黛莉不能死!” 但它死了。艾佛瑞特家的金毛在晚上时便已死云。当时艾佛瑞特姐妹睡在它身旁,它就这么静静离开,没有一丝吵闹。 <er h3">11 卡特回到主房间时,磨坊镇的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正在吃着一盒麦片,盒子正面印有一只卡通鹦鹉。卡特在许多次童年的早餐时光中,早已与那只虚构的鸟熟识:大嘴鸟山姆,香果圈的守护神。 一定早就不知道过期多久了,卡特想,在短暂的一瞬间,感到有点同情老大。接着,他又想起七十几小时的空气,以及八十到一百小时之间的差距,于是又让心硬了起来。 老詹又从盒子里抓了更多麦片圈,接着看见卡特手上的贝雷塔手枪。 “嗯。”他说。 “对不起,老大。” 老詹把手放开,让麦片圈像瀑布一样掉回盒子里,但他的手是黏的,所以手指与手掌上还黏着一些色彩明亮缤纷的麦片圈。 “孩子,别这么做。” “我非这么做不可,伦尼先生,这与私人因素无关。” 的确不是,卡特如此认为。甚至连一点点也没有。他们被困在这里,就这样而已。这事会发生,全是因为老詹做出的决定,所以老詹得付出代价才行。 老詹把整盒麦片放在地板上,动作小心,仿佛害怕动作太粗鲁,就可能会把盒子摔破似的。 “会这样是因为……空气。” “空气。我懂了。” “我可以把枪藏在身后,走进这里,接着把子弹射进你的脑袋,但我不想这么做。由于你对我一直很好,所以我想给你时间准备。” “那就别让我受苦,孩子。既然不是私人因素,那就别让我受苦。” “只要你坐好别动,就不会受苦。一切会发生得很快,就跟在树林里射杀一头受伤的鹿一样。” “我们可以再谈谈这件事吗?” “不行,老大。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老詹点点头:“那么,好吧。我可以先祈祷一下吗?你愿意让我祈祷吗?” “可以,老大,只要你想就可以祈祷。不过快一点。这对我来说也很难受,你知道的。” “我相信你说的话。你是个很好的孩子,孩子。” 卡特从十四岁以后就再也没哭过,现在却觉得眼角有点刺痛:“叫我‘孩子’也帮不了你。” “这的确帮助了我。再说,看到你觉得感动……也同样帮助了我。” 老詹拖着巨大的身躯离开沙发,跪了下来。 在这么做的同时,还撞翻了麦片盒,发出一声有些悲伤的轻笑:“这实在是不怎么样的最后一餐。” “对,的确不是。我很抱歉。” 老詹现在背对着卡特,叹了口气:“反正一两分钟以后,我就能在上帝的餐桌上吃烤牛肉了,所以没关系的。”他举起一只粗短的手指,压在脖子后头,“就这里。脑干。可以吗?” 卡特吞了口口水,感觉就像吞下一颗绒布做成的大烘衣球。“没问题,老大。” “你想跟我一起跪下吗,孩子?” 卡特距离上次祷告的时间,甚至比上回哭的时候还久,但此刻差点就答应了。接着,他想起老大有多么狡猾。或许他现在没有耍诈,而是真心的,但卡特看过这个人运筹事情的模样,凡事务求万无一失。他摇了摇头:“祷告吧。如果你想长篇大论,那我认真劝你,还是说短一点的版本就好。” 老詹背对卡特跪着,双手紧紧抓住沙发上的坐垫,那里在他不可忽视的臀部重压下,现在依旧是凹着的。“亲爱的上帝,我是你的仆人詹姆斯伦尼。我猜,不管愿不愿意,我都要到你身边了。杯子已经凑到了我嘴上,我无法——” 他发出很大一声没有泪水的抽泣。 “关掉手电筒,卡特。我不想在你面前哭。这不是一个快死的男人该有的模样。” 卡特把枪往前伸,直至几乎碰到老詹的颈背。 “好吧,不过这是你最后的请求了。”说完,他关上了手电筒。 他才一关掉手电筒,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不过一切为时已晚。他听见老大移动的声音,对于一个心脏不好的胖男人来说,他的动作快得吓人。卡特开枪,在枪口的闪光下,看到凹陷的沙发垫上头出现了弹孔。老詹已不再跪在沙发前,但不管他有多快,也肯定走不了多远。就在卡特用大拇指打开手电筒开关时,老詹拿他从辐射尘避难室架子上拿走的切肉刀往前一刺,六英寸的钢制刀锋刺进了卡特·席柏杜的腹部。 他痛得尖叫出声,又开了一枪。老詹感觉到子弹从他耳旁呼啸而过,但没把刀抽出来。他也有个求生守护者,多年来一直恪尽职守。他的求生守护者说,要是他把刀拔出来的话,肯定难逃一死。他摇摇晃晃地蹲了下来,站起身时,把刀用力往上拉,撕毁了这个蠢男孩的内脏。他还以为自己可以搞定最强的老詹·伦尼呢。 卡特在被割开时再度尖叫起来。血珠喷在老詹脸上,让他由衷地希望这是这男孩的最后一口气。他把卡特往后推。在掉落在地的手电筒光芒照射下,卡特脚步蹒跚地往后退,踩过洒在地上的麦片,抱着自己的腹部。鲜血自他指间涌出。 他的手在货架上胡乱摸索,跪下来时,一堆沙丁鱼、煎蛤蜊与浓汤罐头一同洒了下来。有那么一刻,他维持这个姿势不动,像是重新考虑过后,终究还是决定要祈祷似的。他的头发垂在脸上。接着,他放开了手,倒落在地。 老詹考虑用刀,但对有心脏病的人来说,实在太过费力(他再度向自己保证,等到这场危机结束后,就要好好照顾身体)。于是,他捡起卡特的枪,朝这愚蠢的男孩走去。 “卡特?你还醒着吗?” 卡特发出呻吟,试着转过身来,但还是放弃了。 “我会在你后颈开上一枪,就跟你刚才答应我的一样。不过我要给你最后一个最重要的忠告。你在听吗?” 卡特再度呻吟。老詹把这视为同意。 “我的忠告是:永远不要让一个优秀的政治家有机会祷告。” 老詹扣下扳机。 <er h3">12 “我想他就要死了!”艾姆斯大喊,“我想这孩子就要死了!”葛洛中士跪在艾姆斯身旁,从穹顶底部肮脏的小洞口看去。奥利·丹斯摩横卧在他那一侧,嘴唇几乎压在穹顶上。多亏上面还黏有污痕,使他们能够看得见表面。葛洛用他受过训练的声音大喊:“嘿!奥利·丹斯摩!集中精神!” 慢慢地,男孩睁开双眼,看着两个男人蹲在不到一英尺远的地方,但他们那里却是个寒冷、干净的世界。“怎么了?”他轻声说。 “没事,孩子,”葛洛说,“继续睡吧。” 葛洛转向艾姆斯:“给我冷静点,士兵。他没事。” “他才不是没事,一看就看得出来了!” 葛洛抓住艾姆斯的手臂,把他扶了起来——动作还算客气。“对,”他压低声音同意,“他的状况甚至就连还好也称不上,不过他还活着,正在睡觉,就目前来说,这已经是我们能祈求最好的状况了。睡着的话,他需要的氧气就会更少一点。你先去吃点东西。你吃早餐了吗?” 艾姆斯摇了摇头,脑中根本没想过早餐这件事。“我想留下来,以防他醒过来。”他停了一下,突然又说,“我想待在这里,以防他死了。” “他还可以再撑一段时间,”葛洛说,只是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去拿点吃的,就算是一片面包夹一片香肠也好。你看起来糟透了,士兵。” 睡着的男孩躺在烧焦的地面上,嘴巴与鼻子朝着穹顶翘起,他们几乎看不出他的胸口有起伏的迹象。艾姆斯用头朝他比了比:“你认为他还可以撑多久?中士?” 葛洛摇了摇头:“可能不久吧。今天早上,另一边的那群人已经有人死了,另外几个人的状况也不太好。再说,那边的环境还更好一些,空气比较干净。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艾姆斯有股想哭的感觉:“那孩子失去了所有家人。” “先去找点东西吃。你回来前,我会先在这里看着。” “之后我还能留在这里吗?” “士兵,那孩子要你留着,你就留着。你可以在这里待到结束为止。” 葛洛看着艾姆斯快跑至直升机附近那张放了些食物的桌子。现在是十点钟,在穹顶外面,此刻是美丽的晚秋早晨。太阳闪烁着光芒,融化了最后的厚霜。但就在几英尺远的地方,却是一个拥有永恒黄昏的封闭世界,那里的空气让人无法呼吸,时间已不再有任何意义。葛洛想起了他长大的地方,也就是康涅狄格的威顿镇。当地的公园里有个池塘,里头有些年纪很大的金色鲤鱼,长得非常大,孩子们也时常会喂那些鱼。后来有一天,一个管理员在使用化学肥料时发生了意外。 于是,再见了鱼儿。所有的鱼全都浮在水面上死去。 看着那个脏兮兮的男孩在穹顶的另一侧睡觉,实在不可能不让他想起那些鲤鱼……差别只在于那是个男孩,而不是一条鱼。 艾姆斯回来了,显然吃了一些他不想吃的东西。若是要葛洛发表意见,他会说他认为那孩子不太适合从军,但的确是个心肠很好的孩子。 艾姆斯坐了下来。葛洛中士坐在他身旁。到了中午左右,他们从穹顶北侧接到一份报告,说那边有另一名幸存者也死了,是一个叫艾登·艾普顿的小男孩。另一个孩子。葛洛认为自己或许在前一天碰到过他的母亲。他希望自己是错的,但事实正是如此。 “这到底是谁干的?”艾姆斯问他,“到底是谁干下了这种鸟事,中士?为什么?” 葛洛摇了摇头:“没头绪。” “这根本就没道理!”艾姆斯大喊。奥利动了一下,由于呼吸不到空气,又把睡脸再度朝向渗过屏障的稀薄微风。 “别吵醒他。”葛洛说,心想:要是他在睡梦中离去,对我们大家来说更好。 <er h3">13 到了两点,所有流亡者全都开始咳嗽,只有两个人除外——令人难以置信,但却千真万确——山姆·威德里欧似乎在空气恶劣的情况下变得活力充沛,小华特·布歇除了睡觉以外什么也不做,偶尔才会吸一些分配下去的牛奶或果汁。芭比搂着茱莉亚靠坐在穹顶上。不远的地方,瑟斯顿·马歇尔坐在小艾登·艾普顿被覆盖的尸体旁,他在令人完全措手不及的状态下就死了。如今,瑟斯顿自己也咳个不停,把哭到睡着的艾丽斯抱在腿上。离那里二十英尺的地方,生锈克与妻子及两个女儿依偎在一起,两个女孩同样也是哭着睡着的。生锈克把奥黛莉的尸体搬到救护车里,好让两个女儿不会看见它。他过去时屏住呼吸,虽然那里离穹顶只有十五码远,但空气却会让人窒息,十分致命。他回来喘口气时,觉得应该也要这么处置小男孩。奥黛莉对他来说会是个好伙伴,它一直很喜欢小孩。 小乔·麦克莱奇一屁股坐在芭比身旁。现在的他看起来真的就像稻草人一样,苍白的脸上到处都是青春痘,双眼周围有着如同淤青般的黑眼圈。 “我妈睡着了。”小乔说。 “茱莉亚也是,”芭比说,“所以说话小声点。” 茱莉亚睁开一只眼。“还没完全睡着。”她说,随即又闭上了眼。她咳了一声,先是忍住,接着又连咳好几下。 “班尼真的病了,”小乔说,“他在发烧,就跟小男孩去世前一样。”他踌躇了一下,“我妈也挺烫的。或许只是因为这里太热了,可是……我想原因并非如此。要是她死了怎么办?要是我们全死了怎么办?” “我们不会死的,”芭比说,“他们肯定会想出什么方法。” 小乔摇头:“他们不会的。你很清楚这点。因为他们在外面。没有任何外面的人可以帮得了我们。”他看着这片一天前还是座小镇的焦土,笑了出来——声音沙哑低沉,会听起来那么糟糕,是因为其中真的带着点笑意。“切斯特磨坊镇建立于一八〇三年——我们在学校都学过。两百多年的时间,才一个星期就在地球上被抹杀了。只花了他妈的一个星期。你怎么说,芭芭拉上校?” 芭比想不出任何回答。 小乔捂着嘴,咳了一声。在他们后方,风扇不断传来呼啸声。 “我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吧?我是说,这不是我在自夸,但……我的确是挺聪明的。” 芭比想起这孩子在导弹攻击时架设的现场转播。“我完全同意这点,小乔。” “在斯皮尔伯格拍摄的一部电影里,聪明的孩子在最后一分钟想出了解决方法,对吗?” 芭比感觉到茱莉亚又醒了。她睁开双眼,神色凝重地看着他。 泪水自男孩脸颊滑落:“我肯定不是斯皮尔伯格电影里的孩子。要是我们在侏罗纪公园里,恐龙绝对会把我们吃了。” “要是他们腻了就好了。”茱莉亚模糊不清地说。 “啊?”小乔眯眼看着她。 “那些皮革头。皮革头孩子。孩子们只要玩腻一样东西,就会去找别的玩。不然就是——”她重重地咳着,“不然就是他们的父母叫他们回家吃饭什么的。” “或许他们不用吃饭,”小乔阴郁地说,“或许他们也没有父母。” “或许,时间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一样,”芭比说,“说不定,在他们的世界里,他们才刚坐下来围在方块旁。对他们来说,游戏不过才刚开始而已。我们甚至也不确定他们究竟是不是孩子。” 派珀·利比加入了他们。她满脸通红,头发粘在脸颊上。“他们是孩子。”她说。 “你怎么知道?”芭比问。 “我就是知道。”她露出微笑,“他们是我大约在三年前开始不相信的上帝。上帝竟然是一群坏小孩在玩着星际版的X-BOX游戏机。这不是很好笑吗?”她的微笑扩大,眼泪流了出来。 茱莉亚朝闪烁紫色光芒的方块看去,表情在思索着些什么,有点像是做梦一样。 <er h3">14 每逢切斯特磨坊镇的星期六晚上,东星会的女性成员总会相约碰面(在聚会结束后,他们通常会去亨丽塔·克拉瓦德家喝红酒,说出她们最棒的黄色笑话)。彼得·兰道夫与他的朋友则会一起玩牌(同样也会说出他们最棒的黄色笑话)。斯图亚特与福纳德·鲍伊时常会去刘易斯顿市南里斯本街那里的妓院找两个妓女。莱斯特·科金斯牧师通常会在圣救世主教堂的牧师宿舍客厅里,主持青少年的祈祷活动,而派珀·利比则会在刚果教堂的地下室里,举办青少年舞会。北斗星酒吧的星期六晚上总是嘈杂不已,直到凌晨一点(在十二点半左右,客人们会开始醉醺醺地大唱他们的国歌《脏水》,从波士顿来的所有乐队全都对这首歌熟得很)。霍伊与布兰达·帕金斯会手牵着手,在镇民广场上一起散步,对着其他相识的夫妇们打招呼。奥登·丹斯摩、他的妻子雪莱和他们的两个儿子会玩接球游戏。对切斯特磨坊而言(大多数小镇都一样,他们全是同一队的),星期六晚上通常是最棒的夜晚,让人可以尽情地跳舞、做爱、做梦。 但今晚并非如此。今晚,这里是看似没有尽头的一片漆黑。风已经停了。有毒的气体还是很热,而且逗留不走。119号公路那里,依旧如同燃烧旺盛的火炉般炎热,奥利·丹斯摩躺在地上,脸部贴着他那扇小窗口,仍在努力地顽强活着。 就在仅仅一英尺半远的地方,克林特·艾姆斯继续守护着他。一些聪明的人想用一盏聚光灯照着那个孩子,艾姆斯坚持不让他们这么做(其实也没那么凶恶的葛洛中士也支持他),认为用聚光灯照着一个睡着的人,应该是对恐怖分子做的事,而不是对一个可能在太阳升起前便会死去的孩子做的事。不过,艾姆斯有一把手电筒,每隔一下子,他就会照向那个孩子,确定奥利仍在呼吸。 他是在呼吸,但艾姆斯每次用手电筒照向他时,总认为自己会看见他浅浅的呼吸已经停了。一部分的他甚至开始希望这件事真的会发生。一部分的他开始接受真相:不管奥利·丹斯摩有多么机警,或是多么英勇求生,都没有所谓的未来可言。 看着他如此奋战,反而令人更加难受。就在时间将至午夜时,士兵艾姆斯就这么松垮垮地拿着手电筒,坐着睡去。 你睡觉吗?耶稣曾这么问彼得,不能警醒片时吗? 主厨布歇可能会追加补充:这是出自《马可福音》,桑德斯。 时间才刚过一点,萝丝·敦切尔便摇醒了芭比。 “瑟斯顿·马歇尔死了。”她说,“生锈克和我弟弟正在把尸体推进救护车底下,好让小女孩醒来时不会太伤心。”她又补充,“如果她还会醒来的话。艾丽斯也病了。” “除了山姆与迟钝的小宝宝,”茱莉亚说,“我们现在全病了。” 生锈克与抽筋敦从停在一起的车辆那里快速跑了回来,跪倒在其中一台风扇前,开始大口呼吸,不断喘气。抽筋敦开始咳了起来,生锈克把他朝空气推近,力道大到让抽筋敦的前额撞上穹顶,使他们全听见“咚”的一声。 萝丝还没完全说完。“班尼·德瑞克的状况也很糟。”她把音量压低到耳语地步,“吉妮说他可能撑不到日出。要是我们能做点什么就好了。” 芭比没有回答,茱莉亚也是。但茱莉亚再度望着方块的方向,虽然那东西不到五十英寸,甚至没有一英寸厚,他们却连移动它一下都无法办不到。她的眼神飘远,脑中思索着些什么。 淡红色的月亮总算从穹顶东部那积累的烟渍中探出头来,投下血红色的月光。现在是十月底,这个十月对切斯特磨坊来说,是最为混乱的一个月,混合了无数渴望的回忆。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没有紫丁香。没有紫丁香、没有树木、没有青草。 月亮就这么照着这片除了灭绝以外,什么也没有的地区。 <er h3">15 老詹在黑暗中醒来,抓着自己的胸口。他的心脏再度停了下来。他捶着心脏,不久后,发电机的警报器又再度因为丙烷即将用尽而响了起来: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喂我,喂我。 老詹吓了一跳,叫出声来。他那受尽折磨的可怜心脏先是节奏不稳、时重时轻地跳动着,接着才总算回到正常节奏。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化油器坏掉的旧车,也就是他会买进来但不会卖掉的那种,除了垃圾堆哪里也去不了的那种。他气喘吁吁,心脏狂跳。他的状况糟到应该直接送去医院。 甚至比那更糟。 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某种巨大、恐怖的昆虫声——或许是蝉——正与他一起待在这片黑暗之中。说不定是趁他睡着时爬进来的? 老詹摸索着手电筒,用另一只手轮流捶打与按摩胸口,叫自己的心脏冷静下来,别像个他妈的小宝宝,他可不打算在这一切发生后,就这么死在一片漆黑之中。 他找到手电筒,挣扎起身,脚在他那已死的侍从武官尸体上绊了一下。他又叫了出来,跪倒在地。手电筒没有摔坏,却从他身边滚开,移动的灯光投射在左手边货架的最底部,那里整齐地放着一盒盒的意大利面条与西红柿酱罐头。 老詹爬着过去,打算捡起手电筒。然而,当他这么做的时候,卡特·席柏杜睁着的双眼动了一下。 “卡特?”汗水流到老詹脸上,脸颊感觉像是涂了一层油亮发臭的油脂。他可以感觉到衬衫粘在身上。他的心脏又开始另一波狂跳,接着,就像奇迹一般,又再度回到了正常的节奏里。 呃,不,倒也不完全,但至少比较接近正常节奏了。 “卡特?孩子?你还活着吗?” 当然,这实在太可笑了。老詹就像在河堤上对待一条鱼那样割开了他,接着还朝他后脑勺开了一枪。他就跟阿道夫·希特勒一样死透了。然而,他可以发誓……呃,几乎可以发誓……这孩子的眼睛——他把卡特伸手勒住他喉咙的念头抛开,并告诉自己,会觉得有些(害怕)紧张是很正常的。毕竟,那男孩差点就把他杀了。只是,他却一直觉得卡特会坐起来,把身体往前拖,用饥饿的牙齿咬住他的喉咙。 老詹将手指朝卡特下巴下方压去。沾有鲜血的肌肉摸起来凉凉的,而且没有脉搏。当然没有。 这小子已经死了。早就死了十二个小时以上了。 “你正与你的上帝一起共进晚餐,孩子,”老詹低喃着,“桌上有烤牛肉跟马铃薯泥,甜点还是苹果派。” 这让他感觉好多了,于是朝手电筒爬去。当他觉得自己听见身后有东西移动的声音时——或许是一只手发出来的声音,就这么滑过水泥地,摸索着什么东西——没有回头看。他得帮发电机换燃料。得让恩恩恩恩恩恩的声音停下。 他从储物箱里拉起剩下四桶丙烷的其中一桶,心脏再度陷入心律不齐的状态。他坐在打开的暗门旁,不断大口喘气,试着咳嗽,使他的心脏恢复规律的节奏。同时,他还开始祈祷,没发现他的祈祷内容基本上只是一连串的要求与强辩:让它停下来,这不是我的错,让我离开这里,我已经尽力了,让每件事都回到跟以前一样,我被一群不中用的家伙辜负了,请医好我的心脏。 “以耶稣之名,阿门。”他说。但说完后,却没有任何慰藉,反倒起了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像坟墓里的骨头正在嘎嘎作响似的。 等到他的心脏好一点后,蝉叫般的警报器声已经停了下来。现在那桶丙烷已经空了。此刻,除了手电筒的灯光外,辐射尘避难室的第二间房间就与第一间一样,变成了一片黑暗。毕竟,这间房间的紧急照明灯早在七个小时前就开始闪个不停了。他使劲移开用完的丙烷桶,把新的那桶放到发电机旁的平台上。老詹模糊地记得,一两年前,他曾在书桌上一份避难室器材维护申请表上,盖上了不予核准的印章。那份申请表上头,说不定就包括了帮紧急照明灯更换电池的费用。 但他不能因此责怪自己。镇上的预算就只有那么多,而人们总是不断地伸出手来:喂我,喂我。 艾尔·提蒙斯应该自己主动去换的。他告诉自己,看在上帝的分上,主动一点难道是个很过分的要求吗?这不就是我们付钱给维修人员的原因吗?天啊,他明明可以去找那个法国佬波比,要求他捐赠电池啊。要是我就会这么做。 他接上丙烷管,这时心脏又顿了几下,使他的手不禁抖动,把手电筒掉进储物箱中,并在撞到其中一桶剩余的丙烷时,传出东西破掉的声音。 灯泡破了,他又再度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 “不!”他尖叫着,“不,该死,不!” 但上帝没回答他。寂静与黑暗紧紧围绕着他,而他那超负荷的心脏则卡在那里,努力地挣扎着。 这个叛徒! “没关系。另一个房间里还会有另一支手电筒。数量是对应的。我只要找出来就行了。要是卡特可以很快就从应用物资里找到,那我也行。” 这是真的。他高估了那个男孩。他以为那小子会是个后起之秀,但到了最后,却变成了一个提前退场的人。老詹笑了起来,接着又让自己停下。 在全然的黑暗中,笑声听起来有点恐怖。 别想了。启动发电机。 对,就是这样,得先处理好发电机再说。他仔细检查丙烷管,只要发电机一运作,空气净化器就会再度发出运作声。在那之后,他就会去找另一支手电筒,甚至说不定还能找到一盏瓦斯灯。 这样就有充足的灯光,让他可以在下次更换丙烷时使用了。 “就是这样,”他说,“要是你真想在这个世界上做好什么事,就得自己来才行。只要问问科金斯,还有问问帕金斯那个巫婆就可以知道了。他们全都知道这点。”他又笑了起来,这回无法止住,因为真的十分好笑。“他们全学会了。要是你只有一根小棍子,就千万别去惹一条大狗。不要。千万不要。” 他摸索着启动钮,找到后按了下去。什么也没发生。突然间,房间里的空气似乎比先前更为混浊了。 我按错按钮了,就是这样而已。 他知道得更清楚,但宁肯这样相信,因为人总要相信点儿什么。他吹了吹手指,像是掷骰子前希望能让手气变好一样。接着,他又开始摸索,直到找到按钮为止。 “上帝,”他说,“我是你的仆人詹姆斯·伦尼。请让这个讨厌的老东西开始运作吧。在此以圣子的名字祷告,耶稣·基督。” 他按下启动钮。 什么也没发生。 他坐在黑暗中,双脚在储藏箱里晃来晃去,试图平抚突如其来、想把他生吞活剥的惊慌感。 他得思考才行。这是唯一的生存之道。但实在很难。 当你身处黑暗之中、心脏随时有可能完全背叛你的情况下,要去思考实在很难。 那么最糟糕的是什么呢?他在这三十年以来所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变得不像是真的。这就跟从另一侧看着穹顶的人一样。他们走了过来,谈论这件事,开车,甚至是坐飞机与直升机过来。 但这一点也不重要,因为他们根本不在穹顶之下。 控制自己。要是上帝不帮你,那么也就只剩你能帮助自己了。 好吧。首先是光。就算是一盒火柴也行。在另一个房间的架子上,一定有什么可用的东西。 他只能依赖摸索的方式——动作要放慢,行动要有条理——直至找到为止。接着,他就可以去找他妈的启动马达的电池。他确定这里一定有电池,因为他需要发电机。要是没有发电机的话,只有死路一条。 就算让发电机再度启动又如何?丙烷用完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哎呀,这段时间一定还会有别的转机。他不打算死在这里。与耶稣共进烤牛肉?说真的,他根本不会去吃那顿饭。要是他不能坐在主人的位置,那么他就会尽快跳过整件事。 这使他又再度笑了起来。他打算无比缓慢地小心走回门口,接着再进主房间。他的手就像盲人那样朝前伸去,在走出七步后摸到墙壁。他沿右边移动,指尖顺着木头……啊!是空的。这就是门口了。很好。 他拖着脚穿过门口,此刻对于在黑暗中移动显得更具信心。他完美地记得这个房间的布局: 两边都有架子,沙发就在——他被那他妈的孩子绊倒在地,额头撞上地板,叫了一声——由于那里有块毯子铺在地上,所以比起疼痛,叫声里更多的是惊讶与愤怒。不过,喔天啊,有只死人的手就在他双腿之间,似乎正抓着他的睾丸。 老詹跪起身朝前爬去,再度撞到了头。这回撞到的是沙发。他又吼了一声,接着爬上沙发,赶紧把腿抬到上头,就像有人发现有一堆鲨鱼,于是赶紧从水中抽起双腿一样。 他全身颤抖地躺在那里,告诉自己得冷静下来,要是不冷静下来,说不定心脏病真的就会发作了。 只要一有心律不齐的感觉,你就得集中精神,慢慢地深呼吸。那个嬉皮医生是这么告诉他的。 当时,老詹认为这只是什么灵修之类的鬼话,但如今没有别的东西可用——他身上没药——所以也只好试试看了。 这似乎有用。在二十次深吸气、并慢慢地吐出来后,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又稳定下来,嘴里也没了那股铜味。不幸的是,一股重量似乎压在他胸口上,让疼痛蔓延到他左手臂处。他知道这是心脏病发作的症状,但却觉得可能只是因为沙丁鱼引起的消化不良。很有可能。只要用缓慢的深呼吸来照顾心脏就好了(不过,只要一摆脱这场混乱,他就会去看医生,甚至住院,动场手术也行)热气也是个问题。 热气与混浊的空气。 他得去找手电筒,让发电机再度运作。只要再一分钟,或是再两——有呼吸声传来。 对,当然有。我就正在呼吸啊。 但他很肯定自己听见的是别人的声音,而且还不止一个,感觉就像是有好几个人与他一同待在这里。他认为自己知道那些人的身份。 这太可笑了。 对,但其中一个呼吸声就来自沙发后面,一个潜伏在角落,而一个则站在离他面前不到三英尺处。 别想了,快停下来! 布兰达·帕金斯就在沙发后面,角落里的则是下巴因脱臼而垂落着的莱斯特·科金斯。 至于他正前方的死人是——“不,”老詹说,“全是假的。全是狗屁。” 他闭上双眼,试图专注在缓慢的深呼吸上。 “这里闻起来肯定很香,爸,”小詹低沉的声音自他前方传来,“闻起来就像储藏室,还有我女朋友的味道。” 老詹发出尖叫。 “扶我起来,老兄,”卡特躺在地板上说,“他把我割得好惨,还朝我开枪。” “停下来,”老詹低声说,“我根本就什么也没听见,所以快停下来。我要数好呼吸。我要让心脏稳定下来。” “我还是有那份档案,”布兰达·帕金斯说,“还有很多副本。过不了多久,那些副本就会贴在镇上的每一根电线杆上头,就像茱莉亚把她的最后一期报纸贴在上头一样。‘要知道你们的罪必追上你们。’。《民数记》第三十二章。” “你根本不在这里!” 但接下来,有个东西——感觉像是一根手指——从他脸颊上一滑而过。 老詹再度尖叫。辐射尘避难室里满是死人,呼吸着污浊空气的声音越来越多,正在不断移动。 即使在黑暗里,他还是能看见他们苍白的脸孔,还看见了他死去儿子的双眼。 老詹从沙发上跳起,在黑暗的空气中挥舞双拳:“滚开!全都离我远一点!” 他冲向楼梯,在最下面那层绊了一跤。这回没有地毯减轻力道,让鲜血开始滴进他的双眼之中。有一只死人的手正抚摸着他的后颈。 “你杀了我。”莱斯特·科金斯说,但从他断掉的下颚里,这句话变成:乙乙乙啊啊啊喔喔喔。 老詹跑上楼梯,用他惊人的体重朝最上面的门撞去。门板推着外头那些烧焦的木材与掉落的砖块,稍微打开了些,但程度依旧不足以让他从中挤过。 “不!”他大吼,“不,别碰我!你们全都别碰我!” 镇公所会议室的遗迹几乎就像避难室里头一样漆黑,但其中还是有一点很大的差异:空气让人完全无法呼吸。 老詹在吸进第三口气时,察觉到了这点。他的心脏再也无法忍受这最后的暴行折磨,再度狂跳至他的喉咙。这一回,心脏就这么卡在那里了。 老詹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咙到肚脐那里,仿佛被一个装满石头、重量惊人的麻布袋直接撞上。 他挣扎着想回到门内,仿佛深陷泥沼。他试着从门缝中抽出身子,但这回却马上就被卡住了。他张着的嘴与缩紧的喉咙间发出一阵骇人声音:恩恩恩恩恩恩恩,喂我喂我。 他全力挣扎,一次,再一次。这回还伸出了一只手,想抓到什么最后能救他一命的东西。 有个东西从另一边抚摸着他。“爸—爸。” 一个声音如此轻哼。 <er h3">16 星期天黎明时,有人把芭比摇醒。他很不情愿地醒了过来,咳了几下,本能地转向穹顶另一侧的风扇。等到咳嗽总算缓解后,才回头去看叫醒他的人是谁。是茱莉亚。她的头发直直地垂落着,脸颊因发烫而泛红,双眼却是清澈的:“班尼·德瑞克一小时前死了。” “喔,茱莉亚,这真是太遗憾了。”他的声音沙哑刺耳,完全不像原本的声音。 “我得到制造出穹顶的方块那里去,”她说,“该怎么做才能过去?” 芭比摇了摇头:“这是不可能的。就算你真的能对那东西做什么,它也在山岭那里,离这里几乎有半英里远。不憋气的话,我们甚至就连货车那里也走不到,而货车离这里只有五十英尺远。” “有个方法。”有个人说。 他们转过头去,看见说话的人是懒虫山姆·威德里欧。他正抽着他的最后一根烟,以清醒的双眼看着他们。他的确是清醒的,而且还是这八年以来,第一次完全地清醒着。 他又重复一次:“有个方法。我可以告诉你们。” <hr /> 注释: 二十六、穿着回家,看起来就像连衣裙 <er top">1 现在是上午七点半。他们全都围在一起,甚至就连死去的班尼·德瑞克那悲伤的、双眼红肿的母亲也是。阿尔瓦搂着艾丽斯·艾普顿的肩膀。 这个小女孩过去的鲁莽与勇敢如今全都不见踪影,当她呼吸时,窄小的胸口中还会发出明显的杂音。 等山姆讲完他要讲的话以后,四周沉寂了片刻……当然,只除了风扇那无处不在的呼啸声。 接着,生锈克说:“这么做太疯狂了,你们会因此而死。” “难不成我们留在这里就能活?”芭比问。 “你怎么会想尝试这种事情?”琳达说,“就算山姆的点子有用,你——” “喔,我觉得会有用。”罗密欧说。 “当然会,”山姆说,“那是有个叫彼得·伯杰隆的家伙在一九四七年巴尔港大火后告诉我的。彼得是个话很多的人,但从来不会撒谎。” “就算这样好了,”琳达说,“那又为了什么?” “因为有件事我们始终没试过,”茱莉亚说。此刻,她已下定决心,芭比也说他会跟她一起去,所以她十分镇静。“我们还没试着乞求他们。” “你疯了,茱莉亚,”托尼·盖伊说,“你觉得他们真的会听见?而且真的会听?” 茱莉亚表情凝重地转向生锈克:“你的朋友乔治·莱斯罗普用他的放大镜活生生烧死蚂蚁时,你听见它们乞求了吗?” “蚂蚁不会乞求,茱莉亚。” “你说‘我突然想到,蚂蚁也是条小生命。’为什么你会想到这点?” “因为……”他拉长了音调,接着耸了耸肩。 “或许你真的听见了。”莉萨·杰米森说。 “我很尊重你们,但这真是狗屁不通。”彼特·费里曼说,“蚂蚁就是蚂蚁,它们不会乞求。” “但人类可以,”茱莉亚说,“我们不也是一条条小生命吗?” 没人回答。 “不这么试试看还能怎么办?” 寇克斯上校在他们后方开口。他们全都忘记了他也在场。外界与外界的人现在似乎已变得与他们毫无关系。“要是我就会试。别引述我的话,但……对,我会试。芭比你呢?” “我早就赞成了。”芭比说,“她是对的。我们没有别的方法了。” <er h3">2 “让我们来瞧瞧那些袋子。”山姆说。 琳达把三个束口垃圾袋递了出去。其中两个袋子原本放着她与生锈克的衣服,以及两个女儿的几本书(现在这些上衣、裤子、袜子与内衣,全都胡乱扔在这一小群幸存者的后方)。第三个袋子是罗密欧提供的,里头原本装着他带来的两把猎枪。山姆把三个袋子全都检查一遍,在放枪的袋子里发现一个破洞,于是扔在一旁。另外两个袋子是完好无损的。 “好了,”他说,“听好了。我们就挑艾佛瑞特太太的货车到方块那里去,不过我们得先让那辆车保持密闭。”他指向那辆奥德赛货车,“你确定车窗是关着的?艾佛瑞特太太?你得确定才行,因为我们要活命就全靠这点了。” “是关着的,”琳达说,“我们开着空调过来的。” 山姆望向生锈克:“你负责那辆车,医生,不过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关掉空调。你知道为什么吧?” “为了保护车厢里的空气状态。” “你在开门时,一定会有些坏空气跑进去,这是一定的,但只要你动作够快,坏空气就不会进去太多。里头依旧会有好空气。镇上的空气。所以里头的人在前往方块时,可以轻松地呼吸。那辆旧货车之所以不行,不只是因为窗户是开——” “我们逼不得已,”诺莉说,看着那辆偷来的电话公司货车。“空调坏了。爷、爷爷说——” 一滴泪水缓缓自她左眼流出,划过脸颊上的灰尘。 黑暗的天空中,不断有灰烬与烟尘飘落,微细得几乎看不见。 “没关系,亲爱的,”山姆告诉她,“反正这辆车的轮胎也不值半毛钱。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这辆车肯定是从那个小混球的二手车停车场里弄来的。” “所以如果我们还需要另一辆车,我想就是我那辆了。”罗密欧说,“我能理解。” 但山姆却摇了摇头:“最好是用沙姆韦小姐的车,因为她的车轮胎更小,更好处理。再说,那些轮胎是全新的。里头的空气也是新鲜的。” 小乔·麦克莱奇突然咧嘴一笑:“用轮胎的空气!把轮胎的空气放到垃圾袋里!自制的氧气罐!威德里欧先生,这真是太天才了!” 懒虫山姆自己也笑了,露出仅余的六颗牙齿:“功劳不在我身上,孩子。功劳是属于彼得·伯杰隆的。他告诉我,有两个人在巴尔港那场大火的火势散开、烧到树冠以后,便被困在火势后方。他们人没事,只是没有能呼吸的空气。所以,他们把一辆纸浆卡车的轮胎充气盖拔掉,轮流吸着里头的空气,直到风势把空气吹干净为止。彼得说,他们说那味道糟透了,就像是放久的死鱼,不过这么做却救了他们一命。” “一个轮胎够吗?”茱莉亚问。 “或许吧,不过我们得相信你那颗备胎,不是那种只能撑二十英里、好让人开下高速公路的紧急应变用品。” “不是,”茱莉亚说,“我讨厌那类东西。我叫约翰尼·卡佛拿一个全新的给我,他也照做了。”她朝镇上的方向看去,“我想约翰尼现在已经死了,就连嘉莉也是。” “我们最好还是从车上拆个轮子下来,以防万一,”芭比说,“你带着千斤顶对吧?” 茱莉亚点头。 罗密欧·波比的笑容里没有太多幽默感:“我跟你比赛看谁先回来,医生,你负责你家那辆货车,我负责茱莉亚的油电车。” “油电车我来开,”派珀说,“你待在这里,罗密欧。你的状况看起来鸟透了。” “这话出自牧师的嘴里还真棒。”罗密欧发着牢骚。 “你应该庆幸我还那么有活力,可以讲出这些垃圾话。”事实上,利比牧师看起来离有活力还差得远,不过茱莉亚还是把钥匙交给了她。他们看起来全都没办法去外头好好狂欢,但派珀的状况的确更好一些,克莱尔·麦克莱奇就跟牛奶一样苍白。 “好了,”山姆说,“我们还有另一个小问题,不过首先——” “什么?”琳达问,“还有什么问题?” “现在先别担心。首先,让我们先把车子弄过来吧。你们想什么时候开始?” 生锈克看着磨坊镇的公理会牧师。派珀点了点头。“心动不如马上行动。”生锈克说。 <er h3">3 其余的镇民们全都在看着,但不止他们,就连寇克斯与将近一百名士兵也聚集在穹顶的另一侧,仿佛网球比赛的观众一样,专心而沉默地看着。 生锈克与派珀在穹顶那里用力吸气,让肺部吸进尽可能多的氧气。接着,他们手牵手跑了起来,朝着车辆的方向前去。抵达时,他们分头行事。 派珀绊了一下,单膝跪地,油电车的钥匙落在地上,使所有看着的人全发出了一声紧张的呻吟。 她迅速捡起草地上的钥匙,再度站起身子。 在她拉开那辆绿色小车的车门、冲进车里的时候,生锈克已经发动好货车的引擎了。 “希望他记得关上空调。”山姆说。 车辆转弯时,几乎完美地串连在一块儿,油电车跟在体积大上许多的货车后方,就像牧羊犬在赶羊一样。两辆车快速驶向穹顶,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弹跳着。那群流亡者散落地站在他们前方,阿尔瓦牵着艾丽斯·艾普顿,琳达的双手各搂着一个正在咳嗽的艾佛瑞特姐妹。 油电车在离满是脏污的屏障不到一英尺处停下,但生锈克的奥德赛货车却又甩了一圈,使车头对着来时方向。 “你老公开车很带种,不过他的肺甚至更厉害。”山姆实事求是地告诉琳达。 “那是因为他戒了烟。”琳达说。抽筋敦哼了一声,但琳达可能没听见,不然就是假装没听到。 不管他的肺好不好,生锈克并未继续磨蹭。 他从身后甩上车门,立即冲向穹顶。“小事一件。”他说……开始咳了起来。 “车子里的空气就像山姆说的一样没问题吗?” “比这里的好多了。”他慌乱地笑了一下,“不过他还有件事说得没错——每次一打开车门,就会有一些好空气流出来,让一些坏空气流进去。你们或许不需要用到轮胎的空气,就能成功抵达方块那里,但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办法在没轮胎空气的情况下回来。” “他们谁也不会开车,”山姆说,“负责开车的是我。” 芭比觉得自己的嘴唇在这几天以来,还是第一次发自真心地向上扬起,露出了笑容:“我还以为你的驾照被吊销了呢。” “反正我也没看到这里有警察。”山姆说,转向寇克斯,“你呢,上校?看到任何本地的乡下警察或郡警了吗?” “一个也没看到。”寇克斯说。 茱莉亚把芭比拉到一旁:“你确定要这么做?” “对。” “你知道机会非常渺茫吧?” “知道。” “你要怎么乞求他们?芭芭拉上校?” 他想起了费卢杰的那栋体育馆:埃默森就在他面前重重踢了一名囚犯的翠丸一脚,而海克梅耶拉着另一名囚犯的头巾,朝他头部开了一枪。 鲜血溅在墙上,就与一直以来不断发生的事情一样,像是回到了人们还拿着棍棒打仗的时代。 “我不知道,”他说,“只知道,也该轮到我了。” <er h3">4 罗密欧、彼特·费里曼与托尼·盖伊用千斤顶把油电车抬高,把其中一个轮子拆了下来。那是辆小车,在一般情况下,他们或许可以直接用手把车尾末端抬起。但现在不行。虽然车子停在离风扇很近的地方,但在他们完成前,还是得不断反复跑回穹顶那里呼吸。到了最后,萝丝不得不把咳得太厉害因而无法继续下去的托尼换了下来。 但最后,他们还是成功地把两个新轮胎全给靠在穹顶上头。 “到目前为止都很好,”山姆说,“现在还有一个小问题。我希望有人可以想出办法,因为我肯定想不出来。” 他们看着他。 “我的朋友彼得说,那两个家伙拔掉阀门,直接从轮胎上呼吸,不过这招在这里不管用。我们得装在垃圾袋里头,代表需要更大的洞。你可以打破轮胎,但是没东西可以插进洞口——例如一根吸管之类的——所以失去的空气会比得到的多。所以……我们该用什么才好?”他充满期望地环顾四周,“有人会出乎我意料地带了帐篷来吗?用其中一根铝制空心管什么的?” “我的两个女儿有一座游戏帐篷,”琳达说,“但放在家里的车库里了。”接着,她想起车库已经没了,就连整栋房子也没了,于是疯狂地笑了起来。 “一支笔杆呢?”小乔问,“我有一支……” “不够大,”芭比说,“生锈克?救护车上有什么吗?” “一根插管?”生锈克疑惑地问,接着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不行,也不够大。” 芭比转身:“寇克斯上校呢?有什么想法?” 寇克斯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这里可能有一千种东西可以派上用场,不过全都帮不上你们那边。” “我们不能让这种小事阻止我们!”茱莉亚说。芭比听出她的声音里有挫败感,已经接近恐慌了。“别管袋子了!我们带着轮胎,直接在轮胎上吸气!” 山姆在她话还没说完前便已开始摇头:“这么做可不行,小姐。抱歉,但不会有用的。” 琳达朝穹顶俯去,深吸了几口气,闭住最后一口。接着,她跑去她的奥德赛货车后方,擦掉后窗上的烟灰,看进里头。“那袋子还在里面,”她说,“感谢老天爷。” “什么袋子?”生锈克在她身后问。 “在购物网站上帮你买的生日礼物。十一月八号,你该不会忘了吧?” “我是忘了。还是故意忘的。谁会想要自己变成四十岁啊?里面是什么?” “我知道要是我先把它拿进屋里,那么在我准备把它包起来以前,你就会先发现它……”她看向其他人,表情严肃,脸上脏得就像在街头流浪的孤儿。“他是个很爱追根究底的人。所以我就把东西留在货车里了。” “你到底要送他什么,琳达?”杰姬·威廷顿问。 “我希望这份礼物可以送给我们所有人。”琳达说。 <er h3">5 他们准备好时,每个人都拥抱与亲吻了芭比、茱莉亚和懒虫山姆三个人,甚至包括孩子们也是。 在这二十几个即将留在这里的流亡者脸上,只带着一丝丝的希望。芭比试图告诉自己,那只是因为他们精疲力竭,长时间呼吸急促,但他其实清楚得很,这根本就是吻别。 “祝你好运,芭芭拉上校。”寇克斯说。 芭比对他点了个头,表示谢意,接着转向生锈克。生锈克比寇克斯重要多了,因为他也是穹顶之下的一分子。“不要放弃希望,也别让他们放弃希望。要是没成功的话,尽力照顾他们,让他们尽可能地撑下去。” “我知道。拿出你最好的表现吧。” 芭比用头朝茱莉亚点了一下:“我想,主要是看她表现才对。谁知道呢,就算没成功,说不定我们也还是能回来这里。” “肯定会。”生锈克说。他的声音热切,眼中却泄露了真正的想法。 芭比拍了拍他的肩,接着朝穹顶走去,加入山姆与茱莉亚的行列,尽可能深吸着渗进来的稀薄的新鲜空气。他对山姆说:“你确定你真的要去?” “嗯,我要补偿某件事。” “什么事,山姆?”茱莉亚问。 “我宁可不说。”他微微一笑,“尤其不会跟镇上的报社小姐说。” “你准备好了吗?”芭比问茱莉亚。 “好了。”她抓住他的手,简短而用力地握了一下。“我已经尽我所能地准备好了。” <er h3">6 罗密欧与杰姬·威廷顿就守在货车的后门。 当芭比大喊“走!”的时候,杰姬打开车门,罗密欧则把两个油电车的轮胎丢进去。芭比与茱莉亚直接扑进车内,身后的门在不到一秒内便被关上。山姆·威德里欧虽然年纪已老,同时长期酗酒,但依旧敏捷得像蟋蟀一样,已经坐在这辆奥德赛货车的驾驶座上,正在发动引擎。 货车里的空气现在混入了外面的味道——先闻到木头烧焦的味道,再来则是颜料与松脂的恶臭——但还是比他们在穹顶那里吸进的空气好得多,就算那边有十几架风扇在吹也一样。 时间一长就好不到哪儿去了,芭比想,不够我们三个人吸。 茱莉亚抓起鲜艳的黄黑色网络购物袋,把东西倒了出来。掉出来的东西是个塑料桶,上头写着完美回音,下方写的则是五十片装CD刻录片。 她想撕开包在外头的收缩膜,却没办法马上撕开。 芭比伸手想拿自己的小刀,心中一沉,想起小刀根本不在身上。当然不在。那把小刀如今已在警察局的残骸下成了一块废铁。 “山姆!拜托告诉我你身上有小刀!” 山姆没回答便直接往后丢了把小刀:“那是我爸的。我这辈子都带在身上,记得要还我。” 那把小刀的木制刀柄早因长期使用几乎全被磨平,但他把刀刃拉出来时,单面刃却依旧锋利无比。这把刀可以割开收缩膜,也可以利落地刺破轮胎。 “快点!”山姆大喊,准备重重踩下这辆奥德赛的油门。“我们可没时间让你慢慢来,我怀疑这辆车的引擎,在这种空气中可能没办法撑上那么久。” 芭比划开收缩膜,茱莉亚则把收缩膜扯掉。 她把塑料桶的盖子往左转开,随手抛开。原本将作为生锈克生日礼物的空白CD片全放在附有一根固定轴的黑色塑料底座上。她把CD片倒掉,握紧那根固定轴。她的嘴巴因施力而抿得紧紧的。 “让我来——”他说,但接着她便成功拔出来了。 “女士也很强壮,尤其是她们吓得半死的时候。” “是空心的吗?如果不是的话,我们就又回到原点了。” 她把那根固定轴举至脸前。芭比从一头望了进去,在另一头看见她的蓝色眼珠。 “出发,山姆,”他说,“我们准备好了。” “你确定会有用吗?”山姆回吼,把排挡杆打至行车挡。 “一定行!”芭比回答,因为要是回答我怎么会知道的话,肯定振奋不了任何人,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er h3">7 站在穹顶前的幸存者们,静静地看着货车扬起尘土前进,朝诺莉·卡弗特口中的“闪光方块”前去。那辆奥德赛货车在飘散的烟雾中逐渐模糊,变成一道幻影,随即消失无踪。 生锈克与琳达站在一起,各背着一个孩子。 “生锈克,你怎么想?”琳达问。 他说:“我想我们得抱着最好的希望。” “然后做好最坏的打算?” “没错,两件事都要。”他说。 <er h3">8 他们经过农舍时,山姆往后方喊:“我们现在要进果园了。你们要系好安全带,孩子们,因为就算撞破了底盘,我也不会因此停车。” “去吧。”芭比说,接着车身一阵猛力弹跳,把手臂上挂着备胎的他给抛了上去。茱莉亚抓着另一个轮胎,就像船难的受害者抱着救生圈一样。 在他们眼前一闪而过的苹果树叶子看起来脏兮兮的,毫无生气可言。大多数的苹果全在地上,因先前爆炸引发的风势被震落下去。 又是一次剧烈弹跳。芭比与茱莉亚一起弹了上去,又一起掉了下来,茱莉亚趴倒在芭比腿上,依旧抓着轮胎不放。 “你这个老王八蛋到底是从哪里弄到驾照的?”芭比大喊,“邮购目录吗?” “是超市!”老人回喊,“沃尔玛超市的每样东西都很便宜!”接着他停下来哈哈大笑,“我看见了。我看见那个发光的浑账玩意儿了。那个紫色光芒还真是亮得很。我会停在旁边。你等我停车以后再刺破轮胎,否则可能会不小心划破一个大洞。” 不久后,他用力踩下刹车,奥德赛货车猛地停了下来,让芭比与茱莉亚翻进了后座里。现在我知道当颗弹珠是什么感觉了,芭比想。 “你开车就跟波士顿的出租车司机一样!”茱莉亚气愤地说。 “你只要记得给——”山姆停了下来,重重地咳了一声,“——两成的小费就行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快窒息了。 “山姆?”茱莉亚问,“你还好吗?” “可能不太好,”他平铺直叙地说,“我有什么地方流血了。可能是喉咙,但感觉像是更深的地方。我想我的肺可能破了吧。”他又再度咳了起来。 “我们能帮得上什么忙吗?”茱莉亚问。 山姆压下咳嗽:“把那个他妈的发动器关了,好让我们可以出去。我已经没烟了。” <er h3">9 “一切都交给我,”茱莉亚说,“我要确保你知道这点。” 芭比点了点头:“是的,女士。” “你只要帮我拿着空气就好。要是我没成功,我们再交换工作。” “要是我能确切知道你到底想怎么做的话,可能会对你更有帮助。” “没什么是确切的。我只有直觉跟一点点的希望而已。” “别那么悲观。你还有两个轮胎、两个垃圾袋,以及一个空心的固定轴。” 她露出笑容,那张满是灰尘的紧张脸孔因此亮了起来:“多谢提醒。” 山姆又开始咳嗽,整个人靠在方向盘上。他吐出一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亲爱的老天爷啊,这还真是够难受的。”他说,“快!” 芭比用刀刺穿轮胎,在拔出刀时,立即听见空气流出的声音。茱莉亚把固定轴放到他手上,就像做事效率高超的手术室护士似的。芭比把空轴插入洞里,看见橡胶夹住空轴……接着感觉到清凉的空气喷在他满是汗水的脸上。他无法控制地深吸了一口。这比风扇吹进穹顶的空气更加清新充足。他的大脑似乎醒了过来,临时做出一个决定。他没把垃圾袋套在临时凑合的喷嘴上,而是直接把其中一个垃圾袋给撕下一大块。 “你在做什么?”茱莉亚尖叫。 没时间向她解释她不是唯一有直觉的人了。 他把撕下来的垃圾袋碎片作为塞子,塞住空轴洞口。“相信我。你只管去方块那里,做好你要做的事。” 她仿佛告别似的看了他最后一眼,打开奥德赛货车的车门。她半跪着跌倒在地,又站起身子,在一块突起的小丘上绊了一下,跪在闪光方块的旁边。芭比拿着两个轮胎跟在她身后,口袋里放着山姆的小刀。他跪了下来,把插有空轴的轮胎举至茱莉亚面前。 她拉开塞子,吸了一口——脸颊用力地鼓了起来——转自一旁吐出,接着再吸一口。眼泪顺着她脸颊滑下,带走了流经之处的灰尘。芭比同样哭了起来。但这与情感没有任何关连,更像是他们遇上了世界上最可怕的酸雨。这里的空气比穹顶那里糟上太多了。 茱莉亚吸了更多空气。“好。”她用气音说,几乎就像在吹口哨似的。“很好。不腥。沙沙的。” 她又吸了一口,把轮胎往他斜去。 他摇了摇头,虽然肺部一阵痛楚,却还是把轮胎推了回去。他拍了拍胸口,接着指向她。 她又深吸一口,随即又吸一口。芭比挤压轮胎的正上方,好让她更容易能吸进空气。他仿佛依稀听见山姆不断咳嗽的声音,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 他会把自己给咳死,芭比想,觉得要是不尽快呼吸,就连自己也会死掉。当茱莉亚第二次把轮胎推向他时,他朝作为代替品的喷嘴俯身,深深地吸进空气,试图把虽有灰尘但却滋味美好的空气压进肺脏底部。 有那么一刻,当恐慌(天啊就跟要溺死了一样)几乎快吞没他时,他打从心里觉得这几口还远远不够,而且感觉就像是永远无法满足。那股想冲回货车的冲动——别管茱莉亚了,让茱莉亚自己照顾自己就好——几乎强大得难以抗拒…… 但他还是成功抗拒了。他闭上双眼,吸着空气,试图重新找回冷静。他得让自己完全平静下来。 放轻松。慢慢来。放轻松。 他又从轮胎里慢慢吸了第三口气,剧烈跳动的心脏也开始变慢了些。他看见茱莉亚往前俯身,握住方块两侧。什么也没发生,而这并不让芭比感到意外。他们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她就碰过方块了,现在已经对电击免疫了。 突然之间,她的背部高高拱起,发出呻吟。 芭比把喷嘴伸到她面前,但她没有反应。血从她的鼻孔中流出,就连右眼眼角也开始流出血珠。 红色的血滴沿着脸颊滑落。 “发生了什么事?”山姆大喊。他的声音沉闷,像是被堵住了一样。 我不知道,芭比想,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知道一件事:要是她不尽快吸入更多空气,肯定会死在这里。他把空轴从轮胎中拉出,用牙齿咬着,将山姆的小刀刺进第二个轮胎,接着把空轴插进洞口,用垃圾袋的碎片封了起来。 接着他开始等待。 <er h3">10 在没有时间的时间里:她在一个巨大、没有屋顶的白色房间中,正上方是外星球的绿色天空。这是……什么地方? 对,游戏室,它们的游戏室。 (不,她躺在演奏台的地板上。)她是个有一定年纪的女人了。 (不,她是个小女孩。)这里没有时间。 (这里是一九七四年,地球上的每段时间都在这里。)她需要用轮胎吸气。 (她不用。)有东西看着她。某个可怕的东西。但她对它来说也挺可怕的,因为她比她应该要有的大小还大,而且就在这里。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她应该在方块里才对。但她依旧是无害的。它知道这点,就算它(只是个孩子)非常年轻;事实上,才刚刚从幼儿园毕业。 它说话了。 ——你是幻想出来的。 ——不,我是真实的。拜托,我是真实的,我们全部都是。 这个脸上没有眼睛的皮革头注视着她。它皱着眉,虽然没有嘴巴,嘴角却是往下撇的。茱莉亚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幸运,能够遇到它们之中的单独一个。这里通常会有更多个,不过它们已经(回家吃晚餐回家吃午饭上床睡觉去学校放假了,它们去了哪里都无所谓。)不知道去了哪里。要是它们全在这里的话,就会直接把她送回去。眼前这个皮革头也能把茱莉亚送回去,但她却相当好奇。 她? 对。 这个皮革头是女的,就与她一样。 ——求你放了我们。求你让我们这些小生命能继续活下去。 没有回答。没有回答。没有回答。然后:——你不是真的。你是——什么?她会说什么?你是玩具店里买来的玩具?不,但一定是类似的东西。茱莉亚突然闪现她与哥哥小时候做了个蚂蚁农场的回忆。这段回忆来去不到一秒。蚂蚁农场也不太对,还是更像玩具店里买来的玩具,这个说法更接近。就像大家常讲的一样,只能大概形容。 ——你们又不是真的,怎么会有生命? ——我们绝对是真的!她大喊,而这正是芭是真实存在的! 比听见的呻吟——就跟你们一样,一阵静默。随着皮革的脸孔开始转变,这间没有屋顶的巨大白色房间,不知为何变成了切斯特磨坊镇的演奏台。接着:——证明给我看。 ——把手给我。 ——我没有手。我没有身体。身体不是真的。 身体是梦。 ——那就把心给我! 这个皮革头孩子没这么做,也不打算这么做。 于是茱莉亚只好把心给她。 <er h3">11 在不是任何地方的地方里:这里是寒冷的演奏台上,她是如此害怕。更糟糕的是她那……丢脸的感觉?不,比丢脸糟糕多了。要是她知道自卑这个词的话,她肯定会说:对,对,就是这样,我很自卑。她们抢走了她的裤子。 (在某个地方,有群士兵正在体育馆里踢着一个裸体的人。这是别人的羞耻过往,与她的混在一块儿了。)她哭了起来。 (他也有想哭的感觉,但没哭出来。现在他们得遮掩这件事才行。)那些女孩已经走了,但她的鼻子仍在流血——莱拉甩了她一巴掌,威胁要是她说出去的话,就会割掉她的鼻子。她们还全都朝她吐了一口口水。 现在,她就躺在这里,由于觉得眼睛就像鼻子一样流出鲜血,所以认为自己一定哭得非常凄惨,同时觉得自己似乎无法呼吸。但她不在乎是哪里流血,她宁愿失血过多,死在音乐台的地板上,也不要穿着她那条愚蠢的小孩内裤走路回家。她很乐意因为流血死在任何地方,只要她不用去看那个士兵芭比试着不去想那个士兵的事,(在这之后,不过当他如此努力时,想到的事情却是“骇人没理性的海克梅耶”)拉着裸体的人(头巾)头上的东西,因为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只要你在穹顶之下,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总是一模一样。 她看见其中一个女孩走了回来。回来的是凯拉·贝芬斯。她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以为自己很聪明的笨蛋茱莉亚·沙姆韦。那个小笨蛋茱莉亚·沙姆韦穿着她的小孩内裤。凯拉准备回来抢走她剩下的衣服,把衣服全丢到演奏台的屋顶上。这么一来,她是不是只能用手遮着她的下体,裸体走路回家?为什么这些人要这么讨厌? 她含着泪水闭上双眼,当她再度睁开眼睛时,凯拉已经起了变化。现在她没有脸,在她头上那顶仿佛不停移动的皮革头盔上,看不见同情,看不见爱,甚至连恨也没有。 只有……觉得有趣。只有这样。 对,要是我…… 这么做的话,她又会有什么反应呢? 茱莉亚·沙姆韦毫无价值可言。茱莉亚·沙姆韦无关紧要,小得不能再小,从上面看着她,她变成了一只不断赶路的沙姆韦虫。同时,她也是只裸体的囚犯虫,一只身上没有衣物,只有一条已经松开的头巾,待在一间体育馆里的囚犯虫;在头巾下方,他最后的回忆是妻子拿着刚烤好的大饼的香气。她是一只尾巴燃烧着的猫;一只放大镜底下的蚂蚁;一只在雨天里,被一个三年级生好奇的手指拔去翅膀的苍蝇;一场给没有身体的无聊小孩玩的游戏,而游戏里的那个世界对他们来说,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她是芭比,她是在琳达·艾佛瑞特的货车中濒死的山姆,她是在灰烬里濒死的奥利,她是正在哀悼死去儿子的阿尔瓦·德瑞克。 但最主要的她,仍是一个在镇立广场演奏台的木头地板上蜷缩着的小女孩;一个因为天真的自负而被惩罚的小女孩;一个误以为自己长大后会很聪明,误以为自己很重要,误以为这个世界会保护她的小女孩。而她根本不知道现实世界其实是具巨大、麻木的火车头,空有引擎,却没有车灯。她的心、头脑、灵魂同时大喊起来:——请饶我们一命!我求你,拜托! 就在一瞬间,她变成了在白色房间里的皮革头;变成了回到演奏台的女孩(之所以会回来,完全出自某种她无法解释的原因)。在那恐怖的一瞬间,茱莉亚成了加害者而非受害者。她甚至变成了拿着枪的士兵,也就是那个骇人没理性的家伙。也就是这个人,才让戴尔·芭芭拉至今仍不断梦见自己没出手阻止他的事。 接着,她又再度变成了只是自己。 而且还正抬头看着凯拉·贝芬斯。 凯拉家境清寒。她的父亲在tR-90合并行政区那边当裁纸工人,总是在法国佬酒吧里喝个烂醉(在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那里变成了北斗星酒吧)。她的母亲脸颊上有个很大的粉红色胎记,所以小鬼们都叫她“樱桃脸”或“草莓头”。凯拉没有任何一件漂亮衣服。今天,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老旧的棕色毛衣、老旧的格纹裙、磨破的帆船鞋,以及一双袜口松掉的白色袜子。她的一边膝盖上有着跌倒或被人在操场上推倒的擦伤痕迹。 没错,这就是凯拉·贝芬斯。只是,现在她的脸是皮革做的,而且皮革不断变换形状,看起来甚至无法说是接近人类。 茱莉亚想着:我看着的是孩子们看着蚂蚁的脸。要是蚂蚁开始燃烧以前,从放大镜底下抬头看去的话,模样就会像是我这样。 ——拜托,凯拉!拜托!我们是活生生的! 凯拉只是低头看着她,什么反应也没有。接着,她的双手在茱莉亚面前交叉——在现在的模样里,它们有着人类的手——把毛衣脱了下来。她说话时,声音中没有爱,也没有后悔或自责。 但其中或许有着怜悯。 她说。 <er h3">12 茱莉亚在方块前方往后弹去,仿佛有只手用力打了她一下。她闭住的气吐了出来。就在她要吸入另一口气以前,芭比抓住她的肩膀,拔掉喷嘴上的垃圾袋碎片,把喷嘴塞进她口中,暗自希望不会割伤她的舌头,或是——老天保佑——把塑料管用力刺进她的上颚。但不管怎样,他都不能让她吸进有毒的空气。她的状况极度需要氧气,所以那口毒气可能会让她开始抽搐,或是彻底害死她。 不管茱莉亚的状况如何,她似乎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没有试着挣扎退开,而是用双臂死命地抱住油电车的轮胎,开始疯狂地吸起空轴。他可以感觉到,她全身都剧烈地不断颤抖着。 山姆总算停止咳嗽了,但此刻出现了另一个声音。茱莉亚也听见了。她又从轮胎里深深吸了一大口气,抬起头来,深邃发黑的眼窝中,双眼睁得老大。 有条狗在叫。一定是贺拉斯,因为它是唯一幸存的狗。它——芭比抓住她的手臂,力道之大,让她觉得手臂就要断了。他脸上的表情是纯粹的惊讶。 那个有着奇怪符号的方块,正漂浮在离地面四英尺高的地方。 <er h3">13 由于贺拉斯离地面最近,所以最先感觉到了新鲜的空气。它开始叫了起来。接着,就连小乔也感觉到一阵惊人寒冷的微风,吹上他满是汗水的背部。他正靠着穹顶,而穹顶开始移动。还是向上移动。诺莉正在打盹,红彤彤的脸蛋就靠在小乔的胸口上,此刻,他看见她头上有一绺肮脏、纠结的头发开始飘扬起来。她睁开了双眼。 “怎么——?小乔,发生了什么事?” 小乔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却因太过震惊而无法开口。他可以感觉到一股凉意在他背上滑动,就像一块没有尽头的玻璃板被抬了起来一样。 贺拉斯现在疯狂地叫个不停,它的背弯成弓形,鼻子贴在地面上。这是它表示我想玩儿的动作,但贺拉斯不是在玩。它把鼻子塞进浮起的穹顶下方,嗅着清凉甜美的新鲜空气。 就跟天堂一样! <er h3">14 穹顶的南侧,一等兵克林特·艾姆斯也在打盹。他盘腿坐在119号公路旁的草地上,用一张印第安风格的毯子裹住自己。空气突然间变黑,仿佛噩梦从他脑中飞出,变成了实际存在的形态。 他开始咳嗽,因而醒了过来。 烟灰在他脚边飘起,落在他每天穿的卡其色制服的裤腿上。老天在上,这是从哪儿来的?里头已经全部烧个精光了啊。接着,他看见了。穹顶就像一个巨大的百页窗帘一样向上移动。这是不可能的——穹顶的宽度与高度都很惊人,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但这就是发生了。 艾姆斯没有一丝犹豫,立即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去,双手抓住奥利·丹斯摩。有那么一刻,他感觉到背部中间磨到了上升中的穹顶,感觉就像是坚硬的玻璃,突然想到:要是穹顶现在又往下降的话,就会把我切成两半。接着,他把男孩拖了出来。 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拖一具尸体。 “不!”他大喊。他抱着男孩朝呼啸的风扇奔去。 “不准你死在我面前,小牛童!” 奥利开始咳了起来,接着弯下身,虚弱地吐着。 当他吐的时候,艾姆斯还抱着他。此刻,其他人朝他们跑来,一面还高兴地大叫着。而跑在最前方的人,正是葛洛中士。 奥利又吐了一次。“别叫我小牛童。”他低喃着说。 “叫救护车!”艾姆斯大喊,“我们需要救护车!” “不用,我们用直升机把他载去缅因中央公众医院,”葛洛说,“孩子,你坐过直升机吗?” 奥利眼神茫然地摇了摇头,吐在葛洛中士的鞋子上。 葛洛满脸笑容,握住奥利那脏兮兮的手:“欢迎回到美国,孩子。欢迎回到这个世界。” 奥利一只手抱着艾姆斯的脖子,知道自己就要昏倒了。他想试着撑到自己可以说出谢谢为止,但却没能成功。在他再度陷入黑暗以前,最后一件感觉到的事,就是那个南方来的士兵亲了他的脸颊一下。 <er h3">15 在北端那里,第一个出来的是贺拉斯。它直接朝寇克斯上校跑去,开始在他脚边绕圈。贺拉斯没有尾巴,但这不重要;它整个后半身都在不停跳着摇摆舞。 “我的妈啊。”寇克斯说。他抱起这条柯基犬,而贺拉斯则开始疯狂地舔起他的脸颊。 幸存者在穹顶内侧站在一块儿(草地上有明显的分界线,一边明亮,另一边则是死寂的灰色),开始理解了是怎么回事,但却不敢相信。这些人包括了:生锈克、琳达、艾佛瑞特姐妹、小乔·麦克莱奇与诺莉·卡弗特,而他们的母亲分别站在他们两侧。吉妮、吉娜·巴弗莱诺与哈丽特·毕格罗搂着彼此。抽筋敦抱着他姐姐萝丝,而满脸泪水的萝丝则抱着小华特。派珀、杰姬与莉萨三人手牵着手。彼特·费里曼与托尼·盖伊这两个《民主报》的成员则站在他们后方。阿尔瓦·德瑞克靠在罗密欧·波比身上,而罗密欧则以双手搂着艾丽斯·艾普顿。 他们看着穹顶的肮脏表面迅速升至空中。而穹顶另一侧的枫叶,则明艳到了叫人心碎的地步。 甜美的新鲜空气拂起了他们的头发,也吹干了他们皮肤上的汗水。 “先前我们仿佛是透过黑色的玻璃看着这一切,”派珀·利比说,已然泪流满面,“但现在,我们就像是面对面地看着这一切。” 贺拉斯从寇克斯上校的怀里跳了下来,开始绕着8字形朝草地走去,一面吠叫,一面不停嗅着,想要把所有东西都用它的小便做上标记。 幸存者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这个晚秋的星期天早晨,位于新英格兰地区上方的明亮天空。而在他们正上方,先前囚禁他们的肮脏屏障仍在上升之中,移动速度越来越快,缩小成像是蓝色纸张上头用铅笔画过的一条长线。 一只鸟向下俯冲,穿过了先前曾是穹顶的地方。依旧被罗密欧搂着的艾丽斯·艾普顿抬头看着那只鸟,笑了起来。 <er h3">16 芭比与茱莉亚跪在轮胎两侧,轮流借由空轴吸气。他们看着方块又开始往上升起,速度由慢至快,在接近六十英尺的高度时,似乎徘徊了一秒,仿佛有些迟疑。接着,方块直接往上方射去,速度快到人类的眼睛无法跟上,就像试图看到射出的子弹一样不可能。同时,穹顶也同样飞上上方,感觉就像是被拉了上去。 这个方块,芭比想着,拉起穹顶的方式就像是用磁铁吸起铁屑一样。 一阵微风正朝他们吹来。芭比可以从草地的摆荡看出微风吹到了什么位置。他摇了摇茱莉亚的肩膀,指向正北方。原本肮脏的灰色天空已变回蓝色,让人直视时甚至会觉得太亮。果树开始进入了明亮的范围里。 茱莉亚从空轴上抬起头来,吸了一口气。 “我不确定空气有没有好到——”芭比才说到一半,风势便抵达了这里。他看见微风拂起茱莉亚的头发,感觉到风势就这么吹干了他脏污脸上的汗水,温柔得就像是情人的手掌一样。 茱莉亚又咳了起来。他拍着她的背,而就在他这么做的同时,也吸进了周围的第一口空气。 空气依旧很臭,像是在撕裂他的喉咙,但如今已经是可以吸进肺里的空气了。恶劣的空气朝南边吹去,就像新鲜的空气从tR-90合并行政区的那一侧——曾经是穹顶的tR-90合并行政区的那一侧——大量流入一样。第二口的空气更好;第三口还要更好;至于第四口,根本就成了上帝的礼物。 或者说,是一个皮革头女孩的礼物。 方块原本的位置处有块黑色区域,芭比与茱莉亚就在旁边紧紧地相拥着。只是,那里没有任何一根花草,而且也再也不会有了。 <er h3">17 “山姆!”茱莉亚大喊,“我们得去通知山姆!” 他们跑向奥德赛货车时,仍在继续咳嗽,但山姆没有。他趴在方向盘上,眼睛睁着,呼吸变得很浅,脸部下方的胡子上沾有鲜血。芭比把他扶起来时,看见老人的蓝色衬衫已变成了污浊的紫色。 “你可以载他吗?”茱莉亚问,“来得及把他送到军方那里吗?” 答案几乎确定是来不及,但芭比说:“可以试试。” “不要,”山姆低喃着,把视线转向他们。“情况太严重了。”他每说一个字,鲜血便会自口中渗出。“你们成功了吗?” “茱莉亚成功了,”芭比说,“我不知道确切的情况,但她的确成功了。” “有部分是因为一个在体育馆里的人,”她说,“有个骇人没理性的家伙开了一枪。” 芭比的嘴张得老大,但她并未注意到。她抱着山姆,在他两边脸颊上各亲了一下。“你也成功了,山姆。你开车带我们过来,你看见了那个在演奏台上的小女孩。” “你在我的梦里不是小女孩,”山姆说,“你已经长大了。” “但那个小女孩还是存在。”茱莉亚摸着胸口,“她还是在这里。就活在这里。” “扶我下车,”山姆低喃着,“在我死以前,想要闻一下新鲜的空气。” “你不会——” “嘘,女人。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们各自扶着他的一只手臂,轻轻地把他带出驾驶座,让他躺在地上。 “又闻到空气了,”他说,“感谢上帝。”他深吸一口,接着咳出一口血来。“我闻到了一股忍冬花的香味。” “我也是。”她说,把他额头上的头发往后拨。 他把手盖在她的手上。“他们……他们表示歉意了吗?” “只有一个在场,”茱莉亚说,“要是有更多皮革头在场,我们就永远不会成功。我不认为有人能说服一群天性残忍的人。除此之外,没有——她没有歉意。有怜悯的感觉,但没有歉意。” “这两种东西可不一样,不是吗?”老人轻声说。 “不一样,不太一样。” “怜悯是强大的人才有的,”他说,叹了口气。“我顶多只能拥有歉意。我为了酒而做出了那件事,觉得十分抱歉。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把酒给还回去。” “不管到底是什么事,你最后都弥补过来了。”芭比说。他握着山姆的左手。结婚戒指就在他的中指上,由于手指的肉很少,所以松到有点古怪的地步。 山姆眼中的哀伤转淡,把视线移到他身上,试着露出微笑。“或许我是……为了那件事才这么做的。不过我很高兴参与。我不认为有人可以弥补像是——”他又开始咳了起来,更多的鲜血自他没有牙齿的嘴中溅出。 “停,”茱莉亚说,“别再开口说话了。” 他们跪在他的两侧。她望向芭比:“忘了开车载他回去的事吧。他体内有什么地方已经破了。我们得去找人帮忙。” “喔,看看这天空!”山姆·威德里欧说。 这就是他最后所说的话。他吁出一口气,胸口变平,再也没了下一次的呼吸。芭比正要伸手合上他的双眼,但茱莉亚拉住他的手,阻止了他。 “就让他看吧,”她说,“就算他死了,也还是让他能看就看吧。” 他们坐在他身旁。附近有鸟叫声。而某个地方,贺拉斯仍在叫个不停。 “我想我们该走了,我还得去找我的狗。”茱莉亚说。 “说得对,”他说,“货车?” 她摇了摇头:“走路吧。如果走慢一点的话,我们应该还是撑得了半英里的距离——不是吗?” 芭比扶她起身。“那就试试看吧。”他说。 <er h3">18 他们牵着手,走在老旧的运输道路的突起部分,她尽量把她称之为“方块里面”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他。 “所以,”等她说完后,芭比这么说,“你告诉她我们做出的那些可怕的事——或者说是展示给她看——而她还是放了我们一马。” “他们全都很清楚那些可怕的事。”她说。 “费卢杰的那一天,是我生命中最糟糕的回忆。而之所以会那么糟糕……”他思考着该怎么告诉茱莉亚,“是因为我也加入了,而不是事情结束后才来到现场。” “那不是你干的,”她说,“是其他人干的。” “这不重要,”芭比说,“不管是谁干的,那家伙都死了。” “你觉得要是你们只有两三个人在体育馆里,这件事还会发生吗?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呢?” “不会,当然不会。” “那就怪罪到命运头上吧。责怪上帝或宇宙也行,就是别再责怪自己了。” 他或许没办法做到这一点,却能理解山姆最后所说的话。芭比认为,对一件做错的事感到后悔,绝对比不把它当成一回事好上许多。然而,这并不代表你做了错事以后,就要这么一直哀伤下去,利用喜悦被剥夺的方式来作为自己的赎罪。不管是烧死蚂蚁,或是开枪射杀囚犯,全都是一样的道理。 他在费卢杰时没有任何喜悦的感觉。从这点来看,他可能真的算是无辜的。这么想让他好受多了。 士兵们朝他们跑来。他们或许还有一分钟的时间可以单独相处,说不定还有两分钟。 “我很感激你做的一切,茱莉亚。” “我知道。”她静静地说。 “你做的事非常勇敢。” “你会原谅我偷了你的回忆吗?我没有这个意思,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完全原谅。” 士兵们越来越近了。寇克斯跑在后头,贺拉斯则跟在他身后跳着。很快地,寇克斯就要到了,他会问肯尼过得好不好,以及他们如何让这个世界恢复正轨的一堆问题。 芭比抬头看着蓝色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正在净化中的空气:“我真不敢相信,穹顶就这么消失了。” “你觉得穹顶还会再出现吗?” “或许不会在这个星球上,起源也不会是同一群孩子。他们会长大,离开他们的游戏室,但方块还是在那里。其他的孩子会发现方块。这是迟早的事,鲜血总会溅在墙上。” “这实在太可怕了。” “或许吧,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句我妈常说的话吗?” “当然。” 他背了起来:“每过一个晚上,我们都会变得聪明两倍。” 茱莉亚笑了起来,声音很悦耳。 “那个皮革头女孩最后跟你说了什么?”他问,“快告诉我,否则他们就要到了。这是只属于我们两个的秘密。” 她似乎很吃惊他竟然会不知道。“她说了凯拉说的话:‘穿着回家,看起来就像连衣裙。’” “她在说那件棕色毛衣?” 她又再度牵起他的手。“不,她是在说我们的生命。我们这一条条小生命。” 他想着这句话:“如果她给了你,那就让我们好好穿上吧。” 茱莉亚指着前方:“看看是谁来了!” 贺拉斯看见了她。它加快速度,左右穿过奔跑的人,等到它跑在最前面时,则开始压低身子,全速跑了起来。它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大大的微笑,耳朵往后飞去,平压在头骨上方。它的影子在满是烟尘的草地上与它赛跑。茱莉亚跪了下来,伸出双手。 “亲爱的,快过来妈妈这里!”她大喊。 它跳了起来。茱莉亚一把接住它,往后倒在地上,不断大笑。芭比扶她站了起来。 他们一起走回了这个世界,身上穿着他们得到的礼物——生命。 怜悯不是爱,芭比如此深思……但要是一个孩子把衣服给了某个赤身裸体的人,那绝对是朝着正确方向所迈出的第一步。 作者后记 我第一次试着写,是一九七六年的事。当时,在两个星期约莫写了七十五页以后,我夹着尾巴,蹑手蹑脚地逃离了这本书。 二〇〇七年,当我坐下来准备再度开始时,那份稿子已经遗失了许久。但我还清楚地记得开头的章节——“飞机与土拨鼠”——程度到了让我几乎可以完全重现的地步。 我先前会不堪负荷,并不是因为角色众多——我喜欢那种有大量人物的小说——而是因为故事里出现的专业问题,尤其是穹顶会对生态与天气带来什么影响的部分。对我来说,那些涉及许多事情的问题,对这本书似乎非常重要,因此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懦夫——还有懒惰鬼——生怕会把这本书给搞砸。所以,我又找了别的事情做,只是穹顶这个点子,却也始终没离开过我的脑海。 我有个在缅因州布里奇顿从事助理医生工作的好友罗斯·多尔。多年以来,他帮我解决了许多书里的医疗细节问题,特别是一书。二〇〇七年的夏末,我问他愿不愿意接下一个任务更多的主要研究员的工作,与我合作一本篇幅很长、叫做的小说。他同意了,而且多亏了他,我想本书里的大多数专业细节全是正确的。罗斯研究了用计算机控制的导弹系统、喷射气流的样本、冰毒的制作方式、携带式发电机、辐射、手机技术方面可能会有的进步,还有其余一百种别的事情。罗斯还创造了生锈克·艾佛瑞特自制的辐射防护衣,以及发现人们可以借由轮胎的空气呼吸至少一段时间的事。我们犯下错误了吗?当然有。不过,由于是我曲解或误会了他所提供的答案,所以大多应该都归咎于我。 这本书最早的两个读者,是我的妻子塔比莎,以及我的儿媳妇蕾诺拉·勒格朗。她们都是坚强、富有人情味,以及乐于提供帮助的好人。 纳恩·格雷厄姆编辑这本书时,让这本书从原本恐龙般的厚度,稍微缩减成一只较好管理的野兽般的尺寸;每一页上头都有她手写的标记与修改。我欠她许多感谢,因为在那些日子里,她总是早上六点起床,开始拿起铅笔改稿。我试着用一定的速度持续写这本书。纳恩知道这点,所以每当我开始动摇时,她就会踩着我的脚,(就大喊像编辑的习惯一样,这部分全标记在页边的空白处):“写快点!斯蒂芬!写快点!” 这本书献给了苏兰达·佩托,他是我的朋友,也是三十年来我可靠的友情泉源。二〇〇八年六月,我接到了他死于心脏病的消息。我坐在我办公室的楼梯上哭了起来。等到哭完以后,我又回头工作。这就是他会希望我做的事。 还有你,忠实的读者。谢谢你读了这个故事。 如果你得到的乐趣就跟我在写的时候一样,那么对我们来说,这都是件再幸运不过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