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渡无所苦》 第一章 我被人牙子卖进将军府那年,只有六岁。

浑身脏兮兮的,还挂着青鼻涕。

管事的嬷嬷皱着眉不想要我,我这样蠢的丫头,是伺候不好主子的。

人牙子急了,拿藤条抽我,让我给嬷嬷跪下求她买我。

我梗着脖子不肯跪,中气十足地帮人牙子数着数:

「十二、十三……」

小姐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她穿着烫了金边的红袍,趁得一张脸俏生生白嫩嫩的,像极了年画娃娃。

嬷嬷一见她,脸上就换上了谄媚讨好的笑来。

小姐却是理都不理,只拿白玉般的手指指着我:

「这小丫头,我要了。」

直到人牙子踹了我一脚,我才反应过来,忙跪下谢恩。

小姐乐了:

「你这小丫头刚刚不是挺有骨气的?怎么现在跪得这么干脆?」

我抬头直视小姐,诚实道:

「小姐是菩萨,阿爹说菩萨是可以跪的。」

小姐闻言噗嗤一声笑了。

当真像菩萨一样好看。

从那天起,我就派去伺候小姐。

说是伺候,我笨手笨脚的,活根本干不利索。

可是小姐喜欢我,府里的嬷嬷说,能得主子喜欢,才是一个奴才最大的本事。

我得了小姐的青眼,便是府里最有本事的丫鬟。

乡下人总信奉贱名好养活。

所以阿爹给我取名叫二丫。

小姐嫌这名字土气,便叫我颂春。

她说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

春这个字,同我很相配。

那天,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脑袋,心里翻来覆去地念着颂春这两个字。

连带着心尖尖上都滚烫了起来。

颂春……多好听的名字啊……

第二章 小姐是将军嫡女,性子跳脱。

院子里的杏熟了,她带着我们几个丫鬟爬树摘杏。

别的丫鬟都不敢,惶恐地劝小姐不要干这么危险的事。

只有我晃晃悠悠地搬来一把小梯子。

小姐摸着我的头笑:

「好颂春,本小姐没白疼你。」

小姐最爱红衣,她就像一团火,自由自在地旺盛着。

我看着那团红在层层的绿中,像是翻腾的烈焰,又像是盛开的红花。

小姐摘了好大一兜杏子,咬下去酸酸的。

我五官皱巴在一起。

小姐笑得更开心了。

她用细长的手指点着我的脑袋:

「颂春,你好丑。」

那个年纪的姑娘没什么美丑的概念。

我只知道,我这样小姐会开心。

所以,此后便常扮丑来都逗她开心。

小姐十岁那年,喜欢上了舞刀弄枪。

她本就是将门虎女,一手红缨枪也耍得猎猎生风。

将军却不喜欢小姐舞刀弄枪。

他说小姐该有大家闺秀的做派,而不是这般粗人行径。

小姐那时年纪虽小,却懂得许多大道理。

她如一棵松柏,站在那里,朗声同将军辩驳:

「我爹是镇国将军,自然有那些个底气同旁的世家小姐不一样。」

将军被她逗得直乐,也便放弃了培养小姐做一个大家闺秀的想法。

小姐不喜欢娇滴滴的世家小姐的做派。

她爽朗、热情,就像是该在草原烈日下盛开的格桑花。

同小姐的性子不同,大少爷要温顺许多。

他不爱枪棍爱诗书。

小姐在院子下那棵红梅下舞枪,大少爷就坐在窗边作画。

他画簌簌而落的红梅、画大雪纷飞的冬景、画院墙上那只伸着懒腰的狸奴。

当然更多的是画小姐。

画她一袭红衣翻飞如火。

有时我也有幸入了少爷的画。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去看,画上扎着双髻的小姑娘正眼睛晶亮地看着红梅下身姿英武的小姐。

大少爷见我看呆了,便屈指敲了下我的脑袋。

他唇边漫出一抹笑,问我:

「喜欢?」

我忙不迭地点头。

他便把画递给我。

我连忙把手在身上抹了两下,这才恭敬地接过,珍而重之地接好。

大少爷懒洋洋地冲小姐喊:

「你这小丫头都让你惯坏了,一点也不怕人。」

小姐闻言回身,艳丽的脸上勾起笑来:

「我的人,自是该无拘无束的。」

说罢,小姐冲我招手。

我连忙跑过去。

献宝似的把画拿给她看。

她伸手捏了捏我脸颊上的软肉,笑道:

「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就这么幅破画便将你打发了。」

「哥哥那可还有不少好东西呢,想不想要?」

说着,小姐扑向大少爷。

笑声如银铃般传来,抖落了一树的红梅。

我抬头去看。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雪来。

瑞雪兆丰年,来年,一定会顺顺利利的。

第三章 年关将至,府里也忙了起来。

我年纪小,个头也小,便跟着其他姐姐一起剪窗花。

整个将军府里张灯结彩的。

除夕这天一大早,我自告奋勇要给小姐梳头。

她杏眼带着诧异地看我,举着小拳头威胁道:

「要是梳不好,就叫人牙子把你发卖了去!」

「小姐才不舍得呢。」

我抿嘴笑,手指灵活地给她挽了一个发髻。

我也不舍得小姐,因此学了很久。

小姐的眼睛晶亮,夸我做得好。

说着,她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用红绸布做的红包:

「本小姐赏你的。」

我欢欢喜喜地接过,都不用打开看,就知道里面包了至少十两银子:

「小姐真好。」

她骄傲地扬起头,趁机伸手摸乱我的发髻。

小姐笑着提裙跑出去,我追在她后面。

她回头冲我扮鬼脸,然后直直撞进一个人怀里。

那人长身玉立,逆光而来,一张少年人的脸。

同大少爷的温柔尔雅不同。

他眉目张扬,一双眼睛深潭似的,好像能将人吸进去。

那一年,小姐十三岁。

一眼误终身,说的便是她与萧郁风。

年关刚过,大少爷就被将军揪着耳朵带去了战场。

北方蛮夷来犯,将军身为镇国将军自是当仁不让。

主母早亡,将军没有续弦。

大少爷身为谢家唯一的男丁,必须传承父亲的衣钵。

哪怕他再不愿。

书生那把笔杆子也得换成三尺青锋剑。

将军出府前就跟门房小厮吩咐了,不准让小姐出门。

可是小姐这人是闲不住的。

正门不让走,她索性就翻墙。

但将军毕竟是将军,他好像早就料到小姐会这么干。

把府里的梯子都拿去劈了当柴烧了。

可是将军忘了小姐还有我。

我蹲在地上,让小姐踩着我的肩膀上去。

她好不容易翻过了墙头,又不敢跳下去了。

我在下面急得抓耳挠腮。

那天,小姐到底是没能出府。

她坐在墙头看了一日的春光。

我就仰头看了一日的小姐。

夕阳的暖光洒在她如玉的脸上,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辉。

那时我便想,我的小姐,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第四章 将军打了胜仗回来,小姐听到消息跑出去,连鞋都忘了穿。

我在后面举着鞋追着小姐跑。

总算在将军瞧见前追上了小姐。

她如乳燕入怀,扑进将军怀里。

将军的脸上多了一道疤,从眉峰直直插入云鬓。

整个人看着更凶了。

我吓得缩在小姐身后,只探出个脑袋去找大少爷。

他走的时候答应要给小姐带北方的胭脂,还说要给我带那里的花样子。

见到大少爷,我都吃了一惊。

小姐也吓了一跳。

原本白玉般俊俏的人,如今却黑了许多,身量也拔高了些。

那股子书生气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战场的肃杀之气。

可是看见小姐,少爷又成了往日喂鸟遛街的少爷。

他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衬得那张脸更黑了。

小姐嫌弃地冲他做鬼脸。

将军回府后,府里又热闹起来。

他检查小姐的功课。

第一个要检查的就是小姐的琴艺进步了没。

小姐的琴弹得很难听,但是将军听不出来。

他觉得小姐往那一坐,就有副高手的做派。

一开始小姐还认真学,后来发现将军是个音痴,她索性就乱弹一通。

偏偏表情是一副大家小姐的做派。

我和少爷只能在一旁憋着笑。

春去秋来,一眨眼,小姐十六了,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

我知道小姐心里早就有瞧好的少年郎。

他是少爷的朋友。

他们经常一起出去打马射猎。

好几次我和小姐都在。

少年白衣纵马,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

有时候小姐也会同他赛上一场。

每次都是小姐嬴。

我高兴地跳起来说小姐真厉害,可是小姐却不乐意了。

她说那小公子瞧不上她,不肯堂堂正正跟她比一场。

小姐是骄傲的,哪怕身为女子,也有不输男子的傲气。

小公子举手告饶,说小姐是女中巾帼,此后定不小觑。

他们又比了一场。

马蹄卷起尘土,迷了我的眼。

那袭红衣被风吹起,同白袍层叠在一起。

一炷香后,两人驾马归来。

小姐输了,可她的眼睛晶亮,脸颊微微泛着桃红。

小姐一直是敢爱敢恨的。

就连那样秘而不宣的少女心事,小姐也敢大声说出来。

我惊诧小姐的勇敢,却也总懊恼她的勇敢。

那是将军第一次冲小姐发火。

他气得拿出鞭子要抽她。

小姐跪着,脊背挺得笔直。

她高声道:

「我谢初锦的夫君,必须得是我心悦之人!否则,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人!」

在她看来,心悦他人没有错。

将军气得把手里的鞭子高高扬起。

我扑过去挡在小姐面前。

鞭子带着破空声,猛地抽在我的背上。

我从小到大替小姐挨过许多次罚。

但是从没有这一次痛。

我知道,将军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那小公子的身份,是一道鸿沟,小姐若是嫁过去,这一生注定不会顺遂平坦。

第五章 我的小姐是九天翱翔的凤,看上的男子身份自然不是一般。

但我还是不能把整日同我们嬉笑打闹,同小姐举手告饶的少年同尊贵的太子殿下联想到一起。

也难怪将军生气。

他们武将不比文臣风流。

小姐若是嫁给寻常皇子还好,可萧郁风却是日后要继承大统之人。

他必然不会只守着小姐,一生一世一双人。

况且我朝重文轻武。

武将之女是做不得太子正妻的。

最后还是太子登门,不知道他同将军许诺了什么,将军到底是松了口。

赐婚的圣旨隔天就下来了。

是太子侧妃。

小姐欢喜地接过圣旨,她不计较那些个嫡庶尊卑,只知道自己要嫁给心上人了,她笑着准备绣嫁衣。

可是她这双手舞得动红缨枪,却未必拿得起绣花针。

我看着大红嫁衣上绣的一团线,分辨了好久,才斟酌着夸赞出声:

「小姐这对彩蝶绣得可真好。」

小姐闻言拿着针的手一僵,半晌才幽幽开口:

「我绣的这是鸳鸯。」

这完全不挨边好吧?

好在小姐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

最后绣嫁衣这活还是落在了我身上。

小姐蹬掉脚上的鞋,欢欢喜喜地蹦上了软榻,吃着我早就准备好的葡萄。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太子娶侧妃的日子。

侧妃比不上正妃,可是太子还是给足了小姐体面。

准她从正门入府。

宾客尽欢、红烛暖帐。

小姐穿过许多次红衣,但都没有出嫁这日好看。

我看着紧张地绞着喜帕的小姐,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觉得有哪里不甘心,却又说不出来。

婚后,小姐和太子也是有过一段很快活的日子的。

就跟话本子上写的那样。

执手扫娥眉,对镜帖花黄。

太子娇纵小姐,让她不必守府上那些个规矩。

她会在夏天,赤着脚踩在池塘。

水花惊走游鱼,小姐欢快地笑着。

她还把一旁看热闹的太子也拽下来,水弄湿了那件月白色的长袍。

可是太子只是看着小姐笑。

任由她细白的手挽起水花,泼在他身上。

我那时想,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可是太子是要娶正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