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苑卿季时序》 第1章 1975年,申城大街。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扫除一切伸进文艺界的黑手!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红卫兵们一个个慷慨激昂地喊着口号,将胸前挂着批斗牌的戏曲家们圈在中间,游行示众。

陆苑卿望着熟悉的一幕,两辈子的记忆瞬间在脑子里涌现。

她竟然重生了!

重生到了四十年前,也是她结婚后的第三个月!

这时,戏曲《霸王别姬》中名角‘霸王’和‘虞姬’被按着跪下。

见他们的戏服被扒下扔到火里,出身于戏曲世家的陆苑卿心头一紧:“不要!”

说着,她下意识就要冲过去灭火。

可下一秒,手却被一股蛮力攥住,一道低沉而急迫的声音刺入耳膜。

“你又犯什么糊涂!”

陆苑卿愕然回头,只见一个身着军装的男人站在面前。

他身姿挺拔,冷峻的眉目中含着愠色,锋利的下颚线透出不怒自威的威严。

她紧缩的瞳孔颤了颤,低唤:“时序?”

季时序,申城军区的团长,也是她的新婚丈夫!

刹那间,心酸涌上陆苑卿的心。

她从没想过,还能再见到这个男人……

没等陆苑卿反应,季时序抓着她就走,一路带回了家属院。

一进门,男人立刻撒开手,劈头盖脸斥道:“你在家属院已经闹得天翻地覆,还想去外面惹是生非?”

望着季时序眉眼间的怒意,陆苑卿神情微黯。

上辈子她性格强势骄纵,和季时序三天两头吵架,还把军属得罪了遍,经常闹得他没脸。

这回她又在‘批斗下九流’的风口浪尖上跑出去,差点害的他记大过……

上天垂怜,既然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一定不要重蹈覆辙!

“对不起,我不会再胡闹了。”

陆苑卿软下嗓音,轻轻扯住男人的袖口:“时序,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看着她脸上从没有过温和,季时序愣了瞬,但还是干脆抽开:“你只要安分点,不要到处讨人嫌,这日子就能过。”

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苑卿欲言又止,失落凝着他的背影。

她知道,季时序从没把自己当妻子。

上一世,父亲于季时序有救命之恩,恰逢特殊时期,父亲又得了癌症,为了保护她,以恩情相挟,让季时序娶了她。

季时序不知道,打从一见面,她就爱上了他。

可他娶她,不过是为了偿还父亲的恩情。

想起上辈子两人分崩离析的婚姻和自己的孤独终老,悔恨和无奈攀上陆苑卿的心,但很快被庆幸占据。

这一世,她要收敛锋芒,好好爱季时序,照顾好父亲!

下定决心后,陆苑卿想着先处理好邻里关系。

她从厨房拿了一兜鸡蛋,准备去找上辈子她的死对头张霞道歉。

谁知道张霞一看见她,转身就进屋关上了门。

陆苑卿吃了个闭门羹。

她深吸口气:“张嫂子,我是来跟你道歉的,以前是我年轻不懂事,对不起。”

里头沉默几秒后就传出张霞的阴阳怪气:“可别,我家男人只是个连长,我哪敢让团长夫人道歉?”

陆苑卿僵住,身后也传来窃窃私语。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平时鼻孔朝天的人也会道歉。”

“别被她的伎俩骗了,打个巴掌给颗甜枣的破事她也不是没干过!”

“我看,季团长什么时候跟她离了,这家属院才彻底清静!”

尖锐的话像巴掌打在陆苑卿脸上,火辣辣的疼。

换做上辈子,她一定会和这些人大吵一架,但这次她不能再让季时序丢人。

无奈下,陆苑卿悻悻而归,想着以后再找机会和好。

晚上。

伴着下训的哨声,季时序回了家,一进门就看见穿着清凉的陆苑卿。

单薄的无袖白色背心,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材,胸前白皙的春光若隐若现。

面对季时序错愕的目光,陆苑卿脸色微微泛红。

上一世,他们婚后一直没有同房,直到死,她都是完璧之身。

这辈子,她想和他成为真正的夫妻。

人心总是肉做的,她不信季时序不动心。

可季时序不解风情地皱起眉:“穿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陆苑卿怔了瞬,但还是软软贴到了他怀里。

男人梆硬的身体霎时紧绷,汗水从他下颚落下,滴在她锁骨上,烫的空气开始沸腾。

隔着单薄的布料,陆苑卿摩挲着男人结实的肌肉,吐气如兰。

“时序,我们今晚上把洞房补上,好不好?”

第2章 沉寂中,两道呼吸相互交叠。 陆苑卿攀上季时序的脖子,她微仰起头,昏暗的灯光照着她嫣红的双唇。 她能感觉男人的身体在升温,滚动的喉结也在无声诉说着他的压抑。 可他绷着脸,跟木头似的一动不动。 陆苑卿有些受挫。 难道季时序是柳下惠?她都这样豁出脸了,他还不为所动。 陆苑卿心一横,踮起脚吻上男人紧抿的薄唇。 季时序瞳孔骤缩,毫不客气地推开怀里的人:“陆苑卿!” ‘嘭!’ 陆苑卿腰狠狠撞在桌角,但她都来不及感觉疼痛,便被季时序抗拒的眼神刺的心头一凉。 她眼眶微涩,声音也沙哑了几分:“你不肯碰我,是想为了你心里的那个女人守身如玉吗?” 上一世,她和季时序结婚后才知道他有喜欢的人。 可陆苑卿至死都不清楚,那个占据自己丈夫全部内心的女人到底是谁。 这一世,她终究是没忍住挑破了这事。 而季时序冷下了脸,愠怒的眉眼满是不耐:“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 “你要想好好过日子,先改了你疑神疑鬼的毛病,有时间胡搅蛮缠,不如去提高作为军属的思想觉悟。” 他撂下这话,径自进了卫生间。 不一会儿,里头传出哗啦啦的水声。 陆苑卿僵在原地,顿觉那些冷水迎头浇在她身上,让她狼狈不堪。 没想到她一次次服软求和,换来的都是季时序的疏离。 她有些害怕,怕这辈子依旧活在丈夫心里女人的阴影下。 更怕自己还会沿着上一世的轨迹,失去所爱的一切…… 陆苑卿站了很久,季时序才从卫生间出来。 他擦着脸上的水珠,看也不看她的进了另一个房间。 陆苑卿收紧双手:“明天能陪我去看看爸吗?” 然而季时序想也没想似的回绝:“明天有训练任务,你自己去吧。” 关门,上锁,一气呵成。 陆苑卿看着紧闭的房门,苦涩一笑。 打从结婚那天起,两人别说睡一张床,连饭都没在一起吃过,天下哪有他们这样形同陌路的夫妻。 重生的第一夜,陆苑卿没有阖眼。 在起床号响起前,季时序就出门了。 陆苑卿站在窗边,眺望他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她是想让季时序跟自己一起去看望父亲,让父亲宽心,现在看来只能她一个人去了。 陆苑卿换了身衣服,坐上炊事班的车去了城西。 循着上辈子的记忆,她推开巷子里一间破落房屋的门。 听见推门声,正在打理戏服的老人慌地浑身发抖,但看清来人后,重获生命般卸了口气:“原来是阿兰,我还以为是红卫兵……” 陆苑卿望着两鬓斑白的父亲,鼻尖一酸,扑进他怀里:“爸!” 相隔两辈子的父女重逢,让她心疼又愧疚。 自戏曲被划为‘下九流’后,原本是名角的父亲被摧残的骨瘦如柴,如果没有季时序的关系,恐怕父亲也逃不过被批斗至死的下场。 可上辈子的她只沉浸在自己失败的婚姻中,全然忘了父亲所受的苦…… 见陆苑卿两眼通红,父亲爱怜地拍拍她的背:“怎么还哭上了,是不是跟时序吵架了?” 闻言,陆苑卿眸光一黯。 她直起身摇摇头,扯出个生硬的笑:“我们感情很好,只是他最近比较忙,等下回我和他一起来。” 当初她和季时序结婚时关系还没现在僵,她不想再让父亲担心。 父亲欣慰点点头:“时序是个好男人,他能护着你,你们好好的……” 话没说完,他突然白了脸,剧烈咳嗽起来。 陆苑卿心登时收紧,忙帮他拍背顺气。 现在父亲的癌症可能在恶化,如果不去医院治疗,肯定熬不过去。 为了不让父亲像上辈子一样被病痛折磨,陆苑卿决定先去军区医院打听打听,等批斗‘下九流’的风过了就把父亲送过去。 陆苑卿和父亲说了会儿话后就离开,去了军区医院。 才上楼,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迎面撞了上来。 她踉跄退了几步,而小男孩摔倒在地。 陆苑卿忙把他扶起来,又看了眼他空荡荡的身后:“没事吧?你父母呢?” 男孩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声音稚嫩:“我妈妈在病房,爸爸马上就来接我了!” 话落,陆苑卿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子明。” 她面色一滞,这个声音是…… 她转过身,只看见季时序站在面前。 伴着男孩脆生生的一声‘爸爸’,他飞扑进了季时序的怀里! 第3章 陆苑卿僵在原地,怔望着面前‘父慈子孝’的画面。。 季时序抬起头,微蹙起眉:“你怎么在这儿?” 陆苑卿看着他怀中叫子明的男孩,声音渐哑:“我要是不来,都不知道我丈夫有个儿子。” 这话一出,路人都忍不住投来异样的目光。 季时序脸色有些难看。 他正要开口,子明抱住他的脖子:“爸爸,妈妈已经醒了,去看妈妈好不好?” 陆苑卿听着,刺痛的心又遭一次重击。 ‘爸爸’是季时序,那‘妈妈’又是谁? 是季时序心中那个一直念念不忘的女人吗? 没等陆苑卿问,季时序便抱着子明朝病房走去。 与她擦肩而过时,只扔下淡淡一句:“你先回去,我之后再跟你解释。”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陆苑卿死死攥着双手,很想要冲过去一探究竟,可双腿就像生了根,挪不动步。 她还是怕了,怕惹季时序不高兴,还怕看到她最不想看到的…… 陆苑卿深吸口气,强压下胸腔中的闷痛,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无论如何,眼前最重要的还是先把父亲的病治好。 …… 陆苑卿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季时序还没回来。 她坐在客厅里,细想着医生的话。 “肺癌现在是无法根治的,就算手术也只能延长患者生命,而且治疗费用非常高,你要考虑清楚。” 陆苑卿紧皱眉,陷入两难。 现在特殊时期,她不能工作,只能靠季时序的津贴过日子。 她也不舍得用他辛苦挣来的钱,可父亲的病不能耽搁,只能等‘批斗’的风过了,她再努力工作挣回来。 这时,门被推开。 陆苑卿转头看去,登时愣住。 回来的不只是季时序,还有子明 或许是心魔作祟,陆苑卿竟然觉得子明眉眼很像季时序。 她站起身,艰难扯开嘴角:“你怎么把他带回来了?” 季时序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摸了摸子明的头:“子明,先去屋里玩。” 子明乖巧点点头,蹦蹦跳跳进了房间。 沉寂中,季时序不紧不慢地解释起来:“子明的母亲周洁是我初中同学,她丈夫半年前因为车祸去世了,她哮喘复发,来军区医院治病。” “子明年纪小没人照顾,就让他先住这儿,左右你在家也是闲着,帮忙照看他几天。” 一句一句,听得陆苑卿心口发凉。 他这样替周洁着想,难不成周洁就是他心里念念不忘的女人? 不等陆苑卿反应,季时序从柜子里拿出存折。 “周洁现在生活比较艰难,我先帮她把医药费交了,你要买什么的话,等我这个月津贴发下来再买吧。” 闻言,陆苑卿脸色一滞。 她恍然想起,上辈子季时序也是在这个时候拿走了存折,无论她怎么问,他都不肯说理由。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她的生活和季时序的身边一直都有这个周洁的存在! 危机感攀上心,陆苑卿一时没控制住,猛地抓住男人的胳膊:“你让周洁的孩子叫你爸爸,现在还拿出所有积蓄给她治病,你是有老婆的人,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没想到这番话让季时序当即冷了脸,毫不留情教训起来。 “别人可没你那么多心思,你作为军属,不说为人民群众着想,也该有军属的气量和大度。” 面对男人不满的目光,陆苑卿红了眼:“那你为我着想过吗?我才是你妻子,你有了解过我的艰难吗?” 说着,她越发委屈:“还是说,你之所以偏帮着周洁,是存了私心。” 话刚落音,季时序猛地抽开手,眉眼翻腾着怒意:“陆苑卿,你别无理取闹行不行!”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进了房。 陆苑卿怔在原地,自嘲一笑。 无论她做什么,在季时序那儿都不占理,都是在闹。 可她只是想让他分一点爱给自己,错了吗? 次日。 季时序一大早就去训练了,面对一直吵着要找他和周洁的子明,陆苑卿束手无策。 对于周洁的孩子,她喜欢不起来,但也不想和季时序因为这个吵架,只能做了碗面,耐着性子哄他。 “你先吃饭,吃完我带你去找你妈妈。” 没想到子明直接打翻碗:“你不让爸爸给我妈妈治病,你是坏女人,我讨厌你!” 说完,一溜烟蹿了出去。 陆苑卿还没反应,便听外面传来孩子的痛呼,紧接着是连长媳妇张霞的尖叫。 她心一咯噔,不安纵生,忙跑了出去。 一到楼梯口,陆苑卿整个人都僵了。 只见子明小小的身体倒在楼梯下,血从额头汩汩流出,染红了一地…… 第4章 张霞率先反应过来,直接破口大骂。 “陆苑卿,你心也太黑了,这么小的孩子也下得去手!” 她这一嗓子直接让家属院炸开了锅。 其他人闻声出来,见了这场面都吓了一跳。 救人心切,陆苑卿也顾不上那些指责和谩骂,忙抱起子明赶去医院。 急救室外。 陆苑卿还没从缓过神,便见一个清瘦的女人跌跌撞撞跑来。 女人虽然一脸病容,但眉目秀美,还有那能轻易激起男人保护欲的娇柔气质。 她就是周洁吧。 陆苑卿犹豫着该说什么,周洁突然就朝她跪下,声泪俱下:“嫂子,我知道因为时序照顾我让你心里有气,你骂我打我都行,别伤害子明,他只是个孩子!” 陆苑卿猝不及防地被扣了帽子,但还是忍着脾气去扶她:“我没有……” “陆苑卿!”一句含着怒气的低吼传来。 陆苑卿心一震,只见穿作训服的季时序大步而来。 他一把将周洁从地上拉起来,保护神似的站在她面前。 周洁哭的更厉害了:“时序,以后你别管我了,我不想你们夫妻因为我生嫌隙,更不想子明受伤害……” 季时序眉拧成结,一记冷眼横向陆苑卿:“子明才跟你一个上午,你就把他照顾到医院来了?” 这话犹如刀尖,狠狠扎在陆苑卿胸口。 他可是她的丈夫,他竟然问都不问就给她定了罪。 陆苑卿哑着嗓音辩解:“我没有害他,是他吵着要来医院,又打翻了碗跑出去才摔下楼。” “你一个大人,连一个四岁的孩子都看不住?” 季时序眸色一沉,语气里多了丝寒意:“难道说是因为昨晚的事,你气不过,才拿子明撒气?” 委屈顷刻攀上陆苑卿的心,她通红的双眼满是痛色:“季时序,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不堪吗?” 季时序沉默,但眉目间的质疑不减分毫。 这时,急救室门开了,医生从里头走出来:“孩子只是受了些皮外伤,不会有生命危险。” 闻言,周洁赶忙进去看孩子,季时序也跟了进去。 陆苑卿孤零零站在门外,紧握的手不断颤抖。 排山倒海的无力感压得她喘不过气。 重生那一刻开始,她只想和季时序好好过日子,治好父亲的病,该忍的不该忍的她都忍了。 她也不奢求季时序能全心全意爱自己,只要他对自己有一分信任,她就心满意足。 可现在他连一个好脸色都不肯给她…… 陆苑卿仰起头,拼命把眼泪逼回去。 过了很久,她才缓过情绪,浑浑噩噩回了家。 之后几天,季时序没有回家,陆苑卿想和他缓和关系都没有机会。 而父亲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她必须要想办法赚点钱,让父亲赶紧得到治疗。 直到听说市里有文艺团有招唱样板戏的,陆苑卿焦灼的心终于平缓过来。 虽说样板戏和京剧不同,但她以前也当兴趣学过,要唱也不难。 陆苑卿没有犹豫,立马跑去报了名。 凭借着她的功底,很顺利了进入了文艺团。 整整半个月,陆苑卿都在文艺团和家往返,也只有累到极致时,才能暂时忘记和季时序的不愉快。 直到这天,团长鬼鬼祟祟把她拉到一边,又给了她一本戏本。 “苑卿,我知道你以前是唱京剧的,这儿有个赚钱的活正合你,等下班了,你跟我去趟城南,有人请你唱戏。” 陆苑卿不解,被单位请去表演是常事,团长为什么一副不要声张的架势? 她翻开戏本,一看上面的戏词,霎时白了脸。 ‘花荫深处仔细行走,牡丹微微露,金簪剔破海棠红!’ 这哪是样板戏,俨然是下三滥的‘粉戏! ‘粉戏’戏词露骨不说,穿的还极其暴露,要是被抓住,她不仅没有好下场,还会连累季时序。 陆苑卿当即把戏本甩回去:“我唱不了,也绝对不会唱!” 见她推辞,团长变了脸,但还是耐着性子把戏本塞回她手里:“有钱你都不挣?只要咱们捂紧嘴,谁会知道?” “团长,你还是找别人吧。” 陆苑卿懒得再说,这种不要命的事她绝对不干。 团长还想劝,门突然被踹开,一群红卫兵涌了进来,把整个屋子围的水泄不通。 领头的人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停在陆苑卿身上。 “陆苑卿,有人举报你搞反动,顶风作案唱‘粉戏’!” 第5章 陆苑卿整个人僵住,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话刚落音,领头的红卫兵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戏本,翻看以后晃了晃:“人证物资俱在,你还敢狡辩。” 陆苑卿百口莫辩,只觉后脊寒凉。 “把这些反动分子通通抓起来!” 一声令下,她和团长都被五花大绑,压着去了公社。 公社,禁闭室。 陆苑卿来回踱着步,心里的慌乱和担忧已经翻江倒海。 出了这档子事,季时序怕是已经知道了,她只是想赚钱给父亲治病,没想到要连累他了…… 一分一秒,对陆苑卿来说都变成了煎熬。 直至第二天早上,门才被打开。 陆苑卿望去,只见季时序走进来。 她心神一怔,沙哑挤出一句:“对不起……” 无论如何,她还是给他惹麻烦了。 季时序像是习惯了她的‘胡作非为’,冷着脸不说话。 陆苑卿攥紧衣角:“我只是想唱样板戏挣钱,我没想到团长会让我去唱粉戏。” 比起季时序的怒火,她更怕他的沉默…… 或许是她语气陈恳,季时序眼中的冰冷收敛了些:“团长承认了,他是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接了活儿,想骗你过去。” 闻言,陆苑卿悬着的心这才堪堪落地。 但也不禁疑惑,团长怎么会这么爽快承认足以丢命的罪,但很快,她意识想到季时序军区团长的身份。 一定是季时序对文艺团的团长施压,才保全了她。 这下,她又欠季时序一个人情了。 陆苑卿抿抿唇:“谢谢……” 季时序忽然打量起她来:“陆苑卿,你三番两次闹出事,到底想干什么?” 男人不耐的语气刺的陆苑卿一哽:“我父亲病了,需要钱治病。” 季时序怔一瞬,紧接着便是一通训斥。 “你要赚钱给你爸治病可以,但别用害死所有人为代价的方式,真要出了事,没人能救你!” 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苑卿望着那冷漠的背影,愧疚、委屈和无奈糅杂在心。 她也不想这样,可是父亲的病耽误不得,季时序又把钱都给周洁治病了。 丈夫不管,时代受限,她又能怎么办? 好半天,陆苑卿才压下胸口的钝痛,离开公社。 她没有回军区,而是去了父亲家。 还没进屋,就听见里头传出老人剧烈的咳嗽。 陆苑卿跑进去,只见父亲躺在床上,消瘦的身躯随着咳嗽不断颤抖。 她心一紧,忙倒了杯水过去帮他顺气:“爸,喝点水缓缓。” 老人抬起头,看见陆苑卿憔悴苍白的脸,语气关切:“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发生什么事了?” 陆苑卿面色一滞,慌的扯出个笑:“没事,只是没休息好……” 父亲已经为她操碎了心,她不想再让他为自己担心了。 可父亲像心知肚明,抬手轻轻抚着她的脸,眼底交织着愧疚和心疼。 “阿兰,爸这辈子从没做过一件昧良心的事,唯独让时序娶你这事上,我自私了一回。” “爸知道你和时序感情欠缺,但在这黑白颠倒的世道,最重要的是有个能护你周全的人。”“爸对不起你,也愧对时序,只盼我闭了眼后,能保佑你们平安顺遂……” 听着这些话,陆苑卿险些落泪。 有那么一刻,她真想什么都丢掉,只想父亲健康地挺过这特殊时期的最后一年,重新站在他们热爱的戏台上…… 陆苑卿陪父亲说了好一会儿话,等他睡下了才回军区。 因为文艺团的事,她只能在家里躲风头。 季时序好几天没回家,父亲的病也耽误不得,她越发急了。 思量再三,陆苑卿决定去找季时序聊一聊。 上一世她太过于倔强,和季时序从没敞开心沟通过。 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是夫妻,他救了自己,她也理应感谢他。 陆苑卿特意做了绿豆糖水,准备去季时序办公室找他,可警卫员却说他去了医院。 她的手不觉收紧,季时序是去找周洁了吧。 经过一番思想争斗,陆苑卿还是去了医院。 只是刚到病房门口,周洁温柔的话语从里头传出来。 “时序,你没必要为了我离婚,你是军人,传出去不光彩。” 陆苑卿步伐一滞,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季时序要跟她离婚!? 没等她细想,季时序沉哑的嗓音像针刺破她的耳膜。 “世上哪还有比我娶陆苑卿更不光彩的事。” ‘嘭!’ 陆苑卿手一抖,装糖水搪瓷杯掉落,清脆的声音在整个走廊回响! 第6章 糖水撒了一地,四周都是甜腻的味道。 可陆苑卿却觉得心肺都已经被苦涩灌满,想逃都迈不动腿。 这时,病房门被打开,季时序从里面出来。 见她在外头,不由蹙起眉:“你来干什么?” 望着男人凉薄的目光,陆苑卿呼吸发窒。 与他而言,周洁一定是非常特别的存在,否则他怎么会轻易的说出心里话。 她也知道,季时序不想娶她,可亲口听见他承认,心还是会痛。 顾忌着两人还没解决的矛盾,陆苑卿只能强压下情绪:“你是我丈夫,几天不回家,我担心你……” 话到一半,那句‘也很想你’怎么都说不出来。 四目相对,季时序的眼神让人捉摸不透:“最近训练忙,有时间我会回去,没什么事你先走吧。” 听了这话,陆苑卿心狠狠一揪。 他没时间回家,却有时间来看望周洁。 她想再说些什么,但看到季时序眼中的驱逐,只能攥紧双手:“那你早点回去,我等你。” 说完,转身离开。 天空不知道时候飘起了雨,随后越下越大。 陆苑卿浑浑噩噩地走出路上,冰冷的雨把她淋了个透彻,可她满脑子都是季时序的话。 透过雨幕,她泛红的双眼浮起偏迷惘。 如果上天给她重生的机会,是想让她弥补上辈子的遗憾,又为什么让她举步艰难。 无论是跟季时序的感情,还是照顾父亲,都是一团糟…… 陆苑卿在外面待了很久,直到天黑才湿漉漉地回家。 一进门,就看见季时序擦着头发从卫生间里出来。 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痕,皮塞松垮地圈在腰间,整个人散发着热气。 看到浑身狼狈的陆苑卿,季时序眼中闪过抹诧异,蹙眉发问:“你把自己搞成这样做什么?” 看着眼前自己爱了两辈子的男人,陆苑卿心绪万千。 她酸着眼,不顾一切似的冲过去紧紧抱着他。 “时序,我以后不会再给你惹麻烦,你不要丢下我……” 这一刻,堆积在心里的委屈和恐慌都倾泻而出,让她安全感全失。 上辈子季时序就决绝地跟她离了婚,两人至死没再见,这辈子她真的不想再有那样的结果。 言语间极尽的卑微和祈求让季时序一怔:“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陆苑卿没有说话,只是抱得越来越紧,好像一旦松开,他就会消失一样。 可男人还是沉下脸,硬生生掰开了她的双手。 正当她神伤时,季时序突然拿出厚厚一沓钱递过来,语气也缓和了些。 “这个月的津贴给你,另外我问指导员借了些钱,你先拿去用。” 陆苑卿愣愣接过。 手里沉甸甸的感觉让她百感交集。 两辈子以来,她第一次感受到季时序的温柔和在意。 即便是错觉,也足以让她心满意足。 陆苑卿捏着钱,满目感激:“谢谢,我以后会工作补回来的。” “你别惹麻烦就算是积德了。” 季时序冷不丁扔下这话,转身就回了房。 陆苑卿站在原地,胸口的沉闷稍稍轻了些。 至少季时序没有拒绝她,也没有说要离婚,她还可以跟他在一起。 而今天这晚,是陆苑卿重生后睡的最安稳的一晚。 之后几天,季时序偶尔回家,虽然跟她说不上什么话,但也不再冷着脸。 甚至好几次,陆苑卿都忘记自己重生了。 直到这天,她准备去医院找医生商量父亲住院的事。 才下楼,便看见季时序的警卫员匆匆跑过来。 “嫂子,团长让你去政委办公室一趟。” 听了这话,陆苑卿心一咯噔。 去政委办公室? 难道说季时序还是想离婚? 不安瞬间攀上心,陆苑卿紧张起来:“是为了什么?” 警卫员面露为难,环顾四周后刻意压低了声音。 “有人给您寄了封匿名信,结果被审查部发现,里头是给您的情书!” 第7章 情书? 陆苑卿登时懵了。 她两辈子就和季时序一个男人有纠葛,谁会给她写情书? 揣着满心地疑虑,陆苑卿去了政委办公室。 一进门,就看到季时序和政委并肩而立,两人脸色都很难看。 政委也没拖泥带水,直接把信递给了她:“陆同志,这事关乎到时序和你的名誉,希望你解释清楚。” 陆苑卿接过信,展开一看。 ‘亲爱的苑卿,我与你一见如故,再见倾心,你与我的幸福回忆,我此生不忘!’ 陌生的笔迹,暧昧的文字,没有署名,都让她一头雾水。 再看到季时序阴沉的脸,她慌忙辩解:“时序,我这辈子就只有你一个男人,我也不知道这是谁写的!” 季时序没有回应她,而是看向政委:“无论如何,这件事如果造成任何负面影响,不论是谁,都按规章制度处置。” 闻言,陆苑卿心头一颤。 他永远都是那么理性,对她真就没有一点偏私。 可他明明前几天不是这样的态度,难道两人之间的信任就这么薄弱,仅靠一张来历不明的情书就能击破? 政委看着面色难看的夫妻俩,叹了口气:“你们先谈谈吧,审查部会继续调查的。” 说完,他转身离开。 一时间,办公室陷入死寂。 陆苑卿眼巴巴望着季时序冷毅的侧脸,艰难开口:“虽然我们才结婚几个月,可已经认识了十二年,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吗?” 季时序看向她,目光冷然:“等调查结果出来,你再来问我。” 他扔下这话,大步走出办公室。 陆苑卿一哽,怔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为什么他总是这样对她? 就算是他的兵,也该拥有一丝被信任的权利。 她收紧双手,指甲深嵌掌心,痛意在心底蔓延。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陆苑卿收到情书这事很快在家属院传开了。 接连几天,陆苑卿都快被唾沫星子淹没了。 “听说陆苑卿又闹出事了,这回居然是勾搭上外头的男人了!” “可不是嘛,人家情书都送到军区来了,她倒有胆子,把绿帽子明目张胆扣在自家男人头上。” “相由心生,你看她长得那狐媚子样儿,能是个安分守己的吗?” 面对这些不堪入耳的闲话,陆苑卿有苦难言。 她很想冲出去跟这些人据理力争,可又害怕给季时序惹麻烦。 正当陆苑卿平缓情绪时,季时序回来了。 隐约间,她闻到了他身上医院的消毒水味。 陆苑卿怔看着他:“你又去医院看周洁了?” 季时序看也不看她,自顾自地换作训服:“她过几天要做手术,不能没人照顾。” 这话一下戳破陆苑卿强撑的从容,委屈直接压得她喘不过气。 妻子被污蔑,而作为丈夫的他却没有在家属院里为她说过话,甚至还去医院照顾别的女人。 陆苑卿再也忍不了,哑着嗓子控诉:“周洁没有其他亲人了吗?为什么偏偏要你这个有妇之夫照顾?” “你说要帮助人民群众,可比周洁困难的人多了去了,你去帮助他们啊!” “季时序,我才是你的妻子,你想过我的处境吗?你能不能把对周洁的关心,分一点给我?” 一字一句,饱含了她全身心的无奈和悲凉。 但这些话像是挑起了季时序的怒火,他毫不客气地顶回去:“陆苑卿,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你几次三番闹事,哪次不是我替你摆平!” “你口口声声说我不信任你,那你信过我吗?你要觉得自己委屈,那就离婚!” ‘离婚’两字犹如惊雷,在陆苑卿耳畔炸开。 她白了脸,浑身颤抖地看着面前盛怒的男人:“你很想离婚?” 季时序沉默,下颚紧绷的模样像是在竭力克制自己。 僵持片刻,他拿起外套转身离开。 ‘嘭!’ 巨大的关门声仿佛砸在陆苑卿心上,痛的她红了双眼。 上辈子,她的确做了很多错事,才让季时序毅然选择离婚。 可这一世,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无论她怎么努力,她和季时序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远,远到她已经没力气挣扎。 之后一个星期,陆苑卿都过得浑浑噩噩的。 直到医院那边传来消息,说可以给她父亲安排住院了,她才有了丝慰藉。 陆苑卿打起精神,准备送父亲去医院,可一出门,心里就莫名地涌起不安。 就在她平息这不快的情绪时,却听见正和军属们摘菜的张霞议论。 “听说没,住在城西的那个老戏子今天被抓了,现在正被绑在公社批斗,看着就剩一口气了!” 第8章 陆苑卿脸色骤然煞白。 没等脑子缓过神,她双腿已经大步迈开,直奔公社。 等赶到时,才发现父亲被批斗完后关进了牛棚。 陆苑卿凝着角落的老人,心刹那间缩紧:“爸!” 她踉跄扑过去,隔着栅栏拼命伸出手。 此时此刻,那个抚养她长大,与她相依为命的父亲奄奄一息,单薄的衣服上血迹斑斑,苍白的脸上满是疲惫。 听到陆苑卿的声音,父亲浑浊的双眼终于有了丝光亮:“阿兰?” 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点点爬到栅栏前,握住那只颤抖的手。 “对不起,爸连累你了……” 听到这话,陆苑卿险些哭出来。 父亲自己身陷囹圄,最关心的却是她…… 她回握住父亲冰冷的手,声音哽咽:“爸,你撑住,我去找时序,他一定能救你!” 话刚落音,父亲猛然攥紧了她的手:“不!” 他艰难喘气,一字一句含着悲切:“时序已经帮了我们太多,不能再让他为我们涉险……” “阿兰,爸已是行将就木,哪怕没有一身的病,我也难在这混乱的世道苟活下去。” “那是国粹,他们就那么撕了烧了……他们要我跪着认错,要我大骂老祖宗拼死也要护着的宝贝啊……”1 说到这儿,从未屈服的老人像孩子似的哭了出来。 陆苑卿看着他满眼的悲愤和绝望,心如刀绞。 她恨不能时间再快点,恨不能明天就下发‘平反’的文件,好让父亲看到一丝光明。 可不等陆苑卿回应,父亲就脱力地垂下手,嘴里还在呢喃:“阿兰,爸没用,没用……” “爸……爸!” 满心的焦灼烧红了陆苑卿的双眼。 上辈子父亲去世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闪过,恐慌瞬间侵蚀她的四肢百骸。 不行,她不能再一次失去父亲! 陆苑卿咬牙压下喉间酸苦,起身跑回军区,踉跄奔向季时序的办公室。 当看到正在看训练文件的男人,她像是找到了救星,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时序,我爸被红卫兵抓了,你救救他好不好?” 季时序拧着眉:“他偷藏戏服和戏本的事现在人尽皆知,你让我怎么救?” 这句话直接堵的陆苑卿一噎,急红了的眼眶浮起片雾气。 但她还是不死心,眼巴巴祈求:“那能不能让他们不要折磨我爸,他得了癌症,经不住他们的批斗了……” 季时序仍旧绷着脸,没有任何松动:“陆苑卿,你别再胡闹了行不行!” 闻言,陆苑卿心猛然一抽,疼的她白了脸。 在他眼里,她无论做什么都是胡闹,都是没道理的吗? 恍惚间,上辈子的所有又在陆苑卿脑子里重现。 爱不得,分骨肉,匆匆一生却经历了世间所有的悲凉,难道重生后又要去经历那一切? 陆苑卿凝着面前自己两辈子都割舍不下的男人,血丝从攥紧的掌心渗出。 ‘咚!’ 一声闷响,在季时序错愕的目光中,她重重跪了下去,哑声道:“我知道我以前做了很多错事,我知道你是为了报答我爸的救命之恩,才不得已娶了我,我也知道你爱的人一直是周洁……” “只要你能救我爸,哪怕让他好好撑过这一年,我立刻去机关处申请离婚,一辈子不出现在你和周洁面前。” 陆苑卿仰头望着他,目光聚集着无尽的卑微:“季时序,我求你。” 在这场错误的婚姻中,她彻底认输了。 重来一世,所有的希望都一点点破灭,她什么都不要了…… 季时序无声压下胸口莫名的沉闷,黑着脸要把陆苑卿拉起来。 只是刚伸出手,警卫员就来了。 警卫员敬了礼,凝重的目光最后落在陆苑卿身上。 “团长,刚从公社那儿得到消息,嫂子的父亲在牛棚撞墙自杀了。” 第9章 ‘轰!’ 突如其来的噩耗犹如响雷,在陆苑卿耳畔里炸开。 在一瞬的大脑空白后,她推开季时序阻拦的手,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大街上,红卫兵们拖着一辆板车,高举红旗呐喊:“打到反动分子!去除歪风邪气!” 陆苑卿拨开兴奋的人群,看到了两辈子以来最痛彻心扉的一幕。 一个小时前还跟自己说话父亲躺在板车上,他满脸的血,不肯闭合的双眼满是不甘和悲戚。 她的父亲,死不瞑目! 荒诞的是,周围的群众却都在为父亲的死而欢呼,声音几乎冲破了云霄。 陆苑卿紧缩的瞳孔颤抖着,隐忍的泪水彻底决堤。 就在她那声撕心裂肺的‘爸’出口之际,一只大手死死捂了她的嘴。 季时序沉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现在叫他就是在自杀,明不明白!” 说话间,陆苑卿滚烫的泪水落在他的手背,让他掌心微不可察的颤了颤。 沙哑的呜咽从他指缝里不断溢出,她像是被抽干了血液,颤抖的身躯冷的像冰。 季时序咬着牙,直接把人连拖带拽地拉走。 眼泪已经模糊了陆苑卿的视线,她疯了似的挣扎,却难以挣脱男人的束缚。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的遗体被带着,被一句句的叫好声践踏最后的尊严…… 回到家,季时序才把陆苑卿放开。 陆苑卿站都没站稳,就要冲出去,却被他又一次拦住。 “陆苑卿,你冷静点!” 短短一句,犹如利箭贯穿她支离破碎的心。1 望着男人冷峻的眉眼,陆苑卿痛不欲生地揪着衣襟:“你让我冷静……可那是我的亲生父亲啊!” “现在我只是想把他遗体收敛回来好好安葬,你也要拦着我吗?” 她又一次失去了父亲,再也不能让他们把他遗体扔在野外任由野狗啃食。 然而面对她无力的眼神,季时序依旧不动如山挡在门前。 “别忘了,你现在是我的妻子,是军属,你一言一行都关乎着军人的声誉!” 听到这话,陆苑卿眸色一震,难以言喻的绝望侵袭而来。 原来他还知道自己是他妻子。 父亲曾说,她嫁给季时序是她的福气,他能在这混乱的时代里护着她。 可到头来,她得到的又是什么? 他人无尽的谩骂,毫无根据的诬陷,现在连最后的孝道都要被‘军属’二字捻灭。 顷刻间,陆苑卿积压了两辈子的委屈和不甘终于彻底爆发。 她含着泪,发出歇斯底里的悲鸣:“如果今天死的是周洁的父亲,你还会这样无动于衷吗?你不会,你会帮她打点好一切!” “为什么你对所有人都仁慈都心善,唯独对有关于我这么无情,只因为我占了本该属于周洁的位置,你恨我,恨我恨到对我一切都不在乎……” 嘶哑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震的季时序原本的怒火就像被冷水浇灭。 没等他缓过神,陆苑卿又无力吐出句:“离婚吧,我跟你过不下去了。” 周遭登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季时序捏紧拳,语气仍是不可撼动的决绝:“情书的事情还没有结果,现在离婚,你让别人怎么想?” 说着,他转身就要离开:“这几天你就在家好好反省一下!” ‘嘭!’ 门被狠狠关上。 陆苑卿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了地上,泪水大颗大颗掉落。 重来的这一生,她依旧什么都没守住…… 一连几天,季时序都没有回来,陆苑卿也在浑浑噩噩中彻底死了心。 这天,她拿出了一套粉色里衣靛色褂子的戏服。 这是她十三岁第一次登台时,父亲送给她的。 细细抚摸过后,陆苑卿拿着它去了公社。 说来讽刺,公社曾经就是申城的戏院,父亲在这个地方成了名角,也死在了这里。 她换上戏服,舞动着鸳鸯剑,空阔无人的戏台上回荡起《尤三姐》决绝的唱词。 “妾身不是杨花性,你莫把夭桃列女贞,谣诼纷传君误信,浑身是口也难分……” “辞婚之意奴自省,白璧无瑕苦待君,宁国府丑名人谈论,可怜清浊两难分……” 唱着唱着,陆苑卿红了眼,却再也流不出泪。 活了两辈子,她也没活明白。 没能救下父亲,也没能和季时序好好地过日子,一切都没有改变,甚至更糟。 所有加诸给她的一切,终究是把她的祈盼和坚定都摧毁了…… 陆苑卿将开刃的剑横在脖颈,唱出最后一句。 “还君宝剑声悲哽,一死明心我要了夙因!” 伴着戏词落音,剑刃深深划过她的脖子,鲜血入注喷洒! 第10章 ‘哐当!’ 鸳鸯剑砸落,陆苑卿也无力倒在地上。 她凝着昏暗的天空,只觉周遭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身体也仿佛被泡在冷水里,寒意占据了剧痛。 随着意识的模糊,她脑子里闪过两辈子的记忆。 直到最后,画面定格在十二年前。 她在台上唱戏,父亲在身旁指导,台下是刚入伍,一身军装的季时序。 他笑着为她鼓掌,为她叫好。 只那一眼,她执着了他两辈子。 如果还有重来的机会,她一定,什么都不要了…… 一阵风吹过,她缓缓地闭上眼,最后一滴泪水落在渐冷的血泊中。 …… 次日。 团长办公室。 季时序烦躁地把文件推到一边,平复着杂乱的心绪。 已经五天了,也不知道陆苑卿的情绪好些没有。 他昨天本来就想回去告诉她,她父亲的遗体已经被处理好了,只是想起那天她说离婚,让他竟然打了退堂鼓。 其实他看的出陆苑卿改变了很多,也是想好好跟她过日子。 但她性情实在太过刚烈,在现在的世道只会吃亏,他也想让她吃吃苦头收收性。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 季时序压下心绪,拿起听筒,里面传出警卫员的声音。9 “团长,医院那边说周洁同志可以出院了,让您过去签个字。” 他揉了揉紧蹙的眉心:“知道了。” 他拿上帽子起身去医院,决定等处理完周洁的事就去找陆苑卿。 只是刚到医院门口,边听见子明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 “妈妈,为什么你要让我告诉爸爸,是陆阿姨推我摔倒的呢?不是说小孩子不能撒谎吗?” 季时序步伐一滞。 紧接着,又听见周洁轻声细语的安抚。 “子明乖,这不是撒谎,我们只是在跟陆阿姨开玩笑,还有,让你交给邮差的信你给了吗?” 子明声音立刻拔高:“给了,但是爸爸经常来看我们,我们为什么还要给爸爸寄信?” 周洁没有回答,反而纳闷地嘀咕起来。 “要是时序看到信里的内容,就算不跟陆苑卿离婚,也该处分她,怎么一直都没消息……”“但没消息也好,免得时序继续查下去,万一查到是我举报了陆苑卿的爸,我也得不偿失。” 一字一句,掀起季时序心里的惊涛骇浪。 那封没有匿名的情书,以及陆苑卿父亲的死,居然都是出自周洁的手笔! 恍然间,陆苑卿绝望的眼神在脑海中浮现。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她内心无助和委屈。 尖锐的疼痛袭上季时序的心,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这时,周洁拎着热水壶从病房里出来,一见季时序在外头,慌得手一抖,热水壶掉在了地上。 “时序,你来了啊,子明正念叨你呢……” 她扯出个生硬的笑,掩饰着眼中的慌乱。 季时序阴沉着脸,寒凛的目光扫量着她:“那封情书是你寄的,连陆苑卿的父亲也是你举报的。” 他从没想过,他记忆中一直是温婉善良的周洁会有这样狠毒的一面。 而周洁白了脸,心一下坠入深渊。 季时序听见了! 看着眼前面容冷峻的男人,周洁索性破罐子破摔:“没错,都是我做的,但这一切都是陆苑卿该着的,如果不是她,我们俩早就在一起了!” 说着,她抓住季时序的胳膊,软下语气,试图用柔弱深情勾起他的怜惜。 “时序,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我,陆苑卿性子骄纵,成分又不好,你就算离婚别人也不会说你什么的。” 可季时序毫不客气抽出手:“周洁,我对你从来都是友情,无论我和陆苑卿之间有什么芥蒂,都是我们夫妻的事,我的妻子也只有她。” 说到这儿,他冰冷的语气多了警告:“能帮你的我已经帮了,最后侮辱军属的罪名,由你自己承担!” 话落,季时序全然不顾周洁惊恐的目光,转身大步离开。 他以往沉稳的步子在此刻透着慌乱,懊悔和自责堵在心肺,让他难以喘息。 他竟然在无形中成为了周洁的‘帮凶’,一次次误会陆苑卿。 当初他答应过陆苑卿的父亲,要不惜一切护住她,可他身份特殊,很多事情不能跟她明说。 以至于结婚到现在,他都没亲口告诉她,他接受这段婚姻并不仅仅是为了报恩。 但在今天,他必须要跟陆苑卿解释清楚。 季时序捏紧拳头,恨不能立刻飞回家属院。 只是那紧张跳动的心莫名升起丝不安。 没等季时序平缓,警卫员接连撞了几个路人跑了过来,连礼都忘了敬,语气迫切。 “季团长,出大事了!您夫人陆苑卿在公社的戏台子上自杀了!” 第11章 季时序闻声瞳孔骤缩:“你说什么?” 满头大汗的警卫员被吓了一跳。 “公社的人早上发现的,花了半天确认身份,现在人正在送往医院的路上。” “季团长,这次,您可能会有麻烦。” 季团长的妻子公然带头穿着戏服自杀,这对于清扫活动来说,是一种挑衅! 但季时序哪里还想得到这些? 他此刻只觉血液凝固,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她明明在家里,怎么会自杀?” 他不信! 他要回去看看! 季时序还没踏出半步,就看到医护人员推着推车疾步跑来,推车上的躺着的人盖着白布,却遮不住这人身上的戏服。 和她垂下来,沾满鲜血的手。 “陆苑卿!” 季时序疾步上前,拦住了医护人员。 季时序常来医院,所以这些医护人员都认识他。 他们纷纷停下脚步。 “季团长,节哀。”6 这样说,就是已经确认了陆苑卿的死亡。 季时序双眼发红,声音不知何时已经沙哑:“她,一定还有救对不对?” 医护人员见状,不禁叹息:“发现得太晚了,她失血过多,昨天半夜,就已经去世了。” 周围的人纷纷驻足,看着这稀奇的一幕。 “他们不是感情不好吗?怎么人死了,这么伤心的样子……” “一日夫妻百日恩,再说,人家怎么也是活生生一条命,就是这个时候敢穿着戏服自杀,诶,放在古代也是个奇女子了!” “先走。” 季时序深吸一口气,他不想让陆苑卿再在这里遭人议论。 他跟着医护人员一路往医院深处走。 走到一个房间门口停下了。 他抬头一看,赫然写着三个字:太平间! 霎时,季时序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支离破碎地疼。 进了屋子,医护人员自觉让开了道路:“季团,您看看。” 他一步步靠近,却又觉得在一步步远离陆苑卿。 即便是到了这里,他仍然觉得,陆苑卿还是在家里等她。 他俯下身,对着触及到白布时,掌心忽的一颤。 季时序心一横,掀开了白布! 一刹那,时间仿佛都凝固,本就寂静的太平间,仿佛在一个落入了空荡的黑洞之中。 等光下,陆苑卿以往红润的脸此刻异常苍白,她划着戏妆,双眼紧闭,乌黑的长发散落着,几缕乱发贴着脸颊。 而她的脖子上,一条猩红可怖的结痂伤痕尤其刺目。 她的血,就是从这里流干的吧。 陆苑卿是最怕痛,从前一点小磕小痛她在自己面前都娇气得不行的人,竟然会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 那时,她该有多绝望? 而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 季时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太平间,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了家属院。 陆苑卿的死讯,早就传遍的家属院。 季时序失魂落魄地路过走廊,邻居张霞看到他本来想宽慰几句,却又从下口。 只得说一句:“季团,节哀,人死不能复生。” 她也觉得很奇怪,从前对陆苑卿恨得牙痒痒,但突然得知陆苑卿的死讯,却又觉得怅然若失。 进屋后,张霞看着自家男人,神色戚戚。 “我怎么忽然很后悔,那天我们不说那些闲话,她是不是就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