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之子》 主要人物介绍 萨蒂·康奈尔:《纽约时报》畅销书作家,擅长创作悬疑小说,有酗酒历史,外表柔弱,内心坚强,相信直觉和命运,儿子是她最珍爱的人。 雾魔:出没于浓雾中的神秘绑匪,每年春天绑架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让警察束手无策,居民谈之色变。 菲利普·迪姆恰克:萨蒂的丈夫,知名诉讼律师,生性风流,曾多次出轨,贪慕名利,身陷经济诈骗案。 萨姆:萨蒂和菲利普的儿子,刚满六岁,聪明可爱,求知欲强,对蝙蝠非常痴迷,三岁时突然不再开口说话。 沙基:退伍医疗兵,参加过海湾战争,有战后精神创伤倾向,性情暴躁,占有欲强。 杰伊·卢卡斯:抢劫案科探员,50岁左右,为人诚恳,办案经验丰富,工作认真负责。 利娅·温特斯:萨蒂相识八年的好朋友,浪漫爱情小说作家,单身,性感迷人,男人缘极佳。 艾玛:上了年纪的老太太,经营和谐租屋,常年生活在森林里,历经风霜,性情如男人般豪放粗犷。 埃德:艾玛的双胞胎弟弟,酒吧老板,喜欢和女人调情。 马修·博尼克:单身父亲,从事建筑业,女儿被雾魔绑架。 科特妮·博尼克:马修的女儿,雾魔绑架的第七个孩子。 弗格斯:红胡子胖身材的苏格兰男人,希望木屋住客。 卡瑞萨(卡丽):沙基的妻子,四年前死于一场火灾。 玛莎:埃德的妻子,六十多岁,欣顿图书馆的义工。 阿什莉:沙基的女儿,四年前死于一场火灾。 亚当:沙基的儿子,四年前死于一场火灾。 主要事件地图 埃德蒙顿:加拿大艾伯塔省省会,萨蒂的家庭所在地。 卡尔加里:艾伯塔省最大的城市,萨蒂的图书经纪人所在地,以卡尔加里牛仔节出名。 弗莱明·沃恩律师事务所:菲利普工作的律师事务所。 西埃德蒙顿商场:北美最大的购物中心,位于埃德蒙顿,萨蒂为儿子购买生日礼物的地方。 西贸游乐场:位于埃德蒙顿,萨蒂一家曾经出游的地方。 格雷修女医院:埃德蒙顿的一家社区医院。 欣顿:位于艾伯塔省,埃德蒙顿西边约三百公里处的一个镇,埃德酒吧所在地。 和谐租屋:艾玛经营的出租木屋,分布在欣顿附近的森林里。 无穷木屋:萨蒂居住的临河木屋。 希望木屋:弗格斯居住的木屋。 卡多明山洞:欣顿附近的一个蝙蝠洞,当地有名的旅游景点。 欣顿图书馆:玛莎当义工的图书馆,卡丽曾经在那里工作过。 献词 谨以此书献给 塞巴斯蒂安、贾森和本 以及所有“失踪”的孩子…… 献给那些被过早夺走的, 那些离家出走的, 那些被满怀爱意送走的, 或那些被从慈爱的父母身边偷走的孩子们。 在城市街头迷失自我的, 以及那些心灵受创的人, 完美会永远记住那个真实的“你”。 献给那些失去亲人, 却仍坚持不懈、不知疲惫地 寻找母亲、父亲、姐妹、兄弟、女儿或者儿子的人们。 愿你们找到力量和希望。 那些被抛弃、被遗忘和失踪的人们, 愿你们找到永恒的爱, 那些现在、将来并将永远被亲人挂念的人们, 愿你们都能找到…… 回家的路。 序章 死亡 2007年5月14日 她准备好迎接死亡了。 她坐在餐桌旁,一只手里抓着半瓶菲利普最珍贵的红酒,另一只手里是一把上了膛的手枪。她盯着那块陌生的金属,想用意念让它消失,可它还在那里。 萨蒂检查了一下手枪,特别是枪膛里唯一的一颗子弹。 “一颗就够了。” 如果她不出错的话。 萨蒂把枪放在桌子上,朝壁炉上方的照片看了一眼。照片镶在锡制相框里,挂得有些歪斜。一支散发着香草气味的蜡烛照在照片上,还有很多同样的蜡烛在木屋的原木墙壁上投射出摇曳的影子。 萨姆可爱的小脸微笑着注视着她。 生气勃勃的笑脸。 从萨蒂坐的地方能清楚地看到他右边门牙上的一个小缺口,那是缺乏耐心的父亲太早放他自己走路的结果。但责备菲利普也毫无意义——尤其现在他们都失去了那么多东西。 况且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萨蒂的目光从壁炉台上扫过。除蜡烛之外,那上面还放着三件东西:两个信封,分别是给利娅和菲利普的;一个公文包,里面放着一张光盘,是萨姆那本书的插图和手稿。 她已经兑现承诺,完成了那本书。 “不能说话不算数。是吧,萨姆?” 一滴热泪从她的脸颊滑落。 萨姆走了。现在,我还有什么理由苟且偷生? 萨蒂灌下最后一口辛辣的赤霞珠红葡萄酒,然后松开了握着空瓶子的手。瓶子没有摔碎,它滚到椅子底下,在硬木地板上继续来回滚动了几下。接着屋里安静了下来,只有那座古董落地钟在房间一角“嘀嗒嘀嗒”地走着,让她想起了那只鞋底扎了颗图钉的小丑鞋。 嗒,嗒,嗒……落地钟“铛”地响了一声,散发出一股不祥的气息。 午夜将至。 差不多是时候了。 她在桌上的灰尘中画下了一个代表无穷的符号——∞。 “萨蒂和萨姆。永不分离。” 铛…… 眼泪涌进萨蒂的眼眶,她强忍着泪水。“对不起,我救不了你,宝贝。我尽力了。上帝,我尽力了。原谅我,萨姆。”她痛苦地呻吟起来。 什么东西刮着她身后的窗户。 萨蒂把脸贴在结霜的玻璃上,随后突然倒吸一口冷气,猛地退了一步。“走开!” 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从夜晚雾气的漩涡中飘出来的六个孩子,无论在睡梦中或清醒的时候,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她。月光下,他们在一团雾气中开始吟唱。“夜半时分,天清气朗……” “你们都是幻影。”萨蒂小声说。 “两个亡童,拳脚相向。” 一只苍白的小手贴在窗户外面。凝结的水珠像眼泪似的,从那只手下面一滴一滴地顺着玻璃流了下来。 萨蒂把自己的手放上去,和那孩子的手叠在一起,然后她颤抖着把手拿开。“你根本不存在。” 落地钟继续发出惊悚的报时声。 在酒精和药物的双重作用下,房间开始旋转,她的胃里也翻江倒海一般。萨蒂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时间去呕吐了,萨姆在等她。 泪水淌下她的面庞。“我准备好了。” 铛…… 萨蒂毫不犹豫地举起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不要!”孩子们尖叫道。 她把枪抵在头上。枪管冰凉,和她的手、她的脚……她的心一样冰凉。 萨蒂突然抽噎了一下。 落地钟响了最后一声,然后周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午夜了。 她的目光又回到萨姆脸上。 “母亲节快乐,萨蒂。” 她不慌不忙地吸了口气,用力把枪压在太阳穴上,然后紧闭双眼。 “妈妈来了,萨姆。” 她扣动了扳机。 第一章 雾魔 2007年3月30日 萨蒂·康奈尔盯着手中玩具上的价签,暗自笑道:“这里面塞了什么,黑钱吗?”她把小兔子扔回玩具箱,转向旁边身高腿长的女人。“你打算送什么生日礼物给萨姆?” 她最好的朋友戏谑道:“我应该送什么给他?你儿子什么都有。” “你就别提这个了。” 但利娅说得没错,萨蒂和菲利普毫无原则地宠着萨姆。难道不应该吗?他们等了很久,才等到了一个孩子,至少萨蒂是这样。经过了两次流产,萨姆的出生简直是个奇迹——一个理应得到万千宠爱的奇迹。 利娅大声抱怨道:“天呐,这里简直成动物园了。” 西埃德蒙顿商场的玩具精品店里挤满了狂热的顾客。春季的第一次大减价总能使人们蜂拥而至。玩具店里到处都是疲倦的父母,他们偶尔拍打一下自己任性的孩子——就像在户外烧烤时拍打烦人的大黄蜂似的。一个忧心忡忡的男人正在通道间寻找他的儿子,显然这位父亲一转身,他儿子就不见了。每条通道里,都有父母在冲他们的孩子大喊大叫,威胁他们、哄骗他们、恳求他们,但最后统统缴械投降。 “那是谁把这些动物放出来的?”萨蒂看着店内攒动的人头说。 购物车的车轮发出刺耳的声音,过度疲劳的孩子们不停地大声哀号着,这一切都让她头疼不已。她要是留在家里就好了。 “借过。” 一个留着漂白过度的卷发、体态丰满的女人一脸歉意地对萨蒂说。她推着一辆婴儿车从她们身边挤过去,车上坐着一个正在尖叫的“小外星人”。没走多远,她停下脚步,弯腰擦去那孩子嘴角上的脏东西——似乎是块粘乎乎的大米布丁。 萨蒂转向利娅。“谢天谢地,萨姆已经过了那个阶段了。” 她儿子今年五岁,过几天就是他的六岁生日了。他是萨蒂眼中的珍宝,实际上,他就是整座宝库。萨姆是个精瘦的小淘气,一头乱蓬蓬的黑发、蓝宝石般的眼睛和完美的唇形都和妈妈一模一样,而性格却与爸爸截然相反。萨姆本性善良、温柔、而且可爱,但菲利普却缺乏耐心、为人冷淡,冷淡到已经很少再说我爱你了。 萨蒂凝视着手上的结婚戒指。我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其实她清楚问题出在哪里。作为一名诉讼律师,菲利普名利双收。他变了,萨蒂爱上的那个人、那个充满梦想的人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自己几乎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结了婚却又不想要孩子。 也不想要妻子。 “这个怎么样?”利娅用胳膊肘推了推萨蒂。 萨蒂看着那辆黄色翻斗卡车说:“在车上装个蝙蝠玩偶,萨姆会爱死它的。” 她儿子对蝙蝠的痴迷几乎已经到了可笑的地步。他总是把电视调到探索频道,没完没了地寻找任何关于这种毛茸动物的节目。 “讨厌鬼菲尔买了什么?”利娅干巴巴地问。 “新的跳蛙游戏。” “我还是无法相信,那孩子会做那么多事情。” 萨蒂咧着嘴笑道:“我也是。” 萨姆吸收信息的速度非常快,他的脑袋简直像块海绵,不管什么事情只要看一遍就能掌握。他的观察力也很敏锐,仅仅靠观察萨蒂就学会了开门,菲利普只好在门的上方再加装一把锁。萨姆三岁时就已经会用遥控器和DVD播放机了,而直到现在萨蒂开电视还成问题。 萨姆……我乖巧可爱、不可思议的小天才。 “我送他张影碟吧,”利娅说,“《蝙蝠侠前传》怎么样?” “他才六岁,不是十六岁。” “我哪里懂这些?我又没孩子。” 三十四岁的利娅·温特斯身材苗条、性感迷人,一双浅褐色的眼睛上刷着浓密的睫毛膏,深褐色的头发挑染了几种不同的颜色,显得野性十足。她的脸上总是挂着性感撩人的笑容,而且喜欢比自己年纪小的男人。萨蒂脸色苍白,鼻梁和脸颊上有几片小雀斑,相比之下,利娅的脸晒成了棕褐色,显得十分干净。 八年前的一天,利娅突然发电子邮件给萨蒂,咨询写作和出版方面的问题。从那天起,她和萨蒂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最知心的姐妹。当时她们约在埃德蒙顿最热闹的书店——“书立”见面,利娅还以为只是喝杯咖啡而已。但她们一见如故,聊了差不多五个小时。利娅曾以为萨蒂是那种炙手可热的作家,不会在她身上浪费多少时间,她们现在还会拿这件事开玩笑。然而萨蒂给她的不只是一点时间,她把自己的心分了一部分给利娅。 一个体格健硕、长得像柯林·法瑞尔的英俊男人从她们身边走过,利娅两眼发光地看着他的背影。 “我要一个这样的,”她垂涎三尺地低声说,“打包带走。” “你不可能在玩具店里遇到真命天子,”萨蒂一本正经地说,“他们一般都有主儿了。而且我觉得,在‘缘’也没戏。” “缘”俱乐部是怀特大道上一家很受欢迎的夜店。这家店自夸说,他们拥有全市最好的女士之夜,到时有浑身肌肉的脱衣舞男助兴。利娅是那里的常客。 “为什么?” 萨蒂翻了个白眼。“因为缘里挤满了浑身臭汗、浅薄自负的年轻人,他们只对一件事有兴趣。” 利娅茫然地看着她。 “上床啊,”萨蒂补充道,“老实说,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那里。” “什么嘛,你傻了啊?”利娅抬了抬眉毛,邪恶地笑着说,“这是我作为公民应尽的义务,总得有人教教那些年轻人。” “应该有人教教菲利普,”萨蒂嘀咕道。 “为什么——他不举?” “老天,利娅!” “怎么回事?快招。” “等会儿喝咖啡的时候再说吧。” 利娅看了看表。“还去老地方?” “当然了。要是去其它咖啡店,你觉得维克托会原谅我们吗?” 利娅轻声笑道:“不会。要是我们背叛他,他会少给我们放鲜奶油的。你到底买什么给萨姆?” “等我看见就知道买什么了,我在等一个征兆。” “你总是这么相信天意。” 萨蒂耸了耸肩。“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们沿着通道继续往前走,为她们心中最可爱的小男孩寻找礼物。突然,萨蒂发现了一件东西,她相信萨姆一定会喜欢的。她大叫一声,一脸得意地看着利娅,好像在说:我说得没错吧。 “这辆自行车太合适了。等星期一他真正生日那天,我再给他。反正在星期日的生日派对上,他的朋友们会送他很多礼物。” 萨蒂这时还不知道,萨姆见不到他的自行车了。 到那时,他已经不在萨蒂身边了。 “整整一星期没见到你们俩了,”维克托·关说,“你们再不来,我就要打911报警了。” “这周很忙,”萨蒂回答道。她把手提包扔在柜台上,又问了句:“生意怎么样,维克托?” “寒流一来,又有起色了。” 这个年轻的华裔男子是“泡沫浓情”的老板。这家咖啡店离萨蒂家只有几个街区,店里有一个天然气壁炉,气氛轻松舒适,当地的音乐家杰西·格林和亚历克西娅·迈尼恰克也常到这里坐坐。维克托自制的汤和羊乳酪凯撒色拉无以伦比,这里的摩卡拿铁更是让人垂涎欲滴。 利娅径直朝洗手间走去。“你知道我爱喝什么。” 萨蒂点了一杯印度奶茶和一杯摩卡。 “你看见今天早上的大雾了吗?”维克托问道。 “嗯,我早上送萨姆去学校,一路上雾好大,几乎连前面的车都看不清楚了。” 她打了个冷颤,维克托关切地看着她。 “你见鬼了吗?”他问。 “不是,我只是厌倦冬天而已。” 萨蒂从架子上拿起一份报纸,往楼上的半层走去。壁炉边的沙发上没有人,她坐下来,把报纸扔在桌子上。 头版上的大字标题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雾魔再度出手! 萨蒂有点喘不过气来。“天呐,不是又来了吧。” 头版最显著的位置上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女孩坐在水泥楼梯上的照片。现年八岁、住在埃德蒙顿北区的科特妮·博尼克失踪了。报纸上说,这个女孩是半夜从家里消失的。没有破门而入的迹象,也没有证据显示是谁带走了她,但调查人员肯定,这次作案的与带走其他孩子的是同一个人。 萨蒂打开报纸,翻到第三版继续看报道。她对那女孩父亲的遭遇感同身受。马修·博尼克是个单亲父亲,他从安大略省搬到埃德蒙顿来做建筑工,是为了能过上更好的生活。鉴于房地产市场的急速发展,他的决定不无道理,可是现在他却在祈求女儿平安归来。 “你们的饮品,”维克托把两个杯子放在桌子上。 “谢谢,”萨蒂回答道,但没有抬头。 她无法将视线从另一张比较小的照片上移开,那是博尼克和女儿的合照。他满面笑容,而他女儿则伸着舌头,摆出一个可笑的姿势。 爸爸的宝贝女儿,萨蒂难过地想。 利娅猛地坐在萨蒂旁边的扶手椅上。“这个猛男是谁?” “他女儿昨晚被人绑架了。” “太可怕了。” “是啊,”萨蒂拿起杯子,尝了一小口。 “有人看到什么了吗?” “没有。”她看着利娅说,“除了大雾。” “他们认为是他?” 萨蒂一目十行地看完报道后说:“还没人要求付赎金。像是他。” “该死。这是——第六个孩子了?” “第七个。三个男孩,四个女孩。” “还要再抓一个男孩。”利娅的声音中充满了恐惧。 雾魔,这是人们对他的称呼。他在浓雾的掩护下,于深夜或凌晨偷偷潜入目标家中,把猎物抱在怀里,然后像大雾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夺走了孩子们的灵魂,也偷走了父母们的希望与梦想。每年春天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四年来,年年如是。 萨蒂合上报纸,说:“换个话题吧。” 她的目光在店内飘过,观察着维克托这里形形色色的顾客。在楼上的一个角落里,三个十几岁的男孩在玩扑克牌,还有一个男孩在旁边看着,每当其中一个朋友获胜,他就会欢呼一声。萨蒂对面坐着一个穿淡紫色运动衫的红发女人,她正噼里啪啦地敲着笔记本电脑,还时不时停下来,恼火地看看那几个闹哄哄的男孩。老拉尔夫——咖啡店的常客之一——坐在楼下,正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阅读每一份报纸,每看完一版,他就会端起面前的黑咖啡,抿上一口。 “对了——”利娅翘着长腿,拉长声音问,“你和讨厌鬼菲尔怎么样了?” 萨蒂皱着眉头说:“我也想知道。他总说晚上在公司加班。” “那你觉得呢?他在乱搞?” 利娅从不拐弯抹角,在任何事情上都是如此。 “也许他只是在努力工作。”她安慰萨蒂道。 萨蒂摇了摇头。“他今天早上两点才回家,浑身香水和酒臭味儿。” “他们律所不是在做那个石油泄露的案子吗?肯定所有员工都在加班吧。” 萨蒂哼了一声。“也包括布丽奇特·莫罗。” 她丈夫经常郑重其事地跟她说,布丽奇特是他的得力助手。显然,对于弗莱明·沃恩律师事务所来说,这个新人举足轻重。这个苗条的金发女律师显然为她的胸部花过不少钱,重要的是她从不离开菲利普半步。 萨蒂想知道布丽奇特上厕所的时候怎么办。 可能拉菲利普一起进去吧。 “他们可能真没什么,”利娅安慰她。 “真没什么就好了。那次在会后派对上,我看见他们俩在一起,他们绝不只是普通同事。布丽奇特牢牢抓着菲利普的胳膊,好像他是她的。菲利普还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和她咬耳朵。”萨蒂撅着嘴说,“他的同事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可怜我。我看得出来,连他们都知道了。” 利娅一脸厌恶地说:“你问过他吗?” “我问他是不是又在外面乱搞了。” 就在萨姆出生之前,菲利普承认自己出过两次轨。据他说,那两次都是短暂的办公室恋情。“都是逢场作戏,”他说,接着把自己的不忠全怪到她头上,怪她挺着大肚子,性趣索然。 “他怎么说?”利娅催促道,像一只垂涎t骨牛排的斗牛犬,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什么都没说。他气冲冲地跑出去了。你过来之前,他刚从公司打过电话给我,说我无理取闹,说我冤枉他,让他很伤心。”她压低声音说,“他问我是不是又开始喝酒了。” “王八蛋。你居然奇怪我为什么还是单身。” 萨蒂什么也没说,而是回想起了自己的婚姻。 他们也幸福过——曾经幸福过,但那是在她一头扎进酒里之前。结婚头几年,菲利普对她体贴入微,她决定专注于写作的时候他也很支持。但从萨蒂开始提及生儿育女,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萨蒂冲利娅笑了笑,感激她忠诚的陪伴与理解。一定是命运将利娅带到了自己身边。她所做的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朋友应尽的义务,如果萨蒂打电话找她,她会立刻放下一切。利娅是萨蒂生命中的重要支柱,特别是在酒瓶召唤萨蒂的那些日日夜夜里。她甚至陪萨蒂参加过几次匿名戒酒会的活动。 而菲利普在哪里?也许和布丽奇特在一起。 “来嘛,姐们儿,”利娅笑着说,“我知道你很想骂人,骂出来吧。” “你知道我不说那种话。” “你也太循规蹈矩了。菲利普是个蠢货,是个王八蛋。说出来让我听听。王——八——蛋。” “脏话还是留给你说吧。”萨蒂温柔地回答道。 “太他妈的对了,骂人真是一种释放。”利娅小心地呷了口茶,“对了,书写得怎么样了?” 萨蒂笑了。“文字部分昨天就完成了,明天开始加插图。我太兴奋了。” “书名想好了吗?” “疯狂蝙蝠。” 利娅抬了抬纤细的眉毛。“唔,很合适啊。” 萨蒂开玩笑地拍了拍她胳膊。“这本书讲的是有一只小蝙蝠,他的回声定位系统出了问题,所以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起初,他以为自己接收到的是无线电信号,但后来才意识到,自己接收到的是其他动物的思维。” “很有意思,萨姆会喜欢的。” “我知道。我居然等了这么久,才想到专门为他写点什么。” 几个月前,萨蒂决定在写下一部莱科萨·凯恩系列悬疑小说之前,先休息一阵,主要是因为她的经纪人为她争取到了两本儿童图书的合约。 “是该休息休息了,”她承认,“莱科萨需要休息一年,放个大假。” “这叫什么休息啊,”利娅说,“我几乎都见不到你,你老是没日没夜地写萨姆那本书。” “花再多时间也值得。” “比写悬疑小说难吗?” “我觉得更好写,就是画插图费点事,”萨蒂对自己的回答有点惊讶,“不过萨姆能激发我的灵感。他是我的缪斯。小孩子的视角与我们截然不同。” “真希望我也有一个。” 萨蒂的下巴差点掉了下来。“孩子?” “缪斯啦,白痴。” 萨蒂笑了。“你的香艳爱情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卡住了。我把克莱尔困在海盗船的甲板下面,锁在一个没有出口的货舱里了。” 自从处女作《甜蜜的命运》获得成功后,利娅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并开始创作她的第二部历史爱情小说。 “那货舱里有什么?” 利娅冲她苦笑了一下。“一箱一箱的百慕大朗姆酒。” “这个嘛,她不会去喝酒。那她还能做什么呢?” “不知道。如果你的想法是把船员灌醉,她困在那里做不到。” “要是船着火了呢?” 利娅的双眼透出兴奋的光芒。“没错,火真能让温度上升。一语双关哦。”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各自想着心事。 “哎,”萨蒂终于开口了。“我很想把头发剪短,你觉得怎么样?” 利娅盯着她。“你想剪掉这么漂亮的头发?老天,萨蒂,都已经长过胸口了。”她换上浓重的爱尔兰口音说,“你那爱尔兰脑子坏掉了吧,小妞儿?” “打理起来太麻烦了。”萨蒂撅着嘴说。 “菲利普怎么看?” “他喜欢我留长发,”萨蒂皱着眉头回答道,“也许这也是我想剪短的原因之一。” 利娅笑了。“那就去剪,姑娘。” 半小时后,她们分了手——利娅急着回到天真无邪的克莱尔和她那挥舞着长剑的英俊海盗身边,而萨蒂对等待着自己的空房子却没那么兴奋。萨蒂坐上自己的运动款马自达3时,脸上露出了笑容,她像往常一样感到很宽慰,因为她选择了实用,而没有像菲利普那样选择虚荣炫目的奔驰。 萨蒂瞥了一眼时钟,解脱般地叹了口气,差不多该去学校接萨姆了。 她心头一颤。 也许今天会有些进展。 第二章 阴影 看到萨蒂站在教室门口的那一瞬间,萨姆像个野小子一样大叫着冲过来,几乎把她撞倒在地。 “喔,小男子汉,”萨蒂气喘吁吁地问,“你在扮演什么呢?人猿泰山?” “我们刚看过《风中奇缘》。”屋内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好,珍。”萨蒂说,“今天怎么样?” 珍·艾里斯的班上都是有听觉障碍的孩子。 “跟往常一样,”幼教老师回答道,“恐怕还是没什么进展。” 萨蒂努力掩饰自己的失望。“也许明天就有了。” 她打量着萨姆,他的听力明明没问题。 为什么他不讲话呢? “宝贝,你今天过得好吗?” 萨姆没理她,自顾自地穿上厚外套,又把脚塞进防寒靴里。 “今天很开心。”珍边说边打手语,“萨姆交了个朋友,一个真实的朋友。” 萨蒂有些惊讶,萨姆第一次交上了现实中的朋友。以前他就只有一个假想中的朋友乔伊。 “嘿,小男子汉,”她把萨姆搂入怀里,“妈妈今天可想你了。你交上了新朋友,我真高兴。他叫什么名字?” 萨姆不回答,萨蒂只好转向珍。 “维多利亚。”女教师说完还使了个眼色。 萨蒂笑着捋捋萨姆的头发。“好了,小帅哥,咱们走吧。” 她向珍挥手道别,然后拉起萨姆的小手。她总是不禁惊叹,萨姆的手与自己的手有多么契合,他的皮肤是多么温暖柔软。 他们走到外面的停车场,萨蒂一打开车门,萨姆就跳上后座的儿童座椅。萨蒂探身给他扣好安全带,又亲亲他的脸。“像只小虫子,温暖又舒适?” 萨姆伸出大拇指。 汽车驶离学校时,萨蒂瞟了眼后视镜。萨姆直直地看着前方,对嬉笑着等待父母的孩子们视而不见。她儿子是个害羞的小男孩,喜欢独来独往,而且因为不开口讲话,常无意中吓跑别的孩子。 他只是不想说话而已,她纠正道。 萨姆并非天生是哑巴。 他两岁时,萨蒂曾经教过他字母表。到了三岁,他已经能读短句了。可有一天,毫无征兆地,萨姆不再讲话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萨蒂伤心欲绝。 而菲利普呢?他的举止怪异得无法形容。起初,他似乎很愧疚、很担心。然后又大声指责她,明枪暗箭地说她干了很多坏事,说得她后来也将信将疑起来。有一次吵到撕破脸的时候,菲利普用手紧紧掐住萨蒂的胳膊。 “你怀孕的时候是不是喝酒了?”他质问道。 “没有!”萨蒂哭着说,“我一滴酒都没碰过。” 他怀疑地眯起眼睛。“真的?” “我发誓,菲利普。” 他瞪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走开了。 “我们得带他去看看。”萨蒂追着他说。 菲利普转过身来。“你到底想怎样?” “市区有位专科医师,是惠顿医生推荐的。” “惠顿医生就是个白痴。等萨姆懂事了、愿意说话了,他自然会开口的。除非你已经彻底把他给毁了。” 菲利普毫不顾及他人感受的话语深深地伤害了萨蒂。他一去上班,萨蒂就拿起电话给萨姆做了第一次预约。背着菲利普做事,萨蒂心里并不好受,但他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 到三岁半的时候,萨姆已经做过了不知多少次听力测试和智力测验,还有X光、超声波检查和心理治疗,但没人能解释为什么萨姆不说话。据一个医师的诊断,他的声带完全没有问题。医师说得没错,萨姆会叫会哭还会喊,在他很小的时候,他们没少听到这些。 最终,萨蒂硬拖着菲利普一起去看了门诊,但那位心理医生——一个畏畏缩缩的小个子男人,打着花哨的红条纹领带,可惜过分鲜艳的装饰没能改变他的气质——并没有带给他们什么好消息。他坐在消过毒的金属桌子后面,一直在看菲利普,还一直在发抖,像是患了妥瑞氏症。 “你们儿子受到了某种精神创伤。”医生说。这点事连萨蒂都能看出来。 “可能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她惊惶地问。 医生拨弄着领带。“产生这种症状通常是由于……由于虐待。” 菲利普从椅子上蹦起来。“该死的,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人哆嗦了一下。“我……我是说也许你儿子被什么人或事吓到了,比如父母间的争吵,或是亲眼看到有人滥用药物或酗酒。” 萨蒂被他说的最后几个字吓坏了。菲利普看她的目光中全是愤怒和指责。 医生深吸了一口气。“当然了,也有可能是由于身体上的伤害或是性——” 菲利普一言不发,从医生办公室摔门而出。 萨蒂紧随其后。 不用说,菲利普又要责难她。在他看来,萨蒂的几次流产都是喝酒造成的,尤其是萨姆语言发展迟缓的问题。 当晚,等到萨姆上床睡觉后,菲利普搜遍了抽屉柜的每一个角落,接着又去检查衣柜。 萨蒂揪心地看着他。“你在干什么?” “找酒瓶!”他厉声说。 萨蒂用嘶哑的声音低声说:“我跟你说了,我没喝酒。” “一朝酗酒……” 菲利普愤怒地涨红了脸,朝萨蒂逼近,而她退缩了。 “都是你的错!”他大声吼道。 内疚使人痛苦,如此具有毁灭性的无形力量,不是萨蒂能够抗衡的。 萨蒂看着后视镜中萨姆心形的小脸和严肃的表情。她不明白为什么萨姆不说话,这个问题她已经想过上百万次了。她愿意付出一切,就为了能听到萨姆的声音,哪怕就一个字。任何一个字。萨蒂一直祈求学校的环境能够打破萨姆的语言障碍。 可惜没那么走运。 突然,她极其渴望听到萨姆的声音。 “萨姆,叫声妈妈,好吗?” 萨姆用手语比划出妈妈。 “来吧,宝贝,”她乞求着,“妈——妈。” 镜子里的萨姆笑了,还用手指着萨蒂。 泪水涌入了萨蒂的眼中,但她眨眨双眼忍了回去。总有一天,萨姆会讲话的,会叫她妈妈,还会对她说“我爱你”。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萨蒂低声说。 而现在她只需要适应现状就好了,因为她能感受到一股确凿无疑、血浓于水的羁绊。母子之间的联系是从受孕那刻建立起来的,即使不说话,萨蒂也总能知道萨姆的感受。 萨蒂沿着通往埃德蒙顿东南部的道路,驶进了一片宁静的住宅区。她开上门前的车道,刚一按下车库门的遥控器,立刻注意到了闪闪发光的银色奔驰车停在宽敞的双车位车库里。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菲利普在家。 “好了,小男子汉,”萨蒂喃喃地说,“爸爸在家呢。” 她把萨姆抱出后座,朝门口走去。但孩子不停地扭动身子,萨蒂只好把他放下来。萨姆一着地马上飞奔进屋,直接跑上楼。卧室门撞上的声音吓得萨蒂一哆嗦。 “恐怕我们都不太想见到爸爸。”萨蒂说。 她把钥匙扔进门边桌子上的水晶盘里,把手提袋放到桌子底下,接着踢掉鞋子,深吁一口气然后直奔“战场”。 但菲利普书房的门关着。 萨蒂转身去了厨房。 战斗可以暂缓。不差这一会儿。 一小时后,萨蒂从菲利普书房门前经过,正好听到他在电话中对别人大发雷霆。不管对方是谁,显然是被臭骂了一顿。紧接着,有什么东西突然砸到了门上。 她往后退了一步。“萨蒂,别来瞎搅和。” 菲利普一直反锁着书房,不肯出来吃晚饭,所以萨蒂做了一顿简单的晚餐,萨姆吃热狗,而她自己则吃色拉。她在橱柜上给菲利普留了一盘昨晚的火腿、土豆和蔬菜。 晚饭后,萨蒂给萨姆洗好澡,然后帮他换衣服准备睡觉。 “利娅阿姨今天来过。”她一边给萨姆系上睡衣扣子一边说,“她托我向她最爱的小男孩问好。” 萨蒂已经写完了那个关于蝙蝠的故事,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她可不打算告诉他,自己已经订好了生日蛋糕,还买了辆新自行车当礼物。她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行车搬进屋,藏到地下室里的。 “想听我读个故事吗?”萨蒂问。 萨姆咧嘴一笑。 她坐到床边,向书架那边扬了扬头。“你挑吧。” 萨姆的目光在成排的书间游移着,似乎拿不定主意,随后他盯住了一本白色背脊的书。他每晚都选这个故事。 “又是《我想象中的朋友》?”萨蒂被逗笑了。 萨姆点点头,然后蹦上床,盖好毯子。 萨蒂依偎在他身边,读着凯西的故事,她不禁想到了萨姆。凯西想象中的朋友总是给凯西惹麻烦。在过去的一年里,萨姆坚称有个和他同岁的小男孩乔伊住在他房间里。萨蒂经常撞见萨姆又是微笑又是点头,好像在和谁交流似的,不说话,也不打手势,只用怪异的表情来表达。有时候,萨姆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丽莎说:‘闭上眼睛。’”萨蒂念道。 萨姆急忙闭起眼睛。 “现在翻到下一页,运用你的想象力。” 萨姆翻过书页,然后睁开眼睛。当他看到凯西想象中的朋友——丽萨——的彩色画像后,他的双眼熠熠发光。 “你看到我了吗?”萨蒂笑着读道。 萨姆指着镜中的女孩。 “晚安,凯西。晚安,朋友。故事讲完了。” 萨蒂合上书,把它放到床头柜上带蝙蝠标志的闹钟旁,然后从床边站起来,弯腰吻了吻儿子温暖的肌肤。 “晚安,谁——是——萨姆。” 萨姆抬起小手,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横着的“S”,这是他们每晚必做的仪式。 “萨姆的‘S’。”萨蒂温柔地说。 就和每天晚上一样,她也画出一个相反方向的S。 “萨蒂的‘S’。” 两者叠加,形成一个无穷的符号。 萨蒂笑了。“一直到永远。” 她关上床头灯,轻轻退出房间。走到门口时,萨蒂回过头,借着走廊的灯光看着萨姆宛如天使的面庞。然后她关上门,把脸贴在门上,闭上双眼。 萨姆是唯一真心爱她、信任她的人。自打他第一次用乌黑睫毛下的大眼睛望向萨蒂的那一天起,萨蒂便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爱上了他。没有什么比母爱更纯洁的了。 “我漂亮的小乖乖。” 萨蒂转过身,一头撞上了一个高大结实的物体。她定睛一看,笑容立刻不见了。 是菲利普。 他并不高兴。一点也不高兴。 菲利普低头盯着萨蒂,一只手按在墙上挡住她的去路,轻蔑地翘着嘴唇——在他们相逢的那一晚,他唇上的笑意是多么富有魅力啊。 “你该告诉我一声萨姆要睡觉了。” 萨蒂从他身旁绕过。“你很忙,一贯如此。” “该死,你到底什么意思?” 萨蒂被菲利普无礼的语气吓了一跳,但她没说话。 “你不会还在疑神疑鬼吧?”菲利普抓起她的胳膊。“我跟你说过了,布丽奇特只是我的同事,我们没别的关系。天啊,萨蒂,别那么幼稚,你都快40岁的人了。你最近到底怎么搞的?” “我什么问题都没有,菲利普。还有我今年才38,不是40。”萨蒂挣脱开手臂,从他身边挤过,径直向卧室走去。 他们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 “我早就知道不会有好结果。”萨蒂的母亲曾在电话里这样对她说。那一晚,菲利普承认了他的第一次出轨,萨蒂当时哭得像个泪人一样。 但她已经证明了母亲是错的,不是吗?萨姆出生那年,事情似乎有了转机。可惜后来她和菲利普又开始争吵。最近更升级为每晚一次,至少菲利普在她睡着前回家的晚上都是如此。 菲利普走进卧室,然后“砰”的一声把门摔上。 “你知道吗?”他说,“你这几个月表现得真像个怨妇。” “我没有。” “冷淡的怨妇。咱俩都明白这不是经前综合症造成的,你大概已经不来月经了。” 萨蒂看着试衣镜中自己畏缩着的哀伤身影。对于菲利普不管不顾的辱骂,她早该习惯了,可事实上,每一次他的辱骂都像刀子似的插进她的心脏,而且一次比一次深。总有一天,她会再也无法拔出这把刀子。那时他们会怎么样?为离婚的统计数据添上一笔? 菲利普等在她身后,抓狂地用手梳理着自己已经开始发白的棕色头发。 有那么一瞬间,萨蒂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 “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他气急败坏地说。 那一瞬间过去了。 萨蒂精疲力竭地叹了口气。“你想让我说什么,菲利普?你总不回家,在家的时候也总在书房里忙工作。我们没法一起做点什么或者去哪——” “天啊,萨蒂!我们才和莫里斯夫妇一起出去过。” “我指的不是公司的应酬。”萨蒂辩驳道,“我们不再见老朋友,我们不再去看电影,不再坐下来谈心,不再做……爱。” 菲利普抱着手臂,皱着眉头。“那要怪谁呢?反正肯定不是我的错。每次我想接近你,你总把我推开。你要知道,男人对拒绝的忍耐力是有限的,然后——” “什么?”萨蒂转身面对菲利普,“然后你就会出去沾花惹草?” 菲利普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子,空气变得紧张起来,像毒蛇一样悄然缠绕住他们,露出毒牙,一触即发。 最终他开口了,平静的语气中透着失落。“你要是能偶尔把倾注到萨姆身上的爱分给我一些,我也不会禁不住诱惑出去鬼混。” 他大步跨出房间,接着楼梯上传来了急促响亮的脚步声。一分钟后,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萨蒂颤抖着松了口气。“懦夫。” 她不知道这是在说菲利普……还是自己。 萨蒂撩开窗帘,向楼下昏暗的街道望去。街上没有往来的车子,只有几辆停在人行道旁边。车库门微弱的辘辘声令她不禁抓紧了窗帘。她听到发动机挑衅般的轰鸣声,接着看到奔驰车倒着开下车道,车后拖着一道凝结的尾气。路面上新结的冰闪着光,轮胎旋转着碾过马路,车子迅速驶远了。 似乎最后下定论的总是菲利普。 萨蒂注视着车尾灯炽热的光芒,直到它们消失在夜色之中,随后对面闪烁不定的街灯吸引了她的目光。灯光熄灭时,她皱了皱眉头。邻居家的狗开始狂吠,可能是因为突如其来的黑暗,也可能是因为菲利普离开时发出的噪音,她不太确定。 然后有什么东西从树丛里钻了出来。 在路灯右边几米远的地方,一个笨重的身影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着。萨蒂确定那是个男人。她能看出来他穿着一件厚重的外套,还戴着帽子,但其他的就看不清楚了。 那人在街对面正对她家的地方停了下来。 萨蒂肯定他在抬头看她。 她颤抖着退出那男人的视野,让窗帘垂回原处。等呼吸平稳下来,她又贴着墙走到窗边,暗中向外窥视。 街对面的邻居盖尔正在遛她的狮子狗卡利,但除了那女人和她的狗,人行道上空无一物。 萨蒂锁好所有的门窗,打开了安保系统。 第三章 初见 第二天早上,萨蒂把萨姆送到学校后,开车去索贝斯超市买牛奶和洗衣液。她走过烘焙食品区时,看见现场推销食物的利兹·克伦肖在冲自己挥手。这个女人精力充沛,说话像放连珠炮一样。 “萨蒂!我正想你呢,你最近怎样?” 利兹长得娇小,虽然已经50岁出头,可看起来却只有35岁。她的三个孩子都已成年,孙子也有四个,但他们都住在东部。她身边没有可疼的亲人,所以对萨姆非常钟爱。萨姆也挺喜欢她。 “小家伙好吗?”利兹用手抚平耳后的一缕红棕色卷发。“他的生日快到了吧?” 萨蒂把牛奶夹在一只手臂下,另一只手拿起一个试吃的蛋奶派。“星期一,不过生日派对是在星期天。他一想到有那么多生日礼物收,可兴奋着呢。” 利兹递给萨蒂一把塑料勺子。“你送他什么?” “一辆新自行车。”萨蒂边嚼东西边说,“不过我等星期一再给他。” “我也想送他点什么,这可是利兹阿姨的礼物啊。诶,他想要什么?游戏,还是书?” 萨蒂咧着嘴笑了。“一只宠物蝙蝠。” 利兹打了个冷颤。“呃,这小家伙口味真怪。” 萨蒂吃完,对着手中的空碟子皱皱眉头,眼睛又贪婪地转向摊子上的其他试吃食品。“没错,我正设法劝我老公呢,看看能不能给他买一只小狗代替了事。” “嗯,萨姆一定会喜欢的。” “是啊,但菲利普还没答应。” 他恐怕也不会答应。 萨蒂又消灭掉了两份试吃品,这才回家。她一边开车,一边想着菲利普和萨姆的关系。他很少见自己的儿子,见到的时候,空气中也总有一种让人紧张不安的气氛。他从来不跟萨姆说话,除非是想让儿子捡起地上的东西,但语气也总是很不耐烦。菲利普还从来不陪萨姆玩儿。他永远都很忙,要不就是他不想弄皱衬衣,或是弄脏裤子。 萨蒂叹了口气。她愿意付出一切——任何代价都可以——只要能看见菲利普和儿子并排坐在地上,一起拿着恐龙模型或玩具小人。 进屋后,她直奔厨房,把一大罐牛奶放进冰箱接着来到洗衣间,先把洗好的浅色衣服投进烘干机,再开始洗深色的那筒衣服。她忘我地投入在家务活儿中,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 萨蒂吃了点东西,然后在客厅角落的一张小书桌边坐下来。她抽出几张水彩画纸,为《疯狂蝙蝠》的封面绘制草图。两点钟的时候,她已经画好了封面草图和前四页的插画。 “不错。”她喃喃地说。 萨蒂收拾好画纸,顺手把两张沙发上的靠枕摆正。她扫了一眼房间,屋里四白落地的。她不禁眉头紧蹙。房间很宽敞,她本想用鲜花和色彩鲜艳的版画来做装饰,可菲利普不同意。他不喜欢改变事物的原样,一切各在其位,不要任何浮夸润色。萨蒂唯一能随心所欲布置的只有萨姆的房间。 电话铃响了,是萨蒂在卡尔加里的经纪人。 “嗨,杰克逊。”萨蒂说,“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电话那端的人假装发出一声叹息。“我可不会那样。别忘了你可是斯塔尔人!” 杰克逊·斯塔尔这个多伦多人运营的斯塔尔文学代理公司,连纽约的头面人物都视之为劲敌。 “作家会议有信儿了吗?”萨蒂问。 “打电话给你就是为了这事。九月我帮你接了五个城市的活动,包括多伦多的犯罪小说作家会议和纽约的犯罪心理小说家团体研讨会。” 萨蒂对着电话露出笑容。“你得给我多少钱呀?” “五千,酒店和差旅费另算。” “好,我很满意。多谢了。” “随时效劳,下午我把支票存进你的账户。”听筒里传来了翻动纸张的声音。“那你什么时候来我们这儿?” 萨蒂的视线转到菲利普的书房门口。他上班去了,但萨蒂仍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反对。菲利普不喜欢杰克逊,甚至有点嫉妒他。 “对不起,杰克逊。我有一阵子都走不开,可能要等到我忙完萨姆的书。” “书做得怎么样了?” 萨蒂告诉杰克逊她的进展,然后挂断电话。 萨蒂想到自己私人账户里的那笔外快,整个人欢欣鼓舞。他们大部分的钱一直由菲利普掌管,全用于各项投资了。菲利普每周给萨蒂一点生活费,并约定萨蒂挣的钱全部用于萨姆和她自己的基本开销。感谢上帝,她有一份不薄的收入。说不定今年夏天他们终于可以去迪斯尼乐园了。 全家一起去度假,阳光、城堡和骑马,各种想法占据着萨蒂的脑袋,她几乎是踩着舞步跳进洗衣间的。第三筒衣物烘干后,她叠好萨姆的衣服,与在洗衣篮后面找到的一双菲利普的袜子一起放进衣物筐里。萨蒂把衣物筐夹在一只手臂下面,吃力地往楼上走去。 她走进主卧室,打开高脚柜最上面的抽屉,尽量不去看那五个碰得叮当作响的小酒瓶。菲利普想把它们藏在长衬裤下,但却藏得不够仔细。 五个瓶子,五口美酒。 萨蒂把袜子扔进去,砰地关上抽屉。她又回到走廊上,在萨姆的房门口踟蹰着。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碰到黄铜门把手,就觉得脖子后面寒毛倒竖。萨蒂神经质地笑了笑,旋转把手,推开门走进去。 她快速扫视了一遍萨姆的房间,一切正常。于是她将衣物筐放在床上。旁边的枕头上扔着一件蝙蝠侠t恤衫。 萨蒂闻了闻t恤衫。“干净的。” 她把t恤衫叠好,放在筐里的衣服上面,接着又将散落一地的霸王龙、迅猛龙和翼龙模型捡起来,收进玩具百宝箱里。几分钟后,萨姆的衣服都已在衣橱里放好,只剩下一件埃德蒙顿油人队的外套。 萨蒂拿着外套向衣柜走去。 嘶…… 她听见声音吓了一跳。 “镇定点儿。要是让菲利普看见,看他怎么说你?”萨蒂自嘲地笑了笑。“他会说你是个傻瓜蛋儿。” 她拽开衣柜的门。 里面的玩具和衣服一片零乱。在衣柜底部,情人节游行时留下的一个红气球夹在两个毛绒动物玩具之间,正嘲笑般地向她发出嘶嘶声。 萨蒂看着那气球一点点地漏气,自嘲道。“白痴。” 她挂好外套,把气球扔进垃圾桶,接着走下楼去。一小时后,萨蒂出门去接萨姆时,早就将气球的事抛在脑后了。 “今天是星期五,”离开学校时萨蒂说,“是公园日哦。” 萨姆发出一声欢呼,他的嘴边粘着一圈卡夫酷A橙味饮料留下的痕渍。 萨蒂皱起眉头。“咱们得先把小脸洗干净,免得让爸爸看见。” 他们穿过停车场,沿人行道走到游乐场里。草上仍然覆盖着一层薄毯般的积雪,但并不妨碍十几个小孩在公园里玩耍。 萨蒂让萨姆在秋千上坐好,与他十指相扣。 “抓紧了,宝贝儿,不要放手。” 她轻轻地推了一下秋千,接着又推了一下。 阳光在萨姆的黑发上跳跃。他闭着双眼,背往后倾,兴高采烈地晃动双腿,在空中越荡越高。他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的一只靴子被甩出去,空降到了几米之外的地上。 “噢,你飞起来喽,萨姆。”萨蒂喜笑颜开地说。“像只蝙蝠。” 她看着儿子,突然有种冲动,想让时间停在这一刻,想永远沉浸其中。每逢这种时候,她总是遗憾自己没带相机。 耳边是萨姆温软的傻笑。笑声慢慢酝酿,变作一连串欢乐的声波,荡漾开去。 连萨蒂旁边的年轻母亲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那女人说:“他玩得真开心。” 萨蒂点点头。“是啊,小孩子嘛,总是这样无忧无虑的。” “你说得没错——安德鲁!” 女人分神注意到一个一脸雀斑的瘦长男孩攀上带顶篷的滑梯嬉闹,立马冲出去,留下她的女儿——一个还在学步的婴儿——坐在萨姆旁边的婴儿秋千里。 萨蒂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的背影。这女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刚有一个女孩儿被绑架,她怎么能把女儿留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身边呢? 萨蒂的眼神游移至这座校属公园的另一端。 一群母亲正围坐在野餐桌旁聊着天。一个约摸四岁、橄榄肤色的男孩独自一人在繁忙的停车场附近游荡着。一两米外,一个大一些的男孩——大概有13岁——把一个胖嘟嘟的女孩推下了滑梯的台阶,还有一个不知是男孩、女孩的小不点正在沙坑里,把泥巴当作美食吃得不亦乐乎,天知道那上面还粘了什么脏东西。这一切,桌边的那些女人都不闻不问。 婴儿秋千里的孩子小声哭了起来。 萨蒂无奈地摇摇头,让萨姆的秋千慢慢停下来。她把萨姆抱下秋千,想带儿子回家,又不放心让小女孩一个人留在这里。 一双褐色的大眼睛盯着她的双眼。“妈妈?” 萨蒂感觉到了女孩的恐惧。“你妈妈很快就回来了。” 女孩眼泪汪汪地啜泣着。 几分钟后,那位母亲跑了回来。“呀,瞧他的顽皮劲儿,还以为他会摔死呢。”她朝长雀斑的男孩努了努嘴。 萨蒂抿着嘴。“你女儿害怕了。” 年轻女人瞪大眼睛,忍不住粗俗地笑道:“女儿?她不是我的孩子,这两个都不是。我是他们的保姆。” 萨蒂大吃一惊。“保姆?” “嘿,每次别人都以为我是他们的妈妈。”听那女人的口气,好像母亲的身份只不过是附近一元店随便就能买到的徽章。 那女人把婴儿抱下秋千。萨蒂轻蔑地看了她一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一声不响地拉着萨姆的手,带他回到车里。 “像只小虫子,温暖又舒适?”她扣好萨姆的安全带。 萨蒂钻进驾驶座,正要伸手去关车门,却鬼使神差地向街对面望了一眼。 那边有一个戴反光太阳镜的男人,头上一顶牛仔帽,压得低低地遮着脸。他独自一人坐在一辆灰色轿车里,车窗摇下一半,正注视着在公园里玩耍的儿子或女儿。萨蒂看不清楚那人的长相,但她确实看见了那人脸上得意的笑容。 要是菲利普愿意花时间带萨姆来这儿玩该有多好啊。 她把车倒出车位,缓缓驶向停车场的出口。 就在这时,她又注意到了轿车里的男人。他不再望向游乐场那边,阴影笼罩下的目光直视萨蒂。见到萨蒂过来,他将目光转向别处。萨蒂这才松了口气。 第四章 夜袭 “你晚上回家吃饭吗?给我回个电话。”萨蒂听到菲利普语音信箱的问候语后说道。 她挂断电话,心灰意冷。 快六点了,她需要和菲利普谈谈——趁事情还没完全失控。 “也许心理治疗管用。”萨蒂重重叹了口气。 哪天要是菲利普肯去做什么心理辅导,一定是天有异象,猪羊升天,连牛也会飞。 从萨姆房里传来砰地一声闷响。 “亲爱的,你没事吧?” 萨蒂靠在楼梯底下倾听,但萨姆没有哭闹,她又放心地走回客厅。 电话铃响了。“喂?” 萨蒂只听见了呼吸声——沉重的呼吸声。 她挂上话筒,最近的骚扰电话可不少。 电话铃再次响起。 萨蒂拿起话筒。“你好?” 仍旧只有呼吸声。 “是谁啊?”萨蒂叹了口气,对方的沉默让她生气。“你就这点本事?”见那边仍毫无反应,她又接着说:“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可惜我不觉得。” 电话那端突然发出一阵大笑。 “利娅。”萨蒂轻声抱怨道。 “嘿,萨蒂,”利娅哧哧地笑着说,“你今晚有啥计划?” “我不知道。我希望菲利普能早点回家,别像往常那样。你呢?” “我得出去。我楼上每周五都派对,我敢说顶上天花板随时可能让他们踩塌。当然,要是他们邀请我的话还不赖。” 萨蒂能听出利娅言语间的沮丧。 “那不如来我这儿吃晚饭?”萨蒂说。 “你不介意?” “介意什么,傻瓜。”但菲利普可能会。 不过萨蒂绝对不会这么跟利娅说——尽管利娅早就知道菲利普不是自己的头号粉丝。菲利浦对利娅有意见。他不赞同利娅的生活方式、着装打扮,还有她对萨蒂的影响。多年来菲利普一直想让萨蒂和公司同事的妻子打好关系,这样他也会有面子。 “噢……”利娅拉长声音,假装慎重考虑要不要接受免费晚餐的邀请。“好吧,我过去,二十分钟就到。不过讨厌鬼菲尔一回来我就走,明白吗?” “明白。” “哎,晚饭吃什么?” 萨蒂笑着说:“萨姆的最爱。” “芝士通心粉?”利娅抱怨道。 “不是。”萨蒂轻声笑着说,“他的另一样最爱。肯德基。” “太好了!我十分钟就到。” 利娅出现在门口。她下身穿一条黑色紧身裤,在脚踝处如喇叭般散开,上身穿一件艳丽的青铜和银色滚边的吉普赛风衬衫。 “诶,这可是周五晚上,”利娅看见萨蒂挑起的眉毛,说道,“我待会儿还要出去。不说了,小主人在哪儿?” “萨姆!利娅阿姨来了!” 小人儿像风火轮一样刷地飞下楼来,滚进她朋友张开的双臂里。 利娅哎呀一声。“你越来越重了,小家伙。” 萨姆抬头看着利娅,露出一脸坏笑。 “明天你就六岁了。”利娅说着,吻一吻萨姆的脸颊。 “噢,到周一才正式六岁。”萨蒂提醒利娅。 利娅耸了耸瘦削的肩膀。“吹毛求疵。”她将萨姆放下。“要过生日高兴吗?” 萨姆点点头,咯咯笑着跑上楼去。 “晚餐马上到。”萨蒂说着往厨房走去。 利娅跟在她身后。“我们尊敬的法律精‘鹰’大人还没回来?” “没有。” “你还认为他是——” 萨蒂不悦的目光让利娅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呃……”利娅斟酌着说,“我是说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是我就不会纠结太多,有可能他们就是普通同事。” 萨蒂摆出一副臭脸。 “或者你可能是对的。”利娅忙补充道。 “我不知该怎么办。” “你得找他本人谈,但要有心理准备,有些话听了你可能会难受。”利娅的声音柔和起来。“上帝,不应该让你——” 门铃响了。 “是周先生。”萨蒂说道,很庆幸谈话被打断了。 她忙走进客厅,从钱包里掏出几张20加元的钞票,然后打开前门。一个比萨蒂年长、长得挺帅的男人穿一件湿答答的雨衣站在门廊里,他一手拎着一个纸袋,另一手拿着小票。 “谢谢。”萨蒂边说边递钱给对方。“唉,特雷弗哪儿去了?” 男人微微一笑。“你知道我们的名字,肯定是买了不少鸡翅吧。” “我的儿子就爱吃肯德基。” 男人点点头,把袋子递给萨蒂。“特雷弗在医院割阑尾。” “哎呦,希望他早点康复。” “是啊。好了,晚上愉快!”男人说道。 萨蒂关门时,听见利娅在她背后窃笑。 “萨蒂,他瞄了你可不止几眼哦。” 萨蒂的脸刷地红了。“好朋友,我以为他瞄的是你。” “才不是,他见我在这儿很失望。啧啧,我们来扳手腕,谁赢归谁?” “我可是有夫之妇。” 利娅不留情地瞪萨蒂。“有夫之妇,也许吧。可我的好姐妹,你又不是行尸走肉。” “你知道我不会那样做,我对菲利普许下过誓言。我会信守承诺,即便他不这么做。” “这一点我很佩服你,萨蒂,你丈夫也该向你学学。” 晚饭后,利娅把萨姆送进被窝,收拾的工作则留给萨蒂。她收拾完毕,瞅着电话发呆。菲利普还没有打电话来。 “我想他人刚到,正在停车。”利娅在萨蒂身后说。 几分钟后,菲利普进屋来。他好像当萨蒂不存在一样,把公文包扔在餐桌上,朝利娅那边不耐烦地瞥了一眼。 “晚上吃什么?”菲利普问道,眼里闪着光。 “肯德基。”萨蒂回答。“在冰箱里。” 菲利普撇着嘴看看利娅,用不满的眼神将她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打量了一遍。“怎么,今晚又有下流派对?” “没有,”利娅冷冷地说,“除非你知道哪里有高雅的。” “怎么,想吃了我不成?” “我是想,菲尔,但我不吃猪肉。” 菲利普恨恨地看了利娅一眼,大步迈出厨房。 “我该走了,萨蒂,”利娅闷闷地说,“我预感有暴风雨要来了。很抱歉,亲。” “该抱歉的是我。我不懂他为什么非得对你这么无礼。” “他是嫉妒我们的友谊。不过别担心。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对吗?” 萨蒂抱住利娅。“一辈子。” 萨蒂换上一件睡觉穿的超大号t恤,迟疑地往菲利普那边瞥了一眼。利娅走后菲利普几乎没说过一句话。他没有说,“今天过得怎样,萨蒂?”或是,“今天做什么了?” “案子有新进展么?”萨蒂有点犹豫。 菲利普一边脱裤子,一边咕哝道:“你知道这事我不能谈。” 那就跟我说点别的。 萨蒂换了个话题。“萨姆今天在学校过得很好。” 菲利普停在浴室门口。“他开口说话了?” 萨蒂咬着下嘴唇,摇了摇头。 “那就算不上过得很好。”菲利普拉着脸说。 萨蒂看着浴室门在他身后关上,瘫倒在床边。她搞不懂菲利普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如此冷漠,如此残酷? 萨蒂钻进冰凉的被子,直勾勾盯着粉白的天花板,不知道自己能忍受漠视到什么程度。菲利普渴望成功,这种激情一直是他的动力。他处理跨国公司的案件游刃有余,因此总能参与一些备受瞩目的案子。他每天工作很长时间,还经常在办公室的沙发床上过夜。 至少菲利普自己是这么说的。 浴室的门嘎吱响了一声。 萨蒂翻过身去。菲利普关掉台灯,摸上床在她身旁躺下,一缕幽幽的花草香水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不是萨蒂的香水,那是淡淡的忍冬花香味。萨蒂讨厌忍冬花。 萨蒂假装睡着,等着菲利普的呼吸放缓,或是等他的鼾声响起。好一会儿的时间,萨蒂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说点什么。她感觉到了耳边沉重的呼吸声,一只手摸进她的t恤,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大腿。 “有件小事需要你帮忙,萨蒂。” 你已经很长时间不需要我了,萨蒂忍住没说出口。现在你想做了?那我的需要呢? “我得和你谈谈。”菲利普的手正往上滑,忽然听见萨蒂这么说道。 他的手僵住了。“谈什么?”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我想我们需要帮助。” 菲利普突然抽开手,仿佛萨蒂的话烫伤了他。 “你要想看心理医生,去就是了。” “是咱们一起去。”萨蒂不依不挠。 床垫动了一下。 萨蒂坐起来,打开台灯。 菲利普一丝不挂地站在床边,刚刚勃起的硬物迅速耷拉了下来。他用尖锐的目光盯着萨蒂,两眼冒火,好像萨蒂是个疯婆子。 她疯了吗? “我不需要什么鬼心理医生,萨蒂。有问题的不是我。” “我们的婚姻出了问题,”萨蒂说着从床上弹起。“我们需要心理咨询。如果你不愿意为我这么做,至少也要为了萨姆。求你了!” “为了萨姆?我的上帝,萨蒂!最近一切都是为了萨姆。为了他,我们好好的公寓不住,要搬到这房子里。现在我要开将近1个小时的车,不是15分钟,才能到办——” “那公寓不适合有孩子的人住。” 菲利普用一只手指指着萨蒂。“以前你认为我们住那儿十全十美,直到你那个爱管闲事的朋友开始出来兴风作浪。” “你这么说什么意思?我要搬出公寓跟利娅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改变了你,萨蒂,也改变了萨姆。既然你看不到……”菲利普耸耸肩。 萨蒂盯着他,摸不着头脑。“有孩子后我自然和以前不一样,你以为会怎么样?现在要考虑的还有其他人,不止我们俩。” 菲利普的下巴抽动了一下,但他仍旧一言不发。 “我的上帝,”萨蒂轻声说,“你这是在妒忌吗?妒忌萨姆?” 菲利普愤怒地“嗬”了一声,抓起枕头大步朝门口走去。“我没有妒忌我儿子,我只是不喜欢在你身上看到的变化。”他骂骂咧咧地冲出房间。 “我也不喜欢我在你身上看到的变化。”萨蒂喃喃地倒在床上。我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 这问题真傻。答案很清楚,她不走是因为萨姆,因为她内心的某个小角落仍然相信菲利普能变好,会变好。 萨蒂忆起那个让她的生活开始崩塌的夜晚。 “我不想要小孩。”菲利普告诉她。“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破坏这一切。” “会破坏掉什么?”萨蒂问道,觉得难以置信。“你仍旧有你的工作,我也有我的,但我还想要小孩。” “好吧,我不想。” 这次讨论不欢而散。 萨蒂以为菲利普会改变心意,她自己也别无他法,便偷偷停了避孕药——一步错棋。菲利普发现未开封的处方药盒后,整整一天都拒绝和萨蒂说话。一周后,萨蒂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欣喜若狂,菲利普却大发雷霆,他冲萨蒂大喊大叫,骂她是阴谋小人。 第二天萨蒂流产了。 没错,他们曾经是幸福的一对,是所有朋友眼红的对象,尤其有一些人以为他们拥有一切。朋友们不知道那是萨蒂门面功夫做得好。在外面,她强颜欢笑,告诉大家他们的生活有多幸福,可私下里……没有什么可否认的,她就是只可怜虫。 一开始萨蒂只是睡觉前偶尔喝一杯,为了镇定自己的情绪,因为菲利普总是晚归。但一杯变成两杯,再变成三杯。连萨蒂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白天也喝起酒来,还将酒瓶藏在菲利普不会注意的角落。 第二次流产后,萨蒂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她确信自己受到了惩罚,罚她永远不会有孩子。几乎整夜整夜和萨蒂作伴的是她的另一个“挚友”——朗姆酒。 再后来菲利普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菲利普升做律所合伙人的那晚永远改变了萨蒂的生活。一位新的合伙人和他太太为了庆祝新生儿的到来,举行了一场特别的宴会。这对夫妇受到了众人的瞩目和律所高级合伙人的赞赏,这让菲利普开始重新考虑生孩子的问题。突然间,养个小孩似乎是提升社会地位和升职加薪的绝佳手段。 一年以后,萨姆出生了。 打从发现自己怀孕的那一刻起,萨蒂就把酒戒了。虽然一开始很艰难,但有利娅的帮助,有萨姆作为回报,她向所有恶魔开战,并且大获全胜。 从此她远离了酒精。 萨蒂钻进被窝,紧闭着双眼,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她不会哭,不会为菲利普哭。 屋外有一只狗吠了起来。 “看来给萨姆买小狗的事没戏了。” 萨蒂好像才刚合上眼,就被打破玻璃的声音吵醒了。刺耳的尖叫让她心率加速。她从床上跳了下来。 一出卧室,萨蒂首先注意到的是席卷整条走廊的刺骨寒气,接着她发现萨姆的房门半开着。 她把门一推。“上帝!” 儿子房间里冰冷的寒风向她袭来。萨蒂看向外墙,在那儿发现了罪魁祸首。百叶窗大敞着,窗玻璃被砸得粉碎。在地上,离萨姆的床不到半米的地方躺着一块砖头。 “发生什么事了?”菲利普厉声问道,一边打开了电灯开关。 萨蒂说不出话,只伸出一只手捂住喉咙。她的目光扫过房间落到萨姆床上,随即发出一声尖叫。 床上没有人。 惊恐在萨蒂体内燃烧,灼热而可怕。“萨姆?” 在她身后,衣柜的门嘎吱响了一声。萨蒂走上前去,但菲利普抢先一步猛地把门拉开。萨蒂心头的大石一下子落了地,她的心肝宝贝正泪流满面地蜷在衣柜的角落里。 萨蒂一把搂住萨姆。“只有我的小蝙蝠侠才会藏在衣柜里。”她喃喃自语,抚摸着萨姆的头发。“菲利普,谁会干这种事?” “妈的,我怎么知道,可能就是一群小屁孩在外面喝酒闹事。让萨姆回床睡觉,我们把这些清理掉。” “我带他到我们床上睡。”萨蒂静静地说。“他今晚不能睡这儿。” “行,那只好我收拾玻璃了。” 萨蒂抱起萨姆朝房门走去。她能听见儿子的心跳得很快,直至她走到卧室,把萨姆抱到那张2米宽的大床上盖好被子,孩子的心跳才缓下来。萨姆伸手要妈妈抱,萨蒂亲了亲他的额头。“别害怕,你很安全,亲爱的。我保证。” 菲利普拖着吸尘器,停在门口。他不愿直视萨蒂的眼睛。 “明天一早我就报警。”他说完,就从门口消失了。 一分钟后,吸尘器咆哮着工作起来。 只有在这些时刻——虽然少有——萨蒂才能记起当初嫁给菲利普的原因,他总会担负起所有的责任。 第五章 小丑 周日下午1点半刚过,利娅就到了。 萨蒂看了一眼好友情绪低落的面孔,直觉告诉自己,出状况了。 “怎么了?”萨蒂问道。 “他们没有你的蛋糕订单,萨蒂。” “可我上周打过电话给他们,他们怎么能——”她注意到了利娅狡猾的笑容和闪烁的双眼。“怎么回事?” “愚人节快乐!” 利娅冲下人行道。一分钟后,她带着一份甜蜜的礼物回来了——萨姆的蝙蝠侠生日蛋糕。 “愚人节中午就结束了,你知道的。”萨蒂小声抱怨道。 “在加拿大可不是,小傻瓜。而且,我忍不住嘛。” 萨蒂满脸堆笑地说:“没问题。我明年再报复你。” 利娅踢掉鞋子,玩杂耍似的捧着蛋糕盒直奔厨房。“冰箱里没地方了。” “那就放橱柜上,”萨蒂一边说,一边把一包热气腾腾的微波爆米花倒进大碗里。“你准备好了吗?” “不就是小孩儿的派对吗,能有多恐怖?” 萨蒂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利娅没有孩子。 而且今天之后,她会非常庆幸自己没有孩子。 萨蒂和利娅走进客厅时,里面已经一片混乱。家具上到处是孩子和玩具。客厅一角的沙发上,一对双胞胎正跳着争抢一把塑料剑。萨姆在学校认识的新朋友维多利亚双手叉腰,站在旁边。 “住手!”小姑娘命令道,“把剑放下,别打了!”她每说一个字,金色的发辫就晃一下。 在客厅中央的地板上,一个棕红色头发的男孩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电影。在他旁边,萨姆正忙着扮霸王龙,他的喊叫声和朋友们的尖叫声、震耳欲聋的电视声对抗着。到目前为止,萨姆占了上风。 利娅惊恐的表情显得有点可笑。 “老……天……啊,”她说,“你到底要怎么搞定这么多小怪物?” 萨蒂笑着把爆米花碗递给她。“这就是我让你来的目的。” 利娅的脸刷地变白了。“嘿,你只让我去取蛋糕,可没说过让我留在这里。” “不留下来就没蛋糕吃了。” “可这是……敲诈勒索!”利娅忿忿不平地说,“那好吧,不过我吃完冰淇淋就走。” 门铃响了。 萨蒂用抹布擦了擦手,快步走向前门。她打开门,看到菲利普雇来助兴的人已经到了,她松了口气。 小丑克兰西站在门廊上,橙色的卷发随风飘动着。他的脸上刷着一层厚厚的白色颜料,一个红色的球状大鼻子盖在他的鼻子上,夸张的深红色微笑占据了他的下半张脸。这笑容给萨蒂的感觉是怪异,而不是快乐。 “嗨,康奈尔太太,”小丑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抱歉我来晚了,我的车坏了,而且——” 萨蒂招手让他进来。“没关系,你能赶来,我已经很感激了。你看起来……嗯……色彩很丰富。” 小丑上身穿一件蓝橙色条纹外套和一件白衬衫,下身是一条肥大的明黄色长裤,配着两条橙绿色加金色的背带。他头上顶着一个很小的高顶礼帽,外套左边的领子上别着一朵巨大的雏菊。 萨蒂怀疑只要吸一口,香气就能充满自己全身。 “你想要现金还是支票?”她问。 “现金,如果你有的话。” 萨蒂从兜里抽出一沓20加元的钞票,数了300块出来。她停了一下,又多加了40块。 你最好值这个价,克兰西。 萨蒂把钱递给他,说:“三个小时,对吗?” 小丑点了点头,把钱放进帆布包里。“我到时自己离开……”他看了看表,“5点15分结束,之后你就要自己想办法了。” “好的,谢谢。” 克兰西笑了笑。“你打过电话给中介公司吗?” “我一直忙着应付那些孩子,腾不出手来。” 深红色的微笑拉得更长了。“那老板还不知道我迟到的事,谢谢你。” 有人在萨蒂身后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你要真想感谢她,”利娅嘲讽地说,“那就把那些小捣蛋鬼赶到一起,做好你的工作。” 小丑用那双褐色的眼睛注视着萨蒂。“没问题,Su casa es mi casa。” 接着他点点头,踩着48码的荧光红大鞋,重重地走进了客厅。爱热闹的萨姆用快乐的尖叫声对他表示欢迎。 “我的天啊!”萨蒂呻吟道。 “就想想萨姆一旦开口说话,声音得有多大吧。”利娅说,“他一开始,你就没法让他闭嘴了。” “那会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 利娅有点难过。“我知道。” 萨蒂看着萨姆和朋友们跟克兰西一起玩起来。孩子们被小丑迷住了,他们扯他的背带,在他的大鞋上乱踩,每次小丑用雏菊嗞水,他们都会发出一声尖叫。 “嘿,”利娅捅了捅萨蒂说,“我们去弄杯巧克力奶吧。我得喝点东西,把爆米花冲下去。” 萨蒂一边跟着利娅往厨房走,一边回头望去。萨姆灿烂的笑脸让她也不禁微笑起来。 “你是个幸运的妈妈,”利娅柔声说。 “我知道,萨姆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那部分。” 萨蒂和利娅送走最后一个孩子,一关上大门,就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气。她们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大笑起来。 “他还是婴儿的时候,给他过生日可容易得多。”萨蒂说。 利娅把软塌塌的头发往后面拢了拢。“我只有一句话想跟你说,朋友,明年这个时候我要去做根管治疗。跟这相比,那简直是天堂。” “如果你能搞到半价优惠,我就和你一块儿去。” “行啊,不过那就意味着菲尔真得露面了。”利娅很不客气地说。 萨蒂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嘿,”利娅说,“他肯定有很充分的理由,才没来参加亲生儿子的生日派对。” 萨蒂抬了抬眉毛。“你觉得是?” “一定是。也许他对我来说是个混蛋,大多数时候对你也不好……但他爱萨姆。” “我知道,但有时我觉得他更爱他自己。” “高兴点吧,”利娅看着乱糟糟的屋子说,“萨姆的派对搞得非常成功。” 萨蒂跌坐在椅子上。“是啊,多亏了克兰西。他干得很好,把孩子们哄得很开心。我在厨房忙着点燃那些该死的手持冷烟花,都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走的。” “你走运了,明天你还得从头再做一遍。” “是啊,家庭生日派对。你会来吧?” “我不会错过的。萨姆看见你送的那辆自行车一定高兴死了。” “我打算下周末带他去公园学骑车,你想来吗?” “当然。” 利娅闪进了厨房,萨蒂听见她在冰箱里东翻西找。 “啊哈!”利娅大叫道,“运气真好。” 利娅回来的时候,手上端着两杯蜜桃冰茶。她把其中一杯递给萨蒂。“干掉,然后我帮你收拾房间,免得菲利普回来看见。” 萨蒂发愁地看着整个客厅,纸盘堆得到处都是,她很周到地在餐桌旁放了一个垃圾桶,但这些纸盘还是没去它们该去的地方。每张桌子或柜子上,只要有空的地方就有塑料杯,有些还装着半杯汽水,杯子的数目比孩子的人数还要多。 “呃……”利娅在她身后说。 萨蒂随着好友的视线望过去。 一块巧克力蛋糕渍——黑乎乎的,看着跟干了的血渍差不多——在离地面大概1米高的地方,从厨房的一面墙上划过,最后以一个小小的手印告终。 “你的房子简直是废墟,”利娅又多余地加了一句。 萨蒂叹口气。“唉,至少安静了。” 因为兴奋和垃圾食物的关系,萨姆感到很疲倦,已经上楼回自己房间去了。萨蒂最后一次看到儿子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 “他可能睡着了,”利娅替她说了出来。 萨蒂一口灌下冰茶,然后开始动手收拾厨房,客厅则由利娅负责。经过1小时的奋战,她们只要吸吸地毯、再打开洗碗机,就算大功告成。 “都收拾好了,”利娅说着,一边抹去眉毛上的汗珠。 “谢谢,剩下的我一个人就可以应付。” 萨蒂看着利娅钻进车里,她身体里有个声音很想大喊,“回来!” “别犯傻了,”萨蒂喃喃自语。 萨蒂关上大门,锁好门锁,接着又锁好其余的门窗,把警报器设成夜间模式,然后上楼去看萨姆。 她打开萨姆的房门,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萨姆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把所有毯子都压在身子下面。他半张着嘴,发出轻柔的鼾声。萨姆的脸上还糊着巧克力蛋糕,沾着白色、黑色和蓝色的糖霜,嘴上有一撇汽水留下的橙色小胡子,但因为玩得太累,他早已沉沉地睡着了。 “生日快乐,小家伙。”萨蒂又拿了条毯子盖在他身上,一边在他耳边悄悄说道。 她关上房门,走下楼去等菲利普。 萨蒂突然从沉睡中惊醒。她猛地坐起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看看自己身边。床上没有人,毯子还压在枕头下面。她在楼下等菲利普等了几个小时,最后还是放弃,上床睡觉了。 萨蒂仔细看了看卧室里的钟,12点半,她才睡了差不多45分钟。她感觉到昏暗的屋内有丝异样,但这股气流很微弱,可能只是她自己的呼吸而已。 有风? 萨蒂眯着眼观察窗户。是关着的。 房子里什么地方的地板嘎吱一响。 一定是菲利普回来了。 萨蒂掀开毯子,下了床,向门口走去。她想起从萨姆窗口扔进来的砖头,于是停住脚步。想象着一群十几岁的小流氓破门而入,她的胃上下翻滚起来。 那样警报器会响的,傻瓜。 但她还是把耳朵贴在门上,用心听着。 开始是一片寂静。接着又是嘎吱一声。 “菲利普。”萨蒂压低声音叫道。 她正准备打开房门,突然听到一种陌生的滴答声。菲利普买了个钟放在走廊上? 萨蒂又听了听。 嗒,嗒,嗒。 不管那是什么,都离她越来越近了。 她的心开始狂跳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一个影子从门下经过,萨蒂不禁摒住呼吸。她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影子不见了。 萨蒂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但只开了一条缝。 走廊上没有人。 也没有滴答声。 也许我在做梦吧。 她颤抖着笑了一声,猛地拉开房门,但这不过是虚张声势。也许菲利普还在书房工作,也许是他去看萨姆了。 “菲利普?” 萨蒂穿过走廊,在萨姆卧室外停住脚步。风吹过她的脚趾,使她感到一阵刺痛。她打了个哆嗦,然后推开房门。 菲利普新换上的窗户大敞着——漆黑一片,如饥似渴——像一张觅食的大嘴。窗帘在夜风的吹动下,像两条挥舞着的舌头。 萨蒂眉头一皱。菲利普没有开窗,他没和她们母子俩说一句话,一大早就去上班了;也不会是萨姆开的,他还不够高。 是我没关吗? 萨蒂穿过房间,几乎没往萨姆床上看。她伸手去拉窗户,用力把它关上。窗户咔嗒一声锁上,刺耳的声音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然后她瞥了一眼萨姆的床。 萨姆一点反应都没有,但话说回来,他一向如此。萨姆一睡着就跟昏迷似的,除了音爆,什么都无法吵醒他。 萨蒂踮着脚尖走到床边,摸了摸萨姆的头发。然后她闭上双眼,闻着小孩子的甜蜜气味,俯身亲亲他温暖的前额。萨姆散发着巧克力和阳光的香气。 “像只小虫子,温暖又舒适。”萨蒂轻声说。 她往后退了一步,感觉脚碰到什么软软的、毛绒绒的东西。萨蒂摸黑在地板上摸索了一会儿,发现是菲利普前一天晚上送给萨姆的毛绒玩具狗。她悄悄走到壁橱边,慢慢拉开柜门,把玩具扔进去,然后回到走廊上,顺手关上房门。 萨蒂向走廊尽头望去,几片黑影在角落里的绒花树间跳动着。绒花树有大半堵墙高,旁边是一个椭圆形的小窗户,窗外一轮新月清晰可见。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月亮像挂在隐形项链上的吊坠,散发着珍珠般的光芒。 这么美丽的夜晚,应该和爱人共享。 寂寞涌上萨蒂心头,但她耸耸肩、赶走那种感觉,然后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下楼,去厨房喝了杯果汁。五分钟后,她回到楼上,一心只想爬回床上,不再去想儿子生日派对当晚,菲利普连电话都懒得打这件事。 萨蒂经过萨姆卧室门口时,门下闪烁的灯光引起了她的注意。接着她隐约听见“咚”的一声。萨姆肯定又从床上摔下来了,他以前就摔下来过两次,一般会尖叫着醒来。 萨蒂打开房门,吸了口气,她注意到一件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窗户又打开了。 她眨了眨眼睛。“这是怎么——?” 月光从窗口透进来,照在床上,床上空无一人。 “萨姆?” 萨蒂伸手去找电灯开关。 “如果是我,就不会开灯。” 在儿子卧室里听到陌生人嘶哑的低语声,萨蒂做了最自然不过的事。 她按下了开关。 第六章 对峙 一个戴黑兜帽的怪物把她儿子抱在怀里。 萨姆一动不动。 房间中的氧气似乎瞬间被抽光了,萨蒂感到不能呼吸。杯子从她手中滑落,橘汁在脚下洒了一地。萨蒂说不出话来,颤抖着向前迈出一步。“求你——” “别动!”绒衣兜帽的深处传出陌生人的咆哮。“给你十秒时间做决定,是让我带着你儿子离开,还是杀了他。”那人挪动了一下萨姆没有生气的身体,一件金属物在他手中闪光。 一支枪,枪口对准萨姆的头。 萨蒂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哦,上帝啊…… “放了他。”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男人哼了一声,似乎觉得萨蒂的话很好笑。当他扭头去看窗子的时候,萨蒂见到一张幽灵般的面孔,上面有一个似乎被打破过好几次的鹰钩鼻,隐约能看见一道红色的痕迹从鼻侧延伸到他宽厚的嘴唇边。他石膏般苍白的脸颊上爬满了坑凹的痕迹。 是痘痕吧,萨蒂猜想。 男人转回头,同样仔细地打量萨蒂。“你怎么他妈的那么蠢?把那该死的灯关上。” 尽管萨蒂手抖的厉害,但她还是照办了。 男人一袭黑衣,隐没在阴影笼罩的角落里。 萨蒂深吸了口气。“你对我儿子做什么了?” “只是给他吃了点安眠药。”男人失望地叹了口气,“干嘛非得过来瞎搅和?你要是老老实实睡你的觉,我早就出去了。” “我要我的儿子。”萨蒂声音中带着呜咽,“放开他,然后离开。我绝不告诉任何人。求你了,把他交给我,你就离开吧。” “门儿都没有。” 男人的举动出乎意料。他走到月光下,坐到床上,让萨姆端坐在他的大腿上,仿佛把萨姆当成腹语表演者的人偶。 “是吧?萨姆。”他捏着萨姆的下巴,将他的头从左转到右。“不,妈妈,”男人学着怪异的儿童腔调说,“我要跟这个人走。” 萨蒂身子一晃倚在墙上。“不,他不能跟你走。” 男人把萨姆抛在床上。“该死,该死,该死!” 他声音中纯粹的疯狂让萨蒂直打哆嗦。 “我来告诉你这事要怎么收场。”他咕哝道,“首先,你要答应在这房间里待二十分钟不能离开。” “等一下!”萨蒂哭喊道,泪水从脸上流下来,“用我来交换他。你不需要他,我跟你走,你想把我怎么样都行。” “我不需要你,”男人用枪摩挲着萨姆的头发,“我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还有五秒钟。” 萨蒂喘不上气来了,她的心在疼痛、燃烧……死亡。 “你有病……变态。”萨蒂咬着牙说。 “我不是变态。” “那你抓我儿子干什么?” “你他妈的少管,闭嘴。你已经把事情搅得够糟了,从来没有人见过我,没有人!” 此时萨蒂想起了那个人。 雾魔。 她缩回墙边。“我不会让你带走我儿子的。” 雾魔发出嘲弄的笑声。“你不让我?” 萨蒂呆呆地站着,从头到脚都在颤抖。“对,我不让。” 转瞬间,她扑向手枪。男人反手扇了她一巴掌,她左边的太阳穴疼得快爆炸了。萨蒂被激怒了,她怒吼着又扑到他身上。这一次她成功地打掉了他手中的枪。 萨蒂扑到地上去捡枪。 男人一脚踢在她的肋部。“蠢货。” 为了把萨蒂从枪边踢走,男人又给了她一脚,接着又是一脚。然后他俯下身,拽着萨蒂的头发把她拖起来,甩到房间另一边。萨蒂重重地撞在梳妆台上,一阵钻心的疼痛贯穿了她的体侧。她痛苦地倒抽了一口气,一抬头就看到萨姆无助地倒在那个男人怀里。 “我现在就要离开,”雾魔说,“带着这个孩子。可你阻止不了我,知道为什么吗?” 萨蒂既不能动弹也说不出话,只能摇摇头。 “因为你要是敢来阻止我……”雾魔把枪按到萨姆头上,装出扣动扳机的样子,“砰!” “我可以给你钱,”萨蒂大叫,“我账户里有两万五千块。” 雾魔冷笑道:“在你眼里他就值这么点钱?” “我求求你了……十万块!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你,你要多少钱尽管告诉我。” 雾魔把萨姆扔上肩头,轻松得像是在扛一袋土豆,接着大步向萨蒂走来并弯下腰,阴影中他的脸庞与萨蒂近在咫尺。 “我要的是没有任何新闻报道。”他说。他的气息像是烟草、洋葱与啤酒气味的大杂烩。“没有外貌描述,什么都没有。我要你回床上睡觉,装作从没见过我。” “我办不到。” “你能办到,你会照办的。” “但警察——” “去他妈的警察!你想不想你儿子活命了?” 萨蒂害怕了。“当然想,我要萨姆活下去。” “在这房里待二十分钟再离开。” 萨蒂伸出一只发抖的手。“别带走我的孩子。” 雾魔直起身子。他猛地拉开门,走廊的灯光倏忽间照亮了他的样子。 “求你了。”萨蒂哭泣道。 “求你了,”雾魔轻蔑地模仿她,“你可真没用。” 萨蒂闭上眼睛,心里也有同感。然后她做出最后的努力,艰难地朝门口爬去,身子痛苦地扭动着,仿佛即将被卷入翻滚的热浪。 雾魔盯着她,扭曲的嘴唇露出阴险的笑容。“一旦我看到有外貌描述——哪怕是你说见过我——我就马上把你的孩子剁成血淋淋的碎块送回来。你明白吗?” 萨蒂答不出话。 “还有两秒钟!”雾魔厉声说道,同时举枪对着萨姆的头。 “好吧!带他走!只求你……不要伤害他。” 萨蒂做了她唯一能做的事,让这个疯子带走她儿子。 她独自在黑暗中哭泣,不敢乱动,但什么都不做更让她害怕。 “上帝,帮帮我吧,”她呜咽着,“救救萨姆!” 但上帝没有听到。 一点十五分,菲利普磕磕绊绊地进了屋,说他磕磕绊绊算是客气的了。萨蒂在楼上萨姆的房里,听到玻璃掉到地上的声音,接着听见一阵破口咒骂。 她盯着墙上带有蝙蝠标志的钟。 二十分钟到了,还超了五分钟。时间过得太慢,就像教皇葬礼上总也唱不完的挽歌。伴着一阵无法承受的疼痛、悲伤以及内疚,萨蒂头脑一片空白,瘫倒在萨姆床上。 她强忍着肋部的抽搐站起身来,两腿打晃,心脏狂跳,脑袋抽痛。 我该怎么办?要怎么跟菲利普说? 她哀叫道:“上帝啊,萨姆……” 萨蒂一手扶着门框,走到走廊上。她听到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喉咙火辣辣的。 菲利普转过拐角,看到萨蒂以后踉跄地停住了。“萨蒂?”他含混不清地说,“里(你)在干什么?不睡觉等我?” “菲利普,我需要——” “我需要你给我吹箫。”菲利普色迷迷地笑着扑向她。 萨蒂挡开他的手臂。“菲利普,别闹了!” “我是有点醉了,”他撅着嘴说,“不过咱们还是可以——” “萨姆不见了,”萨蒂低声说,“他把萨姆带走了。” “什么?” “雾魔……把他……带走了,菲利普。”夹杂着断断续续、痛彻心扉的抽泣声,萨蒂一字一顿地挤出一句话。 菲利普盯着她。“你他妈在说什么啊?”他把萨蒂推到一旁,跌跌撞撞地走进萨姆的房间。“萨姆正睡在他的——” 他困惑地停住了接着跑到衣柜前,猛地拉开门。“他在哪?萨蒂。”他四处乱翻,差点撞到萨蒂,“你对我儿子干什么了?” 萨蒂愣住了。“我什么都没做,菲利普。我告诉你了,萨姆被绑架了。” “绑架?”菲利普惺忪的醉眼立马清醒过来,脸色也变白了,“该死。”他的样子像是冷不防被人在肚子上打了一拳。 萨蒂缓慢地走向他们的卧室。 “你要干什么?”菲利普跟在她身后追问。 “报警。” “你还没报警吗?” 萨蒂伸手去拿无绳电话。“我才刚刚……发现他不见了。” 菲利普坐在床上,看着萨蒂拨电话。 报警台的接线员一接电话,萨蒂冷静的情绪瞬间崩溃。“我儿子被绑架了。”她对着电话哭了起来。 对方记录下她的信息,又指示她不要挂断。“警察马上就到。” 萨蒂握着电话站在窗边,望着楼下的街道,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没有汽车,没有灯光。 没有萨姆。 然后她听到远处传来警车的笛声。 “你看到什么人了吗?”菲利普恼怒地说。 萨蒂犹豫着把话硬是咽了回去,因为她想起了雾魔最后的话。“哪怕是你说见过我……我就马上把你的孩子剁成血淋淋的碎块送回来。” 萨蒂相信他干的出来,要是自己敢说些什么,萨姆就死定了。到时自己又该如何带着良心上的愧疚活下去?但同时萨蒂又意识到,一旦开始撒谎,就没有回头路了。 她忍住抽泣。“我听到有动静,以为他掉下床了。可等我过去看是怎么回事……”萨蒂凝视着电话,“萨姆已经不见了。” 谎言开始了。 第七章 谎言 两位警探出现在萨蒂家的门前。其中年轻的那个,高个子,一头棕黄色的头发剪得极短,看起来就像刚从学校毕业。而另一个脑袋谢顶,可能快退休了。他们后面还跟着三个犯罪现场部门的调查员,手里都拎着金属箱。 菲利普口齿不清地欢迎他们:“警官们,请进。” “康奈尔先生、康奈尔太太,我们感到很遗憾。”年长的警探说着和萨蒂握了手。 “实际上,我姓迪姆恰克。”菲利普插嘴说,“为了方便写作,我太太保留了婚前的姓氏。” 探员眯起缀满皱纹的眼睛。“那就是康奈尔女士。我是卢卡斯探员,这是我的搭档帕特森探员。”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素净的白色名片递给萨蒂。 探员贾森·卢卡斯,抢劫案科。 “抢劫案?”萨蒂困惑地问。 “绑架案也归我们管。” 萨蒂领着他们上楼,在萨姆的卧室前停下。 “这就是你儿子的房间?”帕特森问。 萨蒂点点头,年轻探员和犯罪现场调查员们立即进入房间。萨蒂靠着墙壁,一动都不敢动,唯恐自己碍事,可又怕如果自己下楼去,他们可能会遗漏什么。 “我想喝点什么。”菲利普一边嘀咕一边摇晃着转向楼梯,“你要不要?” 萨蒂眉头紧蹙。“你喝得够多了。” “我是说咖啡。”菲利普耷拉着肩膀走向楼下。 卢卡斯探员清了清喉咙。“康奈尔女士,我得问你些问题。咱们能下楼去吗?” 萨蒂摇摇头。“我需要待在这儿,离萨姆的房间近点。” 探员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我们能找个地方坐下吗?” 萨蒂点点头,带他去了卧室。“抱歉,屋里太乱了。”萨蒂一边说,一边去捡地上的一件睡衣和一件淡紫色的长袍——利娅送的圣诞礼物,可肋部的疼痛让她不禁缩回了手。 “不要紧的。”探员端详着她,“康奈尔女士,你左边的眼睛上方有血迹。” 萨蒂摸了下额头,手指上有点发粘。 “只是擦伤,”她立即解释道,“在发现萨姆不见之后,我在楼梯上摔了一跤。” “需要去医院吗?” “等一下我会去的。”萨蒂轻坐在床沿,床单在她手中扭结成一团。“你一定要找到他——”萨蒂顿了一下抬起头,“对不起,您怎么称呼来着?” “叫我杰伊好了。” 杰伊拉过一把椅子放到她跟前。他刚过五十岁,一头稀疏的灰发,中等身高,大概超出标准体重十几公斤。他的棕色眼睛显得很疲惫,眼睛下方的黑眼圈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告诉人们这个人见过太多不幸的事情。虽然如此,他的眼神还是和善的。 “康奈尔女士,最初的72小时是最关键的。你告诉我的越多,我们就有越多线索可以跟进。” 萨蒂缓缓吸了口气。“我准备好了。” 杰伊掏出笔记本和钢笔。“当时家里只有你一个人?” 萨蒂点头。“菲利普在……加班。” “你什么时间上床睡觉的?” “11点45分。” “你说有声音把你吵醒了,那是几点?” “12点30分。” 杰伊匆匆记下几笔,然后抬起头。“你做了什么?” “我打开卧室门,突然听到有动静。” “什么动静?” “钟表的滴答声。”萨蒂顿了一下,“至少我觉得是,但我家走廊上没有钟。菲利普讨厌钟,尤其是会滴答作响的。” 她知道自己跑题了,可她不在乎。 “要是我第一次开了灯,也许……”她的目光在房间中游移,最后落在了床边萨姆的照片上。 “第一次?”杰伊的声音里带着诧异。 萨蒂迎上他的目光。小心点,别搞砸了。 “我一醒来,就去查看过萨姆。他睡着了,但窗户开着。我就把窗户关上,然后下楼喝了点东西。等回到楼上时,我听到了重击声,我想是萨姆从床上摔下来了。我拉开门时……”她屏住呼吸,稳住,“萨姆已经不见了。” “时间对不上啊。” “什么?”萨蒂茫然地盯着杰伊。 “你报警是在1点18分。”他查阅笔记,“你在楼下待了多长时间……喝东西?” “我没注意,”时间,你个白痴!“可能有半小时,我……我还打扫了一下厨房。” 杰伊向前探过身。“你当时到底喝的什么?” 萨蒂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暗示什么。 “橘子汁,”她平静地说,“我现在不喝酒,只是曾经有过酒瘾。”看到探员扬起眉毛,萨蒂咬着嘴唇说,“我已经戒酒快七年了。”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人想要伤害你或你的家人?”杰伊一边问一边在笔记本上继续写。 “没有,但有一天晚上,有几个孩子用石头打破了萨姆房间的窗户。” “你报案了吗?” “菲利普报了。”萨蒂说着揉了揉额头,“我说,萨姆被绑架不是因为……私人恩怨,是雾魔干的。” 杰伊抬起头。“你看见他了?” 萨蒂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真想踹自己两脚。“还有谁会在大半夜的绑架孩子呢?” 帕特森走进屋来。“我们需要康奈尔女士来辨认些东西。你见过这个吗?我们在你儿子床底下找到的。”他举起一个标着证物的塑料袋。 “我的天哪。”萨蒂惊叫起来,伸手去抓袋子。 袋子里有一样东西,小丑克兰西的红鞋。 她把它翻过来,一个闪闪发光的小物件吸引了她的目光。一枚银色的图钉扎在鞋跟上。 咔嗒、咔嗒、咔嗒。 “我们给萨姆的生日派对雇了个小丑,”萨蒂用沙哑的声音说,“他叫克兰西。当然这不是他的真名。” “我们会找到他的,女士。”帕特森说。 “我想知道你们是通过哪一家公司雇佣他的,”杰伊说,“还有他们的电话号码。” 萨蒂凝视着袋子里的鞋。“都在菲利普那里。雇佣小丑的事,我交给他办了。”她紧闭双眼,强忍着一股恶心的感觉。 是她的错。她放雾魔进了自己家。她跟他说过话,还付给他340块,让他去逗一整屋天真的孩子玩。她看着雾魔与自己的儿子玩耍,而且很明显他根本没有离开过,因为警报器一直没响。 “克兰西一定是藏在什么地方了。”萨蒂说。 “哪里?” 答案闪现在萨蒂脑中。“萨姆的衣橱。上帝啊,我放雾魔进了我家。” “我认为不是他。”杰伊说着从萨蒂手中拿过袋子。 “你什么意思?不是他是——” 杰伊摇摇头。“不对,这不符合他一贯的作案手法。雾魔从不留下证据,他在这方面很狡猾。这可能是个模仿犯。” 这无法说服萨蒂,完全说不通。她曾和雾魔近在咫尺,她提到雾魔时,明明看到对方全身一颤,但她不能告诉杰伊这个。 “难道他不会改变作案手法吗?” “相信我,康奈尔女士,任何可能性我们都不会放过。”杰伊猛然转头朝门口看去,“你丈夫呢?” “我丈夫?” “他是个律师,对吧?” 萨蒂点头。“公司法律师。” “说不定有人想威胁他。” “不,”她争辩道,“是他,雾魔。” 杰伊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菲利普此刻倒像个绅士,他走进屋里,手中端着个冒热气的杯子。“给你,萨蒂,我想你也需要喝杯咖啡。” 萨蒂举着杯子在眼前转动,长大嘴巴傻看着。杯子是去年萨姆送自己的母亲节礼物,是利娅帮萨姆选的,上面的卡通图案是一个外星小男孩和他母亲在飞船上。送给全宇宙最好的妈妈。 萨蒂强忍着没哭出声,可泪水还是从她的面颊滚落下来。 “该死!”菲利普咕哝道,“真对不起,萨蒂,我——” “迪姆恰克先生,”杰伊打断了他,“我需要知道昨晚你在哪里。午夜与今天凌晨1点20分之间。” “是啊,菲利普,”萨蒂嘲讽道,“请告诉我们你在哪,和谁在一起,我们都想知道。” 菲利普涨红了脸。“我在办公室,加班。” “具体的地址是哪里?”杰伊问。 “弗莱明·沃恩律师事务所,市中心的加斯帕街。” “就你一个人?” 菲利普的目光转向萨蒂。“不,我和布丽奇特·莫罗在一起。”他顿了一下,“她也在那里工作。” 杰伊清了下喉咙。“确切地说,你和莫罗女士是什么关系?” 萨蒂抱起双臂。“警官问得太客气了。菲利普,直说吧,你是在和她讨论原油泄露还是在上她。”萨蒂又对探员说:“同样的问题我已经问了好几个月了。” “我和布丽奇特的关系与我儿子被绑架有什么相干?”菲利普高声问。 “请回答我的问题。”杰伊说。 “布丽奇特和我是同事。”菲利普跌坐在床上,坐在萨蒂旁边,“也是……情人。” 看,终于说出口了。几个月来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直在萨蒂心中啃噬着她。如果在昨天,甚至只是几个小时以前听到这个答案,她的心恐怕会被撕碎。但奇怪的是,她现在一点也不在乎。 反而冒出一阵窃笑。 “有什么可笑的?”菲利普瞪着她问。 萨蒂盯着她丈夫,这个男人几年来一直看轻她、忽视她,还背着她四处胡搞。 “我不在乎,菲利普。” “不在乎我和布丽奇特上床?”菲利普不解地问。 萨蒂笑了,仿佛他是个傻小子。“不,我就是不在乎你,仅此而已。不在乎你做什么,和谁做,反正又不是和我。我在乎的只有萨姆,他才重要。”萨蒂用手指戳着菲利普的胸口,“你不重要,你一文不值,只是个——” “康奈尔女士,”杰伊打断了她,“你是怎么联系上克兰西的?” 萨蒂瞥了眼菲利普。“是我丈夫找的,从市中心的一家宴会公司那里。” 菲利普脸色一沉。“什么意思?你想说这都是我的错?是你先提出请那该死的小丑的。” “是啊,可你也该多加小心,查清他的底细。” 菲利普蹦起来。“你凭什么责备我,萨蒂!” “迪姆恰克先生,”杰伊冷静地说,“现在不是互相指责的时候,找到你儿子才是重点。我们每浪费掉一秒,寻找工作就越困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菲利普坐回床上。“我明白,很抱歉。” “好了,跟我说说小丑的事。” “几星期前,我一进办公室就看到桌上有张小丑公司的传单,所以我就预约了他。” “传单还在吗?” “我想还在。” 菲利普起身离开。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传单回来,把它递给杰伊。探员扫视一遍,然后用手机拨了个电话。他和一个人低声谈了几句,几秒后,他挂断电话。 “是手机号码,关机了。” “不能用GPS追踪吗?”菲利普询问。 杰伊点点头。“我们会的,但他很可能已经扔掉了,他行事很周密。” “这么说我们中了他的圈套?”萨蒂怀疑地问。 探员又点了下头。“他已经策划了一阵子了。他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工作,你们的日常作息,还知道萨姆的生日快到了。” 杰伊向着菲利普打开塑料袋。“把传单放进来,我要拿去验指纹。只有你接触过传单,对吧?” 菲利普点点头。“除了我,就是把它放到我桌子上的人。” “这是受害者援助中心的电话,”杰伊塞给萨蒂一张卡片,“要是你有话要倾诉……或者别的什么,任何时间都可以联系他们。” “我们不需要和陌生人倾诉。”菲利普说。 “随你便。不过如果你需要的话,它随时可以给你帮助。” “他不愿意谈论我们的问题。”萨蒂讥讽地说,“是吧?菲利普。你想要每个人都相信我们是模范家庭,你是模范丈夫。得了吧,你的儿子失踪了,菲利普。萨姆丢了!” 菲利普起身走向房门,但萨蒂看到了他眼中的泪水。 “我下楼去。”他头也不回地说。 望着菲利普的背影,萨蒂有些失落,又为自己出口伤人感到些许羞愧。不论菲利普做过什么,他总还是自己的丈夫……而且他们还有孩子,孩子正需要他们。 “我看最好还是回局里分开询问你们。”杰伊轻声说,“我很抱歉不得不问到布丽奇特的事。” “别这么说。此前我只是怀疑我丈夫有外遇,现在我知道了。”萨蒂深吸口气,“找回萨姆的机会大吗?” 探员不太自在地挪了下位置。“想听真话?” 萨蒂点点头。 “每过一小时,萨姆的机会都在变小。但你要乐观,要相信他会回来,别失去希望。” “我也只剩下希望了。” “同时,我们也会去调查布丽奇特·莫罗女士。” “她和萨姆的失踪没关系。” “妒火中烧的情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探员说着走向门口,“但是别担心,康奈尔女士,真相总会水落石出的。” 他的话吓得萨蒂直打颤。决不能让警察或是菲利普知道她见过雾魔。 萨姆会没命的。 那样她也活不下去了。 第八章 画像 警探和犯罪现场调查人员离开后,房里静了下来。菲利普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拒绝跟萨蒂说话,所以萨蒂只有一件事可做。她吃了一粒安眠药,然后爬上床。她胸部下方的皮肤一片瘀青,肋骨挫伤,可能已经断了。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萨姆。他受伤了吗?他冷吗?饿吗?害怕吗? 他当然害怕,你这个白痴! 萨蒂躺在床上,懊悔一阵阵地向她袭来。她盯着屋子里的黑影,有些期待雾魔再次出现。 他在怎么折磨萨姆? 两小时后,萨蒂还醒着。萨姆不见了,她怎么可能睡得着?还有一件事也令她非常痛苦。 今天是周一了,是萨姆的生日。 萨蒂用胳膊肘撑起身子,伸手打开台灯,肋骨处的灼痛让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时间是4:35,外面还是很黑。她跌了回去,头“咚”地落在床上。她想起杰伊·卢卡斯说过的一句话。 “真相总会水落石出的。” 萨蒂仿佛见到了一屋子的鬼,狠狠地打了个寒噤。如果真相被揭开,萨姆会死的。 “你必须保持缄默,”萨蒂小声说,“一个字都不能说,现在还不能说。” 她盯着床头柜。一个黑色皮革公文包从半敞着的抽屉里露了出来,那里放着所有的插图草稿,都是为萨姆的书准备的。 萨姆…… 她不想再继续躺下去了。萨蒂强忍着泪水坐起来,然后伸手把公文包拿过来。她拉开拉链,研究起一张色彩鲜艳的画来。画中是一只眼睛不对称、长相滑稽的棕色蝙蝠,他正在把不停下滑的宽松短裤往上提。 萨蒂微笑着擦掉眼泪。“萨姆会爱上你的,巴蒂。”她哽噎了一下,但很快就收住了,没有哭出来。 这时候可不能失控。萨姆需要我。 她翻着插图,任由它们带自己回到那些幸福的时刻——仅仅几个小时之前这份幸福还在她身旁。萨蒂想起萨姆的笑声,还有他拆生日礼物时的笑脸。 她呻吟道:“他还没收到自行车。” 也许她再也见不到萨姆骑那辆车了,也许她再也见不到他——“不许瞎想!”萨蒂制止自己,使劲摇了摇头。“萨姆会回来的,他们会找到他的。” 他们得先找到雾魔,她内疚地提醒自己。而且只有一个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可以这么说吧。 萨蒂的目光落在一张白纸上。 雾魔的警告声在她脑子里回响起来。“如果让我看见关于我的描述——甚至如果你说你见过我……” 她敢吗? 萨蒂竖起耳朵,想听听有没有脚步声或说话声。 整栋房子里像一个人都没有似的。 她拿起一支铅笔,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勾画雾魔的面孔。这张画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她涂涂改改,不时咬着笔头全神贯注地回忆雾魔的脸——鹰钩鼻,深陷的双眼有些发肿,左脸颊上还有坑凹的痘痕。萨蒂在雾魔的脸周围画上帽兜,素描完成了。她愤怒地盯着那张画。虽然有点粗糙,但就是他——雾魔。 “别伤害我儿子。”萨蒂流着泪轻声说。 她想把纸撕碎,但出于倾诉的需要,她把那人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所穿的衣服全部写了下来。接着她把素描夹在两张白纸中间,一起塞回公文包中。她不用担心被菲利普发现。菲利普对她的工作不感兴趣。 说起这个,他对我也不感兴趣。 拉开抽屉放公文包的时候,萨蒂看见了萨姆在学校照的照片。相框不知怎么掉进了抽屉,幸好玻璃没有打碎。 她拿起照片,回忆着她发现自己怀孕那天、萨姆出生那天、她和菲利普带萨姆回家的那个早上,还有萨姆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大笑——多么令人快乐的声音——还有他第一天上学……那么多第一次,今后还会有更多第一次。 萨蒂把照片紧紧压在胸口,巨大的悲痛吞没了她。滚烫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涌了出来,她撕心裂肺地抽泣起来。 “萨姆……我的宝贝。噢,上帝……萨姆!” 6:30,萨蒂放弃了继续睡觉的打算。她忍着身侧的疼痛坐起来,拿起电话打给利娅。 “嗨,”她的朋友半梦半醒地粗声说道,“怎么这么早打电话来?菲利普在犯浑——?” “我需要你,利娅。”萨蒂只说了一句话。 利娅坚定可靠的声音传了回来。“我15分钟内赶到。不管是什么事,我们肯定能解决。” 电话挂断了。 萨蒂下床去洗澡。洗头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没脱内裤。洗完澡,她匆忙穿好衣服,袜子都没换,还是昨天穿过的那双。 她穿过洒满阳光的走廊,来到萨姆卧室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门大敞着,萨姆早上总是这样开着门。萨蒂往屋内望去,有些期待看见萨姆坐在自己的床上。 但房间里空无一人。 “萨姆。” 她半掩上房门,继续往楼下走去。厨房里传来碗碟清脆的撞击声。萨蒂在最后一级楼梯上停了下来。“利娅?” “太好了,你洗完澡了。”见萨蒂走进厨房,利娅说,“我煮了咖啡,烤了面包。说吧,出什么事了?是菲利普吗?” 萨蒂看着好友,感觉泪水又要涌出来。她眨眨眼忍了回去。“是……萨姆。” “他没事吧?” 萨蒂摇了摇头。“他不见了,利娅。” “去哪儿了?” 萨蒂忍不住抽噎起来。“被雾魔带走了。” 利娅惊恐地睁大眼睛。“不!怎么能是萨姆。” 萨蒂只是点了点头,她已经不愿意再多说一句话。 “不,萨蒂。”利娅痛苦地叫道。 看到好友眼中的泪水,萨蒂双肩颤抖,痛哭着瘫倒在利娅怀里。利娅紧紧地搂着萨蒂,像哄婴儿似的摇晃着她,轻轻地抚摸着知心姐妹的头发,陪她一起落泪。 “他不见了,利娅。萨姆不见了。我该怎么办啊?” 利娅也不知道。 萨蒂一安静下来,另一股思潮就会涌上心头。一浪高过一浪的回忆和痛苦向她袭来,最后她迷茫了,不知所措……喘不上气来。 “我……受不了……了,”她抽泣着,“他抓走了萨姆。噢,上帝啊。他为什么要抓走我的儿子?” “我不知道,亲爱的,”利娅哭着说,“但我们会把他找回来的。” 沉默了好一阵子,萨蒂突然抬起头,盯着好友的眼睛。“我和菲利普做了什么,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老天在惩罚我们吗?在惩罚我吗?” “萨蒂,你没做错任何事,”利娅激动地颤声说,“这不是你的错。没有人该受惩罚。” 萨蒂不相信她的话。 利娅开车带萨蒂去了一家无须预约的诊所。据医生诊断,萨蒂的肋骨擦伤了,但万幸的是没有骨折。医生给萨蒂开了些止痛药,还安排她第二天去格雷修女医院照X光——只是为了安全起见,医生说——他还叮嘱萨蒂下楼时要多加小心。 之后,萨蒂让利娅回家去。“目前没什么可以做的了,”她说,“而且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如果你有任何需要,萨蒂——任何事都可以——打电话给我。” “我只需要萨姆。” 夫妻二人在市中心的警察局度过了整个下午。菲利普去那里和萨蒂汇合,但他迟到了半个小时。他向杰伊道歉时,那位警探毫不留情地瞪了他一眼,这让萨蒂感觉舒服些了。然后菲利普和萨蒂被领进一间没有窗户的办公室中,房间里十分拥挤,一张破旧的桌子上堆着几摞文件夹。 萨蒂盯着那些文件夹。那里面有一个是萨姆的。 “我们需要知道,在过去几天里,你们俩是否有人注意到了任何反常的事,”杰伊拿出笔记本说,“所以我们想先一起询问你们。这样可以吗?” “怎么都行,”萨蒂说,“我只想找回我儿子。” 菲利普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我也是。” 杰伊转向萨蒂。“你有没有注意到有陌生人在你家附近转悠?有没有人去过你家?” 萨蒂缓慢地摇了摇头。“就利娅来过,还有那个小丑。噢,还有一个肯德基的送货员。” “那萨姆的学校呢?在那里见过什么人吗?” “没有,只见过他的老师。” “这周你和萨姆还去过哪些地方?”杰伊追问道。 萨蒂绞尽脑汁,努力回忆自己和萨姆一起做过的所有小事。因为外面太冷,大多数时间,她都和萨姆在屋子里玩,除了带他去公园那天。 她告诉了杰伊。 “你在那里见过什么反常的人吗?”杰伊问。 萨蒂摇了摇头。“那里大多数是孩子的父母。噢,有位父——”她抬起头、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个男人坐在车里,我还以为是某个孩子的父亲。” “能描述一下他的相貌吗?” 萨蒂退缩了。“我不知道。他坐在车里,还带着帽子和墨镜,我没看清楚他的样子。我觉得他35岁左右,或者40出头。”萨蒂说的不完全是谎话。 “你看清楚他的车了吗?” “对不起,我没留意。是深色的——灰色或黑色。四门。我就记得这些了。”杰伊还没开口,萨蒂又说,“我也没看见车牌。” “你认得出品牌或车型吗?” “萨蒂连轿车和跑车都分不清。”菲利普冷冷地说。 萨蒂瞪了菲利普一眼,他马上闭上了嘴。 杰伊匆忙记了下来。“那生日派对呢?” “只请了萨姆的朋友,没有陌生人。”萨蒂说。 “再了解一下背景资料。”杰伊把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杰伊详细记录下他们的全部生活——日常作息、朋友、以及曾经进入过他们家的每一个人。他认为小丑的嫌疑最大,因为探员们在萨姆房间里找到了那只鞋,他们也会去调查那个送货员。 萨蒂和菲利普被分开来,单独询问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然后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离开杰伊办公室时,萨蒂抓着他的胳膊问:“你觉得要多长时间才能找到萨姆?” 警探很不自在地瞥了她丈夫一眼。菲利普站在几米外看着手表,好像有更重要的地方要去。 “这要看是谁抓走他了,康奈尔女士。”杰伊说。 “你说过前3天很关键,之后会怎么样?” “我们会继续找。你给我们提供了很多线索。” “如果是雾魔怎么办?”萨蒂继续追问。 杰伊咬了咬嘴唇。“我们没找到过他抓走的任何一个孩子,但这可能是好事,很有可能他们都还活着,包括萨姆。”杰伊又看了看菲利普。“但前提是雾魔抓了萨姆。没有目击证人或犯人特征,我们没多少线索可以跟进,但我们会调查所有的可能性。” 没有目击证人或犯人特征…… 警探的话让萨蒂退缩了,她快步绕过大厅转角,迫不及待地想要从警察局里逃走。靠近等候区时,萨蒂突然刹住了脚步。 有一双长着浓密睫毛的蓝眼睛在看她。 萨姆! 他坐在椅子上大哭着。一看见萨蒂,他笑了,示意萨蒂再走近些。 萨蒂喜出望外,如释重负。她转向杰伊说:“你们找到他了!” “什么?” “萨姆!”萨蒂转过身,指着椅子说,“他在——” 椅子上没有人。 萨蒂的大脑麻木了。她见到萨姆了,他还曾冲自己微笑,对自己挥手。 菲利普抓住萨蒂的胳膊,拉着她走出了警察局。“那样不好玩,萨蒂。” “我没开玩笑,”萨蒂抢着说,“我以为……噢,算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菲利普把奔驰停进车库的时候也是一样。萨蒂一进屋就踢掉鞋子,把皮包扔在地上,拖着沉重的脚步上了楼。吞下2粒止痛药和1粒安眠药后,她爬上了床。 这时还不到6点。 第九章 骗局 萨蒂慢慢醒来,揉着倦怠的眼睛。她觉得双眼非常干涩,好像有人在上面撒了一层面粉,顺带又把面粉揉进自己眼里,极有可能是昨晚所吃药丸的副作用。 她眨了眨眼。 第二天了,她的心头肉不见了。 萨姆。 萨蒂坐起来,双腿在床边耷拉着。她的胃里翻滚沸腾,似乎有什么咕嘟咕嘟地直往上冒,如一条蜷曲的毒蛇随时准备出击。她的两肋灼痛,火辣辣的感觉向上延伸到喉咙,最终转成一声痛彻心扉的哀泣脱口而出。 “萨姆!” 不管萨姆在哪里,他肯定吓坏了。这一点萨蒂确信不疑。她想要安慰他,想要驱走他的恐惧。这个时候萨姆本该准备上学去,就跟每个周二早上一样。可如今,他正和……那个恶魔在一起。 “噢,上帝,你为什么任由他带走我的宝贝?”萨蒂捶打着着床垫。“为什么?” 她用力擦干眼泪,然后伸手拿起电话。 “我是萨蒂·康奈尔。”杰伊·卢卡斯接起电话后,萨蒂说道。 “我正要打电话给你。你能来一下市警察局吗?” “什么事?你找到萨姆了?” 那边顿了顿。“没有,但我们确实需要再和你谈谈。” “菲利普要不要也过去?” “不用,就你一个。” 萨蒂挂断电话,然后迅速穿好衣服,心里却在想别的事。 为什么杰伊要单独和她谈?难道他不知怎么的猜出自己在说谎,怀疑她见过带走萨姆的那个男人? 萨蒂在前台登记后,被带到一间小办公室里。她不安地坐下。杰伊走进办公室,手里拿着一个灰色的文件夹。他和萨蒂握了握手,然后坐到办公桌后面。 “康奈尔女士,”他开口说,“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话高度敏感,内容绝对不能外传。按说我根本不该和你谈论这件事,但它可能和萨姆的案子有关。不过我要提醒你,在这件事被公诸于众之前,如果你把它告诉你的丈夫或者其他的任何人,我们只能被迫起诉你妨碍我们办案。听明白了吗?” “我……明白,听明白了。” “你知道有人在调查你丈夫诈骗和挪用公款么?” “什么?”萨蒂脱口而出,“你在说什么?” “过去一年里,我们反诈骗犯罪部门一直在调查他。从你报警时起,我就把你们俩都列在康奈尔这个姓氏下面,所以没看出什么关联。但后来我更正你丈夫的姓时,发现他的名字被做了标记。” “可——那不可能。菲利普绝不会——” “我们也在调查你丈夫的同事莫里斯·桑德斯。我们怀疑他们一直在把客户的资金偷偷转移到自己的海外账户,总金额约有800万元。” 800万? 萨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的丈夫——正义的捍卫者——竟然侵吞客户财产,竟然是个贼。 “不是有无罪推定这一说吗?”她警觉地问。 老侦探同情地看了萨蒂一眼。“反诈骗部门派了卧底,那人和你丈夫很熟。” “谁?”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但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萨蒂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康奈尔女士?” “我……我以为你想跟我说萨姆的事。我想你或许发现了——”她一时语塞,双手捂脸,扑倒在桌子上。 “对不起,康奈尔女士。” “请你,”萨蒂把脸埋在手里说,“就叫我萨蒂。” “我说……萨蒂。我知道你承受了很大的痛苦,不过——” 萨蒂猛地抬起头来。“不过什么?800万元比我的儿子更重要?这就是你想说的吧。” 杰伊伸出一只手放在桌上。“请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大多数绑匪都是受害者的亲人,而且经常是配偶。菲利普可能策划了这次绑架——” “你认为是他绑走了萨姆?动机呢,赎金吗?” “他可能认为银行会借钱给他,或者可以从家人或律所那里拿到钱。如果他认为能拿到钱还给那些人,救自己一命,那就有可能是他把萨姆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萨蒂勃然大怒。“不!菲利普不可能那样做!” “走投无路的人往往不择手段,康奈尔女——萨蒂。” 萨蒂往后一推椅子,顺势跳了起来。“我的丈夫也许是个懦夫、是个贼,但他绝不会为了钱让萨姆身陷险境。绝对不会!” 杰伊换了换坐姿。“也有可能是菲利普的哪个客户绑了萨姆。你丈夫招惹的那些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为了要回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说的你明白吗?” 萨蒂目瞪口呆地看着杰伊。“你认为他们带走萨姆是要报复菲利普?” “有可能。” “不可能!是雾魔干的。” 两道锐利的目光直视萨蒂的双眼。“你怎么知道?” 萨蒂张开嘴,准备把一切都告诉杰伊。但她耳朵里回荡起雾魔粗哑的声音。“血淋淋的碎块。” 她的肠子都扭结起来。 她该说出来吗,把知道的都告诉杰伊? “康奈尔女士,如果你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萨蒂说着转身要走。“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法帮你找到萨姆。” “那你为什么那么肯定是雾魔干的?”杰伊又问了一遍。 小心,萨蒂。 “我就是知道,算是直觉吧。”萨蒂站在门口,坚定地看了探员一眼。“找到雾魔,你就会找到我儿子。” 离开警察局后,萨蒂开车去了格雷修女医院。一天过去,她感觉好了点,但还是想去确认有没有伤到筋骨。本来她的肋骨还没有那么疼——可是放射技师指示她在X光台上像条离开水的鱼儿一样翻来翻去:向右侧卧,向左侧卧,再仰卧。她离开医院时,身上痛得更厉害了。开车回到家,萨蒂吞下几片泰诺止痛片。 没别的事可做,她唯有等待。 漫长的等待。 那天晚上,菲利普一回家就躲进书房。萨蒂盯着他的背影,怒火中烧。她又气又惊,气的是警方不去找雾魔,惊的是知道了她丈夫的犯罪行为。 她敲了敲门,然后把门推开。“菲利普,我需要谈谈——” 话像鱼刺卡在喉咙后面。 书房里一片狼藉,看着闻着都像一个单身汉的住处。一面墙边的沙发上铺着皱巴巴的床单和毛毯,一堆菲利普的衣服被踢在旁边的角落里,看不出是干净的还是脏的。窗边的桌子上堆满了空的披萨饼盒子和其他外卖包装盒。橡木办公桌上立着两个印有弗莱明·沃恩字样的咖啡杯,杯里半满的咖啡放了得有一周,已经凝固了。其中一个杯子在木质桌面上留下了一圈咖啡渍。 不过更令萨蒂震惊的是菲利普。 他手里有一支枪。 “你在做什么?”萨蒂的语速很慢。 菲利普镇静地用一块布擦拭那把枪,接着把它放进一只松木盒子里。“别担心,萨蒂。只不过是做做样子。” “做给谁看?”她脱口而出。“你疯了吗?这家里不能有枪。有萨姆在就不行——”萨蒂突然顿住,眼睛瞧着地面。 “枪没有上膛。”菲利普说道,好像这样有什么区别。 “这是违法的。先说你哪里弄来这支枪?” 萨蒂看着菲利普推开椅子从桌边站起,大步走向壁橱,然后把盒子塞进顶层的架子上。 “有人帮我搞到的,”菲利普说,“那个人欠我一个人情。” “你认为你需要——一支枪。” 萨蒂牢牢地盯着菲利普,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紧张,为什么一个向来循规蹈矩的人——出轨除外——会拥有一件武器。这武器只有一个用途——杀人。 萨蒂咬咬嘴唇。“你吞了那些人的钱,你害怕他们,不是吗?” 菲利普一脸震惊。“他们找上你了?” “没有,是警察。他们都告诉我了。” “这不可能,”菲利普故作镇定地说,“他们不可能什么都知道了。”他坐到办公桌上。 “他们知道得够多的了。他们把我弄到警察局,还威胁说,如果我告诉你他们找我谈过,就要控告我。”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萨蒂坐到和菲利普正对面的椅子上。“警察怀疑萨姆的失踪与这件事有关。” “完全没有。”菲利普坚决地摇了摇头。“我的同事不会绑走萨姆。他们反倒可能向我下手,也许会割破我的轮胎给我个警告。但他们不可能绑架萨姆。”听起来他像在试图说服自己。 “我相信你,菲利普。但我们不需要警察浪费时间在你的同事身上,现在他们应该出去搜捕雾魔。是他带走萨姆的,我敢肯定。”萨蒂眉头紧蹙。“等等!你是怎么知道他们在调查你的?警察说那是个卧底行动。” 菲利普揉揉太阳穴。“一个投资人打电话告诉我的。这个人在警察局里有认识的人,他发现有人在调查我和莫里斯。他威胁我,说如果我告诉别人任何有关他商业交易的事,他就会杀了我。相信我,在抓走小孩之前,这个人会先干掉我。” “你究竟偷了什么人的钱?” 菲利普耸了耸肩。“大多是毒贩。” 萨蒂咬着牙,忍住没伸出手给桌子那边的他一个耳光。“天哪,菲利普!你真以为他们会由得你偷走他们的钱?” “我没有办法。我们房贷那么重,账单越来越多,你又老是要钱——” “别找借口,”萨蒂跳起来冲他喊道,“你有种就不要都赖在我身上。是你偷的钱,是你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接下来是一段长长的沉默,时间的空白被无数疑问填满。 最后菲利普说:“你要我怎么做?以命抵债吗?” “我不要你怎样。”萨蒂强硬地说道,然后大步走出了房间。 终于,这次她说了算。 接下来的一天仍然没有萨姆的消息。 警察局那边没有进展,萨蒂失望地制作起寻人启事来。她在启示上印上萨姆的小脸,而且小心地不提及雾魔。她四处张贴启示,邮箱筒、银行外面的橱窗、便利店公告栏,以及任何想得到的地方。接着她又在方圆五个街区内挨家挨户散发,希望有人见过什么。一张车牌、一辆车……萨姆。任何东西。 有两次,她拿起电话想打给马修·博尼克,最近失踪的那个女孩的父亲。但萨蒂能对他说什么呢? 嗨,你不认识我,但我们有相同的遭遇。我们的孩子都被一个疯子抓走了,我见过他,和他说过话,但我没有告诉警察。 “我的天,萨蒂。”她的声音还没有自己的呼吸声大。“他会以为你也是个疯子。” 萨蒂心中有个声音渴望向一个与她有相同遭遇的人,一个和她一样害怕、一样被抽空的人倾诉。每次在电视上看到科特尼的父亲或是在收音机里听到他说话,萨蒂都能感受到对方眼睛和声音里流露出的深深痛楚,他失去女儿之痛不亚于萨蒂失去萨姆之痛。 萨蒂偷偷从报纸上剪下每一篇关于雾魔的报道。她甚至到卖当地日报的报亭买来了旧报纸。她把所有东西都收在自己衣柜的一个塑料盒里,隔几个小时拿出来整理一番,还做了笔记。然而,她不愿意看其他孩子的照片。 除了萨姆。每次她看到萨姆的脸都会哭起来。 萨蒂的弟弟和弟妹从哈利法克斯打电话来。布拉德在加拿大海军中当水手长,正准备被派驻阿富汗。他们夫妇向萨蒂道歉,因为不能丢下一切,不能给两个小孩找个保姆、然后飞来埃德蒙顿。萨蒂让他们不要担心,说等他们赶到这儿,警察已经找到萨姆带他回家了。 她拼命想相信这一点。 接着萨蒂的父母也打电话来。他们像候鸟一样,正在美国的亚利桑那州享受温暖的生活。他们想从那里飞过来,但萨蒂劝他们不要来。他们的问题已经快把萨蒂逼疯了。 “反正你们也帮不上忙。”萨蒂告诉他们。 “但我们想陪在你身边。”她母亲流着泪说。 “我知道。” 萨蒂是知道。她母亲的出发点向来是好的,但萨蒂受不了整夜听她哭泣。 “如果你有什么消息,要给我们打电话。”她母亲恳求道。 “我会的。谢谢你,妈妈。” “还有亲爱的,如果你有什么需要——” “我会打电话。爱你。” 当晚菲利普回到家时,浑身散发着杰克·丹尼威士忌的酒气和罪恶的气息。他四仰八叉地倒在沙发上,躺在萨蒂旁边。 “我想是那些投资人绑走了萨姆。”他像在发着呓语。“要是我能料到他们会干出这种事,我绝不会动他们的钱。不会,如果我知道他们会抓走我儿子的话。”他跌到地上,在萨蒂跟前像婴儿一样紧抱住她的双腿。“我搞砸了,萨蒂。” “是,你搞砸了。”萨蒂木然地说。 “如果被关起来,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他痛苦地呻吟着。“监狱我住不了。” 萨蒂厌恶地说:“这就是你所担心的?” 就在这一刹那,她的丈夫从神一般的法律界传奇人物变成了一个哭哭啼啼的胆小鬼。萨蒂一把推开他,冲向房间的另一边。到了门口她站住了,她真想不管他,让他被自己的内疚淹没。 “是雾魔抓走了萨姆,”萨蒂恨恨地说,“与你无关,与你任何一个客户都没有关系。” 菲利普抬起头,他的眼神有些疯癫。“你是这样想的?”他擦了擦鼻子,晃晃荡荡地站起来。“没错。你说得对,萨蒂。这不是我的错,不可能是。” 萨蒂由得菲利普在客厅里自言自语,自己走进卧室关上门,把门反锁。 菲利普会知道她的意思。如果他能走上楼来的话。 第十章 疑踪 第二天早晨菲利普上班以后,萨蒂打开电视,期望能看到关于萨姆的消息,但屏幕上显示的却是菲利普的面孔,下方还跳出几个醒目的黑体字:诈骗案调查! 记者整理好自己的定做西装外套,然后做了一个简短的报道:弗莱明·沃恩律师事务所的两名职员正因诈骗指控接受盘问。那个记者称菲利普和莫里斯·桑德斯为共犯。 下个节目是冰球比赛,所以萨蒂关掉了电视。她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于是鼓起勇气给马修·博尼克打电话。电话才响了一声对方就接了。 “你好?”他声音沙哑,萨蒂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因为睡眠不足。 萨蒂吸了口气。“博尼克先生,我是萨蒂·康奈尔。你不认识我,但——” “我知道你是谁。”对方的声音瞬间变得无比清醒,“你儿子有消息了吗?” “没有,”萨蒂窘迫地顿了一下,“我……我说不清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 “我很高兴你打给我,我正打算给你打电话呢。” “真的?这似乎有一点……古怪。我是说,和一个我没见过的人通电话。” “我说,咱们一起喝杯咖啡怎么样?和你丈夫一起来。” 这个邀请让萨蒂吃了一惊。她不知道这通电话能起什么作用,可她也没想到要和那个男人见面。 “你说时间、地点吧。”萨蒂说。 “市中心加斯帕大道上的北极咖啡馆。”他说,“我一小时就能到,你认识路吗?” “认识,那地方我很熟。”萨蒂挂断了电话。 北极咖啡馆就在弗莱明·沃恩律师事务所的街对面。此外,这个名字也经常出现在萨蒂家的信用卡账单上。菲利普常带布丽奇特去那,据他说只是商务午餐而已。 是啊,没错! 马修·博尼克比萨蒂在报纸上看到的照片老了十岁。尽管他浅黄色的头发中没有一丝灰白,但他淡蓝色眼睛下的皱纹和苍白的面孔还是诉说着辗转难眠的夜晚和无法承受的痛苦。 “请坐。”马修指着对面的椅子说,“你来杯咖啡吗?他们独家调配的咖啡特别好喝。你要是饿了的话,这儿的焦糖苹果派也很美——”他皱着眉看向别处,“对不起,我话太多了。” 一位年轻的服务生给他们杯里倒上了北极咖啡馆的首选咖啡,然后马修向前探身。“你丈夫来不了吗?” “他正忙着……开会。” 一阵尴尬的沉寂之后,马修开口说:“我听说了。” “想不知道也难,到处都在报道这件事。” 马修啜了口咖啡。“对不起。” “菲利普总想过国王一样的生活。”萨蒂没想到这句话就这样脱口而出。 “你呢?”马修问。 “我可不是王后。我只想要一样东西,我的儿子。” 萨蒂举着杯子的手在发抖,而马修的行为出人意料。他从桌子上伸过手来,握住萨蒂的手。他温暖的触碰令萨蒂轻出了口气。她不知所措,只是看着他的手放在自己手上。这只手健壮黝黑,只在无名指上有一圈是白的。 “我们会找到他们的。”他说,“两个都会找到。只要我们一有突破,找到目击者——” 萨蒂抽回了手。 她该如何面对这个男人?他要找目击者,却不知道正和自己一起喝咖啡的人就是。羞耻与不安正在活活吞噬萨蒂。 我要是告诉他呢? 答案立马浮上萨蒂心头。 那萨姆就没命了。 马修抬起头望着她。“我盼着我们能尽早听到消息。” “我也是。”萨蒂疲惫地说,“科特妮被带走时,你看到什么没有?” “我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发现她失踪了。”马修盯着杯子,“上学之前,科特尼总是和我一起喝咖啡,”他微笑道,“她喝热巧克力。” 之后的半小时,他们聊着各自小孩的故事。萨蒂告诉马修萨姆对蝙蝠有多痴迷,萨姆因为固执地认为球棒与他毛茸茸的“朋友”有关,甚至坚持退出了少年棒球队。 “第二天,他在菲利普从易趣买的球棒上画上好多小脸。”看到马修满脸困惑,萨蒂笑了,“棒球棒,上面有多伦多蓝鸟队的签名。” “那你老公可惨了。” “非常惨。” 萨蒂需要点时间整理思绪,于是她招手叫服务生过来,把杯子推给他。马修同样如此。年轻人把两个杯子都续满,又留下几包奶精。 “科特妮对书很着迷。”马修说着,搅动杯中的咖啡。“《哈利·波特》每一本她都读过。有几次,我还发现她拿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看书。她也会读那些煲汤的书。” 萨蒂暗自发笑。 “怎么了?”马修问。 “‘心灵鸡汤’类的书。” 马修无奈地看了萨蒂一眼。“我就说,你肯定看过这些书,女人嘛。” 萨蒂摇摇头。“我是个作家。” “你都写些什么?” “小说,主要是悬疑类的。不过,目前我正在绘制一本童书,给萨姆……”她的笑容褪去了。 “他会读到的。”马修温柔地说。 萨蒂的目光飘出了窗外。 街角站着一个穿蓝绿色外套的女人,一头淡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正在等交通灯,还领着一个小男孩。萨蒂只能看到男孩的背影,但他的头发很像萨姆。 萨蒂皱着眉。连体形都像—— 男孩突然转过头来,和萨蒂四目相交,多么熟悉的眼神。他的嘴一张一阖,嘴型像是在说一个词。 妈妈。 萨蒂的心裂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 “萨姆?” 她踉踉跄跄站起身,完全没注意到洒了一桌的咖啡和马修怪异的目光。 “萨蒂,怎么回事?”马修迅速起身问道。 萨蒂像支箭似的掠过他身边,冲出门,转过拐角。在街对面,那个穿蓝绿色外套的女人正沿着人行道漫步,不时浏览商店的橱窗,但却是独自一人。 萨蒂在汽车间左突右冲,无视刺耳的喇叭声。她直接跑向那个女人,抓住她的胳膊,把她的身子拽回来。 “嘿!”金发女人吼道,“你搞什么呀?” “他在哪?”萨蒂大声问。 “谁?” “萨姆!刚才和你在一起的男孩。” 那个女人瞪着她,好像萨蒂是个街头乞丐。“你疯了吧?我没带什么男孩。” 萨蒂张着嘴,无言以对。有些事不对劲——搞错了。这个女人的头发,近看颜色没那么浅,而且比萨蒂从北极咖啡馆里看到的那个女人更年轻。 但是她确实穿着蓝绿色外套。 萨蒂四处张望,在人行道上搜寻,却没见到有其他穿蓝绿色衣服的金发女人。 “萨蒂,怎么回事?”马修边跑过来边问。 苦涩的泪水从萨蒂的面颊滚落。“我看见他了,是萨姆!他跟她在一起。”萨蒂扭头寻找,但那女人已经走了。“她哪去了?” “听着,萨蒂,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马修,我没发疯!我看见萨姆了,我发誓。” 马修轻轻挽起萨蒂的手臂。“我相信你。” “他看着我,还叫……妈妈。” “我也好几次幻想见到了科特妮,”马修轻声说着把萨蒂扶过了马路,“有时在公园,有时在学校,但没一次真的是她。” “我没幻想,”萨蒂争辩道,“就是萨姆。” 马修叹口气。“萨蒂,你想聊——?” “不,我只想回家。” “我送你回家?” “不用,我很好。”她的眼睛看向别处,“以现在的情况,我算是很好了。” 马修从萨蒂发抖的手中拿过钥匙,打开车门,等她钻进去。然后他把钥匙交给萨蒂,又递上一张名片。 “我家里、办公室和手机的号码都在上面。” 萨蒂谢过他,然后加速开走。她从后视镜里看到,马修一动不动地站着,英俊的脸上挂着痛苦的表情。 一位父亲不该是这副样子。 萨蒂不能自已,又开车绕那个街区转了三圈,寻找穿蓝绿色外套的金发女人,但却没有那个女人的踪迹,也没有萨姆的踪迹。 萨蒂到家以后,坐在前门廊冰冷的水泥台阶上,一边心不在焉地啜饮着咖啡,一边扫视过往的车辆。一个小时后,她敢说自己见过萨姆三次。但她心里明白,那不是萨姆。她的孩子失踪了,被个疯子带走了。随着时间的流逝,萨蒂越来越肯定一点:必须把自己知道的报告警察。 也许明天吧。 在这天余下的时间里,萨蒂度日如年。她在房子里踱来踱去,腰上别着无绳电话。 “以防有萨姆的消息。”她对来看自己的利娅这样说。 “萨蒂,你不能每天抱着电话等,你该出去呼吸下新鲜空气。” 萨蒂瞪着利娅。“你想让我做什么?去晒太阳,还是喝咖啡?”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利娅投降似地举起手,“我只是不想见你整天整天地憋在家里,这对……身体不好。” “我没法装得若无其事,利娅。我儿子在等人去救他,没找到他我就安不下心来。” “他们会找到他的。” 利娅抱住萨蒂,但萨蒂感觉快窒息了,于是她挣脱开利娅的怀抱。 她的朋友不理解她。没人理解她。 当晚,萨蒂用吸尘器打扫萨姆的房间。 “为他回来做准备。”她坚定地对菲利普说。 第十一章 线索 接下来的一天还是没有萨姆的踪迹。 杰伊打电话来,说小丑鞋上找不到线索。 “那张纸上也没有发现。”他补充道。 没有指纹,没有DNA,没有任何可以指引他们找到绑匪的东西。 “我们在努力追查鞋子的制造者,”杰伊说,“也许我们会找到他买鞋的商店。” 萨蒂心头一沉。“但如果他付的是现金,这么查也不会有什么发现。” “是啊,但说不定我们运气好,商店里会有监控录像。我们只需要一个突破口,萨蒂。只要有一条确切的线索,我们就能找到萨姆。” 萨蒂绞尽脑汁地想了一天,努力思索不必描述那个人的相貌就能帮助警方找到萨姆的方法。但什么也没有想到,所以她走出家门,又在附近贴了很多萨姆的寻人启事,最后无论她走到哪里,萨姆的目光都跟随着她。萨蒂挨家挨户地敲门,询问附近的陌生车辆,还给他们看萨姆的照片。但得到的只有否定的答案。 她甚至想依靠天意。这些年来,这已经成为她经常开的一个玩笑、一个游戏,像如果前面的人谈不拢,我们就买下这座房子。或是等我得到征兆,就知道是时候该写点新东西了。那时候,天意是她最好的朋友,但现在,在萨蒂真正需要神明介入的时候,它却弃她而去。 第二天,萨蒂守在电话旁边。直到晚餐时间,它都没有响过,于是她拨通了杰伊的电话。 “萨蒂,我们还没什么进展,很抱歉。” “你说前3天很关键,”萨蒂尽量掩饰着声音里的慌乱。“为什么用了这么长时间?” “我们已经竭尽所能了,”杰伊向她保证,“我们希望住在你家附近的人会打电话来,肯定有人看见过什么。” 是的,我看见了。 尽管这句话已经涌到萨蒂嘴边,但就是无法说出口。她担心萨姆。她毫不怀疑雾魔会如他所说的那样杀死自己的儿子。她绝对无法接受萨姆因自己而死。 一周过去了。置身地狱的一周。 萨蒂最想做的事就是嗑药嗑到失去知觉,但固执的天性让她坚持每天早上出门,去换掉那些被撕烂的、模糊不清的、或被雨水打湿的寻人启事。 第10天早上,萨蒂呆在床上不肯起来,也不肯吃东西。她甚至没有理会响个不停的电话,利娅打过两次电话来,还心急火燎地在答录机上留了言。 萨蒂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除了萨姆。 她非常想念萨姆,没有一分钟不在想他。他还活着吗?他受虐待没有? 这些天来,萨蒂每天都在床边的日历上画一个X,那些X正愤怒地盯着她。 “10天了……” 萨蒂把萨姆的照片按在身上。她拿开照片的时候,发现相框已经在自己的胳膊上压出红印。她把照片放回床头柜上,从床边的抽屉里拿出那个公文包——放着雾魔素描的那个公文包。 她把包打开。 就是他带走萨姆的,那张脸一映入眼帘,萨蒂猛地倒吸了一口气。她从公文包里抽出那张纸,把它放在羽绒被上。 “等他们找到你,我一定会让你把牢底坐穿。” 不管付出任何代价,萨蒂都打算实践这个誓言。这个陌生人闯进她家,袭击她,还偷走她的儿子。她犯过什么可怕的罪行吗?这么恐怖的事为什么要发生在她的生活中? 萨蒂的目光飘过房间,落在菲利普放袜子的抽屉上。她突然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痛苦,她需要酒,已经沉默很久的声音也开始唠叨起来,不停为喝酒寻找绝对合理的借口。 就喝一小杯。 萨蒂摇了摇头,低头看着雾魔的画像,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回到那个抽屉上,那里面放着能让人立刻放松的东西。 就缓解一下紧张的神经,没人会怪我。 一阵风吹过,萨蒂哆嗦了一下。 “你醒了。” 菲利普站在门口。 萨蒂把素描塞在被子底下,正打算指责菲利普偷偷摸摸的恶劣行为,这时她注意到一件怪事。她丈夫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去上班了,而且穿的还是昨天那套西装。 “你整晚都没回来?”萨蒂吃惊地问。 菲利普紧张地抖了一下肩膀。“萨蒂——” “行了!别再找借口了。你我都很清楚你在哪里、和谁在一起。我觉得在你可悲的人生中,至少可以诚实这么一次。”萨蒂想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是否也与嘴里的味道一样酸臭恶心。 菲利普一句话也没有说,他转过身去,消失了。 他一走,萨蒂就掀开羽绒被,把素描抹平,放在公事包最里层,再把公事包塞回床头柜的抽屉里。她把萨姆的照片紧紧贴在心口,像胎儿似的蜷着身子,半梦半醒地呆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早上,菲利普正式搬进了他的书房。 一开始,萨蒂松了口气,接着愤怒将她吞没。每天晚上,她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孤孤单单——菲利普却要到清晨才回到家里。她既生菲利普的气,又有些庆幸他那么忙。有时他们会在走廊上擦肩而过,冷淡地互相点点头,但几乎不说话。有什么可说的? 这天傍晚,萨蒂打电话给杰伊,但被转到了语音信箱。 “我就想知道你那儿有没有什么消息,”她说,“你有新线索吗?已经差不多2周了,请给我回电话。”萨蒂挂断电话,肩膀绝望地向下一垂。 萨姆的失踪掏空了她。没有孩子,没有爱人,有的只是痛苦至极的悔恨。每一秒钟,萨蒂都在和自己的秘密奋战。她应该说出来,还是应该保持沉默?要是警方能在萨姆受伤害之前找到他呢?有时,她只差一点就要承认,尽管看得并不清楚,但自己确实见过雾魔,而且还画了他的像。 杰伊回她电话的时候,声音显得十分疲倦。“没有新进展,抱歉,萨蒂。你的邻居都没听见或看见任何东西。” “安珀警戒呢?” “目前收到的都是假的线索。” “比如什么?” 杰伊叹口气。“有个男人说萨姆被带走那晚,埃德蒙顿上空有奇怪的灯光。他肯定萨姆被闪着光、长着触手的外星人绑架的。还有一个在卡尔加里的女人,她发誓说自己能通灵,她说萨姆被一个衣服上插满鲜花的独腿女人带走了。” 杰伊告诉萨蒂,有人在温哥华的斯坦利公园见过萨姆,还有在尼加拉瓜瀑布,在德克萨斯州——甚至在遥远的墨西哥见过他的。结果,所有线索都不可信。 “还是要谢谢你。”萨蒂说完这句话,这才挂断电话。 她缩在椅子上,强忍着沮丧的泪水。萨姆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 只有我还总是看见他。 到处都有萨姆的身影。后院、索贝斯超市、银行、甚至在车后座上。有时,萨蒂敢肯定自己听见的是萨姆的声音,这很荒谬,因为萨姆是不说话的。 菲利普完全帮不上忙。他一直在跟萨蒂说,萨姆极有可能已经死了。 “那个混蛋可能把他埋在什么地方了。”那天早上菲利普才这么说过。 萨蒂知道萨姆还活着,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能感知到他的存在。 楼上响起菲利普沉重的脚步声,提醒萨蒂还有些未完成的事需要处理。她想让菲利普做一件事,一件自己一直拖着没有做的事。 “就去问问他。”萨蒂喃喃自语道。 她走进卧室时,里面很安静。菲利普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 “菲利普,”萨蒂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后说,“我想离婚。”看菲利普没有反应,萨蒂又说,“我觉得你也想离婚,我们的婚姻已经……结束了。”死了。 菲利普转过头来,横眉怒目的样子吓了萨蒂一跳。“你这个贱人!” “菲尔——” “你看见他了?”菲利普举着一张纸问。 雾魔的脸——萨蒂很仔细地画出来的那张脸——正瞪着萨蒂。她的脉搏加快,抓着门框支撑自己的身体。“我……我可以解释。” “是吗?我想找张纸,却发现了这个,”菲利普冲萨蒂挥着那张纸。“后面还记着那晚发生过的所有事。” 萨蒂摇晃着向前迈出一步。“菲利普,我——” “你怎样?你忘记告诉我了?你忘记告诉警方,你看见抓走我们儿子的混蛋了?你到底哪不正常啊?” “你不明白,”萨蒂结结巴巴地说,“他要杀我。” “杀你?那萨姆呢?你居然更关心你自己的——” “他有枪,菲利普!而且他打伤我了,我的肋部就是这样受的伤。我动不了了。”萨蒂的声音变得嘶哑起来。“后来他说,如果我告诉任何人我见过他,或者说出他的长相,他就会杀掉萨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应该说实话。” 萨蒂难以置信地瞪着菲利普。“你竟然敢指责我不说实话,你……你这个混蛋。” “你说谎了,萨蒂,你说你什么人都没看见。”菲利普冲她晃着那张素描。“就是这个人抓走了我们的儿子。警方东奔西走,白白忙活了差不多2个星期,而你手上一直都有这张素描——他的相貌,看在上帝的份上!” “他说他会把萨姆剁碎了送回家!”萨蒂尖叫道。 菲利普像看怪物似的瞪着她,然后摇摇头,一句话也没说,拿着那张素描走出房间。 楼下传来“砰”的关门声,萨蒂吓了一跳。 “我都做了什么啊?”她痛苦地大叫道。 第十二章 鲜血 第二天早上,萨蒂的整个世界在她周围轰然倒塌。她的知情不报成了头条新闻,每个电视台都在播放相同的报道,最后一个被绑架儿童的母亲一直知道雾魔的相貌。全国每份报纸都刊登出萨蒂画的素描。对于隐瞒如此关键线索的母亲,记者们毫不留情地表示着蔑视,连警察看她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除了杰伊。 “在这件事里,你也是受害者。”杰伊跟萨蒂说。 萨蒂惊慌失措地躲在屋子里,拒绝应门。每次电话铃一响,她都会吓一跳,尤其是马修·博尼克的号码出现的时候,她现在无法面对他。 菲利普收拾行李搬去酒店时,萨蒂知道过去的生活已经离自己而去。她的人生就是一起火车事故,而且无人生还。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利娅出现在厨房里。没有人应门,她就自己从车库里进来了。 萨蒂一看到好友充满泪水的双眼,就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他会杀死我的宝贝儿子的,利娅。萨姆非常害怕,我能感觉得到。我什么也做不到,我没法安慰他。” 利娅紧紧地抱着萨蒂,哀声道:“我知道,萨蒂,天啊。” “都是我的错。” “不,不是的,你做的是你认为正确的事。” 萨蒂摇了摇头。“如果我告诉警方雾魔长什么样,也许就会有人能认出他。” “但也有可能他真会说到做到,”利娅劝道,“听着,谁也没资格怪你。他对你下了最后通牒,对吧?” 萨蒂迎着利娅的目光说:“你会保持沉默吗?” “老实说,如果处在你的位置上,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也许我会告诉警方,并且希望他们不要透露给报社。我是说,没有其他人见过雾魔。你看见了他的脸,这个信息非常重要。” 萨蒂后退了一步。“你以为我没想到吗?” “我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做一个母亲、爱你的孩子、把生命捧在手心里、看着它开出美丽的花朵是什么感觉。你不知道看着一个恶魔夺走你的宝贝儿子,心里清楚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他是什么感觉。过去这些天,我没有一天不责怪自己,我一直在想,我之前是否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利娅伸出双手。“萨蒂,你——” “不!你没资格批评我,谁都没有。你当时不在场。我要我儿子活下去,难道就没人明白吗?我宁愿萨姆活着,哪怕和那个——那个恶魔一起生活,也不希望他死掉。” 门铃响了。 “我去开。”利娅轻声说。 萨蒂欢迎这暂时的休战。最近,她没有多少平静的时候,所有人都对她有要求,杰伊·卢卡斯探员、菲利普……甚至利娅。他们像嗜血的水虎鱼一样撕咬她,夺走她的自信,还有她残留的最后一点希望。 “街对面的邻居送来了这个。”利娅递给萨蒂一个用棕色纸包着的小包裹。 “邻居?” “对,盖尔,她家的狗老乱叫的那个。她说有人搞错了,把这个放她门廊上了。” 萨蒂盯着利娅的手。“不……” 那个包裹击碎了她的希望。包裹上用黑色水笔写着萨蒂的名字和地址,但仅此而已。没有回邮地址、没有邮票、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它是经过加拿大邮局投递的。 她尖叫着把包裹扔在餐桌上。 利娅抓住她。“怎么了?” “他说会把萨姆寄给我。切成血淋淋的碎块” 利娅不安地盯着那个盒子。“你不会真觉得……” “不,不是觉得。我知道。” 萨蒂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舌头粘在上颚上,好像裹在一层沙子里。她向桌前移动,有些期待一碰到包裹,它就会化为一团火焰。但它没有。萨蒂的嗓子像被堵住了,胃也像在造反似的不停搅动着。 “也许我们应该报警。”利娅建议道。 萨蒂摇了摇头。她不打算等警察来。她必须马上知道包裹里是什么东西。 “我要打给那个警探。”利娅坚决地说,一边伸手去拿电话。 萨蒂没有理她,而是撕下包裹外的包装纸。 盒子的颜色和发色一样。小麦色。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往里面仔细看了看。盒子里没有卡片,只有一团皱巴巴的黑布。她打开布团,有个东西滚到桌上。 一截小小的、血淋淋的手指。 刺耳的尖叫声打碎了空气中的宁静。 过了好一阵子,萨蒂才意识到那是她的叫声。 警察离开后,利娅把她在床上安顿好。 “还不知道是不是萨姆的。”她说。 “我知道。” 萨蒂盯着墙上的一块污迹。她打扫卫生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明天早上,她要记得把墙刷干净。毕竟,她不想要一栋脏兮兮的房子。萨姆很快就会回家了,一切都得准备妥当。 利娅站在床边,眼里全是担忧。她温柔地理顺了萨蒂额前的刘海。“安眠药很快就会见效。” 萨蒂抓住她的手。“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利娅?这段时间,只有你还对我不离不弃。” “你得休息一会儿。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就在楼下。” 萨蒂皱了皱眉头,想起之前说过些难听的话。她真对利娅说过那些吗?这太不像她的为人了。萨蒂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 也对墙上的那块污点感到羞愧。 她在心里记下一笔。清洗墙壁。 “我爱你,我的朋友,”利娅忍着哭声说。 她走出卧室,关上房门。 萨蒂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手在颤抖。她盯着双手、盯着手指看了一会儿。最后,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的小指头上。 那么小……上面还有血。这血是哪里来的? 她摇了摇头,回忆着。 是萨姆手指上的血。在那个包裹里。 警方说他们会用冰保存它。DNA比对需要1天时间,但萨蒂知道那就是萨姆的小手指。她曾无数次亲吻过萨姆的小手。还有另外一件事。这只是个开始。萨姆的某个部位还会出现在自己的门口。也许每天一根手指。 不!不要想那个! 为了赶走这些可怕的想法,萨蒂不顾一切地掀开毯子,踉踉跄跄地走到菲利普放袜子的抽屉旁边。她胡乱翻了几下,然后把抽屉倒扣在地板上。3瓶袖珍装黑麦威士忌从她脚边滚过。 “你不会有事的。” 萨蒂拧开第一瓶酒,举起酒瓶,默默地向多年的清醒致敬。然后把黑麦威士忌灌了下去。一开始,辛辣的酒精带来的是火辣辣的感觉,接着,她觉得浑身暖洋洋地、十分舒畅。一种熟悉的感觉。对一位失去已久的朋友的美好回忆。她又干掉另外两瓶酒,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回床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没有你,萨姆,我失去了生存的意义。 她哭泣着,哭到胸口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大洞,然后陷入了梦乡。 几小时后,萨蒂一觉醒来,发现菲利普已经搬回来了。 “暂时的,”他声明,“等你感觉好点我就走。” 菲利普煮了个汤给她做午餐。 “你得吃东西,”他把托盘放在妻子膝盖上。 萨蒂茫然地看着丈夫。“为什么?” “你得坚强。” “可我坚强不起来,”她痛苦地说,“我又软弱又——” “你是我认识的最坚强的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软弱的人是我。不是你。”菲利普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坚强些,萨蒂。为了萨姆。” 菲利普离开后,萨蒂只吃了几口托盘里的食物,就感到一阵反胃,刚跑到卫生间,就忍不住开始呕吐。 雾魔现在在对萨姆做什么? 又吃了两片安眠药,她终于如愿沉沉地昏睡过去。 那晚6点,杰伊出现在他们家门口。 一看见他,萨蒂就靠在墙上,屏住呼吸,然后把在家办公的菲利普也叫出来。 “我们找到那辆车了,那辆轿车,”杰伊对他们说,“车是租来的。没有指纹,没有罪犯留下的痕迹,只在后座上找到几缕萨姆的头发。” “在哪找到的?”菲利普问。 “机场。我们检查了所有航班。他们没上飞机。而且那也不可能,因为萨蒂说萨姆昏迷了。” “那他肯定还有一辆车。”萨蒂推测。 杰伊点了点头。 “那……手指呢。”她忐忑不安地问。 杰伊咬了一下嘴唇。“手指切下来之前已经失去知觉了。我们发现有微量的局部麻醉剂,因此我们相信他有医学背景。他可能是急救员或医生。或是从事类似职业的。” “还有呢?” “还有……那根手指是萨姆的。” 萨蒂崩溃了。她哀号着瘫坐在地板上,情绪异常激动,菲利普根本无法让她平静下来。 “不管这事是谁干的,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杰伊试图安慰她。“就是说他会保证不让伤口感染。我觉得萨姆还活着。” 警探的话根本起不到安慰作用。 他离开后,萨蒂蜷起身子,哭着说:“那个混蛋伤了萨姆,这都是我的错。” 不,不是你的错,妈妈。 “是我的错,”她和儿子的幻影争辩道。 菲利普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把自己关到书房里。这一举动说明他实际上已经对萨蒂撒手不管了。而且他俩心里都明白。 萨蒂跌跌撞撞地上了楼,走进卧室,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个马尼拉纸信封。里面装着菲利普前一天晚上签好的文件。 “我知道我是个非常糟糕的丈夫,”他跟妻子说,“但我不希望你恨我,萨蒂。” 萨蒂看着离婚协议,提起笔,准备签下名字——但一种不确定感突然淹没了她。她不敢肯定是什么原因。他们的婚姻很多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那为什么还要犹豫? 也许是因为她害怕如果签了那份文件,签字放弃她的婚姻,萨姆就永远都回不来了。或许牢牢抓住她的婚姻,就能让儿子回来。也许她和菲利普还有希望。 萨蒂撮起嘴唇。“你想骗谁呢?” 她草草地在文件上签上名。 她盯着自己的字迹沉思良久,那一笔了结了她妻子的身份。如此简单,如此迅速。她的婚姻结束了——死了。 和萨姆一样,她的潜意识嘲讽地说。 “不。”萨蒂摇了摇头,小声说。 她急忙赶到楼下。菲利普还没走。 “给。”她把信封扔在丈夫面前的桌子上。“签好名,封好口,送过去。我这月底搬走。” 至少他还有点良心,还会显得不自在。 “你要去哪里?”菲利普问。 “还没想好。在我找到新地方之前,可能先在利娅那里呆几周。” “我之前说的是真心的。你可以留着房子。” 萨蒂的头猛地一晃。“我不想要,菲利普。有人从这座房子里偷走了我们的儿子。现在这里被污染了,被玷污了。不过我确实有一个要求。” “什么?” “一定要处理好这个。”她指了指信封。 “我马上就去递交。” “说到做到。” 菲利普看着妻子,眼中有种炙热的神情。“我试过努力做一个好丈夫,但我不是那个材料。我、我真的爱过你,萨蒂。用我知道的最好的方式。但萨姆出生了,然后一切都……变了。你变了。” “我们都变了,菲利普。” 第十三章 礼物 复活节曾经是萨蒂最喜欢的节日,今年却不是。与往年不一样,没有人打电话对她欢快地道一声:“复活节快乐。”没有菲利普送的花——虽然以前他都是匆匆忙忙从索贝斯超市买一束——最重要的是没有萨姆。相反,复活节的星期天在一阵细雨中到来,天空一片阴霾,风暴在即。完美的天气,适合萨蒂悲伤的情绪。 电话铃响起时,萨蒂正在打扫厨房。 “喂?” 电话那端传来沉重的呼吸声。 “利娅,我现在真的没心——” “萨姆给你送上了一份复活节礼物。”一个刺耳的声音说道。 萨蒂浑身的血液都降到了冰点,上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已经是两周前了。 “就放在门廊上。” 萨蒂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等一等!求你!别伤害——” 咔嗒。 萨蒂把话筒扔在桌上,跌跌撞撞跑向前门。她把门拽开,半是希望——半是祈祷——希望见到萨姆,但眼前只有一个小戒指盒。 她打电话给杰伊。 “我就在附近,”杰伊说。“我们已在你家周围展开了搜查。” 几分钟后,杰伊坐在一辆便衣警车里出现在门口,帕特森在他身边。 “我们窃听了你的电话。”杰伊注意到萨蒂疑惑的眼神,于是解释道。 “你追踪到电话了吗?” “通话的时间太短。” 年轻的探员帕特森立即去巡视院子,检查房子的四周,杰伊则跟着萨蒂到门廊里。 “你移动过盒子吗?”他问。 萨蒂摇摇头。“一点儿都没有。” “很好。” 杰伊戴上一副乳胶手套,蹲在盒子旁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他倒吸一口冷气,飞快看了萨蒂一眼,接着动作轻缓地把盒子装进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并把袋子封好。 “把这个带回实验室。”帕特森回来时,杰伊对他说。“我留下来陪康奈尔女士,等她丈夫回来。” 帕特森驱车离开时,轮胎发出吱吱的尖叫声。 “盒子里面是什么?”萨蒂问道,胃中一阵抽搐。 “萨蒂,我想我们应该等——” “告诉我,杰伊,总好过我胡思乱想。那是什么?” “一个小孩的脚趾。” 萨蒂两腿发软,瘫倒在门口。 杰伊冲到她身边。“上帝,我很抱歉。”他说着扶萨蒂进屋。“我会替你打电话给受害者援助中心。” “不要!”萨蒂拉住杰伊的胳膊。“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我没有要让你离开的意思,只是不想周围都是陌生人。我需要想一想,需要打电话给菲利普,需要……噢,上帝!” 萨蒂跌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来回晃动着,尽量不去想那个盒子,或是萨姆的脚趾,或是抓走萨姆的怪物。她双臂抱在胸口。 萨姆—— “你家茶杯放在哪里?”杰伊问道,语气很沉稳。 一连串的思绪轰炸着萨蒂的大脑。接下来雾魔会切断什么?另一个脚趾?另一根手指?其他部位? “萨蒂?”杰伊碰了碰她的胳膊。 萨蒂强忍住抽泣。“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 “茶杯?” “在放瓷器的柜子里。”她看着杰伊说。 杰伊找出水壶,灌上水插好电源。水煮开后,他看着萨蒂,萨蒂指指放茶壶和茶叶的橱柜。几分钟后,杰伊倒满两杯加足了奶油和糖的浓茶,然后捧着自己的那杯坐在椅子上。 “我不太擅长应对现在这种情况。”他道歉说。 “茶很不错,”萨蒂说,“谢谢你的宽心茶。” “我妈妈以前总是说,一壶茶可以化解世间烦扰。”杰伊喃喃自语。“事情变坏时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个。” 萨蒂观察杰伊疲倦的脸,他脸上满是皱纹。“情况真的很坏,是吗?” “我们不知道那是不是萨姆的脚趾,”杰伊平静地说,“我会马上拿它去化验。” 萨蒂急促地眨了眨眼,强忍住泪水。“他说会把萨姆切成碎块送回来。先是手指,现在又是脚趾。”萨蒂双手撑着头呻吟道。 “我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萨蒂。” 萨蒂听出杰伊声音中的无助,她也有一样的感受。 “谢谢你,杰伊。” “我很抱歉让他这样嘲弄你,”杰伊说,“我也很抱歉让他伤害了你儿子。” 萨蒂默默地点点头。 “我想让你知道我们在拼尽全力……”杰伊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该死,我知道说什么都不会让你好受一点。”他一只手捋了捋自己疏落灰白的头发,声音中充满挫败感。“只要案情能有所突破,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萨蒂心里涌起对杰伊的同情,忧心和多年来大大小小侦破无望的案子在这个人脸上刻下了无数道痕迹。“谢谢你。”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投入在这份工作上,”杰伊坦白道,“从来都是这么困难。” “你一定也从中收获了什么,比如说一些成就感。” 杰伊凛然一笑。“抓住那些王八蛋。” 萨蒂想:很好。那也正是萨蒂想要的。 “你肯定经常出差。”她随口说道。 “没有,我有点小……问题。” 萨蒂挑起眉毛。“什么样的问题?” “我,呃……”杰伊从嘴角挤出一丝笑意。“我不喜欢坐飞机。” “漫长的候机,拥挤的机场,”萨蒂猜测,“还是9·11事件?” “都不是,我害怕坐飞机。”杰伊慢慢站起身,信步走到厨房与客厅的门口。“我还是先给你丈夫打个电话。” 虽然有人已经残忍地对她儿子动了刀子,但有几个瞬间——不过就几个——杰伊让萨蒂的思绪暂时离开了这可怕的现实。萨蒂有种感觉,杰伊·卢卡斯不习惯展示他的脆弱。她又想到自己——萨姆。萨姆是她最大的弱点。 但是,她还有一个弱点。它正在呼唤萨蒂的名字。 “杰伊,”她说着踉跄地站起来,“我得去躺一会儿。” “我来收拾。”杰伊主动提议。“哦,菲利普正在回来的路上。” 萨蒂向杰伊表示了歉意,然后沿走廊走去。 她的良心想说服自己:“不许这么做!”但她听不进去。萨蒂能想到的只有盒子里萨姆的脚趾。她需要有什么东西来麻痹自己,使自己忘记痛苦,而有一样东西肯定能帮上忙。 萨蒂走进菲利普的书房,从办公桌最上面的抽屉里抓起一串钥匙。跟着她打开文件柜底层的抽屉——菲利普一直跟她说里面放的是生意上的东西。 生意?哈,没错! 一个月前,萨蒂在找空文件夹的时候发现了那些瓶子。菲利普当时没有锁抽屉。萨蒂当面质问菲利普时,菲利普告诉她那六瓶天价的鸣鹰葡萄酒是一个富豪客户送给自己的,他帮对方完成了一次成功的企业合并。 萨蒂一直没碰这些瓶子——直到今天。 这些酒在召唤她。萨蒂……喝了我……我会让你忘记。 这样的许诺太有说服力。萨蒂被诱惑着爬上楼梯,一手拿着软木塞开瓶器,另一只手拎着酒瓶。一进卧室,她拔开红葡萄酒的木塞嗅了一嗅。葡萄酒闻起来强劲有力,有点硫磺的气味——像是混合土地气息和果类精华,以及某种暗藏其中的味道。 萨蒂皱起眉头,琢磨着家里还有没有别的什么酒,但除了她父母在墨西哥买的那瓶浓缩香草汁,只有这支是能喝的了。 “将就点吧,小公主。” 萨蒂连杯子都懒得拿,就直接对着瓶子啜了几口。一开始她几乎没尝出是什么味道,酒顺着喉咙滑下去,所经之处留下火辣辣的感觉。等她的味蕾终于发挥作用后,萨蒂吃惊地发现这酒几乎无法入口。 “肯定喝着喝着就习惯了。”她喃喃自语道。 萨蒂仰头将酒一灌,强迫自己咽下去。她迎接着温暖的酒精注入自己的身体。几滴酒从她嘴角溢出来,落在奶油颜色的地毯上,就像喷溅的鲜血。 “你这是在做什么,萨蒂?”她轻声说。 然后又不由自主地灌了一大口。 遗忘。 半瓶酒下肚后,萨蒂已经醉得相当厉害了。她把那瓶赤霞珠藏到床头柜后面,跌跌撞撞地走进浴室,里面有一瓶安眠药在等着她。萨蒂倒出一些在掌心上,有一股冲动想把药全吞掉,然后永远沉沉地睡下去,但她只吃了一粒,把余下的又都装回瓶里。 随后,她脸朝下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杰伊为萨姆的案子加班加点,而菲利普和莫里斯因受到诈骗犯罪的调查,都被传到警察局接受审讯。萨蒂去见菲利普时,他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你来了,感谢上帝。”菲利普说着抓住萨蒂的手。 萨蒂猛地抽开手。“我不知道你要我来这里做什么。” “呀,你还是我的妻子。” “快不是了,离婚协议一生效——”萨蒂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你递交了吧?” 菲利普移开目光。“现在这件事不能着急。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他们指控我是迟早的事。” “这点你早就该想到。” “真他妈见鬼!我需要你,萨蒂。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你需要我。”萨蒂一字一顿缓缓地说道,眼里闪着危险的光芒。“你不想让我指证你,你想让我为你辩护、支持你。” “你应该支持我,我们是夫妻啊,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把一切都给了你。” 萨蒂愤怒地瞪着菲利普。“一切?你给我的是充满不忠和谎言的生活。我们的婚姻就是个假象,菲利普。从一开始就是,我妈说得对。” 在这之后,萨蒂不肯和菲利普再多说一句话。她坐在审讯室里,看着菲利普接受调查人员对金融交易案情的盘问。一个看起来油腔滑调的律师偶尔打断两人的对话,和菲利普耳语一番。律师的头发往后梳得光溜溜,身上的西装大概值他一个月的工资。中间有一次,一名警官直接问了萨蒂一个问题,但萨蒂只摇摇头。没有人强迫她回答任何问题,而且她也不打算回答。 离开警察局时,萨蒂快步走在菲利普前面,一言不发。她大步流星地穿过停车场,凛冽的寒风轻蔑地吹在她的肌肤上。萨蒂讨厌寒冷,夏天才是她的最爱。夏天意味着带萨姆去公园,去磨溪室外游泳池游泳,或去河谷动物园玩耍。 她摇摇头。别再想了! “那现在是什么状况?”萨蒂一边打开车门一边问道。 菲利普钻进副驾驶座。“我的律师叫我装哑巴,让莫里斯承担罪责。” “真亏你想得出来。” “要是我不那样做,我们可能会失去一切。” 萨蒂觉得很恶心。“我们已经失去了一切。” 驱车回家的路上气氛尴尬,但幸好没人说话。萨蒂把车开进车库,一眼瞧见一群媒体记者守候在门口。自从诈骗案调查曝光后,厄运就像毒云时刻笼罩着菲利普。常常有记者对他穷追猛打,他们好像饥肠辘辘的老虎在等待菲利普这个猎物出现,然后群起而攻之将他撕成碎片。 今天,萨蒂真想给这些记者奉上一杯葡萄酒助助兴。 “迪姆恰克先生!”一名男子大声喊道。这个人为了抢在其他食肉动物前面,差点把自己绊倒。 萨蒂皱起眉头,推搡着穿过人群,“砰”地一声摔上大门。她一点都不同情困在外面的菲利普。 “你自己的烂摊子,菲利普,你自己收拾。” 答录机的灯急躁地闪着,像在要求萨蒂的注意。萨蒂把包放在门边的柜子上,然后摁下按钮。 “谢谢您过去对我们的支持。”是一个慈善机构的留言,萨蒂心里再清楚不过,她从未给这个机构捐过钱。她跳到下一条信息,一个电话推销员像蜜蜂一样“嗡嗡嗡”地在她耳边兜售护理草坪的服务。 “地上的雪还没化开。”萨蒂咕哝道。删掉。 再下一条信息让她一愣。 “康奈尔女士,我是加纳探长。我在侦办你丈夫的案子,请你马上打个电话给我。”对方留下一个号码。 萨蒂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抓起电话。 “我们想让你再回一趟局里。”接通电话后加纳说道。 “我想我不——” “我很抱歉,我不是想打断你,但你知道你丈夫的律所里安插了一个卧底探员吗?” 回答一个问题不会妨害菲利普的案子。 “知道。” “那位探员想跟你谈一谈——不做记录的谈话。” 萨蒂有点慌。“他为什么要和我谈?” 电话那端传来一阵含糊的声音,肯定是对方把话筒捂住了。萨蒂还听到另外一个声音,但听不太清楚。 “这事不能电话里说。”加纳终于出声了。“你能不能明天上午10点钟左右来一趟?” “好吧,我会过去。” 萨蒂刚把电话挂断,菲利普就冲了进来。 “真他妈一群流氓!”他骂骂咧咧地着朝书房走去。“我不希望有人打扰,萨蒂,听到没有?” “我没兴趣打扰你。”萨蒂冷冷地说。 她想要的是一杯酒,但那瓶赤霞珠早就喝光了。一阵羞愧向萨蒂袭来,她清醒的日子结束了。但这次跟以前不一样,她在睡前喝一杯,是为了帮助入睡。事情好的一面是这次她学会了节制,至少她是这么跟自己说的。 萨蒂环顾客厅,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张全家福上。那一天她记得很清楚,萨姆刚满两岁,她把萨姆放在大腿上胳肢他,直到他咯咯笑起来。就在那完美的一瞬间,摄影师捕捉到了萨姆的灵气。 或许还有他的灵魂。 萨蒂想到萨姆是如何艰难出生的。护士们以为这个小男婴活不成,但他拼命斗争,依靠心脏一次次吃力的跳动,奋力呼吸着空气。终于他活下来了,活了六年,短短的六年。 萨蒂爱萨姆甚于自己的父母或菲利普或其他任何人——甚于生命。萨姆是她的奇迹,她的救赎。因为对儿子的爱,萨蒂每天清晨才有动力起床,她的生活才是值得的。萨姆是她存在的全部意义。 他依旧是。 第十四章 爆炸 萨蒂在警察局的一个小房间里等着,房间虽小,但并不像预想的那么单调。墙上挂着一副画,画中是一名日本艺伎在满是樱花的庭院中散步。远处墙角的塑料花盆里栽着一棵歪歪斜斜的合欢树,上面全是灰尘。房间正中有几把带靠垫的椅子和一张小圆桌,没什么特色,但看得出经常有人使用。 萨蒂坐下来,偷偷观察墙壁正中的暗色玻璃。她知道这块有色的窗户是干什么用的,她看过《法律与秩序》。 萨蒂挥挥手,呲牙咧嘴地笑着。“来吧,小子们。” 五分钟过去了,没人来打搅她。 萨蒂用手指头敲了敲桌面。“咱们做个了断吧。” 门开了,一个女人走进来。 萨蒂立马认出了她。“你在这干什么?” “我很抱歉——萨蒂——我是说菲利普的事,还有所有其他的事。”一枚警徽亮在桌上。 “你?你就是那个卧底警探?” 布丽奇特·莫罗在萨蒂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萨蒂目瞪口呆。她最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监视他丈夫的卧底警察居然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跟他上床的女人,那个自己一年来嗤之以鼻的女人。 布丽奇特合起双手。“我得承认,这是有点尴尬。我的真名叫布丽姬特·摩尔,他们发现基金不知去向之后,我就,呃……被安排进菲利普的公司。我的任务就是接近菲利普,查清他是否与此事有关,以及钱的去向。” “接近他不代表要跟他上床。” 布丽姬特松开双手。“我得利用他贪图女色的弱点,取得他的信任。” “我猜这招挺管用。” “你看,萨蒂,我们都知道菲利普不是完美的丈夫。是他在追我——或者说布丽奇特·莫罗,”布丽姬特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他的床上功夫也不怎么样。” 萨蒂盯着对方,心里纳闷,听了布丽姬特带着嘲笑的评论以后,自己怎么没有想要扑到桌子那边,把她精心梳理过的金发揪下一撮来。讽刺的是,萨蒂只想笑。说不定她们还可以开个菲利普的声讨大会,大家举杯同“骂”。抱怨的话萨蒂有的是。 “他的床上功夫一向不怎么样。”萨蒂承认。 布丽姬特笑了。“恕我直言,没有他,你会活得更好。你也知道,我不是第一个。” 萨蒂故作惊讶。“真的?” “菲利普告诉我,你们才结婚不久,他就开始四处风流了。最近的一次——在我之前——也是和他身边的一个人,我想是另一个同事。但他说他们只发生过一次关系,那是个错误。” 萨蒂想到了拉托娅·杰弗逊——一个年轻的前台——几年前在律所工作过,菲利普曾经对她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心。萨蒂质问他时,他只是耸耸肩,说拉托娅是朋友的女儿。后来这个女的和其他合伙人传出绯闻,在流言蜚语中离职了。 萨蒂脸色一沉。 布丽姬特注意到了她的表情。“我也要为自己辩护几句。如果菲利普想的话,他还是能够表现得很有魅力的。此外,这是我追查资金下落的唯一方法。” “你找到了?” 布丽姬特点点头。“有一天菲利普去见莫里斯时,把我留在了他办公室里。我在一张萨姆的照片后面找到了几份文件。我们正在追查那些基金,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把那笔钱再转入一个安全账户。我们可是在谈论数百万的金钱啊。” “那为什么还要找我来?” “因为我需要向你道歉,萨蒂。还有,在审判过程中你会听到一些不愉快的事,你得有心理准备。” “未必会闹上法庭。” 布丽姬特的眼睛一亮。“你认为他会接受认罪协议吗?” “我不知道。可菲利普就是个……” “懦夫?” “看来你很了解他。” 布丽姬特的脸刷的红了。“我们准备下周拘捕他。你们也不必费心申请保释了,他潜逃的可能性太高,哪儿都不能去。” “你也不想让我去任何地方,是吗?” “我们希望不要把你卷进来。”布丽姬特说,“据菲利普的供述,他的所作所为你完全不知情。他把你蒙在鼓里。我们不需要你作证,但是……” “最怕的就是但是。” 布丽姬特深吸了一口气。“媒体对这个案子是不会留情的,他们会说我的行动是为了诱捕,这会使你们的婚姻变成一场闹剧。” 萨蒂慢慢站起来。“随他们怎么说,我也不打算在这儿呆太久。” “重新来过也许是个好主意,”布丽姬特说,“开始新的生活。” 萨蒂在门口停下来。“我想你知道,他们会有好戏看的。” “什么?” “我的婚姻就是一场闹剧。但还是有一件好事的。” 布丽姬特的眼中充满同情。“我希望他们能找到萨姆。” “我也是。” 停车场中,萨蒂在车里坐了将近15分钟。她任凭汽车发动机在空转,自己却在回顾刚刚发生的一幕。如果之前有人跟萨蒂说,她会和那个跟她丈夫睡觉的女人理性、甚至是友好地聊天,她肯定会笑出声来。 可现实就是如此讽刺。 “我们在查些新的线索。”几天后杰伊告诉萨蒂,“我们得整理一下那些声称见过你画中男人的电话记录。与此同时,我们需要你做个电视采访——恳求对方释放萨姆。” 午饭后,萨蒂和大家在电视台会面。 菲利普已经先到了。 “你确定这样做好吗?”菲利普问杰伊。 探员对菲利普挤出个微笑。“此时此刻,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损失的了。”看到萨蒂局促不安的样子,杰伊补充道,“如果你们亲自来恳求雾魔,这可能会让他更善待萨姆。” “如果萨姆还活着的话。”菲利普咕哝着。 “他只是少了根手指和脚趾,”萨蒂哭道,“那不代表他死了。” “也不代表他活着。” 菲利普的话激怒了萨蒂。 “闭嘴,菲利普!”她大喊,“他还活着!我知道!” 一时之间没人讲话。 杰伊神色冷峻地瞪了菲利普一眼,然后转向萨蒂。“待会儿你对雾魔讲话时,一定要多提到萨姆的名字。要动之以情,萨蒂。多数绑架者把人质看做与本人无关的物品,而不是活人。要向他展示萨姆可爱活泼的一面。” “你说他会放了萨姆吗?” 杰伊咬着嘴唇,眼神变得阴郁起来。 “你让我打动他不是为了这个,对吧?”萨蒂说。 “听着,萨蒂,”杰伊说,“我们只是不希望他继续伤害萨姆。我们想让他认为自己的警告起作用了,我们会让步,但同时我们还是会继续追拿他的。” 有人用一连串熟练的动作在萨蒂的领口上别好微型话筒,又往她休闲裤的腰带上挂了一个接收器。 “我们给你写了份讲话稿。”杰伊递给她一张纸。 萨蒂扫视上面的字句,神情仿佛在看外语。只有一个词格外清晰,萨姆。 “还有五秒钟。”摄像师开始倒计时。 萨蒂感到口中发苦。 记者兰斯·麦克唐纳介绍了她。 就在此刻,时间凝滞了。 萨蒂面对摄像机,嘴里干得像砂纸,舌头打结。我该对一个绑匪说什么?他抓了我儿子,是我让他跑掉的。 萨蒂照着杰伊精心准备的稿子念。 “我想请求你让我儿子平安归来,他的名字是塞缪尔·詹姆斯·迪姆恰克。塞缪尔——萨姆——是我们的……我的……”萨蒂悲伤过度,一时哽咽失语。 菲利普在背后低声催她:“天啊!继续啊!” “萨……萨姆只有六岁,他……” 萨蒂眼中噙满泪水,眼前的字迹变得模糊。 她又试了一次,“萨姆六岁……” 为什么她要照着别人的话念? 萨蒂把纸揉成一团,眼睛直视摄像机。 “萨姆是我的儿子,他今年六岁,尽管不说话,可非常聪明。他喜爱阅读与绘画,是个顶贴心的孩子——我的宝贝——我爱他胜过一切。我乞求你……请把他还给我。”她快喘不上气了,“很抱歉你的画像被公开了,我根本就不该把你画出来,但不是我把它交给警方的,跟萨姆更没有关系。他是无辜的,我知道你不想伤害他。我会给你钱,还会给时间让你离开,你想要什么都行。” 萨蒂看到杰伊脸色阴沉,在冲自己在摇头,但她没有停下来。“如果你还我儿子,把萨姆还给我,我保证你能逃走。你知道怎么联系我,给我打电话。这将是你我之间的事,只是不要伤害萨姆。”萨蒂强忍住呜咽,“求你——” 菲利普把她推到一边。“听着,你这个变态的怪胎,把我们的儿子还回来,只有他妈的懦夫才——” 萨蒂惊恐地看着杰伊拽开菲利普把他按到墙上,连记者都吓了一跳。出于职业道德,摄像师将摄像机转向别处,全体人员都向后退开。 “你这个愚蠢的混蛋!”杰伊咬牙切齿地说,“你想干什么?想害死你儿子吗?” “当然不是!” 萨蒂紧抓住菲利普的胳膊。“如果你做了任何伤害到萨姆——” “我?那你呢?”菲利普用手指着萨蒂,“上帝作证,你才是让雾魔带走萨姆的人。” “你当时不在场!”萨蒂愤怒地叫起来,“他当着我的面就要向萨姆开枪,我没得选!” “你总该试一试!”菲利普吼道,“你做得还不够!” 萨蒂向他投去一个冷冰冰的眼神。“菲利普,我一直都在想自己当时该多做点什么,没有一天不是这么想的。” 当晚,萨蒂就看到自己的面孔出现在当地所有的新闻台上。快到十点的时候,她给杰伊打电话。 “有消息吗?” “对不起,萨蒂,我们还没有萨姆的消息。” 萨蒂失望地挂上电话。 在卧房的浴室里,萨蒂吞下一片安眠药,刷了个牙,又用凉水洗了把脸,再闭着眼睛随手抓起一条毛巾。接着她昂起头使劲吸气,直到空气充满肺部。 她身后有一个小男孩。 “萨姆!” 萨蒂猛地转过身去,但背后空无一人。 “萨姆?你在哪,宝贝?” 萨蒂迷迷糊糊地走进卧室,整个人无精打采,累得要死。随后她一头扎到床上,失去了知觉,令人不安的幻象萦绕在她梦中。 萨姆被漆黑的影子所包围,刚好站在萨蒂能触碰到的距离以外。起初,他出现在远处,接着走上前来。在萨姆身后,黑暗的虚空在延展,像一条隧道在追逐他。萨姆向后面看了看。等他回过头来,从萨姆眼中逸出的恐惧感几乎让萨蒂的心脏停跳了。 “萨姆,快跑!”萨蒂尖叫起来。 黑暗慢慢将萨姆吞没。萨蒂想要跑过去,但却有一股无形的邪恶力量拖住她的腿。离萨姆还有一臂之遥时,萨蒂的膝盖一软,整个人跌在地上,只能痛苦地哭嚎起来。 “萨姆,快回来!妈妈想你。” 萨姆走近她身边,俯下身子,面容却很模糊。萨蒂只觉得一个冰冷的东西碰了碰自己的脸颊,此时她惊醒过来,脉搏狂跳。她敢发誓,萨姆吻了她。她摸一摸脸颊,上面还是潮的。 等到早晨,萨蒂还记得梦到的一切。 要么是梦,要么就是我彻底疯了。 电子版的巴尼主题曲《我爱你》打断了萨蒂的思绪——这是萨姆选的铃声。 “这条线路有没有人监听?” 萨蒂的手在颤抖。“我……我想没有。” “我在电视上看见你了,”雾魔说,“你和你丈夫。” “他不该说那些话,”萨蒂立马说,“他不是那个意思。求求你,别为这个伤害萨姆。我非常非常抱歉。” 那边传来含混不清的咒骂声,接着是关车门的声音。 “我也是。”雾魔答道,“你知道博蒙特西边的拉弗蒂苗圃吗?” 萨蒂屏住呼吸。“知道。” “萨姆在等着你。半小时内赶过来,就你一个人。” “一个人?”萨蒂重复了一遍。 对方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了。他怒气冲冲地说:“我要是想杀你,那天晚上就下手了。哦,别说我没提醒你,不许叫警察。” “等一下!我——” 电话挂断了。 萨蒂整个人顿时轻松下来,她就要把萨姆接回来了。 她在答录机上给菲利普留了言。“我马上就带萨姆回来。” 萨蒂盯着闪烁的指示灯看了一会儿。 好吧,我是不会报警,但如果他以为我会就这样离开,不告诉任何人我的去向,那他肯定是疯了。 从埃德蒙顿南部边界再开二十分钟车就是拉弗蒂苗圃。那是一家种植各种乔木与灌木的家庭企业,放眼望去,周围几十亩地尽是一片郁郁青青。 车开在路上时,萨蒂看了一眼后视镜。自己简直一团糟,黑色的长发干枯黯淡,她已记不起早晨有没有梳理过。她的眼袋好像火星上的环形山,一看就知道是缺乏睡眠,而且没少流眼泪,甚至虹膜上的蓝色好像都褪色了。 “你看起来真邋遢,萨蒂·康奈尔。” 但萨蒂心想只要能把萨姆找回来,自己的样子无所谓。她能感受到萨姆的生命气息牵着自己向前走,催着她踩油门。 赶快! 萨蒂开进辅道,无视那块写着私人财产的牌子,以及那张说明该地区三周后才对外开放的告示。她沿着泥泞的土路,从一片落叶树——桦树、山杨树和香脂杨——光秃秃的树枝下穿过。越往里开,周围的植物就越繁茂,最后她开到了一片郁郁葱葱的针叶长青树林中。 “你在哪?” 前面没路了,萨蒂只好把车停住,自己下车来。她的前面两侧各有一条小径,右手边,有一个随风飘动的红气球拴在蓝云杉的树枝上,似乎在示意她“走这边”。 走近以后,萨蒂看到气球的绳子上夹着一张纸片。 她一把抓过纸片,展开来看。 你有五分钟救出他! 肾上腺素与恐惧感的混合物驱使萨蒂挂上高速档。 她一路狂奔。 萨蒂看到有金属的闪光,于是离开小路,跑进树林里,全然不顾尖利的树枝不停拉扯自己的衣服和头发。她的双腿开足马力,就快要燃烧起来了。 前方响起一声喇叭。 萨蒂绕过一棵黑松,在离一辆生锈的黄色雪佛兰车尾十米远的地方刹住了脚步。那辆车停在两棵树之间,后轮架在水泥砖上,后车厢和保险杠上积了厚厚的雪,说明车停在这里已经有一阵子了。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萨蒂现在所处位置早已超出苗圃允许客人进入的范围了。 她远远地绕到车子侧面。侧车窗的玻璃很脏,看不清车内部。 然后萨蒂看到了他。 “噢,天哪。” 萨姆倒在方向盘上,还穿着睡衣,头上戴着蓝鸟队的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他的嘴上封着绝缘胶带。 “萨姆!”萨蒂大喊。 萨姆一动不动。 萨蒂惊恐地跑向车子。 一个致命的错误。 她的右脚勾住了一根细金属丝,可一开始她却没搞懂到那是什么。从那一刻起,所有的一切都化作地狱般的梦魇,萨蒂的整个世界也偏离了轨道。震耳欲聋的巨响震撼大地,冲击波伴着灼热的金属碎片将萨蒂抛在地上。 “不要!”她尖叫起来。 一个冒着烟的黑色物体落在萨蒂伸出的手掌附近。 萨姆的棒球帽。 雾魔履行了他的诺言。 萨姆。 “哦,上帝,不要啊!” 萨蒂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又一阵爆炸让她向后飞了出去。她的头撞在石头上,剧烈的疼痛潮水一样涌向她,把她淹没。她伸手摸了摸后脑勺,手指立刻沾满鲜血。 萨蒂的意识渐渐模糊。 “萨姆……” 有什么东西从她头上飘过。 红色的气球。 气球先是在上方盘旋,然后升上浓烟滚滚的天空,下面还垂着那根细绳。 萨蒂颤抖着伸出手。“回来。” 一张魔鬼的面孔挡住了光线。在一片模糊的阴影中,它俯下身来,对萨蒂发出阵阵嘲笑,它的气息令人作呕。 “为什么?”萨蒂呻吟道。 “我一向说到做到。”它低声说。 接着萨蒂陷入昏迷。 第十五章 葬礼 “我能进来吗?” 身穿制服的杰伊·卢卡斯在病房门口止步不前——一只手拿着一束蔫巴巴的鲜花,另一只手上是一件湿漉漉的雨衣。 萨蒂估计他不只是来探病的。“当然可以。” “你感觉怎么样?”杰伊问道,一边把花塞进靠墙桌子上的水壶里。 “就有点擦伤,还有点轻微的脑震荡,我……还好。” 萨蒂确实还好,就身体而言,但心理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从菲利普听到她在答录机上的留言,带警方赶到苗圃,到现在已经有两天了。他们发现了仍在冒烟的汽车残骸,还在附近找到不省人事的萨蒂。 萨蒂深吸口气。“你们找到萨姆了吗” 杰伊摇摇头。 “他可能被抛出去了,”萨蒂说,“你们找过灌木丛——” “萨蒂,我们找到了两名受害者的血迹。” “两名?”萨蒂忍着疼痛坐起身来,“这没道理啊。” “除非车上有两个小孩。” “但我只看见了萨姆。” “另一个可能在后座上,还有可能……” “在后备箱里。”萨蒂替杰伊说完。 警探严肃地点了点头。 “那些血——你确定是萨姆的?”萨蒂害怕地问。 “和我们从你给的牙刷上提取的DNA相吻合。” 一滴眼泪从萨蒂眼中滑落下来。“那其他证据呢?” “我们找到了雷管碎片,是军用的。” “那很好啊,是不是?”萨蒂哭着说,“找雾魔就容易了?” “很遗憾,这年头,如果你肯花点儿功夫,就能在网上买到雷管。” 萨蒂有点喘不上气来。“我得去安排安排,准备萨姆的葬礼。” “萨蒂,我……” “怎么了?” 杰伊垂下头。“没有东西可埋。” 萨蒂茫然地看着他。 “什么也没剩下,”杰伊轻声说,“车上有两颗炸弹,几乎所有东西都被炸得粉碎。法医需要几个星期来检查残余物,即使到那时,也只能找到很小的……” 萨蒂颤抖着说:“血淋淋的碎片。” “嗯?” “雾魔跟我说过的话。”萨蒂精疲力竭地转过身。“那气球呢?” “我们在离现场几米远的一棵树上找到了,已经送去鉴定。如果走运的话,我们就能从上面采集到指纹,或从唾液里提取到DNA。” 萨蒂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不自觉地重温着爆炸的过程,车上的熊熊烈火,皮肉烧焦的气味……还有尖叫声。她的尖叫声。 擦去眼泪。“我要是不动就好了。” “你又不知道会引爆炸弹。” “但我应该打给你,等——” 杰伊握住萨蒂的手。“我们会逮到他的,萨蒂。” 萨蒂看着他的眼睛,杰伊誓将罪犯绳之以法的坚定承诺让她很是宽慰。她毫不怀疑这个男人,他会抓到雾魔……或者力竭而死。萨蒂祈求上帝不会是后者。她已经开始喜欢上这位老人了。 “谢谢你,杰伊,”萨蒂小声说。 杰伊皱着脸,关切地问:“我听说菲利普……嗯……” “在2米半乘3米的牢房里。”萨蒂嘲讽地说。 布丽姬特说到做到,尽管她对选择这个不恰当的时机表示过歉意。那天早上,菲利普就被正式拘捕了。 “菲利普认罪了,”萨蒂告诉杰伊。“不过他的律师认为,菲利普会获得减刑。” 杰伊点点头。“因为他们找到钱了。” “一分不差。菲利普原本指望退休后就靠它了,”萨蒂摇着头说,“不过我想他没计划过在监狱里退休。” “你很幸运,萨蒂。” 萨蒂的下巴差点掉了下来。“幸运?你怎么能这么说?” 杰伊不安地解释说:“我的意思是,本来他们可能会拿走你的房子和车,冻结你的银行账户。” “那些东西毫无意义,”萨蒂心如死灰地说,“如果那样能让萨姆回来,就让他们全拿走好了。” 两个人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 “他们马上就要让你出院吗?”终于,杰伊开口问道。 “晚餐前就可以走了。” “要人来接你吗?” 萨蒂摇了摇头。“我朋友会来。” 杰伊走到门口。“需要什么就告诉我。” 警探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渐渐远去了。萨蒂慢慢地从床上挪下来,踉踉跄跄地走进了卫生间。一波接一波的反胃击垮了她疼痛的身体,她倒在马桶前,把滚烫的前额搁在手臂上,想象着萨姆被堵着嘴、绑在车上的情景。 “什么都没剩下。”杰伊是这么说的。 那我为什么觉得萨姆还和我在一起? 萨蒂吐了出来。她小声呻吟着,渴望爬进马桶,和里面的污物一起被水冲走。一名护士发现了趴在马桶盖上的萨蒂,把她扶回床上。 这天傍晚,萨蒂办好出院手续,利娅在大厅里等着送她回家。回家的路像倾盆大雨和灰暗的天空一样,好像永无止境,十分符合萨蒂阴郁的心情。她几乎没有和利娅说话。她有太多心事了。 “谢谢你送我回家。”萨蒂一边说,一边打开前门。 利娅的眼里全是担心。“今晚要我陪你吗?” “不用了。”萨蒂走进屋内,准备关门,但利娅的胳膊伸了进来。 “萨蒂,别推开我。我想帮——” “你没什么可以做的了,我只想一个人呆着。” “你确定?” “对,确定,不过还是谢谢你。”萨蒂把门关上,靠在门后。“谁也帮不了我。” 医院开给萨蒂的抗抑郁药和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声音使她平静下来。她从一个房间飘到另一个房间,每次经过萨姆卧室门前,都会停下来,把手按在门上。但萨蒂一直没能鼓起勇气打开那扇门。终有一天,她必须进去把萨姆的东西收起来,他的玩具、他的衣服……他的人生。 还不到时候。以后吧,等我准备好。 他们决定办个仪式,包括葬礼。 “做个了结。”萨蒂去监狱探视菲利普时,菲利普这样说。 起初萨蒂一直很犹豫,葬礼会使萨姆的死变得更加真实,而她不想让这件事成为现实。然后是棺材的问题,菲利普坚持象征性地埋个胶合板盒子就可以了。 “一个盒子。”萨蒂目瞪口呆地看着菲利普,好像他失心疯了似的。“破木盒子配不上萨姆。” 她独自出门买下一个儿童尺寸的棺材。 萨姆葬礼那天早上,天气恰好十分阴沉。许多人不请自来,还好心地送了很多看不出是什么名堂的炖菜和礼节性的果篮。到吃午饭的时候,萨蒂的橱柜上已经摆满了,冰箱里也没有多余的地方。 接着要应付的是自己和菲利普的家人。菲利普的弟弟、妹妹、父亲坐汽车从西雅图赶来。萨蒂的父母——皮肤晒成了小麦色,显得十分健康——也从尤马飞了过来。她弟弟一周前出发前往阿富汗,留下弟妹特丽萨在家照顾孩子。 “真该死,萨蒂,”特丽萨在电话里说,“我宁愿放下一切赶到你身边,我知道布拉德也是这么想的。我……我真的很难过。我会非常想念萨米的,他可爱的小脸、他的笑声、他的——” 萨蒂挂断了电话。 她感到一丝懊悔。她不是故意这么没礼貌的,但听特丽萨说想念萨姆,她忍不住攥紧了拳头。死的是我的儿子,萨蒂想大叫,不是你的! 吃午饭的时候,菲利普打电话来问:“你还撑得住吗?” “你觉得呢?”萨蒂说,尽量隐藏自己的愤恨。 “2点半会有一个花圈送去墓地。” “你应该亲自参加,菲利普。” “我试过了,但他们不让我出去,这不公平。” “萨姆死了,”萨蒂打断菲利普,说,“这就公平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她听见菲利普清了清嗓子。“替我跟儿子道别,萨蒂。” “我自己都无法跟他道别。”萨蒂阴郁地说。 2小时后,大家出发前往墓地。萨蒂任由父亲把自己塞在马自达的后座上,她母亲坐在旁边,拿着张纸巾,抽泣着。她公公查克则带着菲利普的弟弟妹妹,开另外那辆奔驰。 仪式悲痛但简短。除了家人,利娅、利兹、珍、布丽姬特和杰伊也参加了。马修·博尼克送来了他的吊唁,尽管萨蒂根本没想过邀请他。况且为什么要邀请他呢?他女儿可能还活着。 萨蒂父亲找来的牧师念完一小段祈祷词后,萨蒂等在一旁,看着所有人依次将一朵朵含苞欲放的白色玫瑰放在棺材盖上。因为没有遗骸,他们要埋葬的只有一件东西——那顶已经变成黑色的棒球帽,它静静地躺在只有萨蒂见过的白色绸子衬里上。在希望港湾公墓的爱儿区,白色的小棺材被缓缓地放进了泥泞的深坑之中。萨蒂看着棺材消失在那个洞里,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泪水滚下萨蒂的面庞。她挪近了些,站在坑边。她多么希望有人把她推下去啊。如果真有人这么做,她甚至都不会反抗。 萨蒂闭上双眼,嗅着白玫瑰柔和的香气。 然后她把玫瑰扔进坑里。 “睡吧,小人儿,”萨蒂用颤抖的声音说,“温暖又舒适——” 萨蒂崩溃了,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 “别这样,亲爱的,”她母亲轻轻地抓住萨蒂的胳膊说。 “我真的很抱歉,”萨蒂痛哭道,“原谅我,萨姆!” “让他走吧,萨蒂。” “我要怎么做,妈妈?我要怎么跟我的宝贝儿子道别?” “我不知道,亲爱的,”她母亲伸手抹掉一滴眼泪,说,“母亲就不该亲手埋葬自己的孩子。” 他们慢慢地走到车边,每个人都沉浸在痛苦之中。 那天晚上,萨蒂再也忍受不了,每个房间里都挤着那么多人,他们单调的谈话让她非常烦躁。萨蒂只想一个人呆着,她也这么告诉了母亲。最后,菲利普的家人回了酒店,萨蒂的朋友们也返回他们自己的家、他们自己的生活。 萨蒂蜷在沙发上,头枕着母亲的大腿。“我失去了一切,妈妈。一切。” 她母亲轻抚着萨蒂的头发。“我知道会有那种感觉,萨蒂,但会好起来的,我保证。痛苦会慢慢减少的,时间会冲淡一切。” “时间,我只剩下这个了。” “时间是一种恩赐,亲爱的。好好利用它,为萨姆做些事,可以纪念他的事。” 但萨蒂没有听见,另一个声音在跟她说话,而那个声音更有吸引力。 “妈咪,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了。” 父母一去睡觉,萨蒂就抱着一瓶菲利普的赤霞珠,把自己锁在卧室里。不到1个小时,她已经喝光了整瓶酒,跌跌撞撞地下楼去毁灭证据。 回到房间,萨蒂在椅子上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萨蒂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蓬头垢面,浑身酒臭,忍受着有生以来最痛苦的宿醉,几乎没注意到父母正坐在餐桌旁边。他们在等她,母亲脸上不赞同的表情告诉萨蒂,有事发生了。 “怎么了?”萨蒂问。 她母亲皱着眉头。“你的样子糟透了。” “哎呀,谢谢,妈妈。” 一个空酒瓶在萨蒂鼻子跟前晃动着。 “我找到了这个,”她父亲说,“就在屋后的垃圾桶里。” “你到底在干什么,萨蒂?”她母亲问。 萨蒂揉了揉抽痛的头部,然后走到窗边,抱着胳膊说:“我在遗忘。” 她还能说什么?他们不明白。 “你需要帮助,”她母亲坚定地说,“心理咨询、匿名戒酒会,什么有用就做什么。我们会留下来陪你一段时间,直到你情况好转。” “我不需要保姆,妈妈。” “是,但你需要帮助,”她母亲走到萨蒂身边,伸着双手恳求道,“让我们帮你。你以前走过这条路,萨蒂,这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你知道的。” “别跟我说这些,这些我都知道!我知道我儿子死了!我知道这是我的错。我知道喝酒会让我麻木。我就喜欢这样。”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很伤心,”她母亲哭着说,“我们都很伤心。你失去了儿子,我们失去了外孙,我们不想再失去你。” “你们回家吧,妈妈。我会——” “我们不走,”她父亲打断了萨蒂。“除非你同意去见心理医生,还要参加匿名戒酒会。” 萨蒂咬紧了牙关。“你在给我下最后通牒吗,爸爸?我不是小孩了,我是成年人,我可以自己做决定。不管这方式是对是错,我都得按我的方式来。如果需要喝酒来忘记,那我就喝酒。现在,我只想一个人呆着。” 看到母亲眼中的痛苦,萨蒂让步了。 “给我些空间,妈妈。如果需要你,我会打电话给你。” “你保证?”她母亲流着眼泪说。 “回美国吧,你们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 第二天早上,她父母带着沮丧和挫败的感觉离开了。 萨蒂吃力地处理了一天文件,然后打电话给菲利普找的房地产经纪人。 “房子有什么消息吗?” “有一个买家,”那人说,“这笔买卖已经敲定了,钱明天就能到帐。你需要多长时间?” “我过几天就搬走。” 杰伊那天晚些时候打来电话。 “那个混蛋把我们耍得团团转,”他抱怨道,“气球、字条、炸弹——全都是死胡同,但我们还是希望会出现新线索。” 萨蒂感觉到了杰伊的沮丧,她对他道过谢,然后挂上电话。她看过《疑踪》和《寻人密探组》,知道每过去一天,抓住雾魔的可能性就会减小一点。 第二天,萨蒂站在萨姆卧室门前,屏住呼吸,打开房门,一阵强烈的感情潮水般涌来。这是最后一次看见萨姆的地方,在这里,她看着那个杀人凶手带走了萨姆。她应该更拼命地反抗那个人,应该多做些什么。悔恨折磨着萨蒂,炙烤着她的胃。她又想呕吐了。 萨蒂慢慢地转了一圈,看着萨姆的毛绒拖鞋、签了名的棒球棒、他的衣服……空荡荡的床。她坐在床上,然后躺下来,盯着儿子看了6年的天花板。她用手指在空中画出一个无穷的符号,一遍又一遍地画着。 “我想你,萨姆。” 萨蒂侧过身,紧紧抓着萨姆最喜欢的毯子,哭得精疲力竭。从儿子死的那天起,有一个念头就一直在她心中酝酿,此时这念头成了唯一能让她集中精神的事。她不能——不愿——过没有萨姆的生活,只有一个方法能让她和儿子在一起。 怀着沉重的心情,萨蒂开始收拾萨姆的房间。这工作让她畏缩不前,似乎每件东西上都萦绕着一个回忆,每个回忆都在她心上划下一道更深的伤口。在与自己的感情、回忆和眼泪奋战过几个小时后,萨蒂终于收拾好了。 然后她在房子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带萨姆回到这个房子的时候,他们还很幸福。关于萨姆的回忆无处不在,像一团团灰尘,幽灵似的地出现在每个角落和缝隙里。萨蒂不想去理会它们,但她做不到。萨姆第一次走路,第一次滚下楼梯,第一次开生日派对。 最后一个生日派对。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萨蒂小声说。 萨姆走了,菲利普走了,她熟悉的生活不见了,一切都在她周围消失了。 愤怒像解酸剂药片在水中溶解时产生的气泡,不受控制地往上冒着。啪、啪。嘶、嘶……但萨蒂看不到解脱的方法,除了一样东西。 别这么做,萨蒂! 但她无法反抗命运。 第十六章 逃离 萨蒂又从菲利普的秘密藏宝地拿出一瓶鸣鹰葡萄酒。抽屉里还剩下三瓶,她想过把它们都拿走,但随后又改变了主意。 “留下你们以后有特殊用处。” 萨蒂回到楼上的卧室里,狼狈地跌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她转动窗台上古董收音机的音量调节钮,把它打开。她需要一样有份量的东西,一样能给她冲劲的东西,于是她转动频道旋钮,直至耳边传来一首说唱歌曲。沉重的低音击打出节奏分明的拍子,一个低沉的声音迸出含糊不清的歌词,唱的是一个女人抛弃了她的男人。 “我抛弃你是为什么……”歌手唱道。 萨蒂向空中举起酒瓶。“为了被无情抛弃的生活,干杯。” 她已经习惯了直接从瓶子里喝酒,于是仰着头,痛痛快快地灌下一大口。酒最初的苦味已经不再刺激,她细细享受酒水顺着喉咙滑下时的温暖余韵,每一口酒都让人沉入头脑麻木的平静当中。 “现在该干点什么?”萨蒂喃喃地说。 她的大脑突然清醒了,她做出两个决定。 首先,她拿出一把剪刀跑进浴室,站在镜子前。她喝着酒,对着头发胡乱地剪起来。几口酒下肚后,一头长长的黑发被剪到了齐耳的长度。萨蒂看着一绺绺头发飘落地上,没有一丝遗憾。剪完后,地上的头发比她头上的还要多。 萨蒂盯着自己空洞阴郁的眼睛。“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个空壳。” 她扫起头发倒进垃圾箱里,又游荡回卧室为第二项决定做准备。她把酒瓶放在床头柜上,从衣柜里拉出两个行李箱扔到床上。 “只剩最后一件事要办,”萨蒂口齿不清地说,“可不能在这儿办。”她停下来,一只手在行李箱的拉链附近游移着。“嗯,其实也可以,但新的屋主恐怕不会喜欢。”她醉醺醺地傻笑起来。 门口意外响起“咚咚”的敲门声。 萨蒂刚把半空的酒瓶悄悄塞进回收桶,利娅就探头进来。 “我能进——?萨蒂!你把头发怎么样啦?” “我剪掉了。” “嗯,我能看出来。”利娅答应着往房间里走。 萨蒂的耐心渐渐耗尽。“我没听见门铃响。” “我按过几次,但你没有反应,我很担心,就自己从车库里进来了。”利娅瞄着床上的行李箱。“你到底在干什么?” “你看是要干什么?我要离开。” “可你不能这样一走了之。” “你别管我。” “菲利普怎么办?还有审判?” 萨蒂把三条牛仔裤扔进其中的一个箱子。“这里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我需要离开。” 房间里弥漫着令人不自在的沉默。 利娅在床上坐下。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平静,像是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你打算去哪里?” “只要不在这里,哪儿都行。” 萨蒂把萨姆的照片和一本沉重的相册压在自己的衣服上,拉上行李箱的拉链,接着又把装着所有剪报的塑料盒放进第二个行李箱里。最后,她把那个公文包也塞了进去。 “你要完成萨姆的书吗?”利娅问。 “这将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也许这是个好主意,给自己一点时间,先离开一阵子。” 萨蒂点点头。“你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利娅,比我这个朋友好。” “别这么说,不然要朋友做什么。我就是来帮你的,你走后我会帮你看房子,直到你回来。” 萨蒂摇摇头。“房子已经卖了。” 利娅愕然扬起眉头。“什么?我不知道你要卖房子。”她语气里带着责备和嗔怒。 “瞧,这个我没法解释。如今情况不一样,既然萨姆已经……走了。” “是,但逃跑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上帝啊,萨蒂!你是怎么回事?” 利娅生气地往后退了一步,正好碰到那个回收桶。她低头一看,发现了葡萄酒瓶,于是失望地摇着头。“萨蒂,这不是你想要——” “不要教训我!我受够了每个人告诉我该怎么做、做什么、怎么想。儿子在我身边被带走,还要眼睁睁看着他被炸死。而且这都是我的错,所以如果需要离开,我就会离开。如果需要酒,我就去喝。你不懂,利娅,你永远也不会懂。” 利娅眼里噙着泪水。“你说得对,我不懂,因为你不愿意跟我说,把我拒之门外。现在你又开始喝酒了?这不会是萨姆想要的,我的朋友。” 萨蒂咬着牙。“我的儿子要什么,不用你来告诉我。”她又补充说,“出去的时候别忘了锁上前门。” 利娅一个字也没说就走了。 她走后,萨蒂心中闪过一丝懊悔。 我不应该这样对待利娅。 她心里有一个声音想去道歉,乞求原谅,然而那样只会让事情更糟。利娅永远不会原谅她即将要做的事。 萨蒂大步走到房间另一边的衣柜前,从里面抓起几件毛衣塞进行李箱。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想把东西准备好。接着她走进卧室的配套浴室,胡乱翻着药箱里的各种药瓶。她找到了好东西,三瓶医生开的肌肉松弛剂和安眠药,加起来至少有上百片。 萨蒂下楼直奔菲利普的书房。门紧闭着,萨蒂在前面犹豫起来。她还需要两样东西,两样都在门的另一边。 萨蒂走了进去。她关上身后的门,无视周围的杂乱,径直朝文件柜走去。她从柜里拿出最后三瓶赤霞珠,用菲利普的一件t恤包起来,塞进他打高尔夫球时用的一个小帆布旅行包里。 萨蒂又跑到壁橱前。 那个松木盒子还在里面。 “好,萨蒂,现在怎么办?” 她伸手去拿盒子,盒子比想象的要重。萨蒂掀开盒盖,双手颤抖着。她的手触碰到冰冷的金属枪管时,抖得越发厉害了。她托起弹膛,仔细端量着,里面只有一颗子弹。 “但愿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萨蒂把枪装回盒子,再放进包里,然后在壁橱架子上摸索,看还有没有子弹,但是什么都没找到。她又去翻菲利普的办公桌、文件柜和一个旧公文包,还是没有。 “算了,你又不需要事先练习。”萨蒂自言自语,“这能有多难?瞄准,砰。” 她抓起帆布包朝门口走去。 萨蒂刚伸出手去,门把手就转动起来。 见鬼! 门开了。 “萨蒂!”利娅惊叫一声。“我,呃……”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以为你回家了。” 利娅的目光掠过房间。“我是打算回家,可……后来我想起我落了本书在这儿。” 萨蒂皱起眉头。“在菲利普的书房?” “嗯,我想也许有人把它拿进来了。厨房里没有,也不在客厅里。” “什么书?我帮你找找。” “呃,不用了。仔细想想,我可能是落在车里了。” 萨蒂看着她的朋友,猜不透她古怪的行为。 利娅为什么在这里,在菲利普的书房里? 答案像巨大的海啸将萨蒂卷起,然后默默消退,马上又扑回来给她报复性的一击。 他们两个该死的! 菲利普肯定告诉了利娅他的赤霞珠藏在哪里。利娅既然在萨蒂卧室里看到一瓶,就会回来把剩下的处理掉。 利娅用低沉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利娅回答,“或者做些什么。” “没关系。” “但我不希望我们之间变成这个样子。告诉我,要怎样做才能帮上忙,我一定照做。” “你什么忙都帮不上。”萨蒂转身要离开,但利娅伸手拦住了她。 “萨蒂,我……” “怎么?” 空气中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没什么,”利娅终于出声,“算了。” 萨蒂侧身从利娅身边走过去,帆布包撞到了利娅的腿。 “包里是什么?”利娅问。 “法律文件。很抱歉,但我没心情聊天,我要去躺一会儿。我先送你出门。” “好吧,”利娅毫不掩饰地叹了口气说,“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 萨蒂看着袋子。“我需要的都有了。” 那晚六点刚过,菲利普从监狱打来电话。 “房子卖了,”萨蒂告诉他。“我说我们月底前会搬出去。” “没问题,我会打电话给搬家公司。所有东西都搬去储存仓,包括家具,是吗?” 并非一切。 萨蒂紧张地瞥了一眼帆布包。包安放在门边的柜子上,准备就绪,等待出发。 萨蒂表示同意:“嗯,都送去寄存。” “你的东西呢,萨蒂?” “我,呃,还没想好放——” “就和我的放一起吧,我无所谓。这样所有东西你都能拿到,万一我们俩谁有需要的话。” “你确定?” “嗨,反正我近期也用不着。” 菲利普说得没错。他和检方达成协议,指证这起盗用公款欺诈案的主谋、他的搭档莫里斯。由于菲利普积极合作,又已经认了罪,所以无需再开庭审理,他的刑期也从20年减到10年。 “你是要在利娅家住几天吗?”菲利普问。 萨蒂撒了个谎。“可能一两周。” 漫长的沉默过后,菲利普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消沉。“萨蒂?” “嗯?” “你明天能来看我吗?” 萨蒂考虑了一秒钟。“不,我需要点时间……离开这儿。离开你、离开这个家、远离一切。” “也好。”菲利普叹了口气。“对不起,萨蒂,发生了这么多事。” “我也是。” “都是我交友不慎。我知道这改变了我——改变了我们。也许时间会冲淡一切,我们还能作朋友。” “我说,菲利普,我太累了,需要睡一觉。” “离开利娅家后,你打算上哪儿去?” 不上哪儿,菲利普。我哪儿都不去。 见萨蒂不回答,菲利普叹了口气。“照顾好自己,好吗?” 萨蒂看着帆布包。“嗯。” 两天后,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萨蒂独自一人把她和菲利普的私人物品打好包。利娅提出要帮忙,但萨蒂拒绝了,她不想让任何人见证她分崩离析的生活。 那天早上,一辆搬家卡车停在车道上,车身两边刷着一行字:“两个小人物,拥有大心灵”。萨蒂以前常见这些卡车在城里来来去去,这名字总让她禁不住微笑。 但这次没有。 萨蒂领搬家工人进屋,很庆幸他们会负责打包余下的东西。她精疲力竭地瘫倒在沙发上。 “需要我挪地方就说一声。”萨蒂说着,掩嘴打了个呵欠。“我把收音机打开没关系吧?” 两人当中那个年轻的咧嘴一笑。“没事。” 萨蒂伸手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音响,搜索她最喜欢那个电台。菲利普在的时候,她一直都没机会听。 “啊,91.7弹跳音乐台。”年纪大点的那个人说。 “要换到乡村音乐吗?” “别!”两人惊恐地说。 萨蒂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直到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责备自己怎么还有心情享受任何生活中的乐趣,一边看着搬家工人将鉴证过自己生活的全部家当收进箱子。 还有萨姆的。 那两个男人将萨蒂生命中所有具有纪念意义的物件打包、装箱并盖好——那里有萨蒂结婚时人家送的一套盘子,圣诞节时菲利普送的全新微波炉,还有萨蒂成功戒酒一周年后她妈妈送的水晶玫瑰花瓶。 “这些都要送去寄存吗?”年纪大的那个好奇地问。 萨蒂点点头。 几个小时后,搬家工人载着满满一卡车家具和箱子离开了。两个行李箱和那个装有酒和枪盒的帆布包放在门边的地上,牢牢占据着这座空房子里的最后领地。这座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房子,如今却回荡着悲剧的余音。 萨蒂前后走了两趟才把东西都搬到车库外面。她习惯性地走向那辆马自达——直至眼前划过一道银色的闪光。 菲利普的奔驰。 “这是我的车,萨蒂。”从买回家的那天起,菲利普就一直这样坚持。“这车就我一个人能开,懂吗?” 萨蒂靠近那辆汽车。 她敢吗? “嗯,反正菲利普也不会开它了。”她喃喃说道。 萨蒂打开奔驰的后备箱,把一个装满文档和信件的塑料箱推到边上,接着又把两个行李箱塞到箱子旁边,把帆布包扔到副驾驶座位上。钻进车里后,萨蒂瞥了一眼身边的袋子,枪盒的轮廓清晰可见。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驱使她拉开包,确认枪是不是还在盒子里。 在里面。 “好了,我们上路,好戏就要开场。” 萨蒂插进钥匙,启动汽车。车子喷着气,“轰”地一声恢复了活力。她扫一眼油表,脸上泛起微笑。 “还附送满满一箱油,多谢了,菲利普。” 萨蒂挂上倒档,沿着车道倒出来,开到街上。有好一阵子,她在家门口舍不得离开,6年多来,这个地方就是自己的家。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着二楼那扇空荡荡的窗户。萨蒂看到萨姆哀求的小脸紧紧贴在窗户玻璃上。 “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再见,萨姆。” 她踩紧油门冲出去,头也不回地开走了。 “给你,”她说着把三把钥匙交给利娅。“车、房子还有储存仓。你取回我的车之后,把房子的钥匙塞在门口的脚垫下面,留给房屋经纪人就行了。” 利娅朝萨蒂身后望去,她注意到了那辆奔驰。“我以为要我保管的是菲利普的车。” “我决定开它走。” 利娅眨眨眼睛。“他不会生气吗?” 萨蒂没有理会利娅的问题。她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见到利娅质问的眼神,她说:“我的车可能要加点油。” “哦,好吧,”利娅很受伤地看萨蒂一眼。“没问题。” “谢谢。” 萨蒂感觉到和利娅对话中的尴尬,但也只能这么做。她必须断绝和所有人的关系,这正是计划的一部分。 “萨蒂——” “对不起,利娅,我说真的。但我必须这么做,我希望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得走了,记得把储存仓的钥匙交到菲利普的律师手上,好吗?” 利娅无奈地点点头。“没问题。” 萨蒂钻进奔驰,驾车离开。直到开出埃德蒙顿市的地界,她才放任让自己思考那个计划。她一步一步计划着要做的事,在脑子里列出了一个完整的清单。 “就快了,萨姆。” 萨蒂瞥了一眼汽车后座,有点期待能看到萨姆回应的目光。座位是空的。她伸手去开收音机,但马上又改变了主意。她打算交给命运来决定。 “我就安静地开,什么时候被打断,就什么时候停下来。” 穿过埃德蒙顿拥堵的街道时,午后交通的高峰时段将至,路上的车渐渐多起来。半小时后,车流量减小了,熙熙攘攘的都市被广阔的农田所取代。车窗外掠过一片片泥泞的田野,布满枯草的土地上流淌着正在融化的雪水。农田向远处延伸着,融入到一望无际的平原中,只有偶尔的几个养牛场从中间冒出来。这样的沉寂与平静,真让人迷醉。 两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不久,埃德森的路牌出现在萨蒂眼前。她不加思索地穿过这个小镇,但沿公路再往下走,交通停顿下来。 宁静被打破了。 第十七章 租屋 萨蒂看到前面闪起警灯,并且听到了警笛声。 她看着副驾驶座上的帆布包。“该死!” 前方有一个穿着橘红色马甲的交警,依照他的指示,萨蒂的奔驰减速跟在一辆两边装饰着木板的旅行车后面缓缓而行。旅行车上有四个纹身的摇滚乐手,他们的脸上到处都打着孔、穿着环。其中一个年轻人坐在后座上,转过头向萨蒂笑,还用打着钉的舌头做出一些下流的动作。萨蒂没理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道路上。 “快点,动一动啊!” 一分钟后,萨蒂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前面有一辆银色油罐车侧翻在马路中央,压着标志线。车流正在改道。 萨蒂沮丧地叹了口气。“我该去哪里?我需要一点启示。来吧,萨姆,告诉我哪里才……” 一只乌鸦蹲在一根木质标志杆上静静地望着萨蒂。它脚下就是个指示牌,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但萨蒂还是能认出来。 小屋出租!临近蝙蝠洞景区!沿指示牌到亚伯达省的卡多明。 就是它了,萨蒂要的启示。命运又一次指引着她。 萨蒂下了16号高速公路,沿着小路往南开,道路通向一个叫罗布的小村庄。她很高兴一路上没有车辆,在到达柏油路与碎石路的交界处之前,她只见到了一辆车——一辆老式的气流牌旅行车。 “你还能离文明的喧嚣更远吗?” 奔驰好像听到萨蒂在提问,底下的冬用轮胎卷起碎石与大块的融冰。萨蒂听到金属刮擦的声音,心里咯噔一下。“菲利普会不高兴的。” 萨蒂驾着奔驰沿路而下,然后穿过小镇卡多明,跟着小屋出租的告示,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行驶。到了一个急转弯处,她放慢速度。 一阵喇叭声响起。 “我的老天啊!” 一辆车窗上镀着防晒膜的黑色皮卡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它直冲过来,把奔驰逼到路旁的沟渠边,险些翻下去。 萨蒂猛踩刹车。 卡车飞驰而过,这时萨蒂看到一个戴着牛仔帽的男人侧影,那人愤怒地朝萨蒂挥舞着拳头。 “浑蛋!”萨蒂大声吼道,但那人的车早就开远了。 萨蒂从后视镜里望着卡车消失在尘土中。她一边想让砰砰直跳的心脏平静下来,一边又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要担心被撞到,那也算是种福气。 但你还没有完成萨姆的书,萨蒂的理智却在极力劝阻自己。 萨蒂又开回路上,继续向前行驶了15分钟,眼前的景色由平坦的林地变成了绵延起伏的雪白远山。在远方,落基山脉雄伟地矗立着,轮廓模糊得像是漂浮在空中。 又到了一处岔路口,萨蒂放慢车速。 一块路牌写着:卡多明山洞,左行。和谐租屋,右行。 萨蒂驾车右转,开进一条弯曲的林间小路。又过了几分钟,她见到一座手工搭造的小木屋,门前立着一块牌子:和谐租屋办公室。 萨蒂松了口气,把车停好,然后爬出车外,舒展了一下疼痛的双腿。 “打远处来的?”有人粗声粗气地说。 萨蒂吓了一跳。 屋旁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削瘦女人,她灰白的头发剪得很短,像是男人的发型,身上褪色的牛仔裤、轻薄的冬季外套,还有那张晒黑的、长满色斑的脸都是长期在户外生活的证明。 “你的舌头被猫叼走了?”女人问道。她一边走过来,一边前后晃着手中的斧子。 萨蒂退后一步,吸了口气。“我,呃……” “你是城里人。”她眯起一对接近黑色的眼睛观察萨蒂。 “埃德蒙顿。” 女人把手伸进外衣口袋,掏出一小包雪茄,抖落出一根。随着打火机的嗒哒一声,她点燃雪茄,烟雾从嘴角冒出。 “你要租小屋?”她问。 萨蒂点头。“一直住到下个月月底。” 女人若有所思地吸了一口烟,然后猛地一阵咳嗽。她胸腔中发出的咳声好像破旧的货运火车行驶在快要散架的轨道上。 “这个月还剩四天,”她说,“我只收你五月份的房钱。你运气不错,我这儿还剩下一间房,不过还没来得及打扫。” “没问题,”萨蒂立马说,“我租下了。” 女人转过身,重重地甩下斧子,只听见响亮的一声,斧子啪的戳在屋门旁的树桩上。对萨蒂来说,这声音好像是命运的铡刀在头上落下,令她身首异处。 “我叫艾玛。”女人伸出一只皮包骨头的手。 萨蒂小心地握了握她的手。“萨蒂·康奈尔。” “很高兴见到你。”女人瞟了一眼奔驰,“你进镇子的时候,开车要小心点。这条路不是那么安全,尤其是还有沙基在上面横冲直撞。” “他不会就是那个开黑色皮卡的人吧?” 艾玛眉头一皱。“那破车早该进垃圾场了。” 萨蒂刚想说什么,忽然见到办公室小屋后面停了一辆不知什么年代的破车,大概是拖牲口用的,她又把话吞了回去。这拖车似乎也拿到垃圾场的入场券了,但萨蒂没说出来。 “来吧,萨蒂,我带你去看看你的五星级住所。” 艾玛被自己的笑话逗乐了,然后领着萨蒂沿一条被踩出来的小路走去。走出几米之后,她停下来扔掉烟头。 “你的小屋是最后一间。”她边说边用靴尖把烟头碾进地里,紧接着又点上一根。“来一根?” “不用了,谢谢。我不抽烟。” “是啊,我也不抽。”艾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缺少保养的坏牙,“每天我都发誓要戒烟,说完照旧点上一根。一旦魔鬼成为你最好的朋友,你就很难脱离它的魔掌了。” 萨蒂吞了下口水。“有时候,你就只有那么一个朋友。你知道他们常说,你心中的魔鬼……”看见艾玛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萨蒂改变了话题。“是这一间吗?” 前面有一座装饰着漂亮窗帘的小木屋,屋子座落在光秃秃的杨树之间。 艾玛摇摇头。“你的那间在河边。” “这附近有河?” “这么说吧,有些地方说成小溪更合适。” 她们绕过小屋时,萨蒂发现后门上有个牌子,上面写着:安宁。 萨蒂微微一笑。“好名字。” “我女儿的主意。她给所有小屋都起了名字,说这样更有噱头。”艾玛回过头,“是吗?” “嗯,我挺喜欢。”萨蒂说着,自己也笑了。 “我的那间是办公室——叫‘和谐’。”艾玛说,“办公室后面还有两间,靠近路边的是‘希望’,而‘鼓舞’要往林子里走一点,再往下走则是‘安宁’和‘无穷’。” 萨蒂吃了一惊,她没听错吧? “无穷?” 艾玛笑了。“那一间视野最好,你永远看不腻。” “那间是我的?” “对,我就剩那么一间了。” 萨蒂深吸了口气,这种巧合叫人心神不宁。 “没有巧合这回事。”萨蒂的母亲常说。 “你女儿和你一起住吗,艾玛?” “没有。这里原先归她管,后来她和她那个丈夫跑到大城市去住了。自从遇到那个人,她就再也过不惯乡下日子,特别是他们有了孩子以后。” “你有几个孙辈?” “五个。布兰达一开始生就停不下来了,五年里,每年蹦一个出来。”艾玛轻哼了一声,“她如今在家教孩子。老天啊,埃德蒙顿有的是学校。全能的主啊,这丫头脑子里少根筋。”艾玛轻轻摇着头,“都是她爸的遗传,愿上帝保佑他不幸的灵魂。” 萨蒂同情地看了艾玛一眼。 “克利福德已经死了,”艾玛回忆说,“他过去可是在卡尔加里牛仔节上骑公牛的。十八年前,‘老魔头’从他身上踩了过去。那家伙瞎得像只蝙蝠。” “那头公牛?” 艾玛嘀咕了一声。“不,是克利福德,他连自己的脚都看不见。” 她们继续走着,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 “你一个人住在这荒郊野外的?”终于萨蒂发问了。 “是啊,只有我和几个石油工人。工人们住在其他小屋里,你运气不错,白天他们通常都不在,就晚上回来睡觉,除非他们能在镇上找到地方过夜。但他们不会打扰你的,可能除了我,你一个人也见不到。” 萨蒂在一个被连根拔起的树桩前停下。暴露在外的树根上有一大串蚂蚁在列队前进,旁边有一只肚子像个球的蜘蛛正在向这条自助餐流水线爬近。看到那蜘蛛抓起一只掉队的蚂蚁吃干抹净,萨蒂的身子一颤。 适者生存,她心想。 艾玛挥手让萨蒂赶上来。“我们就快到了。” 道路前方的树木变得稀疏,接着一条蜿蜒的河流出现在眼前。河水缓缓流过岩石,绕过树桩,迂回起伏地穿过树林,最后经过一片依然被冰雪覆盖的河岸。有些地方,河很窄、水很浅。其他的区域,河流则又暗又深。 对萨蒂来说,这景色美得令人窒息。 “这是凯米瑞河。”艾玛介绍说。 四月的微风拂过河面,一股清凉的雾气扑在萨蒂脸上。空气中有些许沼泽的气味——并不难闻,只是湿湿的,而且带有泥土的味道,这让萨蒂想起了鸣鹰葡萄酒。 “你可以沿这条路穿过林子,或者走台阶。”艾玛指着冻土上那几块粗糙的木板,“如果你要搬东西,沿着河比较好走,但要小心,台阶很滑。” 她们在河岸边上默默地并肩而行。那里看不到其他的建筑,也看不到其他人。等到艾玛回去她自己的木屋,就真的只剩萨蒂自己了。 这正是我想要的。 “就在那里。”艾玛自豪地说。 她们从屋侧走过去,萨蒂第一次见到她的新家。木屋高踞在一座长满干草的圆丘上,浅灰色的屋顶在阳光下闪着光。小屋一侧的两扇窗户加装了笨重的白色百叶窗,还有一个小阳台,阳台前面有一部分探出去架在河面上。一个蓝白两色的科尔曼牌冷柜,两把破旧的木椅和一张用粗壮的树桩做成的桌子,这些是阳台上仅有的装饰,除此之外就只有推拉门边瓦盆中的一株矮杉木了。 萨蒂打量着她的新家。外面没什么可看的,恐怕里面也强不到哪去。但潺潺的流水能让人忘记烦恼,总的来说还可以接受。 “你说小屋在河边,还真不是开玩笑。”萨蒂轻轻一笑。 “但愿咱们别遇上洪水。”艾玛提醒道。 “洪水?” “是啊。几年前,我们这儿洪水暴涨,闪电照亮了好几里的天空,都是暴风雨闹的。要是咱们再遇上这么一出,你最好关紧门窗。我们这里荒郊野地的,风很大,雷声也吓死人。” 她们走上嵌在泥土上的台阶,又从小屋旁边绕过。柴火堆紧靠墙壁,上面用一块褪色的葱绿色防水布盖着。草地上扔着一根鱼竿和一盏油灯。 萨蒂有些失望地转向艾玛。“没电吗?” “这儿没有,亲爱的。有问题吗?” “我要给笔记本电脑和手机充电。” “好吧,我倒是想买一台他们那种花哨的发电机,就跟沙基的一样,可惜我买不起。对不起。” “没事,到时候我去镇上充电。” 艾玛嘀咕着说:“你可别去卡多明,那里就一间商店,那个路易莎是个货真价实的控制狂。你这样的镇外人,连去她那儿上趟厕所撒泡尿她都不让。”艾玛用脏兮兮的手在脑门上抹了一把。“你得去欣顿,到埃德的酒吧去。就告诉他是我叫你去的,他是我兄弟。” 她们走到小屋后面,萨蒂发现了门上方的标牌:无穷。这使她想起了萨姆,想起了他们每晚的仪式。 “萨姆。”萨蒂轻轻地喊了一声。 “萨姆是谁?”艾玛问,“你男人?” “不是,呃——” “没事,亲爱的,他不会找到这儿的。” 萨蒂猛地扭过头来。“什么?不,你误会了。” 艾玛摇摇头。“不对,我可不这么想,还能有什么原因让你跑到这荒郊野外的?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亲爱的。” “知道什么?” 艾玛溜达到门前,把钥匙插进锁孔。“第一眼看见你,我就对自己说:‘艾玛,这姑娘在躲着什么人,或是什么可怕的事。’我能从你眼里看出来,眼睛可不会说谎。”艾玛回过头来,“不过这与我这个爱管闲事的老家伙没关系。” 老太太去推门,门抗议似的嘎吱作响,然后突然开了,一群黑头苍蝇扑面而来。 还有死亡的气息。 “我的圣母玛利亚啊!”艾玛惊恐地说。 萨蒂连忙捂住嘴。“这什么味儿啊?” 第十八章 邻居 她们踩在泥泞的地板上,一股细小的微粒——灰尘、蜘蛛网、还有天知道什么东西——飘了起来,陈腐的空气中夹杂着烂鸡皮、烂鱼和馊牛奶的恶臭,让人简直无法忍受。这让萨蒂想起那次垃圾处理器堵塞了,脏东西返上厨房水槽时的气味。 艾玛冲过去打开窗户。“太抱歉了,亲爱的。我被布兰达的问题缠住了,一直没来打扫这个地方,看来我应该早点过来。” 是啊,我觉得也是。萨蒂想这样说,但没有开口。 萨蒂屏着呼吸穿过房间,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然后打开通往阳台的推拉门。阳光照亮了每个肮脏的角落,有那么一会,她都想转身离开了。 但去哪里呢? 水槽里、残破的层压板橱柜上乱七八糟地堆着未洗的碗碟,萨蒂扫了一眼,恶心地撇撇嘴。角落的垃圾桶里有两个爬满苍蝇的肥大鱼头,还有一团黏糊糊、黑黢黢的绿叶蔬菜——可能是做色拉用的生菜或菠菜。水槽旁的橱柜上是一个双灶科尔曼炉,上面扔着一口铸铁锅。萨蒂往里看了看,马上就后悔了。锅底覆盖着一层褐色的、毛茸茸的东西,黑蝇、苍蝇幼虫和蠕动着的白蛆正爬在上面大饱口福。 她强忍着作呕的感觉。“上一个租客是什么时候走的?” “大概2周前,那人走得很急。” “要是住在这么臭的地方,我也会急着离开,那人可真懒。” 萨蒂盯着沙发床上凌乱的床单,以及散落在地板上的脏袜子和脏t恤。 “他怎么没把东西拿走?” 艾玛耸了耸肩。“说是家里有急事。” “他也是石油工人?” “不是,他说是什么医生。不过我跟你说啊,我可不会让他给我打针,他抖得厉害着呢。”艾玛看着屋子。“我看他需要个老婆给自己打理起居。” “或是女佣。”萨蒂咕哝道。 “我带你四下看看吧,亲爱的,这边是卧室。” 艾玛打开房门。萨蒂被屋内的景象惊呆了,这里干净、整洁,所有东西都摆放得有条不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双人床、梳妆台和床头柜上那层薄薄的灰尘。床脚处是一个没有门的小壁橱,一扇长方形的窗户正对着墙外的树林。 “估计那人没怎么用过这个房间。”艾玛画蛇添足地说。 “我想知道为什么。” “不晓得,这床比那个沙发舒服多了,我可想不通。”艾玛走到壁橱前。“这边有个柜子,里面有干净的床上用品。你把要洗的东西都给我就行,我去埃德店里洗。” 回到厅里,萨蒂意外地在客厅一角发现一件东西——一座古老的落地钟。钟上蒙着一张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尽管前面的玻璃不见了,木座上也出现了几道裂纹,但那钟似乎还在走。 “我婆婆的,”艾玛皱着眉头说,“我是忍受不了那个噪音——虽然那破玩意儿已经不会每个钟头响一次了,你不会嫌吵吧?” “应该不会。” “那就好,我可不打算把它搬走。” 艾玛带萨蒂看了看卫生间,卫生间就在厨房旁边,里面的古董四脚浴缸和光亮洁净的新马桶与木屋其他地方简单原始的风格极不相称。 “你得自己烧洗澡水,”艾玛愁眉苦脸地说,“没有热水箱。” “没关系,有马桶我已经很欣慰了。” 艾玛抬着下巴说:“我还是认为,在旧式的室外独立厕所里跟大自然母亲沟通是最好的。” 独立厕所还是留给你自己享用吧,萨蒂想,还有大自然。 “上一个租客居然给你留了这么一个烂摊子。” 艾玛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轻笑。“得你来收拾,亲爱的。”她把木屋的钥匙交给萨蒂。“每个房间里应该都有一盏油灯,灯油在水槽下面。你自己把行李搬过来没问题吧?我知道有点远。” “我能行。” “是啊,你以前有更多事要应付。”一只干瘦的手搭在萨蒂肩膀上。“像我说的,从你眼里能看得出来,亲爱的。” 萨蒂皱了皱眉头,以后在艾玛面前得格外小心。 “那边有个壁炉,可以做饭和取暖,”老太太接着说,“你知道怎么生火吧?” 萨蒂点了点头。 说到营火,萨蒂称得上是火花女王。3年的女童军生涯、多次与父亲和弟弟野外露营的经历教会了她很多东西。她和菲利普带萨姆去露过几次营,点着营火的人总是萨蒂——这让菲利普非常懊恼。 艾玛在门口停下来,又点上一支雪茄,香甜的烟味与各种刺鼻的气味夹杂在一起,掩盖了那股恶臭……效果甚微。 “趁我没走,萨蒂,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就一个,怎么存放容易变质的食物?” “我木屋外有个旧冰柜,你可以随便用。冰柜没有插电,但我每隔一天会加一次冰块,实际上是埃德在做。现在天还够冷,东西基本上都能冻住。不过要给你的东西贴上标签,否则他们那些男人会给你吃光的。噢,那下面有个地窖,”艾玛指着高背躺椅旁那块破旧的正方形地毯。“存蔬菜很好用。” 萨蒂恐惧地看着那块地毯,她打死也不会钻到一个发霉的地窖底下去,只有天知道那里面长了些什么东西。 “当然,你可以用外面的冰柜放小东西,”艾玛补充道,“我会给你带些生活用品来。如果还有其它需要,尽管来找我。” “我能行的,艾玛。” “我知道,但这树林相当安静荒凉,尤其对城里人来说。这里一家通宵营业的快餐店都没有,但我们这儿也没有那么可怕的汽车噪音。” “说起车,我的车停在你的木屋旁边没事吧?” “没事,晚上把它锁好就成,我们这儿没有你那种那么花哨的车。你也别诱惑我,”艾玛走出屋外,露出了她的大黄牙。“我一直想开开跑车。” 艾玛离开后,一种奇怪的失落感涌上萨蒂心头。她看了一眼脏乱的木屋,马上意识到自己很快就会忙得感觉不到孤独了。她双手叉腰,抿着嘴、畏惧地审视着整个房间。 “现在肯定怀念你的中央吸尘系统和速易洁了吧。” 萨蒂在厨房水槽下找到一盒垃圾袋,床单、毛巾和男人的衣服装了一袋,垃圾和3个夹着死老鼠的捕鼠器又装了一袋。半小时后,她开门去扔垃圾袋的时候,在屋外发现一个盒子,里面装着清洁用品、一支蓝色的大手电筒——手电筒标签上写着无穷木屋,还有炉子用的燃料、一张地图和艾玛写的字条。 这里有些清洁用具,如果不够,喊一声就成。手电筒换好了新电池。地图是新的,标出了欣顿和埃德森的位子,欣顿近些。买东西最好的地方是索贝斯。埃德的酒吧有全镇最好的洋葱猪肝、炸鸡、炸鱼和薯条。 P.S.因为房子太脏,你清洁干净了,5月的房租付一半就成。 差不多2小时后,萨蒂精疲力尽地倒在扶手椅上,心里却很满意。木屋内明亮洁净,腐臭味也被清新的橙子味取代了。 “但你现在还不能休息,”她叹了口气。 萨蒂跑了两趟才把行李箱和旅行袋从奔驰上搬回来。她考虑过把枪留在车上,但脑子里浮现出艾玛用电线启动奔驰、开着车去兜风,后面还追着警察的情景。 枪盒在双人床下安了家。 有一瞬间,萨蒂放任自己思考起它的用途来。她仔细看着地板,想象着上面溅满——她赶紧喝住自己。“别想下去了。” 萨蒂饿坏了,整整一天,她只吃过在加油站买的一个不新鲜的甜甜圈和咖啡。她打开橱柜,看看那3听罐头——两个金枪鱼、一个芸豆,然后饥肠辘辘地扫了一眼水槽上方的墙壁。花型挂钟指在6点10分,还有足够的时间往返一次镇上。 萨蒂锁好门,穿过树林,然后爬进奔驰,按艾玛的地图朝欣顿开去。她紧握方向盘,眼睛死死地盯着前面狭窄的砾石路,所幸的是,这次没人想把她挤下路去。 萨蒂挂到低档,转过一个盲角。出乎意料地,她驶下一道斜坡后,发现眼前的道路沿着河岸向前延伸着。经过一座摇摇欲坠的木桥时,萨蒂将车速减到最低,欣赏着周围的景色。河水在桥下几米处流淌过去,从尚未解冻的土地上冲出一条路,然后绕过一个弯,从萨蒂的视野中消失了。在萨蒂右边,一个灰色的屋顶从树丛中凸显出来。 萨蒂斜着眼看着,那是自己的小木屋,她敢肯定。 突然,她注意到河对岸有些动静。 一个戴黑色牛仔帽、穿及膝黑外套的男人从树林里走了出来。他走到河边、蹲下来——可能在洗手吧——然后站起来悠然自得地伸个懒腰。 萨蒂敢肯定他就是那辆黑色货车的车主。 艾玛叫他,沙基。 那人突然扭头朝桥的方向看过来,朝萨蒂看过来。因为离得太远,萨蒂看不清楚那人的表情,但萨蒂感觉他不是在笑。那人一头扎进了灌木丛里。 “这下可好!”萨蒂一边加速一边咕哝道,“他会以为我是个爱管闲事的邻居,噢,慢着,萨蒂,你确实是。” 萨蒂驶离桥边,庆幸那人住在河那边,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客人了。 埃德的酒吧里很安静,只有一台华丽的50年代风格点唱机热情地唱着约翰尼·卡什的《与歌同行》,几个顾客——有些刚高中毕业——正在最里面的3张台球桌上打着落袋台球。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上,有两个原始人般的男人正喝着啤酒,他们穿着沾有泥点的工装裤,浓密的灰色胡须在湿漉漉的桌面上拂来拂去看起来就像是克朗代克年代的淘金者。 一看到门口的萨蒂,这两人张大了嘴巴,然后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萨蒂没有理会他们,而是径直走向吧台。一个男人正站在吧台里,背对着萨蒂整理着镜墙上的酒瓶。他一转身,萨蒂就看出来了,他是艾玛的弟弟——埃德。 “来点什么,小姐?”他问。 “冰茶,谢谢。” 埃德嘴角带着微笑,问:“像你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会来我们这种地方?” 萨蒂笑了。“你这话可没有什么独创性啊。” “双胞胎很难有什么独创性。” 埃德和他姐姐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都是那么瘦,连灰色短发和黑眼睛都一模一样,但艾玛的眼神严肃世故,而埃德的眼神仿佛会跳舞。他一边俯身从吧台下拿出玻璃杯,倒满冰茶,一边还在用眼神挑逗着萨蒂。 他把杯子从吧台上推给萨蒂。“你来这里干什么,除了让我的心狂跳不已之外?” “我要完成一项工作,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所以住在你姐姐的一间木屋里。”萨蒂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我让你的心狂跳不止,可能你今天早上忘记吃药了。” “啧啧,”埃德轻声笑着说,“你嘴皮子可真厉害。” “我丈夫也是这么说的。” 埃德突然脸色一变,萨蒂差点大笑起来。 “该死,你结婚了?” 萨蒂不打算告诉他,自己就要离婚了。她伸出一只手。“萨蒂·康奈尔。” “埃德·普雷奇。”埃德微笑着说,“萨蒂·康奈尔,你刚打碎了我所有的希望。” 萨蒂笑着拍拍他的手。他的手上长着老年斑,无名指上带着一只简单的金戒指。“你妻子肯定松了口气。” 萨蒂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窃笑。坐在桌边的那两个人,正厚着脸皮偷听萨蒂和埃德说的每一句话。 “是啊,玛莎会很高兴的,埃德,”其中一个人大声说,“别以为她会跟别人分享你,尤其是你刚过完50岁生日。” 埃德挥了挥手。“啊,闭嘴,巴格西,我那是在逗这位女士呢。” 巴格西小声对他同伴说了句什么,另外那个人大笑起来,在小小的酒吧里引起一阵回声。 “抱歉。”埃德轻声说。 “没什么可抱歉的,”萨蒂咧嘴一笑,提高音量说,“如果你没结婚,埃德……” “啊,对于你这么漂亮的姑娘来说,我实在是太老了。”埃德难为情地咕哝道,蹒跚地走进后面的房间。 萨蒂坐在吧台边,一阵悲伤袭来,她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和菲利普一起慢慢变老,一起庆祝金婚和钻石婚纪念日,一起坐在后廊的一对摇椅上。 她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茶。 现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埃德回来了。“再来一杯?” “不了,谢谢。”萨蒂从钱包里翻出几枚硬币放在吧台上。“艾玛说你不会介意我偶尔把笔记本电脑插在这里,给电池充充电。这样可以吗?” “你随时都可以给我的电池充电!”巴格西大声说。 “嘿!”埃德吼道,“不许再说这些,你们这些下流的蠢货,否则你们就甭想再进我的门。” 巴格西长满胡子的嘴紧紧地闭上了。 “要用电就来找我,”埃德跟萨蒂说,“告诉艾玛,明天早上我会多拿些冰块过去。” 萨蒂点了点头,然后走出酒吧。外面阳光灿烂,路面和所有金属的物体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但空气中仍有一丝寒意。 欣顿这个地方缺乏活力,交通也不繁忙,只有很少的几辆车。索贝斯商店就在街那头,只隔了一个街区,所以萨蒂决定把奔驰留在酒吧的停车场里,走走路对她有好处。 萨蒂不紧不慢地走在街道上,享受着周围宁静的气氛。突然她听到一阵孩子的笑声,于是回头朝后面看去。一群十几岁的孩子正朝萨蒂走来,女孩们咯咯地笑着,男孩们则竭力扮着酷。一个小伙子——一身朋克打扮,头发挑染成了黑色和紫色——正大摇大摆地走着,连约翰·特拉沃尔塔看到都会觉得丢脸。男孩的胳膊搭在一个金发姑娘的肩膀上,那姑娘像厌食症患者一样骨瘦如柴,看起来注定会在康复中心呆上一阵子。 “想找麻烦吗,女士?”他们经过萨蒂身边时,那个男孩问。 “不想。”萨蒂咕哝道,心里在想萨姆是否也会这么说话。 她匆匆走进索贝斯。 半小时后,萨蒂拎着4袋杂货和1袋在附近商店里买的酒回到车旁。她把袋子放在地上,打开右边的车门,然后把它们塞在座位和脚垫上面。 萨蒂离开停车场时,一辆黑色小货车转过她前面的拐角,飞快地开了过来,货车压起的小石子打到萨蒂的挡风玻璃上。那车猛地停在酒吧门口,发出刺耳的刹车声,还扬起了一片尘土。萨蒂从后视镜里看到一个戴牛仔帽、穿长外套的男人从车上跳下来。即便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萨蒂也知道那人就是沙基,之前差点把自己从路上挤下来的那个白痴。 也是我河对岸的邻居。 萨蒂很想跟着沙基进去,好好教训他一顿,但她退缩了。她不擅长与人当面对峙,她已经不止一次证明了这一点。 第十九章 幽灵 “搞定,这该够我吃上好一阵了。” 萨蒂把最后一包肉放进艾玛木屋外面那台破旧的冷柜里,合上柜门时,生锈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咿咿声。她皱起眉头看着艾玛,老太太靠在木屋边上,正像平时一样叼着一支雪茄吞云吐雾。 “埃德说他明天会多送些冰过来。”萨蒂说。 艾玛咕哝一声。“这样……他对你展开攻势了吗?” “有那么一点。” “不可能就有一点,亲爱的,埃德就是个愚蠢的老色鬼,真不明白玛莎怎么受得了他。”艾玛耸着瘦削的肩膀。“不过他只是做做样子,光动口不动手。” “我能照顾自己,艾玛。” “我一点儿都不怀疑,只是对镇上的人要多留神,尤其是沙基。” “你是指开黑色福特的那个蠢货?” 艾玛咳嗽起来。“嗯,是他。” “他住在附近?” 老太太的目光飘到萨蒂的左手上。“没戴戒指?” “离婚了,嗯……”萨蒂飞快地耸了耸肩。“差不多。” “没听说过什么叫——” “差不多离婚的。”萨蒂接过艾玛的话说道。 “你要是我女儿就好了,”艾玛嘀咕一声。“你比大多数人机灵多了。”她若有所思地抿着嘴。“沙基住在河对面往下游走一点,单身,如果你想问的话。” 萨蒂脸一红。“我没想问。” “我猜也是。离他远点,亲爱的,他一个人过惯了,不太喜欢与人打交道,特别是他老婆和孩子死后。” “真悲惨。” “一场可怕的悲剧,确实是。” “生活就是充满了悲剧,你跟他们很熟吗?” 艾玛抽了一口烟。“他老婆卡丽和我家布兰达是朋友,不过沙基不想卡丽跟任何人说话,甚至是他在伊拉克期间。这个男人有些占有欲,还有他们的孩子……可怜的小羊羔。” “发生了什么事?” “四年前刮起大风暴的晚上,房子失火,只有沙基活着逃出来。他失去了一切,卡丽,孩子们,也没买保险。那男人从此落下了心病,他甚至不肯将房子的废墟铲平。” “那他干什么了?” “就让它杵在那儿——烧剩的东西。埃德说沙基不准任何人靠近房子,或踏上他家的土地。那个沙基……他就是变得不一样了。真想象不出那会是什么样的感受,救不了自己所爱的人。” 萨蒂打了个冷颤。“我能。” “噢,亲爱的,我真的非常抱歉,是你的丈夫?” “我的儿子。”萨蒂转身朝车子走去。“我没办法谈这件事,实在抱歉。” “人们说我是个好听众,亲爱的。” “谢谢你,艾玛,但我来这儿是为了忘记。” 萨蒂在内心祈祷自己没有冒犯这个女人。她将车上剩下的袋子拽出来,沿着小径一直拉到台阶前,小心地拖着它们下了台阶,沿河又走过一小段轻松的路。临到木屋跟前,萨蒂把袋子堆下,打开门。她先收起罐头食品,把水果和蔬菜存进冷柜,又做了一个简单的三文鱼沙拉三明治,然后裹上一条羊毛毯,在阳台里的一张木椅上坐下来。她慢慢吃着三明治,凝望着河对岸,看着寂静的太阳开始从容不迫地缓缓落下。 萨蒂想起萨姆,想起他多么喜欢呆在户外。 “你应该会喜欢这里,萨姆。” 也不知过了多久,萨蒂就这样一边凝视平静水面的粼粼波光,一边思念着萨姆。萨姆从来没有离开她的思绪,有时她感觉内疚好像恶性肿瘤在吞噬自己,让她快窒息而死。 她摆脱掉那些阴影。“我很想你,萨姆。” 几只水鸟在河岸上踱步,偶尔呼唤对方。萨蒂呼吸着松树和云杉的清新气息,聆听着大自然母亲的和谐音律,冷风抚摸着她的脸,让她感觉到自己还自由自在地活着。周围是纯粹的宁静,天堂一般。 她闭上双眼……只是片刻。 “呱呱!” 萨蒂猛地睁开眼,倒抽了一口气。 一只乌鸦落在阳台的木栏上,一对警惕的黑眼珠子离萨蒂的眼睛只有不到一米,它一动不动地盯着萨蒂。 “滚开!” 乌鸦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萨蒂。 “呆头鸟,嘘!” 萨蒂挥挥手,但那鸟只是跳上跳下。这样的举止对乌鸦来说可真奇怪,萨蒂心想。 乌鸦又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 “你要知道,我讨厌鸟儿,”萨蒂说。“除非给它们抹上炸鸡粉。”她咯咯傻笑起来。 “嘎嘎!” 萨蒂站起来,以为自己的举动能赶走那只讨厌的飞禽。可它不走。萨蒂想要靠近那只鸟,但此时常识占了上风,她怎么会想要这么做? 也许是只病鸟,说不定它有禽流感。 萨蒂不去理乌鸦,径自伸了个懒腰,跟着她皱起眉头。光线渐渐黯淡下来,她不禁又朝河面上望去。 天色晚了,她一定是睡了好一会儿。 “肯定是乡间空气好。” 萨蒂朝推拉门走去,满脑子都是那只乌鸦。它监视着萨蒂的一举一动,这实在令人不安,于是她吁出积郁在胸口的闷气,抬脚走进屋去,随手点燃一盏油灯,又看了看墙上的时钟,8点55分。 萨蒂叹口气,扫视房间一周,然后开始动手生火。这里没有电视可看,除睡觉之外无事可做。但萨蒂现在十分清醒,阴暗的情绪开始偷偷入侵她的大脑。 她需要的是一杯酒。 萨蒂把手伸进橱柜,在三瓶红酒上方游移。“不,我要留着你们。” 她走向冷柜,掏出一瓶从镇里买回来的牙买加朗姆酒,打开瓶盖,往一个结实的银色旅行杯里倒入不伤身的分量,再兑进一罐可乐,然后蜷缩到壁炉前的沙发上。 朗姆酒很快下肚,也许太快了。它绵长的余韵让萨蒂感到温暖、兴奋。萨蒂享受着酒后头脑麻痹的效果,高兴地从一刻不停的、如影随形的折磨和悲伤中暂时解脱出来。 她起身又倒了一杯。“这次我能控制住。” 菲利普谴责的声音回荡在萨蒂的脑海里。“不要自欺欺人了,萨蒂,你是个酒鬼,一杯酒永远不能满足你。” “我什么时候想停就能停下来,菲利普,我只是不想。”萨蒂笑出声来。“自说自话是发疯的迹象吧?” 除非你自问自答。 这句话萨蒂妈妈常挂在嘴边。 萨蒂喝掉第二杯朗姆酒,跟着又添了一杯。 油灯光影熠熠,壁炉滋滋地燃烧着,流光都洒在木质墙面上,给墙壁披上一层金色的薄纱。然而,屋里像缺少某种有形的物体,某种萨蒂可以触摸的东西。 “缺了什么?” 答案闪现在萨蒂眼前,清澈如冰川之水。 萨蒂笨拙地朝卧室走去。几分钟后,她回到客厅,手里拿着三个相框。她把萨姆的小照片放在茶几上,把利娅的照片摆在扶手椅旁的椭圆桌子上。 萨蒂对着她的朋友露出忧伤的笑容。“对不起,好姐妹。” 等这一切结束,利娅会恨她的。 萨蒂把萨姆的肖像照攥在手里,用力吞着口水。“你需要一个特别的地方,小家伙。”噼啪作响的炉火吸引了萨蒂的注意,壁炉上方空无一物。“太合适了。” 萨蒂拉过一张椅子到壁炉前,把肖像照挂在壁炉架上。萨姆甜美的笑脸从上面看她,充满活力。她吻一吻两个手指头,又把手指头贴在萨姆的嘴唇上。 “我爱你。”萨蒂柔声说。 她身后的木地板嘎吱响了一声。 萨蒂猛地回头一看,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她穿过房间,竖起耳朵听,什么都没有。她看了看卧室的门,门关着,是自己关上的吗? 萨蒂长吁了口气。“都说你有妄想症了,萨蒂。” 她推开门走进去,把油灯在梳妆台上放好,双腿跪在硬木地板上,掀起床罩往床底下窥视。 那个松木盒子还在里面。 萨蒂站起来,只觉头一阵眩晕,臀部撞到梳妆台的一角,几乎把灯碰倒。 她傻笑起来。“就有一点点醉,是吧?” 一阵孩子般的微弱笑声在附近回荡起来。 萨蒂跳起来。“谁?” 又听见一阵轻柔的笑声。 萨蒂冲出卧室,油灯举过头顶。她站在木屋中间,原地转了一圈。“萨姆?” 屋里没人。 她踉踉跄跄几步走到厨房里视野宽阔的那个大窗户前,窗外只有一团深绿色的浓雾环绕着结实的树干,天上的月亮露出一截细长条,躲在阴沉的云层间闪着银色的光。 砰! 萨蒂转过身来。一个扭曲的影子从悬着垂帘的推拉门外一闪而过。她一个箭步冲过去,猛地拉开帘子。“谁在那儿?” 外面太黑,萨蒂只能隐约辨认出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的轮廓,除此之外,阳台上什么也没有。 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一脚踩在不知刚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堆土上。 她立即发现了罪魁祸首,那棵矮松倒在地上,瓦盆里松散的土块洒了一地。 战栗有如毒蛇窜上萨蒂的背脊。 是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碰倒了瓦盆。 萨蒂忐忑不安地凝神望向外面的阴影处,但除了流动的河水,没有任何动静。空气冷冽,但却纹丝不动,没有风。树林附近,离地面不到半米的地方悬挂着一张半透明的雾帘。 一缕白色物体从树间掠过。 萨蒂眯起眼看。“搞什么鬼?” 有东西在那儿移动。 萨蒂的外套就挂在门边的挂钩上。她抓起外套,胡乱套上靴子,然后从头顶的架子上摸出手电筒。 “好,”她低声说,“看你往哪儿躲?” 在那里! 萨蒂小心翼翼地穿过阳台,手电筒的弧光射进树林。不知那白色物体是什么,只见它一闪,然后又出现在几米外的一棵树后。 “喂?”萨蒂叫道。“谁在那儿?” 缭绕舒卷的雾气中逐渐浮现出一个裹着幽灵般白色斗篷的小人影——一个孩子。萨蒂分辨不出是男是女,她看不出明显的特征,甚至看不清手臂或腿。 空气中又飘来咯咯的笑声。 萨蒂拾阶而下,穿过底下的草地,朝那个浑身白色的身影走去,心里祈祷那是个活人。 如果不是呢? 借着血管里流动的酒精壮胆,她用手电筒对着林子扫来扫去。 “艾玛!如果是你,这不好笑。” 人影消失了。 “也许那是你自己的想象,也许是你醉了。”萨蒂自嘲地哼了一声,踉踉跄跄地踩着台阶往回走。“你在想什么,萨蒂?以为你可以跟着一个鬼去树林里闲逛——?” 推拉门前放着一样东西。 萨蒂提灯凑近去看。“一根巧克力棒?” 她摸不着头脑,捡起巧克力来细细查看。她最爱吃的牌子——好时巧克力。 但谁会请自己吃巧克力? 第二十章 童影 第二天早上萨蒂醒过来,头脑里想着两件事:找到那瓶泰诺止痛片,去掉舌头上的恶心味道。 “嘴里真臭。”她嘟哝着从床上爬起来。 萨蒂打了个寒战,抓起睡袍套在睡觉穿的那件大号旧t恤衫上面,接着走进狭小的卫生间。她在洗脸盆上方的镜子里瞥见自己憔悴的样子,顿时吓得停住脚步。 “你……看起来……真恐怖。” 她轻轻拨弄缠结在一起的头发。萨蒂从未剪过短发,判断不出自己现在看起来是老了还是年轻了。不管怎样,她看上去很糟。 “感谢上帝,菲利普看不见你现在的样子。” 她俯身靠近镜子,撩起刘海,看着自己苍白的额头,肿痛的伤痕吸引了萨蒂的目光——那是雾魔的馈赠。她的眼睛——和萨姆一样的蓝眼睛——迎面直盯着自己,黯淡而倦怠,下面的眼袋浮肿得有如芭比娃娃的枕头。 “恐怕今天你不光是要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了。” 萨蒂还没有整理出行李箱的东西,于是就随便抓起上位房客留下的一管牙膏,挤出一些在手指上,然后把牙膏在牙齿和舌头上涂了个遍,又把多出的吐掉。她伸手要去拿毛巾,手刚伸到半空就暗暗骂出一声,她忘了换上干净的毛巾和床上用品。 萨蒂用袖子把嘴擦干。“是时候把这里弄出个家的样子,就算只是暂时住着,有几样东西可以派上用场。” 镜子里的萨蒂蹙起眉头。“收拾这个烂摊子比整形医生的工作还棘手。” 她从水壶里倒出些热水,快速用海绵擦洗了身子,然后套上昨天穿过的牛仔裤、一件干净的t恤衫和一件她母亲织的毛衣。接着她来到客厅,往壁炉的余烬里添上一些引火柴和木材。煮好一壶咖啡后,萨蒂开始了艰巨的工程——把箱子里的行李往外搬。在这整个过程中,她一直尽量不去注意台面上的巧克力棒。 那是艾玛留给她的吗? 萨蒂回到卧室,把一个行李箱拽到床上。梳妆台的三个抽屉马上被塞得满满的。接着她把另一个行李箱拖进厨房,打开箱子,拿出画具和《疯狂蝙蝠》的手稿,又给装有剪报的塑料盒在茶几上找到了容身之地。 一阵剧烈的头痛让萨蒂跌坐在扶手椅上。她拿起利娅的照片,自己最好的朋友——自己的知心姐妹——正对她咧嘴笑着,褐绿色的眼睛里闪着顽皮的光。利娅的上方悬着一条色彩缤纷的生日会横幅。 这张照片是三年前拍的,那天晚上萨蒂悄悄为利娅办了场生日会。萨蒂借口找不到保姆,叫利娅过去吃晚饭,而利娅一点都没有起疑心。早在利娅到达之前,她的一些朋友和家人就埋伏在厨房,等利娅一坐到沙发上,他们突然一起跳出来。利娅的表情像是被告知中了彩票,唯一煞风景的是菲利普突然回来。他本来约好要和人谈案子,后来临时取消了,幸好他直接躲回自己的书房。生日会才开到一半,利娅就喝多了,不得不上楼休息,只留下萨蒂招呼客人。后来利娅说她不舒服,要提前离开,萨蒂只好说服菲利普开车送她回家。 萨蒂半是苦涩半是甜蜜地叹了口气。“家。” 她没有家,再也没有了。埃德蒙顿的生活似乎发生在很遥远的地方,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 萨蒂把利娅的照片放回茶几上,然后靠着椅背闭上眼睛。“接下来做什么?” 后门传来的敲门声回答了她的问题。 艾玛站在门廊上,头上套着一顶深蓝色无边毛线帽,连耳朵也遮住了。“想拉你和一个老寡妇到外面走走。” “如果你想和一个离过婚的作家一起散步的话。”萨蒂一边去拿外套,一边自嘲地说。 艾玛把一根雪茄送进嘴里,跟着吐出一口烟,烟雾在清冷的空气中飘散开去。“你写些什么书,萨蒂?香艳爱情小说?” “不是,这个我的朋友拿手,我主要写悬疑小说。” “啊,”艾玛说着点点头。“没有什么比得上一个好的悬疑故事。” 那块好时巧克力棒在萨蒂脑中一闪而过。 “我在阳台上找到一块巧克力。”萨蒂脱口而出。 艾玛偷笑起来。“一定是附近哪个男人送的,你有仰慕者了。” 她们安静地穿过林子。萨蒂感到出奇的平静,她的头痛也迅速消失了。乡间的空气让萨蒂精神一振,她鼓起勇气问艾玛一些问题。 “你说你有孙子,他们现在在这儿吗?” 艾玛嘴里叼着雪茄。“他们在埃德蒙顿,暑假才过来。怎么问起这个?” 萨蒂盯着脚下结冰的石头。 她要不要告诉艾玛昨晚自己看到什么了? “那些石油工人呢?”萨蒂问。“他们有孩子到这儿来玩吗?” 艾玛将雪茄烟头弹进河里。“没有,离这儿最近的孩子在镇上。”她疑惑地看着萨蒂。“怎么对孩子感兴趣了?” “我想我见过一个。在——噢,算了,”萨蒂烦躁地说。“我想是我昨晚喝多了。”但她忍不住去想自己扔进冷柜里的那块好时巧克力棒。 “酒精会害死你的。”艾玛认真地说,又点燃一根雪茄。 她们沿河信步走着,聊着天气和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两人走近一段弯曲的河面时,萨蒂注意到有几块顶部如石板一样平整的岩石从水中半露出来,石头之间相隔约有五六十公分。它们看上去排列得太过齐整,不像是天然的。 “过河的石头?”萨蒂问。 艾玛看一眼石桥。“没错,沙基弄的,好让他的孩子来看我和布兰达,比走大路过来要近些。” 萨蒂站在河边,一只手挡在眼睛上方遮住刺眼的阳光。 “水好像挺深的。”她说。 “春天河水上涨了,瞧见那块大石头没有?”艾玛指向河对面。“如果水涨到橘色线那里,就要赶快收拾东西离开,得赶在进镇的桥梁被冲垮之前撤到卡多明去。” 萨蒂凝望河面。“多久发一次洪水?” “大概每隔三四年一次。” 她们往回走时,萨蒂脑中还回荡着艾玛的话。她必须保持警觉,洪水可能会毁掉她的计划。 “谢谢你陪我散步。”回到无穷木屋后,萨蒂说。 艾玛瞥了她一眼。“亲爱的,你还很年轻,现在就窝在屋里还太早了。活着就应该享受生活,别忘记这一点。”艾玛挥挥手,信步走下小道。 接下来整个下午,萨蒂都在修改《疯狂蝙蝠》的稿子,直到笔记本电脑彻底没电。她皱着眉头把电脑推到一边,默默提醒自己明天到镇上给电池充电。 晚饭是一份丰盛的厨师沙拉,里面有加拿大干酪碎和熏肉丁。萨蒂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想起了菲利普。如果她晚餐做沙拉吃,菲利普肯定会感到很厌恶,肉和土豆才是他的最爱。叫外卖已经够糟糕了,如果他们不在饭桌上像正常的家人一样一起吃饭,那上帝也要看不过去了。 萨蒂满脸坏笑。“让正常见鬼去吧。” 萨蒂洗好碗碟,摊开手脚靠在沙发上注视着火焰,极力抑制住跳进去的冲动。她一只手里握着手机,另一只手里拿一杯调了可乐的朗姆酒。 “你做得到的,今晚只喝一杯。” 萨蒂先打电话给父母。他们担心萨蒂,这是自然的。萨蒂说正在给自己放个小假,好好休息一阵子,让他们放心。 “好吧,你听起来还不错。”她父亲说。 奇怪得很,萨蒂自己也觉得还不错。事实上,她的头脑从来没有如此清醒过。 “爸,我爱你,妈也是。” 她又和母亲说了几句,然后挂断电话,盯着手中的酒,悠闲地摇着杯子。 “再打一通电话。”萨蒂咽下最后一口酒说道。 但她就是拨不出那个号码。 半小时后,萨蒂干掉第三杯酒,然后拨通了电话。她向电话那边的人解释自己有急事——家事——那人让她等着,然后一个看守找到菲利普,把他带到电话前。 “萨蒂?我刚在想你什么时候——”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会有一段时间联系不上我,菲利普,这里没有电。” “你是什么意思?你在哪里?” 萨蒂缓缓地啜了一口酒,一边沉思着。 她在哪里?哪里都不在。 “萨蒂,你还好吧?” 萨蒂注视着萨姆的照片。“嗯,我没事。” “我听说你开了我的车。”菲利普的声音绷得很紧,显得很慎重。 “你是怎么——?你和利娅说过话,为什么?” “是什么原因不要紧,听着,萨蒂,有一些重要文件在车的后备箱里。你能不能把它们装进一个盒子,马上寄给我?” “可以,”萨蒂生气地说。“等我下次开车去镇上。” “妈的,我差点忘了,启动装置有点问题。” “启动装置?” “车上的,如果它还有问题,你就得送修理店。” 双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萨蒂,你需不需要——?” “不用,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得挂了。” “等一等!告诉我你在哪——” “我的手机快没电了。”她撒了个谎。“再见,菲利普。” 萨蒂挂了菲利普的电话,不明白自己一开始为什么要打给他。也许这样一来,菲利普就不会以为她失踪而跑去报案,或者让人来找她。萨蒂很想打给利娅冲她发顿火,可自己不是一个有勇气的人。 最后,她在一杯朗姆酒中找到了慰藉。 纯的朗姆酒。 一只鸟在卧室窗外扯着嗓子乱叫,毫不顾及住在屋里的人。这一连串刺耳的尖叫径直钻进萨蒂无休无止的梦境里,她翻个身趴在床上,拉起毯子捂住头。 “呱呱!” “闭嘴!” 话刚一出口萨蒂就呻吟起来,脸也扭做一团,头像被铁钳夹过似的抽痛着。她掀开毯子,睁开酸痛的眼睛,发现卧室里漆黑一片,只有床头柜上那个电子时钟发出一丝微光。她松了口气,窗户上挂的双面窗帘真是上天的恩赐,可它们还是没能屏蔽那只鸟喋喋不休的聒噪声。 萨蒂用胳膊肘支起身子,气呼呼地看了一眼时钟。 “凌晨两点?开什么玩笑。” 又是一声尖叫,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好了,够了!” 萨蒂把灯点燃,然后朝窗口大步走去,打算轰走那只讨厌的飞禽。她用一根手指勾住窗帘,缓缓地把它拉开。窗外漫无边际的黑暗吓了萨蒂一跳,玻璃那边一对黑黢黢的眼睛更是吓得她魂不附体。 那只乌鸦——和昨晚是同一只——正注视着萨蒂。 “滚开!”萨蒂用指关节敲击窗户,可那只鸟一动不动。“天啊!你想要怎样?” 乌鸦又尖叫一声,然后开始啄起玻璃来。 笃!笃! 萨蒂就快忍无可忍了,她真想掐死那只可恶的鸟。 “不要逼我,你这只黑毛贼。” 她正要从窗边走开,突然后门台阶下面的灌木丛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外面有人。” 萨蒂整个人立即清醒过来。她大步来到客厅,迅速披上外套,穿好靴子,接着踮起脚尖走近推拉门。 “要监视我,是吗?想都别想。” 门很顺畅地被拉开,萨蒂走到阳台上,随身带上一把手电筒和一根铁制拨火棍。她等着,然后试探性地往外迈出一步,手电筒的光束扫过脚旁的一个物体。 一个卡片大小的白色信封。 萨蒂捡起信封端详起来,是个空白信封,没写地址,没贴邮票,什么都没有。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里面同样空空如也。 她想起冷柜里的巧克力棒。 “真见鬼!到底怎么回事?” 周围有人咯咯一笑。 萨蒂关掉手电筒,天上的一牙弯月熠熠生辉,河面的月影也映出亮光。她借着光走下台阶,一直走到底下的草丛里,又沿着木屋的一侧,蹑手蹑脚地绕到后门。萨蒂的靴子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她屏住呼吸,希望外面藏着的人没有听到。夜晚的空气虽然十分清冽,可她的掌心还是冒出汗来,开始有点抓不稳拨火棍的手柄,棍子有两次差点从手中滑落。 萨蒂停下来侧耳倾听。 离她站着的地方不远,树叶微弱地沙沙作响。这时,一道白光在树丛间一闪而过。 昨晚的那个鬼孩? 萨蒂一步一个脚印,不顾一切地继续往前走。路面突然出现一个小斜坡,她身子前倾,脚一下子踩了个空。失去平衡的瞬间,萨蒂一只手臂勾住一棵树干,绕着它转了半个圈,像乡下人在谷仓里跳的传统方块舞。 缓过气来以后,她眯起眼凝视着前面的暗处。 你在哪儿,该死的? 此时她看见那个孩子——如果它是个孩子的话——藏在一棵树后,只露出了半个身子。萨蒂猫着腰等待时机,直到那白色身影一移动,就立马冲进林子里去。她的动作毫无闪失,成功地靠在一棵树后。 “真是疯了,”萨蒂责骂自己,“你在干什么?” 她捂住嘴,不光要捂住声音,还要捂住嘴里呼出的白气。她的心剧烈跳动,快得就要跳出胸口,声音那么大,肯定别人也能听见。 那白色身影就在前面。 借着月光,萨蒂继续在林子里穿行。 还剩下不到六米。 她回头眺望,想确保自己还能看见木屋里的灯光。那里似乎离木屋很远,尽管如此,萨蒂还继续向前走。河水涓涓流过岩石的声音掩盖住她的脚步声。她把拨火棍高举过头,又往前靠近一步,此时她的靴子喀嚓踩断了地上的一根树枝。 在萨蒂前方,有人咕哝了一句什么,但她听不清楚。 她打开手电筒。 一张空灵的脸,上面一对纯真的大眼睛注视着萨蒂。 “你在这里做什么?”萨蒂疑惑地问。 第二十一章 故人 她面前站着一个女孩——大概八九岁的样子——头上披着一条白色浴巾,一直垂到身上。女孩在浴巾里面穿了一件白色的棉质睡袍,胸前有一个黄色的和平标志。 浓密的黑睫毛下两潭碧蓝的池水闪了一下,接着又闪了一下。“我很抱歉。”女孩用颤抖的声音说。 “为什——?” 一个坚硬的重物突然砸到萨蒂背上,拨火棍和手电筒飞了出去,她整个人栽向地面。萨蒂急忙伸出双臂,想支住跌倒的身体。她撞到结冰的地上,膝盖先着地,接着手掌向前滑去,肚子也贴在地上,手掌更是擦得火辣辣地疼。萨蒂痛苦地喘着气,接着闭上双眼,心脏在胸中狂跳不止。 真想索性躺在这里……死在这里。 沉重的脚步声穿过树林——渐行渐远。萨蒂抬起头,但只看到一晃而过的影子。她的指尖触到了冰冷的金属。她拿起拨火棍,然后挣扎着站起来,寻找手电筒。 但到处都找不到。 “等等!你是谁?”萨蒂侧耳倾听,但树林里一片寂静。“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想……” 她到底想要什么? 萨蒂转过身,向上帝祈祷着,希望这是通往木屋的方向。四周一片漆黑,分不清方向,她小心地在灌木丛与树木间移动,不时停下来探听水流的声音。当萨蒂闯出树林时,发现自己就在岸边,离木屋不过几米之遥。她大步走向屋子,又焦虑地回头望望。 有人袭击了她,但又是谁干的呢? 萨蒂曾感觉背后有个强壮的身躯,但她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见,只有那个女孩。 “这周围没有小孩。”萨蒂喃喃自语,“是啊,说得没错,艾玛。” 很明显,有人带着女儿住在附近。 无穷木屋独自伫立在那里——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欢迎萨蒂的归来。她一边咒骂自己不该丢了手电筒,一边在黑暗中摸索着点亮油灯。她果断地大步走到后门边,插好门栓。萨蒂盯着门栓看了又看,还觉得不安全,一点都不安全,于是又把扶手椅推到门前。 “我看你怎么进来!” 作为最后一项措施,萨蒂拿了一把扫帚顶在推拉门的门框上,不把扫帚挪开,谁也别想开门。她又倒好一杯调了可乐的朗姆酒,还从卧室拿来毛毯,然后就蜷在沙发上,拨火棍立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以防万一。 清晨爬进木屋,一个不详的声音突然在屋内敲响,接着又变成低沉的嗡鸣。 萨蒂昏昏沉沉地坐起来。她掀开毯子,膝盖和手上袭来的疼痛让她不禁深吸了口气。萨蒂看看自己的手掌,上面的擦伤是新的,血已经干了。她的目光从衣服上——还是昨天那一身——转到落地钟,又转向静静燃烧着的壁炉。 萨蒂眉头紧锁。“好吧……我怎么在这儿?” 钟又响起来,但敲到一半就停下了,好像有人锁住了它的喉咙。 萨蒂看看手表。“十点了,你就只响两声吗?”她看见门前的椅子,“我昨晚到底在搞什么?” 萨蒂揉着脑门,想要恢复昨晚的记忆。 女孩!她在树林里见到一个女孩。 “真的见到了?” 疑惑困扰着萨蒂,当她注意到台子上开过瓶的朗姆酒之后,更加搞不清状况了。她踉跄走进浴室,看了一眼镜中蓬头垢面的那个人,又对自己做个鬼脸,接着拿起发刷,专心梳理纠结在一起的头发。可没过一会儿就皱起眉头,把发刷丢在浴室柜上。 费这个劲干吗?又不会有人看见。 或许除了那个女孩…… “你见到的是幻象,就是那样。你太长时间没喝过那么多酒,你产生幻觉了,”萨蒂哼了一声,“而且还自言自语。” 她自认为把前一夜的事情都解释清楚了,于是决定好好泡个澡。她得用科尔曼牌双灶炉和壁炉烧水——一次只能烧三壶,最后一共烧了十五壶热水,再兑上些凉水才把浴缸灌个半满。管他呢,反正也没有其他事可做。 萨蒂泡了很长时间,要把这一周来的忧虑都洗掉。她给头发打上洗发水,然后在洗澡水里清洗干净,接着闭上眼睛,滑进水里,直到完全沉入水下。萨蒂屏住呼吸,能憋多久就憋多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钻出水面来吸气。她有些失望,因为溺死自己完全不可能。 用毛巾擦干头发以后,萨蒂披上外套,伸手去开推拉门。看到滑轨上的扫帚,她停了下来,用力把扫帚拽开,眉头困惑地拧在一起。她想把什么挡在外面? 萨蒂将自己的思绪扫到想象中的地毯下掩藏起来,然后抓起笔记本电脑和手提袋,走下了小路。她一接近艾玛的木屋,就听到老女人在里面唱歌,那声音可说不上和谐。 萨蒂犹豫不决。我该不该请她和我一起去镇上? 这个想法刚一冒头,就被她扼杀掉了。这种时候还去与人深交不公平,对艾玛不公平。 奔驰还在原地停着。萨蒂钻进车里,才一发动,引擎就突突作响,这声音让她觉得很欣慰。她把车倒出空地,缓缓开上马路,又看看向后视镜,发现艾玛正站在冰柜旁望着自己。 “这么快就回来啦,萨蒂·康奈尔?”埃德狡黠地向她眨眨眼,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着的杯子,“离不开我了,是吧?” 萨蒂扭头扫了一眼,墙角的桌子空着,起哄的人今天没在。 “是啊,再加上我的笔记本电脑没电了,我还要给手机充电。” “你的手机?” 萨蒂扬起手中的电话。 “哦,”埃德边点头边说,“我绝不要这种东西。我听说,会引起脑癌,你多保重,年轻的女士。”埃德朝柜台末端摆了摆头,“电源在那边的柱子上。” 萨蒂谢过他,从电脑包里抽出笔记本电脑放在柜台上。一将电脑和电话连接好开始充电,她就坐上一张高脚凳,手肘撑在光滑的吧台上。 埃德推给她一只冒着热气的杯子。“看样子你需要这个,昨晚没睡好吧?”他的目光飘到萨蒂潮湿、蓬乱的头发和憔悴的面容上。 “你可以这么说,”萨蒂啜了一口咖啡,满意地叹了口气,“这简直是天堂,埃德,谢谢。我还是没想出在木屋里煮咖啡的办法,咖啡渗滤壶可不是我这个时代的产品。” 埃德把抹布甩到肩头上。“窍门就是多放小半勺,再加点肉桂,别煮太久。” “干脆你每天早晨给我送壶咖啡怎么样。”萨蒂开玩笑式地提议。 老人满面笑容,脸上的光彩简直能照亮整个镇子。“好久没听到过这么让人开心的要求了,有……几十年了。”他脸一红,好像才意识到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一样。 萨蒂边喝咖啡边问:“你老婆今天怎么样?” “你就会破坏气氛,”埃德抱怨道,“玛莎挺好,她在图书馆工作。” 他说成了“胡说馆”。 这给了萨蒂一个启发,等待充电的这一个小时里,她要找点事做。 “图书馆怎么走?” “开到主路上,向南拐,过了加油站两个街区,右手边就是。” “我把这些东西放在这充电不碍事吧?”萨蒂指着电脑和手机问。 “没问题,直到午夜我都在这,不会有人动的。” 一阵凉风吹得萨蒂直哆嗦,在她身后,有人进了酒吧。萨蒂回过头,看见一个光头男人穿过大厅走向洗手间。 她又转回来对埃德说:“谢了,我一小时内就回来。” “不用着急。” 萨蒂走向门外时,点唱机里《风月俏佳人》的主题曲在身后响起。埃德用沙哑的声音唱和着,他的声音和他姐姐一样——一样糟糕。 萨蒂把车开到“胡说馆”。停车场里空空荡荡,她将车停进靠门的车位,旁边是一辆表面有凹痕的深红色凯迪拉克,车主的自选车牌是BUKS4U,意思可能是送你钱或者送你书。 她翻了个白眼。“我赌十加元这是玛莎的车。” 欣顿公共图书馆的藏书量不算很大,墙壁上贴满色彩缤纷的海报,令人眼花缭乱,毫无疑问这些海报都是镇上的孩子们画的。右边远处的角落设立了一个舒适的儿童区,配有松软的靠垫和低矮的书架,头顶的天花板上吊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玩具蝙蝠。萨蒂进门时,一阵风——也许是从窗户吹进来的——让蝙蝠摆动起来。她注视着它,嘴唇颤抖了一下。 “需要我帮忙吗?” 萨蒂转头,一位六十多岁、穿着得体的女士匆忙向她走来,手中还抱着一摞绘本童书。这个女人胖乎乎的像祖母一样招人喜欢,花白的卷发之下是一张圆润的脸庞,脸上长着淡褐色的眼睛,挂着亲切的笑容。一副带有银色链子的眼镜从她脖子上垂下来,挂在胸前,外套的翻领上别着个名牌:“玛莎·V”。 “我来镇上呆一天,”萨蒂解释道,“我想我该来你的图书馆看看,玛莎。” “好的,你需要什么尽管对我说。这位小姐,您叫……” “萨蒂·康奈尔。我是——” 女人手里的书差点掉到地上。“不会是作家萨蒂·康奈尔吧!” 萨蒂有点吃惊。“实际上……是的,就是我。” 玛莎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真是的!我都没认出你来。你看起来——”她突然打住,露出灿烂的笑容,然后领萨蒂到角落的一张桌子旁边。“我给你倒杯咖啡或者别的什么吧?” “谢谢,但我喝咖啡已经喝到饱了,我刚去过你丈夫的酒吧。” 玛莎放下书,端坐在椅子上。“请坐,康奈尔小姐,你感觉还好吗?你脸色不是很好。” 何止是脸色不好,萨蒂非常明白对方说得很婉转。 “我最近没睡好。” “那可真难受。”玛莎短短胖胖的双手拘谨地交叠在膝上,“你怎么到这来了?” 来赴死神的邀约,萨蒂想这么说。 “我要在卡多明住一阵子。” 玛莎立马笑逐颜开。“你要知道,我们这附近可找不出几个你这么大名气的作家,不知道你肯不肯赏脸搞个读书活动?” 读书活动是萨蒂最避之不及的,那意味着要出去跟人寒暄,不停地微笑,肯定没时间完成给萨姆的书。 “我很抱歉,但我只是路过这里,我还有……稿子要赶着交。” 玛莎的笑容消褪了。“也许晚点再办吧,夏天可能不错。对了!你要呆多长时间?” “不长,再住一个月吧。” “好吧,要是你改了主意……” 我不会的。“我会告诉你的。” “那么欣顿公共图书馆能为你做点什么呢?” 萨蒂耸了耸肩。“我就想打发一点时间,我在等我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充电,它们都在埃德那里。” 玛莎优雅地站起来。“那么,我带你参观一下如何?我们这里有些历史纪念品,你可能会感兴趣。”她们走到一面满是照片的墙前,玛莎把眼镜架在鼻子上说道,“这是我们的历史墙,欣顿在一百年以前太平洋铁路大干线通过这里时,成为真正的定居地。到了1931年,欣顿开掘了矿井。十年后,欣顿变为鬼城,直到1955年,第一间纸浆厂成立,才又繁荣起来。”玛莎停下来,有点喘不过气,“是不是觉得无聊了?” “完全没有。” 确实如此,历史总是能令萨蒂入迷,而且经常会在她的小说里派上用场。 玛莎用一根手指轻轻敲着嘴唇。“你说你住在卡多明,是吗?” “在和谐租屋。” “太好了,埃德老是担心他姐姐一个人住在野外,嗯,如果不把其他木屋的那些男人算在内的话。艾玛周围能有其他女性再好不过了。” 萨蒂注意到一张山洞的照片。“这是在附近吗?” “卡多明山洞,这里的主要景点之一。不算太远,跟着回你租屋路上的标志牌就能到,标得很清楚。” 萨蒂叹口气。“我儿子准会喜欢的。” “很不凑巧,它关闭了,要等到五月才能进去,否则你会打扰到蝙蝠,它们会死的。” “会死?” “如果在春季苏醒得太早,它们就会饿死。”玛莎解释说。 萨蒂继续看下一组照片,很多边缘褶皱的黑白照片都是经过修复的,它们展示了小镇的发展进程。其中一些照片上,辛勤工作的农民在开垦麦田和草场。 “农业在这个地区一直很重要,”玛莎继续道,“现在依然如此,很多欣顿的家庭几代人都在务农。” 再远处,有一排女人的肖像装饰在墙上。 萨蒂朝肖像那边努努嘴。“她们是谁?” “我们历代的馆员。” “怎么没有你?” “我只是个义工。”玛莎有些神情失落地说。 萨蒂拍拍她的手臂。“我知道你一定不比她们差。” 萨蒂端详着这排肖像,不禁赞叹艺术家们的技艺。有趣的是可以从中看出流行时尚与面部表情的发展历程,早期的照片上,人人都直视前方,不苟言笑,到了中间的照片,里面的人就不一样了。 但最后一幅肖像令萨蒂驻足不前。 上面那个女人似曾相识。她坐在一张绿格子花呢靠背椅上,淡金色的头发梳成一个松散的发髻,似笑非笑,但空洞的蓝眼睛中全无笑意。 玛莎清了清嗓子。“你认识卡瑞萨?” “她的样子……很眼熟,我想我最近见过她。” “那不可能。”玛莎快速回应道,差点喘不上气来。 “不,我肯定见过她,就在某个地方。” “她已经去了。” “去了?”萨蒂看到了玛莎眼中悲哀的神情。死了,你个白痴,就像萨姆一样。 “是的,四年前。” “嘿,你这里不会恰好有我的书吧?”萨蒂问道,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当然有,”玛莎自豪地回答,“全部都有。是卡瑞萨发现了你,就在死前那一年,她去城里的时候。”玛莎蹒跚走向一个书柜,抽出一本精装书,“就在这里,《致命钻石》,我最喜欢这本了。” 萨蒂伸手到手提袋里找笔。“我能签个名吗?” “真的?天呐!那可太好了。” 萨蒂在《致命钻石》的扉页上给图书馆写好献词并签上名字,接着又签了三本并交给玛莎。 “其余的都借出去了。”玛莎说,“当然,这一些我们要特别留心,确保不会被人永久地借走。”她像小女孩一样咯咯地傻笑,双下巴跟着颤动起来,“也许我能找个时间请你给我的书也签上字。” “两天内我还会来的,我的笔记本电脑顶多能撑那么久,到时我尽量过来。” “我每天在这工作到两点。” 萨蒂看了一眼手表,电脑的充电时间已经将近一个小时。现在一点钟刚过,午餐时间也过了,她感到腹内空空,是回去搜刮冷柜里的香肠与奶酪的时候了。 “哦,我该回酒吧了。”刚往外走,萨蒂又想起件事,“玛莎,你开哪种车?” “红色卡迪拉克。”玛莎回答说,“怎么了?” “只是好奇。” 萨蒂笑了。十块钱!可以叫份外卖。 回到埃德的酒吧,萨蒂取走电脑和电话,又叫了份炸鱼和薯条。她在五金店买到一支黄色的小手电筒——只有这么一支了——又额外买下几节电池,然后开车回木屋。途经那块卡多明山洞的路标时,萨蒂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要转向那条路,但又记起玛莎的警告——山洞五月份才开放。 她想起照片上的金发馆员。 直到在阳台上吃午饭时,萨蒂才回忆起在哪里见过她。那个女人当时穿着蓝绿色的外套。 而且拉着萨姆的手。 第二十二章 背叛 萨蒂脑子里一片混乱——自己见到的是一个已经去世的女人——她迷茫地与这个绝无可能的念头做着斗争。 还有萨姆。 “怎么——你现在能看见鬼魂了?我能看见死人,能听见死人的声音。太好了,菲利普又会怎么说?”一提到丈夫的名字,萨蒂想起了一件事。“该死!”她忘记把菲利普的文件寄出去。 萨蒂决定把所有东西装在一个箱子里,第二天拿去镇上。她匆匆走出门去,打开奔驰车门,拿出塑料箱架在胯部,再用力关上后备箱门,然后开始往回走。因为看不到脚下的情况,她走得非常小心。 走到木屋旁时,萨蒂已经微微出汗了,胳膊上的每一块肌肉也都疼起来。她用臀部顶开后门,随即意识到自己用力过猛。可惜晚了,门撞上屋内的墙,又反弹到萨蒂身上,使她失去了平衡。箱子从她手上摔落,倒扣在地上,纸张、活页夹和文件夹掉得到处都是。 “妈的!” 萨蒂罕见地说了句脏话,把自己也吓了一跳,然后她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利娅说得对,骂人确实是种释放。 “妈的,妈的,妈的!” 萨蒂笑着把散落的纸和文件扫成一堆,在把所有东西扔回塑料箱时,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引起她的注意。信封上用大写字母写着菲利普的名字,信是寄到他办公室的。除了没有回邮地址,那信封还有些奇怪的地方,但萨蒂一时说不出来。 她打开信封。 信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里面只有一段话,日期是2年多前。 菲利普,这是抬头,别来烦我了!我说了那晚是个错误,不可能再发生了,永远不可能!如果被萨蒂发现,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落款是L。 “公司前台的拉托娅,”萨蒂生气地说,“我就知道,不过是菲利普的另一件战利品。” 没有时间妒嫉和失望了,萨蒂把信塞回信封,再扔进塑料箱里,然后把箱子放在厨房的椅子上,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赶出脑海。 下午,萨蒂坐在阳台上画着画,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她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专心致志地给画添上水彩,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飞快地流逝过去。 “就快完成了,巴蒂。” 萨蒂发现自己在和纸上这个滑稽的小啮齿目动物说话,这种事最近越来越频繁。4点左右,她涂完了一个神秘山洞阴森恐怖的洞口,本想继续画下去,但突然有一阵强风刮过。她抬起头,发现蔚蓝的天空正被大片大片的乌云吞噬着。 “该死,得收拾东西回屋了。” 萨蒂把所有东西搬回屋里,就在关门的那一瞬间,外面突然狂风大作,大风像突然大发脾气的3岁孩童似的,肆无忌惮地嚎叫着。刹那间,大雨倾盆而下,重重地打在屋顶上面。雨声、风声、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以及落地钟偶尔发出的令人讨厌的敲击声夹杂在一起,萨蒂觉得自己好像坐在音乐厅的最前排,台上的交响乐马上就要演奏到震耳欲聋的高潮部分了。 既然没有其他事情可做,萨蒂捧着一大杯热巧克力和一本相册蜷在沙发上。这个时候用来做那件事再合适不过了,一件已经拖了好几个星期的事——令人悲伤但必须完成的回忆之旅。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翻开相册。 萨蒂的嘴角扬了起来。“你是那么小,萨姆,那么完美。” 照片是萨姆出生那天在医院照的,他睁着双眼,皮肤白里透红。萨蒂还记得自己如何揪心了9个月,一直在想萨姆能不能健康出生,自己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流产。萨姆出生后,她不停地问护士:“你确定他没事?”他们向她保证,萨姆一切正常。 “他很快就会带女朋友回家了。”医生笑着说。 萨蒂相信了。 在第二页上,萨姆还没长牙的小嘴上挂着一丝口水,他微笑着,用胖乎乎的小膝盖爬向妈咪。另一张照片是菲利普睡在萨姆身边,当时萨姆得了疝气,那晚他们俩都没睡好。 萨蒂翻到下一页,咯咯笑起来。这张照片是萨姆不到3岁时照的,他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一个装卫生棉条的盒子敞开着,棉条全都散落在面前。萨蒂发现的时候,这个小恶魔已经淘气地拆开了所有棉条,正像扔飞镖似的把它们往门上扔。 下一页上有萨蒂最喜欢的一张照片。他们俩带萨姆去了西贸游乐场,照片里的全家人都很开心,特别是菲利普,笑得嘴都快咧到耳朵后边了。他站在旋转木马上,就在萨姆骑的黑色种马后面,看起来那么轻松、那么孩子气。萨蒂请一个年轻女孩帮他们照相,自己站到菲利普身边。很少有这样的时刻,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 萨姆把他们拉到了一起——往事已成追忆。 萨蒂叹出口气。“我们是怎么了?” 相册最后一页上插着几个月前照的一些照片,是情人节那天在市中心的游行活动上照的。街道两侧站满了人,萨姆他们班去现场做课外活动,萨蒂自愿去那里跟他们会合,给他们帮忙。萨姆一看到人群中的萨蒂,满脸笑容,给了她一个飞吻,这张照片就是在那个瞬间抓拍的。 萨蒂回了一个飞吻。“你永远都是我的小情人,萨姆。” 突然萨蒂的笑容凝固了。她眯着眼睛盯着照片,人群里有一个男人,他穿一身小丑的衣服,很是扎眼。他的装扮和克兰西不完全一样,但他身上有种东西引起了萨蒂的警觉,也许是因为所有人都在看游行队伍,而他却在观察萨姆。 因为照片太小,很难看清楚细节,萨蒂冲到笔记本电脑前,打开存放家人照片的文件夹。她咬着下嘴唇向下拉着滑动条,最后找到了萨姆在游行活动上的那张照片。她把照片放大到全屏。 萨蒂压抑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尽管那人的脸有一半掩藏在阴影之中,但还是可以肯定他正盯着萨姆那个方向——面无笑容,神情紧张,肆无忌惮。 他还攥着6只红色的气球。 “找到你了,你这个混蛋。” 借着油灯的灯光和壁炉的火光,萨蒂坐在餐桌旁吃下晚餐,但几乎没怎么动自己做的那盘厨师沙拉。她拨弄着面前的沙拉,不停地想着雾魔的事:他观察了萨姆几个星期,也许几个月,策划着他的绑架计划,而自己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她得把照片交给杰伊,如果不想大老远地开车回埃德蒙顿,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萨蒂在包里翻了一会儿,找出了杰伊的名片。名片上的办公室电话号码下面,印着一个电子邮件地址。 “明天吧。”她小声说。 萨蒂瞥了一眼餐桌对面那把椅子上的箱子,拉托娅的信躺在最上面,嘲笑着她。她伸手去拿那封信,但又犹豫不前,抵挡着重看一遍的诱惑。 她的包里发出响声。 萨蒂不加思索地找出电话,打开翻盖。“喂?” “你没事吧,萨蒂?”利娅试探地问,她的声音显得非常遥远。 “没事。” “我……担心你,朋友,你走得太突然了。” 萨蒂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想解释,即便对方是利娅。在这件事上,她不想对任何人解释。 “那……”利娅说,“书写得怎么样了?” “就快完成了,可能还需要一周时间。” “想让我去陪你吗,不管你在哪儿都行?” 利娅在暗示,她想打听萨蒂的情况。但现在萨蒂最不需要的就是同伴,和当地人关系越来越好已经让她有点生自己的气了。艾玛、埃德、玛莎……他们都是好人。 他们太好了,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的打算。 “萨蒂?” “我还不想要人陪,我有事要处理。” “你为什么要推开我?”利娅的声音颤抖了。“我是你的朋友,或者说应该是,可自从萨姆——” “听我说,我现在还不能谈这件事,我很抱歉事情变成这样。”但已经这样了。 利娅仍想说服萨蒂。“朋友就应该患难与共,你知道我随时可以帮你,无论什么时候,无论白天或者晚上。如果你需要倾诉,就打电话给我。”利娅的声音里回荡着些许绝望。 “我得挂了,利娅。不用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 萨蒂挂上电话,然后关掉手机。她跟自己说是为了省电,但实际上是因为不想再受打扰。 利娅的电话让萨蒂很是心烦,于是她跑去厨房洗盘子,还把橱柜彻彻底底地擦拭了一遍。全部收拾完后,她拿起朗姆酒瓶,打算调一杯烈酒,但瓶里的酒已经见底了。 “不能浪费了。” 她一口气喝光剩下的朗姆酒,然后用手背擦擦嘴,又把空酒瓶塞进橱柜里看不到的地方。 菲利普的赤霞珠在勾引她、呼唤她。 “不行,我要留着你,最后再喝。” 萨蒂决心今晚不再借助酒精的帮助入睡。她倒在沙发上,盯着壁炉里的火光,努力往好的方面想。 “不喝醉至少不会看见女鬼。” 1小时后,萨蒂觉得很无聊。因为没有其它事好做,她坐在餐桌旁,向拉托娅的信屈服了。她又看过一遍,心里奇怪为什么感觉那么不对劲。她整理了一遍文件夹,把它们归成几堆。她看着那些文件夹,都是法律文件,没什么让人感兴趣的。 然后她发现了一封信,是菲利普2年前写的,但一直没有寄出。 我无法不去想你,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渴望,所以别再用告诉萨蒂来威胁我。我会告诉她是你引诱我、勾引我的。毕竟,是你先亲的我。萨蒂对你的态度肯定会截然不同的,尤其如果我告诉她萨姆的事。期待你的下一个生日派对,我肯定能设法再次送你回家。 萨蒂又看了一遍最后一行。“怎么回事?” 真相沉重而迅猛地击中了她。 萨蒂把成堆的文件扫到一旁,找出第一封信——她以为是拉托娅写给菲利普的那封。然后她一把抓过皮包,翻出在萨姆葬礼上收到的一张慰问卡——是利娅写的。萨蒂把卡片和那信的信封放在一起,可怕的现实使她目瞪口呆。 萨蒂痛苦地倒吸了一口气。“什么?” 就是这个——她需要的全部证据——信封上大写的菲利普和卡片上的一模一样。这就是刚才在萨蒂内心深处嘲笑她自己的东西,潜意识里的什么东西让她不敢认出利娅的笔迹。 她嘶吼道:“不!怎么能是他们!” 不堪的情景在萨蒂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它们在嘲笑她、争相吸引她的注意。菲利普送利娅回家,他们上床了,她丈夫和她最好的朋友。背叛像小刀一样割在萨蒂身上,起初她还想反抗,但之后连她的心都被切得一片不剩。 菲利普和利娅。 萨蒂离开椅子,在木屋里走来走去。她握紧拳头,用力捶打着橱柜。“该死的,菲利普,你他妈的混蛋!”她咬牙切齿地说,“你也该死,利娅,亏我把你看作最好的朋友。” 萨蒂把还在燃烧的油灯留在桌子上,摸着黑走进卫生间,安眠药瓶正在浴室柜上等着她。她倒了两片出来,干吞下去,然后走进卧室,在一片漆黑中爬上床,缩成一团。 不久,屋里响起了万念俱灰的抽泣声。 第二十三章 梦魇 萨蒂一直睡到将近午餐时间才醒来。她喝了杯速溶咖啡,抓上皮包和笔记本电脑,然后顺着小路走到奔驰车跟前。她钻进车里,插好钥匙,打火。排气管喷出的气流吹起几块细碎的石子,跟着就死火了。 “别挑这个时候啊,该死的!” 萨蒂又试了两次,引擎终于启动了。 开往欣顿的路上风平浪静,她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张小丑和萨姆的照片上,避免去想利娅和菲利普的事。 “无论我怎么做,你都回不来了,萨姆。”萨蒂对着空荡荡的后座说。“他们可能永远找不到雾魔,但我不能就这么装做没看到那条线索,我必须告诉别人,接下来事情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这么快又要充电?”萨蒂走进酒吧,埃德迎面问道。 “其实是我有些事要问你。” 埃德微微一笑。“尽管问,亲爱的。” “欣顿这儿有无线上网的地方吗?” 埃德讶异地看萨蒂一眼。“有,咖啡小筑,就在那家卖酒的旁边。咖啡馆门口就有一个大招牌,一眼就能看到。” “谢谢。” 埃德投来关切的眼神,萨蒂装作没看见,只说了声再见,便开着车疾驰而去。埃德说得没错,一个写着免费无线上网和介绍当天特烹咖啡的广告牌就摆在咖啡小筑门口。这家小咖啡馆只有4张桌子。听见萨蒂问能不能上网,柜台后面的男孩用空洞的目光盯着她。 “不过你得点一杯咖啡,”男孩儿说,“香草咖啡怎么样?” “什么都行。”萨蒂答应着,递给他一张五块钱的钞票。 一分钟后,萨蒂坐在桌子边上打开电脑,把萨姆和小丑的照片通过网络精灵传到杰伊的电脑上。她离开的时候,保丽龙杯里的咖啡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桌子上。 回家之前,萨蒂拐进那家卖酒的店里又买了一瓶朗姆酒——店里最大的一瓶——和一箱可乐。萨蒂掏出VISA卡时,穿着亚伯达大学t恤衫的收银员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她,似乎非常吃惊。 “我得核对一下身份证件,”那女孩使劲嚼着嘴里的粉色泡泡糖说,“最近我们收到很多假信用卡。” 萨蒂把自己的驾驶证从柜台上推过去。 口香糖女孩做了个鬼脸。“看起来不像你,你现在头发短很多,而且你——” “而且我今天的头型很糟糕,我知道。” 讽刺的是萨蒂那天早上连头发都懒得梳,牙齿也没刷,没有洗澡,也没化妆。过去一个月,她的体重至少掉了7公斤,或许有差不多9公斤,现在她的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单薄的身子骨上。 口香糖女孩无精打采,动作迟缓得跟僵尸一样,就像那些没有地方可去的年轻人,除了呼吸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就连呼吸似乎也要费一番力气。 终于,女孩把卡和证件递还给萨蒂,一次一张。 “要不要拿一个纸袋装着?”女孩指着朗姆酒问。 “不用。” 萨蒂一把抓过朗姆酒和可乐,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她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枪响。萨蒂大吃一惊,跳了起来,瓶子也差点掉在地上。她转过身,看见那女孩正把黏糊糊的粉色口香糖从嘴边撕下来。 “对不起,”口香糖女孩傻里傻气地笑起来。“大姐,你看起来像有人朝你开了一枪还是怎么的。” 萨蒂张开嘴想回答,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她回到车上,翻下挡光板注视镜子里的自己。“好吧,判决下来了,各位。萨蒂·康奈尔,《纽约时报》畅销书作家,看起来很糟。不,她看起来像坨狗屎。” 这骂人的功夫就是小菜一碟。 回到木屋后,萨蒂打通杰伊的电话。 “照片收到了。”杰伊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是他,杰伊……是雾魔。” “我们正在查,萨蒂。那附近有几个监控摄像头,我们希望也许能有一个拍到他的车牌号,或是汽车的样子,一些蛛丝马迹,或许我们还能逮到他。” “太好了,”萨蒂说着,声音很空洞,“晚些总比永远抓不到强,我想。” “萨蒂,我们在尽一切——” “我知道,”萨蒂呆滞的目光在屋内游移,最后落到墙上那张萨姆的照片上。“但已经太迟了,不管你做什么,萨姆都回不来了。不是吗,杰伊?” 萨蒂听见杰伊叹了口气。 “一有收获,我会马上打给你。”杰伊说。 第二天晚些时候,杰伊打电话告诉萨蒂一个坏消息。 “摄像头什么都没拍到。我们打算做街头调查,看有没有人记得他,这可能需要几天时间。” “尽你所能,杰伊。” 萨蒂把关于雾魔的想法丢到一边。对她而言,找到雾魔已经没有太大意义。她不愿意去想那旷日持久的法庭审判,还有随之而来的疯狂媒体。她就是无法理解坐在谋杀自己儿子的那个男人对面有什么意义,或是在陪审团面前作证,说自己眼看那人带走萨姆。 而且任凭他这么做。 有时,萨蒂的思绪也会飘到马修·博尼克那里。一想到他,萨蒂就会无奈地摇头。如果雾魔如此冷酷地残害并杀死萨姆,科特妮一定也已经死了。萨蒂告诉自己,马修是幸运的,他不用眼睁睁看着孩子死去。 接下来的两天,萨蒂一心一意地完成《疯狂蝙蝠》的插图。她每次瞥见书名都会大笑起来,说实话,那更像是一种嘶哑的尖声大笑。 “是啊,你也要变疯狂了。”她告诉自己。 晚上上床睡觉之前,萨蒂沉醉在朗姆酒产生的朦胧世界中,对那只乌鸦接连不断的叫声充耳不闻。第二天早上,她打开阳台的推拉门,很好奇会有什么奇怪的礼物在等着自己。继巧克力和信封之后,她发现了一条甘草糖。第三天,什么都没有。这天早上,她发现了一支笔,她把它扔进画具旁边的一个罐子里。 白天,萨蒂与脑海中的利娅和菲利普展开角力。 她默默地下定决心,重新读了一遍利娅的信。她感受到利娅在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深深悔恨,但这不能弥补挚友对自己的背叛。 她不知道秘密只会引致毁灭吗? “三年来,你假装是我的朋友,可自己却一直藏着这个可怕的秘密,你和菲利普。你可以告诉我的,利娅,也许我还能理解你,我甚至有可能原谅你。可你掖着不告诉我?我真没办法理解。” 萨蒂想起那天利娅出现在菲利普的书房里,她说她的书不见了,她是去找书的。 又一块拼图归附原位。 “啊,我敢说你找的是这个。” 萨蒂把利娅的信折起来放到茶几上,心灰意冷地拿起利娅的照片。“你怎么能和我的丈夫睡觉?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盛怒之下,她想都没想就把利娅的照片扔进了垃圾筒。 萨蒂感觉四周的墙壁好像在冲自己挤压过来。 “我得离开这里。” 于是她逃到欣顿,去给电脑和手机充电。 萨蒂坐在埃德的酒吧里,一边呷着朗姆酒加可乐,一边在一张餐巾纸上信手涂画,构思萨姆那本书的最后几幅插画。就快大功告成了,她倦怠地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合起眼睛。房间里洋溢着萨拉·韦斯特布鲁克甜美的歌声——天真、纯洁……充满希望。 但我已经没有希望了。 “再来一杯?”埃德轻声问道。 萨蒂睁开眼,摇一摇头。“你那玩意儿里面的歌还真是风格百变。”她向自动点唱机扬了扬头。 埃德笑着说:“我喜欢支持加拿大本土有才华的歌手。” 萨蒂站起身准备离开。她正要把餐巾纸揉成一团,但刚才在不知不觉中画的那些东西让她的双手颤抖起来。餐巾纸上画满了无穷的符号,纸中间写了一个词。 萨姆。 “我的小家伙。”萨蒂低声说。 “你还好吧,萨蒂?”埃德在吧台后面问。 “不好,不过会好起来的。” 埃德忧伤地看了萨蒂一眼。“酒水算我的。” 萨蒂匆匆点了点头,收起电脑和手机充电器。出于好奇——而不是因为想打给任何人——她查了一下留言,她父母两条,利娅一条还有菲利普四条。 “一定是在愁他的文件去哪儿了。” 萨蒂把手机塞进牛仔裤口袋里。 想到自己对眼皮底下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萨蒂怒气冲冲地飞车开回木屋。到木屋跟前时,她已经说服自己相信,这几年来利娅和菲利普一直在乱搞,她的整个婚姻、她和利娅的友谊都是骗局。 萨蒂把电脑包丢在门边,自己冲进厨房,从橱柜里猛地抽出一瓶赤霞珠,斟上满满一玻璃杯,见鬼去吧菲利普。她要喝着那个王八蛋的珍贵葡萄酒,庆祝自己脱离他重获自由。 萨蒂露出讥讽的笑容。“为了真相和自由,干杯。” 第四杯下肚后,她不再计算杯数。有什么意义?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软弱。 萨蒂很高兴酒精溶入自己的血液,带来头晕目眩的感觉。酒精几乎让她忘掉自己那拈花惹草的丈夫,还有那个背信弃义的好友。酒精几乎遮住了她脑海中这两个人颠鸾倒凤的画面。酒精也几乎让她忘了萨姆。 几乎。 那天晚上,她真希望自己已经死去。 一幅幅可怕的画面向萨蒂展开攻势:血淋淋的手指,萨姆的小脚趾,苗圃里血肉横飞的大爆炸。一张张脸在萨蒂眼前飘过,愤怒的对话片段偷偷潜入她呆滞的大脑中。菲利普,他怪自己害死了萨姆。利娅,她质疑自己见过雾魔却决定保持沉默。她的父母,他们因为自己嗜酒而感到丢脸。他们都伸手直指萨蒂,谴责她。 “这都是你的错。”他们喊着。 然后萨蒂看见了他。 雾魔。 他藏匿在木屋卧室中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床边燃烧着的油灯投射出昏黄的灯光,映出他闪烁不定的眼睛。他走进光线中,脸画得和克兰西极为相似。 萨蒂啜泣着往后退,直到靠在床头板上。 “嘘。”雾魔低声说,仿佛在安慰一个孩子。 “离我远点!” 对方毫不在意,悄无声息地向床边靠近。他举起一只手,挥舞着一把闪闪发光的切肉刀,另一只手的掌心里滚动着两颗蓝白相间的小弹子。 可那不是弹子,那是眼珠子——萨姆的眼珠子。 萨蒂盯着它们,毛骨悚然。“萨姆?” “你儿子已经死了。”雾魔的嘴向她移近,嘴里散发着污水的腐烂气息。“现在我要把你剁成碎块,血淋淋的碎块。” 刀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迅速地砍下来,萨蒂紧闭双眼发出一声尖叫。“不!” 一阵微风从她身上拂过,但仅此而已。没有火辣辣的痛楚,没有痛苦不堪的死亡,只有安静。 萨蒂睁开眼时,雾魔消失了。困惑袭上心头。他在哪里?躲在暗处? 萨蒂伸手摸摸油灯。 灯是冷的。 雾魔只不过是一个惊悚的恶梦。 “但感觉如此真实。” 萨蒂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抽泣,整个人控制不住颤抖起来,接着她皱起眉头。这里怎么这样冷? 萨蒂咕哝着坐起来,目光锁定在一样不在原位的东西上。 那扇敞开的窗户。 她想起萨姆被带走的那个晚上,那个充满征兆的晚上——要是自己注意到就好了,萨姆的窗户也是打开的,就跟现在一样。 但雾魔不在这里,那又是谁在开我的玩笑? 萨蒂觉得自己像是参与了一场猫捉老鼠的疯狂游戏。这不是错觉——她就是那只老鼠,现在她玩够了、玩腻了。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萨蒂呻吟道。 她每一寸的身体都紧绷起来,双手握拳,想要捶打某些东西、某些人——菲利普、利娅。 还有雾魔。 “别再来了!”萨蒂嘶喊着。“别他妈的再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床上一跃而起,伸出手“啪”地摔上窗户。窗外,月牙高挂在树顶上,散发着朦胧的光芒,一团闪亮的雾气漂浮在地面上。萨蒂凝视着雾气,不知道是不是它引发了自己的恶梦。 她把额头靠在冰凉的玻璃上。 外面万籁俱寂。 但有人打开了我的窗户。 “好吧,你现在不可能再回去睡觉了。” 萨蒂伸手摸过自己的睡袍披在身上。屋里黑漆漆的看不清,她摸索着穿过昏暗的客厅,来到壁炉前,里面暗红的余烬奄奄一息地闪动着。萨蒂摸索着去拿左边篮子里的引火柴,往壁炉里扔了几块,火星立刻从木柴下面窜起来。然后她把两块木头架在上面,但它们只冒了点烟,发出几声轻微的“噼啪”声,像在对萨蒂表示蔑视。但萨蒂知道它们迟早会烧起来,于是眯起眼观察屋里的两扇窗户、推拉门和后门。 “等一切结束,这木屋就会像诺克斯堡一样被封锁起来。”萨蒂喃喃自语。“但首先我需要支手电筒。” 萨蒂在茶几上摸索着,寻找那支在镇上买的手电筒,手指所到之处都空无一物。 “我确定是放在这里的。”肯定掉地上了。 她的手摸过地板。 什么都没有。 “你究竟把它扔哪儿去了?” 迎面射来一道刺眼的光柱。 萨蒂尖叫着往后跳了一步,心狂跳着,就像要蹦出来似的。 “在找这个?” 第二十四章 鬼孩 一个约莫六岁、剪着小平头的男孩盘腿坐在沙发上。他披着张毯子,打量萨蒂,深不可测的眼中透出好奇的神情。 他手里拿着样东西。“你在找这个?” 是那支蓝色的手电筒,艾玛给萨蒂的那一支,也是萨蒂在树林里不见的那一支。 萨蒂困惑地摇了摇头。 又来了,是幻觉。男孩是她疯狂想象力的产物,又或者是菲利普那该死的酒带来的幻影。可她没喝那么多啊,不是吗? “你叫什么名字?”男孩愉快地问道。他说话有点大舌头,似乎对他来说,半夜坐在萨蒂的小屋里再正常不过了。 萨蒂使劲吞下一口口水,想象出来的东西可不会说话,更不用说她听得清清楚楚。 男孩哼哼地说:“女士,里(你)不会讲话吗?”他挥舞着手电筒,光圈在墙上乱跳。 “这里没有小孩。”萨蒂说。 男孩咧嘴一笑。“有呃,这里有,我就是。” 萨蒂向前爬去,伸出一只手去触摸那幽灵一样的男孩,准备好了一碰到他的脸——噗——他就会一下子消失在空气中。 但他没消失,萨蒂的手触到柔软的肌肤。 她猛地抽回手。“你是谁?你在这干什么?” 男孩没回答,而是掀开毯子,露出一套海军蓝与浅灰色条纹的法兰绒睡衣。 萨蒂皱起眉头。“这么晚了,你应该在家上床睡觉才是。” “我姐记(姐姐)让我来的。”男孩说。 萨蒂盯着男孩,心中一惊。什么样的姐姐会让弟弟晚上到林子里乱跑? “她让我给你带点东西,”男孩继续口齿不清地轻声说着,“她本来想自己来的,但父亲把她关进地牢了,因为她前几天晚上跑了出来。” 男孩跳起来,一只手伸进裤兜里,然后掏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你姐姐叫你在午夜出来给陌生人送洋葱?”萨蒂张目结舌,“你父母知道你在这里吗?” “父亲睡着了,有他陪着我们才能出门。” “那他发现你不见了,肯定会着急的。我送你回家吧。”萨蒂向男孩走过去。 “可我不想走。” 男孩眼中的恐惧使萨蒂喘不上气,这令她想起了菲利普发火时萨姆的反应。 男孩开始哭泣。“别赶我回去。久(求)你了!” 萨蒂惊慌失措地抱起他,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拥着男孩温暖的身体感觉真好,他与萨蒂是那么的契合。 就像萨姆。 萨蒂在心中一个巴掌拍醒自己。 这个男孩活得好好的,他可不是萨姆。 男孩渐渐停止了哭泣,萨蒂一下子坐到沙发上。 “好了好了,你可以留在这里。只待一会儿,好吗?” 男孩吸了下鼻子。“好。” 萨蒂轻抚着他的小平头。“我叫萨蒂。” “亚、亚当。” “你住哪里,亚当?” 男孩瞅了一眼推拉门。 “啊,河对面。”萨蒂猜测说。 亚当点点头,泪汪汪的眼睛望着萨蒂。他张开嘴,想要说话,像是雏鸟在等待喂食。突然他又改变了主意,牢牢地闭上了嘴。 “来杯热巧克力怎么样?”萨蒂边说边把他放在沙发上。 “有棉发(花)糖吗?” 萨蒂咧嘴一笑。“大大的棉花糖。” 点上灯以后,萨蒂就开始在科尔曼牌炉灶上煮热巧克力。她用眼角的余光端详着坐在阴影中的男孩,亚当又小又瘦——肤色惨白,怪不得她误认为他是幽灵。 “好了吗?”亚当一边在沙发上晃悠一边问。 “就好了。” 几分钟后,他们并肩而坐,啜饮着热巧克力,眼睛注视着炉火,谁都没说一个字。 萨蒂知道,最终还是要送他回家去。 但再呆一会儿吧。 “太好喝了,”亚当一面吸起一块融化的棉花糖一面说,“阿什莉会嫉妒的。嘿,想听首她教我的歌谣吗?” “当然。” 亚当笑了。“夜半时分,天清气朗;两个亡童,拳脚相向。面对着面,背靠着背;挥舞宝剑,子弹横飞。聋子警官,循声而来;亡童中枪,血染尘埃。你若不信,倒也简单;瞎子叔叔,亲眼所见。” “呃,这挺……有意思。”萨蒂说,“不过,也许下次阿什莉能教你点更好的。” 即使光线昏暗,萨蒂还是能看出他是个英俊的男孩,他母亲可真幸运。 “你妈妈不会担心你吗?”萨蒂脱口而出。 一道阴霾遮住了亚当的眼睛。“她死了。” “真对不起,亲爱的。” 亚当平静地递过杯子。“我能再来点吗?” 等萨蒂端回满满一杯热巧克力,亚当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萨蒂好奇地观察他,看他唇上胡子状的巧克力渍,看他满足的笑容,看他胸口轻柔的起伏。 毋庸置疑,她的小屋里有一个活生生的小男孩。 “这下可好,”萨蒂嘀咕道,“现在我该怎么办?” 落地钟指着凌晨四点。 萨蒂看着亚当。或许让他睡一会儿,过几个小时再送他回去也不迟,但愿自己能在他爸爸醒过来之前送他到家。但萨蒂确实很想和亚当的姐姐谈谈,萨蒂估计她可能就是树林里的那个女孩。 萨蒂坐在亚当身边,想起了他刚才说过的一句话。之前由于洋葱的干扰,那句话她当时没在意。 “父亲把她关进地牢了。” 地牢肯定不是指地下室。 她不能因为一位父亲不让孩子跟陌生人说话或是夜间外出而责怪他。但首先他们为什么要来找萨蒂?他们为什么要送她礼物?又是谁在树林里击倒了她——他们的爸爸? 萨蒂的目光在熟睡的男孩身上徘徊。 他爸爸要是发现他溜出来会怎样? 萨蒂把毯子拉到亚当的肩头上盖好。当亚当在睡梦中挪近萨蒂,脑袋枕在她膝头的时候,萨蒂被这种亲密的接触吓到了,大气也不敢出,内心深处的渴望润湿了她的眼睛。在坠入梦乡之前,她还记得亚当幼小、温暖的手滑到了自己的掌心里。 几小时后萨蒂醒过来,亚当已经离开了——带走了灰色的毯子。如果不是咖啡桌上的蓝色手电筒和排列在橱柜上的五样东西,萨蒂大概会以为那只是一场梦。那五样东西分别是:巧克力棒、信封、甘草糖、钢笔和……一个洋葱。 “你和你姐姐都很怪异,亚当。” 萨蒂毫不迟疑地撕下巧克力棒的包装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 “喝了热巧克力,早餐还吃巧克力棒。天啊,萨蒂,你会长胖的。” 她没用几秒就吞下了巧克力棒。 穿好衣服后,萨蒂走出门去。 “是时候去和我的女房东聊两句了。” 艾玛小屋的内部装潢是乡村与牛仔风格的大杂烩。粗糙的木墙上钉着废弃的马蹄铁,门廊贴满了牛仔竞技表演者的照片,都是她丈夫骑手生涯留下来的纪念品。 艾玛指了指一张照片。“这就是老魔头。” 萨蒂凝视着那头脏兮兮的公牛,这牲口目露凶光,恐怖而粗野。怎么会有人想要和这样一只动物——好像个杀手——同场竞技? “克利福德就是享受击败它们时的刺激感。”艾玛嘟囔道,好像是看穿了萨蒂的想法。“他总是蹬上靴子,抓好缰绳准备比赛,直到最后一次,魔头把他甩了出去,就跟吐口唾沫一样。”艾玛感慨地盯着照片。 “我有事要跟你谈。”萨蒂说。 “什么事?” “河对面的孩子。” 艾玛走到餐台前,倒了点茶,又将一只瓷杯递到萨蒂面前。 “坐下说,”艾玛说,“我可有点担心你了。” “为什么?” “我看见你买了不少酒,我知道这代表什么。” “预兆?” 艾玛抿起嘴唇。“酗酒的预兆。我知道酒精会对你产生什么影响,尤其是对你的精神。它毁掉了我的克利福德,这就是为什么魔头能把他甩出去。那畜生从一里外就能闻到酒味,而且克利福德老眼昏花了,没有躲开,魔头才踩死了他。” “听着,我很抱歉,但我不是来谈你丈夫的事的,也不是要谈我偶尔喝口酒的事,我是为了河对岸的男孩和女孩来的。” “什么男孩女孩的?我跟你说过这里没有小孩。” “当然有。”萨蒂争辩道。 艾玛悲伤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一看见你我就知道了,萨蒂,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缠上了你。” “我看见他们了。” “那好……告诉我他们叫什么?” “阿什莉和亚当。” 艾玛手里的杯子差点掉了。“没开玩笑吧?” “当然没有。我看见他们了,还和他们说过话。那一晚,我在树林里遇见阿什莉,昨晚亚当还来找过我。” 老太太的眼中涌出泪水。“那不是真的,亲爱的。” “为什么要你相信我就这么难呢?” 艾玛急忙把茶杯放到托碟上,茶水都溅了出来。“萨蒂,你不可能见到亚当和阿什莉。” 萨蒂不满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亲爱的……他们都死了。” 第二十五章 真相 艾玛道出的真相在萨蒂心里激起一阵阵怀疑的涟漪。 “但我看见他们了,艾玛,我还跟他们说过话。” “这不可能,”艾玛坚持说,“亚当和阿什莉跟卡丽一起被那场大火烧死了。” 萨蒂倒吸了一口冷气。“沙基的孩子?” “4年前死的。” 萨蒂身子前倾,双手捧着头。她们俩之中有一个人彻底疯掉了,她知道那个人不是艾玛。 “我总是看见死人,”萨蒂呻吟着。“我这是怎么了?” “也许和你独自来这里的原因有关,萨蒂,也许是因为萨姆?” 萨蒂抬起头,眼里噙着泪水。 “我儿子,他被绑架……被杀害了,但我仍然能看见他,我总是梦见他。”萨蒂的脸痛苦地扭曲着。“现在,我又看见了其他死去的小孩。” “听上去你还没有放下你儿子。” 萨蒂压抑着悲痛。“我怎么做得到?他是我的宝贝儿子。” “是的,他是,永远都是,但他已经走了,萨蒂。”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好累,艾玛,”萨蒂小声说。 艾玛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亲爱的,但生活还要继续,也必须继续。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起起落落,你儿子都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别放弃,那样是无法得到平静的。” 萨蒂的身子一颤。艾玛知道她带了枪? “我……我得回去了。”萨蒂迅速站起来。“对不起,艾玛。” “干吗道歉,亲爱的?” “我把麻烦带到了你家。” “别担心那个,我的生活也不是事事顺心,我们女人得团结起来。” 萨蒂微笑着颤声说:“你女儿很幸运。” “别让我开始说布兰达的事,”艾玛抱怨道,“你需要什么东西吗,亲爱的?” “就想踏踏实实地睡一觉。” 艾玛跟萨蒂走出屋外,点上一支雪茄。“你知道的,”她说,“再猛烈的暴风雨过后,太阳也一定会出现,再次照耀大地的。” “对我来说,从萨姆死那天起,太阳就已经不再发光了。”萨蒂回答道。 艾玛哼了一声,然后走回屋里。 回无穷木屋的路似乎比平时要远,一路上,萨蒂仔细想着那个老太太的话。艾玛错了,她的生活中不会再有阳光,永远都不会。没有什么值得她活下去的,萨姆死了,菲利普坐牢了,而利娅……唉,她已经无足轻重了。 萨蒂估计在《疯狂蝙蝠》完成之前,自己还有两三天时间。她把需要处理的事情列出来,规划好剩余的时间——没有一点空闲。 “嗡”…… 她的口袋在振动。 萨蒂掏出手机,皱起眉头看着显示屏。 菲利普。 “该死。”萨蒂接通电话。“你想干吗?” “你没事吧?”他听起来很担心。 “嗯。你打来干什么,菲利普?” “利娅担心你,我还以为你会去她那里。”他停了一下。“你到底在哪?” “跟你没关系,”萨蒂说。听到利娅的名字,她就一肚子火。“从你到处乱睡时开始,就已经失去质问我的资格了。”还是和我最好的朋友。“你打来就是因为这个吗?” “不是……我,呃,希望你能来看我。” “我为什么要去看你,菲利普?” 萨蒂听到菲利普叹了口气。 “听我说,”他说,“我知道是我不好,也知道我不配得到你的原谅,但我得和你谈谈。” “我不想谈,我们已经没什么可谈的了。” “萨蒂,我知道是你拿的。”菲利普压低声音说,“我知道枪在你那里。” 萨蒂的呼吸一下子停顿住。“你怎么会认为是我拿的?” “因为你收拾完东西后,它就不在我书房里了。” “你怎么会——”萨蒂停了一下,生气地说,“利娅。” 利娅不是在找那些鸣鹰葡萄酒,也不是在找那些信。她想要那把枪。 “我拜托利娅找到它,”菲利普说,“把它处理掉。” “真不可思议,让我的朋友帮你做这种破事。话说回来,她为什么会帮你?” 菲利普没有回答。 “也许我应该问她。”萨蒂尖酸地说。 “枪在哪里?” “我处理掉了,”萨蒂强忍着怒火说,“还有你的信和她的信。”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沉默。 “你有什么要说的,菲利普?” “萨蒂……我……我们——” “省省吧,菲利普!我不想听我丈夫和我最好的朋友是怎么背着我乱搞的。” “只有一次,”菲利普说,好像那样能有什么区别似的。“3年前了。” “是啊,她生日派对那晚。” “她喝得烂醉如泥,”菲利普坚持说,“是她扑到我身上来的。” “噢,是啊。那全是利娅的错了?” “不,是我的错。我知道她喝醉了,占了她的便宜。我应该离开的。” “可你没有,菲利普,你和我最好的朋友上床了。你们俩还都没胆量告诉我。” 一切都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利娅和菲利普毫不掩饰对对方的敌意,为什么他们恶毒地互相挖苦,为什么他们无法呆在同一个房间里。 “所以你才会拼命劝我和她断交,”萨蒂厌恶地说,“你害怕她会承认你们俩犯的错。” “她绝对不会告诉你,她不想让你受伤害。没错,她觉得内疚,我也是,所以我们一致同意忘记这件事。” “显然你没忘记。看她信里的意思,好像从那以后,你就一直在纠缠她。你在干什么,菲利普?因为我不跟你做,你就要挟她跟你上床?” 菲利普又沉默了。 他能说什么?萨蒂逮到了他——和利娅——就好像捉奸在床似的。这件事深深地刺痛了萨蒂。菲利普和布丽奇特、拉托娅或其他同事上床是一回事。但和利娅?这是最严重的不忠行为。 想到利娅,萨蒂想起了她们最后那次不自然的谈话。当时她已经知道有些事不大对劲,现在她知道是什么事了。利娅害怕在萨姆失踪、遇害、卖房子的混乱局面下,真相会浮出水面。 菲利普清了清嗓子。“那次之后,我们没再上过床,我对我们儿子的在天之灵发誓。” “不准把萨姆牵扯进来!”萨蒂叫道,“你怎么——?” “他看见我们了,萨蒂。” 萨蒂差点把电话掉在地上。“你到底在说什么?” “萨姆撞见我们了。” “他怎么可能撞见你们,你们不是在她——?” 屋内的空气像被抽干了似的。 “我以为那事是在你送她回家的时候发生,”萨蒂茫然地说,“但其实不是的,是不是,菲利普?” “不是。” 萨蒂惊恐地捂着嘴,一阵反胃。“你们俩都在派对上消失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利娅跟我说她去躺了会儿。” “是的,不过——” “你说你在书房里。” “我上楼去拿眼镜。”菲利普含含糊糊地说。 “然后你和我最好的朋友上了床,还是在我们的床上。”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他说:“就那一次,萨蒂。” “一次就足够了。”萨蒂回答道,“我们结束了,菲利普,别再打电话给我。” “萨蒂,等等!那个——” 萨蒂平静地合上手机,塞进笔记本电脑包里。她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出来。“没那个闲工夫了。” 萨蒂决心一定要完成萨姆的书。她耸了耸肩,摆脱阴郁的心情,然后开始继续完成书中的插画。很快,她已经画完了巴蒂倒着飞、结果撞到树上的一副画。接下来她又开始画巴蒂欢快地飞回洞穴的一幅。傍晚时分,插画完成了。 萨蒂抬起头看着萨姆的照片。“快了。”她精疲力尽地拿起酒瓶。她不要冒任何风险,不要看见死去的小孩,今晚不要——永远不要…… 后来,萨蒂倒在床上沉沉地睡着了……一夜无梦。直到一阵刺耳的尖叫声让她迷迷糊糊地起身下床。 第二十六章 姐弟 在黑暗中,萨蒂感觉脉搏加速。 “这该死的是什么声?”她喃喃地说道,酒还没醒。 长长的一阵寂静过后,萨蒂发出自嘲的窃笑,是屋外的疾风暴雨把她惊醒了,至少她打算这样说服自己。雨点敲击房顶,狂风抽打着小屋,吹得窗户“噼啪”作响。窗帘吸引了萨蒂的目光,它在飘动,仿佛有人从后面向它吹气。 “去看看外边,你个懦夫。” 萨蒂敏捷地——尽管并不稳健——两大步穿过房间,一把拉开窗帘。 一对黑色的小眼珠在冲她眨眼。 “天呐!你都不睡觉的?” 乌鸦仿佛听到萨蒂的话,旋即飞入夜空之中。 萨蒂正准备转身走开,突然两个身影出现在风暴中,他们从小屋旁边走过,直到消失不见。 萨蒂掐了自己一把,真疼。 “好吧,你不是在做梦,可你一定看见幻影了。这种天气,不可能有人在外——” “咚咚”的敲门声! “谁啊?”萨蒂醉醺醺地傻笑。我真是疯了。 她举着油灯,把后门推开一条门缝。 两个浑身发抖的孩子在一条湿透的毯子下挤作一团,抬头望着萨蒂。 “我们可以进来吗?”他们齐声问。 很明显,就算是死人也需要进来避避雨。 萨蒂将门缝继续推大,心里盼着孩子们能消失,可他们没有,萨蒂只好扬扬头让他们进来。她掀开孩子肩上的毯子时,立马认出了小一点的那一个,他留着小平头。 “亚当。” 亚当向萨蒂轻轻一笑。 那女孩一定是他姐姐,阿什莉——树林里的女孩。 接着萨蒂想起艾玛告诉她的话:亚当和阿什莉已经死了。 那么他们到底是谁? 孩子们在沙发上坐好,萨蒂在一旁注视着他们。真是古怪的一对。阿什莉湿漉漉的金发短得离谱——对女孩子来说太短了——而且有一阵子没梳理过,更没怎么清洗。这次阿什莉穿的是一件粉色棉质睡袍,亚当的蓝条纹睡衣则换成了一套全灰的,脚下的靴子和他姐姐的一样。亚当比前一天晚上看起来更加瘦弱苍白。那也是,在暴风雨中徒步穿过树林对健康可没什么好处。 他们的到来毫无理由。 除非是我的妄想。 “我好冷。”亚当呻吟道。 萨蒂急忙跑进浴室,很快拿了几条浴巾出来,可心里一直对自己说这些孩子根本不存在——等她回到客厅里,他们肯定已经消失了。 但他们还在那里。 萨蒂将一条毛巾递给亚当。“赶紧擦干了,不然你会感冒的。”然后把另一条递给女孩,“阿什莉,对吧?亚当的姐姐?” “是的。”阿什莉用温顺的声音说。 “我是萨蒂。” “我们知道。”亚当说着咧嘴一笑,萨蒂看见他嘴里少了一颗门牙。 “希望牙仙子昨晚来过了。”她说。 亚当的笑容消失了。“没有什么牙仙子。” “当然有——” “父亲不喜欢我们谈论虚构的事物。”阿什莉插话进来,“我们已经长大了,不该信那种东西。” “你说话真像个老古董。”萨蒂扑哧一笑,“不用那么急着长大。” “我快九岁了。”女孩挺直身子说。 “我六岁。”亚当也凑上来大声说。 阿什莉把湿毛巾递给萨蒂。“谢谢。” “我给你梳梳头发?”萨蒂主动说,“太乱了。” “无所谓,一直都这么乱。” “我保证我动作会很轻的。” 女孩拖着沉重的步子跟萨蒂进了浴室。萨蒂伸手去摸女孩时,心里有点期待自己的手会穿过虚幻的波纹,但她接触到的是潮湿的头发。 这两个孩子怎么可能是真实的呢? 我喝醉了,这就是原因。 萨蒂小心翼翼地将阿什莉疏于打理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梳理开,亚当坐在旁边的马桶盖上看着她们。 “我想喝杯热巧克力行吗?”亚当问。 “当然,加很多的棉花糖。” 他做个鬼脸。“啐!我讨厌棉花糖。” “可是,你上次就吃了。”萨蒂吃惊地说。 “不,我没有。” “亚当自己也不清楚他喜欢什么。”阿什莉接过话,对着镜子微笑。“嘿,我的头发看起来……真漂亮。” 确实如此,油灯的柔光照出了女孩头发金闪闪的自然光泽。她的头发实在太短,此时已经快干了。 “你该让它再长长一点。”萨蒂建议。 阿什莉的笑容消失了。“我不能,父亲——” “不允许。”亚当帮她说完。 一阵尴尬的沉默。 “去烤烤火,”萨蒂说,“我去煮热巧克力。” 萨蒂走到阳台上,拿出冷柜里的牛奶罐。一股寒风撩起她的头发,但悬檐为她挡住了蒙蒙细雨。在厨房里,她借着油灯的火光,颤颤巍巍地把巧克力粉舀进锅里,再倒上牛奶,放到科尔曼炉上。她试了三次才点着那该死的炉子,不过总算是能用了。 萨蒂的目光飘到孩子们那边。姐姐阿什莉抓起萨蒂留在椅子上的毯子,和亚当肩并肩坐着,缩在毯子下面,急切地在等萨蒂回去。他们偶尔把头靠在一起耳语几句,可是脸上的神情很严肃。 萨蒂揉了揉眼睛。 等她睁开眼,孩子们还在那里。 热巧克力煮好以后,萨蒂递给他们每人一杯,又给阿什莉拿了一碗棉花糖。女孩拣出两块扔进杯里,才喝过一小口,就露出幸福满满的笑容,萨蒂感到很欣慰。 “这是最好喝的热巧克力,”阿什莉惊叹道,“亚当说得没错。” “是啊,亚当说得没错。”她弟弟边喝边嘀咕。 萨蒂皱起眉头,很少有小孩会以第三人称来称呼自己,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阿什莉和亚当。 为什么他们要谎报姓名呢? 之前灌下去的红酒还让萨蒂头脑发晕,她深吸了口气。“听好了,这场恶作剧到此为止吧,我知道你们的真名不是阿什莉和亚当。” 阿什莉跳起来,一脸惊恐。 “你骗人,我的名字就是阿什莉。” “阿什莉和亚当已经死了。”萨蒂柔声说,“你们到底是谁?” 亚当的嘴唇在颤抖,他拉了拉阿什莉的胳膊。“我们该走了。”他拉着阿什莉走向后门,然后拽开门走出去。 出了门口,阿什莉突然转回身。“他告诉我们,你会来找他,来找我们。我们以为你就是那个人,我不明白我们怎么就这么傻。” 萨蒂趔趄着追向他们。“等等!谁——” 但她太慢了。 孩子们冲过草地,跑到树林边。亚当突然刹住脚步,转过身来,“萨——蒂!”他的声音里透着绝望,而且很清晰——不是大舌头。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亚当这次来完全没有口齿不清,一点也没有。 “这就怪了,到底怎么回事?”萨蒂小声念叨。 她走下台阶,正想要叫他们回来,但此刻最怪异的事发生了。就在她眼前,亚当和阿什莉分身成四个小身影,接着是六个,就像人类细胞的复制与分裂。 萨蒂眨了眨眼,可他们还在那里,掩蔽在阴影中,难分彼此。六个小鬼魂。 “天啊……” 吟唱声响起。“夜半时分,天清气朗;两个亡童,拳脚相向……” “停下!”萨蒂尖叫起来。 吟唱声立即消失了。 孩子们站在在远处打量着萨蒂,这令萨蒂毛骨悚然。 “快走开!”萨蒂冲他们大吼。 起初,他们全都一动不动。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孩子们转过身去,融入到死气沉沉、虚无缥缈的夜色里。 萨蒂退回屋里,摔上门,靠在墙上。她急促地喘着气,指甲都抠进了掌心里。 这些幻象,这群孩子,他们究竟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萨蒂又一次向诱惑屈服了,她抓起倒数第二瓶赤霞珠,步履蹒跚地回到床上。等差不多喝完整瓶红酒,萨蒂已经说服了自己,阿什莉和亚当的来访不过是酒精造成的又一次幻觉,这就是为什么她会看到六个孩子。她幻想出他们,是因为她自己失去了孩子,而且感到自责。 “你看见他们是因为你想要看见,是因为你除了酗酒一无是处,萨蒂。你是一个废物酒鬼,没有其他的解释。” 但事实并非如此。 第二十七章 了结 第二天早上,萨蒂挣扎着经过卫生间门口,最先映入她眼帘的是橱柜上的6件物品。她一动不动地站在离水槽半米多远的地方,盯着皱巴巴的巧克力包装纸、信封、甘草糖、钢笔、洋葱和一样新出现的东西——一把雀巢聪明豆。它们被仔细地排成一条直线,这让萨蒂感到非常不安。 它们只是灵异现象而已吗? 萨蒂迟疑地伸出手,把聪明豆抓在潮热的手心里,它们开始融化了。 “好吧,至少你们是真实存在的。” 萨蒂吞下糖豆,很高兴它们掩盖住了呕吐物的酸臭味。她已经吐到只能干呕了。 在去卫生间之前,萨蒂又想起那些奇怪的孩子。只有一个理由能解释得通,既然艾玛发誓说这附近没有小孩,而阿什莉和亚当已经死了,那整件事就都是萨蒂——她最近总处于烂醉状态中——幻想出来的。 萨蒂皱了皱眉头。 这就是说,那些东西是她自己放在橱柜上的。 萨蒂把那些东西扫进垃圾筒,然后准备去煮一壶咖啡。她想起埃德的建议,又多加了半勺深度烘焙咖啡。因为不想再和喜怒无常的炉子较劲,她把炉格挪到火上,接着把咖啡壶架在上面。 然后她准备好了画具。 日落西山、月上枝头时,萨蒂抱着酒瓶喝光了整瓶朗姆酒,享受着它带来的头晕目眩。整整一天,她都处于亢奋和陶醉的状态之中。在两盏油灯和灼热炉火的映照下,她强忍着饥肠辘辘的感觉,疯狂地工作着,为萨姆的书画出最后几幅插图。 现在,萨蒂努力不去理会大脑里那些急迫的声音。 但她做不到。 “我们需要你。” “唯一一个需要我的人已经死了。”萨蒂流着泪说。 她看向水槽边的日历。 现在已经是5月的第2个星期了。 她眯着眼睛看了看钟。9:50。 “还有几个小时就是母亲节了,”萨蒂嘴里咕哝着,“如果真有征兆的话,这就是征兆。”她用黑色记号笔圈起那个日子。“D日,死亡日。” 萨蒂醉醺醺地大笑起来,然后走进卧室,尽量小心地不去看萨姆的照片。她把手电筒放在床头柜上,让光束照进床底。 “噢,死亡又将来临,我即将离你而去,”她跪在地上,唱得有些跑调。“我看见恍惚的眼神……在你眼中。” 萨蒂笨手笨脚地把枪盒从床下拽出来,拿起来夹在胳膊底下,然后猛地站起身。由于起得太猛,她感到头晕目眩,一下子栽向床头柜。枪盒掉到地上,盖子摔开,枪也滑倒了床下。 “该死!” 萨蒂又跪下去,掀起床罩,往床下的暗处望去,枪掉在床头的一只床脚旁边。她侧着头,伸长手臂,但还是够不着。她又向里挪进一点,身子挡住了所有的光线。地板又冷又糙,萨蒂摸到了一团灰尘,但还是没有碰到枪。 突然,一道光线从床对面射过来,好像有人从萨蒂身后走进房间,挪动了手电筒的位置。然后,对面的床罩被一点一点地提起来。 接下来看到的东西几乎使萨蒂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一张熟悉的面孔和一双严肃的、如蓝宝石般的眼睛。 萨姆的眼睛! “萨姆?” 床罩落回了原位。 萨蒂从床下爬出来,摸索着站起来,然后惊恐地瞥了手电筒一眼。它还在原来的位置上,照射的方向也和之前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她小声说。 萨蒂一只手扶着梳妆台,支撑着身体,眼睛盯着床的那头。 “萨姆,快出来。” 没有任何动静。 她强迫自己从床边绕过去。床对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有人来过的迹象,只有扬起的灰尘和一道延伸到床底的痕迹,那是什么东西滑过地板,在薄薄的灰尘上留下来的。 萨蒂蹲下来往床下望去。 里面只有一样东西。 那把枪。 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危险的光芒,仿佛正对萨蒂做出死亡的承诺。 萨蒂期盼着,期待萨姆从床那边偷偷地看自己,但她什么都没有等到,于是小心翼翼地伸手把枪拿过来,冰冷的金属让她安下心来。萨蒂正打算站起来,突然一股气流使她心头一紧。她屏住呼吸,握着枪,慢慢地站直身子。 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移动过手电筒,它现在正照在敞开的卧室门上。 萨蒂皱了皱眉头,拖着脚走过去,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她无奈地关上房门。 “噢,上帝啊!” 有人在门后刻了一个无穷的符号。 萨蒂倒在梳妆台上。“别玩了!” 她发出一声抽泣,紧接着又是一声。她真想把头往墙上撞。 萨蒂瞪着萨姆的照片,怒火从内心深处窜了上来。“你为什么缠着我不放?”她狠狠地擦着自己的脸,把滚烫的泪水从脸上抹去。“为什么,萨姆?” 没有回答,但其实她也没指望会有回答。 萨蒂踉踉跄跄地走进客厅,用手电筒逐一照亮每个角落。光束扫过橱柜时,她的手颤抖了。她之前扔进垃圾桶的所有东西又一次排成一排摆在橱柜上面。 萨蒂大惑不解,迷茫地走近了些。 有人在信封上画了一个无穷的符号,甘草糖也被编成了同样的形状。 这时候,萨蒂彻底崩溃了。 她痛苦的哀号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着,粗野而尖锐。 “不要!我受不了了,上帝啊!”萨蒂摇着头,歇斯底里地又哭又笑。“等等,我在说什么?根本没有什么上帝,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他怎么会带走所有我爱过的人。”萨蒂哭得不能自已,痛苦压垮了她。“不……我任由一个恶魔带走了我的宝贝。我任由他折磨萨姆——杀死萨姆。这都是我的错,我承认,但我受够了!你听见了吗?一切都结束了!” 萨蒂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萨姆说话,还是在对孩子们的鬼魂或上帝说。不过也无所谓了,没人听她说话,没人在乎。她孑然一身,她的心已经死了。 “快来啊!”萨蒂咬牙切齿地大叫着,“现在就杀了我,要不就由得我去死。我——不——在乎!” 1小时后,萨蒂坐在餐桌旁。 她准备好了,准备好迎接死亡。 她已经吞下两把各种各样的药片,鸣鹰葡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各种杂乱的思绪在萨蒂大脑里盘旋着,枪静静地躺在桌子上,里面装了一颗子弹。 壁炉架上有一个信封,是给利娅的。它在嘲笑萨蒂,它记录下她的狂怒,那怒火曾像绞索一样紧紧地勒着她,像要把空气从她肺中挤出来似的。萨姆的书已经完成,装在一个公事包里,旁边是一封写给菲利普的信。那算是份遗嘱,尽管萨蒂不敢肯定法官会不会产生质疑,认为她可能神志不清。她把《疯狂蝙蝠》留给菲利普,听凭菲利普的处置——出版或烧掉。这由不得她了。 “我爱过你,菲利普,”萨蒂麻木地说,“但你说得对,我更爱萨姆。他是我的一部分,你永远无法理解的那部分,最好的那部分。他使我完整,清醒,理智。” 落地钟又胡乱地敲了一下。 差不多是时候了。 萨蒂转过去,有些呆滞地看着桌子上的报纸,头版上的那个男人让她不寒而栗。他的脸萦绕在萨蒂的噩梦中,破坏着她的神志。这个恶魔潜入她家,绑架了她的儿子,然后残忍地折磨他,最后将他活活烧死。 “恶棍!” 萨蒂扯下头版,把雾魔的脸撕成碎片,撕到两只手都变成了黑色。她怒不可抑地用胳膊扫过桌面,纸屑全都飘到了空中。灰色纸片像怪异的暴风雪似的飘落到地上时,她愤怒地骂了出来。 “诅咒你不得好死!” 萨蒂看着空荡荡的木屋,泪水滚下脸颊。她看到了萨姆的空床,他房间里大敞着的窗户,还有拿着小丑鞋的警察。萨蒂闭起双眼,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看见萨姆在车里,手脚被绑,嘴里塞着东西。这一切像被错塞进放映机里的恐怖电影,整个爆炸过程自动播放起来,然后突然开始快进,最后定格在了那顶烧焦的棒球帽上。 萨蒂拿起枪,那枪像握在陌生人手上似的。 “我救不了你,对不起,萨姆。”她流着泪说。 透过厨房的窗户,萨蒂看见了他们——6个小小的身躯。 “夜半时分,天清气朗……” 屋外,有一只苍白的小手伸向窗户。 “你是幻影,”萨蒂按着冰冷的玻璃大叫道,“你根本不存在。”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枪,抚摸着它。 “不要!”孩子的鬼魂尖叫道。 最后一下钟声回荡在狭小的房间里,午夜降临了。 “母亲节快乐。” 萨蒂冷静地吸了口气,把枪压在头上,打开保险栓,轻轻的“咔嗒”声让她浑身一颤。 “妈妈来了,萨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橱柜上的礼物上面。 它们为什么总是排成同样的顺序? 在萨蒂扣动扳机前十亿分之一秒,答案变得一清二楚了。 第二十八章 地堡 萨蒂的死亡并没有如期而至。 她本以为会先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或许还会感受到一阵灼烧的剧痛,接着便会坠入黑色的深渊之中。然而,周围一片宁静,没有突如其来的炸响,没有疼痛,没有鲜血四溅,有的只是一声轻轻的“咔嗒”。 萨蒂又一次扣动扳机,这次又加了几分力道。 还是什么都没发生。 她眨眨眼,挤掉眼角的一滴眼泪。“你什么事都干不好,萨蒂,连用他妈的上好膛的枪自杀都做不到。” 如果这件事不是那么悲惨,萨蒂准会笑出声来。 她颤抖着把枪扔到茶几上,心里盼望它会走火,好顺便帮她完成自己没能完成的任务。萨蒂死死盯着那把枪,奇怪自己为什么突然间清醒起来——过量的药物和酒精至少应该已经把她放倒了才对。 也许我失去知觉了,或者昏迷了。 但萨蒂知道自己没有。 “也许我已经死了。”萨蒂嘶哑的声音里充满希望。 她听得见自己的声音,说明她也没有死。 萨蒂觉得有人在监视自己,于是转身去看窗户。窗外,孩子们已经停止了吟唱。他们身后的雾幕不停地飘动着,而他们却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萨蒂……等待着。 萨蒂瞟了一眼橱柜,还有那上面的东西,以及其中传递的信息——因为那就是它们的目的。此刻,一切在萨蒂眼中变得清晰起来。 好时(hershey)、信封(Envelope)、甘草糖(Licorice)、笔(Pen)和洋葱(Onion)。 “救命(ies)——S。” “救我们(hELP US)。” 萨蒂惊魂不定地朝后门走去。她一打开门,三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男孩和三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孩静静地走了进来。没有人说半句话,但六个人的步调整齐划一,几乎一下子就都溜到了温暖的炉火跟前。萨蒂细细端量每一个孩子,她注意到男孩都是黑发,剃着小平头,女孩则都是剪得参差不齐的金发。男孩都穿着两件套睡衣,分别是灰色、黄色和深蓝色的,而女孩子分别穿着淡紫色、浅绿色和粉色的同款睡袍。 “你们是什么人?”萨蒂粗声喝道。 身穿淡紫色睡袍的女孩走上前来。“我是阿什莉。” “不,你不是,”萨蒂指着穿粉色睡袍的那个女孩说。“她才是。” 穿淡绿色睡袍的女孩笑了。“我们都是阿什莉。” “我们都是亚当。”穿灰色睡衣的男孩接道。 “亚当和阿什莉都死了。”萨蒂呆滞地说。 “我们知道,莎(萨)蒂。”灰色亚当回答。 那个喜欢棉花糖的男孩! 萨蒂困惑地抱怨道:“你们的父母为什么要给你们起死人的名字?而且为什么要给你们起一样的名字?” “父亲起的。”粉色阿什莉紧巴巴地回答。 “我不明——” “跟呃(我)们走!”蓝色亚当乞求道。“不过你要快点。” 萨蒂毫不迟疑地抓起一支手电筒,随着他们走进暴风雨中。狂风咆哮着,暴雨从云层里倾注而下,幸好常青树的树冠多少为他们遮挡住一些。手电筒发出的光束照在地面上,他们借着那束光小心翼翼地穿过林子,朝河边走去。 萨蒂看到了那座石头桥。她还没估摸出孩子们的鬼主意,其中两个女孩已经排着队跳上了湿滑的石块。她们张开双臂,以保持平衡,两个男孩跟在她们后面。 “等一等!”萨蒂喊道。 “怎么啦?”蓝色亚当一边问,一边去拉萨蒂的手。 “这太危险,有人可能会掉下去。” “我们不会的。” “我们应该呆在这边,”萨蒂争辩说,“眼看河水就要涨起来了。” 萨蒂拿手电筒照向远处岸边的大石头,水位都快接近橘色线了。 “相信我。”蓝色亚当说着用力拉起萨蒂的手。 萨蒂深吸了一口气,跟着蓝色亚当踏上第一块石头。这块石头是干的,而且稍有棱角,脚还容易站稳。第二块石板很湿,表面还有薄薄一层黏糊糊的水藻。萨蒂一步一步往前挪,祈祷手中的手电筒不要滑落,自己不要失足跌进湍急的河水里。几分钟后,她已经到了对岸,沿着岸边一路疾奔,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赶那些孩子们。萨蒂差不多完全清醒过来——几乎恢复了理智——几周以来的头一次。 或许是几个月。 “这边。”灰色亚当招手叫她跟上。 萨蒂呻吟道:“你们就不能慢一点吗?” 粉色阿什莉同情地停下来等她。“我们时间不多了,快点!” 萨蒂对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我比不上你们年轻,身体也不太好。” “不,才不是,”女孩说道。“是酒和药的关系。” 萨蒂差点跌倒。她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粉色阿什莉说。 “看来你懂读心术,是吗?”萨蒂有点被逗乐了,她问:“那我现在在想什么?” 粉色阿什莉又走出几步,然后犹豫了一下。“你在想你应该多带几颗子弹。” 女孩说着钻进茂密的灌木丛中不见了,萨蒂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后面,心里琢磨着她的话。子弹的事阿什莉说得没错。 不一会儿,奔流的河水声逐渐消失,树木也分作两边,一大片冰冻的田野出现在他们眼前。左边几米之外搭着一间生锈的铁皮杂物棚,上面盖着波纹锡皮屋顶。雨水打在棚顶上,从棚子里传来一种奇怪的“嗡嗡”声。 萨蒂正要朝铁皮屋走去,但有样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在田野那头,有一座只剩下熏黑空壳的两层旧楼房,房子在周围乳白发亮的冰面之上显得异常扎眼,就像鬼城大门的幻象。房子的窗户曾经被火烧过,烧得只剩窗棂,看起来那火势还曾一直窜上屋顶。从塌毁的门口可以看见一段残破的楼梯架在半空,通向已不存在的二楼。后面的墙壁也烧断了,几乎都塌陷下来。 萨蒂打了个冷颤。“沙基的房子。” 淡紫色阿什莉点点头。“嗯。” “那么说沙基是你们的邻居?” “算不上是,”粉色阿什莉轻声回答。“跟我来。” 萨蒂又跟着她钻进灌木丛,朝田野相反的方向走去,其他人紧紧跟在后面。他们爬过一根被连根拔起的树干,翻过一个陡坡,来到一片茂密的林区。阿什莉停下来,孩子们都围在她身边,期待地看着她使劲去搬一根树桩。这情景本来很滑稽,可此时正值深夜,雨水打在身上,简直冷彻骨髓。 萨蒂一脸困惑地盯着粉色阿什莉。“你在做什——?” 粉色阿什莉哼了一声,使劲拽着树桩。“帮帮我!” 听到女孩声音里的绝望,萨蒂迅速行动起来。她把手电筒交给离她最近的亚当,然后跑到阿什莉身边。 “把它拉起来!”女孩下着命令。 萨蒂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拽树桩。树桩翻了个个儿,她没有预料到那底下连着一块长方形的草皮——草皮背面是一扇带合页的金属门。 萨蒂喘着粗气,目瞪口呆。“一个地堡。” 她拿回手电筒,弯腰让光照进洞里。一段木梯向下通往潮湿发霉的深处,尽头处几米之下的地面上布满了尘土。 天知道下面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们的后门。”浅绿色阿什莉说。 萨蒂的下巴差点掉下来。“你在开玩笑,你不会是想让我相信你们就住在那底下吧?这太荒谬了。” “可我们就是。”黄色亚当坚持道。 萨蒂看着孩子们,又是糊涂又是错愕。 一切都说不通!但她酒后失去理智、大半夜站在荒郊野地里盯着一个通往地下的大坑却是事实。 我不能下去。 “你必须跟着我们,”粉色阿什莉央求道,“如果你跟我们走,你就会明白一切。” 萨蒂精疲力竭地呻吟道:“为什么你们就不能直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们试过了,”蓝色亚当说,“可我们发过誓,我们不能违背誓言。” “我下去的话又有什么用处?”萨蒂问他。 蓝色亚当拉着萨蒂的手。“我们可以带你去看。” “相信我们。”粉色阿什莉说着钻进洞里,转眼就不见了。 萨蒂正站在洞边犹豫不决,这时萨姆棺材入土的画面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她鼓起勇气,一边拿手电筒照向洞口,一边蹭上前去,步步警惕地试探着脚下的地面。她的靴子踢中了一团湿土块,她看着土块滚进洞里,但没有听到它落地的声音。 萨蒂先用一只脚在第一级梯子上踩了几下,然后缓缓地站上去,生怕梯子被压垮,自己会跌下去摔死。梯子承受住了她的重量,萨蒂默默祈祷过一声便开始往下爬。 蓝色亚当跟在后面。“你没有幽闭恐惧症吧?” “到目前为止没有。”萨蒂想要笑,可出口却变成一声哀叹。 别抱怨了,小公主,如果他们能做到,我也可以。 有人在光滑的木板墙上钉了一排扶手,为了保持平衡,萨蒂紧紧抓着扶手。越往下,四面墙就越向萨蒂逼近。她尽量不去想底下还有多深,而是把注意力转移到那股混合着湿泥土和胶合板的刺鼻气味上,那味道漂浮在空气中,凝滞在沉寂与黑暗里。下到大约第十级时,萨蒂已经忘了走过多少步,也开始放松起来——直到突如其来的一阵眩晕让她一脚踩空。 蓝色亚当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小心。” 萨蒂抬起头,目光越过上面的孩子,看到一丝微弱的月光。有一两秒的时间,她慌了。 噢上帝,我这是在做什么? “我做不到。” “没关系,”蓝色亚当口齿不清地说,“只要父亲不知道你在这里,你就没事。” “很好,”萨蒂咕哝了一声,“这下我感觉好多了。” “还有几步就到了。”蓝色亚当向她保证。 终于,在接触到坚实地面的那一刻,萨蒂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空气。孩子们围到萨蒂身边,她又抬头看了一眼木梯顶上的亮光。 “呣,还不算太糟。”她说。“接下来怎么办?” “那儿。”蓝色亚当指着一边说。 一道金属门挡住他们的去路。 “锁住了。”萨蒂说着,示意孩子们看门把手上方的磁卡安全系统。 “不,没锁,”粉色阿什莉说。“父亲没有理由上锁。” “唔,那就碰碰运气。” 萨蒂打开门,突然间刺眼的光线晃得她睁不开眼。 第二十九章 凶犯 “噢……我的……上帝。” 不过,这座地下堡垒可不是什么神赐之物,而是人工建造的。有人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和金钱为它配备好所有生活必需品,包括电力、自来水和换气装置。怎么会有人想要住在地下,远离阳光与新鲜空气?萨蒂觉得不可思议。 她提心吊胆地向前迈出一步,靠着一张室内隔板审视着眼前古怪的一切。地堡里的每一面墙上都覆盖着木质嵌板,柔和的灯光在室内营造出温暖舒适的感觉。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屋里空空荡荡没什么家具,除了清一色的棕灰色调,没有别的色彩。房间的另一端还有一扇闪光的金属门,门附近的开放式厨房里摆着一张小牌桌和三把带靠垫的椅子。房间正中有一张扶手上缠胶带的驼色皮躺椅,椅子正对一张野餐桌,桌子上并排放着电视机和微波炉。 萨蒂皱起眉头。“我们该看哪一个?电视还是微波炉?” 她再往里走,在隔板后面看到了书桌、座椅、电脑和其他电子设备。旁边的门敞开着,里面是一个带淋浴间的小厕所。 “家里该有的都有了。”萨蒂觉得难以置信。 可还少了点什么。 没有一件玩具,一本图画书,根本不像是有孩子住的地方。 萨蒂警惕地向房间另一端的那扇门靠近。走到门口她停下来闻了闻,一股辛辣的烟味呛得她直缩鼻子。 “这是我们家的前门。”粉色阿什莉说。 萨蒂又发现一扇门,一扇和厨房边的墙壁融为一体的小窄门,门边上有一块字母键盘。 安保措施严密得不像是个家。 “那里面是什么?”萨蒂问。 “是地牢,”蓝色亚当说,“我们睡觉的地方。你——” “那是父亲的卧室,”粉色阿什莉插嘴说,一边用手指着另一扇半掩在两个架子间的门,这大概是屋里的第四扇门。 萨蒂慢慢地转了一圈,仔细观察着地堡里的各种怪异之处,这里面的精密复杂和宽阔的空间远超出她最初的想象。 “我不明白,”她说,“你们为什么要住在这下面?” 淡紫色阿什莉站出来。“这是我们的家。” “但你们不该住这儿,不利于健康,你们得离开。” “我们不能离开,”黄色亚当说,“他不允许。” “谁?你爸爸?” 黄色亚当把萨蒂拉到书桌前,指着钉在电脑旁边那面墙上的一幅画像。萨蒂定睛一看,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失去控制。 是她自己画的。 雾魔。 萨蒂心中的谜团解开了——好像阳光逐退晨雾——而留给她的只有恐怖的真相。 她找到了雾魔,还有被他绑架的孩子们。 萨蒂把手电筒放在书桌上,盯着画像周围的剪报看。褪色的照片上,孩子们也在看着萨蒂。每个孩子都用红色水笔圈出来,他们的名字都在上面,在新闻标题里,紧挨着是他们父母悲痛欲绝的面庞。 “噢,天哪!”萨蒂低声叫起来,“我们得离开这里。” 她转身时,眼睛捕捉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萨姆。萨姆的照片紧挨着宣布他死亡的新闻,也被做了标记。 “我漂亮的小宝贝。” 要救萨姆已经太迟了,但还来得及救其他孩子。 萨蒂看着粉色阿什莉。“你叫玛丽娜·费舍尔。” 她又转向穿着浅绿色和淡紫色衣服的阿什莉。“你们是布兰妮·阿瑟顿和金宝·莱文。” 女孩们茫然地看着萨蒂。 “霍兰德·道斯、乔丹·贾里克和斯科蒂·麦金泰尔。”萨蒂指着穿深蓝色、黄色和灰色衣服的男孩们补充道,惊愕得直摇头。“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粉色阿什莉——玛丽娜——走上前来。“我们不能说,父亲让我们发过誓。他说要是我们敢把真名说出去,他就宰了我们。” “要是我们敢逃跑,也是同样下场。”霍兰德补充说,“父亲说他会把我们抓回来,像对另一个男孩一样剁了我们。” 金宝双手抱在胸前,沉着脸说:“父亲不会伤害我们的,他爱我们。” 起初,这种袒护的话让萨蒂觉得相当古怪,特别是它出自一个被绑架了三年的女孩之口。后来萨蒂想起来,人质对劫匪产生情感并不稀奇。这种现象有个专门的名词——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佩蒂·赫斯特与伊丽莎白·斯马特都是这个样子。 更多拼图的碎片归位了,萨蒂恨自己没有尽早拼好这幅拼图。真正的亚当和阿什莉死于一场火灾,他们父亲脸上丑陋的疤痕——不是麻子脸——正是这场火灾留下来的。 “这个男人,”萨蒂手指着画像说,“将你们从家中、从父母身边抢走。”她的目光又回到剪报上。 八岁的金宝和六岁的乔丹是雾魔最早绑架的两个孩子,时间是2003年4月。布兰妮和斯科蒂是在第二年的4月。去年是玛丽娜和霍兰德,今年是萨姆和……“等一下!”萨蒂抓着玛丽娜的手臂问,“科特妮在哪?” “我们不知道,”女孩说,“她偷偷跑掉了。” “什么时候?”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她还带走了亚当。” 萨蒂摇摇脑袋。“什么?” “另一个亚当,”布兰妮说,“科特妮带上他跑了。” 萨蒂完全被弄糊涂了。“什么另一个亚当?” 霍兰德指指墙上的照片。“他。” 萨蒂昏厥过去。 身旁晃动的人影渐渐清晰,萨蒂呻吟了一声。等她能看清楚周围,只见六张忧虑的小脸一齐向下望着自己。 “怎么回事?”萨蒂的声音很虚弱。 “你晕过去了。”金宝说,“在看到照片之后。” 萨蒂抓住霍兰德的手。“我晕倒之前,你说了什么?”她来到萨姆的照片跟前。“你说他是——” “科特妮带着他跑了。”玛丽娜插话说。 “照片上的这个男孩?”萨蒂小心翼翼地问。 “是的,那个男孩。他从来不说话。” 萨蒂心头一紧。“就在几天前?” “是啊。” 萨姆死了,萨蒂的理智告诉自己,她亲眼看见那辆汽车爆炸。 可你从来不相信萨姆真的死了。 “沙基现在在哪里,玛丽娜?” “父亲又出去找他们了。” 萨蒂松开霍兰德的手。“我们必须先回我的小屋,再打电话报警。” 而且我还要找到萨姆。 “赶在他之前。”乔丹轻声说。 毫无征兆地,远处那扇门后面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声音在看不见的台阶上回响。每走一步,声音都变得更具威胁。 “他来了!”大舌头的霍兰德说。 “快走,”萨蒂催促道,“从木梯上去。” “我们跟在你后面。”玛丽娜说。 萨蒂顾不上从出口的活板门飘进来的细雨,两步并作一步往上爬。 “小心!”萨蒂提醒孩子们,“台阶很滑。” 爬到一半,萨蒂想起手电筒还落在下面。要不是孩子们的安危催促她朝着头顶上微弱的亮光继续前进,她几乎要折回去找。 “我们就要到了。” 一爬到湿滑的草地上,萨蒂就转过身,向后面的第一个孩子伸出手臂。“赶快!” 洞里面一片沉寂。 “玛丽娜!霍兰德!你们在哪?” 没有回答。 萨蒂开始颤抖。 难道雾魔——沙基——发现了他们要逃跑?自己是不是把孩子们丢给一个杀人魔头了? 萨蒂胃里在盘结翻搅。“好好想想,萨蒂!” 要是沙基抓住了孩子,她是不可能迫使沙基释放他们的。她只能先不管孩子们,回到小屋去报警。 “谁在上面?” 一听到男人的吼声,萨蒂开始拼命地跑。她冲过树林,凭感觉寻找方向,试着回忆和孩子们一起走过的路。但在黑暗中,四周都是一个样子。 “你得往河边跑。”她气喘吁吁地说。 萨蒂在树木与灌木丛间钻来钻去,不时停下来倾听水流的声音,但除了自己紊乱的呼吸和沉重的心跳,她什么也没听到。 “帮帮我,”她轻声抽泣起来,“我要救出他们。” 一丝闪光引导萨蒂走出树林。她一闯出树林,就扑到河边被雨水淋湿的石头上,长出一口气,然后又紧张地回头望了一眼,生怕沙基突然从树林里跳出来。萨蒂面对着河流,在右边几米外找到了石块桥。但眼前有个大问题,凯米瑞河涨得很快,好几块石板都没在水里了,石板间水流湍急。 “上帝啊。”她低声喊了起来。 萨蒂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好踏到第一块湿滑的石板上面。她用一只脚在水中试探着下一块石板,冰冷的河水灌进高帮保暖靴里,萨蒂禁不住大叫一声。她找到了石头,迈步向前。在试探第三块石板时,萨蒂开始打晃。“稳住,萨蒂。”她展开双臂保持平衡,跳上下一块石板。 还有四块……不知在什么地方。 萨蒂观察着水面。“你在哪呢?” 萨蒂的靴子踩到坚固的东西,于是她继续向前,此时水已经没到小腿肚了。 “还有两块。” 但这次萨蒂没成功。她估算错误,一只脚滑到两块石板间,整个人落入刺骨的水中。水流将她往下冲,她双臂不停扑腾着,以保持脑袋露在水面上。河流从四面八方冲击着萨蒂,将她抛来抛去,好像她只不过是一块枯木。 接着萨蒂的脑袋沉入水中。 惊慌失措中,萨蒂吞了一嘴砂子。她在水中不停乱抓、咳嗽、呛水,后来终于挣扎出水面,吸进一腔空气。她的头发都贴到脸上,她伸手把它们拨开。水流一路把萨蒂冲向下游,她只能艰难地斜着游向岸边。 前方,有什么在月光下闪着光。 是无穷木屋的房顶。 第三十章 求救 河水卷着萨蒂,在经过河弯时,将她冲向河岸。萨蒂扑腾着去抓岸边倒垂下来的一簇簇干灌木。第一次没抓着,她骂出句脏话,接着又试了一次。这次她牢牢抓住一根结实的树根,忍着浑身的疼痛把自己拽到河岸边没有积水的一块空地上。 萨蒂躺在草地上喘着粗气。等呼吸渐渐平缓,她挣扎着站起来,突然感到左脚踝上有一阵剧烈的刺痛。她借着微弱的月光检查自己的脚。踝关节又青又肿,不知道有没有骨折,但肯定扭伤了。萨蒂咬咬牙,一跛一跛地离开河边,同时又回头观察翻腾的河水。 一些地方的河岸已经淹没在水中。 “桥!” 萨蒂记起艾玛的警告,知道自己得赶在交通被洪水阻断前行动。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幅可怕的画面,沙基正把孩子们赶进他的卡车,带着他们一溜烟消失了。萨姆和科特妮怎么办? 萨蒂吸进一口气镇定下来,顾不上脚踝处因运动引起的剧痛,一路小跑赶回木屋。她跑进屋里,摔上门,用颤抖的双手点燃油灯。 “好,打电话报警。” 萨蒂的手提包就躺在茶几上。她在包里找了找,但没找到手机,于是又拉开厨房的抽屉翻了个遍。“好好想想,你把手机放哪了?” 一阵恐惧袭上心头,但萨蒂马上把它赶走。“集中精神!” 自己最后一次用手机是什么时候?几天前,一周前?她不记得了。 慌乱之中,萨蒂被电脑包绊了一跤。 “啊哈!在这儿呢。” 萨蒂把电脑包扔到餐桌上,拉开拉链。她整个人顿时轻松下来,手机就在原来的地方,在包的内袋里。萨蒂把手机盖翻开,接着呻吟了一声。没电、没信号……什么都没有。 “开机呀!”萨蒂按下电源键,屏幕一闪,跟着就灭了。“叫你不关机,你个白痴!” 萨蒂把派不上用场的手机扔在桌子上,心里清楚自己必须开车到镇里叫警察过来。她马上行动起来,先换上外套,那件厚重的冬衣至少还暖和,而且是干的。她把手提包的肩带搭在肩膀上,手伸进外套的几个口袋里摸索一通,掏出一串钥匙。 “感谢上帝,总算有件顺利的事。” 萨蒂走到屋外,缩着头扎进怒号的狂风和新一轮的倾盆大雨之中。她一只手握着手电筒,一只手抓着车钥匙,一瘸一拐地沿着小路走下去。几分钟后,她到了艾玛的木屋跟前,刚要捶门,突然记起埃德带着他姐姐去埃德蒙顿了。 菲利普的奔驰垂头丧气地蹲在路边,豆大的雨点敲打着车顶,雨水沿着引擎盖滚落下来。萨蒂打开车门,把手电筒和手提包扔到副驾驶座位上,自己跟着钻进去。她喃喃地简短祷告了几句,随即把钥匙插进钥匙孔,接着转动钥匙。汽车无力地咆哮一声,跟着和手机一样,它也罢工了。 “搞什么名堂!”萨蒂大喊道。“你能不能他妈的放过我一次?” 她气急败坏地又试了一次。 这次发动机连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萨蒂呆坐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扑倒在方向盘上,任凭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一个响雷突然炸开,萨蒂吓得差点跳起来。她直挺挺地坐着,心惊胆战地紧紧抓住方向盘,抓到指关节都失去了血色。雾气开始在玻璃上凝结,萨蒂用袖子擦了擦身边的车窗。一道闪电撕裂天空,此时她看见左手边有一个黑色的巨形物体。又有一道锯齿状的闪电照亮了周围,亮光正好打在一辆小轿车上。轿车就停在另一间木屋旁边,靠近路边的那间,但分辨不出是什么颜色的。 萨蒂推开车门,拿齐东西跳下车,迎着风暴跑向那间木屋。一块矩形的灯光突然亮了起来,萨蒂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一个巨大的身影移向敞开的门口。“谁在外面?” “嘿!”萨蒂挥舞着手电筒。“这里!” 她跑到木屋跟前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眼眶里泪水在打转。“救命……求你……我们必须帮助他们。” 萨蒂抬头看看门上的牌子。希望。 从屋里出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红胡子男人。他上身穿一件污迹斑斑的破t恤衫,下身穿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他的大肚子垂下来,只能隐约看见裤腰上系着的皮带。这个人大概年长萨蒂十来岁,浅绿色的眼睛里露出善意。他把萨蒂领进屋。 “怎么回事,姑娘?”男人带着浓重的苏格兰口音问道。“你看起来像是撞鬼了。” “我需要借你的电话用用。”萨蒂喘着气说。 她尽量不去注意木屋中墙上挂着的鹿和麋的头颅标本,还有地上胡乱堆着的空啤酒罐。 “这就成问题了,我没电话。” “但我们必须打电话报警!” 男人皱起眉头。“报警又是为什么?” 萨蒂深吸了一口气。“沙基绑架了几个孩子,他把他们关在一座地堡里面。” “沙基有座地堡?你是说,在地下?” 萨蒂焦躁而痛苦地喊了起来。“他就是雾魔!” “外面有点起雾了,”男人心不在焉地说,“你还是先休息一下吧,姑娘。你的脚踝都肿成那样了,赶紧抬起脚,架在椅子上,我马上回来。” 他走出门外,消失了一分钟后带回来一个冰袋。他把萨蒂扶到一张椅子上。“把冰敷在脚踝上。” 萨蒂坐下来,看着他走进厨房。 “我<strike>http://wrike>们得做些——”突然有一口气卡在萨蒂喉咙里。 好多圆鼓鼓的眼睛正盯着她。8条鱼正肚皮朝上躺在橱柜上,有些已经清理干净,有些还活着,鱼嘴一张一翕地喘着气。最后,它们放弃了挣扎。 男人抓起一把渔刀,弯弯的刀锋闪着险恶的光。他见萨蒂注视着自己,便微微一笑。“等我把这些收拾好,马上就去做热苹果酒,除非你想喝麦芽酒。” 萨蒂对着那把刀看得入神。“我什么都不要。” “苹果酒能帮你暖和起来。对了,我叫弗格斯。” “萨蒂。” “是,你的事我全知道。”弗格斯把一条小鱼的肚子划开,掏出内脏,放到水槽上面一个发黑的金属饼干托盘上。“艾玛说你是因为男人的事躲到这里来的。” “我没有在躲。” “那你说是什么?” 萨蒂张开嘴,搜肠刮肚地想着怎么反驳对方。可她就像那些半死不活的鱼,很快就放弃了。 沉默了片刻,萨蒂说:“我们得帮帮那些孩子。” “沙基的小不点都死了,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想到别处去。” “我说的不是他们,我在说我的儿子和沙基绑走的其他孩子。他们来向我求助,我得做些什么。” “最好等天亮再说,姑娘,等这阵狂风暴雨过去。” “我不能等了,我的儿子就在外面的某个地方。我们现在就得叫警察。” 一阵强风吹得门嘎吱直响,萨蒂跳起来。 弗格斯蹙起眉头。“这样的天气,你打算开那辆奔驰到镇上去?” “电瓶没电了,我需要借你的车。” 男人把刀冲洗干净,在一块洗碗布上擦了擦手。“你在说醉话吧。” “我没醉,我清醒得很。” 弗格斯歪着头。“唔,看你倒也不像喝醉的样子。” “拜托!帮帮我,弗格斯。” “这样吧……我开车去镇里替你找警察。” 萨蒂对弗格斯露出感激的笑容。 弗格斯伸手去拿挂在门边的外套。“你在这儿休息,冰袋要一直敷着。” 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出了门。 汽车发动机隆隆地咆哮起来,车头灯的光束扫过屋后的窗户,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萨蒂从椅子上弹起来。“我说什么也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尤其是她还有一件武器。 那支枪。 萨蒂朝门口走去,但目光落在了那把渔刀上。她停下脚步,把刀塞进外套的口袋里。 “有备无患。” 第三十一章 受困 无穷木屋岌岌可危,眼看就要被水冲走,至少阳台有这个危险。河水沿梁柱上涨了差不多1米2,再有15厘米,水就要漫过河岸,把草地变成沼泽。 一进屋,萨蒂就锁上后门,把皮包和手电筒扔到桌上,手电筒的光照向房间正中。小屋里冰冷昏暗,只在外面打闪的瞬间整间屋子才亮起来。炉火早就烧得只剩下灰烬,虽然萨蒂浑身湿透,冷得彻骨,可已经顾不上生火了。 萨蒂正要进卧室的时候,突然听到后面有动静。她回头一望,一个高大的黑影从挂着帘子的厨房窗前闪过——一个戴牛仔帽的黑影。 沙基。 萨蒂从兜里抽出刀子,人紧贴在墙上,屏住呼吸。 门把手“嘎嗞”作响。接着传来一声低沉的咒骂,然后是重重的撞门声。 萨蒂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天啊,千万不要让他进来。 过了一会儿,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萨蒂缓缓地松了口气,但心还没完全放下来,突然又听到沙基在小屋旁边走动的声音。她惊恐地朝房间另一边的推拉门望去。她没锁那道门。事到如今,已经没时间管它了,否则一定会被发现的。她必须躲起来,但要躲到哪里? 走投无路之际,萨蒂把目光投向了地板中央的地毯。 地窖! 她熄灭手电筒,心里祈祷沙基没有看见亮光,接着走到屋子中间,弯腰掀起地毯的一角。有人用双面胶带把地毯固定住了。萨蒂一只手颤抖着拉动地窖门上的金属环,随着门缓缓开启,她喜极而泣。萨蒂向下走了几节台阶,抓住门,在自己头上关好。 她一下子陷入了黑暗的深渊。 噢,上帝…… 地窖里比那地堡还让人难受。首先就是里面漆黑一片,全是霉味。此外,虽然萨蒂看不见地窖的大小,但还是能感受到里面空间的狭窄,她感觉就像刚被活埋起来。不过,她如今被困在冰冷的地窖里,上面还有个杀人不眨眼的绑匪在四处搜寻自己,这样的状况和被活埋也没什么区别。 头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越来越近…… 萨蒂的脉搏加速,手中的刀子在发抖。 她头顶上,有什么东西撞击着地板,紧接着是一声愤怒的咆哮。之后,地窖门附近又听见“砰”的一声闷响。 萨蒂胆都快吓破了,连忙用一只手捂住嘴。 一片死寂。 上面的人在倾听周围的声响。 萨蒂的耳边回响着自己的心跳声。他会不会也能听到? 脚步声渐渐远去,随后是“砰”的关门声。 萨蒂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他走了吗? 等待是种折磨。周围是没有止境的沉寂——直到落地钟的报时声打破了这份寂静。为安全起见,萨蒂多等了几分钟。等呼吸一平缓下来,她就蹑手蹑脚走上楼梯,把耳朵贴在地窖门上。 她什么也没听到,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得去找人求救。 萨蒂把地窖门推开条缝向外窥视。她看不见任何东西或是任何人,屋里太黑,手电筒又落在了桌上。 一道闪电不期而至,划破天空,照亮了房间。没有人躲在暗处。不过话说回来,萨蒂只能看到小屋的三面,沙基要是就站在地窖门后面怎么办? 他已经走了。我不能永远躲在下面,孩子们需要我。 萨蒂轻轻地推开地窖门,挥动着刀子从里面爬出来。她发现没有人袭击自己,便大步走向推拉门,把门锁好,然后拉上厚重的窗帘。她双手都冻僵了。萨蒂清楚自己必须先让身子暖和起来,否则就会有体温过低的危险。要是那样,她就帮不上任何人了。 “先换上干衣服,”她把刀子塞回兜里,“然后拿上枪。” 萨蒂点上油灯,把灯火尽可能调小,然后提着灯走进卧室,脱下外套扔到椅背上。她脱去湿衣服,把它们堆在地上,又用之前留在床上的浴巾用力擦干身子。穿上暖和的牛仔裤和毛衣以后,萨蒂在椅子上坐下来。看到瘀青浮肿的脚踝,她有些吃惊,但还是忍着疼痛套上两双袜子。 “看来你出了点小事故。”一个声音冷笑说。 萨蒂猛抬起头,一道黑影滑入视野。一个男人手拿帽子,趾高气昂地靠在门框上。他的光头在油灯的照耀下反着光,一对贼眼珠滴溜溜地转着,仔细查看着房间四周。最后,他的目光落到萨蒂身上,丑陋的脸上扭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 “我们又见面了,萨蒂·康奈尔。” 萨蒂张大嘴巴望着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雾魔。” 乍看上去,沙基与那个殴打过萨蒂,绑架并残杀萨姆的残暴怪兽只是隐约有些相似。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就是个普通人,一个在卡尔加里牛仔节上或是当地的酒吧里就能见到的人,而且绝不会给萨蒂留下什么印象。但萨蒂看到了他的眼睛,以及蛰伏其中的疯狂。 “你怎……怎么进来的?”萨蒂用微弱的声音问。 沙基亮出一把钥匙。“艾玛在门口的脚垫下面放了备用钥匙。不怎么有新意,是吧?” 他向前迈出一步,萨蒂的心也跟着往下一沉。 “你想干什么?”萨蒂大声质问道。 “我来把你的东西还给你。”沙基把一只手电筒——萨蒂落在地堡里的蓝色手电筒——扔在梳妆台上。“上面写着无穷木屋,我想这算是个邀请。Su casa es mi casa,还记得吗?”他皱起眉,“不过我很吃惊居然是你,我还以为是哪个爱管闲事的老不死。” 萨蒂慢慢往椅子里缩。“警察马上就要到了。” “你打电话报警了,是吗?” 萨蒂点点头。 “真难为你了,这玩意儿又不管用。”沙基把萨蒂的手机甩到她脚下。 “我报警的时候,它还能用。”萨蒂撒谎说。 她稍稍挪了挪身体,有东西在她大腿下面动了一下。萨蒂向下瞥去,看到金属的光泽——刀子。她正坐在刀身上。 “风暴一来,这里就没有信号。”沙基说。 “也许吧,”萨蒂一边回答,一边悄悄去摸刀子,“但有人去找警察了,他们随时会到。” “你说的是大好人弗格斯吧?他没开出几里就在路上抛锚了,看来这里只剩我和你了。”他朝房间这边走过来。 “你别过来!”萨蒂尖叫着蹦起来。 沙基冷笑一声。“你打算用毛巾抽我吗?” “不,但我有这个。”萨蒂放开胆子,挥动着渔刀。 “你最好会用那个……贱货。” 接下来的一切让萨蒂猝不及防。前一秒她还用刀指着那个混蛋,下一秒刀子已经被打掉了。 一只手臂缠绕在萨蒂喉咙上。“你再敢出一声,”一个毒蛇般的“嘶嘶”声在她耳旁说道,“我就扭断你的脖子。” 某样细长尖利的东西闪着光。 “只要一点就能让你安静下来。”沙基低声说。 注射器的针头穿过毛衣戳进萨蒂的胳膊。她想要反抗,想要大叫,但只发出一声微弱的哭泣。接下来,她的视线开始模糊,房间变成了朦胧的影子。没过几秒钟,萨蒂双腿一软,要不是沙基抱住了她,她就要栽倒在地上。 萨蒂的耳朵里吹进炽热挑衅的气息。“你他妈怎么找到我的?” 她呻吟说:“孩子们……” 在呜咽与抽泣中,萨蒂放弃了抵抗。 第三十二章 被绑 一声尖叫直刺耳膜,将萨蒂惊醒,她呻吟了一声。 尖叫声又传过来,这一次更刺耳。 萨蒂想要捂住耳朵,但双手动弹不得。她使劲撑开眼皮,眨一眨眼,心里奇怪为什么自己的视线这么模糊。她喝醉了?昏过去了? 还有,为什么她这么冷? 床顶的天花板渐渐在眼中浮现出来,但还是很模糊。现在是清晨,萨蒂知道的就这么多。晨曦从窗帘的缝隙中爬进来,房间里的空气寒冷刺骨,她好像置身于一个冰窟里面。 我得往火里添块木头。 萨蒂转过头去,满脑子困惑。 萨姆凝视着她——在床边的一张照片里。 这下萨蒂想起来了。 孩子们,我要救他们。还有萨姆!他还活着! 萨蒂想要叫萨姆的名字,但却发不出声音。很快,她明白了为什么。 一只袜子塞在她嘴里。 萨蒂用鼻子吸着气,竭尽全力想要完全恢复意识。她心底生出深深的恐惧,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她的努力只给脚踝和手腕带来一阵钻心的痛。萨蒂的目光飘过自己沉重迟缓的身体,眼前所见让她惊恐地战栗起来。她平躺在毛毯上,呈大字型,四肢分别被绑在四根床柱上。 全身上下只剩下胸罩和内裤。 萨蒂失声尖叫,但嘴里堵住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她又叫起来,一声接一声地叫,直到喉咙快要烧起来,喊叫声渐渐变成惊恐失控的啜泣。 窗外有东西扑腾了一下。 那只乌鸦正透过玻璃往里面窥视,观察着萨蒂。 萨蒂盯着它,心里全是恐惧。乌鸦是死神的信使。她现在明白了,这鸟的出现只有一个原因,来索取她的灵魂。 我不要死!不能死在这里,不能这样死掉。 大量肾上腺素涌进萨蒂的血管。隔着堵住嘴的袜子,她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喊,双手猛扯头上的粗绳索。她拼命收拢双手,想要从绳套中挤出来。她扭动着、拉扯着,但绳索却向肉里勒得更深。一番折腾后,萨蒂的手腕有如火烧,胳膊也因为一直保持着极不自然的姿势而疼痛难忍。 一滴滴鲜血沿着萨蒂的一只手臂流下来。她出了会儿神,入迷地注视着苍白肌肤上那道鲜红的血迹。接着她抬起头,用疯狂的目光盯着敞开的房门。他走了吗?他还会回来吗? 近乎赤裸的身子让萨蒂觉得受了玷污。 他有没有——?不,别那么想! 萨蒂的身子在寒冷的空气中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门“砰”地一摔,然后脚步声慢慢临近,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很好,你醒了,看起来还挺……精力充沛的。” 沙基走进房间,把一个汽油罐放到梳妆台上。 萨蒂的心狂跳起来。不,求你…… 她颤栗着紧紧闭上双眼,绝望地想要把双腿也合拢起来。她感觉到沙基在观察自己,他的目光掠过自己身上的每一寸地方。 有什么东西划过地板。 萨蒂惊恐地睁开双眼。 沙基把一张椅子拖到床边,用一只手将椅子转了个圈,然后跨坐在上面,双手抱着椅背——好像他有的是时间。 沙基的手伸向萨蒂,厌恶的感觉让萨蒂的胃翻腾起来。她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猛地把头扭开,但这只让她头晕目眩。沙基不知道给萨蒂注射了什么,但那东西还在她的身体里起作用。 “完美无瑕的肌肤。”沙基轻声说。“和你的孩子一样。” 沙基结着硬茧的手指顺着萨蒂的胳膊摸上她的脖子,摩挲着,打着圈。萨蒂又颤抖起来。有一瞬间,她以为沙基要掐死自己。接着沙基砂纸般的手掠过萨蒂的右胸,粗暴地抓住它。 “你知道的,我可以不这么对你。”沙基说。“如果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或许还能告诉你,孩子在哪里。” 萨蒂猛地把头扭回来,嘴里不停哼叫着。 把我嘴里的东西拿出来,你个王八蛋。 沙基怀疑地眯着双眼。“我会把袜子从你嘴里拿出来,但如果你大喊大叫,不但不会有人听到,我还会把它塞回去。听懂了吗?”他的手离开萨蒂的乳房,把袜子抽了出来。 萨蒂不停地吞口水,清了清肿痛的嗓子。她的舌头上和整个口腔里都粘着棉布纤维。 “我看见萨姆死了,”萨蒂用嘶哑的声音说。“你杀了他。” “你以为你看见了他。” 萨蒂回忆起汽车里的那个男孩。那男孩被绑成那样,只露出一点点的脸,而雾魔告诉她那是萨姆,她就……先入为主。 “我去年抓了那个男孩。”沙基承认。“但他的时间到了,所以我让他穿上你儿子的衣服,把他绑在车里,然后打电话给你。” “你就在我面前杀了他。” 沙基哼了一声。“不,他早就死了。抓走你儿子的前一周,我就让他睡着了。” 他的供认不讳让萨蒂毛骨悚然。“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可为什么要让我误以为他是萨姆?” “你也不是很聪明,是吧?”沙基摇着头说。“一石二鸟。你把我的画像交给警察,我得让你知道我说到做到,这样你就会闭嘴。我想让警察滚远点。而且,我估计如果警察知道我会杀了人质,他们就不会急着行动了。” 客厅里,落地钟“咚”地敲出不祥的声音。时间不多了,萨蒂清楚自己得让沙基继续说下去。她仅有一线生机,而这就靠那个红胡子苏格兰人了。 求你,上帝……让弗格斯找来警察! “那些血是怎么回事?警察说那是——” “你儿子的。”沙基耸耸肩说。“我在军队里是医护兵,一直干到退役。采点血撒在树丛上只是小菜一碟。”他用手搓着下巴。“不过把你儿子的脚趾和手指切下来是费了些功夫,他很顽强啊。” 萨蒂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你这个变态的怪物!” “那就是反抗的代价。你一开始就不该惹怒我,我警告过你。” “我儿子在哪里?” “别他妈着急!”沙基咆哮起来。“我先要一样东西。” “什么?” 沙基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我五年都没有尝过的东西。” 他的笑容让萨蒂的喉咙返起酸水。 转移话题!让他想别的事情! “我知道卡瑞萨,”萨蒂粗声说,“还有你的孩子,阿什莉和亚当。” “你到底都知道什么?” “我知道他们在一场火灾中被烧死了,这就是你脸上有烧伤的原因,你想去救他们。” “没错,不过事情不是这样,不完全是。” 沙基爆发出一阵怪声,整个身体随之抽搐起来。 过了一会萨蒂才意识到他是在大笑。 “那就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沙基抓紧椅背。“卡丽想把孩子从我身边带走。她说我从伊拉克回来后,人就变了。”他的眼神里带着困惑。“你知道她是怎么跟我说的吗?她说孩们子害怕我。我试过告诉她,他们不怕我,我是个好爸爸。的确,我经常做恶梦,可怕的梦,可我们这些人回家后几乎都这样。” “也许她说得对。”萨蒂咕哝了一句。 “扯蛋!她想让我去看心理医生,好像我疯了还是怎么的。她想用那个来对付我,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我发现她准备要离开,所以我不得不阻止她。” “你做了什么?” “我反手甩了那贱人一耳光。她昏了过去,于是我放火烧死了她。” 萨蒂厌恶的目光移到汽油罐上。“你可以不杀她的,你完全可以想出其他解决办法。” “我不会让她把孩子从我身边带走。” “或许你们可以拥有共同监护——” 沙基跳起来。“他们是我的孩子!我的!” 汗水从萨蒂的眉毛上滴下来。“可你……杀……杀了他们。” “那是个意外。”沙基一边说话,一边在地上来回踱步。“我把他们留在地堡里了,他们当时应该在那儿才对。我放火的时候卡丽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我不知道阿什莉和亚当已经穿过地下室回到房子里了。”他站在床边,独自在脑海中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他们就在窗户边,盯着我,哭喊着。我刚一撞开前门,那该死的房子就跟一把火柴一样全烧起来了。” “算你说得没错,那是个意外。” 沙基空洞的目光不知在注视什么地方。“她想带走他们,他们总想离开我,所以我不得不杀了他们。” “不,你没有这个必要。”萨蒂争辩道,一边用力想要挣脱绳索。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沙基叹出口气。“也许你说得对,要是我给他们找个新妈妈,他们也许就会留下来。”他注意到萨蒂惊愕的表情。“你说你为了儿子,什么都愿意做。” “你想让我住在这里?” “我们会是个快乐的大家庭。” “孩子们不会开心的,你为什么不放他们走?” 沙基盯着萨蒂的眼神简直可以置人于死地。“因为他们是我的!” 沙基冲到梳妆台前抓起那个汽油罐。“我不会给你或任何人机会把他们从我身边带走,卡丽。如果我不能拥有他们,没有人可以。永远不可能!”他扭下盖子,汽油的味道迅速弥漫在空气中。 萨蒂知道没时间了。如果她不答应给沙基绑回来的孩子做母亲,沙基就会活活烧死她。但如果她答应,沙基就必须先放了她。萨蒂迅速分析起来,这就意味着她有机会逃走,和孩子们一起。 “好。”萨蒂喊道。“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做什么?说确切点。” “我……我会照顾他们,我会当他们的……妈……妈。” 沙基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你要做的可不止这些。” 沙基扭上盖子,把汽油罐放回梳妆台上。他一言不发地脱下厚重的防寒服,踢掉靴子,接着扒下自己的衣服,走近床边。 “咱们先搞定这件事。” 第三十三章 反击 沙基站在她面前。他身上长着一层浓密的黑色体毛,中间夹杂着战争留下的旧伤和褪色的纹身。在他两腿之间,挂着一条半起的白色蠕虫。 看到他越胀越大的欲望,恐惧憋得萨蒂喘不上气来。她不想再看它,但又做不到。 “不!我说了我会留下来,照顾他们——” “我和他们,”沙基捏着她的下巴,“你要照顾我们所有人。” “求求你。”萨蒂轻声说。 沙基急切地抚弄着自己的欲望,一双肿胀的金鱼眼不由自主地闭上了一会儿。“当然,我会让你爽的。等我完事,你肯定还想再要。到那时,我会告诉你他在哪里——你儿子。” “先告诉我萨姆在哪里。” “我要先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沙基伸出另外一只手,隔着内衣抚摸萨蒂的胸部。恐惧淹没了萨蒂,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知道自己无从选择。沙基要强奸她,而她必须任他摆布。只有这样,她才能拿到那把枪。 只是一次性行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沙基用力撕开萨蒂的内衣,把嘴凑在她的胸上。 萨蒂想蜷起身子,一死了之。她想呕吐,想愤怒地大叫,想要用自己的双手打他,挖出他的眼睛,踢他的下身——只要能让他离自己远远的。 但是,萨蒂强迫自己毫无反应、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笃!笃! 她盯着那只乌鸦。它还在窗台上。 “你到底想怎么样?”萨蒂尖叫道。 “我想干你。”沙基咬着她的胸部,回答道。 萨蒂痛苦地哭了出来。 沙基嘟哝着趴到萨蒂身上,粗糙的胸毛蹭着她娇嫩的肌肤。他的整个身子都压在了萨蒂的身上。 这不是真的,萨蒂对自己说。这是场噩梦。你喝了太多酒,你昏过去了。 沙基的脸凑到萨蒂面前,她能闻到他嘴里腐臭的气味。他全身都散发着恶疾的味道——腐烂的……罪恶。 赢得他的信任,萨蒂。让他给你松绑,然后拿到枪。 “要是你能解开——” 一记老拳落在萨蒂脸上。“你他妈的给我闭嘴!我知道怎么做这事。” 萨蒂吓得浑身瘫软,这不是喝醉酒做的噩梦。 他又乱摸起来。 萨蒂痛苦地吸了口气。“我可以配合你。” 沙基怀疑地眯着眼睛,但没有说话。 “我得把腿翘起来,”萨蒂死死地咬着嘴唇,她甚至尝到了血的味道,“让你好好享受。” “为什么?” “那样你就不会伤害萨姆或其他孩子了。” “只是为了他们?” “不!也是为你。”萨蒂挤出一丝笑容。“还为我自己,我也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做过了。” 沙基仔细考虑着她的谎言。“你要敢打什么算盘,我是不会放过你的,我还会杀了他。”沙基一巴掌拍在床头柜上萨姆的照片上,把它碰倒了,“听明白了?” “明白,”萨蒂说,“不过还有个问题。” 沙基警惕地看着她。“什么问题?” “床太软了,我喜欢……硬的。” 沙基眼中闪过一道下流的光芒。“那就去地上。” 他从萨蒂身上爬下来,然后解开绳子。萨蒂获得自由后,先小心地伸展一下身体,然后遮住胸部,但她看见了沙基生气的表情。 “这里很冷。”她小声说。 “我会让你热起来的。” 萨蒂忍着没有回答。她小心地坐起来,舒展四肢。“我的手脚都麻了。给我一分钟,等我的血液循环恢复正常、身体暖和起来吧。” 沙基窃笑着,冲萨蒂挺着胯部。“你可以让它暖和起来。” 如果萨蒂再犹豫一会儿,沙基可能会让她做一些令人恶心的事。并不是说这样比较好,但至少她能有机会拿到枪。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你能做到,萨蒂。为了萨姆,为了其他孩子。 “我想把床罩铺到地板上。”萨蒂含含糊糊地说。她意识到,沙基正用火热的目光盯着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沙基舔了舔嘴唇,然后点点头。“快点。” 萨蒂拽着床罩,看着它慢慢落在地上。 “等我把它铺平。”她说,祈祷着能及时拿到那把枪。 萨蒂跪在床罩上。 她不应该那样做。 沙基也在萨蒂身后跪下来,压着她、向前推着她,使她的脸碰到了床罩。萨蒂吓了一跳,眨着眼、大口地喘着气。 然后她看见了它。 枪盒。 它在床下、离萨蒂左手几公分的地方。 “这情景可真值得一看,”沙基说,“你会成为一个好妈妈的。” 他抚摸着萨蒂撅起的臀部。萨蒂用力咬着舌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她伸出手,小心地动着手指,手悄悄地在床下挪动。 “我让你动,你才能动!”沙基低吼着在萨蒂脑后拍了一下,“现在乖乖地做你的小母狗。” “等等!”萨蒂叫道,“让我转个身。” 萨蒂的手碰到了枪盒。她把手指挪上去,偷偷打开盒盖。一触到那冰冷的金属,萨蒂的心差点跳出来。她把枪抓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按在怀里。 “给我我想要的东西!”沙基命令道。 萨蒂用手指触摸着手枪。“你先给我我想要的。” “什么?” “告诉我萨姆和科特妮在哪里。” “不晓得。” “不,你知道,而且你也会告诉我。” 沙基得意地笑着。“我为什么要做那样的蠢事?” 萨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滚到一边,然后跳起来。 沙基坐起来,眼中闪着怒火。“你他妈的以为自己在做什么?”可能他原本打算扑向萨蒂,但他注意到了萨蒂手中金属的闪光。“噢,天,”他哼了一声,“妈妈手里有枪。” 萨蒂用枪指着他的胸膛。“妈妈还准备开枪呢,你这个王八蛋!” 沙基慢慢站起来,两腿间的虫子现在已经缩小了。 “不许动!”萨蒂尖叫道。 沙基脸上的伤疤抽动着。“你要是打死我,就永远没法知道他们在哪里了。” 他说的没错,而且他们俩都很清楚这一点。 “放下枪,我带你去见他们。”沙基说。 “我要是放下枪,你就会杀了我……还有他们。” 沙基向前迈出一步。“你说对了。” 萨蒂用枪对准他。枪里只有一颗子弹,而且还射不出来。“他们在哪里,沙基?” “你不会开枪的,”沙基讥笑道,“你不能开枪。” 看着他大步向自己走来,萨蒂向上帝、向佛陀、向宇宙、向所有凌驾人类的力量祈祷着,祈祷他说错了,祈祷这次扣动扳机时,那把枪能够开火。 枪响了。 第三十四章 枪声 枪声在小木屋中回响。萨蒂被后坐力震得踉跄后退,一道银光从她手臂旁嗖地划过,渔刀哐当一声掉在她背后的地板上。萨蒂将刀子踢出门口,然后转身面对那个折磨她的人。 沙基跌靠在墙上,双手紧捂肚子,深红色的液体从手指间涌出来。 “不许动!”萨蒂命令道。 沙基用惊讶、甚至是受伤的眼神看着她。“你开枪打我。” 萨蒂以闪电般的速度从橱柜中掏出睡袍披在身上,遮住赤裸的躯体。一道血迹从袖子上渗出来。她转向墙边的男人,又举起枪,尽管枪里已经没子弹了。“告诉我萨姆和科特妮在哪。” 沙基开始发抖,萨蒂怀疑他要休克了,但马上她就听到带着嘲弄的笑声。 “你说过你知道他们在哪。”萨蒂大吼。 “我骗你的。”沙基沿墙滑落下来,留下一道血痕,“他们把我甩掉了,都是阿什莉的错。” “是科特妮!”萨蒂呵斥道,“他们有名字,他们自己的名字。” “耍小聪明对她没好处,我们得惩罚她。” “当然,”萨蒂装出一张笑脸,“但我要先找到他们,把他们带回来。他们在哪,沙基?” 沙基躺在地上,茫然地眨着眼睛。 “告诉我。”萨蒂还在坚持。 “我不知道。” “我会找到他们的,”萨蒂说,“然后我们都会回家,回埃德蒙顿去。” “但他们想要和我在一起,”沙基哭诉道,“和我们在一起。我们会幸福的,卡丽,我们可以重新拥有一个家。你怎么能把我们的孩子从我身边夺走?他们是我的。” 萨蒂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沙基已经完全疯了。 她摇摇头。“他们永远不可能是你的。” 话音刚落,沙基的注意力又回到萨蒂身上。“你也是我的,”他虚弱但得意地笑着说,“你永远忘不掉我。每次你和别人上床,都会想起我。” “你是头恶心的猪,”萨蒂怒火中烧,“我不会浪费生命中的任何一秒去想你。我希望你烂在监狱里。等到孩子们回到父母身边,他们一定会让你蹲大牢。没人想和你在一起,不管是玛丽娜还是霍兰德,没有人愿意。” “你他妈说什么呢?” “我会把他们都救出去。” 沙基大笑起来。声音发自他的胸腔,粗糙且混着液体。口水从他嘴角涌出,紧接着是鲜红的血液。他全不在意。 “你不会找到他们的,”沙基用刺耳的声音说,“他们就要被炸成碎片了。”他抬起颤抖的手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一个小时。” 萨蒂脉搏加速。“炸弹?” “而且你也不知道密码。”沙基冷笑道,“噢,真可惜。” “什么密码?” 沙基沉默着,用挑衅的目光瞪着萨蒂。 “你就要死了,”萨蒂说,“做点好事吧,告诉我密码。” “下地狱去吧。” “我已经去过,又回来了。现在轮到你了。密码!” 沙基在嘴唇上做出一个拉拉链的动作。 “帮我救救他们。”萨蒂恳求道。 “我在军队里救过好多人。看我落得个什么下场,”沙基咳出更多的血,“医药费一大把,可退休金少得连养活一条狗都不够。我看着自己的弟兄被炸得支离破碎。他们想让我把断肢缝回去,可我无能为力。我只能截掉他们的腿和胳膊。但我救了他们,他们却为此记恨我。” 萨蒂看着他时,感到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她忍住没发出呻吟,偷偷查看自己受伤的手臂。刀子划破皮肤,可能不止一厘米深。她需要绑住伤口止血。 但她不能离开沙基,至少也要等他说出密码。 “你会成为英雄的。”萨蒂说,想要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 “我已经是个英雄了。我到海外为我的国家而战,我参加过海湾战争,在伊拉克。为了什么——维护和平吗?都他妈胡扯!”又是一阵嘶哑的咳嗽,“我一回家,老婆就要带着孩子离开我。她什么都不打算留给我,只有账单和这张烂脸。”沙基往地板上吐出一大块暗红色的血块,“这就是英雄得到的回报。” “求你了,沙基,密码是什么?” 他偷笑着。“Mi casa…es…su casa。” 这句熟悉的话令萨蒂反胃。 “告诉我密码!” “你进不了mi casa。”他话里带着奚落。 沙基的头垂到胸口,嘴里冒出悠长而刺耳的呼气声。 “沙基?”萨蒂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摸了摸他的脖子。 他还有脉搏,但十分微弱。 萨蒂摇晃他。“沙基!” 沙基抬起眼睛时,厚厚的嘴唇上挂着恶毒的微笑。但他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盯着萨蒂,咧开嘴,露出一个病态的笑容。 “到底他妈的密码是什么?”萨蒂怒吼。 她扇了沙基一巴掌,他的头毫无生命迹象地歪向一侧。 沙基死了。 身后的声音吓了萨蒂一跳。 乌鸦还等在窗台上,尖嘴顶着玻璃。那只鸟几乎一动不动,不知道的人一定会以为它是塑料装饰品。 “你他妈想要什么?”萨蒂紧握双拳大吼道。 她朝乌鸦走过去,那鸟儿的眼珠仍然一动不动。 它盯着沙基的尸体。 萨蒂迟疑了一下,终于认清鸟儿的目的。 乌鸦快速地上下点点头,然后大叫一声飞走了。它已经达到此行的目的了。 萨蒂抓过一条干净的牛仔裤、一件毛衣还有袜子,直奔洗手间。换上衣服前,她用力擦去沙基在她身上留下的所有痕迹,没人需要知道沙基对她做的恶心事。沙基绑架了她儿子,又尾随她、麻醉她,还把她捆起来,这就足够了。 萨蒂抽出睡袍的腰带,靠着牙齿的帮助,把两块小毛巾绑在胳膊上。刀伤让她流了不少血,但她现在还不能停下来。 “你要救出孩子们。”萨蒂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在地堡爆炸以前。 走出洗手间时,萨蒂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客厅。她知道沙基的尸体在卧室里,但不打算多想,现在不行。恐怕要过上好几年,她才能接受自己杀过人这件事,或许还要更久的时间去承认自己真心想杀掉他。 萨蒂套上外套时,手臂上的伤痛使她不禁缩了一下。她本该做个临时绷带吊着胳膊,但她还需要用双手搬动木桩。萨蒂用完好的那只手推开后门,突然出现的亮光刺痛了她的双眼。她蹒跚走出屋外,迎头就撞上一个结实鲜活的身躯。 杰伊·卢卡斯斑白头发下的面孔映入视野。“萨蒂?” “杰伊!你什——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探员抬眼望着天空。“直升机。” “你不是害怕坐飞机吗!” “我没得选,这个人坚持要这样。” 萨蒂看见弗格斯站在杰伊身后。她开口想要感谢他,但膝盖发软。“哦,该死!” 杰伊关切地眯着眼看萨蒂。“你受伤了?” “擦伤而已。”萨蒂冲弗格斯苦笑一下,“我偷拿你的渔刀,它报复我了。” “我看看。”杰伊走上前来。 “不用,我们没时间了。我们要找到地堡,沙基的炸弹会在一小时内炸掉它。” 杰伊从兜里掏出对讲机,对着它咕哝了一会儿,然后看着萨蒂。“你能带我们到入口去吗?” “可以,我想没问题。” “沙基在哪里?”弗格斯边问边紧张地看着树林。 萨蒂把头扭向木屋。“在里面。他死了。” “死了?”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 “他麻醉了我,还把我捆起来,”萨蒂小声说道,眼睛看向别处。“他解开绳子以后,我给了他一枪。” 杰伊走进屋去。片刻之后,他回来了,神情冷峻。“枪是哪来的?” 萨蒂开口刚要回答,但弗格斯抢在了她前面。 “我想是沙基的。他有不少枪,有些合法,有些非法。”弗格斯严肃地瞪了萨蒂一眼,仿佛在说,“不要跟我争执,小姑娘!” “这里需要有人留下来,”杰伊对弗格斯说,“看着尸体。你行吗?” 苏格兰人点点头。“没问题,你就放心交给我吧,卢卡斯探员。” “孩子们就指望我了。”萨蒂说。 杰伊的目光飘向树林。“真不敢相信他们还活着。” 弗格斯叹口气。“我也没法相信是沙基抓了他们。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他这个人啊。” “他根本想都没想。”杰伊生硬地回答。他转向萨蒂,“那么他们都在地堡里吗?” “除了萨姆和科特妮,他们俩跑了。”泪水在萨蒂眼眶中打转,“我们必须找到他们,外面太冷了,尤其是晚上。” “你知道他们会跑去哪里吗?” “不知道,但其他孩子也许知道。” 第三十五章 搜救 两架警用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呼呼地旋转着,停在田地中间待命。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穿着凯夫拉防弹背心,对沙基家废墟附近的区域展开地毯式的搜查。一些警察还带了搜查犬,不过这些警犬似乎对房子的焦土更感兴趣,只在那里嗅来嗅去,不想到林子里寻找任何蛛丝马迹。在杰伊的命令下,两名女警员站在房子外面,持枪戒备。 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就像杰伊告诉萨蒂的,最好做足一切心理准备。 昨天的暴风雨过去了,河水也渐渐退去。肆虐的狂风归于沉寂,冷风间歇吹过,使万物又重现生机。 “有发现吗?”杰伊对着无线电对讲机咆哮道。 萨蒂听见一个模糊的声音答道:“没有。”她的心头一沉。 他们已经搜查了半个小时,时间所剩无几。铁皮屋那边已经有一队人马搜过,确认里面有一台发电机,还有热水箱、滤水器和空气净化器。但所有管道和电线都深埋在地下,要先挖出这些管道和电线,才能顺着它们找到隐蔽的地堡。这可能要花上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的时间。 他们等不了几个小时了。 萨蒂站在杰伊身旁,距房子只有几米之遥。 “这不可能。”她呻吟道。“我们找遍这些林子都没发现任何眼熟的东西。森林里到处都是树桩,我们怎么才能找到那一根?” “诶,当时天那么黑,又下着大雨,没有人会怪你。” “我会。” 萨蒂怪自己没有多加留神。她跟着孩子们到过林子里面,还帮玛丽娜搬开那根树桩。可是杰伊拔起的每根树桩上,除了泥土还是泥土。 萨蒂沮丧地攥紧拳头,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一定忽略了一些事,一些重要的事。” 自己肯定知道怎么找到孩子们,这个想法啃噬着萨蒂。是孩子们说过的什么话吗?还是沙基说过的话? “妈的!”萨蒂小声嘀咕道。“是跟那些门有关。” “那些门?好几扇门?” “就是这个!”萨蒂拍了一下额头,觉得自己愚蠢透顶。“主啊!地堡有两个入口:树桩和另一扇门。” “那门通向哪里?” 萨蒂的心又是一沉。“我不知道,我没打开过。沙基是从那扇门进来的,我们听见他下楼梯时沉重的脚步声。”萨蒂抓住杰伊的胳膊。“等一等!我站在门边的时候闻到过烟味。沙基说着火的那天晚上,阿什莉和亚当从地堡回到了房子里,是通过地下室进去的。” “他们在地下室里!”杰伊对着对讲机大喊道。 一大群人从林子里面涌出来。他们像蜜蜂归巢似的,朝房子飞奔过去。 一个穿黄背心的侦探冲杰伊挥挥手。“准备就绪,”他喊道,“但我们必须得小心,我们不清楚里面设了什么机关。” “留在这里,萨蒂。”杰伊命令道,一边把对讲机塞到萨蒂手里,“别忘了,说完话后要松开通话键。”说完他就钻进废墟不见了。 萨蒂靠在一棵树上,观察着房子的动静。 对讲机“沙沙”作响。“萨蒂?能听见我说话吗?” 萨蒂摁下按钮。“发现什么了吗?” “这里有个通往地下室的洞口,我们正往下——” 电磁干扰引起的尖锐噪音打断了杰伊。 “杰伊?” 一阵沉默。 突然对讲机又响起来。“萨……在那……你知道……” “什么?”萨蒂喊道,“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我们在地堡里……,主房间和沙基的卧室都没见到孩子。这里还有一扇门,我们还没打开。” “那就是孩子们的房间!” “萨蒂……进那扇门需要密码。” 密码。该死!她忘了这回事。 “噢,上帝,我试过要从沙基口中套出来。” “嘶嘶”的干扰声又响起来。 接着那边传来杰伊清晰、柔和的声音。“萨蒂,我们现在只有一次机会,你明白吗?他埋好了炸药,一旦我们输错密码,这里整个地方都会被炸飞。” 萨蒂用手抓着自己的喉咙,感觉已经无法呼吸了。 “萨蒂!” 她开始抽泣。“我不知道,杰伊。噢,主……我不知道密码,我们救不出他们。” 又传来一阵“嘶嘶”的噪音。 “不要放弃。这个键盘是由字母组成的,密码有六个字母。” 萨蒂绞尽脑汁想要搜索出一个密码来。 沙基应该会挑一个容易记住,但又很重要的密码,比如某个名字。亚当……阿什莉——不,两个孩子他很难取舍。卡瑞萨……“卡丽(CARRIE)!”萨蒂激动得忘了打开对讲机。她又用力按下通话键,“我想是卡丽——他老婆的名字。” “卡丽,你确定吗?” “不能完全确定,但她的名字是六个字母的。” “好,干得好,密码对罪犯来说通常都具有某种意义。” “一定是卡丽。”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萨蒂心里还是禁不住怀疑起来。这个女人想带走沙基身边的一切,包括他的孩子,沙基会用她的名字吗?说到底,他恨她,恨到足以在她身上放火,用火烧死她。 “等等!”萨蒂冲对讲机大喊,“我想我弄错了。” 没有回复。 “杰伊!不是卡丽!” 对讲机“嘶嘶”地响着,然后杰伊的声音插进来。“我们得抓紧,萨蒂,我们还剩不到10分钟。” “不!”萨蒂啜泣着,“10分钟不够,我想不出来。” “如果你没有其他想法,我们只能试一试卡丽。” 突然有动静吸引了萨蒂的眼球。 一个个警察从废墟里走出来,他们全都退到安全距离以外。所有人都撤出了房子——只剩那个穿黄色背心的拆弹专家……还有杰伊。 “也许你应该离开那里。”萨蒂催促杰伊。 “六个字母,萨蒂。或许他告诉过你,只是你没意识到。” 萨蒂回忆起沙基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进不了mi casa。” “你进不了我家。” 天啊!密码一直就在她的面前。这个王八蛋! “我的家!”萨蒂尖叫起来。“M…I…C…A…S…A。” “确定吗?” “确定,杰伊。那个王八蛋说这句话的时候分明是在嘲笑我,他做梦也想不到我会猜出来。Mi casa,我的家。” 线路那端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萨蒂的脉搏加快。是她错了吗? “求你,上帝……保佑杰伊和孩子们,让他们平平安安的。”萨蒂抬头仰望天空。“求你帮我们找到萨姆和科特妮。” 她屏住呼吸等待着,时间肯定已经过了。 “杰伊?”萨蒂冲对讲机问。 只有静电的声音。 她盯着房子,没有冒烟,没有爆炸。 五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对讲机的“嘶嘶”声响起。 “密码对了,萨蒂。”杰伊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 “你找到他们了?” 先是沉默。“是。我们找到他们了。” 萨蒂惊魂未定,长长地吁出口气。她雀跃着关掉对讲机,塞进外套的口袋里,然后大步朝房子走去。她的内心百感交集,当时就想在田地上跳起舞来。在那一刻,萨蒂许下一个承诺,向上帝、向自己……还有萨姆。她再也不会沾一滴酒,她会信守这个承诺。 “谢谢你,上帝。”她说道,“我解脱了。” 一想到又能见到孩子们,萨蒂兴奋地跑过草地。他们中肯定有人知道萨姆和科特妮的去向。也许科特妮离开之前说过什么,给孩子们留下了什么线索。 穿黄色背心的探员先钻了出来。他朝萨蒂这边看了一眼,然后转身向铁皮屋旁边的一群人走去。他对其中的一个人嘀咕几句,说完他们就都往房子那边走。 最后,杰伊终于出现了。他径直朝萨蒂走来,脸上沾着煤灰,一幅精疲力竭的样子。 萨蒂面带微笑跑到他跟前。“我们成功了,杰伊!” 杰伊没有回答。 萨蒂拉起他的胳膊。“来嘛,至少给我一个笑容。” “萨蒂……” 萨蒂的目光越过杰伊的肩膀。“他们在哪里?怎么还不出来?” 杰伊无助地看着萨蒂。“萨蒂,他们……” 萨蒂一下子喘不过气来。“出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他们死了,萨蒂。” “什么?” “他们死了,全都死了。” “但那不可能!我离开的时候他们还都好好的。你弄错了,再去看看他们,他们还活着。” 一层阴影笼罩在杰伊围满皱纹的眼睛里。“下面有七具尸体,都不同程度地腐烂了,说明有些已经死了一段时间。我们知道沙基之前把一个男孩炸死在车里,这样加起来一共八个孩子,这就是雾魔绑走的人数。” “八个,”萨蒂说着,一阵麻木。 “包括科特妮……和萨姆。对不起,萨蒂。” “可我——”萨蒂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你一定弄错了。” 萨蒂闭上眼睛,试图理出个头绪。她帮玛丽娜梳过头,看着霍兰德喝下棉花糖热巧克力,他们还把礼物留在她的家门口。她甚至跟着他们穿过林子,进到地堡里面。否则她怎么会知道地堡在哪里? 萨蒂眼前出现了六张充满信任的可爱脸蛋。 玛丽娜、霍兰德、布兰妮、斯科蒂、金宝、乔丹……“玛丽娜说萨姆和科特妮逃跑了,”萨蒂坚持说,“沙基也是这么说的。” “他一定找到了他们,”杰伊轻声说,“在他来抓你之前。他就是要让你晕头转向,萨蒂。” 只有一个办法能印证杰伊说的是不是事实。 萨蒂朝房子冲过去。 “等一等!”杰伊喊道,“回来!进去你会后悔的,相信我。” 但萨蒂已经不相信任何人了,这件事她必须亲眼看见才行。 萨蒂在潮湿的灰土中一路小跑,磕磕碰碰地穿过焦黑的木块,脚下踢起藏在木板和金属熔块下面潮乎乎的煤渣。她看见一个虎背熊腰的探员站在角落里,他身旁的地上有一个洞。萨蒂跑过去时,侦探抬头看见了她。“我得到底下去。”萨蒂说。 那位警官快速朝她身后瞥去。 “没事,”杰伊无奈地说,“帮忙让她下去。” 有两个人把一根绳子固定在萨蒂的腰上,然后把她从地上的洞口里放下去。上面的人缓缓放着绳子,烟灰在萨蒂周围纷纷落下,底下的空气变得浑浊起来。刺鼻的烟味无处不在——进到萨蒂嘴里,粘在她的皮肤和头发上,但至少她的眼睛还看得见。特意布置的强光手电筒照亮了整个地下室,萨蒂很庆幸自己要下去的地方不是漆黑一片,她最近经历的黑暗已经够多了。 萨蒂的脚碰到地面后,一个尚显稚嫩的探员帮她解开绳子。“这边走。”探员说着,脸色铁青。 萨蒂跟着探员穿过碎石堆,惊讶地发现火没有烧到地下室。雨水和烟灰从地板和敞开的洞口渗进来,绝大多数的破坏都是由它们造成的。所有东西上都覆盖了一层污垢,黑色的雨水滴落在萨蒂周围,无论是声音还是场景都显得阴森恐怖。 萨蒂发现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张婴儿床。另一个角落里有一个玩具箱,里面的玩具溢了出来,有游戏、迪士尼电影、玩偶和《星球大战》的人物模型。玩具箱的旁边,一个玩具冰球桌里积了约五厘米高的污水。 “就在这后面。”年轻探员说,萨蒂这才回过神来。 探员把靠在一张发霉墙板上的金属架拉开,后面有一段楼梯,楼梯又通往底下一层。 几分钟后,萨蒂又回到了地堡里面。 “至少这不是我想象出来的。”她一边说着,一边环顾四周。 “什么?”年轻探员问。 “没什么。” 年轻人领萨蒂来到装了键盘锁的那扇门口。 “我的家。”萨蒂一边念着一边看他输入密码。 只听见“咔嗒”一声,锁开了。 年轻探员往旁边退后一步,担心地看着萨蒂。“你确定要进去吗,女士?” 萨蒂推开门。 第三十六章 神示 在混凝土地面上,孩子们被摆在铺着毯子的婴儿床垫上——女孩在房间一边,男孩在另外一边。他们上方的一盏蓝灯在房间里洒下微弱的光线,给孩子们抹上一层鬼魅般的苍白。孩子们穿着睡衣,双手轻柔地叠放在大腿上面。 萨蒂的目光扫过那些没有生命气息的身体。地堡里光线太暗,根本看不清楚,但从刺鼻的气味判断,很明显有些已经——像杰伊说的——腐烂了。 泪水涌进萨蒂的双眼。“他们好像睡着了。” 她数了数,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7个。” 杰伊说的对,所有孩子都在这里,包括萨姆。 萨蒂有点喘不上气来了。 “你还好吧,女士?”那个年轻探员在她身后问道。 “不好。”萨蒂转过脸去,“我得出去。” 萨蒂被拉上去,又回到明亮、透气的地方。杰伊陪着她从缺口处离开,远离那座房子。 “我没法看他们的脸。”萨蒂呻吟道,“我不想看到萨姆,不想看到他那个样子。”她抬起双眼,“我是个坏妈妈吗?” “不,”杰伊说,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这只能说明你是个普通人。你可以等准备好了再去看萨姆。” “我永远都不可能准备好,”萨蒂痛哭着,“我看见过他们,杰伊!我跟他们说话,给他们拿东西吃。我就是不明白,玛丽娜说科特妮和萨姆逃跑了。我信了,几周来,我头一次有了希望。”她伸出双手,“可结果呢?” “萨蒂,要是没有你,我们可能永远都找不到他们,他们可能会永远呆在那下面。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你才看见了他们。这样你和其他孩子的父母就能了却一桩心事,这样孩子们也可以入土为安。” 杰伊的话让萨蒂很生气。 “我已经埋过我儿子一次了,我没法再做一遍。”她懊丧地喘着气。“我不要!” “你这次做得很好,萨蒂,别忘记这一点。” 但萨蒂想忘记,忘记那些尸体,忘记一切。 她逃一般地穿过那片田野,跑到铁皮屋旁,猛地向后倒在墙上,然后滑坐在潮湿的地面上。 “那些全是你想象出来的。那里没有孩子……没有萨姆,全是假的!”萨蒂用头撞着铁皮屋。“蠢货,酒鬼!”她泪如泉涌,泪水模糊了双眼。她抱着头为孩子们、为萨姆、也为自己痛哭起来。 “萨萨萨蒂……” 听到自己的名字,萨蒂抬起布满泪痕的面庞,看见一团灰雾向自己滚来。看着雾气翻腾着渐渐分开,萨蒂呆住了。紧接着,6个幽灵般的身影走出来。 那些孩子——死去的孩子。 “你们想怎么样?”萨蒂大叫。 玛丽娜朝她走过来。“我们想谢谢你。” “谢我什么?” “你回来救我们。” “可是已经太迟了。” “永远都不会太迟。”玛丽娜伸出双手,捧着萨蒂的脸,“你做到了我们要你做的事。” “什么意思?我什么也没做成。” “还记得我们留给你的东西吗?” “你们留的信息,‘救救我们’?” 玛丽娜点了点头。“是的,你做到了。我是说,你拯救了我们。” 萨蒂叹息道:“不,我没做到。” “不,你做到了,”女孩坚持说,“你让我们摆脱他的魔爪。你让我们能够安息,还给了我们自由。” 萨蒂挣扎着站起来。“自由?你们都死了!” “你还把我们都带回了家。”玛丽娜拥抱着她。“谢谢你,萨蒂·康奈尔。” 萨蒂还没来得及开口,女孩已经抽身穿过那片田野,跑到枯草和翻卷的雾团交界处。其他孩子也紧跟着跑过去。他们站成一排,手牵着手,面向萨蒂……微笑着。随后,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融入雾中,最后只剩下玛丽娜一个人。 “等一下!”萨蒂恳求道,“别走!” “我们必须走了,但我们会留给你最后3件礼物。” 玛丽娜转过身去,接着扭回头,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雾那边有道光,萨蒂,最最美丽的一道光。它温暖、平静,还充满了浓浓的爱,能让你惊叹不已。一定要把这些告诉我的父母,告诉他们我爱他们,我永远都会是这世界的一部分。日出日落,我都在那里,我们全都一样。这是我们的命运。” 一条一指粗的圣洁光线若隐若现地射过来,抚摸着玛丽娜,轻轻地把她往回拉。接着,浓雾被轻柔甜美的笑声和微风驱散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再见。”萨蒂流着泪说。 一个吓人的叫声打破了周围的宁静,萨蒂泪眼朦胧地朝空中望去。在树丛那边,一只乌鸦在光秃秃的山顶上盘旋着。即便隔了这么远,萨蒂还是能得看出来,接近山顶的地方有一片凹陷的深色区域——一个山洞。 “我们会留给你最后3件礼物。”玛丽娜说过。 萨蒂的心头一颤。“慢着!我只看见6个孩子。” 她盯着那只乌鸦。 然后她明白了。 萨姆和科特妮还活着,只有一个地方能让萨姆感到绝对的安全。 卡多明山洞! 萨蒂用一只手紧紧捂着胳膊上的伤口,快步穿过树林,来到山脚下面,然后开始往上爬。那条山路——如果可以这么叫的话——只有大约30公分宽,有些地方几乎连路都看不到,很可能是顺着山坡蜿蜒流淌下来的小溪冲刷出来的。 半小时后,萨蒂口袋里的对讲机响了。 “萨蒂?” “在。”她喘着气。 “你去哪了?我还以为你回木屋了。” “我在去卡多明山洞的路上。” “什么?你到底在——?” “萨姆和科特妮在那个山洞里。” 杰伊停顿一下。 “听我说,萨蒂,你受伤了,还流了很多血。难道你想——哎,该死。算了,我这就过去,等着我。” 但萨蒂不可能在那里干等。 她爬得越高,景色的变化就越大。陡坡下浓密的森林越来越稀疏,常青植物和早早冒出花蕾的矮灌木林也被疏松的白垩灰岩石和陡峭的山脊取代了。 在山另一侧的某个地方,是游客们去卡多明山洞时走的大路。而在自己身后的某个地方,萨蒂猜测,杰伊正试图找到她走的这条路,但他暂时还追不上自己。 萨蒂用脏兮兮的手擦了擦额头,眯起眼抬头看着山顶。玛莎说从山脚到山洞要走1个半小时,而萨蒂精疲力尽地走了2个小时。终于看见洞口的时候,萨蒂宽慰地叹了口气。 “呱!”乌鸦在她头顶大叫着。 “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萨蒂喊道。 萨蒂一分神,没注意地上有个水坑。她一脚——之前扭伤过的那只脚——踩进去,膝盖以下全部陷进坑里。她向前一扑,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受伤的胳膊也“砰”地撞在地上。萨蒂疼得大叫起来,不知道应该先顾胳膊好、还是先顾脚好。她趴在地上,祈祷着没有摔断什么。 几分钟后,萨蒂深吸一口气,把腿从坑里拔出来。她轻声嘲笑自己:“按这架势,你早晚要全身都打上石膏。” 萨蒂迅速检查了一下。她的牛仔裤撕破了,腿也擦伤了,很疼,还有些肿,但骨头没断。 萨蒂的目光飘向山洞,怀疑涌上心头。也许她错了,也许她冒着摔断四肢、丢掉性命的危险爬上这座荒芜的山峰,结果却一无所获。 山洞在召唤萨蒂。 她拖着麻木的胳膊,强忍着从脚踝往上蹿的刺痛,一瘸一拐地朝它走去。 洞口旁的金属底座上插着一个指示牌。 “欢迎光临卡多明山洞。”萨蒂念道。 欢迎语下是一些安全条例,其中一条是携带足够的照明工具。 萨蒂轻声骂了一句。 她无奈地接受了第二次黑暗的旅程,朝洞口走去。洞顶很矮,萨蒂低下头。 “萨姆?”她的声音传了回来,无情地戏弄着自己。 “萨姆,你在里面吗?”然后,她消失在洞口中。 第三十七章 重聚 洞穴中冰冷刺骨。尽管穿了厚外套,萨蒂还是能感觉到气温急剧下降。光线越来越暗,她只好在潮湿的岩壁上摸索,凭感觉向前走。地面泥泞湿滑,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地仔细掂量。没走几米,一股臭味扑向萨蒂。 “天哪!”她继续前进。 终于,狭窄的通道豁然开朗,一个约莫9米宽、4米半高的大山洞出现在萨蒂眼前。她信步前行,直到身后的亮光几乎消失,分辨不清前方的小路和岩层。 空气中的细微变化让萨蒂停下脚步。 “萨姆?” “萨姆……萨姆……萨姆……”山洞模仿着她的声音。 暗处有动静。 “萨姆吗?是妈咪啊!” 地面开始震动起来,一股寒冷的气流让萨蒂止不住打颤。她还没反应过来,一团黑色的东西向她涌来。萨蒂尖叫着朝亮处跑去。 蝙蝠——成百上千只——从萨蒂身边呼啸而过,刮擦着她的脸,不顾一切地逃出山洞。有一只扎进萨蒂的头发中,萨蒂一面惊叫哭喊,一面拍打它。她捂着头,跌在泥地上,背靠着岩壁。蝙蝠都飞走后,萨蒂颤抖着站起来,打算继续前行,此时她听到一声轻柔的低语。 有人在说话,而且越来越近。 两个身影从洞穴深处浮现出来。 “谁在那儿?”萨蒂柔声问。 伴着一声呜咽,一个小不点扑向她。 萨蒂触摸到一个冰凉的光头。难道真是?“萨姆?” 小不点先是发抖,接着低声哭泣起来——熟悉的哭泣声。 是萨姆。 “噢,我的上帝,”萨蒂抚摸着他的头哭着说,“你还活着。” 萨蒂一面如释重负地哭出来,一面摇晃着怀中的孩子。“我找到你了,萨姆,妈咪找到你了。” 她松开萨姆,身子后撤,细细端详他。萨姆身上湿冷,沾满泥巴。萨蒂擦拭萨姆脏兮兮的脸。萨姆抬眼望过来,眼中的恐惧让萨蒂的心都快停止跳动了。 “你安全了,宝贝,有妈咪在。” “你会带我们回家吗?”有个女孩在暗处说。 萨蒂伸出一只手。“科特妮。” “阿什莉,”女孩一边慢慢走近一边说,“父亲说不许别人叫我原来的名字。” 萨蒂泪水盈眶。“别管他,你的名字是科特妮·博尼克,你真正的爸爸在等着你。” 科特妮哭出声来。“我要我爸爸,不要那个人。” 萨蒂拉过女孩,紧紧抱住她。“没事了,科特妮,那个男人没法再伤害你了。” “父亲想让我们和其他人一样睡过去。” 萨蒂被女孩的话吓了一跳。她快速站起来,有点太急了。我得带他们离开这里,赶在我晕倒之前。 “快走。”萨蒂说。科特妮拉住萨姆的手,但谁都没动。 “萨姆,科特妮,”萨蒂温柔地说,“咱们回家吧。” 孩子们走向萨蒂时,萨蒂总算松了口气,她领着他们朝洞口走去。还差几米就能回到阳光下,萨蒂的头(突然)抽痛起来,她靠在岩壁上。 就歇一会儿,等我喘上这口气。 在微弱的光线中,萨蒂看到萨姆满是泥巴的睡衣和包着绷带、血迹斑斑的手。萨姆把手举在胸前,萨蒂不愿去想象布条下面的情形。 接着她看到科特妮睡袍上的黄色笑脸。 “你就是我在树林里见到的女孩。” 科特妮看着地面:“我正在逃跑,我很抱歉父亲伤害了你。” “我知道。”萨蒂眼前一片模糊,她闭上双眼。 “妈咪,我们走吧?” “好的,亲爱的。”萨蒂说着又是一阵头晕。 离亮光只有几步远的时候,她猛然停下,转过身对着萨姆张大嘴。“你……你是不是说什么了?” 萨姆眨眨宝蓝色的眼睛,然后用手语比划我爱你,妈妈。 萨蒂想要微笑,但表情痛苦。她又开始幻想了。她知道自己状态很糟:失血过多,外加遭到暴打、遍体鳞伤,还差点被强奸。 萨蒂用力摇摇头,现在不是想这件事的时候。 她快没时间了……也没体力了。她真该踹自己两脚,自己怎么那么顽固呢,非要一个人来山洞。 “跟着我。”萨蒂说着走进光明之中。 灰色岩石上反射出的日光使她目眩。接着萨蒂看到件神奇的事,杰伊正站在入口外的一侧,提着手电筒。 她走出洞口。“杰伊!” “我正想进去找你。”杰伊明显松了口气。 “你怎么……?”萨蒂眼睛向上望,“啊,是直升机。” “两次啊,”杰伊从胸膛里吐出一口气说,“在一天里。” “看来你还有希望。”萨蒂摇晃着呻吟了一声。 “萨蒂,你还——”杰伊注意到了站在洞口的两个孩子,“我的老天,萨蒂!你的感觉一直是对的。” “母亲的直觉。”萨蒂只能勉强说出这句话。 在这之后,周围一片忙乱,萨蒂只得紧紧抓住杰伊保持平衡。在他们头顶,“嗡嗡”响的黑点从空中降下吊索。萨蒂看着孩子被吊到安全的地方,然后自己也被提到空中。 一上直升机,护理人员就帮萨蒂解开吊索。她瘫坐在萨姆身旁,身心俱疲。她阖上眼,松了口气。一双小手温柔地抚上她的脸庞,萨蒂不由地叹口气。她就快失去意识了,接着传来扣上安全带的声音。 “谢谢你,宝贝。”萨蒂挣扎着撑开眼睛。 萨姆微笑着——竖起大拇指——说:“像只小虫子,温暖又舒适。” 萨蒂惊讶得合不上嘴。“你能说话了。” 她想起玛丽娜的话——三个礼物——然后又看着萨姆和科特妮。“一、二……还有这个。” 她拉住儿子的手。“我爱你,萨姆。” “我也爱你,妈咪。”萨姆说。 接着黑色的巨鸟载着他们迅速盘旋而去。 杰伊开车送萨蒂去亚伯达大学医院时,她感觉好些了。她见到的第一个人是马修。他当时正在候诊室里踱着步,看见萨蒂,他眼中一亮。 “萨蒂,你还好吧?” “我很好。” “你,呃,看起来可没那么好。” 萨蒂做个鬼脸。“呵呵,谢谢。” “警察叫我来医院等,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想或许……哎……你懂的。” 萨蒂的微笑中带着泪光。“我们带了份礼物给你。” 马修困惑地看向杰伊。看到马修的表情变化,萨蒂就知道他发现女儿站在警探背后了。 “科特妮。”马修激动得声音都有些沙哑了。 女孩望着他,下嘴唇发抖。“爸爸?” 萨蒂看到马修举起科特妮,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她知道他再也不会放开女儿。萨姆把温暖的小手塞进萨蒂手里,萨蒂微笑着眨眨双眼,忍住泪水。 她也决不会再放手。 尾声 新生 萨蒂焦急地在排屋的前门廊上走来走去。距她开枪打死雾魔、带萨姆和科特妮回家已经10天了。生活正慢慢恢复正常,尽管她知道,一切都不可能和以前完全一样了。 利娅一听见消息就立刻冲到医院。一开始双方都很尴尬,但萨蒂意识到过去有它自己的位置。把不愉快的事留给过去吧。现在她迫切需要朋友,而利娅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她的知心姐妹,是她心灵的一部分。 利娅想不太起来和菲利普上床那晚的事。她醉得太厉害了,但是她记得萨姆撞见了他们。菲利普抓着萨姆的胳膊威胁他,说如果他敢说一个字,萨蒂就会离开,所以萨姆一直不肯说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萨姆被他的亲生父亲当作了人质——一个更微妙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案例。萨蒂还在努力原谅菲利普,但那需要时间。 萨蒂听见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吓了一跳。 菲利普的奔驰停在房子前面。萨蒂看到一个老太太坐在驾驶座上,忍不住笑出来。埃德坐在艾玛旁边,好像很不舒服。玛莎和弗格斯坐在后面,脸色苍白,似乎也很难受。他们从车里冲下来,“砰”地一声关上车门。 萨蒂挥着手。“你们还真来了。” “差点就到不了了。”埃德抱怨道。 “我们当然会来,”艾玛说,“你以为我会错过开它兜风的机会吗?”她冲车的方向扬了扬头。 埃德皱着眉头。“我姐姐抢到了驾驶座,还不肯让步。我们这一路可紧张坏了。” 艾玛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胳膊。“我开得哪有那么快。” “只要安全抵达就好。”萨蒂笑着说。 她打开前门,带他们穿过屋子来到后院,其他人正在那里等着参加萨姆迟来的生日派对。热闹的场面和欢快的笑声使萨蒂停住脚步。她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朋友和家人。 萨蒂扭头看了一眼墙上萨姆的照片。 内疚的感觉挥之不去。她儿子活了下来,其他孩子却没有。萨蒂无法安睡,总是做噩梦,总想去看看萨姆还在不在。昨天晚上,她肯定起来了不下8次。每一次,她都在萨姆门口踌躇不前,生怕一开门,他又不见了。 萨姆没有不见……但他和以前不一样了。 萨姆正在适应失去一根手指和一根脚趾的生活。他还很伤心失去了乔伊——他想像中的朋友。但萨姆现在有新的朋友,或者说他是这么告诉萨蒂的。他经常提起这些朋友,玛丽娜、霍兰德,还有其他孩子。他似乎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死了——自始至终,萨姆见到的都是已经死去的孩子。萨姆告诉萨蒂,科特妮看不见其他孩子,她以为他们是萨姆编出来安慰她的。但科特妮见过那些尸体,沙基让他们在同一个房间里睡过觉。 在通向楼梯、通向自由的门上有一道密码锁(还好萨蒂上次来的时候那道门没有锁),是萨姆注意到沙基在键盘上输入的密码。他记住了那4个数字。他和科特妮逃走的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后,沙基躺在椅子上睡着了。他们蹑手蹑脚地走过沙基身边,朝树林里跑去。他们不知道要去哪里,直到萨姆想起曾见过卡多明山洞的指示牌。 剩下的都已成为往事,或像萨蒂相信的那样,是天意。 萨姆经受的心灵创伤导致他的精神严重抑郁。刚回来那几天,萨蒂几乎都不认识他了。萨蒂一碰他或抱他,他就会往后缩;一听见比较大的声音,他就会跳起来;一有人走近,他就会害怕。受害人援助中心告诉萨蒂,这些都是绑架案幸存者的常见行为。他们说康复需要时间,萨蒂必须有耐心。 萨姆还经常做噩梦,在梦中痛苦地翻滚、尖叫、冒虚汗,萨蒂只好让他睡在自己床上。更糟糕的是萨姆怕看到与那件事有关的东西。有一天,萨蒂带他去麦当劳,那里有一个年轻人打扮成麦当劳叔叔的样子,穿着整套的小丑服装,在陪小朋友们玩耍。萨姆一看见那个小丑就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用他的小拳头捶打萨蒂,直到萨蒂带他离开那里。 门铃响了,打断了萨蒂的思绪。 “房子不错。”萨蒂请杰伊进来时,杰伊含含糊糊地说。 “是租的,暂时先住着。”萨蒂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吓了杰伊一大跳,“谢谢你,杰伊。” “嗯,那个……不客气。” 萨蒂深吸一口气。“我会怎么样?” “你不会有事的。” “但我杀了——” “那是正当防卫,萨蒂,任何脑子正常的陪审团都不会判你有罪的。” 萨蒂不安地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杀他。”她小声说。 “我知道。” 萨蒂叹了口气。“多出来那两具……尸体是谁的?” 杰伊像吞下一只死苍蝇似的。“他自己的孩子,阿什莉和亚当。”看到萨蒂震惊的表情,杰伊补充道,“那个混蛋把他们挖出来了,他放不下他们。” 萨蒂紧张地眨着眼睛。“还有车里那个男孩,我以为是萨姆的那个呢?” “霍兰德·道斯,去年被沙基抓去的。” 蓝色亚当。说话大舌头,喜欢吃棉花糖的那个男孩。 萨蒂流着泪说:“可怜的霍兰德。” “爆炸时,他已经死了很久了,萨蒂。” 萨蒂点点头。“我知道。他被下药了,对吗?” “过量的镇静剂,和其他孩子一样。他们睡过去,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萨蒂为那些孩子心痛,还有他们的父母。 “那个,”杰伊局促地说,“我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 “带走你儿子的那个人在卡多明。” 萨蒂直视着他的双眼。“说实话?我毫无头绪。我一直很相信天意,我让萨姆告诉我在哪停,让他给我一个征兆。” “他给了你什么征兆?” “一只乌鸦,一个蝙蝠洞的指示牌……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老套,但我一看到它们就知道该去哪里了。这是天意。” “天意。”杰伊重复着这个词。 萨蒂看了一眼萨姆的照片。“我必须相信点什么,否则这些就都说不通了。我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他们在那里,那些孩子。我想他们的灵魂聚在一起后产生了强大的力量,能带我去那里、给我启示,帮我找到他们,还有萨姆。” “你让他们安息了。”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萨蒂问。 杰伊笑了。“很简单,你去院子里陪你的朋友、家人,还有你儿子。” 萨蒂冲后门扬了一下头。“不如你先出去跟他们一起玩吧?我马上就来。” “我,嗯,没打算久呆,萨蒂。这是家庭派对。” “你就是我的家人。”萨蒂挽着杰伊的胳膊说。 她微笑着,引着那位老警探走到灿烂的阳光之下。 除了马修和科特妮外,其他人都离开了。萨蒂站在屋外的露台上,仔细看着房子周围和前面的街道。有一瞬间,她敢发誓她看见一个正在观察自己的黑衣男子。 萨蒂摇摇头,男子消失不见了。 总有一天,我会摆脱你的纠缠。 每一天,悲伤、羞愧、恐惧和盛怒都会时不时地找上萨蒂,有时甚至会在最不合适的时刻向她袭来,与它们抗争成了一项最重要的工作。她还会梦到一个浑身伤疤的恶魔,梦到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她从未对别人说起过这些事——甚至包括利娅。 萨蒂常会想起所发生的一切,就连最细微的事,比如看见萨姆的书,也会让她情绪低落。她决定把《疯狂蝙蝠》收起来,至少是暂时性的。也许有一天,她会出版它。 萨姆冲萨蒂挥着手。“妈妈!看啊!” 萨姆骑着他的新自行车,这是萨蒂买给他的生日礼物,那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科特妮用两块小木板搭了一个斜坡,萨姆从一边骑上去,跃起十几厘米,然后稳稳落地。 萨蒂注意到后院栅栏外的人工湖上,一团薄雾缓缓地飘过来。她想起曾萦绕在无穷木屋旁树林中的那团诡异的浓雾,她的笑容有些许凝固。 那团雾……还有那些孩子。 无法用常理来解释这件事,完全无法解释。在过去几天里,萨蒂已经相信了,所有一切都是上帝所为,或是命运。她确信萨姆充当了那些死去孩子的灵魂和她自己之间的沟通渠道,他帮助他们向萨蒂求救。同时萨姆也在为自己求救,所以萨蒂总能见到他的身影。萨姆让那只乌鸦来找萨蒂,他知道萨蒂会想到蝙蝠和那个山洞……最终一定会。 杰伊说得没错。那些孩子被束缚在了这个世界上,因为他们还有事情没有完成,他们的尸体需要下葬,他们的亲人也需要一个了结。也许还因为他们想要报仇,要看到沙基被绳之以法。他们无法透露自己是谁,因为他们发誓要保守秘密。即便死后,他们对一个疯子的承诺依然约束着他们。 萨姆拉了拉萨蒂的袖子。“妈妈,你在听我说话吗?” 萨蒂轻轻地拍拍萨姆的头。他的头发长得很快。“我永远都会认真听你说话,小家伙。” “呀,妈妈,”萨姆皱着眉头说,“别那样叫我。” 萨蒂紧紧地抱着他。离开萨蒂的怀抱后,萨姆在她心口画了半个无穷符号。“S代表萨姆。” 萨蒂补上另外一半。“S代表——” “萨蒂,”萨姆打断了她,“萨蒂和萨姆,永不分离。” 萨姆大叫一声,跳上自行车,然后飞快地骑走了。 萨蒂看着他,伸手擦去一滴不知何时涌出眼眶的泪水。 “你还好吧?”马修问道。他也来到露台上,站在萨蒂身边。 萨蒂微笑着。“我现在很好。” 出乎萨蒂的意料,马修把一只温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谢谢你。”他小声说。 他们看着萨姆和科特妮,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中,久久不能自拔。他们感激世间万物,感谢命运插手,让他们的孩子活着回到自己身边。他们是幸运的。 其他孩子的命运使萨蒂的心情极为沉重,这些孩子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们的父母也是一样的不幸,只不过现在他们了却了一桩心事,也算是令人略感欣慰。 “妈妈!”萨姆喊道。 萨蒂摇摇头,赶走心头那些乌云。“怎么了,宝贝?” “听,这是玛丽娜教我的。夜半时分,天清气朗……” “两个亡童,拳脚相向。”科特妮笑着加入进来。 他们齐声咏唱道:“面对着面,背靠着背;挥舞宝剑,子弹横飞。聋子警官,循声而来;亡童中枪,血染尘埃。你若不信——” 萨蒂微笑着。“倒也简单;瞎子叔叔,亲眼所见。” 天真无邪的甜蜜笑声随风飘散,在命中注定的这一刻,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完美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