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 第1章 “夫人!”随宁驾马嗒嗒地到了车旁:“后面追来了几匹快马,看那架势好像是靖王!”

李南风眉头微皱。随后她道:“别理他就是。”

随宁嗯着,小心地护在旁侧。

此番出行,是因日前皇帝伴着太后前往行宫来散心,李南风被钦点成为奉驾官眷之一。而今日早上太后忽然接到京中大长公主染病的消息,心中挂念浮于面上,正好李家也事多,李南风便请旨提前回京,并代为去公主府探望。

天家是仁明之君,宫里贵人也仁厚通达,太后欣然允之。

这两日在行宫里,晏衡那家伙就几次试图接近她了,这当口出现,她隐约也能猜到来意。

但李晏两家素有仇怨,而且晏衡这个人放浪形骇,与根正苗红的李南风路子不符,她不想跟这个人打交道。

天空远远近近地传来惊雷,伴随雷声雨声,马蹄声到了耳畔。

绿衣和紫绡情不自禁地往外瞅了一眼。

马蹄声又响了几声,马车也骤然停下来。

“开窗。”车壁被有力地叩响,男人发号施令惯了,即便嗓音缓慢喑哑,此时也带着几分不容抗拒。

“王爷,眼下大雨,我们夫人不便启窗。夫人回京探望大长公主,乃是奉太后懿旨行事,还请见谅。”

随宁身子紧绷,声音也显得格外低沉。

车外静默了一下,哂起来:“既然不便开窗,那我就上车罢。”

“王爷!”

随宁惊慌起来。

李南风蓦地抬眼,这时车门被打开,雨声哗地泄进来,清凉雨雾湿漉漉地灌了一车。

晏衡高大的身躯迁就着车厢高度弯在门口,身上是耀眼的锦绣蟒龙袍,头发梳得溜光打滑,浓眉凤眼下高挺的鼻梁透着两分冷意,两撇被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小胡子下薄唇一角微微勾起,恍惚间又在这份冷意上添出一丝放浪不羁。

李南风把脸沉了:“晏衡,你敢非礼我!”

君子不欺暗室,他竟敢强闯命妇车厢?

晏衡解开湿漉漉的披风,旁若无人搭在车窗上,而后抹了把头发,浑如一个老登徒子,轻漫地侧目望着她:“‘非礼’?三个月前在南庄你拖着我衣袍求我出让庄子的时候,可没这么认为。”

第2章 不提南庄还好,提到这个李南风心情更加恶劣。

当初有牙行给她推了个急着出手的南边庄子,她打发人去瞧过,地头合适,虽然小点,但胜在肥沃,也朝阳,便出两千两银子准备拿下。

谁知道约了对方正要签文书,这家伙跑出来了,以多出五百两的价格强行插足。

李家虽然没几个敢招惹,但显然如今大伙更忌惮的是他晏衡!

她本着跟他同在燕京的那几十年薄如草纸的街坊情,想着跟他打个商量,谁知他竟反过来诬她对他有所企图!

可见这人颠倒黑白厚颜无耻到了什么地步!

“靖王年岁大了吧?眼神不好使了?我李南风再不济,也曾是京师响当当的‘第一金枝’,总不至于会看上个心狠手毒的鳏夫?改日把王爷脸皮裁裁,只怕是也能订起来当凳子了!”她木着脸将两边窗卷帘打开。

扈从们都下了车,此刻都有些无措地围在马车周围。

随宁同样无措,毕竟无礼的这个是晏衡,而在李南风没有明确指示之前,他们不敢擅动。

李南风之所以恼火,也是因为拿这家伙没办法。

论身份,他们晏家是先帝钦封的开国异姓王,他晏衡更是先帝当作心腹多年、殡天之前郑重指给当今圣上引为臂膀的不二权臣。

论本事,他晏家是武将世家,他父亲晏崇瑛跟随先帝南征北战十数载,他在征战途中出生长大,成为他们晏家唯一一个从生下来起就在生死攸关的境地里学习保命与杀敌技能的子弟,仕宦之家出身的李南风是绝无可能跟他力拼得过的。

在这金粉之地,备受当今倚赖的他确是有肆意的底气。

当然她更加清楚自己手下这批人的身手,不会让他们前来找不痛快。

晏衡不以为然,掸着袖子上的雨珠说:“听说你要把宜姐儿送出京城?”

“这是我们李家的家事,跟你不相干。”

“是跟我不相干,但谁让宜姐儿看上的是我们家翎哥儿呢?”

李南风冷笑:“你还真有脸!”

李晏两家虽然同朝为官,但有世仇,两家各有祖训,严禁两家子弟通婚,只是基于一些特定原因,两家近代并没有完全停止往来。

但前不久他们家三房的姑娘却跟晏家二房的小子暖昧起来了,关键是晏家那小兔崽子还跟别人家有婚约,这是多要紧的事儿?可他晏衡不但不反省和赔罪,居然还颠倒是非埋汰起李家,这就是他们晏家的家风?!

第3章 “她要没看上翎哥儿,还能收他的诗?”晏衡道,“翎哥儿有了婚约还对宜姐儿种情是不对,但他们本就青梅竹马,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错,你们家宜姐儿不知道他有婚约?不过是一拍即合罢了。

”翎哥儿有罪,但也罪不致死吧?你犯得着跟太后告这黑状?“

”他罪不致死?“李南风冷笑,”他早知自己有婚约,又明知道你我两家不能通婚,就不该对宜姐儿起心思!

“别说我们两家有忌讳,就是没有,他若真有心,难道不会先把自己择干净了再来招惹宜姐儿?

”他脚踩两船,既不孝又不义,更不仁,这种人还叫罪不致死?他坑我们李家,你还怪我不给活路?

“我不去登门问罪闹得人尽皆知已经算是给你们体面,你晏衡身为家主不但不自省,对族中子弟严加管束,反倒还出面质问我,我倒要问问你,他这满肚子龌龊,是谁教的?难不成是你这个当伯父的教的?”

她平生最受不得男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那晏修翎犯了他的大忌,还想让她放过,简直是做梦!

晏衡定坐半晌,板起脸道:“你这一世人冷血无情,连亲生骨肉都跟你分道扬镳,没想到到如今还这么执迷不悟!”

李南风扬唇:“一个亲手害死发妻,踩着兄弟尸身拿到爵位,作恶多端到以至于连个子嗣都没有留下的人,有什么资格批判我的为人?

”你晏衡也不见得做人多么得意,到如今年过不惑,还不是穷得只剩下一堆荣禄?“

作为大宁朝堂一等的权宦,头等的狠角色,他晏衡与她李南风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晏衡道:”我不跟你争,不过翎哥儿就好比我自己的儿子,谁让他吃亏我都不会袖手旁观。总之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咱们就往下试试看!“

说完他掸掸袍子,起身下了车。

李南风怒形于色,抓起他遗落在车窗上的披风丢出去!

天边一道酝酿许久的惊雷,恰正选在此时炸响当顶,电光火石间,她还没来得及痛呼,就已经被撩进雷火里!

事发太快,策马避开的晏衡扭头看来时,整架楠木打造的马车已经断成两截!

”李南风!“

晏衡曈孔骤缩,下一瞬已顶着雷声扑了上去……

真劈死了!

南风扶着脑袋坐起来,眼前昏暗一片,像是天黑未久。

她吐了口气,啐掉嘴角的草渣,掏出丝帕细心地擦了擦。

帕子上是玉兰香,她记得自己已经好多年没有薰过这种香,不知道这帕子怎会在她袖子里。

第4章 不过这都是小事。

她辩认着四面,试图判断出眼下处境,可四面是真陌生。

她还以为她死了,那么大一道炸雷劈下来,谁受得了?没想到还能睁眼。

说起来,既然没死,那晏衡那个挨千刀的,等她回京之后定要想办法把他给剁碎了喂狗不可!

打了个喷嚏,她又忽然感觉到身上一阵寒凉。摸摸身上,她顿了一下——明明半个月前就已经夏至,事发前她穿的只有件丝质的夏衫,可眼下她竟穿着锦缎夹衣!

——谁给她穿的?

再嗅了嗅塞回去的帕子,她开始察觉出不对劲。

先不说衣服的事,只说她出事的时候是上晌,即便是随宁他们反应需要时间,眼下天都全黑了,她还独自躺在这里也说不过去。

宛平到京城多远的地儿?再说他们李家又是什么样的人家?

有这大半日的工夫,整个京城都能给掀翻过来了。

再有,她的伤呢?没死便罢了,怎么她身上连一点痛感都没有?!

还有她缩水了的身躯四肢……

”姑娘!姑娘!“

远处忽有人声,还有跌跌撞撞的人影。

她迅速起身,就着黄昏暮色退到棵大树后藏住。

脚步声陆续到了跟前,但呼唤的声音却像是刻意压低着的。

”姑娘您在哪儿?您快应我!夫人要问起来了!“

李南风目光骤然张大,只因这声音忒地熟悉,竟像是自小就跟着她的梧桐!可是自她女儿懂事之后,梧桐就被拨去服侍她了,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她把头探了探,仔细再看向结伴而行的两人,顿时心就沉到底了:面前来的不光是梧桐,还有她少年时另一个丫鬟梳夏,而这原本比她还大上两三岁的两人,此刻分明还梳着双丫髻,只有十三四岁!

李南风下意识摸向自己头上,神色又变了!

她的堕云髻不见了,她一品诰命的头面也不见了,她头上只有两只小鬏鬏!

她快步走出树后,睁大眼看着被吓了一跳的她们。

”姑娘!“

梧桐吓了一跳,快步上前来拉她,”您果然在这儿!可急死我们了!您没事儿吧?“

李南风腕上的手掌又香软又温热,这绝对是个活人!

她屏息望着她们,再看向周围,转瞬,她脑海中就泄进了一缕光亮!

她想起来了,能让梧桐和梳夏如此寻找她的,那应该是在康靖二年!

中原江山动乱了十余载,终于在她十岁那年冬天被平定,她的父亲以军师身份与一众功臣随同新皇进入都城,并且辅佐新帝登基,开创新的朝代,定国为周,国号为康靖。

第5章 父亲李存睿因功勋卓著被赐封延平侯,同时荣任太师,而母亲与新皇是五服之中的堂兄妹,也被赐封了宜乡郡主的封号。

而此时此刻,乃是隔年春天,朝堂上了正轨之后,皇帝下旨,恩准有功之臣将战时隐居在各处的家眷尽接归京,当中奉命在沧州迎接的是几名大将,领头的正是晏衡那竖子的父亲晏崇瑛!

李家晏家都属燕京四大世家之一,当年战乱乍起,两家出于各种考虑就举家迁出了燕京,时隔十余年再回来,虽然损失不少,也还是有浩浩荡荡地一大路。

奉旨归京的官眷多达十八户,都将在沧州会合,进京之后翌日入朝封诰领旨,再各乘品制轿舆风光归入各府,这自然也是皇帝给各功臣府上的体面。

落脚之处乃是前朝建在沧州府境内的一座郡王府,李家是第三个到达沧州的。

而她之所以这会儿还在树林里,是因为今日母亲约了另两位官眷去城里吃茶,她无人管束,便跟大她两个月的堂兄李勤上了后山游荡。

不想李勤闯了祸,用弹弓把晏崇瑛的汗血马屁股给弹伤了,引来了侍卫,李勤怕被抓去其父那儿,便拖着她狂奔。

结果是,他被抓走了,而她因为躲起来,结果就在草坑里睡着了!

可这……也太扯了吧!

梳夏看她神色变幻莫测,不由道:”姑娘,你怎么了?“

李南风敛了敛神:”勤哥儿呢?“

梳夏听她语调正常,道:”被二老爷抓走了,这会儿正在行家法呢。“

南风正色:”那官眷又到了多少户?“

”方才下晌又来了三户,夫人回府后,正与早到的两位官眷陪着呢。据说明后日靖王妃也要到了。“母亲高敏这会儿还未接旨,因此还不能称为郡主,亦不便称为延平侯夫人。

李南风听到这些印证,神色更是凝重了。

这全部都对得上,况且她是活人,梧桐她们都是活人,也就是说,她的的确确是回到了十一岁!

这么说来,她是真的死了,晏衡那家伙真把她给害死了?

她历尽几十岁的斗争和经营,才得到一手凭自己就能在京师呼风唤雨的本事,结果晏衡那王八蛋竟真的把她给害死了?

她都还没来及好好享受这份成果!……

哥哥留下的独子煦哥儿才刚刚入仕,还没来得及有能力独自撑起李家!

她计划下个月给父亲做的法祭还有细节没商定!

她案头还堆着一大堆的账本帖子没有处理,那可关系几万两银子的营生!

二房那边宜姐儿跟晏修翎的事还没有得到妥善解决——对了,还有她三年前就搬出李家撇下她这个母亲自立门户去了的长子这个月就要成亲,但整个议婚前后他压根就没有通知过她这个母亲一个字,眼下京城不少人背地里都等着看她的笑话,她还得设法圆这个场!

第6章 她就这么死了,李家怎么办?煦哥儿怎么办?他们母子关系又怎么办?

还有她费尽心机拼出来的那些成就,岂不等于白忙乎了?!

她有那么那么多的事情待办,这一切却被晏衡这厮全给弄毁了!

死老天爷真是瞎了眼,怎么不把那黑心竖子给劈死!

她咬牙看着四下,旋即生起即刻就要进京的念头!

既然她能重生,那么也不见得没有办法还魂到前世,相国寺里的高僧成悦就颇有修为,她会看天象的本事就是他传授的,平日他还给人占卜,也许成悦会有办法让她回到前世!

她已经按捺不住了,转向梧桐:”谭峻呢?“

梧桐微顿:”在山下。“

”疏夏,姑娘呢?!“

正说着,远处又有人来了,这声音也再熟悉不过,是母亲高敏身边的大丫鬟金瓶。

金瓶到了跟前,见她们都默立着没动,旋即催促道:”姑娘怎么还不回房洗漱用饭?夫人回头可要数落了!“

梧桐两人闻言惊慌,而理清了处境的李南风此时听提到高氏,眼底却倏然淡漠。

公子神人!

行邸早安排好了各家的住处。

靖王府与太师府地位最高,分居东西两路的正院。

李南风下山进邸的当口,晏衡正伏在东路偏院里的枕上,定定望着自己的手掌。

这双手修长笔直,虽然尺寸未足,却灵活有力,无疑是双持兵器的好手。他反复地看了片刻,然后抬头看起屋内。

从旁也瞅了他蛮久的阿蛮忍不住上前:”公子,您没事儿吧?“

晏衡扭头瞅他,目光在他的总角上停留了好久。

阿蛮更无措了:”公子,小的要不要再请大夫来给您看看?“

说不上什么毛病,不过是昨夜染了点风寒,下晌服过药,昏睡了半日,醒来就这模样了。

公子的母亲便是大夫,来看过说没什么大碍,但阿蛮瞧着,总觉得有点大发。

晏衡侧着身坐起来,就着来搀扶他的手下了地。

”几更了?“他问。

说着话他又抚了抚自己嗓子。

”快二更天了。“阿蛮小心翼翼地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