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城堡》 第一章 您不妨叫我D.t.。这是一个德文名字Dieter的缩写,而D.t.这个叫法还是可以用的,因为我现在是在美国这个奇特的国度。假如我表现出至今依然保留的忍耐的精神来,这是因为在这里时光的流逝对我来说已毫无意义可言,而且那是一种容易叫人起来反抗的状态。难道这就是我写书的理由吗?我与过去的同事相处时,我们不得不发誓永远不做这样的事。我当时毕竟是一个无敌的情报小组的一员。它的编制是党卫军Ⅳ-2a特别小组,而且我们直接受海因里希·希姆莱的监督领导。今天,这个人被看作是一个恶魔,因此我并不想为他辩护——事实证明他是一个万恶的恶魔。话虽如此,他依然是一个有独到见解的人,而且他有一个论点确实引导我有了从事文学的打算,这样的打算,我可以肯定,是很不一般的。 第二章 希姆莱给我们精英小组训话的时候用的房间是一个小教室,里面装饰了深色胡桃木护墙板,只能容纳二十人就座,前低后高,共四排,每排坐五人。但是我要强调的不是这样的说明。我要关心的倒是希姆莱的非正统的观念。也许就是这些非正统的观念甚至已经促使我开始写一部肯定会让人感到不安的回忆录。我知道我将会驶入一片波涛汹涌的海域,因为我要根除许多传统的信念。一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就会一下子烦躁起来。作为情报人员,我们往往试图歪曲调查的结果。毕竟,撒谎成了习惯就有它自身的手段,但是,我所做的事要求我抛弃这样的手段。 行了!我还是介绍一下海因里希·希姆莱吧。您,作为读者,务必要有思想准备,这绝非可有可无。此人,背后有一个外号叫海因尼,到了一九三八年他已经是四个真正重要的德国领导人之一了。但是,他最珍视、最秘密的脑力劳动却是研究乱伦。这一工作成为了我们最高级别的研究,我们调查研究的成果都是关起门来讨论的。海因里希常说,乱伦在一切国家的穷人中非常猖獗。即使是我们德国的农民也都身受其害,不错,甚至直到十九世纪亦如此。“通常,在学术界没有人会有意提及这个问题,”他常说,“毕竟,对这个问题总是无可奈何。有谁会自寻烦恼把某个可怜的人叫作乱伦的合法后代?绝不会,每一个文明国家的每一个机构都会迫不及待地把这种事掩盖起来。” 也就是说,除了海因里希·希姆莱以外,世界上所有的政府高官都会把这种事捂起来。他那副不相称的眼镜后面确实酝酿着最不寻常的思想。我还必须重复一遍,对一个长了一张无精打采、没有下巴的脸的人来说,他无可否认地流露出令人沮丧的既聪明又愚蠢的表情。举例来说,他称自己是一个异教徒。他预言,一旦这个世界人人都主张信奉异教,人类就有一个健康的未来,每个人的灵魂就充满了迄今不为人们认可的欢乐。但是,我们谁也无法想象人们纵酒狂欢,肉欲高涨,以至于你会发现一个女人竟然会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投身到与海因里希·希姆莱做爱时的骨肉消融之中。绝不可能,即使是一个最有革新精神的人!因为他那张脸就像你总是可以在学校举办的舞会上见过的那样,找不到舞伴只能作壁上观的人,眼镜后面是一副很不满的神情,瘦高个儿,一个生理上无能的年轻人。他的肚子已经有点凸出了。你瞧他那样子,任凭人们翩翩起舞,他已经准备好了是要作壁上观的。 然而,这些年来别人不敢大声说的问题却一直让他着迷(我倒要说,这通常就是朝新的思想迈出了第一步)。其实,他非常关注智力迟钝的问题。这是为什么?因为希姆莱赞同这样的理论,即最有希望成为智力发达的人与最有可能成为智力迟钝的人两者之间仅一步之遥。所以,他总觉得社会地位低下、平常家庭里的聪明孩子就有可能是“乱伦生下的孩子”。他造的这个德文就是Inzestuarier。他不喜欢表示这种耻辱的较常用的词Blutscik des Blutes(血缘上的戏剧性事件)。 我们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自己有资格认为他的理论不值一提,无须考虑。即使是在党卫军组建的早期,希姆莱就已经认识到,我们的头等重要的需求之一就是要成立杰出的研究小组。我们有责任对基本事实进行研究。正如希姆莱所言,国家社会主义的繁荣只有依赖这些Letzte Fragen(最终的问题)。我们要探索别的国家不敢接近的问题。乱伦就是首要的问题。德国头脑必须在学术界重新确立它的领导地位。反过来——他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就是——也要高度赞赏海因里希·希姆莱,表彰他对产生于农业环境中的问题所作的深入研究。他常常强调这个基本要点:不了解农民你就休想对农业进行调查。然而,要理解这个俗人那就要讨论乱伦。 说到这里,我可以肯定,他会举起手来,做出与希特勒常用的小手势一模一样的动作——手腕轻轻地、没有男子气地抖动。这是海因里希的表达方式:“下一道菜是肉。一起上来的还有——土豆!”接着他就会振振有词地说起来。“不错,”他会说,“乱伦!这是一个说明老农为什么会那样虔诚的非常充足的理由。对于罪恶的极端惧怕必定会通过两个极端中的一个表现出来:要么是对宗教习俗极其忠诚,要么就是采取虚无主义的态度。回想起学生时代我还能记得,马克思主义者弗里德里希·恩格斯曾经写道:‘当天主教会认定通奸不可能加以制止的时候,他们就让离婚也成为不可能。’这是一句英明的话,即使是从不该说这个话的人嘴里说出来。关于血缘上的丑事,这样的话也同样说得通。那也是不可能加以制止的。所以,农民就想自己达到虔诚。”他点了点头。他接着又点了点头,仿佛他的脑袋起码必须使劲上下摇动两回,才能让我们深信他说这个话是非常认真的。 二十世纪的普通农民,他问道,有多少机会可以避免这些血缘上的诱惑?毕竟,那是不很容易的。必须指出一点,农民通常不是有魅力的人。繁重的农活磨损了他们的容颜。此外,他们身上冒着泥土和牲口的气味。到了炎热的夏日,各人身上的气味更是浓烈。在这种情况之下,人最基本的冲动就不会激发被禁锢的念头吗?鉴于他们社交生活的贫乏,他们怎么有能力做到兄弟姐妹、父亲女儿不相互牵连呢? 他没有接着说三四个孩子同睡在一张床上、手脚躯体横七竖八都滚在一起的情形,也没有接着说最让人觉得舒服的行为的笨拙本性——喘着粗气,极度兴奋地登上肉体乐趣的峰顶——但他倒是断言:“从事农业的有不少人都已经无奈地认可了乱伦,认为可行。毕竟,谁最有可能觉得父亲或兄弟饱经风霜的可敬脸庞尤其吸引人?当然是姐妹们!不然就是女儿们。往往她们就是唯一的人。父亲创造了她们,也成了她们注意的焦点。” 这个问题就交给希姆莱。二十年来他在头脑里储存了种种理论。虽然他是叔本华理论的忠实信徒,但是他也很重视在一九三八年还是比较新鲜的词语——基因。这些基因,是叔本华意志论在生物学上的具体体现,它们是这个神秘意志论的基本要素。“我们知道,”他说道,“本能可以从这一代传给下一代。为什么?我不妨说这就像意志要忠于它的血统一样。我甚至把它看作是一个幻想,甚至,先生们,把它看作是活跃在我们人类生存的核心中的一股力量。正是这幻想把我们与动物区分开。自从我们的时代在地球上开始以来,我们人类一直都在试图登上前方看不见的高峰。 “当然,要到达这个目标有许多的障碍。我们的基因在从父亲传给子女,一代一代往下传的时候,其中最杰出的基因还必须要有能力克服贫困、克服屈辱以及克服生活的灾难。我要对你们说,伟大的领袖不常是一个父亲和一个母亲的产物。更可能的是,这出类拔萃的领袖就是成功地打碎了镣铐的那一个,而这镣铐曾阻碍了十代失望的人,他们未能在他们自己的一生中体现这幻想,但是倒通过他们的基因把这幻想传递下来了。 “毋庸赘言,我是通过思索阿道夫·希特勒的一生才有了这些思想的。他的英雄的兴起在我们心中回响。由于他,正如我们所知,来自一个家史漫长、不很富庶的农民家族,因此他的一生表现了超人的成就。我们都惊叹不已。” 作为情报人员,我们在心里笑。这就是振振有词演讲的结束语。此时我们的海因里希准备进入美国人说的nitty-gritty(事情的本质)。“要问的实际问题是,”他说,“这幻想的光辉是怎样保护自己避免因混合而黯然失色?那是所谓正常生殖过程不言自明的。试想有成百万的精子,其中一个精子必须一路跋涉游向女性的卵细胞。对于在子宫的汪洋大海中游弋的每一单个精子细胞来说,那个卵细胞大得像一艘巡洋舰。”他停下来,然后又点一点头,“在一个健康的精子身上,也一定有着与战场上面对险峻的山岭不畏艰险的士兵所具备的同样的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的精神。男性精子的本质是,它随时准备作出这样的自我牺牲,以便它们,至少,有一个将到达卵细胞!” 他两眼直瞪着我们。我们可以和他一起感到兴奋吗?“下一个问题,”他说道,“马上接着来了。女人的基因能与成功到达的精子细胞相协调吗?还是这些单个基因与各自对应的基因会出现冲突?它们会不会像不能好好相处的丈夫和妻子那样闹别扭?是的,我会回答这个问题,出现冲突那是常例。它们的相会可能是相当的协调,能保证生育繁殖的成功,但是它们的基因的结合几乎无法保证能互相协调。 “因此,当我们谈到要创造将体现这个幻想的那个人——超人——的人类愿望的时候,我们不得不考虑成功的可能性。一百万个家庭中甚至也找不到一个家庭能给我们提供一个丈夫和一个妻子,他们的基因会近得有可能生下一个超自然的孩子。也许在一亿个家庭中甚至也找不到一个。不可能!”——又举起手来——“我们不妨说,将近一千个亿。在阿道夫·希特勒这种情况,那个数字或许会大到可以与我们在天文学上用的惊人距离相比拟了。 “所以,先生们,从逻辑上来说,具体体现幻想的任何一个超人,必然是产生于惊人地相似的基因构成要素的匹配。只有到了那个时候,幻想的这些单个具体体现才会准备好使彼此都得到加强。” 谁还能看不出来海因里希说的是什么意思?乱伦提供了可以达到如此坚定不移的目的的最贴近的解释。 “然而,”希姆莱说道,“说句公道话,我们还必须承认,生活并不总是会随时认可这样的事情。损害了人格的男人和女人通常就是因这些家庭内的性行为而来到这个世界的人。我们不得不承认,乱伦的产物通常会遭受少儿病患以及早夭。异常现象很多,甚至还有身体畸形的现象。” 他站在那里,表情悲伤,态度严峻。“这就是代价。不仅许多得到加强的好的倾向有可能在乱伦生下的孩子身上存在,不幸的倾向也可能被放大。因此,不稳定性就是乱伦的一个常有的后果。痴呆则近在眼前。一方面存在着出现一个伟大人物的极大可能性;而另一方面这个出类拔萃的人仍然必须克服许许多多的挫折,这些挫折之大足以使精神失常,或者会大得导致早夭。”海因里希·希姆莱的话讲完了。 我觉得我们所有在场的人都明白这些话的潜台词。在一九三八年的时候,我们都期待(当然是严守秘密地)查明我们的元首是一级还是二级乱伦子,抑或都不是。假如不是,假如都不是,那么,希姆莱的理论就站不住脚了。而假如我们的元首真是乱伦的产物,那么他不只是说明这个论点存在可能性的生动例子,他就是证据本身。 <hr /> 注释: 第三章 我现在准备谈一谈围绕着阿道夫·希特勒所产生的困扰。然而,现在的情形是,与其说它会给人的情绪带来一片乌云,倒不如说你得接受一个找不到答案的问题,而这一情形是什么造成的呢?即使在今天,这第一个困扰依旧是希特勒。哪个德国人不想将他弄个明白?然而,又有哪个德国人找到了令人信服的答案? 我一定会让你感到意外。我并没有这样的苦恼。我充满信心,我能理解阿道夫。因为事实是,我了解他。我要再说一遍。我对他从头到脚都了解。借用美国人的说法,考虑到他们对粗俗语的肤浅了解,我会说:“没错。从屁眼到嘴巴我都了解他。” 不过,我还是感到困扰。但是,现在困扰我的是一个全然不同的问题。当我一想到该如何讲述我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时候,心里就会冒出担忧,这种担忧就好比在黑咕隆咚的夜里要从悬崖峭壁上往黑黝黝的深水里跳。 因此,请诸位务必明白,在开头,我会非常小心谨慎,只讨论当时党卫军所掌握的情况。 即便如此,也许就已经足够了。关于他的家族的祖先还有一些细节可以说。在Ⅳ-2a特别小组——正如我们已经说明的那样——对于我们调查研究的结果我们是绝对保守秘密的。我们不得不保守秘密。我们这些人随时都要调查最叫人讨厌的问题。我们整日胆战心惊,生怕挖掘出恶毒的危及第三帝国的答案。 另外,我们还有一个特别的信心。我们一旦掌握了事实,即使这些事实会是破坏性的,我们仍旧可以挑出会增进老百姓爱国心的谬误来。当然,事先我们也不能保证每一个调查结果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理。也可能我们会揭开一个爆炸性的事实真相。举个例子来说:阿道夫·希特勒的祖父是犹太人吗? 第四章 那是一种可能性而已。其他的差不多也一样可怕。有一个时期,我们很有兴趣地调查一个带有半喜剧性的但又须谨慎对付的谣言。单睾丸。我们的元首是那类只长有一个睾丸、很不幸而又活动亢进的人吗?的确,每当照相的时候他总是毫无例外地伸出一只保护的手来挡着他的腹股沟,一个经典性的动作,那是很可以理解的,假如是你也会随时要保护那个仅有的睾丸。但是,注意这一容易受伤的部位是一回事,要证实确有其事则是另一回事了。尽管要得到结论是轻而易举的事,只要找几个与元首有过亲密关系而且现在还活着的女人当面了解一下即可,但是,我们怎样才能控制由此产生的影响呢?假如走漏风声,消息传到希特勒那里,说党卫军有几个军官可以说是在摸他的生殖器,那可怎么办?这项计划我们不得不就此作罢。希姆莱的决定如下:“假如我们敬爱的领袖确实是一级乱伦子,那么单睾丸等一切问题也就囊括在内了。单睾丸毕竟是一级乱伦的一个可能的副产品罢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我们要再回到元首的传奇性的意志——血缘上的戏剧性事件——上去,找出最贴切的说明! 而且,我们都讨厌阿道夫·希特勒的祖父可能是一个犹太人这种可能性。因为那样一来,希姆莱的论点不仅被彻底推翻,而且我们也只得把一桩特大丑闻彻底埋葬。我们心中的不安部分地来自一则谣传,那是早在八年前的一九三零年,一封信送到了希特勒的案头时就在我们中间传开了。那个写信的年轻人名叫威廉·帕特里克·希特勒,他原来是阿道夫同父异母的哥哥小阿洛伊斯·希特勒的儿子。侄子的信有讹诈的味道。信中提到了“我们家族历史上的经济共享”。(这家伙竟然在这一行字下面画了一条表示强调的线。)假如他的侄子居住在德国,那就是一封危险的信,不过那个时候他是在英国居住。 那么什么是“经济共享”呢?威廉·帕特里克·希特勒说的是元首的祖母玛丽娅·安娜·施克尔格鲁伯。一八三七年她生下一个儿子,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阿洛伊斯。当时以及后来玛丽娅·安娜住在一个叫作斯特罗纳斯的穷苦地方,那是奥地利瓦尔德维特尔州一个贫穷的小村子,她在那里常会收到数目虽小却是定期寄来的钱。那些住在她附近的人认为这钱是她儿子那不知叫什么名字的父亲寄来的。 然而就是这个孩子长大后成了希特勒的父亲。尽管阿道夫要到一八八九年才会出生,而且要到一九三三年才会掌权,但有一个信息还是在斯特罗纳斯的农民中流传着。这一信息就是,那定期的钱款是居住在小城格拉茨的一个富裕的犹太人寄来的。根据传说,玛丽娅·安娜·施克尔格鲁伯曾经在这个犹太人家里做过女佣,后来肚子大了,只好又回到她的小村子。在她抱着婴儿来洗礼的时候,教区神甫把孩子列为“私生子”,这是那一带的通常申报做法。毕竟,瓦尔德维特尔是奥地利有名的贫困地区。一百年之后,在一九三八年的合并之后,我被派遣到那个地区,而我的调查结果,实际上,是非常诱人的。尽管现在要说明我是如何了解到那些调查结果的还为时过早,但我还是可以说说我的结论的。现在嘛,我就说到这里。到时候,我希望有勇气再多说一点。 第五章 瓦尔德维特尔坐落在多瑙河的北面,是一片高耸着美丽松树的地带。事实上,瓦尔德维特尔可以直译为“林区”,寂静的森林一片黝黑,与偶尔出现的一块田地的翠绿形成对照。然而,这里的土壤并不适宜开发农业。在这些边远的蛮荒林区里,一个奥地利小村就意味着极端的贫困。在那些年月里,希德勒(后来改成希特勒)一家住在一个简陋的村落斯皮塔尔,而他们的施克尔格鲁伯表兄弟姐妹们则住在附近的村子,即上面已经提到过的斯特罗纳斯,那里遍地泥泞,村里只有一条小路,两旁不过十几间茅屋。假如说斯特罗纳斯每个住家屋舍前后到处都有猪拱出的泥坑,那么公共草地上的奶牛栖息地就更为显眼,马粪冲鼻的气味则是极为珍贵的,毕竟这个地区许多农民要在各种各样的泥土上自己拉犁。有厚得像熔岩一样的坚硬泥土,有小河冲积的淤泥,有河水冲刷的泥沙,有腐殖土泥浆,有泥块,有石块,有劣质的黏土。就因为这个缘故,斯特罗纳斯甚至连一座教堂也没有。当地的人只好走路到另外一个叫多勒斯海姆的村子去做礼拜。就在那边的教区登记簿上写着玛丽娅·安娜的儿子的名字“阿洛伊斯·施克尔格鲁伯,天主教,男”,而且还注明——正如我们所知的——“私生子”。 玛丽娅·安娜生于一七九五年,一八三七年阿洛伊斯出生的时候她四十二岁。她出生在一个有十一个子女(五个子女已经死去)的家庭,因此,她当然有可能与她任何一个兄弟同居。(对于这一点,希姆莱当然没有异议,因为她的私生子阿洛伊斯,我再说一遍,是阿道夫的父亲。)不管怎么说,尽管玛丽娅·安娜的父母生活极端贫困,但是她和她的儿子在后来的二十五年里,就一直住在她父亲两间小房中的一间。数目不多但还靠得住的分期寄来的神秘钱款帮了大忙,维持了施克尔格鲁伯这一家人的生计。 尽管我们非常迫切地想找到涉及家庭内交媾的有价值的东西,但是,这样的愿望并没有让我们把格拉茨的犹太人排除。其实,八年前,即一九三零年,我们已经做过调查。正如希姆莱所说,希特勒看了他侄子的信之后,就立即把信交给了一名纳粹律师汉斯·弗兰克。也许有些人现在已想不起来,元首是到了一九三三年才做了总理的,但是,汉斯·弗兰克在一九三零年就千方百计想钻到领袖周围的心腹人物圈子里。 因此,弗兰克有涉及玛丽娅·安娜怀孕的不幸消息要传达。他声称,事情可能是,那父亲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一个名叫弗兰肯伯格的富有商人的儿子,他,没错,确实是一个犹太人。这是言之成理的。在那个年代,许多富家子弟的第一次放荡行为都是找女佣的,而且她的年龄也不必一定要与他相仿。在格拉茨这样的外乡小城的中产阶级道德观念看来,这样的入门经验是可以赞同的,这种事即使不是经过正式讨论认可,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做法。人们认为,与允许一个富家子弟去找妓女瞎混,或者过早地确定一个不很富有的人家出身的恋人的做法比较起来,这样反而要好很多。 弗兰克自称他已经见到一些很有说服力的证据。他对希特勒说,与玛丽娅·安娜睡觉的那个少年的父亲弗兰肯伯格先生写的一封信他也看到了。信中允诺定期寄钱来抚养阿洛伊斯,一直到他十四岁为止。 然而,我们的阿道夫不同意这个调查结果。他对汉斯·弗兰克说,他自己的父亲告诉他的真实情况是,他真正的祖父就是玛丽娅·安娜的表兄约翰·格奥尔格·希德勒,他是在阿洛伊斯出生五年之后终于决定娶她的。“尽管如此,”希特勒对汉斯·弗兰克说,“我还是想仔细看一看那犹太人写给我祖母的信。” 弗兰克对希特勒说,他还没有拿到那封信,持有这封信的人要价太高。而且,这封信毫无疑问一定是已经拍了照。 “你看到信的原件了吗?”希特勒问道。 “我在他的办公室看了一眼这封信。他身边有两个彪形大汉站着。桌子上还放着一支手枪。在那种情况下他还能想要什么?” 希特勒点了点头,“对于那样一个人你也别想一下子就把事情了结。毕竟那封信会放在一个地方,拍下的照片会放在另外一个地方。” 希特勒又多了一件要操心的事。 然而,到了一九三八年,我们的调查提供了可供选择的不同答案。关于在阿洛伊斯出生五年之后,玛丽娅·安娜仍旧收到寄来的钱款这一点,似乎已不再那么肯定了。一八四二年结婚之后,她和她的丈夫约翰·格奥尔格·希德勒实在太穷,连自己的家都撑不起来。有一段时间他们只得睡在一家邻居的农具仓库、废弃的牲口食槽里。当然,这也并不能证明钱没有寄来。约翰·格奥尔格无疑也有可能把钱拿去喝酒了。在斯特罗纳斯,他的嗜酒成性一直是很出名的。他成天酗酒,确实,这与他们家那么穷这个说法也真是不相符:假如她没有足够的收入可以供他喝酒,像约翰·格奥尔格这样一个五十岁的酒鬼为什么要与一个带着一个五岁孩子的四十七岁的女人结婚呢?而且,他如此无节制地酗酒几乎无法让人相信他是阿洛伊斯的父亲。实际上,在玛丽娅·安娜请求约翰的弟弟(他也叫约翰,不过他的全名是约翰·奈坡穆克·希德勒)收下这个孩子并抚养他长大成人的时候,这个约翰·格奥尔格·希德勒也没有提出异议。这个弟弟,约翰·奈坡穆克,对比之下,倒是一个很有节制而且勤劳的农民,有一个妻子,三个女儿,但是没有儿子。 于是,约翰·奈坡穆克显得非常突出,他的可能性很大。难道他不可能是父亲吗?那无疑是可能的。然而我们仍旧要找到足够的证据将犹太人排除。 希姆莱派我到格拉茨去调查,而我也费了不少精力查阅了有百年历史的档案材料。在城市档案中没有查到一个叫弗兰肯伯格的人。我全神贯注地查过格拉茨犹太人登记册里的Israelitiscusgemeinde,这个结论得到了证实。早在一四九六年,犹太人就从这个地区被驱逐出去了。甚至在三百四十一年之后阿洛伊斯出生的一八三七年,犹太人依旧没有被允许返回此地。会不会是汉斯·弗兰克撒了谎? 看了这些调查结果以后希姆莱断言:“弗兰克是一个鲁莽的家伙!”正如希姆莱替我理清思路时所说的那样,你得从一九三八年退回到一九三零年。当时,在威廉·帕特里克·希特勒的信件送达的时候,汉斯·弗兰克只不过是又一个在慕尼黑我们身边跟随的律师而已,但是现在事情已经明白了:他那时到底做了些什么。他捏造了这封损害名誉的信件,目的是要与领袖的关系进一步接近。鉴于希特勒并没有掌握这个信件,所以他无法知道弗兰克到底是在捏造,还是讲的是老实话,或者更加糟糕的是他实际上手中已经拿到了这封信件。假如希特勒派一名调查人员到格拉茨去,那么汉斯·弗兰克早就已经完蛋了,但是,这位律师当时一定很愿意打赌,希特勒根本就不想知道。 由于希姆莱那时是要培养我做他的贴身助手,因此他对我吐露真情,说他不会把我一九三八年所做的调查结果告诉希特勒:一八三七年的时候格拉茨那个地方并没有犹太人。相反,他把这个情况跟汉斯·弗兰克说了。我们都哈哈大笑,因为我立即就领会了。在我们统治集团的内部,会有这样一位不想千方百计牢牢控制任何一个或者全部人的官员吗?弗兰克现在就在希姆莱的掌握之中。鉴于这一默契,他替希姆莱服务得很好。一九四二年(这个时候弗兰克已经以“波兰的屠夫”闻名),希特勒又对犹太人祖父紧张不安起来,并要求我们派一个人到格拉茨去。希姆莱因有意保护汉斯·弗兰克,就告诉元首说我们已经派员去过,但是没有发现确凿的证据。鉴于当时大家都在集中精力关注战争的问题,这件事情或许可以搁置起来。这就是希姆莱给希特勒的意见。 第一章 然而,一九四二年相距一八三七年已有一个多世纪了。照这样说来,一九三八年也一样。我又一次说起一九三八年是因为在合并期间奥地利发生的一件小事。这件事对于深入了解希姆莱很有帮助。假如,人们在他的背后依旧笑话他叫海因尼——步态很不雅观,样子傲慢,屁股又大又扁,是一个虚伪的庸人,跟爬得很高的任何人没有两样,那么丑化他的人只说了他的躯壳。谁都不如他那样深信纳粹主义的哲学原理,即使是希特勒也不如他。 我记得在褐衫党徒进入维也纳的第一天早晨,他们有一个班的人——都是啤酒店常见的那种人,一个个都是大肚子——把一群年老的和中年的犹太人,都是一丝不苟地戴着夹鼻眼镜的专业人士,集合起来,叫他们拿牙刷刷洗人行道。那些冲锋队员大笑着在一旁观看。这个事件的照片都刊登在欧洲和美国许多报纸头版的显著位置。 第二天,希姆莱对我们几个人训话,“这是一个代价昂贵的放纵行为,我很高兴我们党卫军没有一个人与这样的粗野行为有任何牵连。我们都知道这种行为降低了我们很多最优秀的人的道德水平,它毫无疑问会助长维也纳的混乱。然而,我们最好还是不要排斥这一举动所透露的质朴的本能。经过缜密的思考,我可以说这是一个非常出色的讽刺之作。”他停顿了一下,他的确吸引了我们的注意,“我们有许多人有奇怪的,我要说是隐蔽的自卑感。他们感觉到犹太人比我们大多数人更有能力去专心完成一项任务——犹太人的确懂得如何学习钻研——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许多人会非常成功的道理。在这些人当中盛行一种观念,认为只要比他们所居住的任何一个国家的本地种族的人更加努力工作,他们最终将赢得一切。 “因此我要说,这个举动产生于我们德国人的虽然粗浅却是本能的理解。它的确让犹太人知道,工作,假如不是跟高尚的目标联系在一起,就是毫无意义的。‘用这些牙刷来擦,’我们街头的孩子会说,‘因为你们这些犹太人,不管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你们每天都在做完全同样的事。你们高尚的学识根本没有用处,只会陷入无穷无尽的矛盾中。’因此,再仔细一想,”希姆莱最后说,“我不会对这些低级别的纳粹党员的举动不假思索地加以谴责。” 假如人们要了解希姆莱,这个故事是有用处的,不过这个故事打断了关于我是怎样知道到底谁是阿洛伊斯的父亲这一真相的叙述。尽管我已经准备好要说出他的名字,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我认识到,有些读者会很生气,因为暴露的这些事实不会附上有关资料来源的说明。有人会说,事实不能成其为事实,假如怎样获得这一事实的手段不能说明的话。 我同意。然而,我真正的手段不能透露,现在还不能。利用Ⅳ—2a特别小组的优越条件,在这个时候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但是我的确根据已有材料替海因尼准备了一个答案——我知道假如我的最终调查结果能对他的案子提供帮助的话,他会接受的。 那么,我们暂时就安于现状吧,满足于一九三八年呈送给希姆莱的结论。我把格拉茨的犹太人根本就不存在的消息一带回家,就建议调查玛丽娅·安娜·施克尔格鲁伯一个兄弟的行动,因为他挺有头脑,离开了斯特罗纳斯的泥巴,做起了商品的旅行推销员,赚了一点钱。这个兄弟最有用的地方是他会定期经过格拉茨,所以,我起先就把我们的案子寄托在她这个兄弟身上,而不考虑玛丽娅·安娜做过佣人的那个真实的家庭——一个寡妇和两个女儿。通过仔细研究她们的旧存折,事情很清楚,这几个女人并没有额外的钞票寄给她,而实际上,她们发现玛丽娅·安娜有小偷小摸行为以后就把她辞退了。一个未婚的女佣怀孕是可以容忍的,但是少了几个硬币,那可不行!我于是认为,玛丽娅·安娜对她爸爸和妈妈说这个钱是一个犹太人寄来的,是想用这个办法来保护她这个兄弟。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起疑心。 然而,在我把这个推断告诉希姆莱之前,我编造了——就是说我这样想——一个更有可能的不同答案。为什么不选中约翰·奈坡穆克·希德勒,即那个勤劳的弟弟作为我们要查找的精液输送人呢?尽管那个商品旅行推销员,即玛丽娅·安娜的兄弟,会提供一个显而易见的乱伦案例,但是这与希姆莱的真正目标仍然隔了一代,因为这样就等于是假定父亲,即阿洛伊斯是乱伦生下的孩子,而不是阿道夫。 从另一方面来看,假如玛丽娅·安娜与约翰·奈坡穆克生下了阿洛伊斯,那么希姆莱的立论就更有力了。确实如此。因为克拉拉·波尔茨尔,即那个将来要成为阿洛伊斯的第三个妻子,并从而成为阿道夫·希特勒的母亲的年轻女子,还是约翰·奈坡穆克的外孙女。假如阿洛伊斯是奈坡穆克的儿子,那么克拉拉确实就是阿洛伊斯的外甥女!一个是舅舅,一个是外甥女,阿洛伊斯和克拉拉,生下了我们的元首。那将会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陈述。而且,我知道我该如何将它在海因尼那里加以发挥。我最后的设想加上了淫荡的调料:我说玛丽娅·安娜在从格拉茨回家探望父母的那天,她替约翰·奈坡穆克·希德勒怀上了阿洛伊斯。奈坡穆克住在斯皮塔尔,那天正巧来斯特罗纳斯走亲戚,到草料堆里与玛丽娅·安娜一起待了短短的时间。她当场就怀上了孩子。奈坡穆克不可能对这个消息提出疑问,因为这个举动是不寻常的。其实,等她喘过气来,她就告诉他说:“你给了我一个孩子。我发誓,我感觉到了。” 正如我的设想也要解释的那样,约翰·奈坡穆克爱他的妻子,他爱他的三个女儿,因此他不想毁了他的家庭。尽管如此,他也愿意从玛丽娅·安娜的角度来考虑这件事。他是一个正直的人。所以他怂恿她去跟她父母说,她收到了从格拉茨寄来的钱,而他,约翰·奈坡穆克将会给未出世的孩子定期送钱来。于是她对家里人说钞票是每个月从格拉茨寄来的,即使谁也没有见到过寄钱的信封。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玛丽娅·安娜也就只有忍着,但是她怎么能甘心如此呢?五年过去了,她对奈坡穆克说,她非得供出事情的真相了。她对他说每次她手牵着一个五岁的孩子走出家门,她实在没脸面对斯特罗纳斯的女人们。 奈坡穆克提出让他的哥哥格奥尔格顶上,做她的男人。奈坡穆克不喜欢他的哥哥,而格奥尔格也不喜欢奈坡穆克,但是一个新的经济来源对一个酒鬼来说那可是注入了生命力。我的话有点夸大,但是也不很离谱。格奥尔格看上玛丽娅·安娜定期给的钞票而与她结了婚,而且心中沾沾自喜,知道这钱是奈坡穆克给的,然而奈坡穆克为了多挣些钱在地里干得更加卖力了。对于格奥尔格来说,利用一个弟弟的辛苦劳动来维持他的放荡行为,那真是其乐无穷。他一肚子的坏水,十足一个性格暴烈的人,却又一事无成。 玛丽娅·安娜总算结婚了,她要的是一个愿意说他就是阿洛伊斯的父亲的男人,可是格奥尔格却反应很快地对她说,她这是在插手一件牵涉他个人名誉的事情。如果他多少次喝得烂醉的时候对几个常在一起喝酒的狐朋狗友说得出他为什么要结婚的话来——就是为钱嘛,蠢货!——那么他更加有充足的理由不会自己欺骗自己,把谁都知道不是他生的孩子认下来。他也许是一个酒鬼,一个一事无成的人,但是毫无疑问他不是“乌龟”。就让这个小杂种做他的杂种去吧! 这就是我呈交给希姆莱的传奇故事。我找过几个人当面了解,所以这个故事更加可信了,因为那几个人都是非常老的斯特罗纳斯居民,在我们的酒鬼约翰·格奥尔格·希德勒一八五七年去世之前就出生了。假如仔细查看,就能发现这个故事链条的环扣锈得太严重了,甚至已经固定不住这个故事,但是希姆莱喜欢这些结论,所以这些环扣还是牢牢的。我交出的一部家史表明,元首的血管里没有流着犹太人的血,他的父亲和母亲是有血缘关系的舅舅和外甥女。我由此让阿道夫·希特勒成了一级隔代乱伦生下的人。 希姆莱对事情的真谛有深刻的领悟。“这件事,”他说道,“更重要的是,揭示了元首的难以置信的大无畏精神和坚忍不拔的性格。正如我经常指出的,早夭或者严重的畸形是最有可能预料到的一级乱伦生下的孩子的特征,但我还是要再次指出,元首让我们看到了他的无可比拟的韧性的力量。他的无与伦比的性格特点,天才和意志力,来源于即使是隔了一代的乱伦所生下的孩子身上找到的罕见的基因强化。我们有幸获得了令人欣喜的结果。我们元首的农民基因代代相传,不断强化,形成令人欣喜的质变,造就了他卓越的品德。” 这时,希姆莱闭上了眼睛,身体后仰,慢慢地呼出气来,仿佛他必须把钻进他肺里的一个个游荡的幽灵赶出来。“这件事我就不再对你们说了,”他低声继续说道,“不过发生血缘很近的乱伦确实危险。在这种情况下,人需要元首的意志力才能有成就。”(我强调意志力这个词,因为他使用这个词时是怀着敬意的。)“我相信,围绕在我们周围的守护神似的幽灵世界里,我们将许多的幽灵看作是邪恶是正确的。甚至还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形,这些最恶的幽灵就聚集在一个我们过去往往称其为撒旦的鬼魂的周围。这个化身,假如他真存在的话,无疑会随时注意高级的乱伦生下的人。因为这样一个邪恶的幽灵,怎么会不扭曲因上帝赐予的基因的强化而带来的杰出的潜在优点?那么,就给予希特勒先生更大的权力吧。我要宣布,他实际上在面对魔鬼的时候也能够坚持幻想。” 希姆莱哪里知道他的言论是可以被十倍二十倍地放大的。我并没有在散布假的故事,而是讽刺。因为我根据几乎没有一点可信性的证据编织的故事正巧是真实的。钱的确是约翰·奈坡穆克出的,而阿洛伊斯·施克尔格鲁伯是他暗中的儿子。然而这个讽刺里包含的讽刺是,阿洛伊斯的儿子阿道夫·希特勒不仅仅是一个隔了一代的一级乱伦生下的儿子,而且是在一个不偏不倚的乱伦中怀上的孩子。那个将要成为阿洛伊斯的第三个妻子和阿道夫·希特勒的母亲的外甥女,克拉拉·波尔茨尔,不仅是阿洛伊斯的妻子,而且还是他的亲女儿。关于这一层关系,我很快就可以提供许多的细节。 第二章 为了履行这样一个诺言,我现在就必须扩充我的回忆录,仿佛我就是一个旧流派的传统小说家,着手写一部家史。我将进入约翰·奈坡穆克的思想活动,触及他的私生子阿洛伊斯·希特勒的许多内心深处的想法,同时我还会讲述阿洛伊斯的三个妻子和他的孩子的心情。 不过,关于玛丽娅·安娜·施克尔格鲁伯我们已经讲完了。这个不幸的母亲死于一八四七年,是在阿洛伊斯出生十年以后,终年五十二岁。她的死因叫作“因胸腔积水引起的肺结核”,一种急进型肺痨,那是因为她人生最后整整两个冬天睡在牲口食槽里的缘故。附带的原因是心有怒气。接近人生终点时,她老是想起她十九岁的时候多么健康,身体灵活,在多勒斯海姆的教区唱诗班里担任独唱,人们都夸她歌声优美动听。但是,现在,在她人生期望失却之后的三十年里,她受尽了苦难不说,还要经受偶尔在一起时格奥尔格带给他们的狂暴。然而,他就像在他之前的许多酒鬼一样,并没有如人们所臆断的那样早死,倒是活得好好的。在她去世之后,他还真又这样活了十年。酒不但让他遭受报应,还是他的代价昂贵的药品,只是到了最后,酒才结果了他的性命。他在一天里就走了。他们说是中风。由于他一直都懒得来探望奈坡穆克或者阿洛伊斯,因此他死了也没有人来怀念他。那时,阿洛伊斯已经二十岁,而且在维也纳有工作。 因此,母亲过世的时候,阿洛伊斯也没有过分地悲伤。他在斯皮塔尔与约翰·奈坡穆克、其妻子以及三个女儿住在一起,那里离斯特罗纳斯步行有老长一段路,他差不多已经将玛丽娅·安娜忘记了。他在新家生活得很快乐。起初,奈坡穆克的女儿们,约翰娜、瓦尔普加和约瑟法,当时分别是十二岁、十岁和八岁,见来了一个五岁的弟弟都很高兴,快快乐乐地把他领进她们的房间。由于斯皮塔尔是一个很大的村庄,不是一个小村子,因此,富裕和贫困的分化开始出现。一个农民甚至会被看作是富有的——至少是在他自己的镇上。斯皮塔尔也有这样的几家,约翰·奈坡穆克是第一家。妻子爱娃持家有方。她还是一个非常讲究实际的人。即使她疑心奈坡穆克也许不光是小孩的叔叔,但是另一方面她也无法忘记每次她生下一个女儿时在他眼睛里看到的绝望神情。家里有了一个男孩,也许对所有相关的人都好。不错,她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 而且,大家都喜欢阿洛伊斯!奈坡穆克喜爱,姑娘们喜爱,连爱娃也爱这个孩子。他长得漂亮,而且他也像他妈妈一样会唱歌。他长大了一点后还表现得很愿意到地里干活。有一段时间约翰·奈坡穆克甚至考虑把农场留给他,但是这孩子静不下心来。日常的农活遇上什么料想不到的事,无论问题是大还是小,他或许不能老是在场照料。相对照而言,约翰·奈坡穆克非常喜欢自己干的活,所以在他日子最好过的时候,他感到仿佛他能听到大地的低语。傍晚时分长时间弥漫的寂静让他感到很不舒服,而到了夜晚着魔似的心情又会进入他的梦境。他的田地,他的屋棚,他的牲畜,他的农具仓库都融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人,仿佛一个要求苛刻的女人,瓮声瓮气的,纠缠着他,又臭,又贪,又穷,老是向他勒索。他醒过来就完全明白了,他绝不可以把农场留给阿洛伊斯——阿洛伊斯就是梦里那个女人的儿子。于是他放弃了这个念头。他非得这样。送出这样一个礼物会惹怒他的妻子。她是想要让她的女儿们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而农场也许不能生出两份以上的体面嫁妆。 那些年里,关于女儿的嫁妆问题总有新的麻烦冒出来。办第一桩婚事,即办大女儿约翰娜的婚事的时候,他也只给了她可怜巴巴的一点土地。不过毕竟也是她自己要嫁给一个穷人波尔茨尔,一个虽然勤劳却很不走运的农民。到了第二个女儿、现在已经二十一岁的瓦尔普加的嫁妆,奈坡穆克不得不再大方一点。已经认定的新郎约瑟夫·罗梅德是一个性格坚强的人,家在邻村奥伯-温德哈格一个富裕的农场,因此,关于瓦尔普加嫁妆多少的谈判一直很僵。最终奈坡穆克把他出产最富饶的一块地让出了。这样一来病病歪歪、像个老处女似的三女儿约瑟法,就只有一块不很大的土地了。至于他自己和爱娃,他在一个果园里留了一间漂亮的小屋,就靠近现在已经是罗梅德地产的边上。不过,这间小屋也够了,他准备退休了。鉴于嫁妆谈判时间长、气氛又激烈,转让土地的仪式最后就成了像刚刚举行过的婚礼那样的大事件。 奈坡穆克领着他的新女婿绕着土地走,从一条边界到另一条边界,每走到一个划分他的土地和隔壁农民土地的地界标志就要停下来。这时候奈坡穆克就会说:“假如在哪一天你偷摘了这个人果园里的果子,哪怕是捡了落在地上的果子,你就得在黑洞洞的天底下干苦活。”说完他就会在约瑟夫·罗梅德的脑袋上敲一下。每走完那边界上的八段路的一段,他都要重复一下这个动作。约翰·奈坡穆克心头充满了痛苦,那痛苦就像脊背上压着的沉重负担。他与其说是因农场土地的易主而悲痛,倒不如说是因为阿洛伊斯不在身边。他心爱的养子阿洛伊斯不在身边,因为三年前约翰·奈坡穆克将他赶走了,当时这孩子十三岁,而瓦尔普加十八岁。他在干草棚里发现了他们俩,这事让他想起了他和玛丽娅·安娜进去躲在干草堆里的那个农具棚,在怀上阿洛伊斯的那个午后。他心里一直记着与玛丽娅·安娜·施克尔格鲁伯做爱的自豪。他一生只接触过两个女人,玛丽娅是第二个,而且对他来说,她绝不是一个皮肤粗糙的村姑,在干草堆里光着屁股,而是阳光照耀下的圣母马利亚,就像他以前经过斯皮塔尔教堂彩色玻璃窗时见到的一尊塑像。这一尊像总是会放大他自己犯下的罪孽。他活在渎圣罪之中,他心里是明白的,然而,他又不愿意放弃玛丽娅·安娜印在彩色玻璃窗上的形象。这正是他没有常去忏悔的理由,即使他去忏悔了,他也会编造别的大罪孽在忏悔室里说。有一回,他甚至忏悔说自己与农场的母马交媾,那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去做的勾当——人那玩意儿太小,没法跟一匹高头大马做爱——神甫听了以后问他,这样的罪恶他犯过多少回。 “只犯过一次,神甫。” “什么时候?多久以前?” “有好几个月了,我想有好几个月了。” “现在套马干活的时候你觉得怎样?还有一样的冲动吗?” “没有,一点都没有。我自己觉得羞耻。” 神甫是个中年人,对农民非常了解,所以他感觉得到奈坡穆克是在撒谎。然而,他倒希望他说的事是真的,因为兽交尽管也与通奸或乱伦一样是个大罪,但是在他看来这个罪还是不如通奸和乱伦严重。毕竟,兽交不会生下崽子来。因此,他继续行使他的职责,没有再盘问。 “你侮辱了你自己作为上帝信徒的身份,”他对奈坡穆克说,“你犯下了淫欲的弥天大罪。你伤害了一头无辜的牲口。为了悔过,我要你背诵五百遍主祷文,念上五百遍万福马利亚。” 这跟神甫那天一早给予一个小学生的悔过劝告是一样的,因为那个孩子在课堂上偷偷地在手掌上涂了唾液再手淫(非常隐秘的举动!),然后把他的唾液和精液涂在坐在他前面的男孩的头发上,一个小小的男孩。 奈坡穆克为了让自己感到心安理得,后来间或还是去找同一个神甫忏悔,说他对母马仍然有下流的念头,不过他很注意控制自己没有行动。这样一来忏悔是打发过去了,但是阿洛伊斯依然不在身边致使约翰·奈坡穆克生活在爱的煎熬之中。在发现自己的儿子和女儿躲在干草堆里的时候,他就像一个秉承上帝旨意的父亲,痛心哭泣,撕扯自己的衣裳。他知道他刚失去一个男孩。他人生中每一天最灿烂的光芒,即那张活泼稚嫩的脸庞,将不得不离开。让全家其他几个女人震惊的是,当天晚上阿洛伊斯就被送到一个邻居家里,第二天一早就把他送上了开往维也纳的公共马车。 奈坡穆克没有对爱娃说,但是当时,他用不着对她说,因为瓦尔普加由于她父亲的坚持,后来的三年里一直被关在家里。因为没有人来求婚,只好把姑娘嫁给了罗梅德。尽管爱娃对她女儿们的贞操留神,就像操练的军士观察他的穿着军队礼服参加阅兵式的队伍的准确性一样,但她仍旧缠着奈坡穆克,要他允许瓦尔普加星期天与一个女朋友外出。 “不行,”奈坡穆克会说,“她们两个人会溜到林子里去的。然后男孩子就会跟着去。” 那天与罗梅德一起走地界的时候,他每敲打一下他女儿的新郎,他心头的负担就会加重。他对待他的新女婿是多么不公正。因此,他敲得更重了。一桩婚姻就建筑在谎言的基础上。因此,邻居的地界决不可跨越一步,跨出一步就是对脚下土地的亵渎。对于他儿子的不能到场,奈坡穆克是多么的悲痛啊! 第三章 阿洛伊斯在维也纳混得不错。凭着他漂亮又讨人喜欢的脸,他被一家制作骑兵军官靴子的工厂收下。 他现在伺候的年轻人,他们一个个的举止态度都让人觉得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制服、他们身上的装饰、他们的靴子,以及他们的灵魂,仿佛都是根据同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模型制造出来的。他们对自己的外表所表现的信心让阿洛伊斯由衷敬佩。他发现,这些人看上去与他们陪伴的穿得非常漂亮的女人非常协调。每到星期天,他几乎没有错失一个机会,观望他们一起散步。女人的帽子做工非常精细。他还有过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假如他遇上一个年轻的帽子销售商,他们就可以开一家工厂。这样,出身最优秀、最高贵阶级的年轻人,一对对手牵着手光顾他们的商店,选购最好的靴子和时髦的帽子。这就是他后来好多年里具有的唯一的经商观念,但是他的确有过这样的梦想,因为他为漂亮的女人所激励。他爱年轻的女人。他与养父家的姐姐们一起玩耍的时候心里非常满足,养父家的姐姐,只有奈坡穆克才知道,那就是他的同父异母姐姐。 然而,他没有遇上什么年轻的帽商,于是这样的念头打消了,让位给更加合适的想法。他绝不可能当上一名骑兵军官,因为要当一名骑兵军官需要一个体面的家庭出身,而他出生的地方的人熟悉的是一头猪的脾气习性,而不是一个男人喷在手帕上的香水味。阿洛伊斯不会去追求摸不到的东西。但是,有一点他明白——他能够适应维也纳的生活。在斯皮塔尔,没有人能像他那样有进取心。而且,他早就明白了自己的雄心壮志——他想要穿上体面的制服过日子,让人家赞美他的英姿,还有他的智慧。毫无疑问他并不笨,这一点他是心中有数的。 到了十八岁的那一年,在靴子工厂待了五年以后,他到奥地利财政部应聘海关的一个职位,并被录用。又过了五年,他升至Finanzwache Oberaufseher(税务监察高级监督员),也只不过是一个相当于管一个班的军士的职衔,但是穿的制服已经很神气了,因为要升到这个级别通常也要花十年时间,尤其是进这个政府部门不是通过任何关系的话。 他偶尔写几回信告诉约翰·奈坡穆克他的升迁情况,终于在一八五八年他收到了一封回信。奈坡穆克最小的女儿约瑟法死了,那对全家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所以奈坡穆克信中有希望阿洛伊斯回去看看的意思。 一八五九年,他回到斯皮塔尔,对于一个中等身材的人来说,他显得特别高大:在他家人看来,他的举止态度像个当官的。他看起来真像个出身名门的人。 不多久,约翰·奈坡穆克就明白,他请阿洛伊斯回家探望是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但是现在的奈坡穆克已经是脊背伛偻,就像一棵被大风吹了许多年的树。约瑟法的死犹如遭斧子劈留下的创伤,在肋间一阵阵地作痛。他累得没有精神看阿洛伊斯。 其实,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大女儿约翰娜,比阿洛伊斯大七岁,十八岁结婚,结婚后的十一年里对她的丈夫约翰·波尔茨尔忠贞尽责,总是见她挺着个大肚子。过去她是个生得可爱、讨人喜欢的人。她生过六个孩子,只有两个活下来,因而她现在变得手脚粗糙,长相土气了。 如果说约翰娜曾经有过心情开朗,那么这种情绪经受了长久的侵蚀,可一见到阿洛伊斯又恢复了生气。他刚到她们家时,他是她最宠爱的人。每当她把这个五岁的孩子带到她床上睡觉的时候,她都会慈爱地对待他。在他离开之前的那些岁月里,她都会拉拉他的头发,亲亲他的脸颊,直到有一年他八岁,她十五岁,他们在农具仓库的干草堆里一起翻滚,佯装摔跤。但是他当时只有八岁,因此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这一回,没问题了。一旦有机会,而这个机会也证明是唯一一个机会,阿洛伊斯就延续了他父亲的传统,即在仓库干草堆里干了预示重大灾祸的事,于是,克拉拉·波尔茨尔被怀上了。这在约翰娜的心里是没有疑问的。每一次,她的丈夫约翰·波尔茨尔让她怀上孩子,她都知道。但这一回是非同一般的,她身体里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你让我体味了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们完事之后她这么说。而待克拉拉出生,约翰娜给他写去了一封信。他收到信时正好是他紧张培训准备参加升级考试的时候,那是他提升为Finanz hier”,在一个重大事件的全盛时期,约翰娜写道(尽管她没有签上自己的名字),“她在这里”占据了他心中的警卫室,纵然阿洛伊斯的心是在他的事业上。说实话,他那次来探亲的时候也许不会跟约翰娜做爱,若非多年前他与瓦尔普加待在一起过,而且在这件事发生的一年前他跟最小的约瑟法——他十二岁时最喜欢的人也待在一起过(他的第一次),因此他觉得他现在非常有必要去占有剩下的那个姐姐——有多少男人能自诩如此深刻地了解三个姐妹? 倘若他能够根据这样的行为来衡量自己,那也是与税务监察部门中其他低级别人员的成就相比而言的。他的升迁速度对于一个受过如此少的教育的年轻人来说是惊人的。而且,再过四年,他又被提升了一回,到了一八七零年又被提拔:在他三十三岁的时候,他已经爬上了海关收税员的位子。到一八七五年,他已经是正式巡视员,有权在政府文件上他名下签署他的职衔全称和住址:“巴伐利亚州辛巴赫驻铁道终端首席帝国海关官员。住址:布劳瑙,林茨大街。” 在一路朝着他这样低起点的人能有机会得到的最高官职往上爬的过程中,他始终没有放弃对女人的追逐。奥地利官僚主义的首要原则是做好你的工作,但是你完成工作任务的效率越高,你就越不必担心你私生活中来一点放纵。这一点他是不折不扣地服从了。在那些日子里,无论他被派到哪里去执行任务,他总是住旅店。没过多久,由于他信心十足,他会去攻克旅店厨娘和女服务员们防御松懈的堡垒。待到他把能找的女人都找遍了,他通常就会搬到另一家大旅店去。在他四十年的职业生涯中,他变换住处是很频繁的。比如,他在布劳瑙就换过十二个住处。他的女人是不是可以跟骑兵军官相配的淑女,他也并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他已经想通了,淑女太难对付——那是没有疑问的——而女服务员和厨娘们会对他感激不尽,他搬走了也不会来纠缠吵闹。 一八七三年他与一个寡妇结了婚。任何一个自以为会被人看作是一位淑女的女人都与社会名望有关,他现在已有眼力观察了——毕竟他的职业要求他在这方面要有一定能力——因此,他对他选中的寡妇也没有感到不满。即使他只有三十六岁而寡妇已经五十岁,不过他可以敬重她。她出身名门,她的相貌也许并不漂亮,但她是给王国政府带来了一份收益的哈布斯堡烟草垄断企业的一名官员之女,而且她的嫁妆是可喜的。他们俩生活得很好,还有一个私人女仆。他自己的薪水现在也很可观——布劳瑙最高级的公立学校的校长挣的也没有他多。随着他职务的提升,他制服上的金饰和镀金纽扣也增加了,他的三角帽也可以绣上精致的官方装饰。他的髭须配得上一个有头衔的匈牙利人,还未看清他的面孔,你就已经看到了他的下颌。他吩咐他在海关的手下,跟他说话的时候须正确说出他的头衔。这一切都有了,他于是心宽体胖。结婚以后没多久,也是在他妻子竭力催促之下,他把髭须都剃了,在两边脸上留起了连鬓胡子。在他的精心护理之下,连鬂胡子就像城堡之门,使他更显得仪表堂堂。现在他不仅模样像一个为哈布斯堡王朝效忠的海关官员,而且他甚至还像弗朗茨·约瑟夫本人!他那神情活脱脱是皇帝的翻版,充分体现了恪尽职守、任劳任怨的品质,还有一张威严的面孔。 然而,他的妻子,安娜·格拉斯尔-赫勒,在他眼里已经没有了吸引力。她的吸引力的缺失出现在结婚大约两年以后,那时他发现她也是一个孤儿,后来被人领养。而反过来她也失去了对他的气质的敬仰,因为他(由于懒得再编造关于他的父亲,一个想象的、颇有点传奇式的施克尔格鲁伯先生的故事)坦白说,在他的出生登记册家系这一栏上并没有这样一个男人,一个空白而已。 她开始了她的攻势。阿洛伊斯也要使自己的身份合法化。毕竟他的母亲是结了婚的。为什么就不能根据这一条认为约翰·格奥尔格·希德勒就是他父亲呢?阿洛伊斯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是既然安娜·格拉斯尔抓住这一点挑起事端大做文章,他也不反对。毕竟,他从来不觉得他的姓有什么好,而且她的说法也不一定有错。安娜·格拉斯尔觉得虽然他的事业确实很有成就,但是他每天又不得不听到人家叫嚷施克尔格鲁伯这个姓的声音。 他一路风尘仆仆,取道威特腊从布劳瑙来到斯皮塔尔,目的是要看看约翰·奈坡穆克能不能帮他一个忙。老人现在已经过了七十岁,他把他的意思听错了。当阿洛伊斯告诉他说他想把他的姓改回本来的样子——希德勒!——约翰·奈坡穆克心里一阵刺痛,感到耻辱。他以为他这是要求自己去做他的父亲了。他立即就想辩解说这时已经太晚了,他还要替他剩下的已经结婚的女儿着想(更不必说他的妻子爱娃了!),他怎么能宣布他自己是阿洛伊斯的父亲呢?然而这些理由他并没有说出口。到了最后一刻他突然意识到,阿洛伊斯不过是要求约翰·格奥尔格做他的父亲。一想到这里——老人就像小姑娘一样随时都会从一个极端的感情立即转移到另一个极端——他对阿洛伊斯非常生气。他自己的儿子不想把他,奈坡穆克,看作是父亲了。再一想,他明白过来,格奥尔格是跟玛丽娅·安娜结婚的,他是唯一可以合法地用来改姓的人。 一辆农用的大车,套上两匹老马,他带上阿洛伊斯、罗梅德和两个愿意做证的邻居,从斯皮塔尔一路跋涉前往斯特罗纳斯,然后再赶上几英里路,到多勒斯海姆,加在一起差不多四个钟头的路程,一条曲折蜿蜒的路,非常狭窄,还有许多砍下的树枝和几棵连根拔起的大树横着,不过好在这十月的天气里,道路并不泥泞。(要是道路泥泞,恐怕得花八个钟头。)到了那里,约翰·奈坡穆克就跟那个他不想再记起来的人撞上了。他已经是一个很老的神甫了,个头都已经萎缩,但他依然是那个责备他不该跟母马交媾的人。 这两个男人都想起了那件事,纵然他们之间没有丝毫表情的交流。阿洛伊斯、奈坡穆克、罗梅德,还有两个从斯特罗纳斯请来做证的人,他们到这里都是来办眼前这件事的。由于除了阿洛伊斯以外,他们没有一个人会写字,因此,其余的人在文件上签字时都画了三个×,他们说他们都认识格奥尔格·希德勒,还说他“在他们面前不止一次”说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母亲也是这样说的。他们起誓做证。 神甫看得出来,从法律意义上说,这些话很少是正确的。每个证人在画三个×的时候都是诚惶诚恐,手在颤抖。他们中有一位,即罗梅德,在玛丽娅·安娜去世的时候,恐怕五岁还不到。当然,她也可能把这一切都告诉一个五岁的孩子!而且,约翰·格奥尔格也早就去世了。鉴于这样含含糊糊的情况,原是应该更加仔细地办理的。 神甫仍按照他多年的惯例办理——他开具了证明文件,纵然他张着老掉了牙的嘴巴不住地笑。他知道他们在撒谎。 然而,他不肯填上日期。在一八三七年六月一日旧教区登记簿的那一页黄纸上,他划去“私生子”几个字,把原先是空白的地方补上了约翰·格奥尔格的名字,然后又笑起来。从法律上来说,这个文件是不可靠的,但是没有关系。维也纳哪一个教会的权威机构会对这样的变更表示怀疑?现在的口号是鼓励有证明文件的父子关系,不管年龄有多么大才来证明。现在已经发现在奥地利有些地区,私生子在每一百个出生人口中占了四十个。在这四十个私生子中,能说有一半不会有这样或那样的难言的家庭问题吗?所以,这位神甫并不赞成这些并不严谨的手续,即使他仍然要接受这些做法,因此不愿意签上自己的大名。如果事情出了问题,他也可以不承认这份文件。 然后他照自己的喜好,拼写了每个证人的名字,因为各个州没有一个统一的正字法——这就是希德勒最后变成了希特勒的原因。 既然阿洛伊斯现在已经改了姓,他决定中途下车,到斯皮塔尔逗留一个钟头,而不是坐奈坡穆克的马车继续赶路到威特腊的火车站去。他的姓从施克尔格鲁伯改成希德勒令人愉快,因此他感觉到了肚脐以下快乐区域的一阵涌动。根据多年的经验他知道,这是他的天性赋予他的才能。他像猎狗一样机敏,嗅得出什么时候附近会有女人出现。 让他警觉起来的会是约翰娜吗?她就住在她父亲家的隔壁,而就在这个时候阿洛伊斯瞥见有一个女人在屋里朝窗外探望。可是,不会的,那不可能是约翰娜。这个女人看上去年纪比他的老婆还要大。而且他也不急着要去看她。 然而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来到了门口。再一次,他那猎狗一样的机敏没有辜负他。因为如果那站在门口的人是约翰娜,那么她已经过早地完全进入中年,身旁站的是十六岁的姑娘。她跟他本人一样高,五官端正,容貌可爱,举止端庄,身材匀称,一头浓密的黑发,蓝眼睛,似曾相识的蓝眼睛——蓝得就像他有一回在博物馆展览上,隔着玻璃橱窗看到的一颗大钻石反射出来的光芒。 一阵有力的拥抱和约翰娜带着真诚的唾液印在他嘴上的一连串狂烈的亲吻过后,他脱出身来,马上就摘下三角帽,鞠了一躬。“这是你舅舅阿洛伊斯。”约翰娜对她的女儿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她转过身来朝着他,又加了一句,“你比以前更神气了——现在制服上东西更多了,对吗?”然后她把她女儿拉到身边,“她叫克拉拉。” 约翰娜开始哭泣。克拉拉是她的第七个孩子。其他几个孩子,四个已经夭折,一个是驼背,而她的儿子现在已经十九岁,是剩下的孩子中最大的,患肺结核。“上帝在不停地惩罚我们的罪孽。”她说道,克拉拉听了也点头。 阿洛伊斯并不想听什么上帝。假如跟上帝再多待一会儿,那么猎狗就会因羞愧而呜咽。他还是喜欢翻来覆去地回味,他不用多久就又可以见到这个外甥女了。 他与她们母女俩到村子外去走了一圈。他们来到现在已经属于她的丈夫约翰·波尔茨尔的奈坡穆克原先那块地,而约翰·波尔茨尔——阿洛伊斯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与这个出挑的蓝眼睛的克拉拉一点都不像。波尔茨尔的眼睛灰褐色,浑浊不清,一张脸布满了皱纹,而皱纹又从上至下与一个悲伤的鼻子方向一致。他曾经抱着一个希望,他迟早能兴旺发达,因为他是一个诚实的农民,然而,显而易见,他现在已经放弃了这个希望。阿洛伊斯也没有逗留。波尔茨尔的脸上一副还有一大堆农活没有干完的男人的表情。这一天,散落在一行行麦茬之间的都是掉落的麦粒,还没有腐烂,尚可以喂猪,而波尔茨尔一会儿这条腿站着,一会儿另一条腿站着(仿佛再站上两分钟就会叫剩下的麦粒又多糟蹋一些)。假如说他因见了阿洛伊斯的制服暗含着富有而困惑,那么,波尔茨尔听阿洛伊斯说他自己的妻子身体不好,因此需要一个为人忠厚、品德端正的女佣的时候,他的心情也没有好多少。克拉拉或许就是这个人——不可仓促行事!——这可能吗? 波尔茨尔还来不及说出一个“不”字,他就听到阿洛伊斯说他的女儿可以寄回家多少多少钱。不用依靠一季收成的现钞就是最好的收成,而且,他一如往常,需要钱。还有一个办法——问他的连襟罗梅德或者老丈人奈坡穆克再借一点,那就很不是滋味了。波尔茨尔可以听得到他妻子家人那里传来的闲话。约翰娜的脾气变得乖张,所以他常想(私底下想得很多)她的血液的味道一定像醋。他也不想听罗梅德拿了几个克朗过来时的大声叹气。他毫无疑问不想听奈坡穆克必定会说的劝告,那样会损害他的判断力。一个农民可以对农事有聪明的天赋,却依旧做了厄运的牺牲品——这句话是否是说,他已经对命运认输过一回接受了地里的微薄回报还不算,还要听取旁人的教训,第二回认输吗?于是,对于克拉拉要到舅舅阿洛伊斯家干活这件事他也认可了,可他心里面总是翻江倒海,全是无谓的怒气——他已经丧失了激情的怒火。 阿洛伊斯回到布劳瑙工作岗位一个星期以后,克拉拉也跟着去了,随身带着一只小箱子,里面装着不多的几件衣服和一些用品。 <hr /> 注释: 第四章 在布劳瑙第二大酒店——施特莱夫宾馆,阿洛伊斯和安娜·格拉斯尔有三个房间。在其他女佣和仆人住的顶楼,还有一个小房间是给克拉拉的。 有一段时间,阿洛伊斯有一个乐滋滋的念头,他或许可以在那上面跟克拉拉待上一会儿,可是他的外甥女不欢迎他,根本不欢迎。大家,包括他的妻子在内,都很清楚,克拉拉对她了不起的舅舅只有尊敬,但是这似乎也没有让格拉斯尔觉得担心——还没有!这个姑娘的忠厚,已经到了难以理解的程度,假如你不了解死就是她最亲的亲人。那浅蓝色的眼睛里透露的光芒让人想到了天使——虔诚的天使和被逐出天堂的天使。她的脸是那么天真无邪,以致你会非常诚恳地询问,关于被逐出天堂的天使她还知道些什么,假如不是因为包含的那第二层含义会告诉我们,魔鬼就像飞蛾一样在生命即将关上的门口彷徨。即使是天真无邪的人也并非总是喜欢梦见已故的亲人。 阿洛伊斯能够想象别的不确定的入口——通向克拉拉的贞洁之门也可能是通向一座冰窟之门。因此,在他外甥女的眼里他是富有魅力的,但是他现在绝对不可去碰她。由于他的妻子现在就像一只断了翅膀的乌鸦一样很不开心,所以任凭他追逐女仆和厨娘们,可是,到了她开始发动攻势竭力要改掉施克尔格鲁伯这个姓的时候,她又来了兴致,对他很不信任了。阿洛伊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大、牵涉面这么广、这么击中要害的醋劲。但是他准备好了如何对付。 尽管他认为一个男人的首要品格就是要忠于职守——保持个人面貌的整洁,在工作岗位上每时每刻都不可懈怠,但是,他多年来在边境岗位上仔细检查,揭露旅游者和商人欺瞒哈布斯堡王国政府,逃过关税,同时也学会了许多瞒报、谎报的伎俩。现在他自己也要运用这些本领,以便转移安娜的注意,不去盯着酒店顶楼他老是去找的另外一个姑娘。 维也纳有一个古老的笑话说,社会要繁荣兴旺,警察与小偷都要不断提高他们各自的本领。他经常想起这个笑话。安娜·格拉斯尔和他本人的情况也是这样。她对于他可能会干的勾当的认识越是深刻,他撒谎的本领就越高明。 她不相信他是有道理的。有好多时候他找被他看作是老户头的那三个女人做爱,到了早晨,他自己睡够了,才来满足他妻子的需要,而到了午后安娜·格拉斯尔躺下来午睡,他又不当班,那个时候正好是女服务员擦地板的时间,她跪在地板上撑着两只手,用一块湿布从一边擦到另一边,他通常就会去摸她的屁股——确实,他难得见到她的面孔。而到了夜里,安娜·格拉斯尔已经入睡,他就去找芬妮了。 所以,假如说他愿意等一等克拉拉·波尔茨尔,那是因为他夜间和目前的真正兴趣是在酒店的一个女招待身上,她十九岁,名叫芬妮·玛兹尔伯格,性感而灵巧,而且——不管用什么标准来衡量——流露出让人难以抑制的诱惑。她从房间走过的时候,他已经学会眼睛不透露任何表情,但是她的臀部在他眼里的确具有难以抗拒的魅力——芬妮是一个一点都不做作的好姑娘。 确实,正如他到她的阁楼房间走了几回后所发现的那样,她是一个最苦恼的处女,是农家旧传统里的少女:她的传统意义上的贞洁之门始终保持童贞,至于她的邻居,这样的话却不能说。这对阿洛伊斯来说就一点都不舒服了。猎狗太大无法深入到“气味很大的该死的地方”(他是这么说的)。芬妮的呻吟声会压得很低(为了不让阁楼里的其他人听见),但是他们两人都难受。于是他们抱得更紧了。在这如火如荼的时刻,他们都爱着对方,在无法做爱的时候,那也并非是一个不寻常的反应。 他告诉自己,她只不过是一个富有农民的漂亮女儿罢了——她确实有还算过得去的嫁妆——但是他也告诉她说他爱她。她说:“真想放弃你的妻子,跟我生活在一块儿吗?” “我会放弃她的,”他说,“假如你能给我别的东西!” 不行,她必须保持贞洁。一旦她愿意做他想要的事,就会有孩子。她心里明白,很快又会有第二个孩子。然后她完全可能死去。 “这种事情你是怎样认定的?” “我们家里有吉卜赛人。也许我是一个女巫。” “多么吓人的话!” “不是的,你是坏人我是女巫。只有女巫才把嘴巴放到禁止放的地方。哎,我怕去忏悔。” “离那些神甫远一点,他们会吸你的血。他们这些人会使你身体虚弱,然后变成一个无用的人。” 他们没完没了地争论,她到底要不要去忏悔。她拗不过他,听从了他,然后,她在他的欲望压迫下,真的给了他,她屈服了,而且在过了一个月以后告诉他说她怀孕了。她问,把事情告诉他妻子的时候到了吗? 他不再信任芬妮。他觉得假如她真的怕死,她是不可能怀孕的。而且,他手段如此高明地对他的妻子撒了谎,现在也不敢去坦白。撒谎,与诚实一样,是本能的反应,而且不久就变成顽固的习惯,与真诚一样很可靠。安娜·格拉斯尔-赫勒·希特勒五十七岁了,而看上去还要老十岁(尽管让他一直感到惊讶的是,拂晓时分她会变成一个泼妇)。失掉她,他的经济条件就会大打折扣。而且,那样一来他就会丢掉一个淑女换来一个村姑,一个非常迷人的村姑,但是他早就已经认定到头来一个农民就像一块石头,朝空中掷出一块石头——它总是要落下来,而一个淑女就像一片羽毛。一个淑女会用她的智慧挑逗你。他不喜欢放弃他越来越高明的骗子本领。 下面是施特莱夫宾馆餐厅里采撷到的一个实例: 安娜·格拉斯尔:我发现你又在盯着她。 阿洛伊斯:没错。你把我逮住了。即使你的眼睛不怎么漂亮,我也不得不说你有一双鹰的眼睛。 安娜·格拉斯尔:我们吃完以后你为什么不追上去?就替我跟她说一句巧妙的笑话。 阿洛伊斯:你心地恶毒。你说出粗鲁的话我倒喜欢。 安娜·格拉斯尔:比从前粗鲁得多了。 阿洛伊斯:安娜,你聪明过人,但是现在这么说你错了。 安娜·格拉斯尔:你听我说,亲爱的,女服务员也好厨娘也好,我都认了。许多个晚上你回到床上是满身的洋葱味。洋葱味比洗衣房的肥皂味好一些。不过我自己心里在说,我不在乎。男人总要寻欢作乐。只不过,你为什么还要变着法子损害我的智慧?我们知道这姑娘漂亮。反正偶尔可以去找一个长相不像隔夜的布丁的女招待做爱。 阿洛伊斯:行,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喜欢她的容貌,是的,有一点。虽然她不是我真的要的类型。不是,她不是那种类型。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不会靠近她了。话说得还要难听呢。我还不想说给你听呢,因为你喜欢她。 安娜·格拉斯尔:我喜欢她?她是个妓女。她是个训练有素的妓女。真是你那一种类型。 阿洛伊斯:不是,她有病。我听说她两腿当中得了一种传染病。我不会靠近她的。 安娜·格拉斯尔:我不相信你。我不可能相信这话。 阿洛伊斯:那就随便你了。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她是你最不用担心的人。 安娜·格拉斯尔:那么,你要我担心谁呢?克拉拉吗? 阿洛伊斯:你太幽默了。假如我们不是在公众场合,我会大声笑起来,然后你知道我会怎么办。你太可爱了,太恶毒了。你居然会打发我去跟一个修女亲嘴。 第五章 终于,芬妮告诉安娜·格拉斯尔说她已经怀孕两个月了,要不了多久就看得见肚子。对于安娜来说,这样一来她的婚姻就完了。对于阿洛伊斯来说,是要告诉她那姑娘有病。而他一直都知道她怀孕了——真不能原谅!而且,安娜·格拉斯尔虽然害怕一个人生活,但对阿洛伊斯感到更厌倦。她确实觉得筋疲力尽,要聚集起她所剩的计谋以便在天亮以前装得像一个泼妇。这个时候她渴望安宁。她甚至认为她的嫉妒是最后一剂预防针,预防更坏的事态发展——在嫉妒失却激情的时候渗透进来的对于配偶的冷酷厌恶。于是她搬走了。由于他们是天主教徒,因此离婚是不可能的。即使是要获得法律意义上的分居,根据奥地利法律,安娜不仅得宣布他们不能和睦相处,而且要书面申明她对他感到非常厌恶。阿洛伊斯必须阅读这个申明。文件里的这句话非常醒目,就像下巴上长的一个疖子。这句话让他非常烦恼,他把文件的抄本拿给几个酒友看。“瞧吧,她说到了两人之间的厌恶。这简直是肆无忌惮了。要不是说出来不好听,我可以告诉你们两个人之间的厌恶有多少。只要我说,‘来吧!’她就趴下来。” 他们会一笑了之,把话扯开。他这几天心里烦躁,除了安娜·格拉斯尔离开之外还有别的原因。芬妮和他现在一起住在施特莱夫宾馆同一套房间里。他觉得这样非常好:他绝不会再想过去的日子了,这是他先说的。然后他发觉芬妮并没有怀孕——她只不过是觉得她可能怀孕了。要不然就是她已经早产了?她绝对是含含糊糊的。 他觉得这是她对他说的一个天大的谎言,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他从来没有跟女人有过这样的欢乐。当然,芬妮不久就与安娜·格拉斯尔一样会吃醋,而且每当在他说的话里听出他对另一个女人的任何一点欲望的时候,她的耳朵就会变得非常灵敏。没多久,她就在装着他未来打算的悉心保护的船上挖了一个大洞。她对他说,克拉拉一定要离开。要不然芬妮就走。 这一下阿洛伊斯手忙脚乱了。芬妮不久真的会怀孕,或者说他感觉是这样——不是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时他通常感觉到的那样。(除了一次以外——很久很久以前——那是跟约翰娜。)而且,他毫无疑问很想要一个孩子,最好是一个儿子,这样他的姓氏就可以延续下去。甚至,在他与芬妮一起他并没有达到最快活的顶峰的时候,他常想到她即将怀孕六七个月了,那时候他就可以去找克拉拉了。未来的事态可能会出现麻烦,这并没有使他却步。他工作的性质就是要同时处理不止一个问题。 至于说外边的风言风语,他并不担心。并不过分担心。在布劳瑙,他已经习惯了让人议论纷纷。就让城里的人对天上的星星控告去吧,说什么他跟一个没有婚姻关系的女人住在一起,但是那也不会对他怎么样。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驻扎在一个他什么也不欠的城里的官员。他领的是维也纳税务监察部门的薪水。只要他的工作无可指责,哈布斯堡政府的这个远在天边的部门是不会来管他个人生活中的表现的。 在提升到了中等级别的最高位置以后,他可能就停止不前了。他的工作是稳当的。海关需要他。毕竟,一个官员要做到像他这样有经验得花上好多年工夫。反过来,他也需要海关。他怎么找得到另外一个挣同样多工钱的工作?他已经锻炼成了他现在做的工作的能手,但是这种本领却不是别的行当用得到的本领。因此他已经钉死在这个行当上了,税务监察部门与他是难舍难分的。所以说,让那些市民去见鬼吧。他们说的话也许会让人烦恼,但是这些话不会扰乱更加有意思的事情。一个姑娘将会生下他的孩子,而他的外甥女(他一开口说话她就会在他面前浑身哆嗦)将会成为他的情妇。当然,到时候,她会非常乐意的。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哆嗦?那是因为外甥女知道他可以教会一切她不知道甚至想也不敢想的事。 这就是芬妮闯进来打乱的秘密计划。名字叫克拉拉的姑娘用不着再在他们这里干下去了。 “你疯了,”阿洛伊斯回答道,“你看不出来吗?到修道院里去待着克拉拉才开心呢。” “你关心的可不是她开心不开心,而是你要开心。她必须离开。” “你不要这样对我说话。你这个年龄,我可以做你的父亲哩。” “不错,是可以,我还听过波兰人说,一个父亲切不可跟他的女儿做爱,要不然她对他的尊敬就会丧失殆尽。” 克拉拉不得不离开。他绝不可能放弃他现在从芬妮身上得到的东西,去换取从天使般的修女到唯命是从、非常可爱的外甥女的转化。他不会为了(说到底毕竟是)把握不定的好事去放弃。绝不会,那是没有把握的事。 第六章 克拉拉走了以后,倒是芬妮损失最大。现在,她们相互之间说的秘密的话也跟着消逝了。她们两个人都有许多可以从对方了解的东西——她们如此接近,又如此不同。然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因为克拉拉不擅长撒谎。在芬妮含沙射影地说阿洛伊斯舅舅和克拉拉之间发生的事情的时候,克拉拉会尴尬得满脸通红。(因为克拉拉叫他舅舅,所以芬妮也习惯跟着叫。) “坦白吧,”芬妮会这样说,“你也想跟我们的舅舅睡觉。” “不是的。”克拉拉会回答,她觉得要是她不说真话她的脸上就会长出一块块红斑。“有时候,没错,当……没错,对不起,我是想的。可是你要知道我不会的,我决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他跟你在一起。” “哦,这么说,”芬妮说道,“也不会叫我松一松手。” “也许你,不是,”克拉拉说道,“可是我要受惩罚的。” “那是你知道的,是吗?” “对不起,我知道。” “也许你不知道,”芬妮说道,“我跟舅舅说过,假如他让我怀上孩子,我就会死的,不过我现在的想法不一样了。我想要一个孩子,我快要有孩子了。” “你会有的,”克拉拉说道,“相信我吧。我绝不会跟阿洛伊斯舅舅在一起的。你是他的女人。这是我立的誓。” 她们亲吻,但是在这亲吻的韵味里暗藏着芬妮不能信任的东西。克拉拉的嘴唇坚定而有个性,但又不完全是。那一晚芬妮做了一个梦,她梦见阿洛伊斯跟克拉拉做爱。 克拉拉走之前哭得很伤心。“你怎么可以打发我走?”她问道,“我对你立过誓了。” “告诉我,”芬妮说道,“你这么庄严的誓言凭什么?” “我凭着我已经死去的哥哥姐姐的安息起誓。” 这并非最妥帖的回答。芬妮突然有一个想法,克拉拉身上也许隐藏了一个女巫——毕竟她可能讨厌她的哥哥姐姐,不管怎么说,有几个她讨厌的人。 阿洛伊斯通过税务监察部替克拉拉在维也纳安排好了工作。她将在一个正派的老太太家有一份干干净净而又报酬丰厚的工作。(阿洛伊斯非常在意要保护好她的贞洁。)于是,现在,在酒店非常老实地干了四年活,在最小的那间女佣房里睡了四年以后,克拉拉把她的物品装进她来的时候随身带的同一个不大的箱子里,离开了宾馆,前往维也纳去打一份新的工。 就算现在芬妮和阿洛伊斯之间关系更融洽了,然而最好的情绪在短短的闭眼和睁眼之间就会消失。她怎么能肯定她对克拉拉的不信任是出于纯粹的担忧呢?假如这种不信任是来自像一颗蛀牙那样难受的恶意又怎么解释?她心里明白她是充满恶意的。这就是为什么她说自己是女巫的道理。 正如她所预见的那样,她现在真怀孕了。如果说她这样就心满意足了,那么她内心还是感到悔恨不已。她赶走了她所遇到的最可爱的姑娘,因此,曾经有几天芬妮真想叫克拉拉再回来,可是她转眼又想:假如阿洛伊斯喜欢上了克拉拉怎么办?那样的话这姑娘有可能不遵守她立的誓。这样一来对尚未出世的孩子多么不公正啊! 在安娜·格拉斯尔收到分居的判决十四个月以后,芬妮生下了一个男孩,阿洛伊斯毫不犹豫地就给孩子起名阿洛伊斯。然而,他们不可以叫他小阿洛伊斯——现在还不可以。孩子的名字仍然只好叫阿洛伊斯·玛兹尔伯格,这件事让阿洛伊斯·希特勒感到心烦。于是他有一个时期又记起了本来竭力要忘记的事——一个孩子在外面只能用妈妈的姓,孩子的心里会感到就像肚子饿一样的空虚。现在老阿洛伊斯每晚就寝前都咒骂安娜·格拉斯尔。 他不是一个整天谩骂的男人。他认为咒骂就像是一个类似于花掉私藏的一批黄金的举动。然而,他每天晚上都会咒骂一通,而且是恶狠狠地骂。所以,安娜的死他一点都不感到吃惊。而且是突然死的!这件奇怪的事出在阿洛伊斯的儿子出生十四个月以后,芬妮又怀孕肚子很大的时候,但是阿洛伊斯仍旧觉得他的咒骂还是有些作用的。他觉得这是为一个必然的结局付出的昂贵代价——说它昂贵是因为总是可能有预料不到的后果。 事实上,安娜的死亡证明书上写着死因未明。这句话让阿洛伊斯深信那是自杀。他不喜欢这个念头。他不是一个相信迷信的人,不相信,一点都不信,这可以根据他既不信上帝,也不信魔鬼这一条来衡量。恰恰相反,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随即解释说,他相信可靠的、实实在在的管理形式和明智的方法。上帝,无论他有多威严、多遥远,毫无疑问也会用阿洛伊斯所采取的同样方式看待管理——即人执行了上帝的意志,倘若这样的意志是像他一样的有良心的官员实施的。阿洛伊斯的这个思想不是从黑格尔那里吸取的,黑格尔的著作阿洛伊斯连一个字也没有读过,而且,有这个必要去读吗?他和黑格尔是一致的——这个思想的力量人人都必须汲取。对阿洛伊斯来说,这是不言而喻的。 在这个前提之下,阿洛伊斯因此主张死必须要有干脆利落的结局。死,可能是因为阑尾爆裂,或者由肺痨造成,甚至像他母亲玛丽娅·安娜那样结束生命。然而,自杀使他忧心忡忡——他喜欢倒下就睡着(就像他跟他的酒友所说的那样“放个屁打个呼噜”)。安娜·格拉斯尔自杀这个念头让他避得远远的。他本来是想去参加她的葬礼的,但是他不想因看到了她在棺材里的那张脸而增加新的焦虑,整夜辗转反侧。于是阿洛伊斯回避了。这成了又一个街谈巷议的内容。 不管怎么说,无论安娜·格拉斯尔是怎样结束生命的,她反正已经不在了。这样他就可以与他的同居的妻子结婚,与他的新夫人弗兰奇斯卡·玛兹尔伯格结婚,他也是这么做的。第二个孩子在肚子里至少已经七个月了,芬妮的肚子就像地里长的大南瓜那么大。他四十六岁,她二十二岁,而婚礼是在另外一个城市朗肖芬举行的,有四英里远,来回八英里路,新娘挺着个大肚子很不舒服。 她发过誓,她不会在布劳瑙举行婚礼。这不光是要避开女人的目光,那些年轻小伙子见她走过也会窃笑。 阿洛伊斯恼怒了。他请的两个海关官员用租用的马车接送又多花了钱。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很大的费用,但总还是多此一举。此外,他觉得芬妮让他很失望。他的新太太该对人家礼貌相迎的时候却不愿上前。 而且,她还是一个精神紧张的母亲。她硬是要在维也纳生第二个宝宝。她跟他说,那里的助产士不会很恶意。芬妮问道,谁,处于她这样的情况,能够信任任何一个布劳瑙的女人?更多的费用。 安娜·格拉斯尔,尽管有诸多的不是,到底还是一个淑女——他勉勉强强地觉得,对芬妮他绝对不会说同样的话。倒不是说他希望她也是这样的人,他不会对一个农民的女儿抱这样的希望,但她还是曾经在这样的一些方面有进步。现在好了,都倒退了。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举止态度很不错,动作敏捷。她给客人们服务的时候,人人都陶醉了。他当时觉得她做服务员的工作很聪明。 现在她对所有的佣人都是高声地喊叫——她所有的激情都用到她的臭脾气上去了。他们在宾馆里的房间都没有好好收拾。他提出他们是不是可以叫克拉拉回来,芬妮一听就大吵大闹,整整折腾了一个晚上。 “对啊,”她对他说,“克拉拉回来你就可以对她做过去你对我做过的事了。可怜的安娜·格拉斯尔。” 可怜的安娜·格拉斯尔!他明白了,芬妮现在一定是梦见安娜了。难道他们就不能做到夫妻和睦相处了吗?他觉得,这婚姻不是最和美的婚姻。你不该每天晚上非得为同样的事情吵架。 在他们的女儿安格拉出生以前,她到维也纳去待了两个星期,在这段时间里,为了照看小阿洛伊斯·希特勒,他只好再花钱请保姆。没过一个星期,老阿洛伊斯就诱奸了保姆。她比芬妮大十五岁,身体强壮,而且一上床就是个好角色。而且在小孩吵着要妈妈的时候她半夜里也毫无怨言地起来照料,所以他可以安稳地睡觉。 在那之前他一直都忠于芬妮。现在要叫保姆更合他的心意,唯一的办法是他让她与厨娘轮班。芬妮从维也纳回来,样子虚弱疲惫,而且没过多久什么都知道了。她没有揪住他厉声尖叫。她哭泣。她身子不好,她承认,瞧他的模样是没有耐心等病人恢复的。他是个畜生,她对他说。 结婚以前他们就已经生活在一起差不多三年了,可是现在到了安格拉一岁的时候,芬妮已经病得很重,浑身上下都看得出来病情在加重。她先是大发脾气,然后就常无端地哭闹,对丈夫毫无兴趣,也没有能力照顾好他们的两个孩子。一个医生告诉她,她有肺结核的初期症状。克拉拉从维也纳被叫回来带小阿洛伊斯和安格拉,芬妮搬出了酒店,住到了名叫拉亨瓦尔德,意为“林中笑声”的森林深处一个叫拉赫的小城。但不管是这个小城的诗意名字,还是林中的清新空气,都无力让她恢复健康。她去世前的十个月就一直待在拉赫城。 第一章 那几个月,克拉拉看望芬妮的次数比阿洛伊斯还要多,因此她们在各自心灵上留下的创伤也差不多已经愈合。克拉拉第一次去看望的时候,在芬妮躺的床前跪下来,说:“你说的话是对的。我不知道当初是否会信守我立下的誓言。”芬妮也哭了。“你是会信守你立下的誓言的,”她说道,“现在我要你放弃你立的誓言。他跟我已经走到头了。” “不,”克拉拉说道,“我的诺言必得保持不变!非但不变,我的诺言还要比过去更坚定。”她一时间还觉得她最终会真正理解牺牲的。想到这里她感到喜悦。她接受的教育是要追求这样一种心灵纯洁状态。这些教导来自她的父亲,即她名义上的父亲,老约翰·波尔茨尔,尽管他除了虔诚,事事都不如意。“对我主耶稣基督虔诚就是我每天的全部生活。”他常对她说——他的确比斯皮塔尔任何一个女人都虔诚。许多回在饭前祷告以后,他会告诉克拉拉(尤其是她过了十二岁以后),放弃一个人真正想得到的东西就是一个人最接近基督的荣耀时刻了。但是,要到达这样的时刻,一个人必得愿意牺牲自己的梦想。终究,上帝不是牺牲了圣子吗? 克拉拉不久就试图放弃她对阿洛伊斯舅舅的渴望。在给安娜·格拉斯尔做事的那四年里,这种狂热一直都没有消逝,后来给维也纳的老太太服务的四年里也没有消逝,而这个老太太既喜欢克拉拉又不忘清点银器。她是一个有真正怀疑癖的老太太——清点完毕一件不缺(正如每次都不缺一样)使她感到非常恼怒,因为不能被确证的偏执狂比明目张胆的偷窃带来的损失更难忍受。这个年轻的仆人把家整理得窗明几净,老太太暗中感到非常骄傲——这证明了对她女主人的尊重——然而这诚实又使她感到恼怒。 许多年前,为了偿付她与阿洛伊斯唯一一次犯下的大罪孽,约翰娜变成了一个非常勤快的家庭主妇,连克拉拉也跟着一起做。仿佛这母女俩觉得现在这个家里所剩的——考虑到那几个已经死去的孩子的鬼魂——只有没完没了地每天忙着清扫泥巴、尘土、烟灰、污水,以及洗刷结了污垢的杯碟锅碗刀具等。 到现在为止,克拉拉从来没有马虎过。每一件家务活都需要花苦功,即使你懂得怎样做好它。然而,牺牲与这样的家务活不同。牺牲是紧贴着心的疼痛。假如她想要阿洛伊斯,假如她梦见阿洛伊斯,她依然必须想办法(一旦芬妮的两个孩子哄睡了)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在布劳瑙最高级的酒店波默酒店(他们已经搬进这家酒店居住),没有一夜阿洛伊斯不是两眼紧盯着她的。每天晚上他邀请这个或那个海关官员喝上三杯啤酒,喝得有点醉了才回到波默酒店用餐,因为那是克拉拉在饭店厨房里做好了带回他们住所的,这时候他常津津有味地大吃起来,不说一句话,只是点点头表示菜很好吃而已。然后,在他们静静的客厅里坐下来,他常常盯着她看,他的两只眼睛圆睁着,仿佛也装了他的心思。不一会儿他在想象中用手触摸她身体的隐秘处。她的大腿发烫,她的面颊发烫,她的气息想要吸进他的气息。假如有一个孩子在睡梦中大哭,她就会跳起来。孩子的哭声好比是从“林中笑声”一路上传到她身边的芬妮的哭声。过后,必定会有一阵扫兴袭来。 阿洛伊斯常常差一点就跟他的酒友绘声绘色讲述他是多么喜欢她的两只眼睛。眼睛如此深沉,如此清澈,如此充满对他的渴望。 为什么不可以呢?阿洛伊斯坚持他的观点,认为他自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除了他本人,他还知道谁会对宗教上的畏惧抱无所谓的态度?那就是它本身的无畏精神。他常常会说他从不上教堂做礼拜。他也不会去对神甫忏悔。一个普普通通的神甫能与他相比吗?他对王国政府忠心耿耿,除此以外他什么都不要。上帝会惩罚一个对政府如此尽心尽职的人吗? 就在一星期以前,一个表亲写信来问,他的儿子已经成年,不知能否有幸到税务监察部门找个工作做。阿洛伊斯回信: 首先,别让你的儿子觉得这是闹着玩的事,因为他很快就会感到希望落了空。他必须对他的各级上司绝对服从。其次,这个职业有许多东西要学,假如他以前没读过什么书那就更加如此了。整日酗酒的人、欠着债的人、好赌的人,还有道德败坏的人,都是坚持不下去的。最后,做了这份工作不管白天黑夜、刮风下雨落雪都得外出。 自然,他是承受得起信里面说的这些意见的,也不必多想“道德败坏的人”。道德败坏,阿洛伊斯知道,是不可与你的私生活的具体问题混淆的。道德败坏是指收受走私犯的贿赂,而私生活则太复杂很难说清楚。他并不肯定克拉拉是他的女儿——他并非一定得相信约翰娜·希德勒·波尔茨尔的话。假如你没有本领撒谎,那你做一个女人有什么意义?Sie ist hier!是真,抑或是假? 不管怎么说,她有可能是他的女儿。 阿洛伊斯知道为什么他用不着到教堂去做礼拜,也不去忏悔,他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勇敢。他随时都准备走与睡一张床的农民和青少年误入的同一条禁止通行的路。但是他与他们不一样,不会胆战心惊、后悔不已地回头去看。他是要干就干。没错。 他终于干了,是在一个短暂的晚餐之后,就像所有其他的正餐一样,当时他看着她,他的表情并没有欺骗,他也没有行动,只是不时地站起来。然后他压住欲火,坐下来,又朝她望去。然而就是这个夜晚,当她伸手去推他孩子卧室的门时,那也是她睡的房间,他没有跟她说晚安,相反,他这时起身走上前去,抓住她的手,亲她的嘴,将她抱到他的卧室,抱到他的床上,尽管她低声且犹豫地请求他不要这样做,“求你了,别再这样。”然而他没有听,他的手在继续摸索,手指非常熟练地伸进她的衣服和紧身胸衣,一直伸下去。她的身体一半是在火里,但是还有一半,下面一半,是锁在冰里。倘若不是要照顾那猎狗,他本来到了这冰封的入口就会止步,然而这时她的嘴原是她火中的一部分,仿佛她的心就在她两片嘴唇上,如此饱满,如此鲜艳,如此淫荡的嘴,他爆发了。她开始呜咽,她痛苦,她害怕,更糟糕的是——她感到羞耻,一阵喜悦突然触动她的全身,然后消逝。她知道这与牺牲截然相反。她也无法停止亲吻。她不停地亲他,就像一个孩子在深深热爱的大人脸上印上雨点似的吻,而且还有别的亲吻,更加温柔,更加深入。他是她吻过的第一个男人,作为一个陌生的人,并不是一个家庭的亲人,是的,是错误的喜悦。她止不住哭泣。她也止不住微笑。 第二章 于是,克拉拉现在成了他的情人、他的清洁工,而且她还是小阿洛伊斯的保姆、安格拉的保姆。许多个夜晚,她还是他的厨子(因为雇了一个饭店女仆照看孩子一个钟头)——除非他们下楼到波默酒店的餐厅去,俨然是舅舅和外甥女,穿制服的中年海关官员和他的装作羞羞答答的年轻情妇。在布劳瑙,没有人蒙骗得过去,不管她会如何一声声地叫他舅舅。这情景足以在旁观者中激起一片义愤,他居然煞有介事地坐在那里,仿佛他就是弗朗茨·约瑟夫,随时准备承认:“我学皇帝的样,也有一个可爱的情妇。”他带她到楼下去用晚餐的任何一个晚上,他必定如此——一回到房间他就会做爱,嗓子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是你的坏舅舅,”他常常在热烈拥抱的时候说,“你很坏的舅舅。” “没错,没错,是我的坏舅舅。”她紧紧抱着他,几乎分不清什么是痛苦,什么是试图变为欢乐的感觉——一种非常亵渎的欢乐。“啊!”她会叫起来,“我们会受惩罚的。” “谁还会管它?”他怒气冲冲地说,于是她更靠近那亵渎的欢乐。 每每在事完之后她都会哭泣。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朝他厉声尖叫。在她的内心深处充斥着还没有完全过去的那一切。她感到非常内疚。 现在轮到克拉拉不去望弥撒了。她现在是在为魔鬼效劳(哦,她知道!)。她感觉到她最细微的冲动现在正将她越来越近地推向恶魔,不错,甚至她给予小阿洛伊斯、给予安格拉的慈爱。她越是溺爱他们,事情就越糟。她那败坏了的形象会玷污他们的天真。 而且,还有芬妮。克拉拉没有告诉她,但是她知道她必须告诉她。因为,假如芬妮现在不知道,那么一旦她生命结束,她毫无疑问也会发现,到那个时候她可以从天国观察。芬妮会有无法容忍的想法,克拉拉从来就不想告诉她。 到了芬妮患病的最后一个星期,当克拉拉坦白的时候,回答是简短的:“这是对我四年前把你赶走的恶行的惩罚。这是公正的。” “我会照顾好你的儿子和女儿的,就当他们是我的孩子。” “你一定可以照顾得比我还要好。”芬妮说道,然后转过脸去。“没有关系,”她说,“但是你不可以再来看我了。” 克拉拉再一次知道,她是在恶魔的掌握之中。因为,假如说起初她受到了伤害,那么她不久便感到非常气愤,芬妮还是要把她赶走,而且芬妮落葬的那天克拉拉还生了气,那是一个漫长的日子,因为阿洛伊斯没有把她葬在布劳瑙。他选择了朗肖芬(意思是“希望的边缘”),那也是他们结婚的地方。倒不是因为感伤,而是因为恼怒。布劳瑙流传这样的说法,芬妮临死前的几个月她的棺材就买来了。市民中甚至还传说他事先弄到了一件真正的便宜货(是在海关门口从走私犯那里没收的红木家伙)。事实上,他是在芬妮去世前十天才买了那口棺材,并不是他已经考虑了几个月。所以他不能放过那些流言蜚语。而且,对于死亡的悲痛也估计得过高了。这么多回了,就像跟一个老是登门造访、让人觉得厌烦的朋友说再见,他不打算以后过多到墓地去看望。他的眼睛是要看着今晚的克拉拉。葬礼以后,到了晚上,他禁不住紧盯着她。那双蓝眼睛——多么像博物馆展览上的钻石! 那个八月炎热的夜里,在床上,克拉拉的人生有了又一个生命。它径直来到她的心里,也就是说她有这样的感觉。因为她的灵魂似乎现在就坐落在她的心下面,因此她差一点就从欢乐跌入黑暗——只不过这欢乐仍在继续,现在还没有停止。她属于魔鬼。他把她所知道的最邪恶的享乐注入她的身体,而到了早晨,她的内疚就像浸泡在水里的一棵树那样沉重。在意识到她部分的欢乐是因为芬妮走了才有的,克拉拉一时觉得非常害怕。是的。她对长期卧病的朋友的爱现在已经消逝,变成这亵渎的欢乐,这长期压抑着的并且如此肮脏的快乐,现在可以释放了,因为那个把她赶出去四年的女人已经死了。现在她可以做他的女人了。 她怀孕了。一点都不意外。 她从来没有暗示过她想要他娶她,但是他知道。“一个男人可能是一个傻瓜,”阿洛伊斯喜欢说,“即使是一个傻瓜也一定会吸取经验教训。只有根据这一点,才能对他作出正确的评价。”所以阿洛伊斯知道他必须对这一新的义务作出响应。 而且,他也想结婚。布劳瑙的好人们对他的不满让他非常难受。的确是身上难受。身上一处难以忍受的奇痒现在让他感到心烦,有时它会痒上一个钟头。这一定是市民的想法。他第一次认认真真考虑起这种可能性:写到税务监察部检举他的匿名信不一定就会被收到信件的官员随手扔掉,调查完全有可能紧接而来。这类事情进展都很慢,但是现在克拉拉已经怀孕,假如四五个月以后她挺着个大肚子不能上街,那样一来事情就很难看了。寄给税务监察部的信里就不会有好话。 他也可以承认他第一次对他要娶的女人真有些好感。安娜·格拉斯尔满足了他的等级观——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他不喜欢她的香水的淡味。芬妮嘛,说得好听一点,她就像一个情绪多变的放荡女人。然而,克拉拉则是安安静静的,并且明白自己的出身。他喜欢她带孩子的办法,要是她给他生一大帮孩子,哦,那也没有什么不好。这样一来就会把城里的人的嘴巴封住。 不管怎么说,由于孩子夭折经常发生,有一大帮子女也是多一个保险。假如死了几个,你还有别的几个。 另一方面,严格说起来,他和克拉拉是舅舅与外甥女的关系。阿洛伊斯最初到布劳瑙堂区咨询的时候,发现他还得交一个申请。 现在阿洛伊斯不得不为将近九年前的谎报犯愁,当时他跟着约翰·奈坡穆克和三个证人大老远地跑到斯特罗纳斯去办理。想要迅速结婚,那件事会不会有妨碍?在正式的文件上写着他是约翰·格奥尔格·希德勒的儿子,因此和克拉拉是隔了一代的堂叔侄女关系。这样会不会太近了?假如他现在宣布约翰·格奥尔格根本不是他的父亲,那么他又要回到原来的姓名阿洛伊斯·施克尔格鲁伯。他想都不会去想!所以他和克拉拉只好走远路去请求教会作出决定。 在布劳瑙,教区现任的科斯特勒神甫接手研究这个问题。一个月以后听到了令人扫兴的答复:像希特勒先生这种情况,颁发特许的权力不在他的责任范围。克拉拉和阿洛伊斯得向林茨的主教提出申请。科斯特勒神甫愿帮助他写申请信。 第三章 ,并说道:“我们结婚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信中没有说——新娘怀孕了。” 阿洛伊斯与科斯特勒神甫的女管家关系很好,她是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目光敏锐。 她还在火上添加了过多的木柴。其余起舞的人不跳了。室内空气太热。一半是热得心烦,一半是生机勃发,阿洛伊斯不停地挑逗罗莎莉:“就是你急急忙忙要把男人的东西烧了,对不对?”而罗莎莉则双手掩面,咯咯地笑。 “哦,这我们知道,”她说,“不过给人留下一个把柄不妥当。” 如果说阿洛伊斯过去对教会没有什么好感,那么他现在恐怕是鄙视教会了。“那些神甫穿黑袍,”他自言自语道,“是要遮住纯白的屁股。” 别的人也跳起舞来,都是海关官员和他们的夫人。他们中有一个官员,儿子年龄不小了,还可以同最近雇来照顾新人的女仆跳一支充满活力的波尔卡舞,这个姑娘面颊通红,两眼炯炯有神,名字叫罗莎莉。这个罗莎莉还烤了一只小牛腿、一只乳猪,就放在筵席的中央。 “不错,可是我还有意想不到的好事啊。都是好女人,不像你这么高大强壮。” 他说的话并非微不足道的暗示。他是一个会随时返回母亲怀抱的罪人。 林茨那边过了整整一个月才来回音。林茨的主教不肯颁发特别许可。 郎自今年八月十日成为鳏夫,且身为两未成年子女之父,一子两岁零六个月(阿洛伊斯),一女一岁零两个月(安格拉),均需保姆照料,鉴于其父系海关官员,整日而且常整夜忙于公事,故无法担当子女教育培养之责,保姆之需更为迫切。新娘自未成年人生母故世之日起即承担其照料杂务,备受两未成年人之喜爱。因而可以正当地认为两未成年人将受到悉心培养,而新郎、新娘二人亦会有一幸福婚姻。此外,新娘家境贫寒,若要另寻机遇结为美满婚配,显然不可能。 见了科斯特勒神甫,他敬仰地问道:“那么,神甫,下一步怎么办?” “看来是一个大胖儿子。”阿洛伊斯说。 对呀,阿洛伊斯心里想,他们离这儿那么远,是不会为奥地利一对男女烦心的。对神甫他是这样说的:“谢谢你的智慧。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神甫。我想罗马那边会明白,替我的两个孩子找一个合适母亲的举动将成为天主教的美德。那是我想具备的德行。” 约翰娜的女儿算是代表(而且也叫约翰娜),她是一个驼背。见了她,两个海关官员悄悄地说起打趣的话来。“不错,”一个说,“问题是不知阿洛伊斯会不会觉得把她的驼背烫平好运就来了。” 音乐响起。弹起了风琴,阿洛伊斯和克拉拉尽力跳起舞来,但是阿洛伊斯两条腿僵硬。值勤站了整整一天,谁也成不了舞厅的大师。 三个星期以后,一八八四年的圣诞节就要来到的时候,罗马批准了特许。但是阿洛伊斯和克拉拉仍旧要等待。婚礼的宗教仪式要等到圣诞节两周以后才能举行。这样的等待让克拉拉很不高兴:到那时她就怀孕四个月,肚子都看得出来了。 “我希望是这样。”她说。在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夜晚,像她这样感觉已经很接近那恶魔的一个母亲,还能怎样想?即使孩子活下来,可以庆祝吗?这个想法会困扰她的婚礼。 那天夜里他们在波默酒店举行婚宴,现在已经成了鳏夫的约翰·奈坡穆克,大老远地从斯皮塔尔来到布劳瑙。一起来的还有克拉拉的姐姐,也叫约翰娜,跟着她妈妈约翰娜·波尔茨尔起名,她转达了她母亲“最诚挚的遗憾”。不必遗憾,阿洛伊斯心里想。 “你怎么能这样?”他问道。 想了想之后,阿洛伊斯说:“这个意见很好。这就稳妥了。”他把手放到她的屁股上,仿佛是要测试她的智慧中心。她给了他一记耳光。 有人挑逗她,罗莎莉就会圆睁眼睛。她的乳房无可否认长得丰满,这就是个大问题,而且在跳了波尔卡舞以后她的胸部起伏不停。甚至不用看到这些场面克拉拉心里也有数了。阿洛伊斯下一步随时都会去消遣的。今后的那些年月里她都不会忘记今夜,在今后那些伤心的岁月里,今夜怀在肚子里的孩子古斯塔夫,还有后来怀上的两个,伊达和奥托,都要在同一年里死去,古斯塔夫两岁,伊达一岁,而奥托生下只活了几个星期。 “这就是说签一份‘贫困申明’啰?”这两个拉丁词语阿洛伊斯自己能翻译。 奈坡穆克在他们婚宴那一夜做了一个噩梦。他的心随时都会气炸。那天夜里他原是会气死的,但他还是又活了三年。要说最能抵挡得住破裂的人身上的器官,莫过于一个吃苦耐劳的老农的心了。然而,他从来没有同样的感觉。从来没有感觉到对一个竭力守住他所剩东西的老鳏夫的残酷惩罚。死亡,在他八十一岁的时候,降临了,随着夺走孩子们生命的同一种流行病而降临。 第四章 白喉就像黑死病一样入侵他们的家庭。 黏液从两岁和一岁的孩子的喉咙里涌上来,那是一股绿色的痰液,比斯特罗纳斯的泥浆还要稠,还要厚。那个小子和那个姑娘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咳嗽声,分明是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妇,像划桨的囚犯一样死命鼓足肺里的气要清除狭窄通道上的痰液的时候,受尽痛苦折磨发出的声音。古斯塔夫第一个死去,他一直孱弱多病,两岁半,模样像克拉拉死去的哥哥姐姐的鬼,然后伊达死了,十五个月大,毫无疑问完全是蓝眼睛克拉拉的模样,与古斯塔夫隔了三个星期死的。两个孩子的死又在接下来的打击中让母亲回想起来。那就是奥托断了气——奥托只有三周大!——死于来势汹汹的急性腹绞痛。在生命最初几个星期里就死去的婴儿的臭气沉积在克拉拉的鼻子里,仿佛她的鼻孔就是记忆的又一个分支。 她毫不怀疑这是谁的过错。阿洛伊斯与恶魔走得太近。但是这样的事情她能够理解。一个男孩子孤身来到维也纳,而他又是那样贪心。当然!但是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借口可找了。她渴望有一个孩子没有夭折个个都长大成人的家庭,然而怀上古斯塔夫的那天夜里她对全能的上帝不忠,是的,而且虽然阿洛伊斯目前与波默酒店新来的厨子罗莎莉私通,但是他要换一换口味、想找她做爱的那些夜晚,克拉拉依然想要寻找那隐秘的快乐。 她因为他这样的行为而憎恨他,但是在那个时候她也发现这种憎恨是靠不住的。她的憎恨反而增添她的欲望。在她对阿洛伊斯感到有一时的爱的那些夜晚,所有这样的活力又会在下面变得冰冷。事完之后阿洛伊斯还会抱怨,即使她发狂似的吻他,要挽救局面。 “你是嘴巴上答应,实际上不守信。”他这样对她说。 这感觉仿佛她没有结婚。安娜·格拉斯尔和芬妮始终在她心里挥之不去。开始她是一个女佣,接着做了芬妮的孩子的保姆,后来又做了后妈,现在她自己的孩子也都死了。白喉侵袭那几个尚小的孩子时,小阿洛伊斯和安格拉都被送到斯皮塔尔,因此逃过了染病。现在他们又都回来跟她住在一起,但是他们在波默酒店的三间卧室仍旧闻得到每个孩子死后烟熏消毒留下的味道,而且那三天在墓地分别为三个孩子举行仪式,那气味一直留在克拉拉的衣裙上。她当时知道一口棺材可以有多么小——波尔茨尔家的孩子死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但是她自己生的孩子的小棺材仿佛是抽打在她心上的三鞭子,唤醒了她的孩子在世时她不敢表现出来的母爱。她是被她可能带给这些新生儿灵魂的灾祸所吓倒了。只是到了古斯塔夫死后她才明白过来她是爱他的。 而阿洛伊斯,他主意已定,他是不会马上宽恕上帝的。坐在海关旁边的小酒店里,对他的朋友,尤其是新来的、年轻的海关官员,他说起话来会带着在税务监察部工作了三十年的老资格的口气。“只有皇帝才有权指导我们,”在一个炎热的夏夜他说道,“真正的权力在那边。上帝只知道把我们杀绝。” “阿洛伊斯,”一个年龄大一点的朋友说道,“你说起话来好像你不怕人家跑到上面去说。” “上面也好下面也好,对我来说真正的权威是弗朗茨·约瑟夫。” “话说得过头了。”他的朋友说道。 等到阿洛伊斯回到家里,他通常都没有好心情,喝了啤酒的兴奋感已经烟消云散。他会骂小阿洛伊斯,他会骂安格拉,对克拉拉他会一句话也不说。现在至多不过一个礼拜一回(而且他很是生气那三个小孩的死抽走了他多少的精力),他会再像他们的第一夜那样,看着克拉拉,会竭力思索怎样让她知道一点spécialités de la maison。他不会说法语,但是要弄懂这几个字的意思所需的常识他是知道的。海关有一个官员扬扬自得地说他年轻的时候到过巴黎。他说在那边的一个妓院里,他两个夜里学到的东西比他一辈子学的还要多。 阿洛伊斯不想听这些话。有一些做法他并不陌生。拿芬妮来说吧,她就喜欢到处吻,而安娜·格拉斯尔,做那个事的时候她就不是个淑女了。而他偶尔找一个女仆或者找一个厨子,也会有惊喜。 当然,这些天他是跟一个惊恐的美女在一起,她的身体让他感到烘热,即使她的大腿像一堆雪那样冷。她做爱时,对,在他真的进入她身体的时候——不很经常——她像那猎狗一样有力,甚至,很像朝公狗嚎叫的母狗。克拉拉不会嚎叫,她只会跳上她的圣坛,孤独地,总是孤独地。他要教她,让她知道挚爱在哪里。Spécialités de la maison。 然而,在今天这个炎热的夏夜,在他双手比往常使出更大力气的时候,他一时喘不过气来。他感到一阵惊人的猝然的刺痛。霎时间,他感到自己像遭了雷击。是他的心脏的问题吗?下一个死的是他吗? “你没事吧?”他躺倒在她身边时她大声叫道,他的呼吸声嘶哑,听起来就像他们死去的孩子最后几声咳嗽那样可怕。 “没事。是的,不对。”他说。然后她趴在他身上。她不知道这样做会叫他苏醒还是会叫他断气,但是那同样的怨恨,像针那样尖锐的怨恨,芬妮死后在她心头冒出来的怨恨,现在又在她心头涌动。芬妮曾经告诉她该怎么办。舅舅软绵绵的,而她却贪婪有力,这只能是来自那恶魔——她心里明白。于是冲动又恢复了。那恶魔就在那里,以前从来没有这样靠近过。 那猎狗开始苏醒。她感到非常吃惊。阿洛伊斯刚才还是软绵绵的。但现在他又是一个男人了!他抱住她的脸,他的双唇和他的脸充满了激情,终于那猎狗要冲向她,冲向她的虔诚,是的,让这虔诚都去见鬼吧,阿洛伊斯心里想——像没有东西可吃的教堂老鼠一样的妻子见鬼去吧,什么教堂,见鬼去吧!——他从死人那里回来了——真是奇迹,他都有了,他的自尊就像一把剑。这比大海上的暴风雨还要猛烈!然后,这样的一刻超越了,因为她——布劳瑙最纯洁善良的女人——知道她此刻是在为魔鬼献身,是的,她知道他来了,跟阿洛伊斯和她自己在一起,三者集合在一起,从他那里来,然后从她那里来,都在一起了,而我也跟他们在一起,第三个在场的人,融入我们三个人消退之后的叫喊声中,阿洛伊斯和我自己进入克拉拉·波尔茨尔·希特勒的腹内,而实际上,我知道创造实现的那一刻,就像天使加百列在拿撒勒的一个决定性的夜晚伺候耶和华一样,在一八八九年四月二十日阿道夫·希特勒出生前九个月零十天的这个七月的夜晚,在这孕育时刻,我也与那恶魔在一起。是的,我,有史以来最出色的情报部门的一名高级官员,也在场。 第一章 不错,我是充当工具的。我是恶魔的一名军官。而这充当工具、受信赖者刚刚做了一件背叛主子的事:透露我们的身份是不可以的。 一部没有署名、没有发表过的手稿的作者尽可以设法一直不公开姓名,但是这样做的安全限度是不大的。假如一开始我就说了对于接受这项工作的担心,那是因为我知道迟早是要公开身份的。然而,既然我现在已经把情况说出来了,已知的情况就会有变动。我已经不可以再做一名纳粹军官。假如在一九三八年,我可以假装是海因里希·希姆莱信得过的助手(是的,通过采用进入一个真党卫军军官的身体的办法),那也是暂时的。既然接受了命令,我们始终乐意进入这样的角色,这样的人类居所。 不过,我认识到这些话几乎不可能被我的大多数读者所理解。鉴于科学界目前的影响力,大多数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对于魔鬼这样的实际存在体的说法,会立即表示蔑视。他们更加不愿意相信撒旦和上帝之间进行着一场重大的扣人心弦的事件。现代的倾向是认为这样的推测是中世纪的无稽之谈,早在几百年前就被启蒙运动彻底扫除了。上帝的存在可能还有少数知识分子会赞同,但是他们不会相信还有一个与上帝相当或者大致如此的对立的实际存在体。一个神秘之物也许可以承认,但是要承认两个,绝对不会!那只是提供给愚昧无知的人瞎想的材料。 这样说来也就不奇怪,世人对于阿道夫·希特勒个性的了解是非常贫乏的。憎恶他,是的,但是了解他,一点也不——毕竟他是本世纪最神秘莫测的人。然而,我要说我能理解他的心理。他是我的研究对象。我从他的孩提时代开始一路追踪,直至他变成本世纪一头野性的畜生,这个外表非常谨慎、蓄着一撮髭须的政治家。 第二章 刚生下来的时候,他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克拉拉·波尔茨尔的产物。他身体并不健康。实际上,每次他的鼻子流出一滴浓鼻涕,或者两片婴儿嘴唇间吹出一个口水小泡泡,都会让克拉拉受到惊吓。 假如他活不下来,可能她真的会去死。换成是任何一个没有多大理由导致提心吊胆的女人,她对于阿道夫幼年时期的悉心照料或许可以看作是歇斯底里,但是,当时克拉拉是生活在一个深渊的边缘上。回想与阿洛伊斯在一起的那些夜晚,现在仍旧处处都弥漫着在同一年的几个月里古斯塔夫、伊达和奥托一个接一个死去时病房里刺鼻的腐败气味。她向上帝虔诚地祈祷把三个婴儿都拯救下来,但是她的祈祷没有一点灵验。照她看来,上帝的斥责只能证明她的身份的罪恶。 在她怀了阿道夫之后,她养成了每天早晨用洗衣皂清洗嘴巴的习惯。(阿洛伊斯现在有了一个非常顽固的癖好——尤其是在她怀孕后期——强迫克拉拉亲吻猎狗。)因此毫不奇怪她的爱是在婴儿身上。只要阿道夫有一点真能活下来的迹象——他一见她的脸凑过来就会乐呵呵地微笑——她开始相信这一回也许上帝会宽容她,相信他甚至会饶恕她。他会愿意放过她这个孩子吗?她可以认为他的愤怒已经减弱了一点吗?他甚至已经赐给她一个小天使了吗?这就是虔诚希望的本质。后来她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告诉她不要跟她的丈夫有任何关系。这就是虔诚义务的本质。 阿洛伊斯不久就得面对可能出现的情形,即钢铁般的意志一旦经过祈祷的锤炼,在一个妻子的身上就可能变得像她丈夫手臂上强壮的肌肉一样有力。起初,阿洛伊斯相信她拒不让他碰她的身体只不过是使性子罢了,那是一种引诱他的新花样。“你们女人只会瞎折腾,就像猫儿追咬自己的尾巴。”他这样对她说。然后,他认定这样的造反行为必须加以无情的打击,于是他一手抓住她的屁股,一手抓住她的胸部。 她在他的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咬得他鲜血直流。他打了她一个耳光,一只眼睛被打得青肿。Gott im himmel!他第二天早晨只好求她等眼睛的青肿褪了以后再出门。一个星期里,他手上扎着绷带,下了班以后又去买吃的——那几个夜里他没有到酒吧去。然后,她脸上的青肿终于褪了,他依旧得放弃他认为是不可取消的权利,而且只得蜷缩成一团睡在床的一边。 由于这个状况将维持相当长一段时间,我目前要多与克拉拉接近。激烈情绪总是很受恶人与鬼怪的欢迎,就像农民做梦也想给庄稼培上肥沃的黑土。 有一点几乎用不着强调,奥托、古斯塔夫和伊达的死证明对我们是有益的,即使生杀大权仍旧属于上帝管辖,不掌握在我们手中。他们的死更加强了克拉拉对阿道夫的溺爱,这种爱已经远远超出了通常的博大的母爱。每次她亲他的嘴他就开始尖叫,她意识到那是她嘴里碱的味道造成的。由于阿洛伊斯已经被赶到床的一边去了,因此她也就没有必要每天用肥皂清洁嘴巴。于是她又可以亲亲阿道夫,即使是在他可爱地咯咯大笑的时候。 我们希望这样的举动会有用处。过分的母爱与缺乏母爱对我们来说几乎都是一样有希望的。我们准备好了要寻找种种过分行为,不管是好还是坏,慈爱的还是恨之入骨的,什么东西给得太多或者给得太少。任何真实情绪的夸张表现都可以用来为我们的目的服务。 我们需要耐心等待。说到要把一个孩子转化为一个研究对象,我们遵循一个很可靠的规则。我们沉着行事。乱伦繁衍后代加上无限的母爱将提供丰富的资料,尤其是这件事因孕育时有我们在场而变得更加可信,因此我们有充分理由认为有非同一般的可能性在等着我们去挖掘,不过我们仍旧要耐心等待,要观察。这孩子也许活不了。我们已经失去了很多孩子。上帝了解我们的选择,狠心地——我要对他这样说——是的,上帝会把某些孩子狠心地杀死,不管给自己造成多大损失。他自己的损失?这里有个奇特的考虑。上帝对于围着小孩子转的那些人心中的希望并非一无所知。一个优异孩子的早夭可以使一个家庭心灰意冷。即使他知道某一个人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被我们夺走,他还会犹豫不决。有时候他也不希望给这个家庭带来附带的伤害。此外,他的天使们始终可以寻找机会把这个孩子从我们身边偷走。 所以上帝是尊重母爱的,即使母爱包罗万象。因此,人们不会觉得意外,许多艺术家、可怕的人、天才、刽子手,以及偶尔的幸存者被养活,长大,那是因为上帝不想处置他们。在D.K.(现在开始我们将常常这样称呼上帝)和我们的领袖——大师——之间的斗争中,相互认可的第一要素就是他们的相互谅解,任何人的单个优秀品质未经他的力量或者我们的力量改动,是不可能独自占据上风的。即使最高尚、最具自我牺牲精神和最慷慨大方的母亲,也可能生下一个魔鬼。假如我们也在场,依然如此,这不是一项我们可以根据最终结果来决定的游戏。这就是为什么在这个新生儿身上花费精力,对大师和上帝都是一场不均衡的赌博的道理。 但是,我能明白,对我所居住的这个世界的条件、局限和力量我必须作进一步的说明,否则能被理解的东西就太少了。 <hr /> 注释: 第三章 我现在就尝试对上帝与撒旦这两个天国做一说明。我不妨把它们称为两股对抗的力量,两个王国,互不相让的两个幻想的存在体,但是两个天国是我们使用了无数个世纪的名称。毋庸赘言,我们恶魔天天与众多的天使对抗。(我们把他们叫作短棍。) 凡是读过的人,对这些交战的势力都熟悉,但我要指出我们许多人都精通古典文学名著。天使们怎么样我不能说,但恶魔们都必须致力于文采。因此,弥尔顿在关于少数几个文学艺术家(我们不必因他们情感表现上的不准确之故就把他们看作是不可饶恕的平庸)的奥秘里,占据了很高的地位。他毕竟提供了对于这两个天国之间竞争的直觉理解。无论细节有多么不准确,他确实开创性地表现了在大分离发生之始这两股力量是如何对抗的,而在这个大分离发生时,也正是最初的大批天使分裂成对立的阵营之时,而且各个阵营都坚信,只有他们才能指引人类的未来。 因此,人们可以对那个伟大的盲人表示敬意,即使他的描述已经过时。为大师效力的恶魔不再组成方阵参战,朝天使进攻。恰恰相反,我们现在已经巧妙地渗透到了人类生存的每一个角落。 因此,为了要对我们的对抗的错综复杂、突出部、死角和隐秘处做一个基本说明,我必须对我们现在要努力应用到人类社会上的兵力描绘出一个轮廓。首先我要指出,现实具有三个方面——上帝、撒旦和人类——实际上这是三支单独的部队,三个王国,而不是两个。上帝及其众天使要争取男人、女人、儿童,置他们于他的影响之下。我们的大师,还有我们,即他的代表,同样要控制这些人的灵魂。直至中世纪人类尚不能充分地把积极的作用带到这场对抗中来,往往他们只是些小卒子而已。所以才有两个王国的观念。然而现在,我们必须考虑个别的男人和女人。我甚至要说,许多人,即便不是大多数人,目前正在竭尽全力既不依靠上帝,也不依靠大师。他们要争取自由。他们常常(而且是非常言简意赅地)说:“我想要知道我是谁。”而我们恶魔们,一直都在指导我们已经吸引过来的那些人(我们确实把他们称为对象),那些短棍们与我们争夺,而许多个别的人则竭尽他的或她的所能去击退双方。人已经变得如此高傲自负(借助技术)以至于为数不少的人现在既想摆脱上帝,又想摆脱魔鬼而独立。 我们不妨再重复一遍,这只是对深埋在生存里的反常现象的一个初步说明,是关于事情的真正复杂性的大致描述。 举例来说,我可以,假如有必要,找回一个对象隐藏的甚至是长期埋藏的记忆。然而,这样的操纵颇费时间。(时间这个词我用大写,因为时间对于我们,对于天使,都是一个可以与金钱给予人的影响力相比的资源。)我们总是在计算我们能花在每一个对象身上的时间。因此,我对于在一个特定情况下要获取更进一步的了解的需求,始终必须与将我们的意志施加在一个特定个人身上所需的投入进行权衡。出于这方面的考虑,我们对一般的人通常并不感兴趣。他们的洞察力、记忆力以及敌意是很有限的。与此相反,我们要努力寻找动辄违反几个大法的男人和女人,无论是在社会方面还是宗教方面。 这样的男人和女人,我担心,已不再是一般的人。所以我们往往只好满足于平庸的人。在我们的这一伙人当中,假如我们能有一些耐心,他们是可以加以提高的。能做到这一点的话,我们自己也可以提升。我就有过这样的对象,经过我的工作,他们居然成了可以为我们某个大课题效力的人,而我自己的处境也因此大有改观。然而,在守护天使和我这样的引导魔鬼之间经历几个回合对抗之后抓获的一般对象,往往最终都没有给哪一个天国带来什么用处,而且无可否认,我也记得起来少数扫兴的情形,我的对手守护天使大胜而归。 过去有一个倒霉的时期,因这样的失败,我的处境也受到很大影响。有一段时间,我分配到的都是出身卑微、没有多大成就的对象。比如说,我怂恿小兵开小差,从而打击他们连队的士气,我煽动工人、农民,他们很想挑起动乱,但结果都堕落了。我认识小城镇里的几个神甫,他们与小男孩发生过“冲突”,我还认识不少的地产经营人,他们盗窃资金。我纵容那些把最后一点家产赌输的小男爵、小伯爵,我还可以列举小偷、醉鬼、最下流的偷情的丈夫和妻子。我有众多的对象,但只有少数几个可以促使我提高技能。因此,我只得充当这些对象的代理人,他们与生俱来的财产少得可怜,而且还会越来越少。尽管我几乎不知道大师在维护我的才干以备今后某个时机发挥作用,但还是继续将我降级到死气沉沉的地方,有一回他居然说我可能要担当重任,这个职位的挑战性可以与我们的天国在罗马教会最初三个世纪里的几个大规模冲突相提并论。是的,我依然还有这样的机会,倘若我愿意不懈地关注我在可怜虫、恶棍和酒鬼中的单调乏味的任务。我做到了,而且最终被选中去监督许多小魔鬼的工作,因为他们在监控一个奥地利家族,它已经形成的潜力将会令世人目瞪口呆。这个胚胎在目前并不重要,他的父母也并不令人瞩目,但他有家族的问题,充满了血缘丑闻的令人兴奋的恶臭。所以他出生之后我一直寸步不离。 我不敢问,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大师倒直接满足了我的好奇。他说:“为什么我会对这个尚未出生的人有这么大的兴趣呢?会不会是他迟早将有雄心壮志?我也许会提议让你来承担这项工作,全身心投入。然而目前仅仅是将他作为一个课题而已。这个工作无疑可能会失败。到时候假如他的希望大部分都实现了,他就可以,像我已经说过的那样,做你的唯一的对象。我还要再多说吗?” 这些话都是大师说的,带着极富个性的幽默。我们永远不知道他说给我们心灵的耳朵听的时候,会认真到了什么程度。(他的话充满了幽默。) 无论怎么说,我都不敢问:我失败了怎么办?许多课题都失败了。而在另一方面,我不久便得知他是怎样怀上的。 有的读者也许已经注意到,我开头说那次异常事件时仿佛我是婚床上的那个人。现在我要声明,我不在。当然说我参与的时候,我说的仍然是实话。正如物理学家在科学出现混淆的情况下立即臆断,光既是粒子又是波,所以魔鬼同时存在于谎言与真理之中,而且两者以同样的力量存在。 假如人们愿意倾听,我们不妨说,这比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更容易听懂。 <hr /> 注释: 第四章 像我本人这样的魔鬼即使不到场也能参与事件。因此,在阿道夫·希特勒在母腹怀上的那个夜里,我是在另一个地方。然而我只要找到当初在阿洛伊斯床上的(低级别)魔鬼,就能够接收那真切的经历。我得说,这一直是我们要选择的——我们能够在事后通报一个性举动。在另一个方面,一个小魔鬼能够在最紧要的关头,祈求恶魔在事情到达高潮的时候陪伴着他。(大师劝告我们在他真要开始进入性交的时候称他为恶魔,在那一次,他无疑是在场的。) 此后,我一开始分派给我的小阿道夫·希特勒的任务,当时在场的魔鬼就把受精的那一刻对我复述了一遍。他的复述以堪称绝对的完美程度触及了我的嗅觉与触觉。因此,我也经历了一遍。在我们当中,确切的回忆就是身临其境。所以,我也从那一回无可比拟的紧张气氛中知道,大师实际上与随行的魔鬼一起待了一会儿(就像在另外一个异常事件中耶和华把他的无所不在赐予了加百列一样)。 尽管许多年来我不会只依附阿道夫·希特勒一个人,但他始终是在我的全面监督之下。因而我随时都可以信心十足地写他的幼年时代,这样的信心任何一个传统的传记作者都无法感觉到。其实,本书并没有明确的归类,这一点现在已经显而易见。它不仅仅是一部回忆录,因此,既然作为一部小说它拥有特权,那么作为一部传记毫无疑问它就不得不对一切都非常好奇。我确实有进入许多人心灵的自由。我甚至可以说,把这一体裁归类其实并没有多大意义,因为我最关心的并不是文学样式,而是对后果的担忧。我不得不在不引起大师注意的情况下完成这部作品。而这之所以办得到是因为在当今美国的这些年里,与印刷的书籍比较起来,他更适应于电子书籍。大师比上帝更密切关注人类掌握的网络技术。 因此,我选择在纸上写作——这样可以得到一点保护。我写的东西不会同样迅速地被检索到。(即使是经过处理的纸依旧保留着不可抹煞的上帝创造树木时给予的一丝温柔。) 尽管大师无意监控我们的全部举动,从而耗尽他的资源——在这方面大大小小的魔鬼他有很多——但是他也不想让我们去从事他没有选中的冒险行动。多年前,我是决不敢染指这部书面记录的。那个时候我是十分害怕的。但是现在,在技术那铺天盖地、淹没一切的洪水面前,人们也可以设法为自己窃得一点清静,一个私人的区域,倘若你愿意。 因而,我准备好了再继续下去。假定我能做到把我的作品隐瞒起来,不让大师知道。情报工作可以理解为设定密码和混淆密码两者之间的竞争。由于大师工作繁忙,而且他目前的生存比过去艰巨得多——我相信他认为自己已经越来越接近最终的胜利了——因此,我可以放开手脚去冒险行事。我越来越有信心,能够隐瞒住这部手稿的存在,至少要等到完成之后再说。然后我会觉得有必要或是将它出版或是——将它销毁。这第二个选择是最安全的解决办法(不过那将是对我自负心理几乎致命的打击)。 当然,假如我将它出版,那么我将不得不逃离大师爆发的愤怒。可供选择的出路是有的。我可以选择登录在我们的幽灵世界相当于联邦证人保护计划的机构。换句话说,短棍们会将我藏起来。当然,我将不得不与他们合作。皈依是他们的惯用手法。因而,我要做出选择——背叛或者灭亡。 然而,我并不过于担忧。通过泄露我们的部署,我可以享有(对于一个魔鬼来说是)绝妙的乐趣,即不但能够描述而且可以探索我自身存在的难以捉摸的本质。倘若我能够完成这部作品,我依然要选择是销毁我的作品还是倒向另一边。我必须承认,后面一种选择开始让我觉得有了吸引力。 由于我对大师不忠,因此我不可以露出任何的迹象。我在美国不显眼的职责完成得无可挑剔,即使与此同时,我还在提供有关我的最重要的对象幼年抚养方面我所做工作的详细情况。 第一章 到了他一岁大的时候,克拉拉管这孩子叫阿迪,而不是叫阿道夫,或者道菲(道菲这个名字太像teufel“你们瞧,”她常会对丈夫前妻生的孩子说,“你瞧,阿洛伊斯,你瞧,安格拉,阿迪是个天使,对吗?是个小天使,对不对?”由于婴儿有一张圆圆的脸,两只跟她一样蓝的大圆眼睛,一张小嘴巴,因此在他们眼里阿迪跟别的孩子一样,所以他们都顺从了她的说法,点点头。她是个好后妈,小阿洛伊斯感到亲近,安格拉也感到亲近,尤其是他们的爸爸告诉他们说芬妮过去是个疯子。 克拉拉本来不想怀着如此明显的热情跟丈夫前妻的孩子赞美刚出世的婴儿,但她情不自禁。她的两只眼睛饱含着幸福。完全看得出来阿迪明天还会活着。 母亲的乳汁哺育着这必然性。她正在给他注入自己的活力,她的乳头紧紧贴着婴儿,随时都可以塞进他的嘴里。我们的几个小魔鬼夜晚从布劳瑙的上空经过,回来汇报说,她的祈祷比居住在附近的任何年轻母亲更出于真心。显然,魔鬼对于情感的爱慕少得可怜,更不用说真挚的爱,但是也有一两个魔鬼迷惑了。克拉拉的祈祷是非常纯真的:“啊,上帝,把我的命拿去吧,只要能救活他。”别的女人更讲究实际,所以常对上帝诉说生活中缺吃少穿。最贪得无厌的女人老是想着要一所再好一点的房子。愚蠢的女人总是想着有一个非凡的情人,“是的,假如你允许,上帝。”她们无时无刻不在渴望找到一个亲爱的人。与她们相比较,克拉拉的祈祷,是渴望孩子能够长命。 尽管大师并不常赞成母乳哺育,因为不用母乳喂养可能会激发今后我们可以加以利用的邪恶的精力,但是他遇到一级乱伦的情况就会比较宽容。而且他也希望母亲能与孩子真正地接近。这样对我们就更有用了!(一个魔鬼是非常有成果的,假如它能祈求母爱的庇护,并以此来迷惑新结识的人。) 排泄方面不寻常的情形也能提供有利条件。婴儿肮脏的屁股也能传递一个信号——那个母亲可能是我们潜在的对象。完全相反的情形也有用。克拉拉在这方面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她总是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在波默酒店的房间现在都是一尘不染,就像有好几个勤劳的仆人在照料的家一样。家具摆设都擦得锃亮。阿迪小小的肛门也一样,就像一颗蛋白石,没有一点污迹,小小的,光洁发亮,而关于这一点我也是很赞许的——一个乱伦生下的人必须始终注意他的或她的大便的重要性,即使涉及的是永远擦得很干净的小屁眼。 <hr /> 注释: 第二章 阿道夫生下来不久,阿洛伊斯决定搬离波默酒店。计算起来这一回搬家是他在布劳瑙十四年里第十二次变换住地。但是阿洛伊斯对波默尽是溢美之词:“波默非常漂亮。我看我不会用这样的话来形容这个小城很多别的地方。”他说了十几句这样的话,使得许多回闲聊时的气氛立即活跃了起来。“女人就像鹅一样。”他随口就说,“你从她们的背后就可以认出来。”接着听众就会发出一阵小酒店里常听到的哈哈大笑,即使他们谁也说不清一只鹅的屁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在跟同事交谈的时候他会说:“找出走私犯来是轻而易举的。要么他们的模样看上去就像他们那种倒霉相,要么他们装得太过分反而不像。他们穿得太考究,说得太漂亮,而且那些不内行的人总是拼命盯着你的眼睛看。” 然而,当人家问他在波默酒店住了四年了,为什么还要搬走,他就会耸耸肩。“我喜欢换换地方。”他会说。但事情的真相是,他把波默酒店不很老、不很丑的女招待、女仆还有厨子都玩遍了,而且他说不定还会加上一句(他还真跟一两个朋友说过):“要是一个女人对你没兴趣了,你就换个地方,这样她又来劲了。” 希特勒一家搬离波默酒店的那天,他心里冒出一个很不合他个性的念头。那就是,说不定他命里注定还会做大官。我在这里要说明,他所谓的要做大官,就是当上州首府林茨的海关首席官员。确实,命运正要安排他坐那个位子。阿洛伊斯不相信迷信(除非他现在真信了),他认定从波默酒店搬出来在林茨大街租房子住,真是搬对了。他和克拉拉两人都认为他们家地方要大一点,现在他们办到了。当然,现在没有阁楼上的女人了,但是,他可以想办法。他已经看准了一个女人,她就住在从小酒店到他家的那条路上。要把这个女人弄到手得花钱,不时地送上一点小礼品,不过还好林茨大街的房租低。那是一座气氛阴沉的房子。 这段时间他一直抑制自己不去爱他的妻子。她使他十分生气。假如蚂蚁与蜜蜂一样,有一个它们为之辛劳的蚁王,那么克拉拉就是蚁王,因为她指挥着他的皮肤起鸡皮疙瘩,他的裤裆里发痒,他的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所有这一切的产生就因为克拉拉硬坚持守着分隔的床的一半。他不得不回想结婚那天夜里她多么深情地望着他。她那天穿的是一条深色的丝绸裙子,玫瑰色,有白色的领子——她做新娘只要这么一点洁白的颜色——而在她洁白的额头她梳了几个迷人的发卷。她的胸前别着她唯一的一件珠宝,小小的一串绿色玻璃葡萄,逼真得会叫一个男人看花了眼,竟伸手去摘。还有她那双眼睛——没错!他不得不抑制自己不去爱这样一个女人,是她在布劳瑙把家整理得窗明几净,就为了他和三个孩子——其中两个孩子还不是她自己亲生!——一个在公众场合始终像对待皇帝一样对待他的女人,一个她有什么、她没有什么一概没有怨言,也从不为经济问题纠缠不休的女人,一个至今还只有一条好裙子的女人,就是她在婚宴上穿的那条。然而,假如他伸手动她一下,她就会把那个手指头咬下来。他心中纳闷是不是他们之间年龄的悬殊才是这一切问题之所在。他本来就不该与她结婚,而应该送她到女修道院去的。然而,他一想起她竟然会不让他近身,他浑身皮肤就会发痒。 坐在小酒店里喝酒,他就会设法找回一点尊严。他对于教会的厌恶现在已经成了谈资。在家里,他会打开一本在布劳瑙一家古旧书店淘来的反教会主义的书,继续搜寻材料。实际上,书店老板汉斯·吕希迪厄斯·克艾尔纳许多个夜晚常找他喝啤酒聊天。尽管书店老板只谈学术上的问题,不涉及偏重世俗问题的讨论,所以谈话中总见他不时地点点头,但是,他富有智慧的形象,他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和上唇,他的络腮胡子,他的窥孔似的眼镜,他半秃的脑袋上长出的短短的白发,使他略有点像亚瑟·叔本华,虽说是略像,却非常有理,而这个相貌给予克艾尔纳先生最微弱的赞同以有力的支持,足以使别的海关官员们排斥阿洛伊斯言语更加激烈的辩论。尽管他们几乎也不能被认为是按时上教堂做礼拜的人——“没有一个虔诚的人想把自己阉了。”大多数都会承认——但是他们依然是官员。因此一个很有声望的机构遭人讥讽,他们几乎不会感到心情舒畅,更不必说是神圣天主教会遭讥讽了。 阿洛伊斯却不是。他毫不畏惧地宣称他什么也不怕。“假如说有一个比弗朗茨·约瑟夫的权力还要大的上帝为我们谋利益,我可没有遇见过。” “阿洛伊斯,不是什么东西都是要用白纸黑字写下来给人看的。”级别跟他最接近的官员说道。 “这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事。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教会管着钥匙,他们是看管我们的人,ja?” 其他的人都很不安地笑。但阿洛伊斯想的是克拉拉以及她的虔诚在他肚子上留下的一块烫手的石头。他要把这块石头碾个粉碎。“在中世纪,”他说,“你们知道吗?那些妓女,她们比修女还要受人尊重。她们甚至还有一个联合会。单单是她们自己的联合会!我在书上看到,在弗兰克尼亚有一座女修道院名声实在太坏,结果教皇不得不调查。为什么?因为弗兰克尼亚妓女联合会诉说,她们遭到了弗兰克尼亚修女的非法竞争。” “得了。”两个喝酒的人同声说道。 “真的。这是真的。完全是真的。吕希迪厄斯·克艾尔纳先生可以拿书来给你们看。”汉斯·吕希迪厄斯慢吞吞地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有点喝醉了,把握不准他该肯定哪一方。“没错,”阿洛伊斯说道,“教皇说,‘派一位大人去调查。’我问你们:这位虔诚的大人报告了什么情况?他报告的是半数的修女都有身孕。这就是事实的真相。因此教皇才真正查看了他下面的隐修院——花天酒地,同性恋者纵欲其中。”他说这个话的时候用了很大的力气,于是他乘此机会拿起一个大啤酒杯喝了很大一口。 “当然,这,”阿洛伊斯说道,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们感到惊讶的。如今,半数的神甫都没有男子气。我们都知道。” “不对,不能这么说,”一个年纪轻一点的官员嘟哝道,“我的哥哥就是一名神甫。” “听你这么说,我要向他致敬。”阿洛伊斯说道,“假如说他是你的哥哥,那么他跟别的神甫不一样。但我说的是过去。你听我说:假如是真正的男人,那就更糟。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教皇的这句话?是同一个教皇。他说:‘只要农民有妻子,神甫就不必结婚。’” 他的话里没有说出来的要求是,年轻的海关官员听了这句话应该报以笑声。于是他们哈哈大笑。“的的确确是这样,”他说,“穷商人只有一个老婆,神甫有十个老婆,而主教进不了天堂——老婆太多带不了。” “哪个主教?” “林茨主教,不知道吗?” 阿洛伊斯没有忘记林茨主教,就是他六年前拒绝了他与克拉拉的结婚申请。无疑他想起来了,为了免付把他的信件译成拉丁文的费用,他被迫承认自己是一个穷光蛋。这件事至今让他耿耿于怀。 然而,他在走回家的路上却得出了一个很不舒服的结论:他对教会的指责恐怕得停止了。他今年五十四岁,而且许多年来他从来没有为自己的人生地位犯过愁。他知道他可以在适合他的位子上晋升,但再高是不可能的。 可是现在税务监察部的一位身居要职的朋友告诉他,据说要提升阿洛伊斯·希特勒担任帕骚海关首席官员。鉴于他本来就没有受过正规教育,这个位子对他来说是真正地升级了。“不过,你要处处小心谨慎,阿洛伊斯,”这位朋友说,“这事还要等到一年以后再说。要是你想升至帕骚,你要保持好名声。” 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很出色的,天不怕地不怕(除了怕某几个穿制服的上司之外),对女人具有真正的吸引力。(有多少男人可以为自己夸这样的海口?)而且对于外界的舆论他也从来不会前怕狼后怕虎的。他认识的人中也没有人能说这样的话。在那一方面,他不是个胆小鬼。 但是现在这位尊敬的朋友(从他在税务监察部高层委员会里的知心朋友那里得知)说:“对布劳瑙的市民要留个心眼。” 这个提醒让他反反复复思量起来。阿洛伊斯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他的朋友,因为这个人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实际上,他就是曾经跟他说过这样的话的人:“布劳瑙人算什么,你可以蔑视他们。”他还真养成了以这句话为中心的许多行为习惯,假如传说的帕骚这件事并非空穴来风的话,毫无疑问今天晚上的话说得太过分了。突然之间他明白了他有多么野心勃勃,那是他自己从来没有承认过的真正的野心。他不能。承认有这样的野心就等于河流决堤了。但是他现在明白了:他必须停止朝教会撒尿。 是的,他的妻子对他来说是一个冷冰冰的乳房,对婴儿来说却是温暖的乳汁——胃口多好!从来没有松开过乳头。但是他必须挺过去——她是一个有用的妻子,孩子们的好母亲,烧得一手好菜,对教会非常虔诚。 至于他个人嘛,他不想在大弥撒的时候让人撞见,除非是在国定的日子,在假日里。他不希望浑身发痒,不,他认为忏悔的小房间不适合他。他的皮肤会刺痛。像他这样一名非常严肃的王国政府官员不必向一个神甫暴露他的心灵。 然而,女人不同,女人应该去做礼拜。因此,没错,他自己承认道,克拉拉对于他的新职业目标来说是一件至宝。 <hr /> 注释: 第三章 在我们的队伍里,我们把过大的雄心看作是我们自己可以支配的力量。我们可以随时服从高涨得失去控制的冲动,在这方面,没有一种感情会比超大的雄心更贴切了。但是,雄心又是与上帝的目标相关联的。毕竟,上帝替人类设计了雄心。(他想要他们来努力实现他的幻想。) 当然,上帝的设想是一件蠢事。正如大师从来都很乐意告诉我们的,雄心太大的人只能用来证明创造者自己期望的缺乏。D.K.希望他的幻想具有革新精神,所以把人的意志创造成完全不依赖于他而存在的本能。上帝又一回失算了。雄心不仅是最有力量的感情,而且还是最不稳定的感情。所以许多雄心勃勃的人一旦遇上厄运就会责备上帝。 因此,成功的巨大欲望就必定会唤醒我们的兴趣。作为惊人的乐观主义者的D.K.没有预见到,意欲传播他的幻想的男男女女还是要有圣人的无私雄心为好。两相对照,大师始终留意可以在人的血缘中找到的倔强的脉络。<kbd>http://www?99lib?net</kbd> 拿阿洛伊斯的情况来说吧。许多人把他们的雄心作为最隐蔽的感情掩盖起来(甚至掩盖起来不让他们自己感觉到)。因为雄心一旦超越了限度,假如有必要,它就会粉碎许多长期抱有的信念,如一个人声誉不可侵犯,或者是对朋友的忠心不可侵犯。往往是,雄心会像长柄大镰刀那样不长眼睛。 因此,假如阿洛伊斯并不是希特勒家族遭受这种打击的唯一一个,那也毫不奇怪。由于雄心是一种真正的病菌,所以它是会传染的。假如克拉拉现在有一个确实表现出能活下去的迹象的孩子,她的乳房因此便充满了喜悦,她从来未曾感受过的最慷慨的喜悦,她现在想要给予阿迪一切。的确,她的喜悦已经达到了这样一个程度,以至于她随时会准许她的丈夫越过他们这张床的中线。 第二次求爱开始了。她仍旧在哺育阿道夫,所以不可能会怀孕。促使某些性趣回归的原因是她越来越喜欢阿洛伊斯,他毕竟为阿道夫的美好前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正如她的丈夫从斯特罗纳斯和斯皮塔尔的泥巴里走出来,拥有了为弗朗茨·约瑟夫效力的海关官员的荣耀,所以她也很容易梦见小阿道夫登上的高峰,假如他的才能能与他父亲的魄力相当。 然而,要实现这个目标,他需要这同一个父亲去爱他。有一回,她用最温柔的语气对阿洛伊斯说:“我有时候心里挺纳闷的,为什么你从来都不抱抱阿迪?” “我要是抱他,另外两个孩子会嫉妒的,”他回答道,“宝宝是不能交给爱嫉妒的孩子的。” “阿洛伊斯和安格拉一直在抱他,”她说,“他们并不嫉妒,他们喜欢他。有时候你可以说他们爱他。” “我们就这样办吧。也许因为我不抱他,所以他们高兴。” “有时候我担心他对你来说不是很重要。”她敢这样说。 她已经朝她想好了要走的方向多跨出了一步。他还是很倒霉,只有半张床,而现在她还想责备他?“对我很重要?”他说,“这个我倒可以回答你,他对我是不重要的。因为还不是时候,我还要看看他能不能养得活。” 她不经常哭泣,但是听了他这句话她大哭起来。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她又一次在她丈夫面前感到软弱无能。她还是不能不爱他。 就在这个时候,狗开始叫起来。阿洛伊斯从他认识的一个农民那里花几个克朗买了一条杂种狗。由于他们现在住在一所房子里,而不是住酒店,因此买一条狗看家应该也是值得的。但是他起名路德的这条狗很不称心。尽管路德对阿洛伊斯俯首帖耳,听见主人说话声调的每一个变化都会在主人面前发抖,但它在其他方面似乎一点都不机灵。而且,它还有突然变得紧张的习性。这天晚上,阿洛伊斯呵斥它不要再嚎叫,可怜的路德就撒了一地的尿。 事后阿洛伊斯很后悔。这条狗毕竟很听他的话。然而,他先拿鞭子抽它,甚至在路德试图匍匐着溜走的时候。这畜生的屁股也被它自己撒的尿弄湿了。从头到尾它都在非常恐惧地尖声急叫。吵闹声惊醒了孩子们。先是小阿洛伊斯出来,接着是安格拉,最后是阿迪,他还不足两岁,但是已经非常灵巧,从他那张矮床爬下来跑到了这吵吵嚷嚷的地方。克拉拉跳起来一把抓住了他。她已经准备好应付最坏的情况,她也许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孩子会踩在狗撒的尿上,他可能会吵着要吃奶,阿洛伊斯可能会揍他们两个人——她已经看到她丈夫在阿迪急着要吃奶时的那种眼神。然而这几种情况都没有出现。相反,这个孩子倒是正正经经对呜呜叫着的狗感兴趣,然后眼睛望着父亲拿鞭子抽狗的手。孩子的蓝眼睛闪烁着亮光,对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来说是异常强烈的闪烁。她在给他喂奶的时候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闪烁。他会仰望着她,饱含着一个恋人的那种深情,即一时间屈从于肉体与肉体、心灵与心灵之间固有的平等。在这样的时刻,她感觉仿佛这个孩子与她更贴近了,因此他比谁都了解她。 现在,阿道夫眼盯着湿漉漉的狗,然后又望着他父亲涨得通红的脸,这眼神里没有温情,而是很多的理解。 克拉拉感觉到一阵奇怪的惊恐,仿佛她现在必须吓一吓他,让他哭起来,这样她就可以给他喂奶,从而把他从这个房间抱走。结果她办到了。她把阿迪抱起来,离开这个房间,硬给他喂奶的时候,他就大哭起来。实际上,他刚长出来的牙齿使劲咬克拉拉的奶头,痛得她直叫,这时候他止住了哭叫,停了好长时间从内心深处发出咯咯的笑声。 从她刚离开的房间里,她可以听见阿洛伊斯的吼叫声。 “这只狗就是学不会控制自己!”见晚上的事情发生这么大的转变他痛苦地大叫道。路德因为鼻子正中挨了揍现在嘴巴都在流血,而阿洛伊斯由于朝着路德的嘴巴狠狠打了一巴掌,擦着了它的断门牙,手掌上划开了一道口子,虽然不大但是鲜血直流。 第四章 尽管像任何一个优秀的小说家那样,我怀着极大的兴趣描写这些人们,随时准备对他们依次冷嘲地、客观地、讥讽地、体谅地、评判地,甚至同情地进行观察,但是我仍然要提醒读者,虽然我自己并不显得阴险恶毒(因为我无意迎合一个浅薄的读者对于一个魔鬼应该如何表现的观念),但是我依然是一个魔鬼,而不是一个小说家。不过我对于性格的兴趣是真实的。在我们的工作刚一开始,大师就教导我们要对人类做不间断的研究,他甚至鼓励我们对人们表现出的虔诚要亲近。假如你对今后也许会有的战利品留神,就可以帮助你理解真高尚与假高尚之间的细微差别。假如我们队伍里也有宗教品级,那么我就相当于一个耶稣会会士。我与他们都有同样的根本理解。我始终愿意对敌手做出出于同情的理解——我确实把它看作是分内事,要比几乎最杰出的天使更了解虔诚的感情。 这就是为什么大师鼓励我们称上帝为D.K.。(至少我们这些在说德语的国家里工作的魔鬼这样做。在美国,那就是D.A.——dumb ass!在英国,那就是B.F.——bloody fool!法国则是A.S.——l'a me simple。在意大利,是G.C.——gran cornuto。在西班牙人当中,是G.P.——grande payaso。)因此D.K.代表Dummkopf。这并非是说我们把上帝看作是愚蠢的——绝非如此!而且,根据我们的经验(以及从我们的败仗中吸取的教训),短棍们有时也像我们一样精明、敏锐。我们使用Dummkopf这个词儿,我觉得是因为大师要我们摆脱我们最大的缺点——对上帝怀有敬意。正如大师从来不许我们忘记的,上帝也许是强有力的,但他不是全能的。也许不是如此,但我们毕竟也达到了。假如D.K.就是创造者,我们就是他的最具有深邃思想、最有成就的批评者。 尽管如此,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天使们已经成功地让大多数人类相信,我们的长官就是恶魔。因此,大师建议,我们最有用的法宝就是以此为荣,引为自豪。我在写E.O.或说到恶魔这个名称的时候,是完全明白这个概念的讥讽的。大师,我们难以捉摸的师傅,已经给予我们这么多。“把过分的尊敬给予对上帝顶礼膜拜的人吧。”他告诉我们,“他们需要。他们总是下跪。但是我们还有工作要做,而且是需要慎重对付的。我建议你们继续将他看作是Dummkopf。因为事实上,鉴于他所能办到的事,这就是他的本质样子。切不可忘记:赢的是我们的世界,输的是他的世界。继续叫他Dummkopf,他想要他的善男信女做的事并没有如愿。” <hr /> 注释: 第五章 路德撒的尿、拉的屎、流的血所散发的臭味成了突出体现他们滑稽可笑的变形——夸张的、完全彻底的变形——能力的一连串事件中的第一件。 所以,举例来说,阿道夫肠子的蠕动现在开始支配克拉拉在林茨大街这所房子里的生活。在路德这个事件发生以前,不管阿迪有多少回将兜着的尿布拉得一塌糊涂,她定会让孩子保持清洁,她对此是时刻保持警觉的。事实上,正如我已经说过的,这件事成了母子之间的嬉戏。她把他那样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他的两只眼睛都炯炯发亮了。他想拉了。就是这样,就在他的肛门里,在一股肠气窜过和肚子痛过后。他的妈妈这时候就一直细心地、轻轻地、仔仔细细地从他的玫瑰花芽(这,当然,是克拉拉暗地里用来指她的宝宝那无可比拟的可爱小屁眼的名称——die Rosenknospe)上把他拉的屎擦干净,不管是稀的还是干的。小屁股的粉红光泽让她感到非常骄傲,所以她丈夫前妻的孩子在一旁观看时,她甚至无法抑制心中的喜悦。确实,与布劳瑙任何好母亲不同,她几乎没有去想办法教会安格拉为她代劳。她完全不受整个过程中每个不愉快的步骤所影响。他拉的屎(就像任何一个急性腹绞痛的孩子拉的屎一样恶臭难闻)并没有让她觉得恶心。即使排便气味难闻,甚至更加难忍的是,还有隐约潜伏在重病气味里的空洞感,她的呼吸依然保持平静。实际上,她倒是喜欢这臭气再浓烈一点,越浓越好,那是健康的征兆。她爱阿迪已经爱到这个样子了。 是的,爱在他们之间迸发。她用羽毛一样柔软的毛巾绒头擦他的面颊时,他的双眼在闪烁,而她的双眼——不管她是否知道——充满了赞赏,连他的小鸡鸡也竖起来了。反过来,她会咯咯地笑,然后让它(不知不觉地)缩回去,两个人一起都笑了。当然,小鸡鸡又竖起来了。这时候她真想在上面亲一下,然后她绯红了脸。放心吧!她不会的。这是如此无邪的喜悦。 在路德事件发生之后,所有这一切不得不改变。 她又终日惶惶不安地生活在对阿洛伊斯的恐惧中。现在她总是担心阿迪的尿布会脱落,要是阿洛伊斯在地板上踩着了怎么办?有一回,她从厅里跑出来到厨房去做一个菜,一分钟后回来已经看到孩子手里抓着一把屎,一想到阿洛伊斯从门里进来的情景,她的心就扑扑地跳。 于是她开始教孩子。教孩子拉屎就像试图教一只聪明而倔强的狗。开始的时候阿迪甚至会拉着她的裙子,或者拉着她到放着便盆的厕所里,叫着要她把尿布拉下来。拉完以后她称赞了一通他的勇敢,两个人协调一致,仔仔细细擦起来。对于这样的聪明表现,她全是赞扬的话。他眼睛一亮。 然而,她抱太大的希望了——也就是说——野心太大了。她要阿迪学会把固定尿布的安全别针松开来。他倒真的会了。一天又一天,一次又一次都很顺利,可是一天早晨,他的手指头被别针刺了一下。打那回以后,别针他碰都不敢碰。她失去了耐心。他已经做得这么好了,现在却不愿再继续。终于,她责骂了他,而这责骂无疑是他第一回从妈妈那里听到的不同声调。他反抗了。他心里知道他对她有多么重要,因此他的反应非常敏锐——他脑子非常清晰,就像他站在一旁看着阿洛伊斯揍路德的时候头脑清晰一样。在那一刻,孩子的心灵被一个新的认识照亮。他估量不出一条狗与一个人的区别,因为路德对他来说仍旧是一个人,跟他的爸爸一样,但是,他可以看到瞬息之间的结果:路德落入了无比的恐惧之中,然而这条狗依然爱着它的主人。 因此,他认定,克拉拉也会爱他,即使他不听她的话。一取下他的尿布,任凭他光着屁股到处乱跑,他就开始在便盆的边上拉屎(他父亲在家他是绝对不会这样的)。这一下克拉拉差一点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阿迪也听见了她从来没有过的叫声。因此,他感到自己可以支配别人。 他太过头了。有一天,在她给厨房地板打蜡的时候,他把他拉的屎涂抹在客厅装了套子的沙发扶手上,端详着,凭着他胸口一阵新产生的激动他知道——感觉非常奇怪——这一下不对了,有危险了。尽管如此,他要让她看看。他给她看了。 这一回她站定了,一动也不动。她感觉到他是故意这样做的,因此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把沙发清洗干净,而此时他突然拉肚子,并且开始大笑、大叫,但她只是叹气,并且无力地、没有一点爱心地给他冲洗干净。这样的举动给了他深刻的印象,结果他在半夜里醒来,跑去她的卧室。阿洛伊斯被叫到帕骚去接受初试,家里的人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见过他的面了,然而就在半夜前他回到了家里。每当他妈妈一个人睡觉的时候孩子就喜欢跑到他妈妈床上,因此就在他把门推开一点听见气喘吁吁的声音时,他大吃一惊,然后是阿洛伊斯的吼声。下面是他妈妈的声音,轻轻的,充满了非常奇怪的痛苦。从半开的门(特地开着,万一他叫喊她也能听见)他看到了他无法理解的一幕。 阿道夫轻轻地进来,又轻轻地走了,但是他在心中肯定,他的妈妈背叛了他。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最后一连串的叫喊声,这声音紧张得足以让他转身回到房间。凭借从窗外照射进来的月光,他看到了。“你这畜生,你这丑八怪,你是头畜生,你!”接着又是,“你,就是,你,ja,ja,ja。”毫无疑问。她很满足。Ja! 他绝不会原谅她。这一点两岁的孩子是知道的。 这一回阿道夫没有回头看就回到了自己的卧室。然而,他依然听得见他们。在他隔壁的床上,小阿洛伊斯和安格拉在吃吃地笑。“痒,痒。”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 第六章 克拉拉多少年没有这样舒舒服服睡过觉了,然而睡下半个小时还不到,他就哭着要吃奶。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因为一个儿童最强烈的反应似乎只有不到半个小时的半衰期,所以那些反应是不会很深沉的?由于那一次背叛,他可能不会再像过去一样热爱母亲了。然而,他的感情加深了。他的爱现在还包含了痛苦,还有愤怒,它表现在用牙齿咬她乳头的时候。事实上,有几天,他对路德很亲近,他困倦了就会整个午后睡在狗的身旁。确实,他把狗看成是自己的兄弟,而这种兄弟关系一直维持到阿道夫占据了太大的上风,他用拳头猛击狗的肚子,用手指头去挖它的眼睛,有时候还用脚去踢它的胸口。等到狗见他走近就开始嚎叫的时候,他便呜呜哭着跑到克拉拉身边。有一段时间她已经全然没有了给他喂奶的乐趣,因为他咬她乳头。断奶的日子已经近了。 她在自己内心深处翻来覆去考虑一个问题,那是她的孩子、她丈夫前妻的孩子、她的丈夫所不知道的,甚至到了神甫的忏悔室里她也不会说出来。她已经想好了,她必须再要一个孩子。即使产生这个念头的部分原因是她还有早先的担心,甚至现在还担心,阿道夫可能会活不长,她也担心她再也不可能像现在这么爱他了,不可能了,不会像过去那样了,所以也许应该再生一个孩子。 而且,她现在正处于婚后生活的新时期。她盼望着与阿洛伊斯同床共枕。因为在那样的夜晚——在过了这些年之后——欲望又恢复了,感觉得到!——就在骨髓的深处! 我们可能还记得,上一回见到阿洛伊斯的时候他无疑是得到了我们的帮助。过去他从来没有这样陶醉过,而且他很快就应用自如,掌握得这么快,假如不记下我们的功劳怎么也解释不通。(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参与此事时会提到恶魔——即使是在我们意欲将这些男男女女转化为我们的对象时,我们也确实有这个本领向他们传授技能。) 到了早晨,阿洛伊斯还不能相信昨夜自己做了这样的事。自己低下到了这个程度!他的低下让她付出了代价,我们一定记得——就是这一幕可怕的情景让阿道夫回到自己的床上,并且不到半个小时就哭着要吃奶。 然而,到了早晨,阿洛伊斯对克拉拉也温和得多。意料之外的温和,加上那无限的乐趣,她也就非常乐意原谅那不愉快的一面。(阿迪的屁股要难闻得多了。) 作为一个魔鬼,我不得不生活在各种形式的废物中,有物质的,也有精神的。我知道邪恶、令人扫兴的事件的情感废物,不公正的惩罚本身具有的恶劣的毒害性,软弱无力的思想的腐蚀性,当然,我还不得不真的要跟屎打交道。是真的。作为魔鬼,我们就在屎尿中生活忙碌。所以,我们经常从藏污纳垢之处窥视来理解婚姻——我还要补充一句,这并不是最坏的情况,因为为人父母不仅是婚姻之冠冕,而且还是婚姻之茅厕。法国克鲁尼男修道院院长圣奥顿说过一句令人难忘的话,值得大多数魔鬼铭记在心:inter faeces et urinam nascimur——我们就在屎尿之间诞生。这句话启发了我,我认为对于婚姻的透彻研究,不仅仅通过伴侣关系、和睦相处、感情、厌烦、预料到的习惯、日常的烦恼、口角、日常的无奈,还包括这一切的污秽与废物——对所有不可接触的味道、臭气以及对身体各个角落的深切了解。其实,如果这一切都没有了,神圣之物也就少了基础。在屎尿的基础上,才有了婚姻。我就会这样说。反过来,你们完全可以不接受我的意见,因为,我毕竟是一个魔鬼,而我们的确是在寻找任何真理的最起码的共同点。毫不奇怪,废物应有的特性是我们研究范围内的一部分。 第七章 阿洛伊斯的提升如愿以偿。税务监察部任命他为帕骚首席海关官员,所以克拉拉非常高兴。她嫁了一个成功的男人。 而另一方面,他们在阿洛伊斯正式开始在帕骚的新岗位工作以前还不能搬家。从布劳瑙到帕骚要整整一天的路程,这就意味着阿洛伊斯离家外出一待就要好几个星期。因此,阿道夫也就可以在大床上他妈妈身边悠闲自在了。 阿洛伊斯一回家,克拉拉就会把他撇在一边,那是很痛心的,当然,这孩子也明白,只要阿洛伊斯再回帕骚,失却的这种快乐就又会回来。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年。即使后来他们在帕骚租了一个住处,阿洛伊斯又不得不巡视别的边境小镇。这样一来,他还是几乎同过去一样经常不在家——这又方便了阿道夫,他又可以睡到妈妈的身边了。 至于阿洛伊斯,新岗位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但是也带来了对他自信心的威胁。布劳瑙是一个不太重要的地方,在那里抓到的走私犯通常都是一些小规模走私的人。由于偷运出境的又大多是农产品,因此没完没了地过磅就令人生厌。布劳瑙坐落在因河边上,风景优美,话虽如此,其实城内的建筑还是很单调的。 在帕骚,根据国家之间的共同协定,奥地利海关是在多瑙河的德国境内执法。不同之处从外表也看得出来。帕骚在历史上曾经由一个兼任主教的公国君主统治,因此城内有可以引为自豪的中世纪教堂塔楼。有些教堂建造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中世纪之始。帕骚的墙壁反映了这座城的辉煌显赫,涉及忠于职守、久远的犯罪活动、用刑室、不可告人的秘密、往日的荣耀以及——对阿洛伊斯来说非常有针对性——想象力之丰富在某种程度上可与他相比的走私犯罪分子。 所以,他在新的岗位上并非没有困惑。即使直到现在,他仍坚持身穿制服执法,这种形象是对想要犯罪的人的严重警告,他也知道许多事情还要依靠他严厉的执法。所以他竭尽全力表现出威严镇静的性格,是一个身上烙了秉公廉洁印记的人。旅行者们要明白,在他这里是无法蒙混过关的。他研究过许多上层海关官员——那些受过大学教育的人,有的脸上还有宝贵的青灰色的决斗伤疤。他们是学习的楷模。 然而,在帕骚掌管事务让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大像以前那样有奥地利人的好脾气。由于是在边界的德国一边执法,他说话的口气变得有点严厉,偶尔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让他大为光火。有一次,就因为一个下属称呼他“长官先生”而没有叫他“高级长官希特勒先生”,他大骂了一通。他感觉得到,他的新下属比他在布劳瑙的下属文化程度要高得多。这些新面孔会不会对他越来越挑剔呢?有时他从岗位上凝望海关桥下多瑙河的汹涌激流,他的双眼会闪烁着泪花。他会想起布劳瑙,想起安葬在那个地区的两个女人:可爱又性感的弗兰奇斯卡,以及他有时会为之感到悲痛的安娜·格拉斯尔。她一点都不漂亮,但是她给了他床笫之乐。 他整日不停地抽烟。他有一个自己并不知道的绰号,叫“烟云”。“喂,今天,die Rauchwolke情绪怎么样?”见他来上班,一个年轻的关员问另外一个年轻人。阿洛伊斯心里明白,这些年轻关员愤愤不平是因为他不给他们享受与他自己同样的自由活动的权利——然而,正是这不公正加强了他的权威。尽管一个好长官在大多数情况下应该公正无私,但是他依然可以做几件不公正的事。假如做得明智,那会有效果的:你的下属就被贬低了一点。 由于克拉拉和孩子们也都搬到帕骚与他同住,他对他的孩子也更加严厉了。小阿洛伊斯和安格拉很快就学会不主动与他说话,除非他直接问他们话,要不然他们是不可以去打断他的思绪的。假如小阿洛伊斯在外边,父亲就会伸出两个指头贴在嘴上,吹一声口哨。这跟他叫唤路德是一样的。有一天午后,脸红彤彤的,健康、粗壮,长着一张跟他父亲一样面孔的小阿洛伊斯,把克拉拉和安格拉吓得厉声尖叫,因为他抓了一大团阿迪放在客厅地毯上的粪便。当后妈和妹妹见到小阿洛伊斯手上有像原始武器那样可怕的黑乎乎的一团粪便,厉声尖叫起来的时候,他眼神狂野,跟在她们后面。太胡闹了!克拉拉和安格拉恐惧地叫喊。阿迪加入进来,跟着其余的人一起叫喊,一面要躲到他哥哥的身后,一面还是尖叫,直到他的哥哥玩够了,从粪便上挖下一块,转过身来把它粘在阿道夫的鼻尖上。 当天晚上克拉拉告诉了老阿洛伊斯。紧接着的一顿毒打,跟路德的挨揍相差无几。第二天,小阿洛伊斯几乎只能爬着去上学。从这件事之后,这一家管得可严了。阿洛伊斯下班回家的时候,孩子们要说话也只敢悄声说。克拉拉不愿惹他心烦,也没有一点声音。晚餐是默默地吃完的。阿洛伊斯嘴里吐出的浓烈的肉味加上喝了啤酒之后的酸味,与紫甘蓝的香味混杂在一起。 晚餐之后,他习惯坐到扶手椅上,挑一个长柄烟斗,在烟盅里装上烟丝,威严的神情随时体现在一个身居高位的男人的大拇指上,然后他让自己的烟弥漫在空气里。获得允许后,小阿洛伊斯和安格拉回到了他们的卧室。但是阿迪被叫住了。 父亲的一只手扶着三岁孩子的脑袋,半真半假地露齿一笑——一半是真感情,一半是纯粹的卑鄙心理——把一嘴的烟喷在阿道夫的脸上。孩子咳嗽了。父亲咯咯地笑了。 阿洛伊斯手一松开,阿道夫就笑,然后朝厕所跑去。到了厕所,他还会吐。对着水桶俯身下去时,这三岁的孩子记起了阿洛伊斯跟克拉拉做爱的声响,以及他伴随着肚子的晃动发出的呻吟声。他老问自己,为什么他妈妈见了烟不讨厌。 她不敢说。她感觉到最叫她丈夫恼火的事就是对他的烟斗多嘴多舌。 此外,阿道夫给她增添了一个新的担忧。有一天她给他洗屁股(她有了这个重大的发现是在他三岁的时候——这是她的离奇规矩),她终于注意到他只有一个睾丸,而不是两个。 城里的一个医生叫她放心,这种医学现象不必大惊小怪。“这样的孩子往往长大后会成为子孙满堂的男人。” “这么说,到他上学了他不会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啰?” “有他这种情况的孩子有时候很活泼,非常活泼。就这样啰。” 这些好听的话没法安慰克拉拉。少一个睾丸是波尔茨尔家族的又一个污点。她的姐姐约翰娜不光是一个驼背,而且还有一个近亲——一个真正的低能儿。更不用说还有她所有已经死去的哥哥、死去的姐姐、她自己死去的孩子。她觉得,阿洛伊斯的体魄在阿道夫身上体现得并不多,一点都没有阿洛伊斯明显遗传给小阿洛伊斯的那种活力。这也是她的错。阿道夫怀上的那一夜她爱着她丈夫,但只是在当夜,而且是用那样一种方式——那是亵渎的吗?——这样的一个夜! 可是现在——会不会太迟了?——她会说她又爱着她的丈夫了。许多个月以来,她是逐渐地得出这个结论的,但是在他调到帕骚一年半以后,在六月一个美好的夜晚,她对他有了一种新产生的敬重。因为就在当天下午他得知,再过半年他要调往州首府林茨,担任首席海关关员的职务。这个职务是从萨尔茨堡到维也纳所有海关岗位中最重要的,而且这个任命来的也正是时候,因为再过几年他就要退休,这次提职可以增加他的养老金。 那一夜他们怀上了孩子。也许她爱阿洛伊斯从来没有像这一回那么单纯,换句话说,她从来没有这么明白地觉得她很想再要一个儿子。小阿迪少一个睾丸,这个发现在她的心里注入了虽小却是常年不散的恐惧。她再也不敢去想阿迪可能不会长命。相反,他们要再生一个孩子。她敢于祈求生一个男孩。她觉得这个孩子既要像她也要像阿洛伊斯。 <hr /> 注释: 第八章 埃德蒙生于一八九四年三月二十四日,阿道夫差几个星期就满五岁了。克拉拉告诉过他,不久他就会有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阿道夫都喜欢。他盼着婴孩一出世就可以一起玩耍。他盼望看到一个比他小两三岁的孩子,至少个头大小是这样,生下来就会开口说话的一个人,不过不管怎么说,肯定能听人说话的。然而,走到他妈妈的床边,他吓呆了,因为他只看到放在妈妈胸口的一个布包,布包里的一张脸就像一只老苹果那样皱皮干瘪。 前一天晚上他被送到一个邻居家里,当天晚上睡得很不舒服,因为睡的是一张很小的床,他挤在安格拉与小阿洛伊斯的中间(他们俩绕过他的身体你一下我一下地拧),那时他就知道事情即将发生变化。这一认识转化为他第一次极大的伤心,因为第二天,他急急忙忙跑到妈妈床边的时候,接生婆伸出跟他的脸一样大的手,说道:“别碰疼宝宝。” 克拉拉的动作让他更加伤心。她的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她只是摸了一下,他感觉不到她的爱。他两眼噙着泪水。 “哦,可怜的小家伙,”接生婆说道,牵着他走出房间,“再过几天你就可以走近小弟弟了。” “他会跟我讲话吗?” “啊,你将是第一个听懂他的人。”她一边说一边笑,然后回到他妈妈躺的床边。 他一直就没有靠近过克拉拉。然而就在几个星期之前,他每天早晨还可以跟妈妈说上同样几句话。 “妈咪,”阿迪问,“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吗?” 她会抚摩着他的头发问:“你说呢?” “我看你是最漂亮的。” 她会将他抱在胸口,她的乳房给他的爱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完整了。然而她会装个样子,即使她给他断奶已经一年了。现在他不但会大口大口地吃她给他们做的甜点奶油泡芙,而且还会很快地囫囵吞下,假如克拉拉在场的话,连小阿洛伊斯都会开口指责;要是克拉拉不在场,他就会曲起手指头在他小弟弟的脑袋上敲两下麻栗子。而克拉拉,由于这些天对阿迪关心太少,心里新添了不安,因此就会说上几句替他辩解的话。“他这么小,”她会说,“理该比你更需要这些。” 生了孩子之后,克拉拉常常因为太累不想自己动手做吃的。临时雇的佣人做的泡芙吃起来像酸牛奶,而克拉拉一直在给埃德蒙喂奶。在阿道夫看来似乎是这样。他感受到一种新的悲伤,这悲伤与帕骚教堂钟声的凄惨混合在一起,这么多的教堂钟声,这么频繁地响起。 现在,当他试图问她是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时,她就会苦笑。“哦,我是一个精疲力竭的老太婆了,”她说,“我不漂亮了,小傻瓜。不过你的姐姐安格拉会的。” 阿迪不同意。安格拉他信不过。安格拉老是要拧他。她有时候很好,但是靠不住。“不对,你比安格拉还要漂亮。”他会说,而他的妈妈听了会摇头。 在这段时间里,他父亲大多都待在林茨。埃德蒙出生一个星期以后,阿洛伊斯接受了那边新的全职工作。由于林茨在帕骚以东五十英里远,因此家里人一个月里最多也只能听到两回阿洛伊斯那不容辩解的声音。现在,等到安格拉和小阿洛伊斯上学去,家里就只有阿迪和妈妈、小弟弟待在一起了,但是克拉拉依旧抽不出很多时间陪着他。而到了晚上,他不再确定可以睡在哪里。小阿洛伊斯常常会占了他的帆布床,阿迪只好睡到安格拉的床上去。有时候她会对他说他身上有一股不好闻的味道。“啊,阿迪,你呼气很臭。”她说。他往往就在地板上铺一条毯子来避开她。 他还害怕到屋外去。外面有同龄的或比他大的孩子在屋后空地上玩,他们的叫喊声很可怕。他看过他爸爸买回来的一本写一八七零年普法战争的书上的插图。他觉得他要做一名勇敢的战士。他能吗?他很害怕! 有一天下午,小阿洛伊斯放学回来,在克拉拉的再三嘱咐之下,他把阿道夫拉出屋外,带他到了屋后的空地上。没错,他早知道会是这样的。有十几个小男孩在玩打仗。 小阿洛伊斯看了看这群孩子,然后选了一支部队领头的,一个壮实的五岁孩子。“他是我弟弟,”阿洛伊斯对他说,“要是对方谁打了阿道夫,看我怎么教训你。”他在这个孩子的肩上使劲捶了一下,证明他的话是真的,然后走开了。 当天晚上阿道夫回家,小阿洛伊斯对他说:“从现在开始,泡芙要由我来先吃,想吃几个就吃几个。胆小鬼,要是你去告诉你妈妈,到外面我就不保护你了。” “我不说。”阿迪紧紧屏住气,就像紧抓住一根绳子不放。 第二天,他自己出去玩。在打仗的时候被人打了他倒不害怕,他害怕的是小阿洛伊斯的嘲弄。 其实,第一天倒也没怎么挨揍。每次人家来攻击他都被那个小胖子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而且,没过多久他就已经掌握了基本要领。孩子们分成两组,轮流追击。实际上这不是打仗,倒像是捉人游戏。被人家碰了一下,你就算死了。每次混战只有几分钟。打完之后孩子们个个上气不接下气,就会算一算死了几个,喘口气,然后接着再来。第一次在战场上冲锋的时候,总会有人被打倒在地。有一回,小阿洛伊斯选中的小胖子被另外一组的两个孩子拦截,甚至阿道夫也被打翻在地。他肩膀被人家猛地一推,他便摔在地上,沾了一鼻子的泥巴。 他没有哭出来。摔倒了不哭他要有相当大的意志力。他不得不控制自己才能做到不哭出来,然而人家没有一个人为他新表现出来的坚毅拍手叫好,这样他又觉得很伤心。他的脸擦破了,他的心也受到了伤害。他的鼻孔遭到攻击,鼻子火辣辣的,但是他终于没有哭出来。 他总算打完了那一天后来的战斗而没有再遭受碰撞。每当一名敌兵靠近,他就敏捷地躲闪了。让他高兴的是,他还捉住了一个男孩。 第二天他的脸又沾了泥巴。那个小胖子很懊悔,求他别告诉他的哥哥。阿迪很得意地拍拍他的背。不必慌张,他宣布,他一个字也不会说。但是那天夜里他就是睡不着。他觉得今后那个小胖子克劳斯可以做他的中尉,而他自己就是上尉。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想出了一整套规则。战争,他说道,并不是两支军队一直在那里朝对方冲锋——战争也可以从两侧调动。他那个时候还不知道调动这个字眼,但是对于这个概念,他有自己的天分。 他现在对他的新伙伴提议,他们从平地上转移到旁边的高地上。每一支部队都从两侧的山坡脚下开始行动,因此一直要等到一支部队登上山顶才能看见。 等到孩子们都听懂了他的变动之后,他又做了修正。每一方领头的人,他坚决地说,不可以去抓。“最高长官,”他说道,“始终要尊重。” 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他让壮实的小胖子一直守在自己身边,这样的决定并没有伤害后者的自尊。尽管如此,阿迪仍然感到有点惊讶,他把这些事情处理得这么好。我也有点惊讶。 第九章 跟踪了幼年阿道夫的第一场战争游戏之后,我得到指示要更加直接地关注他的发展。 务必要明白的是,进一步的投入绝非惯例。每一种情况都是不同的。普通的男人或者女人以为一个人可以瞬息之间就把灵魂输给了魔鬼,而且永远失去了,但是这个假想大错特错了,不过每个礼拜天在做礼拜时作为一大威胁,说教还是要一再重复。然而,实际的情形是,我们也不会借电光的一闪就把人摄走。撒旦的诱捕也不可能给一个男人或女人打上烙印,永远做我们的奴隶。相反,那是一场持续的拉锯战。只要我们企图在一个对象身上投入我们的精力,那些短棍们也就可能出现。完全的控制难得一见。事实上,在进行了一连串这样的战斗之后,被短棍们或者我们自己真正捕获的单个灵魂,倒像是一次性的东西,而并非珍品。(精神分裂症患者可能是这种战斗的牺牲品。) 因此,诱捕并非没有自相矛盾之处。我们认为非常难对付的对象倒是具有最大潜力的人。相反,那些轻易就到手的人很少是有真本事的,要诽谤一个酒鬼是不费吹灰之力的。然而,他们所有的其他特点我们的确还要加以抛光。这样会有助于多消耗一点他们家人的同情心,尤其是如果母亲、父亲或者任何一个子女一心只想着不要失去最后一点宽容。实际上,我们损害了这一家热爱上帝的心。不过,这种事是简单的工作,收获微薄。最终目标无法满足。毕竟,我们的最终目标是把大多数人类争取过来,不要忠于D.K.。 然而,在每一次竞赛中还有一个因素——经济因素。它关系到上帝和撒旦各自的活力资源。两者是不一样的。 我可以这样认为,即使是在魔鬼和天使的高级干部中,我们也不知道,一旦我们开始竞争,要争取一个特定的男人或女人,谁可以拿出更多的时间来。当然,这不包括重大事件。举例来说,D.K.可以付出大量神灵之物投入他的晚霞,我们必须承认,这种景象极大提高了人的士气。在这方面,我倒要说他过于挥霍浪费,但是,我们魔鬼却看重要争取一个新对象所需的时间。找到一个很有希望的仆从,我们花上好多年的时间,到头来他却跑到了短棍那边,在我们的履历里抹上了预算的污点。然而在选择目标时,我们努力表现出比对手更多的智慧。 比如,我们会去关心富有的人与有权势的人(充斥着不忠!)的结合。正如你们已经注意到的,我们没有无视乱伦,不管是在富人中,还是在穷人中。然而,性行为,尤其是受天使所启迪的,是要求很高的任务——越过他们的封锁并非常事。但是我们努力去做。似乎——在这方面我只敢说我自己的情况——恶魔一直不能接受耶稣基督孕育的时候他没能到场的失败。 对我们来说值得庆幸的是,耶稣不是一个非典型的圣子。我们所掌握的资料告诉我们,他也经常与他的圣父不和。 闲话休提。事实是,为了生存,我们必须在有限的预算内办事,因此我们挑选课题必须慎重。除了特殊的情况,我们不会对孩子的早期开发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在最初几年,”大师会说,“一个孩子正处于爱的需求和意志力的开发阶段。这些倾向很自然地互相抵触,因此早期的接触几乎是没有必要的。” 除非是像阿迪这样的特殊情况,一般在七岁以前我们不会干预。即便是到了十九世纪,一个小孩也始终有被某种疾病夺走生命的危险。 等到孩子过了七岁生日,我们要评估年轻对象未来的健康状况就容易得多了。另一方面,我们的大师把接下来的五年称为肉身时代。“他们现在要面对的是这个世界的基本形态——他们的学生时代。他们差不多全都急匆匆地接受习俗、惯例以及愚蠢行为,并把它们看作是保护性隔绝的直接形态。”因此,我们往往从青少年中进行挑选。现在D.K.投入的活力我们终于可以加以破坏了。 我已经详详细细讲述了我们精心选择的过程,因为我想要强调一点,即对于幼年阿迪的关注是多么不寻常。毕竟,阿道夫·希特勒这个名字在当时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尽管如此,在孕育他的通神意的那一刻我也在场(作为代表),并且被分派去监督观察他家庭活动的魔鬼的工作。这并非严密的监视。我们用来说明这种行动的行话叫例行任务,一个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空军飞行员采用它之前就使用的术语。在黎明前,我们任何一个魔鬼都有可能经过一间屋子,根据前次走访以来所发生的大大小小的家庭风波,获得新的情报资料。这样的工作也不需要多大的开支,除非这个家庭有一个短棍的保护。然而,一般来说,你可以从这个家庭迅速经过,收集情报。人们睡觉的时候,我们开始工作。 自从阿道夫出生以来,这些年里我一直都紧紧跟踪希特勒家族的历史。(我的魔鬼们也在跟踪奥地利这个地区的其他课题,请了解这一点。)即使我的对象到现在为止并没有什么大的作为,但是,那也已经足够了。回顾阿道夫的幼年时代,我承认,我在这个孩子身上并没有发现什么大的出息。他非常缺乏爱,也非常脆弱。可能他会以一个自我保护的姿态在人生道路上匍匐向前。至少,我会这样看,假如恶魔在他孕育的时候不在场。然而,这件事我必须加以观察,因此即使在最忙碌的夜晚,希特勒家族也包括在每一个例行任务之中。 这一谨慎而被动的例行观察,对我来说,在小阿洛伊斯硬拉着阿迪去玩男孩子的午后大战的那天,被彻底颠覆了。大师出面干预,我收到了直接的指示:“现在要更严密地关照他,要叫他挺起腰杆。假如我们不采取措施,我们会丢失他的许多潜力。” 第十章 一旦收到了直接的指示,我就没有了违背规则的余地,我必须根据指示行事。我让这孩子挺起了腰杆。其实,我要直截了当地说,这个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对于他的勇气和他的意志力我没有注入任何资金;相反,我给了他足够的智慧,让他自己去完成这项工作,因为,他毕竟就是那个倒在地上、脸上沾了泥巴而不想哭出来的人。后来,他还表现出了想方设法逃避体罚的狡猾性格。 我又一次感觉到了大师那高超的洞察力。阿迪身上有种种迹象说明他值得我们做工作。这个孩子甚至比一般五岁的孩子要强得多,就像一匹年轻的比赛用马强于一头推磨的骡。我非常喜欢与他一起干,而且那也正好,因为命令下达的时候,正是我无法再多用我的预算的时候。增进一个孩子的勇气,通常需要付出宝贵的储备,那正是我们设法从短棍那里窃得的资金。我们扮演天使是非常在行的。即使是一个成年人,因为感觉到了我们倾注的爱,也会相信这是真诚的。我怀疑,克尔恺郭尔说人们必须小心谨慎,不可过分至诚,因为人们把握不住这样的感情真源,说这个话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的也正是如此。他们可能是在为撒旦效力。 我不妨再补充一句,我们魔鬼的人性表现已经到了这个程度——我们的投入所带来的硕果使我们情绪高涨,所以,在阿迪表现出有提高战争游戏能力的时候,我已经喜欢跟他在一起了。 他不久便发现前哨基地也是很有必要的,而且我认为这一发现来自我的认识,也来自他的认识。派遣士兵翻过山去却一点都不知道这些士兵会遭遇什么,这是错误的。因此,每一支部队的侦察兵就应该竭尽全力观察对方的部署。依照合理的做法,下一步就是再一次更改规则——挺进的部队必须可以获准从侧翼调动,即使在部队爬山的时候。防御部队也可以有变动。当然,这样一来双方都需要增加兵力,但是阿迪不久就让他的正规军放心了,他们可以从附近街道和场地上邀请人来加入。当然,他们原先队伍里的人由于先抢占了这座高地,因此有条件提升。我现在介绍一下他对他的部队讲的话。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他问,“是不是因为我们需要对战争多了解一点?是的。因为,朋友们,等我们长大了,我们要当英雄。不对吗?克劳斯,你想不想当英雄?” “我就想当英雄。 “当然。当英雄我们都想,大家都想。但是要做到这一点,我们要多学一点。所以,我们要更多的士兵。那我们怎么办? “我来告诉你们。我们就找那些愿意加入进来的人谈话。现在已经在这里的人就可以当高官。我们要当指挥的人。不光是上尉或者少校什么的,还可以当将军。 “克劳斯,啊,就是我的上校。” 这些话是他说的。我承认我花了很大力气激励他。我们这方面的能力也像天使一样大。在我们的影响之下,对象们讲起话来就比光依靠自己的时候更有智慧、更有信心、更有眼光。然而,这种技巧我们不会轻易采用。因为这样做确实需要动用特别资金。 现在这种情况这样做是值得的。尽管我确信赋予他了一般的五岁孩子不可能达到的滔滔不绝的口才,但是有一些漂亮的措辞就是他自己的。有几句是他自己的! 没多久,他和他的部队就投入了长达一小时的争夺。规则没完没了地变动,人数则增加到了一方十五到二十人。 恶魔又有了指示。“目前就此打住。我们要看一看这一招使出之后还有多少能够坚持下去。” 这一手法也不能说不符合大师的特点。我们必须随时准备接受迅速的变化。目前的这个例子是,这一家的情况发生了变化。阿洛伊斯准备让克拉拉、安格拉、小阿洛伊斯、阿迪,还有婴儿埃德蒙从帕骚搬出去,住到离林茨较远的一个农场里去。 尽管战争游戏现在已经结束,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抚慰一下读者越来越不安的心理。善良的读者是没有受到保护的人——他们的忠诚比判断力超前。因此,他们有的人可能会感到很不舒服,发现他们是在欣赏阿道夫·希特勒这个孩子早期的成就。放心吧。阅读到任何一个人物的技能或者成功,必定会让几乎所有读这个故事的人不禁感到喜悦,尤其是故事里有一点情感的成分,甚至更进一步,还有神秘的成分——对任何一个希望迅速激发读者情感的作者来说都是有用的东西。这就是有这么多的通俗作家来找我们的原因。我们热爱他们。我们不会让他们幡然醒悟。通俗作家一般都相信,他们既为上帝效力,也为他们成功的自己工作效力。自始至终我们都怂恿他们,让他们的读者沉浸在错误认识中。当然,得益的是我们。错误认识现实至少是浪费了上帝的时间,而这就是我们获取经济上的复利的一种形式。 <hr /> 注释: 第一章 是的,阿洛伊斯准备退休。他要买下一个农场。他在海关工作的最后一年就已经开始到处打听,并且在一八九五年的二月,买下了他认为是小城哈菲尔德最有用的地产,那里离林茨三十英里。于是,到了四月,克拉拉和孩子们就从帕骚搬到了这个新挑中的住地。这里确实是一个农村的僻静地方。离得最近的学校在一英里以外的邻村菲希拉姆,过了夏天以后,阿迪就要去念一年级。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克拉拉就可以与她的四个子女住在农场里,而阿洛伊斯还要完成他在林茨的工作。 当然,退休的到来也可能给本来是一座非常雄伟的大厦造成几道裂缝。我是说阿洛伊斯的自尊。我们认为,这样的一个壮汉,又有他这样的自我,滋养的原料是不充足的,话虽如此,他也许已经尝到一点让他思索的甘露。 然而,他没能尝出味来。太糟了!要是他在林茨的最后一个岗位上干得津津有味,那么他最后一个头衔,首席关员,就会给他留下一笔真正让他心满意足的存款。但是,他在帕骚所遇到的任何人事问题现在都放大了。林茨对税务监察部来说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大地方。这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州,即上奥地利的首府,因此,海关里挤满了野心勃勃的年轻关员,他们对于出身逊于自己的年老关员的弱点,似乎从来不会因为对某人表示诡秘的蔑视而自觉尬尴。这些年轻人大抵都会认为他们得到未来的高位是理所当然的,年轻关员的这种自信使阿洛伊斯心情非常不舒服。在他穿这身制服的这些年里,他第一回没有给向他投来随意一瞥的人们留下他是一个白璧无瑕的官员的印象。(现在这样做要花大力气了。)他上班也不如以前那样准时了。有时候,因纪律问题要训斥人的时候,他会犹豫很久,考虑这样做可能会有什么后果。更糟糕的是,有一两回他忘了接着要说什么话。 就因为这样的一个原因,他放松了吸烟的限制。面对着年轻关员强压怒火时,他也不再觉得有什么可以扬扬得意的。但是,这样一来,他自己抽烟斗的乐趣也少多了。他也开始感觉到,他的同僚,不管年纪大小,仿佛都迫不及待地盼着他早一点退休。毕竟,他是做出了将近四十年的贡献的。尽管他完全可以再待上一年,但是他觉得这样做并不明智。他的自负受到了细小的却是持续不断的侵蚀,这让他放低自己,放低梦想。假如他选择做一名乡绅怎么样?在他最后的美好岁月里享受秋日的阳光,没有什么不好。该死的!他一个农民出身的人,最后可以得到一个回到土地上做个有钱人的归宿。 钱是有的,他马上就可以买一个相当不错的农场。他还有养老金,还有不少积蓄——不用说,他和克拉拉日子过得很节俭。此外,他掌握着三个妻子大部分嫁妆的款子和利息。可以这么说,他的前两个妻子真给他们的婚姻带来了财气。即使安娜·格拉斯尔以分居为由通过法律手段拿回了她巨额嫁妆的一半,那留下的一半依然是个不小的数目。尽管弗兰奇斯卡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她也是一个富有的农民之女。克拉拉的父亲老约翰·波尔茨尔在他们结婚的时候,也拿出过一些积存多年的克朗。 另一方面,对于钱这个东西阿洛伊斯非常明白,并非所有叮叮响的东西都是等值的。凭良心说,拿那些不是循规蹈矩得来的钱你理应再付出一点代价的,哪怕是一丁点儿。钱能反映出它得来的手段。有时候这样的想法会使他感觉到一阵稍纵即逝的寒气。他的富有很大一部分可以看作是从他的亡妻嫁妆腐烂后的泥土里吐出的花朵。 在这担任公职的最后一年里,尽管克拉拉在帕骚照看孩子而他在林茨逍遥自在,但是他已经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不能再寻花问柳。那就是他告诉自己该回到土地的时候。这就是他经常听约翰·奈坡穆克说的话——“真正的女人是在土地上”。老人只要与他喝一杯酒,就会一遍遍重复这句话。“真正的女人——到土地上去寻找真正的女人,要敬重土地。” 即使阿洛伊斯目前的打算并不包括在土地上劳作,但是这句话依然是他喜欢的一句格言。他的目标是经营养蜂业,然后出售蜂蜜。那将是他的收成。同时,拥有一点土地等于又增添一只手臂,好比是人有了第五肢,对于一个有农民根基的人来说,这就跟大象有了长鼻子一样重要。 五年前,大约是在阿道夫降生的时候,他就买下过一处农场。从许多方面来说,这农场比孩子的降生更叫他兴奋。土地跟克拉拉头三个孩子不同,它是不会夭折的。 相反的情形出现了。土地是不会死的,但是它的所有权却会。那片土地是在斯皮塔尔近旁,离他当时工作的布劳瑙大约一百英里,当时他曾萌生退休后到那里落脚的念头。同时,那也许是照顾他的大姨子约翰娜·波尔茨尔的好办法,比叫她来跟他们一起住,当个佣人更好一些。他不想每天晚上在客厅里看到约翰娜,见了她那个驼背真叫人不喜欢。可怜的驼背! 尽管如此,他对他的大姨子倒真有几分敬意。约翰娜是一点都不惧怕上帝的。她信不过上帝。“上帝,”她会说,“真不该把我们波尔茨尔家这么多人害死。”凭这一句话就值得阿洛伊斯向她致敬。“她完全不像我的老婆,”他总喜欢对那些酒友这么说,“克拉拉见了十字架就会上去亲吻。” 尽管如此,约翰娜没有管好农场。农场雇佣的人一个个到头来都被她泼辣的嘴得罪了。最后,她决定还是回去再跟她父亲和母亲——也叫约翰娜——一起过日子。假如我们还记得,这个约翰娜就是那个在难以忘却的时候做了阿洛伊斯情妇的人。(“Sie ist hier!”) 当然,阿洛伊斯以不错的价格卖掉第一个农场,所以现在买下哈菲尔德那一处地产并不是一个坏主意。这是一个他自己可以在里面工作的农场。农场名字叫“Rausc”(可以翻译成风口庄园),它有九公顷的牧场外加一座两层木结构茅草房,面向萨尔茨卡玛古特山地,景色美丽。此外,还有果树、橡树和胡桃树。马厩里面还有干草棚,有可以拴两匹马和一头牛、圈一头大母猪的隔栏。 买下的这片土地似乎没有缺点。买下以后,附近的农民才肯对新来的人说,这片地样子也许好看,但是种下庄稼收成不一定好。 他把这些闲话当作是住在这里的农民捉弄初来乍到者的伎俩。哦,他对他们说,没有关系。这片地先不忙种庄稼,就让它歇着。他来这里是养蜂的。那就是适合他的天然条件。优质的蜂蜜将能成为这里最丰富的收成。 确实,在替他举行退休仪式(阿洛伊斯听到的都是动听的溢美之词,而克拉拉听了更是被深深打动,甚至感到非常激动)前的最后几天里,他连续几夜狂饮,借此更亲密地向他的员工告别,向他做了几十年的工作告别。由于他无意让人觉得他是一个恋旧的人,因此他大谈特谈他的未来,他捉弄他年轻的同僚,加上一两个老朋友,还有几个市里来的官员贵宾,以养蜂的优越性和神秘性为借口,喝干了不止一瓶啤酒。实际上,他每天夜里对每一桌人没完没了地大谈特谈“这些小生命的神秘心理”,弄得那些年轻的关员相互提醒说:“今晚,可得小心提防,别让‘烟云’用他的蜜蜂把我们熏倒了。” 说真的,在这个问题上,阿洛伊斯的确有点把自己看作一个哲学家。一个来自瓦尔德维特尔没有受过教育的农民,居然能够做一个只有大学里的学者才能做的报告,那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啊! 于是,在退休前最后那几个星期里,在他下班的每个夜晚常去光顾的同一家林茨酒吧,阿洛伊斯越来越爱大谈特谈养蜂的深奥道理。蜜蜂有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世界,他对他的酒友这么说。“几乎无一例外,这些小生物都把自己的生命献给唯一的目标:这就是为今后的世世代代创造一个未来。它们用花蜜和花粉酿制的蜂蜜不仅仅供它们自己享用,而且用来喂养它们的幼体。”他点点头,“这些幼体都安置在小小的六角形巢室里,那是一大奇观,因为这些巢室都是对称的,由这些昆虫工匠用花粉制作的蜂蜡建造而成,这些巢室非常神秘莫测,最现代的化学家至今还没有完全了解其中的奥秘。” 他的酒友们点头称奇,但情绪低落。这不是喝啤酒时谈的活泼话题。然而,在这最后几个夜晚,阿洛伊斯成了一个演讲者,而且始终顽固坚持对他的听众的反应无动于衷。“有些蜜蜂,”他现在说道,“就是那些健壮的蜜蜂,成为把守蜂箱入口的卫士。你们知道吗?它们随时准备投入战斗,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它们甚至击退像黄蜂、蜘蛛、白蚁这样强大的偷袭者。甚至整个昆虫世界,你知道,都想窃取蜂蜜当作免费的午餐。但这只是蜜蜂追求平静生活的障碍之一。整个夏天,这些工蜂就不停地鼓翅,保持蜂巢凉爽。怎么保持凉爽?就是不知疲倦地鼓翅。它们从不停止鼓动翅膀。蜜蜂甚至鼓破了翅膀准备死去。它们在给蜂巢带来一股股凉风的艰巨劳动中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为什么要这样?因为蜜蜂的幼体不能在太炎热的环境中生存。想想看,成千上万的翅膀都在不停地扇风,其他的蜂外出觅食,到田野上的花丛中采蜜带回蜂箱。它们采集的花粉都贮藏在自己腿上的囊里,然后飞回蜂箱,它们在花粉、花蜜比自身身体还重的重载下仍然能在空中飞行。我告诉你们,它们创建了一个与我们没有什么不同的社会,但这无疑是一个更加勤劳的社会。” 没有一个年轻的关员想与他理论。(假如你与他理论,那么他还会再讲上一个钟头。)听了他的演讲之后,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市府官员开口了。举起烟斗抽了几大口烟之后,他说:“得了吧,阿洛伊斯,它们不过是虫子而已。” “不对,老先生!恕我直言,您说错了。它们可了不起了,谁都想象不到。有的蜜蜂,我觉得,生活目标比我们一般人当中的蠢货还高尚。我倒要说,它们是我们这个宇宙的又一大奇观。” 第二章 我原先并不想知道阿洛伊斯对这些事情的浓厚兴趣,这可不是我所了解的那个人。尽管我能够理解他的实际目的,因为这个产品非常好销,但是,养蜂也有其风险,其中还包括被蜜蜂无数次蜇伤的危险。话又说回来,这样做也可能是有道理的,他不必在地里耕作,危及他多年劳累的心脏。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点令人心烦的怀疑困扰着我。阿洛伊斯在这方面的热情也太强烈了。他不太在乎这件事的收益。这就是让我不解的地方。对于金钱的欲望通常是推动阿洛伊斯这样的人从事一个新事业的根源。所以,这个欲望的相对缺失表明,阿洛伊斯想从事这个事业,是因为这样做满足了我尚未在他身上看出来的某一样东西。 我倒是真想起来他在布劳瑙附近一个小城闹着玩似的养过蜂,但不久我找到了一个更充分的理由。在这最后几个月里,他还奋力给一家养蜂杂志写过一篇短文,而且发表了。阿洛伊斯还学过一点这方面的书本知识,让他对新式养蜂有了一个看法。他说,草编的蜂巢不久就要被淘汰。这些蜂箱叫作草编柳条蜂巢,柳条捆扎的、圆筒形的物体,大小与形状就像一个挺着大肚子的人的躯体,这些老式的蜂巢有很多缺点。收蜂蜜的时候,养蜂人不得不用烟来熏蜂巢里的蜂,使得整个蜂巢的蜂都昏昏沉沉的。这样做太残酷、太不准确。有时候要取出蜂蜜先得扯开蜂巢。尽管熏过烟,但是有的蜜蜂还很有活力,会蜇伤采蜜的人。 然而,在英国和美国,人们有了一项争议不断的新发明。那就是他文章的观点。即使是在奥地利,也有养蜂人准备淘汰旧的蜂巢。在采用蜂巢的时代,草编蜂巢对于土法养蜂——整个中世纪流行的土办法——是一大改进。所谓土法就是把蜜蜂从树洞里赶出来,而先进的养蜂人已经提到蜂箱了,蜂箱仿佛已经成了蜜蜂的大都会,换句话说,他的文章里是这么说的。这种新式房子,大小与可以放在长凳上的木箱差不多,里边垂直装上盛蜂蜡的托盘。工蜂可以在托盘的两边营造它们的小小巢室,而且可以造得井井有条!由于这样的箱子可以容纳许多托盘,而且每一个托盘横与竖都有筑造成千上万巢室的空间,所以有的养蜂人认为,现在的蜂箱颇像未来可能会有的大型公寓房。 这就是他的文章要说的——实际上是想象中的。但是阿洛伊斯在对克拉拉说明这个打算的时候,他选择强调经济利益前景。规规矩矩的钱来自干干净净的活计,而且小阿洛伊斯和安格拉,还有阿迪可以帮忙。他叫她放心,这个新计划是很实在的。 我是非常担心的。克拉拉或许会相信他,但是我不相信。我觉得,阿洛伊斯是想寻找一条靠近Dummkopf的路。那是一个我不可忽略的问题。 第三章 阿洛伊斯从来就不是我们的一个对象。根据我们的衡量标准,他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也就是说,他已经堕落透顶,假如我们真正需要他,随时可以利用。假定那个时候他是闲着的话。短棍们是不会看守这个人的。为了什么目的要看着他?有什么值得保护的?要是换成克拉拉,我们是不敢接近的。接近她会给我们带来损伤,还是同样的问题——为了什么目的要接近她?我们并不马上需要她——正如我已经说过的,最最慈爱的母亲偏偏会生下坏孩子来。当然,平常的男女觉得这个想法很讨厌。这个想法顶撞了他们对Dummkopf的信念。上帝怎么能容忍呢?这是对一个标准的哀悼。 阿洛伊斯对我们是直接有用的人。在他的优点和习惯、他卓有成效的贡献、他天生的残酷行为(更不必说他的粗野行为)等方面,他是非常靠得住的,因此,假如有必要,你就可以把阿道夫对他父亲的憎恨强化或者弱化,从而完成对这个孩子性格的塑造。请放心吧——我们对阿洛伊斯是一百个放心的。 可是现在,他对蜜蜂的酷爱似乎谁也没有料想到。像阿洛伊斯这样不敬神的人,试图一路走向坟墓,根本不会受到上帝可能是他们的世界的创造者这一暗示的激励,不像那些惧怕亵渎激情诱惑的虔诚的处女。这样的女人只能通过种种仿制品满足她们受损的肉欲。同样,无神论者也有他们的替代品,那就是通过异教徒的信仰和实践,通过为人效力,或者,到了现在,是通过技术来找到替代品——他们通常将这个办法看作是解决人类问题的最可行的办法。间或他们也会对某种自然现象感到异常忠诚。阿洛伊斯这种情况,正巧是对无比强大与无比渺小之间,即他自己和蜜蜂之间可能进行合作的认识。 由于非常关注这个问题,因此有一个晚上我潜入了他的心灵,这是一个代价高昂的举动,因为他不是我们的对象,但是这很有必要,假如我要了解他的动机,而实际上,我现在了解得更多了。阿洛伊斯认为蜜蜂过着一种与他自己相仿的生活。这就是我产生担忧的理由,在阿洛伊斯眼里,寻找新的鲜花烂漫的田野的蜜蜂,是他能理解的亲密的小生命。 在任何一个和煦的日子里,这样的采蜜者知道太阳的炎热,也知道太阳能唤醒花瓣里秘密的渴望。阿洛伊斯不会重新打开锁住他自己的一扇神秘的门,但是他的确不停地想象着蜜蜂停在进入鲜花深处的入口处。在欣欣向荣的和煦阳光下,花儿把花蜜奉献给了蜜蜂的口器,就连蜜蜂的腿毛都沾满了花粉。只一会儿工夫,同一只蜜蜂就摆脱狂热的欲望,进入另一朵花,不管哪一朵同种鲜花在微风中招手,这个小生命一面把从第一朵花采集的花粉撒在第二朵花上,一面又吮吸更多的花蜜。辛勤的劳动满足了欲望。 他会对那只歪歪斜斜地飞回蜂巢的蜜蜂产生亲近感,它的花粉囊里装得沉沉的,肚子里吸饱了花蜜。阿洛伊斯难道也是这样吗?他没有给予女人很多,却替自己带回了许多——许多积累起来的关于如何处理他那个世界一角即海关人和事的智慧。到最后,他总是能知道陌生人说的话哪是真、哪是假,尤其是想欺骗他但又骗不了他的女人,因为他比她们聪明。他拥有真正的蜂蜜——智慧。那是对于别人在干什么勾当的了解,对于旅行者与商人隐瞒的那些秘密的了解,还有对于旅行者想偷走并据为己有的那些小货品的了解,这些秘密像蜜一样甜。但是,他的工作就是要截获这些秘密的东西。在夏季最炎热、最富有成效的日子,他像蜜蜂一样辛勤工作,像蜜蜂一样从早忙到晚,为的是要捍卫具有几个世纪历史的非凡的哈布斯堡家族帝国的荣耀。他承认,他们并非都很了不起,并非都是很好的人,但是大多数都像弗朗茨·约瑟夫一样,是好人,很好的人。正如我们所知,在阿洛伊斯的五官长相上可以找到与弗朗茨·约瑟夫相像的地方——同样的连鬓胡子,同样的庄严。据说,弗朗茨·约瑟夫皇帝可以一刻不停地处理必须亲自办理、几乎是永远处理不完的公务。只要有必要,他,阿洛伊斯,也随时待命。然而,他们两个人——皇帝和他本人——都很明白,光是采蜜是不够的;你必须给自己留一点。 他知道,在林茨有这样一些人,大抵都是些愚蠢的人,听说女演员弗罗琳·卡特琳娜·施拉特是弗朗茨·约瑟夫的一个情妇就感到非常震惊。这怎么可能呢?皇帝的妻子这么漂亮——伊丽莎白皇后。消息就像一片油污一样扩散。但是阿洛伊斯并不觉得惊讶。他理解,人们得把蜂蜜给自己留一点。 我还是不要被阿洛伊斯冥思苦想时的淫念完全吸引。其实,他也有点惧怕蜜蜂。他曾经被蜜蜂狠狠地、很有启示地(假如我可以这样说的话)蜇过,以至于他永远也忘不了这蜇伤带给他的一阵阵眩晕。这么小的生物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量。这么大的制造痛苦的力量!他觉得,这力量不只是来自蜜蜂。这样的疼痛也表达了太阳的愤怒。在这方面,阿洛伊斯是熟悉的。他曾经穿上裹得紧紧的制服,在很多个八月的午后工作过。他当然知道太阳的盛怒,而蜜蜂就是太阳的代表,就像他是哈布斯堡王室的一名代表一样,非常接近最高权力的威严。 这些对事物真谛的领悟是他即将到来的退休的产物吗?一旦他与家人开始在农场里一起生活,就会发生无法预料的变化。我惶惶不安地等待着。 第四章 就在他们第一次睡在哈菲尔德的屋子里的那个四月夜,克拉拉又怀孕了。在此之前,她一直与孩子们待在帕骚。埃德蒙病到现在,而且又是冬天。阿洛伊斯要等到六月底他退休之后,才可以与他们一起在农场里常住。然而,到了四月,克拉拉决定自己克服重重困难。复活节刚过,在安格拉、阿道夫、埃德蒙的陪伴下,她带上他们的全部家当,把家搬到了林茨。由于没有小阿洛伊斯在身边帮助她搬行李,困难就更大了——他不得不一个人留下,寄住在邻居家,直到这个学期结束。不过,安格拉帮了她的大忙。她硬是不肯待到学期结束,而要一起过来帮帮她。 “念书不那么要紧,”她说,“落下的功课下个学期可以补回来,可是你现在农场上的事需要人帮忙。我想到那边帮帮你。” 她说得对。克拉拉心里都明白,她很是感动。我倒要说她把安格拉看作真正的女儿来爱她的时候到了。克拉拉虽然天真,但也很聪明地知道安格拉的感情是真的。安格拉非常喜欢上学,但是相比起来她更关心克拉拉的身体,于是克拉拉反过来也不只是成了一个好后妈,远不止。 不管困难有多大,他们一大早就爬上了从帕骚开出的火车,而她的丈夫则赶了一辆两匹马拉的大车在林茨火车站等着,装运他们的衣箱、旅行包、货物箱、小包裹,赶完剩下的三十英里路到哈菲尔德。这一段路程从正午一直赶到天黑,但是天还算暖和,而让大家感到意外的是,阿洛伊斯一支接一支地唱歌逗孩子乐——他声音洪亮,而克拉拉是个拥有一副细腻而清脆嗓音的女高音,要是她知道歌词,也会一起唱起来。难得阿洛伊斯心情好,为自己赶马车的本领得意扬扬。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坐过平板马车了,他差一点就雇了一个赶车的,可一想到将来做个农民这是必会的一项本领,这件事他也就亲自完成了。 按照当地习俗,农场原先的主人在每个壁炉里都塞满了木柴,他们点起火,每个房间不一会儿就暖和起来。这里有一罐土豆汤,有面包,有肝泥香肠,也够他们吃了。他们高高兴兴上床睡觉。阿洛伊斯在农场里和大家待了一天,然后把他们租用的马车赶回林茨。 就在这第一个夜晚,阿洛伊斯已经准备好了要确立自己农场主的身份。借着他们卧室的煤气灯的光,他看得出,克拉拉的气色很好,一点都不显得苍白。而听他这么一说,她也真正开心地笑了。 “你也是,舅舅,”她说道,“你的鼻子被太阳晒红了。” “啊呀,”他说道,“你还叫我舅舅啊。我们结婚已经差不多十年了,可我还是,我是你的谁?阿洛伊斯舅舅吗?老阿洛伊斯舅舅?” “不是,”她说,“有你我们都很骄傲。今天,更骄傲。马和大车都是你一个人赶的,还这么顺利。你过去从来没有干过。” “哦,我能做许多你不知道的事。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蠢。” “我没觉得你蠢,”她说,“没有,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行,你给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我的小外甥女?” 她愿这么直截了当地跟他说话,这是不常有的事,但今天晚上,毕竟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夜晚,她说道:“我心里纳闷为什么你从来不跟我说你爱我。” “也许,”他回答道,“是因为你仍旧叫我舅舅。” 让他感到吃惊的是,她的回答是她从来没有过的直截了当,说话的口气毫无疑问是别的女人才有的那种。“也许我叫你舅舅,”她说,“是因为你这个舅舅是一个强壮健康的人。” 这句话他是不会忽略的。猎狗已经蠢蠢欲动。“你怎么知道一个健康的人有多强壮?”他问道。 “我说不上来,但是我可以随便猜。你是一个很强壮的舅舅。” 就因为这个缘故她怀上了。他很兴奋,在床边就要了她,两人都还站着,衣服也没有脱,然后到了床上又要了她。他充满了爱——首先是爱自己,爱自己的勇猛——他这个年纪还有这么好的精力,然后,他也感觉到了对她一定程度的爱——加上对农场的深深的爱。这是一片美丽的土地。他甚至因为想到与孩子们又亲近了一点而高兴,他想象着与他们在地里一起干活。然后,就在他要睡着的时候,他想着夏天的蜜蜂在草地上寻觅。他想到自己还有这么好的精力而感到异常高兴。在他开始对自己不那么自信的时候,今晚竟然发现自己一切都还不错。 他甚至将克拉拉拥在怀里,他难得有这个习惯,当他被尿憋醒起夜的时候,差一点踢翻夜壶。黑暗中,由于对新的卧室还不熟悉,他跌跌撞撞的,而克拉拉却在那里咯咯地笑。当他重又回到床上时,她伸出双臂抱住了他。“我很高兴,”她说,“我觉得这才是我们要待的地方。” “别出声!”他气冲冲地说,“别犯傻!不能瞎预言。”是的,他感觉得到他农场的土地,前面和后面那全部九公顷土地,而且他就像他童年时代每个农民那样迷信。一个人是不可以像克拉拉那样随随便便就对着茫茫的夜空说出自己的美好心愿的。不管怎么样,是不可以大声说出来的!夜终究会那么空茫吗?谁知道有什么东西会来听你说? 第二天早晨,她感觉得到他已经急着要快快拆包,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想出去到农场四处走走。于是她接手大部分马上要做的事情,而他则带着孩子们到牲口棚去参观。阿迪和埃德蒙紧紧偎依在他身上,因为他们发现前前后后都有牲畜:两匹马、一头母牛,还有一头得过奖的大母猪,这些都是算在地价里的。这几头牲畜都很大,而那头母猪则臭气熏人。 此刻阿洛伊斯叫阿迪和埃德蒙回屋子去帮帮妈妈。这是玩笑话。克拉拉还得挤牛奶、喂猪、给马梳刷,还要照料鸡舍,但他需要单独一人到地头各处走走。他还不得不做许多的决定。于是,他又一次查看了果树。他上一次来看的时候,地上尽是积雪,不过树木看上去都很结实,而且那些粗大的树枝都很完整——强壮,相当挺拔,没有太多歪歪斜斜的枝杈,这让人觉得不会有小树遭遇了暴风雪之后的情景。 其实,他现在承认,过去他几乎没有好好察看过这个地方。价格合理,屋前景色宜人,也就足矣。他不得不抓紧——他不能再这样在林茨和农场之间来来回回跑下去了。 话虽如此,他仍然没有像他预期的那样心里很安定。他穿过草地,爬上他的新领地的一座小山,发现这片土地并没有他记得的那样辽阔,确实,没有实际面积九公顷——一个十足的阅兵场那么大。从另一方面来说,这片地有三四公顷可以划出来算作土豆地。他要不要再划出一公顷种甜菜呢?他今年种得下去吗?那还真是个问题。他要到六月底、七月初才能着手,不过小阿洛伊斯学期结束就可以回家帮忙了,甚至,也许他们可以采用一点晚耕的办法。 这些日子他感到很失望。他不得不承认——又一次承认——他无法养蜂,今年夏天养不成。这个计划的重头戏还得再等一等。蜂蜜是四月里采集,不会一直持续到九月份。要养蜂四月里就要着手。因此他必须再等一等。行了,他还有九个月可以做准备,至少可以从他六月底再回到这里常住的时候算起,而一想到这里就有一个突如其来的、非常不愉快的预感向他袭来。他自己知道他在做什么吗?这是一个他有必要埋在脑海深处的念头。他多年来都控制得住他的情绪,因此现在他不准备放松。 第五章 到了七月初,克拉拉有身孕已经看得出来了。再过七个月,假如这个孩子能够毫无意外地出生,因阿洛伊斯之故,生下来死了也好,活下来也好,总共就有八个孩子来到世上。当然,假如他自己想要的话,他还可以再加上几个没法准确计算的孩子——他认识许多个厨娘、女佣,她们确实怀过孕但是孩子的爸爸是谁却分不清。没错,每当她们有一人说肚子大了,他就会说他可能是真的爸爸,可是话再说回来,她就没有跟什么汉斯、葛哈特、赫尔曼还有沃尔夫睡过吗?除了少数例外(像芬妮那样),这些女人都是有口难辩。所以适当给她们一点好处就行了。 到了哈菲尔德这个地方,他就要与这样的战果的另一面面对面地相处。整个炎热的七月里,在这座小山上的农舍里,他每餐就得望着五张脸,从克拉拉一直到埃德蒙。埃德蒙已经十六个月大,开始说话了。到明年一月份,要再添一个孩子。他早就习惯了面对人们一张张的脸,每天要碰到的新面孔比大多数人多得多,可是现在,面对的始终是同样几张脸。他不习惯老听人家问比如埃德蒙是否又学了一句话,还是仍旧咿咿呀呀说着老一套的词语那样的问题。 管理农场就是另一回事了。他见了安格拉干的农活会得意扬扬。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八岁的时候起就一直把冷奶油涂在手上——一个城市里长大的小姑娘,很容易被宠坏——让他感到非常吃惊的是,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像模像样的帮手了。她总是在那里替两匹马梳呀刷的,总是在替母牛冲洗,即使这位体形庞大的太太已经冲洗过一回了。他们每次去给老母猪喂食的时候,她都让阿道夫和埃德蒙听母猪瓮声瓮气的得意叫声,惹得他们俩咯咯地笑。罗莎是一头大肥猪,在大母猪里也算是大的,它躺在臭烘烘的大坑里似乎很舒服,猪栏顶上钉着粉红的玫瑰花饰,那是在他们买农场之前的夏天就得的奖。等到明年冬天,所有的新工作都不那么缠手的时候,安格拉还想让罗莎去参加地方上的竞赛。是的,这就是他家的姑娘。阿洛伊斯认为,安格拉这个人就是一份奖。安格拉甚至花工夫把牲畜的粪肥分类。她一丝不苟地将粪肥搬到不同地方分开堆放。为什么?她对克拉拉说:“我爸爸会喜欢那样分得一清二楚。”她甚至叫得动阿迪来搬运粪土。尽管他会发一发脾气,但是安格拉总会有办法对付过去。然后这个孩子就会跟着她,怕得鼻子翘到天上,但还是又搬了第二桶肥料。 小阿洛伊斯学期结束以后,在七月初到了农场。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没有一个人干起活来能超过他。他立刻就学会了驾驭马,尤其是乌兰那匹五岁的牡马。阿洛伊斯非常自豪小阿洛伊斯这么快就学会了骑马。小伙子总是要享受骑马的乐趣,他骑着马慢跑着上山和下山,安格拉和阿迪则在一旁非常兴奋地大声尖叫。他还能套上挽马格劳巴特耕地。没几天工夫,他们就把牧场土质坚硬的三公顷地翻耕了,准备种土豆,就是克拉拉搬到农场一星期以后买来储藏在地窖里的同一批已经发芽的土豆种。小阿洛伊斯连续干了两个星期的活,他爸爸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这么勤劳。 突然,这阵兴奋的风停歇了。帕骚的学校寄来一封信,带来了坏消息。阿洛伊斯一半的功课没有及格。他的这些功课必须重读。 “我不回去,”他对他爸爸说,“老师很傻,大家都笑话他们。” 是的。这个孩子这两个星期一定都在担心学校的坏消息,但是又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干活。那段时间里他们选中了三公顷地,耕了十英寸深,都是插不进犁铧的硬土,耕完了之后就在这些浅沟里扔下土豆种,然后用薄土覆盖,每一个土豆种间隔一英尺,每一条浅沟最大间隔一码,然而这一切仅仅是开始。接下来的吃力活是除草和施肥。时隔五十年,不好的往事又回到了阿洛伊斯的脑海里。他现在遇上了白色的幼虫和金针虫,并且要密切注意蚜虫和甲虫,免得它们把刚长出来的土豆嫩叶啃成绿色的花边。你每天都得回到地里再去除一遍草。没过多久,成天就会为浇水忙碌。灌溉的水渠只能挖几英寸深,挖得深了铁锹就会刨断土豆的根。然而这些浅沟过不了多久就又被泥沙填满。水又得不停地浇,一桶一桶地拎着井水爬上山坡送到草地上。就在这样的一天午后,小阿洛伊斯人不见了。他是骑了乌兰出去的。阿洛伊斯叫安格拉来顶替,那天后来就是她在取水,对于她这样个子的姑娘,这是繁重的活儿。 当天晚上,阿洛伊斯当着大家的面把他的儿子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你呀,”他说,“很像你脑子不正常的妈妈,而且你比她还要糟。你没什么借口好找。没错,你的妈妈到最后发疯了,但她至少曾经是一个勤劳的人。而你是个懒坯。”要是这件事早一年发生,阿洛伊斯还会揍他,完全是预示大灾难的一顿打,会在心里留下伤疤的痛打,但是现在这孩子眼睛里充满了野性,阿洛伊斯没有举起手来。所以他并没有揍他。他还是觉得,打是要不得的。真给他一顿毒打,这孩子的脑袋会嗡嗡直响。现在小阿洛伊斯可能会觉得他的父亲有一点怕他,也许有一点儿,是的。事实上,小阿洛伊斯一直在缩短他做苦工的时间——完全在城里长大的小伙子大热天却在干着苦活。离太阳下山还早,他就要阿洛伊斯准许他骑上乌兰去跑一圈。 阿洛伊斯心里想,现在的问题是,他父亲当得还不够严厉。他是嘴上凶,心里软。事实上他是非常喜欢小阿洛伊斯的。这孩子长得很漂亮,却总是静不下心来,是的,像他母亲一样,情绪波动很大。他太自高自大了,完全逃避接受最起码的教育。然而他也会变得很可爱,像芬妮一样,假如他想的话。他让阿洛伊斯记起来,她过去是多么活跃。他甚至觉得自豪,他的儿子这么快就和这匹牡马交上了朋友,连阿洛伊斯自己都不敢骑它。一个身躯壮硕的人要骑这匹马确实很难爬上去。但是小阿洛伊斯却能很神气地备好马鞍,像军官学校优秀的学员那样——就是过去在维也纳最著名的大街招摇过市的那些人,他们脚下穿的就是阿洛伊斯那些年为他们制作的靴子,兜了一圈又回来,他当年是多么仰慕这样衣着入时的年轻人。他又记起了那些带着漂亮的淑女,在环城大街上昂首阔步的年轻军官,当年就连他这样的一个学徒也在梦想给自己找一个典雅美丽的年轻帽商,是的,古老的梦想!他们要开一家商店,出售手工制作的最漂亮的帽子和最出众的靴子,很无聊的梦想,可是现在小阿洛伊斯又让他想起了那些年轻的军官。如此引人注目的年轻人。他一点也不像小阿道夫那样情绪狂暴,也不像小不点埃德蒙那样老是淌着鼻涕。 因此阿洛伊斯不忍心拒绝小阿洛伊斯要求骑一个钟头马的请求。毕竟,乌兰也该遛遛了。而且这匹马就是喜欢这个年轻骑手。但是它不喜欢这个父亲——每当阿洛伊斯靠近,这畜生就会露出牙齿,摆出一副龇牙咧嘴的凶相。 <hr /> 注释: 第六章 八月里一个炎热的傍晚,小阿洛伊斯又做了一个令人讨厌的无礼举动。这一回是克拉拉发火了。这小子已经坐下来准备用晚餐,但是安格拉还没有干完活,她还在牲口棚里梳刷乌兰湿漉漉的身体,因为她哥哥骑着马从林子里飞奔回家,慢步走的时间太短,马身子还凉不下来。克拉拉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自私行为。在他们的婚后生活中,她难得这样脾气火暴地跟她丈夫说话。她现在怀第六个孩子了,而他已经不再是什么舅舅了,至少这一刻不是。“你竟然允许你的儿子把这样的活儿丢给安格拉?那样做很明显是不对的。” 小阿洛伊斯大声接话:“安格拉喜欢给乌兰擦身,”他说,“我不喜欢。” “也许我对马不很懂,”克拉拉说道,“但我还是要说,谁骑了马谁就要负责到底。马是分得清的。即使你分不清。” “这种事你一窍不通,”她丈夫前妻的儿子说,“说到马,你比零分还要差十分。” “住嘴!”阿洛伊斯大喝一声,“想吃这顿饭你就给我住嘴。一句也不许说。” 他离克拉拉几步远,加入了这场拌嘴,非得压住他们。“没错,住嘴,”他又说了一句,“我要你住嘴。” “是啦!”小阿洛伊斯大声道。 此刻阿洛伊斯没有弄懂这个腔调是在嘲笑他还是在服从他。“我再重复一遍,”阿洛伊斯说道,“要吃这顿饭你就得给我住嘴。一句也不许说。” 小阿洛伊斯站起来就走。 “回来,”阿洛伊斯说,“回来,坐下,不许出声。” 他停了一下,然后真回来了,然而他停下脚步的那一刻却暗示了可能会发生的事。 他们用完晚餐,没有再说一句话。安格拉因为梳刷牡马满脸通红,走进屋子就开始说话,然后她不说了。她坐下来,进来前她用长柄勺子舀水很快冲洗了一下,所以脸上还是湿的。她低下头吃起来。坐在她边上的阿迪又紧张又担心,生怕饭菜掉下来弄脏了自己而吃得很不自然。克拉拉呢?她吃得很慢,老是停下来,汤匙拿在手中不动。她心里很想再把继子训斥一顿,然后——有一股不小的冲动——再接着痛骂她的丈夫阿洛伊斯。然而,她什么也没有说——跟两个怒气冲冲的男人起冲突是要不得的。埃德蒙,那个流着口水的小不点埃德蒙,哭起来了。 小孩一哭解决办法就有了。克拉拉抱起孩子,离开了餐桌。接着阿洛伊斯起身,离开了屋子。安格拉和阿迪收拾盘子去洗刷,而小阿洛伊斯仍坐在餐桌前,他在沉默中非常镇定,非常沉着,仿佛他把他父亲的命令转化成了对他本人的敬重。 那天晚上,老阿洛伊斯睡不着,第二天的傍晚他很早就歇工了。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去了这个地区唯一的酒吧,在整整一英里远的菲希拉姆。 他犹豫再三是不是要去。与在林茨喝啤酒的老朋友比起来,这里的人显然不大合他的胃口。此外,他对农民很了解,猜得到他们对他会是什么样的态度。他事先已经可以听到某些想法了。“想装成富翁的农民。”他们在他的背后会这样说。或者,干脆说完全相反的话——“这个有钱的白痴想装成一个农民。” 一月份时他拜访过一两个邻居,那是他第一次看这房子的时候,还问过他们一些事情。他们不大相信他。他料到会是这样的。陌生人看了也不一定会买那个农场,但是很可能会把许多从他们那儿听来的话告诉卖主,弄得卖主对他们的多嘴多舌很生气,所以他们是不会对不认识的陌生人说什么的。所以,阿洛伊斯只听到一些好话:土地好,牲畜不多但是都很棒,大肥猪,好果园——没错,还有胡桃树,每年一熟,钱好赚。 阿洛伊斯懒得去信他们,但是也不可不信。他想要这个农场。他想过这个农场会不会只是外表好看,其实不一定真好,当然,实际上是不好。这头大母牛已经出问题了,原本每天出奶好好的,现在却得了乳腺疾病。 他在菲希拉姆的酒吧里真提了这件事。他有必要提,他要征询关于这个地区兽医各自的长处的一些看法,并且以此作为可能的突破口,促使农民们在别的事情上也能开诚布公。也许他不会永远被人看作是一个退休下来的傻瓜。所以他听取他们关于当地兽医的谨慎的看法,但是并没有听到可以相信的话。接着他就谈起了土地。 当他告诉他们他种了土豆的时候,他们显得有些担忧。他们拐弯抹角说出一个意见,说他还是考虑种甜菜的好。 “我是想划出一公顷来种的,但是今年第一年不种,忙不过来。” 他们点点头。耕种与效果是最古老的结合。你不可能一下子干许多事。 他们毫无疑问是慢条斯理地交谈。他两眼只盯着酒吧光秃秃的木头墙壁,尖刺(酒吧长凳开裂的木头的馈赠)顶着他的屁股惹得他心里烦躁,整整一个钟头过去才听见他们当中一个人含糊其词地说,他现在种土豆的那块地本该种甜菜。因为去年种的是小麦。于是他们说起了许多种小麦,都是他不熟悉的麦种,是原先的主人种了三年的麦子。谁知道?土壤肥力现在已经耗尽。他们倒是没有说出这个话,只是坐在那里抽着烟斗,喝着啤酒,面目阴沉。最糟糕的是,正如他能看出来的,这阴沉表情却不是为他着想,不是,那是为土地被糟蹋而阴沉了脸,因为土地易主,到了一个富人手里,一个私自闯进来想当一个农民的人。 酒吧里的气味难闻起来。他不知道这个和啤酒混在一起的臭味是从哪里来的,但是这气味不纯净——是馊牛奶吗?陈肥料吗?门外的一堆堆肥吗?让他最怨恨的是,这间安静、灰褐色的木头小屋,空气里闻不到一点烈酒的味道,没有,这里见不到一个像城里人那样喝得烂醉的人。 然而,这一晚不能说没有收获。他得知了住在哈菲尔德一个养蜂人的名字。更让他感到慰藉的是,回家的路上感觉很舒服。夏天晚出的月亮已经升起,圆圆的,颜色金黄,丰收的月亮。他开始感觉到喝了啤酒的乐趣。今晚这一瓶瓶啤酒一定都储存在他的肚子里,到现在才想撒尿。于是他就在路边撒了很长一泡尿。 第二天早晨,他又回到越来越加深的阴郁情绪中。三公顷的土豆地带来的失望他也只能忍受着,没有别的办法。他可能只有一半收成可以卖出去。昨天晚上一起喝酒的人(回想起来,这些人身上的气味也像菲希拉姆的酒吧一样)说的话是对的,土地被连种三年的小麦破坏了。每当他掘起一两个早生的土豆他就明白了。他现在感觉到心里有一两下刺痛。是他的心脏出毛病了吗?有时候他觉得,这个长久以来都信得过的器官——如此精力充沛的伙伴——仿佛要跳到脑子里去了。是的,头疼得厉害。 考虑到掘土豆然后再运到菲希拉姆去卖需要的工作量,他终于还是雇了一周的日工,一个傻乎乎的人,然而,总的来说,这个人可能也顶得上小阿洛伊斯的缺。这孩子怎么办?他会去犯罪吗?阿洛伊斯无疑想到过让他到那种外国人军团里去当兵。这种想法太恶毒了,但也还不错。他年轻的时候本来也可以当好那种兵的,干什么都行。还是这种想法都是胡思乱想?这孩子身上有一种比他还狂野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这些天里,他们两个人仿佛总是不得不踮起脚跟来跟对方说话的道理吗? 那个雇用的日工看上去傻乎乎的,可是倒会给自己藏许多土豆。阿洛伊斯甚至弄不清楚土豆有没有被偷。那天下午他觉得有些不舒服,就让这名日工一个人把土豆拿到市场上去卖,而这个日工回来的时候卖土豆的钱却比他估计的少。一进一出他偷了。肯定是的。 后来那头大肥猪结果也很惨,死了。安格拉闷闷不乐。阿洛伊斯很诧异,一个十二岁的女孩能哭这么久,能哭得这么伤心。 事情的起因是那头漂亮的大肥猪变得脾气暴躁。接着,一天一天地,情况愈来愈糟。见安格拉这么难受,阿洛伊斯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伤害,竟然去找最近的三家邻居求教。找了人之后他才明白过来,他忘记了在他不到十岁的时候,从约翰·奈坡穆克那里学到的一条规则。要说农事,根本没有什么你可以指望的法则,没有,即使你运气不好,遇上了你料想不到的问题,也没有办法可想的。就算是你最聪明的朋友,也不会赞同你的解决办法。当然是这样。他现在才知道,每一个农民对于如何治一头生了病的猪,都有他自己的主张。 三家邻居三个主张,一个说用催吐药,一个说用结合剂,一个说用利尿药。其实都不对症。这头猪停止了呼吸,接着是大出血,然后死了。三个人都说这毛病只能是在肚子里,要不就是在肠子里。一头猪毛病还能在哪里?谁听说过这么大一头猪还会生痨病。也许还有别的什么病。猪死了以后,他叫来一名兽医,他说可能是肺里的毛病,但是也说不准。 阿洛伊斯听了这个话再气不过了。这牲畜死了还要付这么多钱!为什么?因为他非得把死因弄明白。多傻啊!他不会再养猪了,眼下不会,但他还是非要弄个明白。可是这个时候阿洛伊斯才发现,那个兽医——假如他可以这么称呼的话——对于猪的死因也不比那三个邻居更有把握。他对阿洛伊斯说,要查明死因那就要花钱到林茨去做化验。见他妈的鬼吧!花这个钱才冤枉呢。现在他还要把整头猪埋了。他真想把这头猪剖了割几块好肉下来,但是他不敢。要是没有旁人在场,他真会找几块好肉——后腿肉到底跟猪肺有什么关系?可是,不行,兽医说得很清楚:“可不能冒险,希特勒先生,这头猪哪个部分的肉都吃不得。” 没错,兽医就是这样跟他说的,不过也是在付了钱之后才说的!然而安格拉还在那里不停地抽泣,“啊,啊,啊!”他自己还要花力气挖坑埋猪的尸体,那就更不用提了。 是的,这些都是要考虑的亏蚀。他收的不好不坏的土豆还能指望有多少收益?假如他算上买土豆种花的钱,买三公顷地用的堆肥花的钱,然后刨去雇日工的工钱,一头猪的亏蚀,加上付给兽医的钱,他怎么能说赚了什么钱呢?胡桃树如所预料的,长在地上钱好赚,但是,假如不把它算在内,那么,根本就没赚一点儿。 他本应让自己放心。他并非真正手头紧巴巴了。光是他的养老金就有像他雇佣的傻子那样的日工工钱的六倍。话虽如此,也没有拔出扎在他肚子上的一根真正的刺。他有一个优点,这就是他相信他会知道什么时候有人在宰他。现在他知道了他买的地没有什么好夸口的。很久以前他或许是一个农民,现在也可以说他是一个城里来的傻瓜,在买土地的交易上被人宰了。假如克拉拉跟一个乡巴佬好上了,他心里会这么闷吗?那是不可能的,可是现在,他,阿洛伊斯·希特勒,在买地的这笔交易上怎么会这样被人骗了呢? 到了十月,他的心情已经非常郁闷了。猎狗甚至也提不起精神来。他该怎样去看自己——一个已经快过了中年的男人,已经不行了? 克拉拉已经怀孕七个半月了,她试图开导他。既然土豆都已经收完,要花力气干的活都已经干完,这时候心里有点空空的那也没什么不正常。她可以告诉他的是,女人在生完孩子以后就有那样的感觉。肚子里装了这么大的东西,抱了这么大的希望,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可是现在又空了。尽管孩子会在身边,模样长得很漂亮,可是女人一时间还会觉得空空的。 她以前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大道理,没有对他说过,可是他真想训斥她一顿。“我是什么人,是女人吗?”他想大喝一声。 第七章 然而,事情有了变化。阿洛伊斯的忧郁情绪减轻了。看不到小阿洛伊斯在身边。克拉拉自告奋勇地建议,把他送到斯皮塔尔去,到了那里他可以跟着她的父亲约翰·波尔茨尔一起干活,因为他年纪也大了,家里正需要一个帮手。看得出来,小阿洛伊斯也赞成换个地方住住。他父亲心情的郁闷,加上越来越多的高压手段造成的无声的威胁,就像儿子脑海里浮现的一个拳头。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阿洛伊斯的马车由一个雇来的人赶着,载着这个十四岁的孩子前往林茨。然后他要乘火车到威特腊,再从那里搭上经过斯皮塔尔的马车。这孩子走了,一片预示不祥的乌云就此退去。 到了九月,学校开学,阿迪和安格拉到菲希拉姆上学,安格拉四年级,那是十二岁的孩子能上的最高的年级,而六岁的阿迪上的是一年级。 开学后的最初一段时间正是阳光明媚、天气和煦的九月份。他与姐姐一块儿翻过山、踩过草地,心情非常舒畅。危险只有一个——一头在圈起来的牧场里吃草的成年公牛。公牛心情的好坏决定了他们是绕着牧场走还是大着胆子横穿而过。大多数的日子里他们不敢横穿。 没多久阿迪就知道,在安格拉害怕的时候去羞辱她是很不聪明的。她知道怎样报复他。她老是告诉他说,他人很臭。有时说他有口臭,有时说他有体臭。 她可能并不知道她说的这些话在他怦怦直跳的胸口刺得有多深,但是这些话确实把他深深刺痛了,而且是很有道理的。这些话没有说错。他真有体臭——硫黄的气味和很明显的物质腐败的气味。关于这一点我还是趁早说一说。这种怪味道一直是困扰我们的对象的问题之一。短棍们感觉敏锐地发现了这样的线索。 在安格拉看来,这是很简单的事情。每回他惹了她,她就会对他说他很臭。她也不是真讨厌。臭味她并不在乎,她已经习惯了馊牛奶和马粪的气味,一阵风吹来邻家农场猪圈的气息,甚至还会使她真伤心起来——可怜的死去的罗莎! “你现在又在哭什么?”阿迪问道,“你说我身上臭,要哭的是我。” “哦,住嘴。我可不是为你哭。” 这就是说她在想罗莎,他真为她难过。这倒不是说他很喜欢大肥猪(事实上,安格拉这么喜欢这头畜生他还有些嫉妒),而是因为他喜欢他的姐姐。她对他好的时候多。而且,在只有一间教室的学校里,他是全校成绩最好的男生,而她是全校成绩最好的女生。 根据天气情况和邻近农场对农忙帮工的急需程度,来上学的人有时候还不满四十个男生女生,有时候会少至三十个,甚至二十五个,但教室里的座位还是分四个年级;因此,每一个孩子,从一年级到四年级,从六岁到十二岁,都可以听所有其他年级上的课。这样上课也是每天都发生的事。因为学校只有一名老师,一位中年女教师,她叫弗洛琳·维尔纳,有一个大鼻子,戴一副眼镜。 阿迪没过多久就听懂了四个年级所有的课。他的德国历史入门知识就是从听高年级即四年级课得来的,因为在四年级,安格拉和其他学生正在听查理大帝的丰功伟绩。一个小时以后,在一年级的课上,弗洛琳·维尔纳就要阿迪和其他一年级学生回答,哪一张动物图片应该和她举起来的大卡片上写的字连起来。开始的时候他觉得很奇妙——所有那些组成一个词语的扭动的字母。起先,那些图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但是没过多久,看图画就变得跟猜谜语一样无聊。到了他把看图识字变成可解的题目,他只需留心不重犯同一个错误。其实,他很快就厌倦了,要等他班上的其他人跟上来。然后,他已经等不及三年级的课了,因为他们在学习地理。授课内容是哈布斯堡王朝的疆域,正如弗洛琳·维尔纳经常说的那样,即伟大的哈布斯堡帝国。假如老师允许,他早就会对那些找不到地图上的地方的笨蛋大声说出来——他早就看到了。布劳瑙和林茨是首先吸引他注意的地方。还有帕骚,就在多瑙河的对岸。 所以,他六岁的时候就津津有味地在听八岁、十岁、十二岁孩子的课了,同时他也为安格拉是她班上最聪明的学生感到高兴。每当他们走进教室的时候他都可以看到弗洛琳·维尔纳赞许的眼光,而且他们还是最整洁的弟弟和姐姐。那都是克拉拉的功劳,这样的仪表也有助于增加弗洛琳·维尔纳对他们的好感。 然而,干干净净的衣着也迫使他在课间休息的时候远离其他的男孩子。没过多久他就不得不面对一个要挑战他摔跤的蛮横的学生。 “你疯了吗?”他这样回答,“我衣服很干净,把衣服弄脏我妈妈会杀了我的。”在帕骚住的时候,每天的打仗游戏练就的嗓门使他有信心遏制别人。不过那个男孩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假如阿迪可以和小阿洛伊斯待在一起,遇上这么个也叫克劳斯的傻瓜有什么好怕的?惹得他心烦的倒是他的姐姐。 第八章 这些天是安格拉第一次来月经,克拉拉尽力替这孩子减轻苦恼。她看得出来,在安格拉的心里,把这事跟罗莎联系起来了,因为罗莎死之前,后腿上流满了血。 为了平息这种烦躁情绪,克拉拉第一次跟安格拉说起了悄悄话。她很喜欢这个孩子。这个十二岁的孩子现在已经可以算是一个知心朋友了,因此克拉拉不但说了这个新情况,而且还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一般所说的气味以及它们性质上的细微差别。气味是跟本质有关的。为了找到一个合适的例子加以说明,她想起了阿洛伊斯有一回顺便跟她说的一个常识。有一次,克拉拉问他怎么保证他自己的蜜蜂(他曾经用蜂箱养过蜂)能找到它们自己的家。如她所了解的,他打算过做几个蜂箱,每一个都是完全的聚居地。他们就这样并排坐在屋子边的大橡树底下。“这些成千上万的蜜蜂怎么知道哪一个蜂箱是它们的?”她问道。 她的好奇心让他感到很高兴,于是他解释说,他会把蜂箱漆成各不相同的颜色,有绿的,有天蓝的,可能还有粉红的。他说,蜜蜂喜欢回到跟它们采蜜的花颜色接近的家。 “可是你跟我说过,这些小生命每天都找不同种类的花儿。它们一天一次只找一种花采蜜。不是吗?” “是的。”他说不上对这样的谈话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回答得了她提的所有问题而不会不知不觉地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吗? “这就是说,今天可能是一种颜色的花,明天就会喜欢另一种颜色的花了?” “是这样。” “这些蜜蜂怎么不会搞糊涂呢?” 是的,他不大想告诉她。这可不是什么可以言传的事,不一定说得清楚。然而,他还是准备说说。总的来说,克拉拉对养蜂有兴趣,比起她对此漠不关心来,于他要好得多。“每一只蜂王都有它自己的气味,”他这样对克拉拉说,“因为它要让每一个蜂巢的每一个巢室都能受精,并且把成千上万个卵产在每一个分隔的蜡制巢室里,让它们生长,所以,它肯定会把它自己的气味传递给它的成千上万个幼体,甚至传递给它的卵,它未来的孩子们。” “那真是奇妙,”克拉拉说,“你怎么知道的,阿洛伊斯?你懂得太多了。” “这些都是我从书上看到的。”他很勉强地说道。 “你自己从来没有去闻过这个气味吗?” “我会这么笨,会把自己的脑袋伸到蜂箱里去让十几只蜜蜂抓到机会飞到我的鼻子上来吗?” 她大声笑起来。在某些方面她很了解他。他也许会读这方面的书,但是,总的来说,他不喜欢承认他学会这方面的知识不是通过自己动手,自己动脚,自己花力气,不是通过自己灵敏的五官感觉。 的确,阿洛伊斯对她说得太多了一点,所以她才想知道得再多一点。 那天晚上谈话结束之前,她竟然还盯住他问蜂王是怎样受精的。她还是非常好奇,一只蜂王怎么会生下这么多千千万万的孩子之后还能做蜂王。阿洛伊斯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眼神是那样的充满敬佩。万事都取决于蜂王——整个蜂群的成功,你可以这么说。 于是阿洛伊斯决定分几个步骤让克拉拉来了解。见她明显的兴奋样子,他可以感觉到,今晚对他很有利。一想到如此温柔的一个小生命,那样小、那样不寻常,她显而易见心里充满了激情。 然后他进行了说明,这只年轻的蜂王是最标准的“处女”,她从自己巢室(蜜蜂巢室大小深度大致与一支新铅笔的橡皮头相当)里钻出来只有二十天还不到,而她一出巢室,就有蜂王保姆和蜂王仆人来给她喂食。从那一天起的三个星期之后,她就准备好第一次飞出蜂箱。通常她第一次飞出蜂箱都在五月第一个温暖的日子。一出蜂箱就飞上天空,比别的蜂都飞得高,身边只有几只公的能跟得上。 “是不是叫作雄蜂的蜜蜂?”克拉拉问。 “对,又胖又懒的蜜蜂,它们老堵在蜂箱的角落里。它们活着就是为了吃,而到了天气晴好的日子,它们就到处无聊地飞来飞去,飞着玩而已。它们甚至懒得带花粉回家。只有等到这只未交配的蜂王——你不妨说她还是个公主——钻出蜂箱第一次起飞的时候,雄蜂才算是有了生存的意义。这一天它们就到处飞舞,等着她。它们知道她要来的,就等这只蜂王。她飞得很高,与她所有别的姐妹们比较起来,她是非常漂亮的,她的姐妹们就是那些成千上万的工蜂,是的,专门干活的蜜蜂,一直在寻找花蜜带回家——这些可怜的姑娘们卵巢发育不全,所以它们只有外出觅食,要不就为蜂群干别的活,做清洁工作,做杂务。但是这只蜂王,她与别的蜂不同,她仍旧没有交配,她还不能算是真正的蜂王,就像我说过的,确切地说她还是公主。然后她飞得很高,以致只有少数几只雄蜂跟得上她。到最后只有两只雄蜂,只有一只雄蜂,可是,哦,这最后一只强壮的雄蜂,把她逮住了,把它拥有的东西,是的,你懂我的意思,把它自己一直藏在体内的器官暴露在外,这时让它突然露出来,突出在外,你不妨说插进,是的,是的,插进——就叫她的阴道吧——为什么不可以叫?就是阴道,她把它全部纳入其中,就在它们高高地在空中飞舞的时候,就它们两只蜜蜂。” “这太奇妙了!”克拉拉说道。她的眼睛开始闪烁。她居然说:“爱的奇迹。” “不对,不完全对。”阿洛伊斯说道。在这个时候,他不知道如何继续说下去。假如他说得太多,可能会破坏他今天晚上正在寻找的东西。尽管如此,他的敏锐的一面随时都准备说出来,而且他也知道,是的,最好的时刻很可能就在和盘托出时到来。 “这只雄蜂,”他说道,“这唯一的一只优秀、勇敢的雄蜂把那个器官插入得这么深,我们必须说,那只是它的本性罢了,结果它再也抽不出来了。” “什么?” “是的!Donnerter,它拔不出来了!蜂王身上有钩子,类似这样的东西,很锋利的钩子,把它拉住了。她就是要拉住它。它进退不得。等到它硬使劲,等它不得不拉出来,你真不会相信,它那个有用的器官就从它身上撕下来了。它没办法,只能将那个器官丢下不管。多么具有男子气概!完了。一切都完了。” “那么它呢?结果怎么样?它怎么样?” “啊,它死了。它完了。它掉落在地上。” “可怜的东西。”她说道。可她是禁不住说出来的。她的嘴角违背她的意愿地露出了一个傻笑,然后自然地变成一个微笑。一笑起来就抑制不住了,她开始笑出声来。一旦大声笑起来她就停不下来。阿洛伊斯从来没有听见她这么长时间的笑。 “生命真有意思。”她最后说道,而阿洛伊斯对她说这些是正确的。她怀孕已经六个月了,但是那天夜里他们做爱了。阿洛伊斯碰到过不止一个女人,在她们给别人生下一个孩子之前的最后一个星期里,都能和你认认真真地来一下。但克拉拉绝不是那样的。然而,这一夜她变了。那是她最尽兴的一回。 当然,毫无疑问,他没有接着对她说另外两件事。第一,是蜂王在第一次奇妙的外出飞行之后完全有能力接受别的求爱者。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一直到六月份,她还可以有五六个求爱者。这样她的阴道里就可以贮存更多的精液,可以产下成千上万的卵子,每一颗卵子可以装满成千上万个巢室,而且她要继续不停地产卵,一直产到冷天的到来。而且在今后三年,这样的事还会重复。之所以能有这些大量的受精卵不过是因为有五六次的交配而已!这就是说,蜂王在今后的一生中就不会再与雄蜂有什么关系了,而是给她生产的蛹喂蜂蜜和花粉,而她的宫内侍臣,即她的工蜂们忠心耿耿地跟随在前后左右,用它们从五月的花朵上采集的花粉酿制的神秘的蜡一样的东西,把每一个幼体的蜂巢巢室封上,而这种蜡没有一个化学家能在实验室里进行复制。没有,他没有说明蜂王在今后一生中需要多么尽心尽责地劳作,而且他无疑也没有告诉克拉拉,等到交配季节结束,这些雌性工蜂将把雄蜂从蜂箱里驱逐出去。假如那些最懒惰的雄蜂连动也不肯动的话,工蜂们就会将它们蜇死。(在这种情况之下,工蜂们不会丢失它们的蜇针。因为雄蜂的肚子比人的皮肤要软得多。)大开杀戒之后,这些工蜂接着就会把雄蜂的尸体清理出蜂箱。他也没有提到其他的复杂情况。有一个倾向始终存在,一旦天气真正转暖,蜂箱内多达半数的蜜蜂就会蜂拥而出,也就是说,从蜂箱内飞走,丢下蜂箱,重又回到它们住树洞时期的生活方式。你轻易地就会失去你的收益。他也没有跟她说公主们往往会被簇拥在蜂王前后左右的侍臣们杀死。他把这些细节都略去了。不妨让克拉拉对他即将到来的事业继续采取体谅的态度,这样倒更好一些。 克拉拉那天晚上不仅被他讲的故事所吸引,听得入了神,而且还认为这个故事可能会让安格拉排遣心事,忘记痛苦,于是,她决定给安格拉讲勇敢的雄蜂的故事,虽然它最后结局悲惨,但是它与蜂王交配成功。故事讲完以后,这一回有人陪克拉拉一起笑。她们一起笑着,仿佛她们两人是同年龄的人,而随着克拉拉从阿洛伊斯那里听来的故事越来越多地泄露出来,她们的话题不但转移到气味上,而且转移到蜂王的惊人本领上。瞧她小小的身体,并不比侍奉她的蜜蜂大,且无疑要比任何一只雄蜂小。然而,她有本领使整个蜂箱弥漫了她的气味,使住在蜂箱里的成千上万只蜜蜂吸收她的气味。每一只蜜蜂都能辨认它们自己的蜂箱,因为它们都是同一种气味。“这就好像,”克拉拉说道,又是一阵咯咯的笑声,“所有的俄国男人女人都有同一种刺鼻的香味,那些波兰蠢货又有另外一种气味。也许英国人有好闻的茶香味,而我们奥地利人,我们要特别一点,我们是热乎乎的气味,像水果馅卷饼。”这一下她说得安格拉又咯咯地笑起来。“还有法国人,对,一种非常难闻的香味。太浓了!比烂洋葱和隔夜卤汁的味道还要难闻。意大利人——只有大蒜味。”这时她们两人笑得抱在一起了。“也许最最难闻的是波希米亚人。我不应该说他们。烂白菜的臭味。” 她们擦着眼泪。阿迪听见她们的笑声也过来了。他很生气,因为她们什么也不说给他听,说着各个国家的名称只是笑。 这么多关于香气和臭气的对话给了安格拉的嗅觉特别的刺激。在学校里,她现在对弗洛琳·维尔纳非常敏感,因为后者身上搽了爽身粉。还有她自家的小阿迪。有时候他非常臭,尤其是他山上山下来来回回奔跑过以后。她总是哄他多用肥皂,在每周一次的那个晚上克拉拉烧水让他们两人用大洗衣盆洗澡的时候,安格拉就硬要在他背上和腋下擦出肥皂泡沫来才会把肥皂交还到他手里。擦完之后,她咧着嘴淘气地笑道——“现在肥皂给你了,你可以擦要用肥皂擦的地方,你这个马大哈。” 阿迪听了这样不文明的话会气愤地大叫,并且声音必定大得会让克拉拉急忙跑进来。然而他不会对他的妈妈把刚才的话再讲一遍。他心里很乱。他真像安格拉说的那样臭,还是他姐姐很怪?谁能知道?他自己身上的气味他是怎么也嗅不出来的。 然而,安格拉这时候会又闷闷不乐地想起罗莎来。这头大肥猪真有一股刺鼻的臭味,有点像阿迪最臭的时候闻到的那种臭味,还是那是罗莎最臭的时候?——行了!安格拉开始替他们哭泣,替这孩子和这头猪哭泣。她后悔真不该那样惹他,于是她尽力想要弥补,就这样她把克拉拉说给她听的奇妙的秘密挑了几个对他讲,都是关于蜜蜂的新鲜知识,而且在许多个早晨他们上学的路上,她还会再讲起这些故事——她脑子里装满了她听来的故事,阿迪非常羡慕,蜂王的奥秘不多久便激发了阿迪的想象。 自从他们四月份搬到农场以来,他一直就感到蜜蜂离他们很近。在五月和六月里,白天的许多时候天空里到处都是小小的光亮,即在空中闪过的光点,四面八方到处飞舞。他的妈妈老是提醒他,要是看见花儿上停着这样一个小生命,绝对不可以去捉它,更不可以动手将它拍死。蜜蜂会狠狠教训你,让你永远忘不了!然后,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埃德蒙被一只蜜蜂蜇了,很久很久一直哇哇地叫个不停。所以阿道夫从此对蜜蜂是敬而远之,不敢碰了。 然而,听说整个蜂箱的蜜蜂都有蜂王的气味,这倒确实让他久久思索。 那天夜里,在听说他父亲可能要去跟一个邻居洽谈关于购买阿洛伊斯叫作“第一物资”的东西之后——他在星期六用晚餐的时候宣布过的——阿迪做了一个梦,现在还记得分明。他在梦中看见一大群蜜蜂围绕着农场上空飞。离他们家不远处站着一个老头儿,他的穿着与阿迪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他的衬衣没有束在裤子里,一直拖到膝盖,而他的一头白发上戴着一顶羊毛织的旧帽子,帽子长得像一只袜子,有一半拖在背后。他个子不矮,但是看上去仍然像个小矮子,因为他佝偻着背。在梦里阿迪知道他的名字。这个人名叫老爷子,而这孩子第二天即星期天早晨醒来就得知,他父亲真要去拜访一个名叫老爷子的养蜂人。 他怎么会不去问他父亲他能不能一起去拜访呢?阿洛伊斯很意外,接着便欣然应允。现在每个星期天,另外一家农场的一对夫妇都会赶着马车来把克拉拉接走,到菲希拉姆的小教堂去望弥撒。她会带着三个孩子一起去,即使阿洛伊斯待在农场上。“确实,我真的是不能去。”他会这么说,于是他就一个人留下来,到地里去走走看看。因此,这天早晨他就更加高兴了,因为阿迪说要跟他一起去。 我可以说,关于这个孩子做的梦,我是有直接作用的。自从阿洛伊斯在林茨灌饱啤酒之后大谈特谈养蜂的妙处和神奇的那天晚上,我潜入他的心里以来,这还是我第一回积极参与这一家的事情。 现在我觉得我必须再跟读者谈一件倒胃口的事。这确实牵涉阿迪身上的臭味。 <hr /> 注释: 第九章 很奇怪,然而,又不很奇怪,涉及世上男人和女人的事情谈论起来很少有像臭味那样叫人很不舒服的。我要加一句,为大师劳碌的人是躲避不了诽谤和中伤的。 行了!臭气塑造不了使人愉快的魔鬼。在十九世纪末叶就要到来的这个时候,我们的问题常常都可以追溯到一个现象。我们所利用的许多人,在他们的个人习惯方面都觉得应该做到一丝不苟,否则他们就会在不同时候臭味熏天,让人起疑心。 这种情况是怎么开始的,我无法说清。我对古代的回忆是残缺不全的,因此,通常我只能记得一个人对先前的化身可能会有的发育不健全的本能。除了我们必须了解的之外,大师可能也没有兴趣要我们了解更多情况。相反,大师要求我们处理放在我们面前的迫切问题。毕竟,要怂恿一个醉醺醺的对象再多喝一杯酒,我们也不必求助于犹大、蓝胡子或者匈奴王阿提拉。因此,我们对于D.K.和恶魔之间的战争的开始,几乎没有任何确定的深刻了解。他们是否都是神,抑或正如弥尔顿所提出的,这场争夺战是在上帝和一个像早晨之子那样自命不凡的天使之间进行的,这个问题已经超出我们的职责范围。我们也不能排除这样的一个可能性,即,D.K.在对这个地球和这个太阳系早期控制(以及失控)的过程中,可能遇上了很大的困难,他自己曾经求助过星系里更强大的力量。可能大师就是受这些更强大的力量派遣来到这里,因为他们对于D.K.的进展非常不满。进化已经陷入无数绝境。然而,这些事情对我来说依然只是问题而已。 倘若我必须对在过去已经消逝的亿万年里所发生的事情作猜测的话,我不得不认为,D.K.是这世界的天气、动植物和全人类的创造者,而进化则是他的实验室——在他的无数创造物中,在他所遭遇的障碍中都可以找到他的天才以及他的愚蠢的迹象。人们只需要想一想,无穷无尽的年代过去之后他才诱劝他创造的生物中的几种飞起来,就可明白这一点。除此之外,还可以想一想陆生动物和海生动物物种之广,数量之多,或者想一想,举例来说,对雷龙寄托的虔诚希望(最终竟然发现这种动物长得过大,根本无法生存——这是一个失败)。就此打住吧。创造者有他的相对的成功和巨大的失败。尽管我们必须承认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努力,即使他也并非始终牢牢控制着他所创造的大地,但是,有一点是无可争辩的,即,地震和冰期曾多次打断了他的实验,打击了他的许多追求。为什么?因为他最初就错误地设计了这个环球。 一件相对而言较小的事我是知道的:当他最雄心勃勃的思想,即关于男人和女人的思想产生的时候,气味的重要性的问题发生了变化。关于这一点,我想提出一点粗浅看法。这就是,在早已消失的原始人类时期,气味一定是创造者的宝贵财富之一。他很可能会利用气味发出的信号帮助许多物种进化。大体上,人类往往会受传达到鼻子上的信息的影响,或被吸引,或觉得反感。如此简单明了的解决办法。可能他们的气味随时都会透露每一种生物下述方面的表现程度,勇气、坚韧、惧怕、背叛、羞耻、忠诚以及——绝非无关紧要——他们繁殖的决心。气味使得D.K.能够在进化上采取创造性的步骤,而不必一回回地监视交配。 我认为,等到我们的大师准备好与他的进步竞赛的时候,上帝就不能再认为他自己一切皆好,是全能的了。一个同僚的存在(可能根本就不受欢迎)不得不降低他的地位意识。因此D.K.就开始寻找一种可以让他的短棍们用来判断哪些男人、女人以及孩子们已经跑到敌人那里去了的方法。其实,我倒想建议,D.K.可以将我们的对象一个个都做上记号,涂上一点合适的颜色,采用这个办法是因为使用简易,成本不高。因此,自从中世纪以来,我们的大师就已经在与阻碍实施自己意图的这一障碍作斗争,即鼓励他的许多炼金术士开发香料,而这些香料的细微差别就成了一种手段,有了这种手段,就可以用更加清新、更加自然、更加难以察觉以及最终将是更加诱人的香气来掩盖腐败的臭味,甚至发出暗示——某些花束下面的些许臭味会让这些香味显得更加不寻常。(比如说,在路易十四统治时期,假如不思索这些王室香气,这些充满伪装的肉欲芳香,那么你就不可能摸清法国宫廷生活的混乱。对于我们那些有钱买得起好香水的对象来说,这些香味是很有益处的。) 在启蒙时代的末期,事情又一次发生变化。我们研制的肥皂,已经能够消除恶臭。到了二十世纪,人们臭味的不断去除有力推动了我们的进步。浴缸、清洁油以及浴室排水系统的应运而生,很大程度上都是由于我们对这类企业家支持的结果。 到了二十世纪末,上帝的做法——依赖人身上的难闻气味,并将它作为一种手段来提醒他的短棍们,我们的对象就在附近——业已过时。除臭剂的应用成了时尚。到了今天,在二十一世纪,丈夫或者妻子,对他们最亲密的伴侣的气味还有浓厚意识的,实属非常罕见。(在更发达的国家无疑是如此。)这种认识能力的失却不仅减弱了D.K.的优势,而且为我们提供了推动力。 然而,在十九世纪末叶,消除人身上的气味的做法还不很完善,因此,阿洛伊斯、阿迪与老爷子见面时的特别之处就是,这孩子与老人一见面便感到非常亲切。可以说,这真是臭气相投。 不过,到老爷子农场去的路上的情景我还真的不能忽略。一路上,阿洛伊斯第一次与他的儿子真正交谈。 <hr /> 注释: 第一章 不过,我先要说说我安插在阿迪睡眠中的梦,就在阿洛伊斯要与养蜂人见面之前的星期六夜里,而这个梦是接受了大师的直接命令之后安排的。我还要补充说,制造一个梦,尤其是制造一个与做梦的人先前的经历没有丝毫联系的梦,并不是惯常做法。尽管在特殊情况下,我们能够在我们对象的梦中插进整个情节,但是,从无到有制造整个梦境,确实要动用我们的大笔预算。这样做毫无疑问需要消耗大量的时间! 此外,假如对象年轻,还有一个风险的问题。对付那些可能与对象有关的短棍们会非常麻烦,假如他们发现我们正在策划的事情的话。旨在改变一名对象心灵上的未来反应所需的微调,不应该在战场条件下进行。几乎不可能有人会从噩梦受益。 根据我的经验,安排像夜间所看到的事物那样深刻的梦,可以产生许多理想的效果,但是假如你能在许多个夜晚为了不惊醒短棍们而分小步进行,效果则最好。没错,天使对我们所发起的梦都会怒不可遏。从人类开始存在之日起情形就是这样。D.K.觉得至关重要的是他要驾驭所有的梦。为了控制他赐予灵感最终变成人类的灵长目动物,他在他们的睡眠中插入幻觉,而这些做法是必不可少的。它们加快了进程。 很久以后,在大师所谓的耶和华时代(即——请原谅这些对于历史的粗略估计——自公元前一二零零年至耶稣基督降生),D.K.发出了大量奖惩(偶尔是通过创造奇迹的办法,但更多是运用梦的手段)。他会同样地在预言家和平民身上唤起幻觉,由此他能够将他要监护的人驱赶上许多选定的路线,而且我怀疑,这样做往往又只不过是由于专横跋扈、一时兴起之故。 然而,由于我们参与人类进化中的生活,这样的力量被削弱了。耶和华已经不能再有效地使用梦的手段了。现在,鉴于我们大量使用这样的手段,梦便很少以幻觉的形式出现了。相反,梦以刺耳的声音、不均衡的叙述形式侵入睡眠。一方的干扰闯入另一方的目标。 因此,D.K.曾经专横跋扈地使用的梦的手法现在已经不起作用了。他的命令几乎不再能直截了当地发出了。取而代之的是,现在的梦可以给入睡的人提供一些暗示,预示那些即将到来的扰乱。假如一个你信赖的朋友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变成一个不可靠的人,那么,梦就可以提醒人们当心这样的可能性。反过来,假如是做梦的人要背叛一个亲密的朋友,这样行为的后果就可以通过一个想象的情节在梦中得以生动的体现。因此,D.K.已经找到了引导他的一些人类的手段。梦所制造的模拟情景不一定能被完全理解,但是这些情景确实能考验对象抵御极度烦恼的能力。即使一个梦理解得不全面,对象也一定会有一些模糊的意识——他或者她,与先前相比,怎样少了勇气,少了忠诚,少了奉献,少了爱或者少了健康。现在,梦可以用作一种不完美的保护系统,提醒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避免发生他们不能控制甚至不能容忍的情形。 倘若我们能对梦境施展真正的影响加以干涉,那么,平平常常的梦就变成了短棍们和我们自己之间的混战,造成一片混沌、一片狼藉和一片紊乱。 所以,给一个孩子制造一个清晰的梦境的任务需要特别的关注。正如我已经说过的,大师在大多数情况下不会鼓励我们在孩子身上做这样的事。想必大家还记得,在希特勒一家搬离帕骚的时候,我就接到指示,停止对小阿道夫的关注。我的助手会通过执行例行任务的办法对他和他们一家加以监视。我只有一回悄悄潜入阿洛伊斯的大脑,深入了解他对于养蜂的浓厚兴致,除此之外,我一直在奥地利的那个地区做别的对象的工作。我的助手提供的关于在哈菲尔德上学的希特勒家孩子的情报还算差强人意。 现在,我收到一条直接从大师那边来的指示——我要在六岁孩子的脑子里植入一个特别的梦。铭刻是其中最吸引我注意的一个动词。“我要你,”他说,“在阿迪的脑子里铭刻一个永恒的观念。你恐怕可以公开进入。我们在那方面已经沉默很久了,因此,我不想看到来自短棍们的干扰。” 第二章 就这一举动本身而言,我只不过花了几分钟的时间,但是准备工作却不简单。铭刻,我再说一遍,是关键词。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一旦成功地植入,就可以让对象从此与我们紧密相连。但是,铭刻并不是任何一个魔鬼都能办到的。要铭刻需有锋利的笔触,运用不当会让收受者精神错乱。 归结起来我要说的是,这一次我技法娴熟。根据执行例行任务时获得的情况,我知道阿洛伊斯不久就要去拜访住在邻村的一个养蜂人,老爷子,别号Der alte Zauberer——“老魔术师”。或者说,邻近的农民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别号。 这个叫法有一点夸张。这个老人是一个隐居者,性情怪僻。要是把他激怒了,他就会像冬天的风一样,非常凶狠,但是在特殊的情况下,他又会像看上去非常热情的老人那样和蔼可亲。哈菲尔德的农民认识他已经几十年了,所以对他了解得更清楚。在这里周围走路一天能到的地方,他是唯一的养蜂人,并且养蜂知识非常渊博。 让人感到非常欣慰的是,老爷子几十年来都是我们的人。实际上,他是一个我们雇用的老人。此外,他和阿迪气味接近,因此相互之间不大可能觉得反感。不久,这个梦的吸引力就表现出来了。在他们两人见面之前,我要把老爷子的清晰形象铭刻在这孩子的脑子里。 说到梦境,在风格上,我总是力图避免过分追求绮靡。朴素的形式通常效果更好。既然如此,我就尽可能贴切地描绘老爷子的面貌和他说话的声音,当然,得我自己先弄清楚了再将他带到阿迪的梦里。说到布景,我采用了老人小屋两个房间其中一个的摆设,并且让他从窗口能看到院子。梦的情节那就再直接不过了。当老爷子将他们领进他家,他给阿迪吃了一汤匙蜂蜜。我让阿迪尝到的蜂蜜味道非常鲜美。阿迪的睡裤从肚脐到膝盖全都湿了,而且感到非常快活,他醒来把湿睡裤脱了——那也不是什么不寻常的——然后他倒下又呼呼地入睡了,接着做梦,这一次他自己有一点小小的改动,还想着要尝一尝蜂蜜。在他的脑子里,他觉得自己不久就可以见到老爷子,因此他大着胆子要父亲第二天早晨带他一起去。我前面已经说过,阿洛伊斯欣然应允了。 在到魔术师家去的一路上他们谈的话下面还要说,不过暂时还要放一放,我先解释一下大师的铭刻理论。举例来说,我们现在知道,这个星期天阿迪遇见老爷子的时候,他对自己的重要性会有一个新的认识,因为他将会觉得他有能力看见未来。其实,我把即将到来的两个方面的关系都协调好了,因为我已关照老爷子把他的优质蜂蜜拿出来让这孩子尝一尝,并且在这孩子一进门的时候就给他吃。 再说一遍,这个人,即马格努斯·吕迪格尔,别号Der alte Zauberer,实际上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老魔术师。他的咒语既不特别也不起作用。每当他感觉到不知来自何方势力(通常总是来自短棍们的某一个支队)的恐怖向他袭来的时候,他总觉得只要在厨房里他就座的桌子四周撒上一圈盐就行了。这种手法尽管没有多大效果,赶不走短棍们,但是用在我们身上效果倒是很好。这样不重要的对象一旦老了,就会变成叫人生厌的人。 话又说回来,邻居们谁也不会轻易去冒犯他的自尊。其实,凭借他的衣着,他的气味,他洪亮甚至余音缭绕的嗓门,以及他的关于蜜蜂的简明知识,的确让人觉得他是一个魔术师。他以这样的方式维护了自己的尊严。而在另一个方面,他也没有多少本领能拒绝我们偶尔将他利用一下的企图。 因此,毫不奇怪,由于梦的铭刻,这次登门拜访给阿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希望自己常常能事先对没有见过的人有一个印象,这样的期望成了我们的一笔财富。 在这之后我们还会经常运用这一手法,即阿道夫·希特勒在部队当通信兵的两年多,当时他必须把电文送到战壕里,然后再回到团指挥部。由于他的任务有真正的危险,因此,他能料想未来的信念对他的勇气倒是很大的支持。不过,现在说这些太早了一点。他当兵的经历——那是我们的法术和他的铤而走险及献身精神的非常复杂的结合体——要等到十八年以后才开始。眼下,我们暂且将铭刻梦境的讨论搁置起来,待必要时再回过头来讨论这一做法。 相反,我将说说他与他父亲在前往拜访Der alte Zauberer的途中的谈话。当然,说是谈话,但多数时间是阿洛伊斯一个人在说,而且他对这次会晤并没有抱多少希望。阿洛伊斯去跟一个对谈论的话题比自己懂得多的人见面,那是从来没有过先例的。 第三章 他们两个人一边大步走着,阿洛伊斯一边又将许多新的名字和新的思想往阿迪脑子灌输,以致没过多久这孩子已经气喘吁吁了。他不敢落后一步,也不敢漏听一句话。而阿洛伊斯过去几乎没有在他的小阿道夫身上花时间或花精力的习惯,此刻自己也有一点气喘了。多年来,他的膝关节已经得了风湿病,烟抽得太多肺也累了,每当要动一动会更加慎重。但是现在他发现他竟然可以跟这个孩子聊聊天,这样一来倒激活了他的两条腿。阿洛伊斯从来没有对两个小的孩子抱有什么想法,实际上,他从来不觉得做父亲是什么让人感兴趣的话题,直到小阿洛伊斯和安格拉在农场上给他帮上了忙才有察觉。现在,出乎意料之外,他真有了这个小东西很不一般的感觉。 而阿迪则是非常兴奋,居然能跟爸爸待在一块儿!他刚开始识字,阿洛伊斯在他面前就是MEIN VAtER。在他眼里,他身边走着的这个壮大的人,就是这样大写的。阿洛伊斯在他心中激发的敬畏感,与他妈妈说的der gute Gott这句话所传达的敬畏是一样的。 这孩子多么想讨好阿洛伊斯呀!刚动身的时候两人的沉默非常骇人,并且一直保持到阿迪找到了要说的话。“蜜蜂一直以来都有的吗?”他终于开口问道。这句话很简单,说出来也很偶然。 “对。一直有。蜜蜂,”阿洛伊斯补充说道,“在我们这个可爱的地球上待了很久了。” “可以追溯到很早以前对吗,爸爸?” 阿洛伊斯在他后颈上轻轻拍了拍以示鼓励。这孩子显然很想让谈话继续进行下去,这个愿望使得阿洛伊斯储存起来的解说现在派上了用场。“没错,很早以前了。也许甚至比我们还要早得多。我们天天都要动脑筋偷它们的蜜,”他大笑道,“早在青铜器时代,我们已经在吃蜂蜜了,没错,我可以肯定地说,就在年代久远的林茨博物馆里,我看到过玻璃柜子里早至中世纪的古画,从这些画里可以看出那时养蜂已经成为一种认真的活动,尽管原始,那个时候非常原始。” 尽管阿洛伊斯有轻度风湿病,但他无疑走得很快。阿迪既对谈话这件事本身抱着兴冲冲的热情,又觉得要跟上爸爸的脚步继续这样走(小跑)下去他做不到,于是两种感觉独特地交集在一起,他现在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这么多他不熟悉的词语一齐涌进他的脑海。今年的八月,就在他站在屋子近旁一棵胡桃树下面的时候,一阵狂风吹来,就像抽响了鞭子一样,紧接着三颗石头一样坚硬的核桃不容分辩砸在他的脑袋上,砸得他连哭都不敢哭——就好比是核桃叫他不可发出声来。而现在他先是被“青铜器时代”击中,接着又遭遇“中世纪”的打击——也许他过去听说过“中世纪”。他觉得可能他是知道的。查理大帝,也许是的。根本不可能停下脚步来问一问——他拼命跨着大步在旁边跟着,连吐出来的气都是火热的。 “在中世纪,”阿洛伊斯说,“人们不用蜂箱养蜂。他们可能到有大群蜜蜂挤在一起的地方去打猎。什么地方呢?空树洞里——还能在什么地方?找到这样的一棵树,然后在脑袋还没有被蜜蜂蜇大之前,赶紧挖走蜂蜜,不管多少。这就是那个时候聪明人的做法。只不过,光蜂蜜还不够,他们还要掏蜂蜡。蜂蜡也是一样要紧的东西。有了蜂蜡,你家屋子就有灯了。每天夜里都有。蜡烛!可是,啊,他们得付出代价。那么多的蜇伤。然后他们的公爵,或者他们的男爵,都会找上门来。假如他听说你有蜂蜜,你就得给。他会拿走你好大的一份。你想想看,他会拿什么来回报?——一张弓弩,一张大力弓。为什么?因为森林里的熊也在寻找蜂蜜。想想看,一头熊把鼻子伸进蜂窝来舔食蜂蜜,那些蜜蜂一定非常疯狂。把人蜇痛了是一回事,可是它们怎么阻止得了一头熊?皮很厚的一头熊!它们就去蜇它的眼睛。还是没有用,熊还是会来寻找蜂蜜。所以人就需要一张弓——去射杀熊。假如熊先找到了蜂蜜,人要靠近就不那么容易,但是你可能会有报酬的。有时你有熊肉吃。间或你既有熊肉,又有蜂蜜。” 现在,阿迪呼出来的气都要着火了。他们走的路要穿过一片小树林,于是他警惕起来,生怕遇上熊。他心中除了激动之外又增添了惧怕。 “有时候,”阿洛伊斯说,“在这个季节的冷天,人会遇上一棵要倒的树,一棵死树,树干空了很大一片,就在这空洞里簇拥了一群蜜蜂,挤在一起取暖防冷。一个有魄力的人可能敢把这棵树扳倒。但是他得很小心,不可以兴师动众的!他恐怕要到晚上去干,因为一到晚上蜜蜂就会安静得多,尤其是在天冷的时候,于是他和他的儿子,或者是和他的弟弟,就会把那棵树搬回家,放到小屋的附近,然后把剩下的蜂蜜取出来。” “那么熊呢?它们会来吗?” “会来的。我们现在说的那种人必须做好准备,等熊一来就将它射杀,再把它吊起来,悬挂在靠近蜜蜂的地方,这样别的熊就不敢来了。一开始事情就是这样做的。可是现在,这算什么?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呢?一种业余爱好!很可能有一点冒险,但是也有利可图。” “业余爱好。”这孩子重复了一遍——又一个新字眼。 “不久,”阿洛伊斯说,“就成了一个行当。” 他们默默地走着。阿洛伊斯用来说明这件事用的词是Das Steckenpferd——一种木马头,一种玩具,是小孩子骑在胯下的马头杆。不久就会成为一个行当,他是这样说的。这孩子被弄糊涂了。他们急促的步子已经把他的呼吸逼到了他连一个问题都不能问的地步。 阿洛伊斯突然停下脚步。他终于意识到了儿子的不舒服。“来,”他说道,“你坐下。”他用手指着一块大石头,然后自己坐到旁边的另一块石头上。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到了自己膝关节的疼痛。 “你必须懂得,”他说,“养蜂对我们来说可不是童话故事。蜂蜜是甜的,但是蜜蜂并不总很可爱。有时候它们会互相残杀,非常残忍。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阿迪说,然而他的眼睛豁然一亮,“爸爸,你一定要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它们遵守一条规则。这条规则它们都是清楚明白的。这条规则说:我们的群体必须生存。所以,谁都不敢偷懒。在这个蜂箱里谁都不敢。”他停了一下,“谁都不敢,除了雄蜂以外。它们活着只有一个用处。可是现在它们一切都完了。它们都死了。永别了。” “它们是被杀死了吗?”这孩子知道这个答案。 “当然。那些雄蜂都被杀死了。一年一次,大约就是现在这个时节——刚过夏天,它们都被处理掉了。没有慈悲。”他又大笑起来,“在蜜蜂的家里没有虔诚的基督徒。没有一点慈悲心。你在任何一个蜂箱里都找不到一只弱小得干不动活的蜜蜂。那是因为它们把跛脚的蜜蜂早早地就处理掉了。它们遵守一条规则,而这条规则是高于一切的。” 然而,在他们休息以后,阿洛伊斯又陷入了沉默。他觉得有点怕。邻近农场的人都交口称赞老爷子,他们对于他渊博的养蜂知识都是人云亦云。然而阿洛伊斯一点儿也没听到过对老爷子本人忠诚与否的言论。现在他生怕上老爷子的当。 这只不过是他的一点担忧而已。即使他当初买下这个农场的充分理由是农场美丽的环境而不是土地,他也不想再上一回不大不小的当。其实,他已经一再推迟就养蜂一事做最后决定。现在已经过了八月。可能现在连养冬季蜂群都已经来不及了。但他必须去买,而且立即买。他甚至还得接受人家的漫天要价。他无疑不想让这些农民笑话他,但这也不是让他感到不安的主要原因。尽管他自己不大愿意承认,但他上一回养起蜂来也不过是当作业余爱好而已,只有一个蜂箱,一个柳条蜂巢,那是在离布劳瑙不远的一个小镇。那是一个假如他晚上不到酒吧去与同事们喝酒就可以去走一走的地方,或者在星期天不想看到大家都去做礼拜他就可以走一遭的地方。然而接下来他险些闯大祸。在某个星期天,他还没来得及认识到有什么差错,他就很快并连续遭了这么多被激怒的蜜蜂的蜇,他事后才认识到,他一定是捅了蜂王的居住区域。柳条蜂巢里的情形谁说得清?干草是很不挺括的!他认识到了自己对于真正的厉害的无知。在处理草编蜂巢的时候,他遭到了蜜蜂的伏击。 但他是知道的。他是说得清楚的。他事先就准备好了要对老爷子这个人如何解释,他的手上、膝盖上曾经被蜜蜂刺了许多地方,这后来倒真缓解了他关节的僵硬。可以肯定地说,他感觉自己准备要让老爷子领教他对于蜂毒的了解。他将会谈到在古埃及和古希腊,人们甚至已经用蜂毒来治病。他将会谈到罗马人和希腊人,普里尼和盖仑。著名的医生。他们知道如何用这种毒液和蜂蜜制成药膏。他还可以举出查理大帝和可怕的人伊万的例子。他将会谈及这些君主如何受关节痛的折磨以及他们如何利用蜜蜂的刺,根据一般所说的,消除了关节痛。<u>http://www?99lib.net</u> 但是,他真准备跟老爷子谈这样的话题吗?一旦谈起来,这样的交谈可能不是正确的方法。假如老爷子在这方面的知识比他自己还要渊博怎么办? <hr /> 注释: 第四章 正如我前面已经指出的,老爷子是我们的人。我把他叫作我们雇用的人,而这样的讲法也是很准确的。可是近年来,我们几乎没有用过他,他从我们这里得到的救济金也是数目很小的。时不时我们针对他的旧观念重新加以审视,即一种馈赠礼物的做法,那是天使和恶魔都采用的,目的是要重新树立对象对于信念已经淡薄的信心。作为回报,我们希望他们能够服从。毫无疑问,老博士迅速出迎,父子二人刚跨进门来,他就把一汤匙可口的蜂蜜塞进了阿迪的嘴里。 现在我偶尔提到他的时候会把老爷子称为博士先生,但我觉得这是他更加不合时宜的无聊举动之一。他总是坚持说他是一个优秀的、有学问的大学毕业生。我听见他在不同场合提到过他在海德尔堡、莱比锡、格廷根、维也纳、萨尔茨堡以及柏林的那些岁月,然而他从来没有在那些城市的著名大学读过书。实际上,只有海德尔堡和格廷根见到过他的身影,而且那也只是短暂走访而已。我们的有学问的老博士是个骗子,一个有一半犹太血统的波兰人,并没有接受过正规的高等教育,然而他经过自己的努力,掌握了一个忠实可靠的哲学博士所要求的一些口头技能和傲慢的举止态度。即使他晚年选择了装出一副不可救药的酒鬼样子,这真是一个奇怪的选择,因为他其实并不饮酒,但是他依旧染上了老酒鬼的许多邋遢习惯。他的衣裤都很臭,甚至他的羊毛长帽居然也到处是汤渍(因为他常抓过帽子来擦嘴),而他的白胡子都被尼古丁熏黄了。他不但有我们在对象身上努力减轻的难闻气味,而且,借用个不好听的字眼来形容,是难以控制的。甚至他房间里摆放的东西都有陈尿液的刺鼻味道,更不用说他的衣服了。 然而,他是引人注目的。他那顶就连夏天在屋内也戴着的长袜帽,给了他一个忠心耿耿的宫廷弄臣的形象。而且他还真有一件旧斗篷,上面原本是五彩缤纷的颜色,现在已经褪色,那还真是小丑的装束。你并不能指望他的外貌上能有什么打动人的地方,然而他的确打动人。无可否认,他的眼睛很特别,像北方最冷季节的天空一样蓝,同时又闪烁着解读他精通的许多计谋的暗示。 四十年来,阿洛伊斯每天都要跟几百人打交道,因此见到一个怪模怪样的人他一点都不觉得意外。而且,他还学会了一个本领,能捕捉闪过的每一个眼色的第一个瞬间。旅行者对于要遇上一个具有这样眼力的海关关员没有思想准备,而对于在他投来的眼色里所表现的智慧,能有思想准备的则更是寥寥无几了。“想糊弄我——没门!”他眼睛说的话是错不了的。 这就是我要对老爷子做出指示的一个主要理由,指示他必须在父子两人一进门就献上一汤匙蜂蜜,并且不分青红皂白塞到那孩子的嘴里。无论阿洛伊斯有什么样的思想准备,他绝对想不到是这样一招。太鲁莽了,又太有礼了,而且两者同时出现!老爷子什么也没有递给阿洛伊斯,只有一个高傲的笑,仿佛他那满室臊味的、比养了十几只猫还要臭的窝,就是他的领地,他生在这里感到很快乐,而且,我不妨再加一句,他一点都不觉得局促不安。 老爷子立即赢得了这孩子的好感。就只不过是在梦中铭刻重要环节的这样一招。阿洛伊斯在父子二人一路行走的时候感觉到了儿子对他的钦佩,而现在阿迪眼中流露了同样的钦佩之情。 他们坐下来。老人在备茶的时候不免有点小题大做(尽管动作非常熟练)。让阿洛伊斯更加不安的是,这一套备茶的程序很有气派,仿佛是一个很老的先生,或者是一个很老的夫人,在给一个不谙世故的造访者演示茶道之典雅。 尽管如此,我并不赞许老爷子。尽管他有这样的才艺,但是他从来没有为我们做过多少事,没有做过我所期待的那么多事情。曾经有一个时期我期待他成为我的一个重要对象。他最终的归宿本不必做一个怪诞而且臭气熏天的隐士,住在奥地利一个美丽的小村子里,享有养着一箱箱蜜蜂的盛名,而奥地利已经拥有许许多多的美丽小村了。我在大师那里失去了以前的地位,因为几十年前我口出狂言,说在这个年轻的一半波兰血统、一半犹太血统的马格努斯身上看到了希望。当然,当时他是一个围着女人转的好色的男人。就我而言,他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有了小小的成绩就沾沾自喜的对象。 老爷子喝茶只呷一小口,而阿洛伊斯三大口就把一杯滚烫的茶喝干。见此情形,主人很快又给他倒了第二杯(非常隐约的责备)。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开始谈到为何来拜访的正题。阿洛伊斯确实从普里尼和盖仑谈起,接着是查理大帝和可怕的人伊万。他很生动地谈到了两个伟大君主的痛苦以及普里尼和盖仑的献身精神——两个著名的医学天才知道如何治好严重得其他人无法医治的重大病痛。这并不是说,他透露出,他本人也得了严重的痛风和风湿病,而是在隐约间已经感到今后会有这样的病痛。然而,他在一个特别的场合学到了很多,当时他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蜜蜂的蜇伤,“就这么一回,两个膝盖上有许多处被蜜蜂刺伤,而这样一来,我的早期风湿痛倒缓解了好多。我承认我是很想做一个医学科学家的,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开始做这方面的课题研究了。我甚至有足够的信心认为,说不定我将会有重大的发现。” “正是,”老爷子说道,“会的,你会做得很好的。因为,亲爱的先生,你当时认为你将来会发现的,正是里鲍斯基医生本人早在一八六四年发现的,也就是三十一年前,你当时还是一个年轻人,而且我还可以提一提特尔克医生先生,因为那个完全可以成为你的命题的东西,他已经有了定论。是的!特尔克医生先生对蜜蜂毒液的性质及在这些方面进行的有价值的治疗中尚未挖掘的潜力作了认真的化学研究。风湿病和痛风,倘非因阻碍施行治疗的无数障碍之故,两者现在皆可被看作是已被医学攻克的病痛。我们正在寻找蜂刺在病体上的确切定位。据说,中国人,”——说到这里,他有意在他和这孩子之间已经存在的相互愉悦之外又投去温柔的目光,并且加了一句,“居住在我们这个地球的另一边的中国人,你听说过吗?”他问道。 阿迪一本正经地点头。他听说过中国人,在只有一间教室的学校里听说的,那是弗洛琳·维尔纳上地理课,讲解印度和中国在亚洲大陆的具体地理位置的时候。 “不错,在那个遥远而近乎神秘的国度,尊敬的税务监察官希特勒先生,据说有的中国人能运用锋利的针具有的穿刺力来缓解痛风,我认为这是很好的方法,因为我可爱的蜜蜂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就是它们很会刺人,是的,我们喜欢它们的蜂蜜,但是不见得也喜欢它们迫不及待地要刺我们,即使它们要献出生命。” 阿洛伊斯觉得他还是不谈这个话题为好。喝下的茶在他的鼻孔里留下了浓浓的芳香,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这芳香竟然与尿液相符。毋庸赘言,他倒是喜欢往肚子里灌啤酒,然后把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几句话更加有力地加以发表,但是现在,这个谈话是老爷子在操纵。他接着又讲起来,是那样的滔滔不绝! “我还不能,”他说道,“就这样开始称你为我的好朋友,因为我不认识你。只是,当然,我知道你的名望。在我们见面之前我就听说了你先前很受人敬重的职位。” “你的父亲,”他现在对阿迪说,“大家都很敬重,但是,”——他现在又回头对阿洛伊斯说——“我依然愿意称你是我的朋友,因为我觉得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劝告你,因为,哦,我得说,亲爱的先生,关于这些蜜蜂以及要把它们养好的问题,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声音洪亮,十分吓人。 “我要说明一点,我不会以任何方式来冒犯你的自尊。”他停下来。由于他说到了一个人的自尊,因此没有一个laissez-passer,他不会继续说下去。 “不会,你说吧,尊敬的博士,你怎么想的一定要说给我听。”阿洛伊斯说,他的声音很正常(他还能控制得住),但是他的两个鼻孔在颤抖。他不知道他是刚开始感觉到一个无法容忍的痛苦,还是一个真实的心头重压即将放下。这样冒犯他的自尊会是什么意思呢? “承蒙应允,我要说你有从事养蜂业这项变幻无穷的活动的可敬又真诚的愿望,但是我必须提醒你,这是一项职业,你知道。”他点点头。他又转身对着阿迪,仿佛这孩子也是一个同等的人,甚至三个人内在的境界也完全相像。“你,小家伙,”老爷子说道,“你,看上去很聪明,那么,你这么聪明,知道不知道一个职业是什么呢?” “不知道,”阿迪说,“也可能知道。对。差不多知道。” “你知道,甚至在你觉得自己知道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这是一个真正聪明的人的首要标志,对不对?”老爷子的说话声让阿迪觉得自己的肚子窝也在振动。 “一个职业,”老爷子说,“不是人家告诉你那是你必须做的你才做。可不是这样的。说是职业,那就是不容选择的。你全身心地去完成于你是至关重要的事,而不管是什么。‘是的,’职业这么对你说,‘你必须去完成。’” “我不想辩驳你那学问深奥的话,”阿洛伊斯说,“不会的,我不会发起一场辩论,但是即使不建造一座庙宇也可以养一箱的蜜蜂。对于像我这样一个已经退休的人来说,养蜂就是一笔小小的投资。” “亲爱的先生,事情不可能,也不会是这样的。”老爷子说道,“这一点我是可以向你这样一个强壮的人保证的。不是伤心就是幸福。不可能既不伤心也不幸福。”他点点头,带着他几十年来坚持以一个有学问的著名博士身份示人的深沉。“希特勒先生,我不同意你考虑这样一个计划,除非你完全认识到了等待着你的风险,即疾病以及在我们娇小的、寻找花蜜的蜜蜂周围的死敌。毕竟,它们酿制的蜜对于自然界来说就等于是黄金。自然界这么多的生物,无论是大是小,都嫉妒这些出色的小东西的生活,因为它们不但酿制蜂蜜,而且一直都居住在金黄且令人陶醉的物质中间。因此,蜜蜂是憎恨的对象。它们遭到追击,遭到诱捕。我可以告诉你们,有一种蜘蛛,它们只有害,没有益。这种蜘蛛名叫Die Krabbenspinne。只要找到一朵有希望的花儿,这家伙就将自己藏匿到小而芳香的花朵深处。这蟹蛛在那里等候。我倒要说它躲在里面还很舒服。它接着就在花冠神圣的褶层里搅动起来,使花的香气散发出来;不多久蜘蛛自己的臭味就被花瓣醉人的香气掩盖。接着怎么样?蟹蛛等候着。觅食的蜜蜂,即我们可爱而勤劳的雌蜂,它们的卵巢发育不全——我们知道,只有蜂王,才是雌性蜜蜂最神秘的化身!——啊呀,这些工蜂整个短暂的一生中不停地忙碌。说到这里,想一想这采集花蜜的可怜小生命。我们的蜜蜂闻到花儿深处无可比拟的花香,它贪婪地钻进花儿里,去采集它的花蜜和花粉,然而它立即被杀害了。残忍地杀害!凶狠地杀害!因为可怜的蜜蜂不是被杀死,而毫无疑问是被蟹蛛蜇得不能动弹,因此它必须原地待着,麻木了,无法自救,这时候蜘蛛非常残忍地开始吮吸它的生命液,以及蜜蜂体内的各个部分。等到全部吸干以后,只剩一个空壳,这只蟹蛛就花大力气把残骸推到花儿的外面。然后它舒舒服服睡上一觉,是的,阴谋得逞之后在花冠里酣睡,扬扬自得。它在里面安卧。” 阿迪将会在几个星期里梦见蜜蜂,梦见花儿,梦见不止一只害虫。他遇见了更多的虫子。老爷子然后讲述蜂狼,这是一种胡蜂,它一见蜜蜂在花儿上停下来就发起攻击。蜂狼总是咬蜜蜂的喉咙。“总是这样。蜜蜂的喉咙很软。这样我们的采蜜者又一回无法动弹。此时胡蜂完全控制了一切。胡蜂接着开始挤压蜜蜂的肚子,要把这个勤劳的小生命已经吸进去的花蜜全部挤出来。从肚子里挤出的花蜜又从蜜蜂的嘴里溢出,然后到了蜂狼的嘴里。这样就完事了吗?没有。这只野蛮的雌蜂现在准备把遭难的蜜蜂搬走。它把这只被挤裂的小生命搬回一个非常特别的窝里。它把捕获的蜜蜂与原先捉来的另外六至八只虽然活着但已经遭难的蜜蜂放在一起。然后这只胡蜂在这一堆捕获的蜜蜂上产下一枚卵,只有一枚卵,它不久就以这些活的但不会动的蜜蜂为食物。然后,这条胡蜂幼虫长大了以后,长成又一只蜂狼。很显然,这些遭难的躯体给它的成长提供了养料,并且被肢解、消化,但是这些蜜蜂怎么会活得这么久,让胡蜂幼虫当作活的食物一块一块、一口一口地吃呢?答案可以在我们所谓非常明智的自然体系中找到,这个体系同时也说明了最残忍的狂热者的阴险狡猾。胡蜂的刺注入的毒液保存了这些瘫痪的蜜蜂的肉。它使得这些蜜蜂在小小的未来之蜂演变成蜂狼的过程中还活着。 “我举出这两个独特的情况作为生动的例子,来说明威胁你可能要加以保护的任何一个蜂群生命的危险。蜜蜂的天敌太多了。一只老鼠也会用爪子来骚扰蜂箱的前壁,直到警卫蜜蜂出来将它轰走。这些卫士非常英勇,但也是徒劳的。它们大批被吞吃,掉在地上的也被青蛙吃了。另有一种蜘蛛会把自己的卵裹在误入蛛网的蜜蜂上。蚂蚁也会侵入蜂箱。我看到过好多蜂群里的蜜蜂对蚂蚁忍气吞声,甚至会拱手让出它们一部分领土,以确保这些不知疲倦的入侵者不至于袭击装满了它们未来幼蜂的蜂巢。遇上老鼠,情况就更糟了。夏天,老鼠洗劫蜂巢就是为了蜂蜜。冬天,老鼠钻进蜂箱过冬,并找一个角落做窝。我们的保卫家园的最勇敢的蜂攻击入侵者,偶尔还能凭着数量众多而获得胜利。这并不是不可能的。它们会群起而攻之,把入侵怪物蜇死。这是一个辉煌的胜利。可是老鼠的尸体怎么办?对它们来说这老鼠尸体比海中巨兽还要庞大。一旦老鼠尸体腐败,蜂箱内就会难以忍受。于是蜜蜂就要用杀菌剂将它覆盖起来。想一想它们的高超技术。它们设法用花粉和树枝上的嫩芽制造现在必需的物质。你听说过没有?蜂胶听说过吗?” “当然,”阿洛伊斯说,“它们还知道用蜂胶填补蜂箱内壁的缝隙。”他又得意起来。 “我看出来了,”老爷子说道,“我没有能够让你泄气。” “我靠的是普通人的法则,”阿洛伊斯说,“我宁愿多想想获取利润继续存在的可能性,而不会去多想不断威胁养蜂的危险性。” “见了蜂狼你会害怕吗?”老人问孩子。 阿迪点头,但是接着又敏捷地说:“假如我爸爸准备养蜂,那我也必须这样。” “你有一个优秀的儿子。”老爷子说。 阿洛伊斯第一次乐意接受这样的说法,觉得那也许是有可能的。他的小阿道夫不只是尿床而已,这个感觉多好。将来某一天他甚至能比得上小阿洛伊斯吗? 然而,一想起小阿洛伊斯,总提醒他那些尚未落实的事,阿洛伊斯心中纳闷为什么老爷子总是千方百计要泼他的冷水。那是毫无意义的。看看他破旧的小屋,这老人可以拿我买蜜蜂的钱来用用。那么,他讽刺一个潜在客户的投资愿望到底是什么目的呢?他第一次感觉到仿佛他抓住了老爷子。这个隐士比别人更了解他,阿洛伊斯认为。“他知道我是一个不想伤害他的自尊的人。第一个警告我没有让步。因此老爷子一定知道,他越是泼冷水,我越是愿意着手养蜂。他终究会拿到钱的。” 阿洛伊斯给了老爷子一个他认为是最大方、最充满信心的微笑。“我尊重你的提醒,”他说,“不过我们现在来谈谈问题的另一面。我们能不能谈谈你愿意为我做的事,和我能够为你做的事呢?” “还不到时候,”老爷子说,“假如你还想做一个有小小的业余爱好的人,我当然愿意为你提供一点必要的材料。但是,我在你身上发现,希特勒先生,假如我可以更多谈谈一些纯粹的个人私事,你有把它当作一项真正的职业的可能。所以我愿意提出另外一个考虑方案,一个更妥当的解决办法。为了学会我的专长,我当了为期三年的学徒,但是我也获得了高级证书。我要向你建议的是,更加像大学那样的关系——我可以这样说吗?我打算在今后几年里,只要你缴些许学费,你就跟着我在我的蜂群中工作。这可以成为非常愉快的安排。你将学到很多东西,而我将很高兴有一个很有才智的人做伴。说起来很伤心,在围绕哈菲尔德的绿油油的田野上,只有我们两个是才智出众的人。” 阿洛伊斯脸上挂着笑容,但他的鼻孔出的是另一种气。“要我跟你干上几年,你这浑身冒臭气的糟老头子?”则是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毕竟,还有必要跟这个老江湖骗子做一个决定。 至于我,也有些害怕。没有一个专业人士会比一个魔鬼更渴望自己能够称职。在这方面我是不称职的。老爷子也许是一个豢养的人,但是我忽略他已经太久了。最后几句话里流露的孤独感就像一间无人居住的屋子里的寒气。老人想再见一见阿迪的渴望是多么强烈。凡是大胆的举动总会有计划外的变动。精心策划的祸害可以在我们的范围之内,但是对于一个对象来说,如此的沉湎则是不该有的。只要我们能够阻止,这种局面绝不会出现。我们寻求对我们的人的多情习性进行指导,而不是去加以纠正。老人与小孩之间出现的任何未来事件都不会中大师的意,因为无法确定的因素太多了! 这时,阿洛伊斯说道:“我很荣幸你个人对我很感兴趣,但是我必须做一些说明。我们一家人都是呆头呆脑的,个个都是笨蛋。我们甚至因此感到自豪。所以,我得孤身一人来干。这就是我的情况。因此,我盼望能有一个双方都高兴的商业关系。” 老爷子点点头。他本人也有他的自尊心,不再重复他的建议。 “没错,”他说,“我们要做些安排。我会收集两个蜂群给你,向你提供些工具和你现在手头没有的产品。”他转身对着阿迪,“不久你爸爸就会忙碌起来。你数数能数到一千吗?” “能,”阿迪说,“他们高年级的人学的,所以我也会了。” “好。因为明年春天你爸爸就要掌管许多许多的蜜蜂。你怕不怕?你准备好了吗?” “我怕,”阿道夫说,“可是你知道,我也准备好了。” “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老爷子说道,而且他的表情里洋溢着爱。阿迪热泪盈眶。他妈妈不久要再生一个孩子,于是情形又会像埃德蒙生下来的时候一样。在她望着他的时候,他想在她眼睛里看到的爱现在看不到了。一刻的爱都没有。 <hr /> 注释: 第五章 我现在要告诉读者一个来自大师的料想不到的命令:把我调离阿洛伊斯·希特勒及其家人将近八个月时间。其实,这个命令把我完全调出了奥地利。我还可以加一句,这一通知是在一八五九年十月初阿洛伊斯结束他的养蜂谈判的同一天晚上到达的。他从老爷子那里买下了装在两个兰斯特罗特蜂箱里的两个蜂群,以及各种各样的工具,外加足以喂养他新购到的蜂群度过冬天的几坛密封的花粉和蜂蜜。 货物一买下之后阿洛伊斯便运回希特勒家。这一趟旅途阿迪兴奋不已,他在板车上靠着父亲坐着,夜里还在想着第二天的情景,他难以入眠,因为第二天在离屋子大约二十步远的大橡树底下一张长凳上就要放上蜂箱。 假如有人对买下这两个蜂箱的蜜蜂要花多大代价感兴趣的话,我还没有靠得住的方法来将阿洛伊斯那个年代的克朗换算成今天的美金——某些产品今天的价格要比一个世纪之前高出一百倍;其他的增长更有节制一些。我愿提出一个大略的估计:一八九五年阿洛伊斯的养老金在今天相当于一年六七万美金,因此我可以说他这笔新开支是高昂的。老爷子向他提出的价钱相当于今天的一千美金。阿洛伊斯早预料到他会有高昂支出,因此与这个老头儿打交道很小心,能免费得到几件额外的工具也就心满意足了,他并没有再提出别的要求。 就在这个当口,我接到命令要离开阿迪和这一家的其他成员,同时还要离开奥地利这个地区我的其他对象。然而,他们人数众多,所以我要指派我的三名特工人员留下来,而我将带着我最好的助手离开奥地利前往圣彼得堡,我们大家都迫不及待地要着手执行一项庞大的未来计划。我们将出席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加冕典礼。典礼定于一八九一年五月在莫斯科举行,这个事件离现在尚有好几个月的时间。 出发前往圣彼得堡。闲话休提,我只扼要地说一点,我一到那里就立即要研究十九世纪后期的俄罗斯灵魂,它的所有方面——邪恶、信仰、和谐以及内心的不协调。一旦到了那个斯拉夫人的王国(它远比赤道以北的任何国家都靠近上帝和魔鬼),我整个冬天都待在首都,然后南下,在一个寒冷的四月早晨,在五月的加冕典礼前一个月,来到莫斯科。 在圣彼得堡的那几个月里,我确也定期收到关于阿洛伊斯、阿迪、克拉拉以及安格拉的消息,甚至还有关于那只狗路德以及两匹马乌兰和格劳巴特的脾性的报告。不管怎么说,这些情况我都不很感兴趣,因为俄国的项目已经临近。大师显然正处在发动一个巨大灾祸的初始阶段。 我现在要说声抱歉,我尽量不再重复。(读者诸君读小说毕竟不是为了要忍受作者的遗憾。)我要说,读了许多年最优秀的小说和最糟糕的小说之后(请记住,这是优秀魔鬼教育的一部分),我现在已经知道,即使一个忠实的读者也不会依旧忠于一个放下小说的叙述去讲一个显然毫不相干的国外考察的作者。因此,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有向读者诸君讲起别的任何情况,尤其是一八九五年五月在伦敦的那一个月的情况。当时,我出席了对奥斯卡·王尔德的庭审,而且他被判“鸡奸和有伤风化”罪那天我也在法庭上——我无疑在陪审团审议时也插手了这件事,因为我得到的指示是竭尽全力使他被判有罪。完全可能,大师是要在王尔德的许多亲密朋友中,尤其是那些世家出身的人中,激发狂暴的殉难意识。 第六章 在下文我还要描述我们策划要在沙皇尼古拉二世加冕典礼之后制造的动乱,但是我还是要花比较多的时间先叙述我离开之后这段时间里,发生在哈菲尔德希特勒家的小事件和小冒险经历。只有到那个时候我才有闲暇讲述我们在圣彼得堡和莫斯科搞的活动。我要说的是,在我们于一八九五年十月离开,直至我一八九六年六月回到奥地利的这八个月时间,是阿道夫·希特勒个人具有重大意义的时期,因此讲述我离开的那个时期里所发生的事,于我是责无旁贷的。 然而,这样做也有一个困难的地方。在本人外出的这段时间里,关于阿洛伊斯、克拉拉和孩子们的各种经历的报告都是我的低级调查员——我留下来负责监管我在上奥地利州工作的那三个人——转给我的。鉴于我在俄国使命的重要性,我当然带走了我最好的助手。所以,我对发生在哈菲尔德的事情的了解程度也打了折扣。次要的魔鬼和次要的人一样,他们对于重要细节是不敏感的。 尽管我对我的对象所经历的事情也有相当的了解,即使我不得不依赖平庸的调查员提供给我的情报,工作可能会失却活力,不过,我的叙述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早在我出发之前,我已经使我的助手们的观念有了相当大的提高。我说这个话是非常自豪的。他们刚分配到我这里的时候,几乎拿不出成绩来。然而,我并不急于解释我们招募人员的方式方法,因为这样一来会使我们立即触及一个更加神圣不可侵犯的问题:魔鬼原先是怎么来的?是恶魔睁大眼睛搜寻可能随时为我们工作的优秀人类,还是如同更加常见的那样,他们是作为被淘汰的人类被恶魔吸收的?这样的安排是怎样在D.K.和大师之间谈妥的,正如我已经指出的那样,我就不得而知了。我不能明白地说事情为什么是这样,又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但是,根据经验我认为,由于大师很想争取与D.K.平起平坐,因此他不得不随时接收许多被淘汰的人——所有这些被宠坏了的合适人选。几个世纪,也许是一千年来,大师不得不从他的财力中拨出很大一部分,用于培训我们接收的心理不正常的人。这样做的难度相当于从尚需练习一件乐器的申请人中挑选人员来创建一个交响乐团。 关于这方面的难度我不想在这里继续讨论。我只想说,我留在哈菲尔德的调查员尽心竭力报告了阿洛伊斯目前花在养蜂上的心思,然而,由于他们对于他的困难并没有贴切的认识,因此他们始终不能满足我对于情况的了解,即自一八九五年底至第二年夏季这个时期,对于他以及他的蜜蜂、妻子、子女的情况的了解。 第七章 到了十月下旬,假如我允许的话,我留下的调查员就会给我报告详细的情况。让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的是,阿洛伊斯整日沉湎于他的新事业。 我在俄国期间没有时间来关心这些事。由于不能直接闯入阿洛伊斯醒时的思想,而这种做法,大家可能依然记忆犹新,倘若不是我们的对象,对于那些男男女女我们是不会采取这样的措施的,因此,我的调查员只好通过执行例行任务的办法进行工作。在我们的大师称为“睡眠的集市”方面,男人女人的梦境大抵都合乎情理地对魔鬼和短棍们一视同仁,同样开放,因此,只要在夜间的卧室走一遭,他们每天的想法也就略知一二。 采用我们听取一个家庭闲聊的简单办法,我们也可以了解到许多情况。毫无疑问,送来的情报中,表面信息过多,多得让人心烦,因为那是一幅很片面的图画。我的调查员觉得阿洛伊斯性格软弱,过分担忧,他们在与有实力却又心存疑虑的男人女人打交道的方面缺乏远见卓识。理解比我们自己弱的人容易,随时应对比我们强的人的真实感情就并不那样容易了。尊重是必需的,而这一点正是我们本地人所缺乏的。 由于他们在过去的生活中并没有很高的境界,因此他们很容易在阿洛伊斯身上看到次等的东西。因此,我的责任重大,要剔除那些被不恰当强调的材料。我要奉劝读者千万别忘记,后来成为阿道夫·希特勒的那个孩子是从与这个爸爸、妈妈一起生活的童年长大的。因此,很显然,我们还应该了解克拉拉和阿洛伊斯的优点以及他们的重大缺点。 现在我所讲述的是我所整理的关于阿洛伊斯要做一个养蜂人的艰难困苦,即使我依据的是二手材料。 他第一件要关心的事(我觉得很好笑,因为他的前半生是穿制服过来的)是,他不得不经常提醒自己要戴浅色手套、养蜂人的大帽子和面纱,而且始终需用最洁白的材料制作。由于他必须避免穿黑衣和黑裤,而黑衣黑裤又是他的习惯衣着,因此,在最初几天里他最上心的就是别忘了出门查看蜂箱要先更衣。他心里非常清楚,深色和灰暗色会惹蜜蜂发毛。这一点是他的经验告诉他的。几年前,他在与布劳瑙附近养的一个小蜂群一起工作时,被狠狠地蜇伤了,那时他犯了一个大错:在一个星期天的午后邀请一个漂亮的女人一起外出。作为他勾引女人计划的一个基本要素,他心想他要显示的不光是自己在蜂箱面前非常能干,而且还有他的翩翩风采。因此,他穿的是一身深蓝制服。那天黄昏,他被蜜蜂狠狠地刺伤,当时的情景依然在他心窝里堵着。那个星期天,阿洛伊斯的私通希望不得不落空,因为那个女人也被蜜蜂蜇了,而且不偏不倚就蜇在丰满胸部暴露的地方。尽管那只不过是来去匆匆的风流韵事遭到破坏,但这件事确是对他的良好自我感觉的极大打击。正如我们所知,他将继续付出代价。尽管穿着白色的服装,但是他依然感觉到阵阵恐怖袭来。随着他越来越走近蜂箱,这一阵阵恐怖,像信号火箭那样明亮耀眼,从他心窝发射。 然而,在某种程度上,阿洛伊斯依旧是一个优秀的农民。他并没有忘记在经历了一个小小的灾难以后,他必须继续保持警惕。有时候可以从一次料想不到的不幸中获得料想不到的益处。比如,他的有趣的医学命题就是第二天他的风湿症缓解所激发的——被蜜蜂蜇伤似乎对他的关节是有好处的。我们还记得,他们两个人见面的时候,老爷子随即就对这一点表示认同。 这一认同意见本来可能成为阿洛伊斯决定接受老爷子意见的部分理由,即引进的意大利蜜蜂比奥地利本地种优良。尽管阿洛伊斯仍有疑心,老爷子可能正是要出售他自己想要甩掉的一些存货,但关键的问题是意大利蜜蜂比较容易伺候。它们性格温和,老爷子安慰他道。而且,它们艳丽的黄褐色,与最上等鞋皮的柔和的黄褐色相同,使得它们更加漂亮。阿洛伊斯不得不赞美它们身体的三个金色部分,每一个部分都有最鲜明的黑色边线。时尚!这就是他想到的一个词语。而奥地利蜜蜂则是灰褐色,毛茸茸的。它不像镀金的意大利蜜蜂那样闪烁发亮。后来,阿洛伊斯觉得似乎他自己不忠。他本应该选择“弗朗茨·约瑟夫”即花白胡子的。 让他更觉得惴惴不安的是,他一直心中纳闷,是否等到来年春天再做决定更好些。现在他不得不给他的蜂群保暖以免冻死。 因此,在这几个月里,就必须每天测量蜂箱里的温度。并且,他打开蜂箱的时间不可以超过几秒钟。“无论你多么想看个究竟,”老爷子向他吐露秘密道,“你千万不可以把蜂箱里可移动的蜂巢框架抽出来以便查看蜂巢。蜂箱顶部的大盖子揭开以后产生的一股冷风可能会大大降低蜂箱内的温度,你的蜜蜂要花几个钟头才能重新使蜂箱暖和。这样的冷风可能会使你的蜜蜂大批冻死。千万不可冒险,希特勒先生。到现在为止,从你告诉我的情况来看,我可以这么说,过去你只不过是在六月和七月跟蜜蜂待在一起。随便哪个旅游者都做得到。但是,要带领你的小小的人们度过就要到来的整个刺骨严寒的冬季,那就非得有勇气不可,我的朋友。”然后,仿佛为了使他的假设更富有色彩,他又加了一句,“我的新朋友。” 第八章 倘若阿洛伊斯是站在被告席上,面对作为法官的自己,他就会宣判被告有罪。如此坚强的一个人退休以后怎么会变得如此脆弱?他是一时冲动买下这个农场的,而现在,为了把这样的赌注扩大一倍,他买下了两蜂箱的蜜蜂,分装在两个兰斯特罗特蜂箱。为什么,如此突然地,冬季他就要着手养蜂?这难道不也是一时兴起,凭冲动在办事吗?老爷子厚着脸皮,甚至就在阿洛伊斯离开的时候对他说:“你过不了多久就会明白我替你省了多少活儿。” 阿洛伊斯活儿上省的心,都用到犯愁上去了。他现在还不到六十岁,离六十岁还差一年多,但是在这些新任务面前,他已经真切地感到力不从心了。他的两箱蜜蜂现在都放在橡树下,蜂箱底部垫着沥青纸保暖,蜂箱顶上也盖了沥青纸,并且用石块压着。两个蜂群装在两个蜂箱里。他每天查看两个蜂箱的温度,每个星期称一次重量。一部分的问题是,他的忧虑比工作还要多。假如到了春天,这两个蜂群体质差了,他就把两箱并作一箱,假如有必要,再买进蜜蜂,再花钱,再找老爷子,而老爷子则毫无疑问会臭屁连连,笑话大人物、尊敬的海关高级关员希特勒先生,由于不懂养蜂场的高深问题,十个笨拙的手指头都等着让蜜蜂蜇伤。季节尚在十一月份,阿洛伊斯已经在教导安格拉和阿迪,甚至还有克拉拉,关于一旦天气转暖养蜂要注意绝对卫生的必要性。无论天气有多暖和,他们切不可把蜂箱敞开。尤其要注意的是,他们绝对不可以把蜂蜜洒在户外。假如他们把蜂蜜洒在户外,就必须立即擦干净,因为蜜蜂闻到蜂蜜就会飞过来,就可能会争抢不花力气就吃到的蜂蜜,因为蜂蜜在地上就有一摊。假如地上的蜂蜜很厚,蜜蜂就有可能一齐被淹死。 所以,他心头的担忧太多,非得对他的家人大声嚷嚷,告诉他们到了夏天会发生什么事,或者不会发生什么事。这么多事情的解决都有赖于他每天晚上读的关于如何养好冬季蜜蜂的书。 他当真搭了一个新的蜂箱,尽管现在还用不到它,但是他为自己有这方面的技术而感到自豪,即使他做的蜂箱绝不能与兰斯特罗特蜂箱相提并论。 这样的工作减轻了他的忧虑。他心中有一句老生常谈。“优秀的德意志血统明白,”阿洛伊斯告诉他的妻子,“幸福并非上帝给的,幸福来自艰苦的工作。”但是,这句话说得也并不好。为什么要说德意志血统而不说奥地利血统呢? 这个问题不久便让他感到心烦了。一个血统有它自己的优点吗?而且,为什么偏偏赞美德意志血统?为什么不赞美奥地利血统?奥地利人有个皇帝,他能忍受巨大的(而且往往是)极愚蠢的问题,那就是让捷克人、匈牙利人、意大利人、波兰人、犹太人、塞尔维亚人,还有吉卜赛人,都在一个哈布斯堡帝国下和睦相处。德国人做不到。德国人老是在那里争吵。如果没有俾斯麦,德国人就没有什么了不起。一个个小公国。路德维希一世和疯皇帝路德维希二世,都是疯狂的巴伐利亚人。而普鲁士人更糟。普鲁士人都是怪胎。那么又为什么要说优秀的德意志血统?“因为,”他对自己说,“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它到底是什么意思,以至于你会认定明明不知道却要说知道?虽然在某些方面你毫无疑问是知道的。真是个绝妙的谜。阿洛伊斯认定他现在思考问题就像一个哲学家。一个曾经当过农民的男人能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在菲希拉姆的酒吧里他曾经禁不住要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但是终究没有说。他们都是些傻瓜。花了时光跟他们待在一块儿他觉得愤愤然。到了十一月份,他甚至在午后也跑到那里去喝酒,这是一个证据。假如他需要这样一个证据的话,说明农场上没有多少事可做。就因为这个原因,他决定回避几天,不露面,而是在蜂箱周围拉上几道网,拦住春天里的鸟儿。他甚至盘算着是否要去拜访一下老爷子,但是想起那浓烈的臭味,这个念头还是打消了。 没过多久,他又回到酒吧去了。不过在酒吧里他倒真找到了一点乐趣。那些蠢人现在已经把他当作一个养蜂的行家。老爷子提出的每一句忠告,加上他近来在文献上查到的任何点滴知识,现在都可以拿出来作为他自己渊博的养蜂学问。诚实与谦虚是美德,因此与长者打交道就要有这样的态度,阿洛伊斯将是第一个说出这个话的人。然而,才智低下的人则始终觉得自己是在听智者讲话。由于他比老爷子更多接触当地人,因此,他的地位就是一个常住的行家。有一个农民甚至在一个星期天的午后步行来到他家,请他指点指点该如何着手养蜂。阿洛伊斯便详详细细讲解了如何喂养一箱蜜蜂过冬。 这次谈话使他又有了自己退休之前曾经有过的优秀分子的感觉。“这窍门,”他告诉登门拜访的人说,“就是要掌握特殊给食器的技术。因为你不但要放上液体营养物,正如我刚才已经说过的那样,而且要用细网眼纱包住坛口,然后你必须把坛子倒过来,放在那些正在等食的幼虫上方的桶孔之上。你听懂了吗?”阿洛伊斯看得出来他没有听懂。没多久,这位星期天的访客完全泄了气,告别了——他不可能成为明年冬天的竞争者。 我派驻的调查员不断地给我提供这些琐碎的故事。他们没有触及阿洛伊斯新担忧的深处。一旦他的来访者离去,阿洛伊斯就觉得他从事这项工程太孤单,心中不免纳闷起来,不知疾病会不会侵袭蜂群。 他花了一个晚上的工夫阅读书籍,但是他的担忧一如既往。他梦见自己就生活在蜂箱里,变成了一只蜜蜂,成了生活在最深、最黑暗的角落里一群蜜蜂里的一员。这些蜜蜂在这个黑洞洞、没有一丝光线的世界里,怎么能找到方向? 最后,阿洛伊斯的梦升级成为一场噩梦——现在我对我的调查员所传递的材料可以感觉到更大的兴趣。阿洛伊斯的蜂箱在黑暗中放大了,然后他逃出了箱子,飞到很远的地方。它们都找不到了。 春天来的时候,他会失去他的蜂箱吗?在黑暗中他伸手去摸克拉拉,他的手摸到了她的肚子。她的肚子现在已经很大了,但是新生命要等到一月份才出世。他会不会是一个个头很大的人? 他的手放在她的身上,于是她醒了,她真想偎依在他的怀抱里,但是在这黑洞洞的气氛里,他觉得有必要商讨一下一件令人发愁的事。她不一会儿便全醒了,感到怏怏不乐。 “我希望,”阿洛伊斯说道,“你还没有跟罗斯顿梅厄先生提起过。” 她立即明白他接下来要说什么。罗斯顿梅厄先生是菲希拉姆乡村小店的店主,每周一到了星期六,她和安格拉就会到那里去买一点他们菜园子里不种的蔬菜。克拉拉喜欢罗斯顿梅厄先生,而且开始跟他谈他们家蜂蜜的销售问题。阿洛伊斯告诉过她不要跟他谈什么生意,现在谈生意还早,因为他跟老爷子做生意的可能性还有。然而,她还有一个想法让她很是高兴,希望这生意还是跟罗斯顿梅厄先生做,因为这样一来,她便可以做一个中间人,赚一点钱回家。每次想到这样的一笔生意,她的手指头就丁丁作响。 但是现在阿洛伊斯决定还是找老爷子。她心里是明白的。“我看哪,”她在黑暗中说道,即使他还在轻轻拍她的肚子,“你根本就不喜欢那个人,是的,我记得你说过这个人你还要再看一看。” “向他讨教讨教还是很好的。”阿洛伊斯简短地说。噩梦的触须还绕在他身上。 “没错,没错,”克拉拉说道,“可是你跟我说过你信不过老爷子。说过吗?”她差不多要被逼疯了。人家睡得好好的,吵醒了就是要说这个事!“是的,你说你信不过他,可现在你还是准备要选中这个老爷子,不要像罗斯顿梅厄这样的一个老实人?” “克拉拉,这都是因为你自己觉得尴尬,”他对她说,“也许你跟罗斯顿梅厄先生已经说得太多了一点。会不会有你瞒着没说出来的事,对吗?真答应人家什么了,你先瞒着我。” “说什么呢,”她说,“根本没有的事。我不觉得尴尬。我也没有答应人家什么。”她本想再加一句:“不过这个话我要说,我必须说,我真不明白像你这样一个人心里是怎么想的。”然而,她闭嘴了。他会为了这一句愚蠢的话奚落她的。剩下的大半个晚上她都没法睡,要解释这几个字的意思,“像你这样一个人。” 第九章 这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阿洛伊斯决定还是回头去找老爷子。为什么不呢?他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他对自己说,因此对臭味也就习惯了。毕竟,你时不时还得找魔鬼打交道。(我的魔鬼们跟我讲这句话的时候暗暗发笑。) 阿洛伊斯在一个星期以后的星期天前往拜访,而且又把阿迪带上。这一回这孩子留心起了两人走的路线。走路也不过是一英里远,因此他知道,只要他记住几条岔道,再要来就找得到小屋了。一路上他心神不定,表现得异常兴奋。肚子里有一个大得像长方面包一样的沉甸甸的痛苦感觉,然而,他的心由于是在这沉重感觉的上方,因此倒是很有生气。他不会跟他父亲说他打算再选一个日子去拜访老爷子,而且就他一个人。 “没错,”他心里不停地这样说,“走路去我不怕。但不是在晚上去,可能不会在晚上。晚上林子里有很多的鬼。” 在阿迪看来,他父亲和老爷子的第二次见面结果比第一次要好。即使起初他们讨论蜂蜜的销售问题,阿迪一点都听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是生意经谈完之后,接着的交谈就很有意思了。那是因为关于蜜蜂的无穷奥秘老人总有说不完的话。“是的,”老爷子声音洪亮地说道,“我从不厌倦地想着这些小生命,它们有不朽的蜂蜜,它们有几乎也是不朽的蜂刺。养蜂有如此多只能意会的妙处。” 接着是一个内容丰富的谈话。即使阿洛伊斯几乎无法说话,可他并没有很不高兴,因为今天听到的明天晚上他就可以在菲希拉姆用一用。送给傻瓜们的一个礼物!至于阿迪,他非常小心谨慎地听着。那些词语的意思他听不懂,但是它们的声音却留在他的记忆里。 “这天造之物,”老爷子问道,“我们能说已经关注得够了吗?它如此富有创造力。这些小鬼们来到我们身边是根据仁慈上帝非凡、奇特的美学标准创造的——自然用这一最奇怪的形态表现了它的智慧。” 老爷子继续说着。他可以继续说下去!他说到了上帝的芭蕾、上帝的体操、上帝给人带来的敬畏。老爷子像我们的许多对象一样,我们怂恿他们赞美上帝,给予极大的赞美。始终是赞美。 而且,他继续讲了这么长时间,以至于阿洛伊斯又一次遭到了冷落。过去了这么多时间而他还没有练过自己的嗓子。除此之外,他也不喜欢他儿子的眼神。这两只蓝眼睛,跟克拉拉那么相像,大而有神。此刻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崇敬。 阿洛伊斯终于设法插进一句话。 “为什么不带我们到厨房里去,给这孩子看看你的观察箱?” 很显然,老爷子不太想让人看——即使如阿洛伊斯预料的那样——但是阿迪说话了。“啊,请让我看看吧,先生,”他大声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蜜蜂的家。在我们家蜜蜂跟我们已经待了这么久,”——他想很快数出一个数来——“七,不对,我看是八个星期了,可是我连一只蜜蜂也没有见着。要我等到夏天吗?让我看看吧。” “春天,”老爷子说道,“一定得等到春天。”接着,见孩子满脸的失望,他耸了耸肩。“好吧,”他说,“不过你得有思想准备。现在是冬天。蜜蜂在冬天里是懒洋洋的。” 果真如此。厨房里,除了一只小炉子、一个水池、水池上方的一个手动唧筒、下面是一个装溢出的水用的铅桶之外,就只有一张桌子了。桌子的一头放着一只狭长的玻璃箱子,约莫两英尺长,一英尺高,两边都有黑帘幕遮着,看不见里面。帘幕一拉开,只见两块玻璃隔板,相距不到三英寸,两块隔板之间是一个垂直放的框子,上面尽是蜡做的蜜蜂巢室,数不清的巢室。 阿迪感到失望。一群正在繁殖的东西,与装在瓶子里的黑药丸差不多大小,它们不停地相互从身上爬过去,而一见到光线都吃了一惊,一群可怜的东西,拼命地钻、拼命地挤,堵得水泄不通,看它们的样子都是又软又湿的小生命,与蟑螂一样的丑陋。(它们的翅膀都叠在一起。)自从他第一次看到紧贴在克拉拉乳房上的埃德蒙那张很小的脸以来,阿迪从来没有这么失望过。 这些蜜蜂也会像热锅里的豆子一样蹦跳,只不过豆子不会有神经紧张的样子。活得多么不舒服!它们见不到太阳,孩子心里想。它们相互推过来挤过去的。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哭出来。 “在这个时节,”老爷子说道,“它们是最最可怜的,跟那些在自己分泌的黏液里蠕动的黏糊糊的东西没有多大区别。然而它们的生命将跨越生存的绝境。现在它们什么也不做,但是到了夏天,你就可以看到它们在空中飞舞,看上去就像清晨光亮下的露珠那样晶莹美妙。是那样的无畏。它们钻进等待着它们的花朵的花瓣时,它们是多么的趾高气扬。” “说得好,说得好。”阿洛伊斯说。无论他的神态是多么的阴沉,老爷子也确实自有他的风度。这个满身散发臭味的人这一点是要肯定的。 阿迪心里在想:“假如这些蜜蜂蜇你,那你就死定了。”面对死亡的深不可测,他在老人的厨房里哆嗦着。然而,尽管他身处这寒气的包围中,他仍感到老人就像他父亲一样可以亲近,因为他可以整日整夜听他讲那些奇妙的话语。 “来看看我。”在阿洛伊斯示意离去之前,老人设法悄声说出了这句话。 第十章 我不知道这最后一句小声说出的话对阿迪产生了多大的影响,但是到现在为止我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因为我不得不依赖我在哈菲尔德的调查员。不久以后(竟然是在圣诞节前夜!),全家人都已经睡觉,阿迪爬起来,匆匆地穿上厚厚的衣服,走到屋外,坐到橡树下放着两个兰斯特罗特蜂箱的长凳上。他在那里坐了很久,而且越坐越冷。然而他还是在那里坐着不走,由于他是坐在两个蜂箱之间,因此他不住地伸手去抱两个蜂箱的背后。他在为蜜蜂祈祷,愿它们的生命继续下去。 我对这件事有极大的兴趣。我曾不止一次找我的调查员,就他们所能了解的这孩子思想的点滴情况进行询问,有些情况似乎很有价值。那天晚上,阿迪听见父亲在那里嚷嚷,说护住蜂箱入口的网纱撕破了。蜂箱入口很小,可老鼠还是会钻进去。阿洛伊斯马上觉得这是不可能的——这个洞根本没有这么大——但是阿迪不相信。由于他父亲那天下午已经把网纱修好了,阿迪现在坐在两个蜂箱之间就不知道老鼠可能钻进哪一个蜂箱里了。因此,他一边一只手将入口堵住。 由于那正是圣诞前夜,孩子心里充满了他母亲的喜庆精神。“一千八百九十五年前的今夜,”克拉拉说道,“圣子诞生了,他是涉足这片大地的最友好的人,最可爱的人,最和气的人。如果你热爱他,他就会爱你。” 阿迪确信无疑。这是一个你可以自由呼吸夜间空气的夜晚,无论夜间空气有多冷,圣子都与你在一起。阿迪要凭借他的思想杀死老鼠,圣子会给他力量吗? 要凭借他的思想杀死老鼠?我知道我的调查员的局限性。他们是想象不出这样一个观念的。这个想法来自阿迪。这是他的观念。就他一个人的。假如我当时在场,我会抬高赌注。我可能会叫这孩子乐意相信,他可以运用他拥有的消灭某一些生命的特别力量来拯救另一些生命。这是灌输给我们的对象最有用的看法之一,但是这样做需要一连串的梦中铭刻。 由于我当时并不在场,我也就尽量不去多想已经错失的机遇。圣彼得堡的事情已经够我操心的了。我与我的助手们一起,要面对我的活动遇到的相当大的阻力。我从来没有遭遇过像俄国短棍们那样坚定不移的那样粗暴的对手。在过去几个世纪里,这些俄国天使已经形成了与我们安插在东正教会和隐修院里的许多恶魔对抗的强大能力。因此,这些短棍们——完全跟那些最低下的俄国修道士一样粗暴——具有相当大的热诚。在这几个月里,他们全力以赴,准备捍卫未来的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加冕礼。 大师偶尔也会征求我的意见,因此,在这个时候我就大胆地告诉他,我不主张我们冒险在加冕礼上进行破坏。他们会安排许多的兵力来对付我们。但是,如果在加冕礼几天后制造一个大动乱,那么困难就不会很大。 我敢于说出自己的想法,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师不喜欢他的亲密下属没有主见。“让我思考一下你们有的人提出来的意见。这样对我来说比保持肃静用处要大得多。我不喜欢你们因为怕犯错误而变得思想沉闷。” 很显然,俄国的这些事情对我来说,至少暂时,比哈菲尔德的小事更叫人关注。 话虽如此,无论我是否感兴趣,克拉拉于一月二十一日产下一个新生儿。这没有给阿洛伊斯带来多少欢乐。满心期待的未来大力士没有降生,产床上躺的是一名小女孩。而夜里喂婴儿奶时的吵闹,白天婴儿的啼哭都不会有什么结果。他一直都在指望有一个身强力壮的儿子让他安享晚年之乐,甚至,要比现在的三个儿子都强,因为目前他们都不能让他感到自豪——一个难管教,一个是妈妈的宝贝儿子,一个整天整夜哭个不停。所以阿洛伊斯不想庆祝新生儿的出世,不过他确实高兴了一番——在菲希拉姆的酒吧里,连续好几个夜晚夜夜如此,一直吹嘘到啤酒变了味,就像婴儿呕的奶那样冒酸味。现在他的家里有六个人。到了来年春末,小阿洛伊斯从斯皮塔尔回来,家里就有七口人了。酒吧里的嘈杂声音变得颇像家里孩子的吵闹声。 我的调查员从阿洛伊斯每夜进酒吧的行踪里没有获得任何情报。假如男人们在一间挤满了人的屋子里饮酒,他们便团结一致了。他们乘着携带了酒精味的微风翱翔,那是对天使和魔鬼入侵的蔑视,作为男人他们眼下敌得过外来势力,这是确凿无疑的。 这不是我们做工作的良好时机,但是在饮酒的人步履蹒跚回家的路上,必定有空子可钻。有时候,我们因消耗了许多的时光而愤愤不平,便将他们击倒在地。他们通常都以为是有人干的坏事,所以他们的抱怨都很有特征性。“是谁推了我一下!”他们往往这样喊道。谁也不信他们的话,但是他们自己很清楚。这时他们义愤填膺,而这不是他们自己的愤怒,一点都不是。 第十一章 在回家的路上,阿洛伊斯间或可能会步履蹒跚,但是他觉得自己兴致很浓,不想进屋去,而是坐在蜂箱的旁边,摸出他一直放在口袋里的一根橡皮管。他把橡皮管的一头紧贴兰斯特罗特蜂箱的箱壁,这样就可以倾听他的小城市公寓居住者的嗡嗡声。听得见里面优美的声音,几乎是和谐的乐音,充满了感到满足的圆润洪亮的声音。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的蜜蜂为什么不可以感到满足呢?到了早晨,成百,然后成千的蜜蜂簇拥在一起,准备在广口坛子的纱网上吮吸,大吃掺水的蜂蜜。因此,在这黑暗而微醉的时刻,一个个念头像列队的骏马一样从阿洛伊斯头脑里闪过,一次闪过一个大的念头。他试图要数一数这个箱子里可能居住着多少只蜜蜂。不管他有多醉,他仍然可以猜出一个明智的数字。就算是两万吧。肯定就是这个数字了。尽管他知道不能真去惊动这个蜂箱,但还是禁不住在蜂箱边上用力敲打了几下。因为这时通过橡皮管,他可以听里面声音的变化。它们是在发警报吗?呼唤声的音调提高了,就像狂热的小提琴的琴弦。然后又平静了,变得柔和,像收起爪子的猫,睡着时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早已醒了酒,可以进屋了,他脱去衬衣和裤子,倒在床上。他依然听得见大合唱。奇怪的声音。他的呼吸迟疑了一下之后声音变大了,他熟睡了。他睡前有过一个最后的念头,像队列中一匹雄赳赳的骏马——这无疑就是他对蜜蜂的嗡嗡声的欣赏,远远超过了对婴儿夜啼的喜欢。 然而,他的梦没有那么美妙。他走进了一个大而深的洞内,而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原来是在他的蜜蜂当中。它们在排便,而他就在当中,是许许多多蜜蜂中的一员,遭受痛苦,就像他的蜜蜂兄弟们——不对,就像他的工蜂姐妹们一样——得了严重的肠胃病,一点点消瘦,它们都把粪便排泄到兰斯特罗特蜂箱狭窄的过道里——多污秽的一幕。 他想要警醒过来,因为他是在做梦。爱卫生的蜜蜂不会把它们的居所弄脏(也许只有最坏、最懒的雄蜂会这样),不会的,他听过一只蜂箱里蜜蜂的声音,它们的声音是正直的。它们要等到气候变暖才到户外去。 可是现在他已经醒了,很痛苦地意识到了这几个月来在他的蜂群聚居地里堆积的粪便。这些小家伙们怎么能受得了呢? 第二天早晨天气暖和,是二月里解冻之后第一个暖和的早晨,阿洛伊斯走到屋外,抬头到处都可以看到他的蜂群,成百、成千地飞舞——谁数得过来?它们到处拉屎,在五十英尺远的地方,然后拉到一百英尺远的地方。它们拉的屎闻起来像熟透的香蕉,而洁白一片的雪地里,撒满了无数黄色的斑点,在蜂箱长凳的四周形成一个很大的圆圈。雪地里的毛茛!晾衣绳挂的波拉的尿布上都是黄色斑点。阿洛伊斯用脚步测量了一下。没错,从蜂箱开始一百步以外甚至都可以找到黄色的点子。 克拉拉别提有多气愤了。“你从来没有说过要我小心一点。”她对丈夫说。 “真糟糕,”他说,“这些东西你都得重新洗一遍。可是怎么能叫人道歉呢?毕竟,你确信这事是属于你的仁慈的上帝所赐予我们的一个举动。”她走开了。半个小时以后,两个大罐里的水开了,她从晾衣绳上摘下尿布,着手再煮一遍。 阿洛伊斯不想对自己说他感到遗憾。相反,他为蜜蜂感到高兴。它们到处飞舞的时候表现得多么喜悦。这一天是星期六,阿迪在草地上有叫必应,于是阿洛伊斯心血来潮,决定把他叫过来,让他听听真正的谈话。 “谁都要拉屎,”他对孩子说,“什么都要拉屎,凡是活的东西。那是天经地义的。你要牢记在心的是,要学会把拉的屎清除干净,要不然就会弄到你身上。懂不懂?你把自己弄干净,听见没有?瞧瞧这些蜜蜂。它们真了不起。它们熬了整个冬天,坚决不把蜂箱弄脏。我们也可以做到。我们都是善良的人。我们住在哪里,就要把那里的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 “可是,爸爸,”小阿迪说道,“那么埃德蒙呢?” “他怎么啦?” “他还拉在裤子里。” “那是你妈的事,不是你的事。” 那天傍晚,阿迪记起了小阿洛伊斯把一小块大便粘在他鼻子上的事,这个记忆甚至使他哭出很奇怪的声音来。他觉得受了很大的侮辱,然而他又非常欣喜。望着蜜蜂飞舞着拉屎,阿迪依然兴奋异常。这些蜜蜂一直在风中飞舞。那是因为它们有那么多的粪便要排,而现在它们轻松了。他怎么也抑制不住咯咯的笑声。这一切让他的妈妈非常生气。 这时他记起了一天早晨安格拉悄声跟他说的话。“你妈有一句顺口溜,”她说道,“‘Kinder,Küche,Kirche。’”他点点头。他已经听过了。他当着她的面打哈欠。 “哦,你以为你已经都知道了,”安格拉说道,“可是你并不知道,还有一个保密的字呢。” “谁告诉你的?我妈妈吗?” “我不能说。这是一个保密的字。” “谁告诉你的?” 她看得出来他随时都会发脾气。“好吧。我告诉你吧,”她说道,“是的,我是从你妈妈那里听来的,你亲爱的妈妈,她爱我,尽管我不是她亲生的。” “告诉我,要不然我就大叫,她会听见的。” “你就是这样。你就是那样不害臊。”她拉过他凑着耳朵说。“记住,”她说,“她是悄悄地跟我说的,这句话是Kinder,Küche,Kirche,und……”——她咯咯地笑起来——“und Kacke!” 而他也咯咯地笑起来。啊,这些蜜蜂,比小宝宝还要糟糕。他脑子里有一幅荒唐的图画,每一只蜜蜂都系上了尿布,最小号的尿布。他笑得那么用力,觉得想小便,这让他想起了老爷子,因为他老是在他念头里出现,尤其是他要小便的时候。 阿迪心里明白,他想去看看老爷子,他非常想去拜访拜访。 第二天是星期天,天又很暖和,蜜蜂又一次外出。克拉拉出去做礼拜,阿洛伊斯在那里打瞌睡,阿迪在草地上来来回回跑起来,仿佛是要把想去看看老人的冲动消磨殆尽,可是在他的心里他却不停地看到林中的一条条岔路,并且知道他能找到那间小屋。想自己单独去走一趟的冲动是那样的强烈,就像有一根绳子在拉着他。 他去了。老爷子已经有了准备(肯定也是因阿迪收到的同一个信息之故),又一次在门口迎候,但是舀蜂蜜的汤匙却没有在手中拿着。要吃蜂蜜,阿迪得坐到他的膝头上。“没错,你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老爷子说,“我会像爱孙子一样爱你,你呢,见了我也不用害怕。没错,你是个很强壮的孩子。”老爷子一只手拍拍孩子的大腿,只是轻轻地拍拍,即使是在给阿迪喂蜂蜜的时候。 孩子并不害怕,不过,也许有一点儿。上学的时候他们读过童话故事,有时候故事里说森林里有吃人的妖魔,还说妖怪会把小孩子变成猪猡或者山羊。然而,他不觉得坐在老爷子的膝头有这么危险,至少比他爸爸的膝头舒服多了。因为他永远猜不到他爸爸什么时候会把烟斗的烟喷在他脸上。 确实,阿迪品尝完了一汤匙的蜂蜜之后他们就这样坐了很久,而且老爷子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他觉得很快活。 不过,在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他觉得这样坐着有些不大舒服。爸爸会不会觉得奇怪他到底到哪里去了?然而,他动了动身子的时候,老爷子说了几句话引起了他的好奇,就像看书时眼前出现了一幅美丽的图画。 “这事你谁也不要说,”老爷子说道,“我正在想办法叫一只小蜜蜂非常非常地快活。我挑选了这只蜜蜂,让它单独在我身边生活。我就跟你说。我把它放在厨房里。” “它是不是要说话?” “它确实发出声音来。确实是这样!”老爷子笑了。“可不是说话,好孩子,我没有想办法叫这只小蜜蜂说我们的语言。这个要求无疑是太高了。我就是要叫它高兴。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我既然选中了它,那么它必须单独住在我给它挑选的蜂王小箱子里,即使它不是蜂王。” “我爸爸说蜜蜂都是为别的蜂活着。它们,”——他努力要记起那个说法——“它们为大家庭献身。” “你爸爸说的是对的。蜜蜂住在蜂箱里。它们不愿单独生活。” “就算一直给它们吃好吃的也不愿意?” “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你很有理解力。我是要看看,假如我挑选一只蜜蜂,让它住得暖暖的,吃得好好的,一直用我心里最友好的感情去想着它,结果会怎么样。所以我到另一个房间去的时候我就小心地跟它说说话。一天要二十次。它不懂我跟它说的话。但我就是要让它知道我心里在想着它。有时候我还把它带出蜂王箱。” “它会飞走吗?” “哦,不会。我不会让它飞走。”他慈爱地碰一下孩子的脑袋,“我把它从小蜂箱里放出来,它就是跳,它很高兴,但是它知道它不可以飞走。” “它没有翅膀吗?” 一阵停顿。“它已经没有翅膀了。” 阿迪知道,没有必要问了。他最最快活的感情现在要升华,要超越不好的感情。他要求去看看那只蜜蜂。 它很小,很活泼,老爷子打开箱子的时候它很兴奋地蹦跳。它果真跳到老爷子那只蘸过蜂蜜的手指头上。 “我不知道还会发生多少事情,”老爷子说,“我正在尝试做的事很难,而且我觉得不大可能成功。假如我能让这个小生命心情开朗那有多好啊。毕竟,在我出面干预之前,它是很不起眼的。我能把它提升到它的姐妹们到不了的高度吗?我同情它。它太孤单了。它脱离了蜂群。它是孤独的象征。但是我努力给它带来解脱后的愉快。那只有在可怕的孤单被友爱所替代的时候才会到来。”他说道,点了点头。 “哦,”阿迪说,“我希望你能做到。孤独太让人伤心了。有时候我,也很孤独。可是我有一点替这只蜜蜂担心。它会死吗?” “或早或晚,必定的。会的。可是我想看看我能不能让它快活一阵子。” “是的,”阿迪说道,“我理解。你爱这只蜜蜂。” “也许吧。”老爷子叹了一口气,“下一次你来,我们就看得出我有没有取得进步。” 老爷子是不是老糊涂了?不是!对一只孤独蜜蜂的“安康”的奇特追求,明显是一个愚蠢的做法——尤其是在蜜蜂掉了翅膀以后——对于大师来说并非是无缘无故的。古怪的试验可以揭示许多道理。一反常态的举动可以是情报之源。 我可以说有一个结果变得清晰了。我们的掉了翅膀的孤独的象征在阿迪再见它之前就死了。重要的是阿迪第二次来的时候,老爷子和阿迪眼睛里都噙着泪水,而且两人更亲近了。请放心。老爷子把一只小火柴盒装饰起来作为蜜蜂的棺材,然后老爷子和孩子把棺材放进一个小坑里,再在上面覆盖了一汤匙的泥土。 <hr /> 注释: 第十二章 三月初,在哈菲尔德每天都能见到阳光的一个星期来到了。蜂箱开始活跃起来,而最最吃苦耐劳的过冬蜜蜂则外出觅食。很可能蜂王现在正在产下受精卵,那是去年夏天在高高的空中私通时悉心保存下来的精液产生的。现在一个蜂箱的重量每天早晨都在增加,这使阿洛伊斯焦急。另一个蜂箱也该是很顺利的。 他决定掀开每个蜂箱的顶盖,看看里面的情况。他看到的情景正是他所担忧的。两个蜂群本来是在同一张长凳上过冬的,但是只有一个蜂箱显得繁荣,另一个不能说是健康的。尽管那只好的蜂箱最底下的平台上也躺着几只死蜂,但是另一个蜂箱的底板上横七竖八到处都是蜜蜂的尸体。 就在天气暖和之前一段时间,阿洛伊斯借助橡皮管,在这第二个蜂群中听到过嘈杂不安的嗡嗡声。他也曾经为此感到焦急。现在顶盖一打开,他发现许多幼蜂巢室是空的。蜂王死了吗?他并不知道该怎样确定哪个是蜂王——毕竟,它只比它自己的工蜂大一点点,而其实又比雄蜂小一点点。 人像他这样原是会变得气馁的,但他的敏锐也是很出色的。他也并不大惊小怪。看样子是一种可怕的疾病使蜂箱里一片狼藉。 阿洛伊斯决定,将这一群蜜蜂剩下的全部杀死。那一箱健康的蜂必须加以保护。他甚至准备请求老爷子的支援,不过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一个冬天的担惊受怕磨炼了他的坚忍性格。 他选了一个星期六。阿迪和安格拉放学回家便成了他的帮手,而这个过程也并不难。他取出一小块硫黄,那是他五个月前买下的设备的一部分,点上它,放到出事蜂箱的地板上熏。他把蜂箱的入口堵住,重新安上顶盖,用硫黄熏很快就起了作用。安格拉见可怜的蜜蜂被熏死哭了起来,阿洛伊斯打发她到屋里去。但是阿迪还在那里看着,坐在阿洛伊斯旁边的长凳上,听着他父亲的大道理,两眼闪烁。“你的大姐姐很傻,”阿洛伊斯说,“会这样难受!在自然界,没有人怜悯弱者。” “我不难受。”阿迪说。 “很好,”阿洛伊斯说,“现在我们把这只蜂箱倒空,把巢室弄干净。” 阿迪发现自己心里在想着老爷子那只孤独的蜜蜂,它现在已经死了,而且真叫他流了眼泪。 但是,这当然是不能相比的。他眨眨眼睛收回了泪水。老爷子爱一只蜜蜂,可是在这个坏蜂箱里生病的蜜蜂,弄脏了它们同吃、同睡的地方。两件事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那天夜里,根据大师的一个建议,我准备了一个小小的梦中铭刻,做起来很简单,即使从我安排在哈菲尔德的调查员中找一个最优秀的就完全可以办到。这是一个不断重复的梦,梦中阿迪的父亲要他把死蜜蜂一只只都数一遍。为了做到不出差错,他父亲要他把死掉的蜜蜂排成排,每排一百只——肯定是一个单调乏味的梦。尽管如此,他很自豪,因为他数到了很大的数字。他排成了四十排,每排一百只,全部都安放在一块洁白的布上。他到现在才明白,他原来能数到四千。他的班上没有一个人能数到这个数。他唯一的遗憾是这个梦他没有做完。因为还有一堆堆的死蜜蜂要数。 在此,我要提醒各位读者千万不要把熏杀蜜蜂和清点死蜜蜂数太当一回事,也不要把这件事看作是以后发生的一切事情的唯一原因。因为,无论技艺如何高超,梦中铭刻也只不过是在你心灵上留下的一个点而已,是预示今后一系列事态发展的一个脚印,这些事态未来几十年当中可能实现,也可能不会实现。大多数的梦中铭刻也有点像你在第三世界城市郊区可能见到的荒芜的地基那样。由于无法再投入资金而任其崩塌,这些地基烂在那里,变成崎岖不平的场地上开挖的一片泥土。 因此,认为这个梦中铭刻决定了今后将会发生的一切是一个极大的错误。我可以向你保证,假如事情有这么简单,那么我们早就抢先站出来拍手叫好了。 第十三章 那个健康的蜂箱情况完全不同。它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蜂群的重量每个星期都在增加,蜂巢开始注满。阿洛伊斯从他读的书中了解到,只有当蜂蜜的水分降低到低于百分之二十时,工蜂才把这些小巢室用蜡封上。为了把这些表面的水分吹走,蜜蜂每天要花许多个钟头鼓动它们的翅膀。新诞生的小生命如此任劳任怨、永不停息地忙碌着,他又一次欣喜若狂。为了让他的情绪再好一点,第一批蜂蜜已经准备好了,于是他的蜜蜂在封巢室了——正如它们应该这样做的那样! 走出屋子,穿着他的白色服装,头上套着一个箱子似的白色大面罩,手上还有一副手套保护,这样的装束使他开始觉得仿佛他有了一点真正的技术。毕竟,要把蜜蜂巢室拉出来检查一番再插回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不想做一个大笨蛋,竟然把蜂王压扁了。事实上,他从这些成果中赢得的信心促使他找到老爷子的小屋,并在那里待了很久,终于买下了一只新的蜂王,从而取代另一个兰斯特罗特蜂箱中死掉的那一只。 老爷子甚至还就如何辨认一只富有活力的蜂王,给他上了一课。它在空巢室里产卵的时候要辨认也不难,因为它身后跟着一大批蜂,它们在每一个产下的卵上面久久盘旋,在幼体上排出它们自己的酶。“神秘的增强剂。”老爷子说道。 阿洛伊斯只得听从他的大道理,不过他带回家的不是一只蜂王而是两只(都是去年受孕的)。一只可以在熏过的蜂箱里建立一个蜂群,另一只则可以安顿在阿洛伊斯去年秋天造的蜂箱里。新幼蜂的蜂巢与新蜂蜜灌注的蜂巢会一块儿转移到两个空蜂箱里。这样一来,全部三个蜂箱就都部分地入住了,于是,每一个蜂群都有空间建造蜂蜡巢室,既有贮存它们新蜂蜜的巢室,也有让新幼蜂居住的蜂蜡巢室。即使他熏硫黄损失了一个蜂群,他不久还是可以主宰三个蜂箱,都是一派繁荣景象——会是这样的景象吗?当然,他必须投入大量的资金,希望他将来还可以高谈阔论他的成功。 话虽如此,他确实还是小心谨慎地乐观。已经是四月天了。花儿在绽放,胡桃树、橡树、洋李树、山毛榉树、樱桃树、槭树和苹果树都已经开花。草地上将是花团锦簇的一片。 他喜欢让阿迪陪着坐在他的蜂箱旁边,孩子仔仔细细用克拉拉为他制作的一套装束包裹着。父子二人现在喜悦地注视着三个蜂箱的入口,因为那里有蜜蜂卫士守着。看到带着采集的花粉和花蜜归巢的每一只蜜蜂,一只蜜蜂卫士就会上前仔细地嗅一嗅,然后才放它入内。偶尔阿迪会呜呜地叫起来,因为卫兵把一只来客轰走了。“你瞧,爸爸,”他会说,“它嗅出来不对头。” 尽管蜜蜂采来了花粉、花蜜,阿洛伊斯依旧给他的蜂群喂食蜂蜜。“这样做,”阿洛伊斯对孩子说,“是要它们酿更多的蜂蜜。”三个蜂箱里都有五个装满蜂巢的底盘。三只蜂王分别在各自的蜂箱里忙碌,把卵产在巢室里,而采花蜜的工蜂则不辱使命,从天亮到天黑,飞进飞出。每一只采蜜者每隔几分钟就满载而归,然后又飞出去。阿洛伊斯在书里读到,积累两磅的蜂蜜,工蜂需要这样飞四万趟。 有时候,他会看着在生机勃勃的蜂箱里过冬的衰老的蜜蜂。它们现在是精疲力竭,翅膀也已破损。它们身上的茸毛由于使用过度而损坏,已经脱落。它们正在走向死亡。每天早晨,一队新生的工蜂就会把掉落在蜂箱底板上的尸体都收集起来,清除出卫兵把守的入口处,然后扫出蜂箱外。它们的消逝,阿洛伊斯是不会哀悼的。年轻的一代正在取而代之。他仿佛终于开始了他那不断发展的养蜂事业。新生的蜜蜂就是他的,而不是老爷子的。他的三只蜂王都是大约一年前受精的,因此在这个意义上说,都是老爷子的孩子,这件事他不会再去多想了。 第十四章 五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三个蜂群都有一群蜜蜂在空中划过,这时阿洛伊斯就开始注意一只蜜蜂的运动方式。这只侦察员——也不管它是谁——不停地在空中画出“8”这个数字。 “它是在向其他的蜜蜂示意,”阿洛伊斯自言自语道,“它是在设法向别的蜜蜂表示一个意思。” 他的这个观察是对的,这一点他是知道的,因为有大批其他蜜蜂跟上了第一只蜜蜂,于是它们都朝草地的另一头飞去。不久,阿洛伊斯散步时发现,在坡地的另一边,一夜之间野花都绽放了。他所观察的那只蜜蜂确实是一名侦察员。 旧时的一个欲望又复萌了。假如阿洛伊斯有一件他始终想要从生活中获得的东西(甚至比重新找到一个女人更渴望的),那就是做一个新思想的发现者。他梦想发现一样令人惊叹的、非常有价值的东西,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名垂千古。 这欲望依然在他心中潜伏,挥之不去。一想到他刚有了一个新发现,他就感到极大的快乐。而且是光凭他的一双眼睛发现的!他看到了他所谓的蜜蜂的信号。在高高的头顶,他非常肯定地说,有一只蜜蜂在鼓动其他的蜜蜂飞到一个鲜花盛开、花蜜丰富的地方去。就他至今所读的书而言,没有一本提到过这种轻快的舞姿,这空中的摇摆。他有两回都不敢对老爷子提及这件事——有一回是因为他生怕在养蜂行家的圈子里这早已经是既定的思想;而假如不是这样,原来这是一个全新的观念,难道老爷子不会比他更在行,知道该到哪里去发表这个观察结果吗? 然而,他依然需要学习如何找到蜂王,于是他终究还是决定到老爷子那里走一趟。这个人是很有技术的。这句话是不得不说的。老爷子打开其中一个蜂箱,仔细查看了一下框架,找到了蜂王,徒手伸进去,小心地、轻轻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了蜂王的翅膀。“再过几年,”他说道,“你也会用这个方法去捉它,但是目前我会教你一个比较安全的方法。”当然,他接着便详细讲述寻找这蜂王在何处的所有方式方法,是不是在产卵,还是在新巢室里让卵一个个都受精,还是,有时它可能是在宫中休息。 “一旦找到了蜂王,要把它捉住,”老爷子说,“那就简单了。” “照我的理解,这一条,”阿洛伊斯说,“在我想收集蜂蜜的时候,是非常重要的。” “正是,”老爷子说道,“在这个时候,你要抽动许多的框架,要把盖住巢室的蜂蜡刮去。一不小心就会把它压死。”让阿洛伊斯生气的是,老爷子一个劲地朝他挥动一个指头。“所以,”他说,“我们先不取蜂蜜,不可以,我们先要找到蜂王,就像我们都是好朋友一样,然后我们用蜂王捕捉器。”他拿起一根一端有凹形圆顶的玻璃管。“就拿这根管子放到蜂王上方,”他说,“然后你悄悄地把一个蜂王小盒子,”——他拿起一个两英寸长、浅而小的容器——“放在下方,把蜂王直接吹进盒子里,punkt!现在它安全了。它可以在容器里一直待到你取完蜂蜜。” 我们可以肯定阿洛伊斯练习了几次如何捉蜂王。实际上,他花了一个下午将他的三个美人儿捉了又放、放了又捉,先是找到它们,把管子凹圆顶的一头小心翼翼地放到这只或者那一只的上方,然后直接吹进蜂王小盒子里。 一遍又一遍完成这项工作的时候,他认识到,那天早晨他从一只蜜蜂的飞舞中看出来的名堂,对于像老爷子这样知识渊博的人来说决不是什么秘密——他又一次不得不放弃一个美梦——人们不会把他当作一个发现者永远记着他。 <hr /> 注释: 第十五章 阿洛伊斯的兴奋情绪随着暖和天气的消失而低落。一个短时间的寒冷天气来临了,这对早春所引发的期待是多么残酷。阿洛伊斯已经做好准备,否则这不应时的寒冷会叫他的所有收益丧失殆尽。 此时他想起了一句老话。约翰·奈坡穆克常说:“春天是最靠不住的季节。” 有些日子,他也几乎精疲力竭了,反反复复把蜂箱顶上盖的沥青布取下,而到了晌午时分天上的光线一暗下来,他又要把蜂箱重新盖好。没过多久,又赶紧跑过去把沥青布拿下来,因为太阳又出来了,天气又暖和起来。 在一个短时间接近冰点的寒冷天气里,他感冒了。这附带也引起了他另一个担忧。他的蜂王们也可能会感冒吗?同情最高君主吗?他责备自己。胡说八道! 然后他又担忧起来保不定还没有那么荒唐。假如这感冒是他对于自己真正身体状况的感觉的一个反应,又怎么办?他就要走到尽头了吗?这是个太糟糕的念头了。他现在所想象的是他从来不愿意去想的问题。这么多年来,就他所记得的,死亡似乎还没有威胁过他。一个美好生活的无聊结局,也许吧,但是与地狱不相干。 然而,现在,倒霉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假如死亡不是他所想的那样,那又会怎么样?他相信宗教之所以会有,那是有一个很好的现实理由的。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你必须叫弱者和不守本分的人规规矩矩。而一个有自尊的人(如他本人那样),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此时他感到一阵新的恐慌。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惊跳起来,是可怕的一跳,仿佛他的胸口遭了一击。负疚感真有吗? 可怜的阿洛伊斯。他现在是束手就擒了。短棍们一个个都懒得来保护他,我就可以真正高兴地出现在他梦中。我可以装扮成一个保护天使。我甚至也不必到场,只要从我的三个调查员中抽调一名就可以轻易办到。 可是为了什么目的呢?阿洛伊斯值得保留吗? 有一个问题我们可不能忽略,这就是像阿洛伊斯这个年龄的人是不会被当成稀世珍宝的,他们的利用价值是有限的。他们的性格已经定型,不值得再花大力气塑造,而可塑性正是我们要在令人兴奋的对象身上寻找的特点。为取得最好的效果,我们可以重新调整他们的目标,以便与我们的目标相吻合。 极少情况下,我们会选择年过五十的男人或者女人作为我们的对象,我们寻找的是他们心灵构造上可利用的反常心理,为实现一个具体目标服务。一再的气恼就是一个例子。一个小气的老太太,明知别人不想吃什么东西却老是不停地问大家要不要吃点什么,她这样的脾气是会把好好的一家子都搅乱的。他们焦躁不安,越来越想抓起身边的枕头将她闷死。 然而,阿洛伊斯是太平平常常的一个人,现在根本没有必要将他挑选出来。在执行例行任务时对他进行了解就可以了。就让我的调查员在他的梦中走一遭吧。 第十六章 五月伊始,天气又转暖,阿洛伊斯的许多苦恼也有所缓解。去年秋天从老爷子那里买下的工具,他现在都拿出来擦洗上油,而且他干这活儿颇像一名优秀的士兵在拆卸他的步枪,上油,然后重新装起来,凭借这杂活儿他已经部分地找回了一些好心情。 我在哈菲尔德的调查员因为找不到材料来汇报,就在他们最近的情况通报里开列了他这些工具的清单,而且是那样的认认真真,我真觉得厌烦,什么花粉喂食器呀,孵化盒呀,蜜蜂熏烟器呀,喷水器呀,交配箱啊(这算什么呀!),一套蜂箱工具呀,甚至还有阿洛伊斯自己用山毛榉木做的蜂蜜搅拌机。还有挖插入式框架基座用的什么正齿轮嵌入器,以及封顶叉——许许多多我毫不感兴趣的细节。 相比之下,克拉拉知道如何更好地享受哈菲尔德的春天。她不会老去数蜂巢又孵了多少新的幼蜂,也不会操心蜂箱里的温度。随着第二波阳光,变化无常的天气已经转暖,她也准备把扎在关节上过冬的结解开几个。“上帝也要歇一会儿了。”她自言自语道,透过厨房打开的窗子吸进一口新鲜空气,然后她凭一时的冲动,丢下屋子里许多要干的活,一把抱起四个月大的波拉,走出屋子,来到草地上。四周是最惬意的静谧,没有一点声响,是接受了空气最轻柔抚摸的静谧,她甚至可以听见田野上高高的青草的摇摆,几乎能听见花儿在行屈膝礼。仿佛是这些温柔的感觉使面前的山更加寂静。“你听这儿多静啊,”她对波拉说,“仔细听,小天使,你就能听见花儿的低语。”在她看来,最靠近她的花瓣听到了她说的话,因为这些花儿的花茎开始向她弯腰,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最可爱的小雏菊。 她在草地上跪着,怀抱着婴儿,跟花儿说话。“你们多漂亮,都很漂亮,”她说,是的,一点没错,这些花儿都在为她抖动。“是的,波拉,”她说,“这些花儿像我,也像你,因为我们都爱它们。是不是这样,你们这些小小的可爱花儿?”她随时都会证明花儿听见她的说话声了,而且又一次,花儿轻轻点点头。“是的,它们都是小小的淑女。”她对波拉说,而且不得不笑自己竟然觉得——这是彻头彻尾的疯癫吗?——不仅这些雏菊对她是那样亲切,而且她对雏菊也是那样亲切。“啊,我是一个大傻瓜。”她大声地说道。可她是情不自禁说的。她依旧相信这些白色的花瓣是在听她说话。空气的清香就像那爱,是的,正像她对怀抱中四个月婴儿的爱。克拉拉的身体又恢复了,或者说她的身体有这样的感觉。波拉出生后冬天几个月里原先消瘦、受伤、青肿、蠢笨的身体,现在感觉有了活力,开始真正复原。她对自己说,春天已经到了,大自然也在愉快地聚会。怎么可能不是这样呢?微风阵阵,每一阵风都充满了清香。上帝就在近处,他就在空中,她的仁慈的上帝,容光焕发。然而空气中是一片静谧。会不会上帝是安于他过去的荣耀呢?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应该有的。她想要向上帝祈祷,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祈祷,因为她此刻不希望要求得到什么,只是想赞美上帝的仁慈。既然要赞美,最好还是在教堂做礼拜的时候吧。在教堂里,别的人也都赞美,所以,那样一来就会被看作是谦恭,不是虚荣。而现在只有她跟波拉两个人和花儿,而且都是非常愉快。因为她想起了她童年时的所有男孩和女孩,想起了那些难得的时刻,那时候,他们可以嬉闹、玩耍,就像那些发狂似的小蜜蜂现在可以在屋子四周飞舞,经过在牢笼里度过的整整一个冬天,现在可以飞到阳光底下时那样愉快,它们高兴得发疯似的,因为它们可以在空中翻筋斗,暂时摆脱了各种义务,摆脱了它们的工作。确实,它们也像波拉一样,觉得阳光是那样新鲜。 而克拉拉还想到了未来的岁月,到那个时候波拉就会玩耍,她对小埃德蒙也充满了爱,因为他对小宝宝那样爱护,孩子中只有他是这样。安格拉实际上无法关心得过来(尽管她是尽心尽职的),而阿迪也真叫人担忧——有一回她见他在波拉脸上打得很重,惹得她哭了。克拉拉为这事打过他,狠狠地打了他的屁股,但是她再急也不会再来第二下了。因为谁会这样?他回头瞪了她一眼——他已经是霸道惯了,恶狠狠地瞪眼,她只能用她目光的全部威力瞪着他,将他制服。 这是如此美妙的一天,真不该去想那痛苦的时刻——那真是太强烈了——不该去想,她宁愿感谢上帝给了她这么可爱的一个宝宝,一个女儿,她还会成长,她心里知道,成为她自己可爱的好朋友。她甚至还大声地对波拉说了这样的话。“愿天使能听见我说的话。”她轻声对她的孩子说,然后转身回屋,去干她的家务活。 第一章 假如我现在准备乘迁居俄国之际中断我的叙述,那么,我要提醒读者,我本人也是一个主人公。由于我还要在今后几十年里继续做阿道夫·希特勒的向导,因此,他今后的发展将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我自己的发展,而且我可以断言,我从一八九五年下半年至一八九六年初夏在俄国居住的八个月成了我自己作为一个高级魔鬼的重大发展要素。后来,我就更乐于预见重大事件的结果——这是只有最高级的魔鬼才能具有的本能。毋庸赘言,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希特勒也有了类似的才智。我在俄国的八个月里对于俄国大公的了解结果转变成后来对德国巨头的理解。尽管这些绅士们一般来说在本质上比王公贵族更加强大,但到头来都是同样地自我陶醉而已,因此,阿道夫培养起来的才智在必要的时候也都能迎合这些人的虚荣。 我还学会了如何操纵人民的意志。我这里说的是人民的轻率意志。在完全煽动起来之后,他们会贸然加入疯子的行列。这对阿道夫有没有用处,那是用不着多加思索的。 我还对上帝的强项以及他日益增多的弱项有了很多的了解。一九四二年,就是否启动集中营毒气室的问题要作出决定——甚至希姆莱和党卫军都觉得这是一个令人惧怕的举动,但是阿道夫已经准备好了。上帝还不能惩罚他。他就是这样看的。 假如还有一些读者仍然要说:“我宁可接着听在哈菲尔德发生的故事。”我要给你们一个答复。“那是你们的权利。”我可以讲。翻到第227页就行。阿道夫·希特勒的故事就在那里再讲下去。 第二章 克拉拉抱着波拉感到非常愉快的那个明媚春日,正巧是在尼古拉二世加冕那一天(甚至是在同一时辰)。实际上,初夏的和煦气氛同样洋溢在莫斯科的空气里。甚至我在六月份回到哈菲尔德的时候,这个明媚的季节还在欧洲大部分地区继续,而这些漫长的阳光普照的日子与我对加冕典礼以及紧接着的那些日子的回忆是颇为协调的。 正如我已经讲述的,我正是那个向大师建议的人,我认为任何直接对加冕礼发动的攻击是不可能取得成功的。当然,我们可以发动许许多多的事件。在欧洲没有一个地方能像在俄国那样能派遣许多名调查员和对象出场。许多都是高级别的。我们掌握着皇室几个旁支中不止一个大公和公主。我们深入到了沙皇的秘密警察部队里。在那里我们派驻的特工无疑要比那些短棍们多得多。我们还掌握了政府里的部长,他们对我们忠心耿耿,就像见了狗食直淌口水的猎狗。我们在欧洲所有王室里都安插了我们的人,贵族以及(或者)将军中间那就更不必说了。暴发户就像公开的娼妓一样呈现在我们眼前。巨头们被列为我们最有价值和最受保护的对象。我们还拥有一批无政府主义者、虚无主义者和恐怖分子。因此,倘若向这些人员发出呼吁,假如我们乐于承担这些费用,我们是可以在加冕日制造一个大动乱的。 然而,我反对这样的冒险行动。短棍们会准备好在那天对付我们发动的攻击,因此我们的损失可能会很严重。这就是为何我建议我们把主动出击推迟到四天以后举行的农民节的道理。大师采纳了我的建议,这时我的心里也是喜忧参半。假如我估计的情况是错误的怎么办?我已经开始理解俄国的不可估量性了吗?我从来没有如此直接感觉到D.K.的影响力。显而易见——上帝想要让加冕典礼取得圆满成功!一个严酷的事实对我的判断增加了巨大的压力——一个无法举起的千斤巨石,使我感到畏惧的一个根源依然存在。如何解释上帝对这次加冕典礼的巨大支持? 近年来,上帝花费精力支持各种各样的俄国人和俄国事业。关注君主主义者和共和主义者,关注地位最牢固的贵族,关注随时准备为推翻这些最高统治者而光荣献身的革命者。就此而言,他也没有忘记教皇和梵蒂冈(不过在这方面,我们也没有忘记!)。他既响应自由的呼吁,也听取独裁的要求。正如大师曾经说过的:“他的思想活动不难了解。‘我也可能有我的错,’他说,‘但我的确关注是谁赢得胜利。这是发现起作用的是什么的最好办法。’” “究竟,为什么,”大师加了一句,“他把自由给了男人和女人?显而易见,D.K.想要对他实际创造的人有大致的了解。” 大师也许正对他的嘲弄感到沾沾自喜,但是假如上帝认为他最好的前景在于需要有一个能与俄国国教紧密联姻的沙皇,那又怎么办?因此,他可能是在鼓励举办一个重大的仪式以加强君主与教会的联姻吗?在他的指引之下,年轻的新沙皇甚至会紧紧抓住俄国人民巨大的,即使是刚刚产生的活力。 假如真是这样,这是一个惊人的决策。依靠俄国——腐败无处不在,到处都是不公!这正是我们千方百计在寻找的。不公酿成了仇恨,酿成了嫉妒,酿成了爱的丧失。对于每天遭受的不公正对待没有强烈感觉的男人和女人是很难找到的。它是联系每一个成年人的根本。它是每一个孩子身上的怒气。倘若人们也都非常担忧别人可能会遭受的不公待遇,那么我们的工作便会彻底完蛋。 因此我推断,也许在不久就将加冕的年轻人身上可以找到一个答案。是不是他有善良可爱之处?我向大师提出了一个请求:我可不可以投入我的精力,尽量多地了解尼古拉这个人?“你办得到的就去做吧。”这就是得到的回答。我真说不上我是被提升了还是被抛弃了。 正如我不久便了解到的,要接近尼基并不能按常规来办——他的大家庭中人人都这样说。尼基有一个漂亮的丹麦母亲,玛丽皇后,即新近故世的父亲沙皇亚历山大三世的寡妇,加上四个大公叔叔,以及兄弟、姐妹、表亲、姻亲。就人们所能看到的,这些亲戚似乎都非常喜欢他。 但是我要说,我无法接近他。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人会有这么多的天使严密保护着。通常,我都能够运用我敏锐的感官,领会一个人的精神力量。我能够在一个大厅的另一头,从一个人的鼻头或耳廓察觉他性格的缺陷。可我不想在每一个场合都运用这些敏锐的感觉,这样魔鬼般的技能会让我们失去活力,即便在我们必须执行的最高级别任务的时候。相反,只有在我们需要多了解一个特定的男人或女人,而且是非常迅速地了解的时候,才动用这些才能。 然而,我还是没能接近尼基——短棍太多了。我不得不再次依靠我们的俄国魔鬼从在圣彼得堡宫中工作或是在克里姆林宫教堂和办公室里服务的王室仆人那里得到的材料。他们能提供许多信件和日记的抄本,仿佛欧洲每个王室的每个成员都喜欢写信给父母、孩子、姑母姨母、叔父舅父、叔伯兄弟姐妹、表亲以及知心朋友。此外,他们大都记日记。不久将加冕成为尼古拉二世的沙皇皇太子,从儿时起每天都要在封面印有浮雕图案的小日记本上记一篇。到了加冕之时他觉得阿丽克斯(他未来的皇后亚历山德拉)如此亲切可爱,以至她总是跟他形影不离,始终在他的身边。她不但可以翻阅他的日记,甚至可以在他的日记里添加她自己的字句。 我被强烈地吸引住了。这两个年轻人都与欧洲最高的君主有亲戚关系。也许阿丽克斯不过是来自黑森的一位公主,她的母亲爱丽斯却是维多利亚女王的三个女儿之一。爱丽斯去世的时候,阿丽克斯只有七个月大,但是维多利亚女王常常带她到英国来。 还有威廉二世,他后来成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遭受痛斥的威廉皇帝。他正是维多利亚女王大女儿的儿子。所以他是阿丽克斯的表兄弟。后来成为英王乔治五世的英国王子是尼基的表兄弟。英王乔治的大儿子将成为爱德华八世,直至他放弃王位与沃利斯·辛普森结婚。在我们的魔鬼的包围下,这一对夫妻将以温莎公爵和公爵夫人的身份生活几十年。(D.K.甚至连一个天使都没有派驻在他们身边。)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罗列所有这些家族关系,那也是要强调尼基和阿丽克斯的祖先有多么高贵。我还可以在这里加一句,这些威严的亲属似乎都一致认为,他们俩非常相爱,难得而且是真正的爱情。 大师有他的疑惑。他这样对我说:“D.K.把他自己看作是全能的爱情的化身。他就是爱情,那些热爱他的人都充满了爱,有了爱就能解决所有凡人的问题。用了这个有害的润发脂,他不仅欺骗了整整四分之三的人类,而且还欺骗了他自己。没有一个人像D.K.那样相信爱。” 这能解释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的短棍吗?是否上帝已经退回到他的中世纪的臆断,即君主政体的存在是要为社会提供最合适的基础的?他真的认为,假如一个英俊的年轻皇帝和一个美丽的年轻皇后彼此相亲相爱,而且全心全意地忠于一个信念,即相信他的仁慈,啊,他,上帝,将会随时同意一个大胆的试验吗?结果会比他一些别的冒险好吗?先前的君主政体的主要人物之间大抵都显著地缺乏爱。 我舒了一口气。我现在有了一个假设。D.K.现在已经不能完全控制他的官能了。这会是真的吗?抑或这是假的? 第三章 尽管如此,怎么能说上帝已经衰老了呢?当我偶尔站在海边的时候,真的很难相信,他正在经受丧失能力之苦。因而,一片美丽的田野,一块嶙峋怪石,一个美妙绝伦的落日,或者闪电过后的雷声,这些现象都会在我心里激起类似的不安。人们甚至可以拿大地降了露水时晶莹闪烁的青草做例子。 当然,他可以在千万年前,在他处于创造力的巅峰时期,就把所有这一切都加以塑造。假如是这样,他现在是否在思索这样的可能性,即他的力量可能已经在衰退,难道这就是为什么人类已经成了他最不成功的创造的道理吗?还是我们都沉浸在旧的神力的动摇之中?这尼基和阿丽克斯——他们似乎太天真,太不适合于执行任何重大的计划。尽管我始终未能接近他们活生生的形象,但是,我已经毫无异议理解了他们的爱、他们的虔诚、他们的天真格调。我读过他们之间往来的成百封信件。假如我现在要从他们的这些信件中挑几封奉上,那只是要让诸位感受一下他们是多么年轻。 一八九四年六月,他们订婚刚满两个月,尼基写信给她,用的是他们都能懂的语言,即英语。 我爱你爱得太深了,爱得太强烈了,以至于我竟无法把这样的爱表达出来:它是如此神圣的感情,我不想用温和、贫乏、徒劳的语言来表露!可是现在我要设法破除我掩藏感情的习惯,因为我觉得在某些情况下这样做是错误的、自私的。我花儿似的可爱人儿,我爱你,我的可爱的人儿!!!!! 看到这封信我先花精力数了数他用了几个感叹号。难道这不是我们之间的相似点吗?注意观察的读者也许已经注意到,我偶尔也喜欢在括号的结尾用这个办法来强调语气。(干扰人们的注意力,至少,必须假装要说的话是至关重要的!) 四个月以后,尼基的父亲令人伤心地病倒了。阿丽克斯总是爱在尼基的日记里加上几句话,这一次她写道: 把什么都告诉我,亲爱的,你完全可以相信我,就把我当成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就让你的喜、你的忧变成我的喜、我的忧,这样我们就可以靠得更近。我亲爱的人儿,我是多么爱你,亲爱的宝贝,我自己的人儿。 我是你的,就是你自己的小鬼头,我的小猫咪! 尼基的日记,十月二十日,里瓦迪亚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多悲惨的一天哪!上帝把我们崇拜的、热爱的爸爸召回到他那里。 我头昏目眩,我无法相信这件事——似乎无法想象,一个可怕的事实。 这是一位圣人之死!上帝呀,帮我们度过这些可怕的日子! 后来我得知,尼基这是在回忆他童年的那个时刻,当时一名民粹主义分子设法在王室成员乘坐的火车车厢里安装了一颗小型炸弹,结果车厢的顶部在爆炸中被炸飞。爆炸中没有发现有人被炸伤。然而,炸飞的车厢顶朝他们坠落下来。身材高大的亚历山大三世伸出双臂使劲托住坠落的车厢顶的碎片不松手,终于使他的妻子和孩子得救。只有道德高尚的人才有这样的力量。娇小美丽的女人玛丽皇后说道。 尼基像他的母亲一样身材矮小,却也崇敬亚历山大有力的胸膛。因此,在尼基的少年时代,他努力健身。他的马术和狩猎本领也胜过他人——这也是关系他的荣誉的大事。他留有棕色髭须和美髯,然而他并没有变得高大强壮,犹如罗曼诺夫。 十月二十一日,里瓦迪亚 午餐后我们为死者举行祈祷仪式,晚上九点钟再次举行。爸爸脸上的表情真奇怪,他的微笑仿佛就要变成大笑! 十月二十二日 昨天晚上我们不得不把爸爸的遗体抬下楼去,因为很不幸, 他的遗体已经开始迅速腐败。 实际上,他们不久就用一件皇袍覆盖在沙皇的身上。他的手和脸已经发黑。 他与阿丽克斯的婚礼就在葬礼的几天之后举行——新沙皇仍旧未婚是不可以的。尽管这件事发生在我到达俄国整整一年以前,但是我们在俄国居住的魔鬼给了我详细的报告,使我有充足的信心认为,我就和一万名出身高贵的人站立在冬宫内。我们所有的人都没有椅子可坐。俄国人似乎相信,虔诚的仪式应该以身体受到惩罚为代价。仪式进行时,这些位高权重者必须站立三个小时。而唱诗班的音乐一直都在进行着,悲伤而庄严,跟仪式持续时间一样长。这仿佛耶稣基督深沉的呻吟声必须一听再听,然后才可以宣布新娘成为皇后。所有的人都急于评说她的高贵、她的美貌,以及每当她与人见面点头时的仪态。我们的魔鬼们在这种事情上一点都不大度,他们都说她这样频频点头让人想起鸽子的动作。 第四章 在沙皇夏宫逗留期间,尼基在日记里写道: 这儿对于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非常吸引人的地方,我们举行婚礼以来就我们两个人待在一起还是第一次,真正是面对面、心贴心。 阿丽克斯加上: 我过去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如此绝顶的幸福,两个凡人之间有如此融为一体的感觉。我爱你——这三个字里面包含了我的生命。 第二天她写道: 终于结合了,终生在一起,而待到这一生终结的时候,我们又要在来世相会,一直在一起,直至永远。 我很感兴趣,她会有这么大的信心觉得他们拥有同一个通行证到达永恒。我几乎没有遇见过像他们这样热恋着的新人。然而,尼基已经二十六岁,在这样的事情上也并非新手。由于阿丽克斯是一个处女,因此我倒觉得她在日记里写的话,过于在乎要表现她有多么爱他。 而且,对于尼基的感情我也没有多少把握。每当尼基经过一片美丽的树林,他就可以提醒自己,可爱的是他的国土,他是上帝选中的。难道他不会觉得爱情就是令人头昏目眩的高坡,走在上面只有往上爬才能使自己保持平衡? 然而,可憎的问题依然存在。毫无疑问可以想见,上帝意欲滋养他们的结合,他是要满足他们肉体上的陶醉。我怎么会知道的?我只看到他们信件的语言,此外就是合理的假设,倘若上帝要挑选一个沙皇,他就会乐意以智慧与力量来支持——当然,以对抗大师的不小的本领。 第五章 另一方面,人们也会问,上帝要让这个年轻人做沙皇到底准备得怎么样了。很肯定,宫内还没有这个准备。大家都认为亚历山大三世至少还能再统治一代,因此,尼基对于公众生活是毫无准备的。 一八九五年一月十七日,圣彼得堡 令人疲惫的一天。一想到要到尼古拉耶夫斯基大厅,对贵族的代表们以及市政委员会发表演说,我的情绪就非常糟糕。 他在发表演说之前与大公们密谈过。他们明白对他说,他必须继承他父亲的遗志。“尼基,你必须实行专制!”他的祖父亚历山大二世是被暗杀的。他父亲在火车上侥幸脱险。绝对效忠必须公告天下。 尼基的演说中有这样的话: 我知道最近在一些农村自治机构的人呼声很高,他们被参与政府事务的愚蠢梦想冲昏了头脑。 大家都必须明白我仍旧要坚持专制的原则,像我永远不能忘记的已故父亲那样坚决地、毫不妥协地实行这个原则。 尽管有这样坚定不移的诺言,但是公务的重压让他感到烦恼。他老是悲叹他无法抽出时间来多陪陪阿丽克斯。 然而,随着他们婚后第一个冬天的结束,她开始表现出症状来。对此我们寄予希望。症状是我们的惯用伎俩。维多利亚时代的妇女绝对不易施加影响,但是我们始终可以让她们穿着保护个人贞洁的紧身胸衣的身体颤抖。这样做只要用发臭的思想去玷污她们的梦境就可奏效。症状不久就会出现。 一八九五年四月九日,圣彼得堡 很不幸,亲爱的阿丽克斯的头疼持续了一整天。她没有去做礼拜,也没有用午餐。 一八九五年四月十日,圣彼得堡 亲爱的阿丽克斯太阳穴依然是难以忍受的疼痛,因此,她只好听从我的劝说躺在床上。 持续不停的头疼!到了头疼剧烈得可以叫作偏头痛的时候,这种头疼现象清楚表明有谋杀的欲望。我相信阿丽克斯对她的丈夫不会有这种情绪,然而对她的婆婆情况就不同了。玛丽皇太后有充分的理由爱戴她的高大的丈夫,而这理由之一便是她成了皇后。仇恨生成了。 然而,到了六月份,她最严重的头疼病消除了。她还怀了身孕。我怀疑她的婆婆对她的太阳穴的压力会变小一点。在尼基六月十日的日记里,阿丽克斯这样写道: 我亲爱的小心肝儿,爱妻深深地、热烈地爱着你……多么浓郁的幸福……我们的……完全是我们俩的……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只不过爱妻要尽量体贴温柔,免得另外一个小人儿为此受苦。深吻。 这时还只是六月,而孩子要到十一月份才生。阿丽克斯的意思是说小心肝儿和爱妻就一直不能接触,要等到孩子生下以后吗? 我的理解并没有促进作用。我们谁都不愿对自己承认这一点(毫无疑问,绝不会对大师承认这一点),但是真正的爱的存在使得我们清晰的分析又模糊了。我们可以深入虚假的爱的每一个方面,并且在转换爱的敏感性,使其成为欲望的迫切性方面有超凡的影响。当然,也有上帝认为欲望对他选中的一个人有特别裨益的时候,是的,还有来自上帝的欲望,因此这个问题可能有含糊不清之处。 这是一场奇怪的对抗。天使们能提供极大的快乐,而我要说我们也有比短棍们多的即兴技能。我们也缺乏一种我不想承认的品德,虽然我必须承认,否则我所提供的就毫无意义。那就是我知道关于爱的一切,但是不知道爱的本身。我不想承认这一点。然而,这是真的。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作为一个凡人的存在,我甚至也想不起我是否是一个魔鬼。然而,这一点我可以说——我从来就不知道爱。我可以阐述爱的特性和倾向,它的困境,它的放荡,我能够描述它的存在和它的消失,我可以引发嫉妒、怀疑,甚至对于亲爱者的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厌恶,我可以告诉你关于爱的一切,但是,我就是分不清真正的爱和它精美的替代物。 现在请看我对于阿丽克斯的困惑。我可以理解尼基需要爱,就像别的人要饮酒一样。可是阿丽克斯呢?会不会是她的爱的狂躁使她相信她感觉到了激情、欢乐和热爱? 然而,看到她信中一句奇怪的话,“爱妻要尽量体贴温柔,免得另外一个小人儿为此受苦”,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她实际上是宣布暂时中断房事。在执行例行任务的时候我观察过怀孕八个月甚至九个月的妇女尽情享受房事之乐趣,当然,现在这个情况有所不同。阿丽克斯在为下一位沙皇做准备,千万不能损伤皇太子脑袋的发育,可是——十一月之前就不能有房事了吗?她是六月份写下这句话的!我此刻倒是倾向于这样的假设,即尽管阿丽克斯竭力要达到激情巅峰,她认为这对于他们的婚姻生活是头等重要的大事,可是现在未来的皇位继承人到位了,因此她乐得休息一下。是的,我们不可鲁莽,“免得另外一个小人儿受苦”。 第六章 阿丽克斯怀孕好几个月了。她的肚子很大。罗曼诺夫家族的人都在焦急地等待这个不久就要成为尼古拉二世太子的活泼小男孩呱呱坠地。 然而,当一个十磅重的巨大女婴产下时,他们谁也没说一句扫兴的话,这正是有教养的表现。 对于尼基来说事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至少阿丽克斯是平安无事的! 一八九五年十一月三日,夏宫 我将永远铭记在心的一天。晚上九点整,一个婴儿产下了,我们大家都舒了一口气。我们祈祷后给这来自全能上帝的女儿起名“奥尔加”! 两天之后,尼基为意想不到的婴儿喂奶的一些事着迷了。 一八九五年十一月五日,夏宫 第一次尝试给婴儿喂奶,结果是阿丽克斯给奶妈的儿子喂奶成功了,而奶妈给奥尔加喂了奶。真有意思! 一八九五年十一月六日 感谢上帝,一切顺利,但是宝宝不要吃她的奶,于是我们又去把奶妈叫来。 我不觉得奇怪。我们当中有几个能够觉察胎儿在最后几个月里的情绪。在妊娠最后三个月里,胎儿能够通过母亲的梦表达他们在子宫内的情绪。所以我们知道,大多数婴儿来到产房的光亮里,对仁爱的看管人(或忧郁的保护人)或者是喜爱,或者是厌恶。这就是为什么婴儿不吮吸母亲的乳汁女人会感到抑郁的道理。 然而,奶妈和年轻的皇后这两个人,尽她们的最大努力要避免婴儿认出她们。尼基也是。我觉得他就要对自己说,小胖墩奥尔加有坚定的本能想闻一闻、尝一尝一个强健的俄罗斯女人的乳头。而根据我的怀疑态度来看,我觉得这两个有天壤之别的女人都乐于享受这种公开的(即便仍然是暗地里的)肉体接触。 不管怎么说,不到半年,阿丽克斯无疑已经恢复了与尼基的接触。 一八九六年三月二十九日,圣彼得堡 ……我亲爱的宝贝人儿尼基,找不到语言来表达我是多么深深地爱着你——一天天越来越深地爱你——越来越真诚。亲爱的,你信不信,你有没有感到心跳得这么快,而且就是为了你,我的老公? 生了一个小公主,而不是一个皇位继承者,尼基倒是非常高兴,以至让阿丽克斯感到意外高兴的是同房时她感觉到了“心跳”,这是一件新奇的事,或者说至少我认为这是新奇的事。此外,肉体接触的测定也是可以变换的。例如奥尔加,她也已经可以接受给予的乳汁。现在她吃她妈妈的奶,即使阿丽克斯在喂奶的同时还在与沙皇喝咖啡。 然而,我们密切关注的还是尼古拉二世的加冕典礼。举行典礼的日子即将来到。我不妨再加一句,出席典礼的魔鬼无不感受着他的喜悦与惧怕。我们感到出席典礼的人群都是那样超凡,如同举行盛大典礼的重大节日那样,是从来没有遇见的。 第七章 加冕典礼的庆祝活动五月十四日在莫斯科举行,到处都能看到两个巨大的字母,即代表尼基的N和代表阿丽克斯的A。为观众们搭建的观礼台有无数个,此外还有沿途筑起的假门面遮掩两旁丑陋的建筑。在莫斯科,许多国家的来客摩肩接踵。在游行路线沿途居住的人把住宅出租给观众。花二百卢布可以租到临街的窗户,从天明至日落。马车连同车夫一个月租金一千二百卢布。别说什么马车你只要租一个星期,我花一千二百卢布可以买十匹好马了!甚至站在建造单薄的窄小的看台位子上看上一眼也得花十到十五卢布——胖子就苦了。要到阳台上去观看你就得花五百卢布。 旅馆客房也不容易订到。政府部门已经替外国王公、外交代表、贵族、著名的艺术家、富豪、巨头、大亨预订了饭店的整层楼面。法国人出于国家利益的考虑要给这一次庆典打上一个印记,决定花上二十万卢布,以此宣告他们是沙皇伟大、忠诚的盟友。这个角色原先是由德国人来扮演的,而德国外交官的回应是只花七千卢布在莫斯科郊外的林子里租了一座别墅,这是大小适中的一颗宝石,而且德国人连一个舞会都没有,只举办了一个音乐招待会而已。他们也许是拿天气不好做赌注。假如是这样,他们输了。五月九日举行开幕式的游行,天气晴朗。 游行需与以往最壮观的皇室庆典相媲美。尼基和阿丽克斯要从六英里以外的彼得罗夫斯基花苑的临时住所出发,经克里姆林宫的正门斯巴斯基门进入。这也并非什么秘密,这次加冕礼希望与一六五四年路易十四壮丽雄伟地进入兰斯媲美,因此,游行队列希望向世界显示沙俄帝国的力量是多么异乎寻常。首先是武装警察哥萨克轻骑兵,猩红的紧身上衣,银色的肩饰,蓝色的裤子,黑色的靴子;接着是亚细亚说不出地名的王公,他们的衣着服饰欧洲过去从来没有见识过,他们是来自俄国人几个世纪以前征服的遥远蛮荒之地的代表。 他们的后面是加冕典礼的主司仪、十二名沙皇内侍、二十五名寝宫侍从、宫廷法官、帝国顾问委员会成员,在他们之后则是禁卫军部队。 尼基自己就在游行队伍的前面,而正如许许多多的人私下里说的那样,他生于五月六日。成千上万的俄国人都在相互传递消息,说五月六日是东正教圣约伯殉道日,这一天是日历上最忌讳的日子之一。没有人愿意再受约伯遭的难。 这一点尼基是清清楚楚的。在他们订婚的最初几个星期,他就觉得理所当然地要提醒阿丽克斯,然而阿丽克斯的回答是,永远陪伴在他的身边是她的职责。紧密结合在一起,他们就能克服这样的一个凶兆。这一定是上帝给予他们的一个考验。所以这一点她是明白的。上帝要他们相互爱得深,他们就不必像约伯那样受苦,假如他们愿意比圣徒约伯还要热爱上帝,就不必受苦。 他们进入克里姆林宫那天我所了解的就这么多。我最后终于进入了尼基的心中,而根据我的经验,从来没有这么多的天使簇拥着一个凡人。在这一天,他骑着一匹英格兰灰马从彼得罗夫斯基花苑,沿途招摇地走过六英里,进入克里姆林宫的斯巴斯基门的时候,我还是接触到了他的思想活动。当然,这一次进入他的思想活动是小规模的,但是,接近他的思想并没有完全受阻,应该呼喊“和散那”,盛赞大师!十年前当沙皇太子还是一个十八岁学生的时候,他曾经与我们的一个魔鬼有过一系列的艳遇。她当时是以一名吉卜赛妓女的身份出现的。由于这件事发生在短棍们花大力气开始保护他的很多年以前,因此,大师成功地找到了一个未加保护的、尽管有些狭窄的进入他思想的口子。 于是,由于我被选中使用这条来之不易的通道,而且在游行队伍经过通向克里姆林宫的特维尔斯卡亚大街的时候我全程在场,因此,我能了解一些这颗高贵脑袋里的思想活动。 意外的事情也发生过。在这次游行中,他的记忆把他带回到还是禁卫军一个年轻上校的很多年以前,而且他确实意识到——瞬息之间,仅此而已——假如他一直当上校,他的日子会幸福得多。众人的热情,人们看见他时发出的喜悦呼声,在他心里留下了痛楚。 尼基的回忆现在转向淫念。安排在他年少经历中的魔鬼是一个依旧在向他召唤的妓女。每一次人群发出欢呼都让他兴奋。这匹英格兰牝马,步履优雅,皮毛呈灰褐色,它一定也觉察到了这心动,因为它开始了新的步伐。它腾跳得多欢! 然而,不过是一会儿之后,马与骑在马上的人兴致就消歇了,转而又陷入阴沉的心情。让他出生在受难者圣约伯节那一天。真的,上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是,他的好心情也同样迅速地恢复了。我竭力跟上他的情绪。尼基思绪杂乱,充满了喧哗和回响,在这骑马游行的队伍里,即使是一种阴郁的心情也不可能持续很久。特维尔斯卡亚大街两旁住家的门前都装扮一新。这天早晨,莫斯科就像一位过去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的老太太,显得光彩照人,这光彩使尼基想起了他最快活的狩猎的日子,当时亚历山大三世决定称赞一下他的高超本领。尼基受到父亲难得一回的称赞脸都红了,这时他把功劳归于他的猎犬。于是沙皇亚历山大三世说道:“看他的猎犬,就知道他这个人。” 是的,让全能的神把他看作是一条最忠实的猎犬吧。他了解动物,他了解它们。在饮打倒的一头牡鹿的血,最后一声枪响还在林中回荡的时候,他几乎总是会觉得与上帝非常亲近。体型如此完美的牡鹿才刚丧失它的生命。为什么?为谁?对尼基来说,答案简单而深刻。这头漂亮的动物之死将更加深神与人之间的理解。因为是上帝给予了人类夺取这些纤美的动物生命的权利。此刻尼基记起了一个曾经在他喉头引发愤怒的亵渎举动。那是在他喝第一杯鹿血的时候。他曾这样想:“这血一定像耶稣的血。要不然怎么会这样纯净?”一想起这样的亵渎行为他不免皱起了眉头。这件事也让他想起了今后要担当的职责。他尽可以亲近上帝,也无疑可以亲近漂亮的动物,但是他的身边始终还有大臣,迫不及待地要觐见,企图利用他。这些大臣的效忠大抵又都与扩大他们的权势有牵连。欺骗手法他们可以信手拈来。利己之心则毫不隐讳。 他能够对付他们。他这样对自己说。他有保护自己的三位一体的价值观,他父亲的准则——荣誉,传统,效力。然而,恪守这三项原则要求毫不懈怠的努力。荣誉会堕落,传统会变得僵硬死板,效力会变得疲沓。他不是一个对付得了无休止的阴谋诡计的人。跟这样的大臣周旋就像掉进了一个楼梯井。而杀死一头牡鹿又知道要怜悯动物——心里踏实了 就在这时,他的马举起两条前腿。难道它看到了牡鹿的血吗?观众中传来惧怕的叫声。马的后腿直立起来。这时人群欢呼起来。街道的两旁,在窗前,在阳台上,从特维尔斯卡亚的屋顶上——目睹这一刻的成千上万人群中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尼基动作非常优美地坐在马上,把马稳住。群众的欢呼声一直传到了克里姆林宫的斯巴斯基门。游行队伍前的成千上万的观众没有看到这一细节,因此不知道人们为什么欢呼,然而他们也跟着欢呼起来。尼基高兴得绯红了脸。 但是没有持续多久——他面前还有未来的职责。他注定还是要与他的大臣们共事,而他们绝对不会尊重他。他们只习惯于他父亲的威力。抑郁的情绪又笼罩在他的心头。 再过五天他将接受皇冠,公众事务会接踵而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们会提出自己的意见,将他的话推翻。他们更加老于世故。他甚至没有计划过这个游行,是他们计划的。他们对他说,延长进入克里姆林宫的时间将意味着胜利地走向世界。这就是为什么游行要花这么长时间的道理。为了让观看游行的人伸长脖子等候,他的母亲和阿丽克斯只有到了游行队伍的最后才乘坐两辆金光闪闪的马车出现。大臣们说,这样的安排是显示俄罗斯式强大力量的最具生动效果的手法。 然而,阿丽克斯要与他靠得越近越好。尼基努力跟她解释大臣们的意见,她没有作声。尼基在上帝面前感到像一只猎犬是一回事,在妻子面前容忍这样的一个见解就是另一回事了。一头可以非常勇武的动物看着它亲爱的人的眼色告诉它说,你不过是一个胆小、可耻的东西,这是再糟糕不过的了。 <hr /> 注释: 第八章 在五月十四日加冕典礼之前,尼基和阿丽克斯在五月九日首次大游行之后,又被礼节性的接见活动所拖累,因为这些接见活动要求他们对许多国内外的高级官员表示热情的欢迎。始终保持亲切友好的态度而双脚却不能左右交替,也不能表现出劳累的样子,这个能力被视为能否继承皇位的又一标准。正如他后来对阿丽克斯和他的母亲诉苦(带着微笑)时说的,他的两颊都被髭须坚硬的特命全权代表的亲吻刺痛了。 五月十三日,典礼用品都搬到了克里姆林宫的觐见厅,于是一大堆令人焦虑的事情影响着他的情绪。至此,礼仪是熟悉了,但是他感觉仿佛煎熬就在等候着他。他不想出任何差错。因为他把五月十四日看作是解脱。到了那一天的结束,他不再扮演沙皇的角色,而是被奉为沙皇。终于都结束了——倘若不出什么差错。 我怀疑,他知道有什么事正在酝酿之中。但是他的直觉不知道事情什么时候会发生。从五月十号到五月十三号,对他来说没有一天不危险。 就此而言,有这样预感的人并非他一人。好事情都不会持续很久,鉴于这一俄国式的顽固预言,许多人都很肯定,到了加冕典礼那一天早晨,再好的天气也会无影无踪。然而相反,五月十四日,太阳早早地就升起来,莫斯科阳光普照。阴郁的预言只好推迟。许多寄于预言会下倾盆大雨的女人依旧相信还会出乱子。由于阿丽克斯是在亚历山大三世驾崩后不久皈依俄罗斯东正教的,因此这些女人现在说:“她是从棺材后面冒出来的。”鉴于这一非同寻常的日子天公作美,又生出一个相反的意见。许多人现在说:“我们已经接近世纪的终点。也许新世纪二十世纪将会不一样。让我们拥有过上美好与安逸生活的奇迹吧。” 第九章 加冕典礼这件事我不可能再提供很多情况。加冕礼期间到那里去工作的魔鬼中,大师没有把我算在内。我没有提出意见。要想得宠的最可靠途径就是给你什么位子你都毫无怨言地接受下来。此外,仿佛至此我可能正在成为他的一名亲信,他甚至对我说:“与重大的计划安排比较起来,加冕礼也只是区区一件小事而已。不会少了你的份的。” 因此,任何一个大教堂我都没有去,圣母升天教堂没有去,天使长教堂没有去,天使传报教堂没有去,但是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告诉了我发生在圣母升天大教堂没有说起过的丑闻。 在沙皇和皇后登上御座后不久,就在沙皇躬身接受圣安德鲁勋章的时候,勋章上的链条断了。鉴于这个仪式上短棍们为数众多,难道这件事可能是我们干的吗?抑或这是机遇所赐? 通常这种事情也不会面面俱到地讲述——毕竟,大师和D.K.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双方的妥协、粗暴行为、计谋、欺骗,我可以罗列无穷尽的单子。所以,这些俄罗斯礼仪程序有许多问题要考虑,而这些程序因为有圣徒遗物、圣像,有诸如链条、十字架、皇冠、节杖、宝球等君主登基工具而变得凝重。还有御座自身,既有福又有灾,它正是沙皇米迦勒·费德罗维奇一六一三年坐的同一个御座。当然,一些尽忠的人认为就仪式而言,它能释放出不可或缺的神助威力,它能进入沙皇的毛孔、皮肉和心脏。不过,我还是怀疑这戏法不完全来自D.K.。大师感到自豪,因为他把他的货色偷偷塞进了上帝的礼物里。 因此,我们对于尼基如此信仰全能的神并非没有一点同情心。大师将期待着把这样的情绪加以转化,为我们所用。所以,我还知道我们许多魔鬼在队伍十点半钟从宫中出发的时候都在场,每走一步都伴随着一千只教堂大钟的钟声,钟声轻得犹如树叶的沙沙声,重得犹如铸铁大钟深处发出的呻吟。圣母升天大教堂的司祭出外迎候御驾,递过圣十字架以便沙皇亲吻。祈求圣父、圣子、圣灵的保佑——祷文念了三遍,圣像拥抱了三次。然后尼基和阿丽克斯登上教堂中央高台的台阶。我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在罗曼诺夫王朝第一位沙皇米迦勒·费德罗维奇登上同一个御座的时候我们都在场,所以帝国权杖是如何交接的我不再详述,也不再重复圣彼得堡都主教要求尼古拉二世作公开忏悔时的讲话。尼基真的作了这样的公开忏悔,但是他的声音压得那样低,话讲得那样简洁,以至于没有一个人听得见。沙皇念了那天的祈祷文,然后都主教说:“愿圣灵之福与你同在。阿门。” 我可以说我们随时准备感受圣灵的降临(在许多场合,他的祝福都渗透了我们的精神)。事实上,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圣安德鲁勋章的链条断了。当然,对于这一惊人事件,司祭们都视而不见。在他们这些人当中有一个规矩:一个宗教仪式哪个地方出岔子时决不可以指出来。因此,都主教没有停下来,就划了一个十字,把双手放在沙皇头上,说了两段祈祷文,接着尼古拉二世才可以拿起皇冠,戴在自己的头上,接着右手拿起节杖,左手拿起宝球。然后,他再次坐上沙皇米迦勒·费德罗维奇坐过的御座。无论他是否从这古老的接触中感觉到任何残存的回响,总之,他几分钟之后就站起身来,把权杖交给随从,向跪在他面前一个镶着金边的深红跪垫上的阿丽克斯示意。礼炮又响起了一百零一响。 仪式继续进行。东正教的仪式在这种时候绝不会是简短的。在仪式开始的时候,许多感觉到内心精神启示的人,现在一个个都开始手脚酸痛起来。厌倦开始侵入神圣的圣餐仪式。我不得不感到纳闷,不知这是否就是俄罗斯式顶礼膜拜的民族特点。宗教仪式越长,越是迷住了一开始毫无兴趣的许多会众。因此,沙皇和皇后从教堂高台上走下来的每一步就没有必要详述了。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这边走三步,那边走三步,对三位一体论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加以纪念。其实,大师对于三位一体论始终给予很高的评价,仿佛他知道别人所不知的东西。我看到一个婚礼上的男傧相,他只认识新娘一个人,并且与她有过性关系,而这个人态度上的微妙之处,我并不觉得与大师总是赋予圣灵的鉴赏上的细微差别有任何不同。这始终是他的攻击点。由于圣灵是圣父对于圣子的爱以及圣子对于圣父的爱的化身,因此,这始终是大师用来削弱其本质上的完整性的攻击点。 因此,我认为圣安德鲁勋章链条上一环的断裂是大师之所为。 第十章 沙皇及其随行人员要从圣母升天大教堂转移到天使长大教堂,到了那里,仪式稍加改动再重复一遍,然后再转向天使传报大教堂。 我听说,沙皇和皇后非常需要休息,但是又要面对多棱宫举行的礼节性进餐。在他的日记里他会这样写:“在圣母升天大教堂举行的一切,尽管似乎像在做梦,但都是永生难忘的。”这句话后面又加了一句:“我们早早就寝了。”这是否因为疲劳,还是因为非常愉快地认为事情总算完成、他们再也不必重演因而欲念复生,那是我无法知道的。我毫无疑问很想待在他们的卧室里。至少,我可以了解这些神圣的都主教堕落的圣洁——我采用的正是这两个词语,堕落的圣洁——与尼基和阿丽克斯两人的销魂有多大的关系。这些没完没了的仪式有没有引起美妙的好色妄想?我只能忍受被排斥在外的痛苦。 假如我总是很想再多了解一些情况这种心理似乎很奇怪,那就由我来消除上帝和魔鬼都拥有他们所需要的全部知识这一常见的假设。我倒觉得,理解我的才智的捷径就是,假定大致上我比一个造诣很深的学者更富有学识,他则反过来比一个来自条件很差的学校的乡巴佬知识更渊博。由于我对于让人类感到困惑的问题绝非有问必答,因此,我也可能因我不懂的问题感到气馁。 那天夜里,脑子里想着要为四天以后的农民节着手准备的事情,因而我错过了多棱宫内举行的宴会。对于莫斯科,乃至整个俄罗斯,这是来得正是时候的事件,是一个假如你应邀出席你的未来就会有很大发展的社交场合。 当然,在这些野心勃勃的人中间期望遭受很大挫折的也大有人在。他们也并不都对安排的座位感到满意。观察一下宴会厅里别人的座位,让他们对自己目前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有了很深刻的估量。这地位是刚被降低的吗?确实,只有最高贵的宾客才与沙皇和皇后同在一个厅里。外交使团的杰出人士在这里,还有东正教的圣会议,以及大典礼官、大司仪、地位最高的大臣,还有一些富豪。余下的人都被安排在圣弗拉基米尔厅。 然而,要使你对自己的妄自尊大感到麻木,是一个君主最不愿意给予富人、名人和有权势的客人的惩罚——而要明白这一点也不必需要多大的智慧。因此,尼古拉与亚历山德拉,非常重视看望两个宴会厅的每一张桌子的客人,他们后面跟着前沙皇的遗孀玛丽皇太后、那不勒斯女王和太子、爱丁堡公爵夫人、瑞典王储、伊丽莎白公爵夫人和大公阿列克赛,他们都到圣弗拉基米尔厅,一桌一桌依次祝酒,领受每一个座位上客人的致意,他们从干渴的喉咙里发出欢呼。这些人本来很想说,不管他们为了得到一份请帖要经受什么样的考验,他们所花的力气都是荒唐的,他们不久就会被忽视。因此,见到沙皇和沙皇皇后向他们走近,是多大的慰藉,多大的赞许。 我不打算仔细叙述宴会。我没有一点兴趣来喋喋不休讲述什么金碟子、法国菜肴、各式各样的鱼子酱、葡萄酒(法国葡萄酒和克里米亚葡萄酒)、伏特加、香槟。宴会几乎总是会刺激胃酸的分泌,不过这里有三个穿镶金边红外套的侍者给客人上菜、斟酒。菜单上配有图,席间从头至尾有帝国乐队演奏,多棱宫晶莹闪烁。 那个年代不主张新闻记者说名人、伟人的坏话。所以,他们一个个都说,这个盛宴将为子孙后代所铭记。毕竟,多棱宫是以举办千载难逢的庆典活动著称的。只有俄罗斯历史上最重要的事件才能被授予权力打开如此古老的大门。可怕的人伊万和彼得大帝的加冕盛宴就是在这里举行的。有一个美国记者显然是被这个场面迷住了,她在报道结尾中写道: 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结束了,那是许多年里将永远记着的一天。我们都觉得我们目睹了人们可能想象的最壮观的场面,我们都是幸运儿,一切都进行得非常漂亮。 另一名美国记者说他不但相信俄国有巨大的能力显示豪华排场,而且相信尼古拉的合法性。俄国与许多年前相比,现在更繁荣、更爱好和平。 尼古拉二世带着整个世界的良好祝愿开始了他的统治。君主国、帝国、共和国都同样联合起来祝愿他在他的重要旅程中“一路平安”。从德国,从法国,从令人尊敬的英国王位上统治时间最长的女王,从我们自己的总统,以及从其他许多大大小小的国家统治者那里,他收到了最热情的祝贺信。尤其重要的是,普通老百姓博大的心一致感觉到,他们在这位年轻沙皇善良、微笑的脸上看到了一个惠民、正义的王朝的希望。 第十一章 我能够理解为什么尼基的大臣们认为这个加冕典礼必须超过过去欧洲每一个大的庆典。他们面临巨大的问题。假如说俄国非常富裕,那么同时它也非常贫穷。俄国要成为可与英国或美国比高下的经济强国,迅速完成几年前就开工的跨西伯利亚大铁道现在就成了头等重要的大事。由于急需大量外国资本的流入来完成铁路工程,俄国在加冕典礼的五年前就不得不出口大部分的粮食到西方。亚历山大三世的财政大臣曾说他们没有别的选择,粮食是俄国唯一可以大量拿出来的商品。于是大部分的粮食收成都用来出口,结果造成了一八九一年的饥荒,成百万的农民死亡。 于是成千上万的农民的亲属涌到莫斯科,聚集在城里的各个铁路车站,许多人就睡在地上。这件事招来了大师的评说:“当然,这些农民想要睡在铁路车站里。五年前他们望着他们的粮食被装上火车车皮运走,现在他们在仓库里等待,看看粮食是否再回来。” 毫无异议,我们对农民非常感兴趣。假如没有农民的效忠,尼古拉二世如何实行他的统治?他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城里。新近还是农民的无产阶级,现在生活在疾病中——霍乱、斑疹伤寒、肺结核。住房拥挤不堪。酗酒是一个巨大的社会问题,而另一个巨大的社会问题就是卖淫。 然而,一八九一年粮食出口达到了经济目的。在后来的十年里,重工业的投资增长了三倍。与这样的发展相对照,现在莫斯科已经堵塞的阴沟污水,夏天在贫民区的街道上横流,冬天劳动者则被冻死。 那些待在村子里的人住的仍旧是只有一个房间的小木屋,屋内被炊烟熏黑。廉价的圣像复制品贴在墙上,但是任何一个来到农民家里的人,依然觉得必须在圣像面前鞠躬。鞠完躬以后才向房子的主人招呼,客人睡的则是最好的地方——那就是在炉子上面,此刻热晚餐的炉火余烬依然暖和。家里其他的人就睡在泥地上。睡觉脱衣从未听说过,不过假如屋子里不很冷,男人们会把靴子脱掉再躺下来睡觉。他们有一句老话:“脚臭可以驱蝇。” 不过,我重视我在莫斯科火车站看见的农民。就算他们老得快,牙齿也只剩几颗,他们还是像驮畜一样强壮。这么说起来,这些男人女人极少走动——他们就像牲畜那样不急不躁。但是,我的研究给了我一个暗示,为什么D.K.如此重视俄国。这些贫困、丑陋、高大、强壮、寡言少语的男人,他们朴素、壮实形态往往丑陋的妻子也许是吝啬、浅薄、愚昧、糊涂,甚至麻木的,然而所有这一切能让他们得到的也只不过是一坛蜡封的好吃的果冻。在他们的麻木下面,我可以感觉到他们希望强壮、智慧、慷慨大方、公允、忠诚,甚至获得理解的能力,或者说至少是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读者所慷慨陈辞的那样。是否可以在农民阶层中找到未来的天才,这是我们极大关注的。我们在等待能从D.K.手中接过控制权的未来时刻。 第十二章 我精心准备的一天即将到来。定于五月十八日在霍登广场举行的一个盛大集会,将向全城农民致敬。这将是成千上万农民的一次集会,他们或乘火车赶上几百英里,或赶着马车,有的人甚至步行,目的是要在皇太子正式成为沙皇的时候赶到莫斯科。 在广场上举行这样的集会是要体现尼基对他的人民的热爱。集会要赞美他们的重要性,要让他们娱乐。集会上将有杂技表演,还有歌舞演出,广场上将设无数摊点,分发沙皇和皇后赠送的礼品。辽阔的霍登广场准备接纳五十万群众。四十万只有柄铁杯,漆成红与金黄相间的颜色,上面刻有尼基名字首字母缩写,也将在集会上派送,此外还有女人用的丝巾,一万加仑的啤酒,一包包免费食物装着俄罗斯式面包、核桃、香肠、饼干和果酱,并且配有一本关于加冕典礼的小书,上面有沙皇和皇后名字的首字母缩写。 为了与群众见面,尼基、亚历山德拉以及宫廷成员将在正午到达,在阅兵场一侧最近才搭建的皇亭安坐。亭内有一千个座位可供知名人士休息。近处另有一个休息点,也可供一千名愿意花钱在此休息的人就座。 然而,有几名官员却非常担忧,警察力量怕是不够。只有三名警官被派来监督一队一百五十名的武装警察,届时他们将到场执法。一百五十名武装警察控制五十万俄国民众?指挥官要求再派警卫人员来,可他得到的答复是警力缺少。城里其他地区也必须保护,防止暴徒及革命者示威游行。政府在加冕典礼一周里已经花了大量经费为沙皇维持安全,因此,现在已经没有经费再加强安全保卫。所有这一切我都看得出是大师在插手。 我们准备乘机利用。十三年前,亚历山大三世加冕之后,霍登广场也用作举办农民节的场地。尽管那次集会发生了几件不愉快的事情并且有三十个农民丧命,但是这样的损失还是可以承受得起的。这么大型的集会上发生的每一件不幸事故都要找一个人来负责那是不可能的。 实际上,在同一个地方再举办一个农民节的决定是尼基自己作出的。他想要开创一个新的传统。“从你们说的话里听起来,”他对大臣们说,“我们需要更多的传统。” 然而,有一个没有加以仔细研究的问题,就是场地,一八九一年在这个地方举办过一个大型的展览会。当时匆匆搭建了一些临时建筑,但是事后又没有经费填埋挖掘的地面。这片辽阔的广场现在到处坑坑洼洼,有沙坑,有沟壑,有不加盖的井,还有废弃的地基。开出的大路绕开了这些障碍物,原以为人们经过此地时都会很小心。毕竟,容纳五十万游人得有足够的平地。 确实,还有比霍登广场更加紧迫的担忧。涌进莫斯科的大批人员需要安排住的地方。有的农民可能有家人在工厂里工作,因此可以在他们的住所安顿下来。羊皮袄,冒着汗臭的斗篷,长袍和黑色羊毛外套的臭味,绝不是他们不熟悉的气味。当然,还有火车站。这些地方无疑都是可以睡觉的。然而没有预料到的是,大批农民决定在这个节日的前一天到达广场。到了这一天的晚上,他们已经在广场上安营扎寨。他们喝酒,歌唱,点起篝火,弹起了巴拉莱卡琴。早就有消息在城里传出来,礼品将要提早分发。是我们散布的谣言。是的,最好的东西先发。因此,成千上万的农民向前涌动,开始挤向护着堆放礼品的小房子和摊点的木头围栏。而另外一些人则开始在后面挤。然后,在第一缕晨光到来前几个小时,莫斯科的劳动人民开始到达。贫民窟的人浩浩荡荡地涌来。他们也听到谣传了。 十七日晚,大剧院也在举行庆典。许多贵妇人都佩戴着钻石,这么多的钻石——正如许多人所说——闪烁的光亮简直可以与舞台的脚灯争艳。然而,大多数绅士们都在谈论广场庆典。将近正午时分,人们传说将有一百万人涌向霍登广场。一百万人!“没错,”大剧院的人说,“从来没有这么多的普通老百姓愿意向沙皇表示敬意。” 那是在大剧院里流传的说法。在广场上,人心惶惶,焦躁不安。有的农民在摇晃支撑围栏的桩子。“好的东西已经没有了,”我们在那边的调查人员说道,“铁杯子发完了。啤酒没有了。”“不对,”相反的传说这样说道,“啤酒没有喝光,不过留下的不多了。”围栏开始倾斜。第一个围栏推倒以后,礼品摊点便遭了殃。就在一些人伸手去拿礼品的时候,他们被后面挤上来的人推倒在地。成千上万的人挤向已经堵在前面的成千上万的人。一个人只是绊了一下,另一个人就踩上来。第三个人倒下了,第四个人惊呆了。还有许多人朝前倒。女人尖叫起来。孩子号哭。男人、女人和孩子乱成一团,大批人被推倒在最大的沙坑里,他们在沙坑的底部大声叫嚷着推过来、倒过去,拼命要抓住别人的身体爬上坑来,尽管别的人还在朝他们身上倒。开始有人闷死了。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痛苦。成千上万的喉咙在怒吼,还有成千上万的喉咙在厉声尖叫。弱小的男人和女人像浪花一样被掀向空中。孩子们在踩踏在他们身上的皮靴的重压下呻吟。那声音非常可怕。有谁来数一数有几百双鞋后跟碾压在几百个人的身躯上?或者碾压在鼻子上,眼睛上,牙齿上。有几个居然逃了出来。有的人!有几个孩子被举起来,从头顶往回传。摆脱出来逃到人群边缘的成年人像浅水里的小鱼一样瘫倒在地上,既不能呼吸,也不能动弹,然后会呼吸了,或者即将会呼吸了。有的人则在呼叫自己家人的名字。人们的脸都已经伤心得发呆了。 忽然,踩踏就像暴风雨消歇一样,结束了。那些突围出来到了售货亭、踏过摊点的人,不由自主地在后面的人不停地推搡下一直朝前移动——直到他们来到广场的一端。有的人挤出人群站到边上,后面的人听见前面的尖叫声就向后撤,不往前推了。随着狂乱的消退,人们朝四处散去。沙坑里,平地上,都躺着死人。 在清晨的日光下,一些倒在地上的人还在抽搐,骚乱已经蔓延至莫斯科的大街小巷。准备在那天上午晚一点来参加正式开幕典礼的成千上万的莫斯科人,决定早一点出发以避开拥挤的人群。正当他们步行过来的时候,迎面来了马车,而这些血淋淋的马车后面跟着伤心痛哭的男人、女人。有的人情绪已经失控。他们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呻吟。他们不知道自己的逃脱算不算是幸运,但是也不得不担心他们有失去灵魂的危险。这么多的人很不相宜地觉得想大笑。他们怎么会不笑呢?个别人这么些年来暗地里都瞧不起死去的亲属。 那些还在朝霍登广场走去的人,见了从广场方向迎面朝他们走来的尖叫的人,只能目瞪口呆。每辆马车装着尸体,上面穿有不同程度毁坏的农民的华丽装束。还有许多死去的人仍旧躺在广场上,有的鼻子破了,有的满脸是血,有的断胳膊断腿,有的下巴歪了,有的身体扭曲几乎裸体。马车上,不少尸体身上盖的是别人身上撕下来的布片,从一具尸体上撕下来保护另一具尸体的体面。 后来有了丧生的大概人数。起初,尼基得知死了三百人,但是这个大臣历来以报喜不报忧著称,坏消息到了他那里要缩小百分之九十。后来尼基得知总共死了一千三百人。最后统计的死者为三千人。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数字。高级警官到现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在沙皇到来之前把尸体搬走,清点死者人数以后再说。 在此同时,已经到了阳光明媚的早晨。这是连续第十个好天气了。莫斯科四十乘以四十个教堂的洋葱头式的圆顶光辉灿烂地沐浴在阳光里。教堂的圆顶装饰了金箔,泛着红光,仿佛它们是太阳的孩子,它们庆贺这一件大事的钟声,送来各种各样的丁当声,有响亮的,有柔和的。但是在离开广场的人听来,依旧是号哭的声音,是刺耳的抽泣声、哀嚎声、声嘶力竭的嗥叫声、哭诉声和悲叹声,与教堂的钟声极其不协调。 我被我们的大获全胜所唤醒,仿佛我能够看透与我擦肩而过的半数人的失落。这么多的人心里难受,灵魂难受,肚子难受,污秽死死地粘住了灵魂,他们迷失在梦的旋涡里。而此时,阳光映照出每一个教堂圆顶的闪闪金光。半年来,尽管有着从冬天结冰的教堂尖顶上滑下来的极大危险,劳动者依然不辞艰险在这些镀金的圆顶上贴上新的金箔。 第十三章 正午,在沙皇和皇后到来之前,霍登广场大致已经清理干净。沙地上和沙坑里还可以看到破衣裤,但是尸体都已经搬走。来了几批士兵把最后几具尸体搬到了边远摊点的后面。尸体在那里整齐地摆放着,等待马车将它们运到火葬场,或者等死者亲属哭叫着认领。当然,尼基和阿丽克斯到的时候,是坐在听不见这样声响的地方。而且,一个一千人的少男少女组成的合唱队就安排在皇亭前面,他们的声音压倒了一切。观礼台上坐满了外国贵宾和莫斯科名流,他们穿着节日盛装,女士则是午后的华丽衣裙。在正式的场合人们绝不会认可不成体统的事情发生,这一条社交信条是有效的。我曾经出席过一次欢庆活动,当时一位宾客,通常也是我们的人,大庭广众放了个屁,在臭气中坐上几分钟真是令人深恶痛绝,有时候时间还要熬得久一些。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在社会记录方面,从来没有过这种事。对令人厌恶的事情不予理睬是上流阶级根深蒂固的力量。 此时,听着有动听歌喉的数千名天才组成的合唱团奉上的美妙歌声,谁还会急匆匆去弄清楚几个小时前这里曾经恐怖肆虐?没有,亭子里衣着考究的俄国人,非常想模仿英国上流社会人士的翩翩风度,此刻的举止态度就像赛马会上享有特权的观看者度过引人注目的一天一样。看台上的女士们和先生们倘若没有非常不巧地发生一件意外事情,他们的表现就几乎无可挑剔了。事先没有一点预兆刮起了一阵难以相信的大风,飞扬的尘土弥漫了整个阅兵场。这阵可恶的旋风不一会儿就刮到了霍登广场边沿上的贵宾歇脚处。在如此光辉灿烂的一天本不该刮起这样的大风。一切都很平静。可还是刮起了大风。我真不知道我看见的这一切是D.K.在发威还是死去的人在发怒。 紧随着大风的发作,沙皇和皇后到了广场。一切都改变了。仿佛大风甘愿被又一阵欢呼声所驱散,而这欢呼声如此响亮,人们连乐队的声音都听不见,那可是一支庞大的国家铜管乐交响乐队,以洪亮欢快的声音演奏国歌。在清晨的骚乱过后才到达的晚到者的马车带来的又一片尘土里,现在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霍登广场。不一会儿,尼基和亚历山德拉向蜂拥过来的人群挥手致意,并且在不多一会儿后,又离开皇亭跳上马车,前往几百码远的彼得罗夫斯基宫,沙皇要在那里接见经过精心挑选的一批批市民。从我看见的那一眼里,我见他脸色异常苍白,我心中纳闷,不知他是否已经知道了发生的事情。我怀疑他得到的情况一定非常不全面,但是,不管如何,预先安排的仪式照常进行。在离霍登广场不到四分之一英里的彼得罗夫斯基宫门口,尼基和阿丽克斯站在那里接见这些新的市民代表。这些市民总共有十四批,都带来了礼物。首先献给尼基和阿丽克斯的,是救世主基督大教堂的一件特别礼物——用来摆放礼节性面包和盐的一个大盘子。八名工匠用了九个月的工夫,用水晶雕刻而成。尼基挺起腰杆勉强做出一个表示一丝感激的表情,接着感谢八名工匠精细制作的这件精巧的工艺品。接着是一个格鲁吉耶夫斯基骑兵团代表。农民妇女代表之后是莫斯科帝国剧院的著名艺术家。此后是莫斯科马车夫的代表表示了他们的敬意。甚至还有莫斯科信徒总会送的一个银盘,上面用钻石装饰了尼基名字的首字母缩写。不一会儿他们后面来了一群承包商人,他们为五月九日的游行装饰了莫斯科的灯光和街道两旁的假门面。酒席承办人、狩猎协会、莫斯科赛马俱乐部,甚至历史悠久的德国侨民(感谢他们自彼得大帝时代以来所做的几个世纪的贡献)居住区的几位领袖,这些代表相继来到。在此以后,尼基和阿丽克斯才进入宫内,主持为普通老百姓的尊敬的代表们举行的宴会。在一阵阵欢呼声中,尼古拉二世插话对老百姓的几位长者说:“我本人和皇后衷心感谢你们表达的爱心和奉献。我们不怀疑这些感情也是你们的村民们所共有的。你们的安康常挂我心头。” 我当时正巧在一旁。对我来说,这只不过是一句巧于辞令的话而已。我不需要一块手表。没有一个魔鬼会觉察不到时、分,甚至精确到秒。因此我可以说,就在沙皇讲这句话的时候,同时有一件事情在停尸房发生了——一个魔鬼报告了另一件事发生的准确时间。两具陈放在停尸房桌子上的尸体从他们的麻木状态中坐起来了。他们甚至一齐喊叫,而且是在房间相对的两头!他们原来都已经死了,可现在他们显而易见还是活人。 假如说我提起这些突发的事件,那目的也是要强调两件事的巧合。我甚至还会了解到阿丽克斯即将经受她不祥预感的高潮,觉得就在那一刻即将发生什么事。对每一个走上前来的客人,她都微笑着点头,依然像一只鸽子。然而,她却身处恐惧之中。她心中有一个念头,她觉得她自己的死已经逼近。尼基也一样。她的丈夫现在身处多么大的危险之中哪!她甚至觉得自己公然有点仇恨俄国人民。她问自己,他们为什么非要挑起暴乱?她甚至对她丈夫说:“我们的农民一点都不懂礼貌。”她说到我们的农民,听了这话尼基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高兴。(这些想法我是从别处了解到的,他是一个特别的俄国魔鬼,一直保持接近阿丽克斯的一个女侍臣的权利。) 在离彼得罗夫斯基宫半英里的地方,几个士兵在搬动最后几名受害者,而在霍登广场的边缘处,几百个农民和莫斯科人在寻找失去的家人。在此同时,尼基一桌一桌依次向村民祝酒,他们喝着罗宋汤,吃着小牛肉卷心菜、冷白鲑、烤雏鸡、小鸭、新鲜黄瓜和腌黄瓜、甜点、水果、葡萄酒。 再回到户外的舞台上,表演杂技的和吉卜赛舞者在为上流社会的人表演节目。冰激凌照样在出售。在棚屋的后面,依旧在搬动尸体,将其整齐排列,而悲痛欲绝的亲人睁大眼睛盯着这些尸体破损的脸,这些人是几个小时前死的,尽管都变了样,但是依旧保留着能被辨认出的特征。有几个失望的人甚至在一个陌生者冰凉的胸口放上一枚铜币。有几处尸体仍旧成堆地放着,这儿五十具,那儿二十具,胳膊与腿已经不成样子,衣衫污秽。医生们跪在地上检查有没有人在动。突然间,尸体中有一个已经不能再被算作尸体了。他站起身来。一直在他身旁哭泣的妻子,开始在自己胸口捶打。“上帝就在这里!”她厉声尖叫,“上帝就在这里!上帝救了你!”而就在五十英尺远的地方,另一个家庭言不由衷地在为一个长寿老人的去世哀悼,此时突然有人尖叫起来。因为这个老暴君这时也睁开了双眼。“魔鬼把你送回来了,你这个可恶的东西!”他年老的妻子大声叫喊。 第十四章 在上面刚讲述的骚乱中,我扮演的不是主要的角色。大师直截了当地说:我对莫斯科的情况不很熟悉,无法指挥当地的魔鬼。因此,我应该继续监视尼基。我也不得不承认,我还不够冷酷无情,不能在现场指挥。这样一来我的虚荣心受到了很大打击。我觉得任何任务,无论是难是易,我都能胜任,但是我本来就应该明白,研究罗曼诺夫家族的信件和日记的任务将仍然是我的主要工作。了解一点情况在今后几年里也是很有帮助的。罗曼诺夫家族没有在那一天的血淋淋场面中灭亡,但是,他们要在今后的岁月里遭难是毫无疑问的。 一个直接的后果便是短棍们的效率降低了。他们在尼基周围布下的保护圈出现了缺口。举例来说,正午时分尼基和阿丽克斯坐在看台上时,我现在也能到达与沙皇相当接近的地方。凭借大师开辟的了解他思想的途径,他朝皇亭走来时,我可以察觉他脸色苍白难看,而这苍白的脸色是由难以驾驭的强烈情感所造成的。我能够感觉到这情绪的强烈。有的人因愤怒而脸涨得通红,而他是因为没有说出来的盛怒而脸色发白。与阿丽克斯一样,他不愉快主要是针对农民的。他们怎么能够如此忘恩负义,如此毁灭自己?尽管他心上压着沉重的锁链,但宽恕他们也是他的责任。在他被愤怒所困扰的时候,他能唤起这样一种情感吗?他的愤怒有许多方面的表现。他对警察的无能也同样气愤。没过多久他还对自己大发雷霆。他没有重视安全措施。许多事情是可以防止的。要不这是真的?这件事是不可避免的吗?他的时运就这么倒霉吗?他不得而知。他不会知道。那天晚上他在日记里写道: 到现在为止,感谢上帝,一切都进行得很好,但是今天犯了一个大罪。在霍登广场草坪上过夜的人群冲破了围栏,于是可怕的挤压事件发生了,出事后可怕的是大约有一千三百人遭践踏。 我一直研究“犯了一个大罪”这句话。他指的是骚乱者,还是他自己?因为在五月十八日的下午,尼基最信任的政治家威特伯爵捎话说:“为尊重死者起见,所有庆祝活动都应该立即取消。”威特还补充说,“尤其是法国大使的舞会。”原先安排舞会就在这一天的晚上举行,筹备的时候打算把它办成加冕典礼最隆重的晚会。 不同意威特伯爵的意见很快就有了。尼基的叔叔,莫斯科最高行政长官谢尔盖·亚历山德洛维奇大公娶了阿丽克斯的大姐艾勒,除了其他的职权之外他还担任农民节的总指挥。谢尔盖·亚历山德洛维奇派人给威特送去了答复:“沙皇觉得霍登广场是个大灾难,但是也通知你,实际上这个灾难也没有大到要让加冕礼庆典活动因此黯然失色。” 老一辈的大公,即这位最高行政长官的几个兄弟都附和他的意见。然而他们的意见却让大公的下一代人即尼基的表兄弟们很反感。实际上,尼基最亲密的朋友——与他妹妹克谢尼娅结婚的他的表兄弟桑德罗——公然宣称他的叔伯们,这些高级别的大公、老一辈的罗曼诺夫家族成员的态度只能说是“绝对错误的”。桑德罗的几个兄弟,即米哈伊尔大公的儿子们情绪激烈地表示赞同。今天晚上的法国舞会,尼基无论如何不可出席。那是对死去的人的极大侮辱!俄国的正义感到哪里去了?已经进入加冕典礼第四天的沙皇正准备赞同桑德罗的意见,就在这时,阿列克赛叔叔走进房间,这一位大公是他已故父亲尚在人世的年纪最大的兄弟。 “尼基,”阿列克赛叔叔说道,“你肯定要明白的是,你的表兄弟们,这些米哈伊洛维奇们。尤其是桑德罗,他们的意见你是听不得的。他们都很年轻,阅历不深。他们很偏激。他们都很蠢,岂止是蠢;我告诉你,他们是绝不会承认他们是站在邪恶势力一边的。他们想把谢尔盖·亚历山德洛维奇拉下马,这样他们就可以把他们的人安插进来担任莫斯科最高行政长官。你想想这对谢尔盖·亚历山德洛维奇和艾勒会怎么样。你的妻子非常不安,她漂亮的姐姐竟然要大丢面子。” 我就在旁边,所以听到了这些意见。这一回那些短棍们又不在身边。大批刚死的灵魂一定非常需要援助——也许D.K.派短棍们到停尸房去了。无论怎样,这一回要靠近尼基是不会有什么困难的。 我听到了桑德罗的兄弟尼古拉·亚历山德洛维奇说的话。等到阿列克赛叔叔一走开他就说:“尼基,我请求你,今天晚上不要出席法国舞会。想一想我说的话。不管我们喜欢不喜欢,我们依旧是活在凡尔赛的阴影里。路易十四和玛丽·安托瓦内特可以长夜跳舞。因为他们很天真,没有意识到正在降临的暴风雨。但是我们知道。我们知道! “尼基,你仔细想想。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已经发生了。这些男人的血,这些女人的血,这些儿童的血,将永远伴随着你的统治。这不公平,因为你是仁慈的,你是善良的。我知道,假如你能够,你会叫这些人起死回生。可是你做不到。因此,尼基,你应该对死者家属表示同情,表示你的热爱、你的尊重。你怎么能让这个政权的敌人说我们的皇帝在彻夜歌舞,而他的遭杀戮的臣民尸骨还没有埋葬?” 他富有说服力的言辞奏效了。尼基现在知道他不想去舞会,而他兄弟的话却未能维持这种高度的说服力。他很快便向愤怒屈服。“我真要问问,”他继续说道,“为什么谢尔盖·亚历山德洛维奇没有预料到对警察的需求有多大呢?一个傻瓜也能告诉他。”没过多久,他就暗示这里面有阴谋诡计。他会不会是听信了我们散布的谣言。这谣言在莫斯科传开了。许多人都听说最高行政长官把加冕典礼的资金抽走去偿付他的赌债了。这话不对。谢尔盖·亚历山德洛维奇是无罪的。这么做的是他的助手。(这个人不但欠了赌徒的债,还欠了我们一笔债务——我们在俄国的一名调查员。事实上,正是谢尔盖·亚历山德洛维奇这名助手散布谣言说最高行政长官腐败。) 可怜的尼基。假如说他有一个弱点,那就是他不能在心里把两个截然相反的想法多思考一下,然后确定哪一个想法更有理。就在他想着要重视表哥尼古拉慷慨激昂的言辞时,他的两个叔叔又回到房间里。他们开始解释,而且言语激烈,假如尼基不出席舞会那将是一个国际上的侮辱。法国大使馆已经作了铺张的准备,沙皇和皇后的缺席将会损害两国的关系。“尼基,我们靠的是法国的结盟。就凭这一点,你也必须出席。法国人以危难之际能保持头脑清醒来衡量自己,并以此为豪。他们以他们表现的froideur而自豪。假如你缺席了,他们会把你看作是一个妇道人家,正值我们需要健全的外交风度之时,却被怜悯所左右。外交政策不应受事故的影响。” 尼基出席了舞会。那天晚上尼基和蒙贝洛伯爵夫人,即法国大使夫人,第一对出场跳舞,而阿丽克斯则与伯爵跳。尼基在日记里记下了这样的评语: 蒙贝洛舞会举办得非常精彩,但是大厅里热得叫人受不了。两点钟吃了晚餐我们就离开了。 在此同时,莫斯科最高行政长官在微笑。他在舞会上尽情享受。谢尔盖·亚历山德洛维奇得意扬扬地说道:“那一天有多么可怕并不要紧。一个人要有勇气和头脑,在音乐欢快、酒兴正浓之时,能够尽情地享受良宵。这也是我们的职责。” 桑德罗和他的几个兄弟早就了解谢尔盖的信条。因此,在这天晚上,他们一见他也在场更加无法容忍。他们打定主意,舞会一开始就退场。阿列克赛叔叔大声说道:“那是罗伯斯庇尔四名傲慢的追随者。” 我满意了。大师会高兴的。我肯定,要是他得知那一夜我居然潜入了寝宫,他也会觉得很有趣。是的,我到达了卧室。短棍们乱作一团,那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在几分钟里(就在短棍们返回而我匆匆逃离之前),我悄悄地潜入了尼基思想的深处,因此我可以报告说他觉得自己注定要灭亡。注定了,该死的。他非常肯定地明白这一点。要确定他今天晚上知道的是什么,那得花二十几年的时间,然而今天晚上他知道了。他真正吓得魂不附体了。他对阿丽克斯说他应该义不容辞地决定引退,到一处隐修院为受害者祈祷。在这样一个充满注定灭亡意识的夜晚,这是绝不可以对一个妻子说的话。这样的话甚至也可以说明,为什么后来阿丽克斯会写信给她的朋友德国伯爵夫人兰策奥。 我觉得我丈夫周围的人都口是心非,而且没有一个人对俄国尽心尽职。他们为他做事都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和个人的利益,因此我为自己担忧,接连哭了几天,因为我觉得我的丈夫很年轻,不懂世故——他们就是利用他这一点。 倘若她知道莫斯科的贵妇人是怎么说她的,恐怕她会哭得更伤心。 在加冕典礼之前她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她对她最贴身的女侍臣说了知心话,她非常爱慕尼基。“我非常爱他。我用秘密的称呼叫他。” “是什么秘密的称呼?”女侍臣问道。 “哦,那我可不能对你说。都是很秘密的。我用许多亲密的词叫他,一般都是英语。对我来说,那是一种温暖的语言,非常热情友好。” 秘密一点一点地泄露了。最后都传开了——那个女侍臣发过誓绝对不会说给任何一个人听的大秘密。那个女侍臣真没有——一两天里面真没有说。然后,她对她最要好的朋友说了,而这个女人也发誓她是完全可以相信,永远可以相信,不会说出去的。 结果,她最好的朋友倒没有把这个秘密很快就随便说出去。过了几个晚上,她把这个秘密说给一个朋友听了,然后又说给另一个朋友听。这两个人也发誓守口如瓶,但是没过多久也毁了誓言。莫斯科的社交界不久都在暗地里笑话沙皇皇后用英语说了一遍又一遍的爱。任何一个知道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的包打听都非常熟悉阿丽克斯和尼基相互称呼的话。“Lovy,Boysy,S One,My Soul,Manykins-mine,Sie,Pussy-mine.” 她们笑了一阵阿丽克斯之后,其中一人觉得有必要提醒旁人,“她是从棺材后面冒出来的,她身上有晦气。” 而且,莫斯科最高行政长官现在有一个名字叫“霍登王子”。 <hr /> 注释: 第十五章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有八天的喜庆节日、舞会、招待会、正式访问及社交音乐会。五月十九日在克里姆林宫亚历山大厅举行宴会,二十日莫斯科最高行政长官举办他自己的舞会。二十一日由特鲁别茨科伊王子主持圆柱厅招待会,款待莫斯科的贵族阶层。到场的有四千贵宾。二十二日,尼基和阿丽克斯正式访问特洛伊斯基-谢尔盖耶夫斯基隐修院,二十三日赠送第一笔两万卢布款项给收容霍登广场事件孤儿的儿童福利院。当天晚上,在克里姆林宫圣安德鲁厅宫廷舞会上设宴招待英国大使,三千一百位贵宾出席。德国人低调,只是在第二天晚上在大使馆举行了一场音乐招待会,那以后就是二十五日举行的一场招待所有大使的宫廷宴会。作为收尾,他们于二十六日又回到霍登广场观看阅兵式。这时广场上的坑坑洼洼都已经填上。这天又是壮丽辉煌的一天,尼基的马车由六匹白马拉着。三万八千五百六十五名士兵与两千名军官接受检阅。六十七位将军参加检阅。 至此,我就在等候调离的命令。我不知道经历了在莫斯科的非凡日子以后,我能否适应哈菲尔德的情况,但是大师当即告诉我说:“要重视哈菲尔德。它很重要。”相信他的话,或是不相信他的话,都没有什么理由——他的真正看法毕竟深藏在他那猜不透的外表之下,不过我可以说,我一回到奥地利,与多年来的感觉相比,就觉得现在好多了。霍登广场事件是我长久以来参与的最大一次行动。 据说,几乎没有魔鬼会被允许保留很多的记忆,而大师也把这个原则应用于情报机构当中。情报机构里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被允许了解一个计划,直到真有必要知道的时候。而在我们这里,凡是新计划用不上的任何情况,他都不赞成我们记住。 既然我认为我做一个魔鬼已经有许多个世纪了,我的级别升过也降过,那就可以问一问,既然有这样的履历,为什么我在俄国期间还学到了不少?这是因为一次冒险行动一旦结束,新获得的世故也就淡化了。因此,我们养成许多新的思想特点,但是不久又丧失了。说到这里让人觉得很奇怪的是,大师允许我原封不动地保留这些经验。霍登广场事件留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精神面貌一直接近最佳的状态。再回到希特勒家,鉴于我在俄国取得的成就,我可以再次相信,大师对于这个对象,对于这个小阿道夫·希特勒,目标是不小的。 完全摆脱了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必须做到忠心耿耿时的沉重心情,我现在是一身的轻松,因此,我得意扬扬地回到哈菲尔德。没过多久,我就不再去想尼基和阿丽克斯。有什么必要去想?假如以后我再被召回俄国,必要的回忆又将建立起来。 事实上,我会有这样的想法很有趣,因为一九零八年我真的又被派回,断断续续在俄国待到八年以后拉什普廷被杀——那绝世的拉什普廷,一个非常出众的对象。他与我可以紧密配合,但是又坚持继续为一个精明、高尚的短棍效力。在拉什普廷以及他灵魂不寻常的细节问题上,我们发生过激烈的冲突。 我或许还会描述这些不寻常的事件,但这不是这部书要写的。鉴于所有大的插曲都已结束,我现在希望记录在今后九年里涉及阿洛伊斯、克拉拉和阿道夫的事情。这样就将结束这一文学之旅。因此,眼下我们就回到农场。 从这里我可以看见通向老爷子家的小屋之路。 第一章 我回到哈菲尔德的时候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在等着我,那就是要说服老爷子把他的一个蜂箱烧毁。他被他的蜜蜂蜇得很严重,只见他躺在床上,脸肿得非常厉害。有几处蜇伤就在眼睛边上。 鉴于老爷子的技术,他不能理解这样令人尴尬的一件事情怎么会在他查看其中一个情况比较好的蜂箱时发生。他试图调换蜂王的时候——毋庸置疑,它已经有了最初的疲惫迹象——他遭遇了蜂王守护蜂的袭击。老爷子用当时正巧在抽的雪茄制服了这次反抗,但是这么多年来他的蜜蜂如此迅猛的反抗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引发了我的多疑症(这种心理一直都存在,因为多疑总比没有预见能力好)。我不得不认为,这次的袭击是短棍们挑起的,因此蜂箱应该销毁。 接到我的命令——这是他睡着的时候我传递给他的——老爷子没有立即服从。几天过去了,我再次把这个念头送到他的睡梦中,但是这一次进行了特别强调,让他认识到这不能只当作梦来看,这是一个命令,这样一来老家伙惊愕了。“动手吧,”在他睡着的时候我重复道,“这样做于你有益。明天是星期天,那样效果就更好了。星期天益处更大。但是不可用硫黄压力气罐,因为许多蜂还会存活。相反,把蜂箱浇上火油,然后点火,烧掉整个箱子。” 他在睡眠中发出呻吟声。“我做不到,”老爷子说,“兰斯特罗特蜂箱很贵的。” “点火烧了。” 老爷子服从了我的命令。他非得这样做不可。到了他这个年纪,他知道我们渗入他的脑子有多深。他不愿忍受我们可能挑动的恐惧心理,就像他身上的肉有了溃疡似的实在的恐惧感。死亡与他思想非常靠近,有时候就像隔壁房间的笼子里关着的一头野兽。然而,所有这些我都不关心。要想不瞧不起年纪大的对象那是很难的。他们都非常俯首帖耳。当然,他照办了。他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蜜蜂的刺仍旧叫他耿耿于怀,非常恼火。他接受已知事实的意识被打乱了。多年的老习惯是不愿意经受冲击的。 星期天早晨,他把蜂箱放在地上,浇上了火油。两眼盯着火焰里翻滚的场面,他的确感觉好受多了。这样做确实于他有益。不过他像一匹马那样大汗淋漓。毕竟,他眼看着他的蜂箱化为灰烬,心里痛苦万分——这样做真的违背了他的职业天性。他原是准备要与感到内疚的人一起为这些现在已经烤尽的无辜者痛哭,但是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他浑身一阵少有的快感恢复了。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体验身体上的舒服感。就如同许多老年人所体会的,他的欲念只是想想而已。紧接着性欲念头产生的感觉比腹股沟的剧痛还要难以忘怀,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要在此提一笔,烧蜂箱的时候阿迪也在场。他在睡眠中收到了一个信息,他轻易就接受了。就在克拉拉和安格拉准备去做礼拜的时候,他就从她们身边溜走了。他的逃走也没有让克拉拉感到大惊小怪。带着阿道夫一起去做礼拜不是一件开心的事。他不是在座位上动个不停,很不安分,就是会与他的同父异母姐姐斗个不停,看谁拧得过谁。这些都是暗地里在干的。 是的,星期天的早晨就她和安格拉两个人在一起,这让克拉拉感到与安格拉亲近了一点。假如你真亲眼看见就好了,她还求之不得没有带上埃德蒙,也没有在做祷告的时候一直把波拉抱在怀里,总希望她不要缠着想吃奶。今天阿洛伊斯说他在家里带两个小的。克拉拉真不敢相信他会这样大方。他心软了吗?这可能吗?那毫无疑问是我可能要探索的另外一个问题。不过我先要说阿迪在这次焚烧蜜蜂时的兴奋情绪。他的脚指头感到刺痛,他的心在胸腔里颤抖,他不知道是要尖叫还是大笑。然而,与待在俄国时的激情相比,我现在觉得有一点怠惰。我还没有急切地感觉到要重新进入这个六岁孩子的复杂内心世界。我的精神状态,我已经说过,现在非常好。但是我还不想很快就发挥这样的精神状态的作用。实际上,在回到奥地利这个地区的轻松工作的时候,我也不在乎这里生活的简单。哈菲尔德甚至也许会随时奉上它自己的启示,并且这样一来我倒可以体会完成小任务所要求的细致作风。比如,我可以目睹阿洛伊斯情绪上的一些变化。就这一条已经够我们关注的了。 比如,克拉拉的想法是完全错误的。阿洛伊斯并没有心软,他根本就没有。他对她说他偶尔花点时间跟小孩子待在一起也挺不错,但是她刚出门他就把波拉放在装有轮子的矮床上,并叫埃德蒙待在房间里看着,不能把她吵醒。他知道阿道夫会一个人溜走,而小阿洛伊斯会骑着乌兰翻过山去。说实在的,他早盼着要单独待着。他要好好想想老爷子的不幸事故。这件事情叫他也小心谨慎起来。一个不祥的预兆消逝了。他曾经一直认为他是那个会被蜜蜂粗暴攻击的人。 随着天气的转暖,整个五月份,阿洛伊斯心里反复出现的担忧就是他会失去他的蜂群。他脑海里整天有一幅很逼真的图画,他爬在一棵高高的树上,很高很高,想尽办法要诱骗一群狂躁的蜜蜂回到蜂箱里去。可悲的是,吃喝了一个冬天,他就像一个要把二百五十磅的东西硬塞进只能装二百磅的麻袋里的人,他只觉得自己已经撑满了。 假如这个星期天他准备让他的脸皮放松,肚子咕咕地叫,下面不停地放屁,那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整个冬天他吃喝了这么多个星期,而且还吃到了春天,这时候他才相信无法去干一件一本正经的事情了,这会抹煞他很大一部分的自尊。假如在过去,这样的一个结局似乎还不可能,因为他的自负不允许他这样做,那么,这同一种充满活力的自负心态(这是他一点一滴,一个经历接着一个经历,从童年起就开始构建的)现在似乎已经消退。他的自信心到哪里去了?他这个星期天没有去做礼拜,跟任何别的星期天一样。当然不去,能不去就不去。然而,他已经不知道他是否还能继续不去教堂。就拿这个星期天来说,他甚至也想过陪克拉拉到教堂去的。 这个想法很可憎。坐在教堂长椅上把蠢话从头听到尾!这样一个举动会抹煞他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别人发抖他也发抖的人的意识。但是,养了蜜蜂却把他吓坏了。会不会这一年他自尊的基调放松了?他认识的别的任何一个人绝对不会对不祥之兆嗤之以鼻的。这可不是生来就做农民的人所共有的成就。 然而,就在一个星期之前,他在读报纸上一则养蜂人之死的新闻时,他的双手却颤抖起来。这个人还没有从蜂箱暴乱中恢复过来。 为了缓解这样的恐惧心理,阿洛伊斯甚至到老爷子那里走访了一趟。那是在老爷子仍旧卧床不起、身体最虚弱的时候。真的,说起他的不幸事故他竟老泪纵横。小弟见大哥哭了会感觉到的荒谬的正直,此时的阿洛伊斯同样也有。 后来有几天里阿洛伊斯的恐惧心理消除了。他说不出那是什么道理,不过老爷子的倒霉却把他自己的惧怕减轻了。此时这恐惧回潮了。自从小阿洛伊斯回来之后,他就感觉不自在。他对自己说,他不会是这么愚蠢的人,竟然会因为他与他的儿子相处不好就整天惶惶然担心他的蜜蜂。尽管如此,那也可能是真的!人这个东西,是诡计多端的。他在海关时了解得太多了。他还记得有一个女人把礼物包在她黑色内衣的褶缝里。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被阿洛伊斯逮住的时候,她厚着脸皮笑笑,说:“你很精明。别的关员都怕碰这些隐蔽地方。” “那是因为,”他对她说,“我的同僚大都去做礼拜。你今天上午运气不好。” 她哈哈笑着。她引诱他,想让他放她过关。把他偷偷引诱到她的大腿上去,就可以让她逃避受罚。但是他没有被诱惑。严格的制度他是不会漠视的。 尽管如此,回忆这件事教会了他思考诡计的本质。早年他还能骑上一匹马潇洒一阵的时候,一般总会有一两匹烈马将他的自信心夺走一部分,那是从它们的步态中表现出来的——倘若它们愿意的话,你会发现你骑的马完全有可能是五条腿,而不是四条。你会全然不知到底怎样驾驭那种牲畜。 没错,那就像小阿洛伊斯。 反过来说,他对他大儿子的看法也许太严厉了一点。克拉拉老是在说,小阿洛伊斯与刚离家去帮约翰·波尔茨尔干活的时候相比较,似乎已经是判若两人了。她的父母一定待他很好。他举止态度很有礼貌。他看上去也不像是老在指责人家的不是。在他离家之前,克拉拉说,他就像一个朋友当面很热情,一旦你人不在了他就会说你的坏话。要说证据,她倒是没有,但是她可以发誓他过去就是这样的人。但是现在他变好了。也许是这样吧。他依旧花很多时间骑着乌兰翻过山去。然而,正如克拉拉对阿洛伊斯说的,她愿意包容这一点。骑上马儿翻过山去总比开始对他自己的妹妹调情要好。 “这种事情你到底知道些什么?”阿洛伊斯问道。 “我不知道,”克拉拉说道,“不过我小的时候,在有的家庭里见过这样的事。这也不是什么可以谈论的事情。” 从她的话里也听不出她和阿洛伊斯有更重要的和只有私底下才说的事情要说。她说话的时候脸有一点点红。 这种把牵涉自己的最不愉快的事情封起来的能力总是会引起我勉强的钦佩。我不知道构筑这样一座内心的壁垒是否有难度,举例来说,就像攀登阿尔卑斯山一样,但是不管怎样说,这也得感谢D.K.。禁止乱伦是他创造的——毫无疑问我们没有——假如他们真这么做了,那么,保护人类,让他们不记着自己做了的事,就成了他的第二任务。 这样一来我们就失去了某些有利条件。大多数男人和女人不能面对不愉快的事实真相。他们所具有的只能是上帝才能赋予的能力,对自己隐瞒自己的事情。因此,我能够体会克拉拉内心充满对于小阿洛伊斯和安格拉未承认的事情的担忧,而没有花一会儿的工夫去想想,她的丈夫不是她的舅舅而是她的父亲。 第二章 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我安排留在哈菲尔德的魔鬼办事并不老练。因此,他们见了约翰的信(放在克拉拉的缝纫用篮子里),看了一眼就抄下来了。假如手段高超一点,他们是会伪造一个抄件,而把原件自己留着。 大师对此是最了解的,因此,他对于自我陶醉是极不赞同的。他告诉我们做魔鬼的切不可因为凭借噩梦制造了恐怖就自鸣得意。“梦都是转瞬即逝的,”他对我们说,“掌握事态是在白天。” 掌握事态?大师无疑依然对哈菲尔德的希特勒一家有浓厚兴趣,但是在我企图理解为什么他会有这么浓厚的兴趣时,他公然宣称对阿道夫·希特勒抱有的厚望却叫我纳闷是否还能发现他真正的兴趣所在。我们的特殊的六岁孩子可能只不过是大师监视的一百个或者一千个可能成功的对象里的一个,而他们对于我们的严肃意图也许会非常重要,但这种可能性也是非常渺茫的。因此,关于我的任务非常重要的任何估计,将不得不在紧接着的岁月里不止一次地涨与落。 敬爱的丈夫,小阿洛伊斯人好,干活卖力。很好。 由小阿洛伊斯带回家的一封短信抄了一份,信中对这个小伙子有一个明确且相当不错的评价。 我把信交给这孩子,他会转交给你的。你妈说他是个好孩子,看不到他她会哭的。这是她说的话。 但是我们绝没有到达这个地步。在一八九六年的时候无疑是没有。上帝依然是我们身边宇宙的主宰。人类、动物、植物仍然是他的创造。大自然,尽管美中不足且偶尔会有灾难(我必须再说一遍,由于他的构思有美中不足之故),但依然是在他的掌握之中,远非无可挑剔的掌握之中。只有大部分的夜是我们的。 不过我不打算把这些也详详细细地描述一遍。目前,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世纪,而且过去的魔鬼对于记忆带来的兴趣也不大,连平庸的歌曲还不如。尽管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的仪态与他们的躯体紧密相连,从而给人提供种种审察的机会,然而,我们魔鬼是没有显著的个性的,除非是在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的躯体内,在整个计划期间潜伏下来的情况之下。而这个时候我们确实也有一种仪态,那就是与我们栖居的人几乎是无法区分的。我倒是要说这跟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就像换了一件衣服跟我们没有关系一样。 由于没有手迹,我就只好把这几句话写在这里。 察约翰·波尔茨尔的思想活动,但我还是决定再等一等。他是一个脾气顽固的老头,随时都会抵制我们的人员进入他的思想,而且,我在哈菲尔德想知道小阿洛伊斯的什么情况也一样可以了解到。让我感到意外的是,留在这里的小魔鬼倒也有一些长进。即使我没有对他们进行监督,他们也在学习我们的技艺。他们中有一名不久也许要学学梦中铭刻的本领。 第三章 我没有说明,也不想罗列无数其他的活动、任务以及小规模的探索,这些活动都是我管辖下的魔鬼在上奥地利州这些地区(包括林茨和瓦尔德维特尔)从事的。至此,我对这些活动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 然而,历史却突出了大师规划未来的敏锐性,因此,假如我在认识上又回到一八九六年夏天,那也是为了强调一点认识,即你所做的工作是有意义的:现在回忆的许多细节是值得我们关注的。 因此我可以断言,小阿洛伊斯表现出了吸引他周围任何人的相当大的能力,不管是谁。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把老阿洛伊斯身上散发出来的厚重的疑心都变得轻松了,而原先在老阿洛伊斯情绪糟糕的时候,他出现在别人面前就像正在降临的恶劣天气的一道屏障——这是他在海关面对一名可疑旅游者时常用的令人不安的精神打击。然而,这孩子的魅力——青春、健康、略带风趣以及一眼就看出的善意的完美结合——如此动人,他父亲这一巨大的精神势头也保持不了几天。而且,小阿洛伊斯对蜜蜂亦有几分兴趣。他也总有许多问得好的问题。 没多久,老阿洛伊斯开始体味到难得的幸福——他很少有喜欢孩子的时候。现在他感觉到了。不管怎么说,喜欢上了其中一个孩子。他甚至开始向小阿洛伊斯传授他最拿手的几条养蜂经,而且没过多久又给克拉拉、安格拉和阿迪再讲一遍过去都讲过的话,再加上在林茨酒吧里的长篇大论,现在他还可以加上菲希拉姆酒吧里更加新鲜的滔滔不绝的言论,因为在这里的酒吧,他的身份就是哈菲尔德的常住专家。这孩子接受得太迅速,于是阿洛伊斯只好把他平时阅读养蜂杂志获得的那一类更深奥的知识拿出来。最后,他甚至把老爷子的几个深刻见解当成自己的来加以讲述,例如蜜蜂的近乎人性或者蜜蜂生命的细腻和崇高追求。这孩子不停地吸收,而且在蜂箱边非常熟练地忙活起来。老阿洛伊斯开始梦想父子二人可以一个蜂群接着一个蜂群开发的未来。这样就可以有一个真正的养蜂业了。 有一天他对小阿洛伊斯感到太自豪了,于是带上他到老爷子那里去拜访。作出这个决定之前他也犹豫过——他不想在小阿洛伊斯的眼里让他当地专家的地位被取而代之。另一方面,他又以与老爷子的交往而自豪,如此博学又乐于与他平起平坐的一个人——这一点也可能会打动这孩子。 事实是,他现在对于这个养蜂人的优越感已经不再感到态度拘谨了。当老爷子在他的拥抱中几乎痛哭的时候,他精神振奋了。此外,他还是有请教老爷子的实际需要。他的蜂箱里已经堆满了蜂蜜。他研读过他的取蜜技术手册,但是心中还是没有底。过去在帕骚和林茨的时候,他的取蜜真可谓一团糟。他取出来的蜜总有一小块一小块的蜡在上面,而且——尽管他戴着面纱、戴着手套——还是在脖子和手腕面纱及手套脱节的地方被蜜蜂蜇了几处。 现在一项重大的工作就要启动。假如他的产品不能剔除这些细小的碎屑,他的大部分收成根本就卖不出去。一只死苍蝇就会毁了一批货,假如顾客一眼就看见的话! 所以他现在又一次来向这个讨厌的老东西请教对策来了。不过现在他觉得能更加包容一点了。阿洛伊斯觉得很奇怪,这屋子里的臭气这次他一点都不觉得难闻。老爷子对于蜜蜂可能懂得更多,而他,阿洛伊斯,可能也很明白事理,不会因为出了岔子就放声大哭。 因此,他把小阿洛伊斯带上了,而老爷子对于他们的来访则热诚相待——他很高兴不孤独。他康复得很慢,有时候很痛,就像眼睛遭了强光的照射。在他人生所缺损的一切的重压下,他的自尊枯萎了。隐居的人往往不会进行深刻的自省。他们是否是短棍们保护的隐居的人,或者是为我们效力的人,或者非常偶然,是不依附任何一方的人,这都无关紧要——尽管这最后一种情况是一大功绩,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样的对象通常至少一年要进行一次情绪的大净化。上星期我的时间只得都花在老爷子身上。认识到他自己怎么看都不是一个社会上的领袖人物之后,他的精神颓废了——要做领袖人物是他早年最热切追求的志向。他没有妻子,没有继承人,没有钞票。他的记忆老是让他想起伤害过他而他却没能报复的男人或女人。在这一切现象的下面隐藏的是他深深的遗憾,凭他的聪明才智他应该有的地位和名望,他什么都没有得到。正如一个意外的事故发生之后会有抑郁的情绪出现一样,他把这一回的折磨看作是对他的报应。 所以阿洛伊斯到访的时候我一定要在场,因为我要改善一下他的情绪。假如我们想抑制一下一名对象的情绪,他的情绪就会变得抑郁,同样,我们也有本领让一个人摆脱一两个小时的抑郁情绪,甚至——假如有必要——让他高兴一阵。我们不希望他们毫无表情地死去。(假如他们早死或者气死,那对我们就好多了。)我们的大多数年老的对象要么不复存在——灵魂也不会留下!——要么D.K.将他们转世再生,因为他不喜欢抛弃他的创造物,不管是大是小,是聪明还是愚蠢——这可能就是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平平庸庸的人的一个缘故吧。 当然,情况也没有那么简单,因为我们也要千方百计从精疲力竭的对象身上得到我们还能榨取的好处。 因此,我现在要设法改善老爷子的情绪。其实,这父子一上门,我就能让他从最不高兴的情绪中解脱出来。我甚至又让他与他是一个有魅力的男子这个说法挂上了钩。虚荣始终是我们最易利用的人类情绪。老爷子觉得他很被小阿洛伊斯所吸引。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感到要对一个处于青春期的人示爱。 见面介绍完毕,又一本正经地询问了他的身体情况,他们开始讨论正题。“取蜂蜜!当然!我可以给你们说说。” 老爷子情绪非常好,又很清楚这孩子在场,因此,他非常愿意详细讲解一些鲜为人知的取蜂蜜技艺。 “没错,”我的精神焕发的老家伙说道,“取蜂蜜本身就是一门艺术。我很高兴你今天到我这儿来,因为,确实,尽管你父亲到哈菲尔德这么短时间里就已经非常能干——你父亲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男子汉——然而,最优秀的养蜂人也得学习实际上是一个新职业的技艺,因为在漫长的冬季过后,又经历了一个实现了我们希望的友好和煦的春季,我们的幼蜂蜂巢内的幼虫现在就要开始孵化。那是我们的职业最意味深长的时刻,假如我可以这样说的话。蜂箱里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老的蜜蜂都外出飞舞,年轻的蜜蜂都分配了无数的日常事务,举例来说,其中一项就是把蜂蜜注入蜂蜡做的空巢里,然后再加上一层薄而细腻的蜂蜡封口。只有蜜蜂当中的专家才分配到这样的工作。阿洛伊斯小伙子,这就是一个奇迹。这些工蜂都很年轻,有的出世只有十天,但是我们已经可以将它们看作是工匠了。每一个小蜂巢上覆盖的一层蜡封只有一张韧性很好的优质纸的厚度。” 阿洛伊斯没有说出下面的话——“这个我早知道了。”而是朝小阿洛伊斯眨眼。他们来的时候他就告诉这孩子先要听人家说。“说到他的蜜蜂,老爷子的话可以大段大段地说。有时候他的话可以是长篇大论,没完没了。听他说话你点头就是了。我已经知道他要说的话的十之八九,但是听他说话就像钓鱼。耐心听,你就可以得到你要的东西。” “所以说呀,”老爷子此时说道,“取蜂蜜,如果做得不好,又不是时候,那就会粗暴地打扰这些蜜蜂的工作。因此,第一个要问自己的问题就是,什么时候把你的蜂蜜从蜂箱里取走最合适?”他举起一只手,仿佛是要监督他即将说的话。“将近正午的时候,”老爷子说道,“这个时候绝对是最佳时机。这时候蜂箱已经暖和,但是还不太热。工蜂们都还昏昏欲睡。我甚至可以这么说,你的小东西们这个时候恐怕还在午休呢。毕竟,它们是,”——此时他哈哈大笑——“意大利蜜蜂。” 为了表示一下礼貌,阿洛伊斯笑了。小阿洛伊斯也笑了。 “那就好吧,”老爷子说道,“我们迈开一大步吧。这样一来,我就非得借你们一个空蜂箱了。” “是不是我们要转移蜂蜜储藏室里的蜜蜂?” “正是,”老爷子说道,“你的预知感极好。看得出,你的想象紧紧盯着这一情况的具体步骤。” “是的,”老阿洛伊斯说道,“他是个聪明孩子。不过,我倒想冒昧地说一点看法,假如我们不用隔板,就无法把蜂蜜房里的蜜蜂跟蜂蜜隔开。” “那当然,”老爷子说道,“所以说我们第一步要做的是……” “先找到蜂王,”老阿洛伊斯说道,“那是你教我的一招。”然后他转向小阿洛伊斯。“是的,如果蜜蜂不知道蜂王在什么地方,它们就要大乱。要把它们从一个蜂箱转移到另外一个蜂箱,我们也要把它转移。” “完全正确,”老爷子说道,“我给你父亲示范过怎样找到蜂王。然后你要用一个捉蜂王的盒子,”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大小与一叠牌相当,“与这个盒子一起用的还有一个捉蜂王的玻璃管。” “对,我爸爸把这个给我看过了。他还叫我把一只蜂王从玻璃管吹到小盒子里。” “那可是个细致的活,”老爷子说道,“不过,再有一年左右时间,假如你的技艺到了我所希望的娴熟水平,你就不必用小盒子了。你那时就会用手指头去捉了。” “没错,”老阿洛伊斯说道,“但是也不要急急忙忙就去尝试。”他做了一个手势使劲去拍眼前看不见的蜜蜂,仿佛是要提醒老爷子这个鲁莽的步骤会招来一场灾难。 “就在昨天,”老爷子说道,“我把我的三只蜂王分别转移到三个蜂箱。用手指头。我原本是可以用玻璃管的。无可否认,这样做就像你父亲所说的,是比较谨慎的做法。可是我就像一个重重摔在地上的杂技演员。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在那verdammten钢丝绳上再站起来。” 实际上,老爷子又返回头来再用捉蜂王的玻璃管来转移。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对象,他完全有把握在任何一个话题上说假话。他渴望赢得小阿洛伊斯的敬仰,这就是他唯一需要的。然而,首先要抵消阿洛伊斯的影响。 “你的父亲,”他现在对小阿洛伊斯说,“与往常一样,触及了事情的本质。一旦蜂王取出之后,你们的蜜蜂就会利用隔离板逃出蜂蜜储存室,进入孵化室,因为那是你重新安顿蜂王的地方。它们会争先恐后冲到蜂箱外,以便能与蜂王重新生活在一起。” 他朝小阿洛伊斯微笑。“啊,多么渴望再变得年轻,这样就可以去追求一个姑娘。在过去,什么都阻挡不了我。你会说恐怕有什么妨碍你吗?” “会,”小阿洛伊斯说道,“我父亲。”三个人都大笑。 “你一定得听你爸爸的话。” “我愿意的。”小伙子说道。他热情地朝老爷子笑,仿佛是要给他一个具体的时刻,好让他们感觉到相互关系之融洽。然而,在他们之间的气氛如此浓厚之前,阿洛伊斯着重加了一句,“我觉得你把我搞糊涂了。这些蜜蜂都是小女人吗?” “没错,”老爷子说道,“在技术意义上,假如我们要说这些蜜蜂的性别。它们都是雌性的,当然它们不是蜂王,所以它们的生殖器官是发育不全的。因此,它们的表现像男人。有的当了警卫,它们守卫蜂箱的所有门户。有的是勇士,它们大都忠诚、坚定、勤劳。不管怎么说,不错,它们又都像女人。它们为蜂箱全体蜜蜂的福利而活着。但是说到对蜂王的崇敬,它们又都像男人。” “这些听起来都非常奇妙,”老阿洛伊斯说道,“可是我还在等候从蜂箱里取出我的蜂蜜来。” “这个嘛,”老爷子说道,“我会给你答案的。” “把握时机,”老阿洛伊斯说道,“你已经跟我们说过了。” “没错,那是根据经验来定的法则。可是把握时机的秘诀又是什么呢?那就是等到你听见蜂箱发出清楚明白的满意之声才行。正是这样!当蜂蜜巢室都注满了,当蜜蜂都知道它们已经酿制了足够的蜂蜜,哎呀,它们又准备表现得像女人一样。它们彼此对唱。你一定要学会听懂这样的声音。它们欢乐地歌唱。早晨,在听到了这样的欢乐大合唱之后,你必须准备好把这些优秀的蜜蜂引出隔板的出口,让它们进入你已经转移了蜂王的蜂室。于是,当然,蜂蜜就全部留下,等候我们的入侵,假如我们可以这样说的话。不过,跟我来,我领你们到外面去。我有一个蜂箱现在正在唱满意之歌呢。” 我跟着他们去听这样的歌唱。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听懂用这样的话语传入我耳朵的嗡嗡声。那声音听起来显然很激昂。它是一个电厂发电机的急促、激昂的声音,那是每当一种能量转化为另一种能量的时候进入人耳朵的使人振奋、令人生畏的嗡嗡声。这件事情有这么多的含义。对一个地方的统治正在被引导到另一个领地。这是许多引擎都有的声音。“我们的功劳多大。”这些引擎可能都在窃窃私语。 老爷子嘱咐的最后一句话是,一旦蜜蜂都飞出去以后,立即把蜂蜜巢室装进一个密封的箱子里。“然后你必须拿到屋内去取蜜,而且要在一间紧闭的房间内进行。我这句话再怎么强调都不嫌啰唆,”他直接冲着小阿洛伊斯说,“也许你现在还不会知道,这些吸引人的小生命有两个天性:绝对忠诚于蜂王,但是对于蜂蜜又绝对贪得无厌。只要它们发现了蜂蜜,不管是哪里的蜂箱,它们就会放开肚子大吃。所以你绝对不可以招引任何有可能外出采花蜜的蜜蜂。就因为这个缘故,取蜜是不可以在露天进行的。我再重复一遍:取蜜必须在一间密封紧闭的屋子里进行。” <hr /> 注释: 第四章 阿洛伊斯一吩咐下来,克拉拉即刻就想尽办法把能用上的各种各样的布片都拿来堵死厨房所有的窗沿和门槛。她特地穿上一件白衬衣,系上白围裙,安格拉也一样。老阿洛伊斯甚至连烟也不抽了。对这一家子来说这是一件大事。老爷子也提醒过他:“香烟味确实可以让我们的蜜蜂平静下来。可是一旦牵涉蜂蜜,那就得小心。香烟气味是决不允许渗透到蜂蜜味儿里的。” 路德当然被赶出屋去了。阿迪、埃德蒙和波拉也都被关到儿童房里,尽管这样一来克拉拉老是要往儿童房跑,每一次都要先移开堵在门缝上的布片,回来的时候再重新堵上。阿洛伊斯埋怨她把样样事情都管得太多了——他觉得一只蜜蜂也不会飞进屋子来的。 除此之外,这项任务一切顺利。每一个隔离框架取出来的时候,老阿洛伊斯都怀着一个外科医生的自豪感。他借助一件专门用来撬开封住每一个蜂房巢室顶上的蜡封的工具,剥取蜂蜜巢室上的蜡封。由于兰斯特罗特蜂箱的十个隔离框架上每一个都有两千个巢室,而一个巢室的直径最多只有一个儿童的指甲那么宽,因此,一个人一次根本没法完成一个框架。这样算起来全部完成得花一个星期。而阿洛伊斯用分割刀整块整块地切割,可以剥离一块块一英寸宽、三四英寸长的蜂蜡。在他的眼里,他这个外科医生就像是要取下一张皮,不错,这样剥离这一层蜡而不损坏下面的蜡制蜂巢,要求具备非同寻常的手法。他开始喜欢上了这项工作。他认为,他是可以做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的。他从眼角斜睨小阿洛伊斯,想看看小阿洛伊斯是否也在钦佩他手法之娴熟。 他有做人体手术的才能的推测开始叫他萌生欲念。曾经有一个女人对他说过,她认识的一个外科医生是她有过的两个最好的情人中的一个。阿洛伊斯则是第二个。他当时听了这话非常得意。当然,他是不怕肉欲的,外科医生也不怕——掀开这层皮之后他们其实都是兄弟! 过了一些时候,他觉得扬扬自得,就把去蜡封的工具递给小阿洛伊斯。小阿洛伊斯一会儿撕坏了一块,接着又撕坏了一块,不过后来就好多了。没过多久他的活儿就像他父亲一样熟练了。这倒叫老阿洛伊斯心中顿感自豪,同时又有一丝遗憾。事情还有更糟的,小阿洛伊斯说:“这活儿就像刮糕点上的裱花。” “小心下面的蜂巢,”老阿洛伊斯说,“废话那么多,别坏了事儿。” 阿迪这时候得到许可进屋在旁边观看。小阿洛伊斯拿着工具朝他的弟弟伸过去,仿佛是说:“想试试吗?” 克拉拉当即责骂:“你为什么递给小弟一嘴的蜂蜡?他会噎死的!” “不会,不会,”小阿洛伊斯说道,“我给的没错。蜡上面沾着蜂蜜。”他点着头,“我看阿迪不会这么傻,把蜡也咽下去。” 克拉拉朝他瞪眼的时候,小阿洛伊斯自己开始嚼起来,然后从嘴里剔出残渣,并点点头。克拉拉也只好别过脸去。 不多久这项任务变得越来越难了——他们要从支架的背面把另外一层蜡剥下,因为框架正好是垂直固定的,这样巢室就在玻璃的两面建造。但是,把第二面取下花的时间更长。蜂蜜从正面渗漏,背面则漏得更多。没过多久,克拉拉只好接过这活儿。这就看出来,她的手指头最灵巧。 这活儿花了几个钟头的工夫。等到所有支架完成以后,都要放进蜂蜜抽取机里,那是安格拉在掌管。她兢兢业业,一切都听她爸爸的吩咐。“对,对,你开始的时候要摇得慢一点,对,就这样摇。你瞧里面!蜂蜜都从蜂巢里流出来了。慢慢地,对。别摇得太快。再等等。慢,安格拉,要慢。”(他像是在赶马车,一面朝牲畜吆喝。) 这可是一件费力的活儿。安格拉摇得越慢,利用离心力把蜂蜜甩到抽取机铁桶壁上的时间就越长,蜂蜜会顺着桶壁流到漏斗里。但是,假如她摇得快了,很多的蜡就会随着蜂蜜一起甩出去。 没过多久,小阿洛伊斯只好接手。厨房间里一片寂静,他们只听见蜂蜜顺着铅桶壁淅淅沥沥往下滴的声响。 蜂蜜通过铅桶底部的龙头汇集到一个盆里。克拉拉已经准备好了一个粗筛和一个细筛。但是这项工作她谁也没有给。她对大家说,非常有必要让她和安格拉再花一个钟头用粗棉布来过滤。而且,她决心还要节约蜂蜡。蜂蜡是值钱的东西。菲希拉姆小店的罗斯顿梅厄先生对她说的。阿洛伊斯鼻子里哼哼,嗤笑克拉拉。这样的话他自己也会说,他说道。 阿迪迫不及待了。他要蜂蜜,他要大口大口地吃。但是,这样吃蜂蜜连他的妈妈也不允许。“别急,”她说道,“蜂蜜还要稳一稳。” “已经好了,”他喊道,“是要我们尝尝了。” “不行,”她说,“都是泡泡。” “我不管。” “你得听我话。泡泡叫蜂蜜不舒服。” “不会的,”阿迪说道,“我懂。” “你不懂。空气,”克拉拉说,“叫蜂蜜难受,就像你肚子里有气很难受一样。”她也不知道会不会正是这样的情况,但是她不管这些。感觉跟真的似的。而且,让阿迪再等等也是好的。耐心可以使他的性格沉稳。 他眼睛里涌出了泪水。这是早料到了的。什么时候不依他,他说哭就哭。 “你想想这些蜂蜜,”她对阿迪说,“蜂蜜经过这么多手续,这么多工序。蜂蜜本来静静地待在一个地方和蜜蜂做伴。现在蜜蜂走了,你想想发生的那许多变化。我们一直在晃呀刮的。接着我们又不停地摇呀摇。好了,蜂蜜现在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就让它安定一下。我们要等等。明天我们就能庆祝了。” 第五章 第二天没有庆祝。蜂蜜的表面集聚了泡沫和蜂蜡碎屑,克拉拉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撇去,但是她仍然坚持推迟蜂蜜宴。 一个原因是,克拉拉想每天继续不停地搅动蜂蜜,她相信这是非常有必要的。每当她回到厨房,她就搅动它十来分钟,然后就硬拉过安格拉或者小阿洛伊斯来替她,不管他们愿不愿意。 她告诉他们,大家都应该齐心努力,不能让蜂蜜变硬了。这是她童年时代就知道的。她心里想,有时候做妻子的能比她的丈夫看得远一点。为什么不能呢?上帝给予每一个人不同的天赋。 终于,她宣布蜂蜜制作完成了,他们举行了蜂蜜宴表示庆祝。老阿洛伊斯考虑邀请老爷子,但是克拉拉立即就拒绝了这个想法。“这是我们的家庭聚会。”她说道。 于是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把汤匙,围着站成一圈,只有波拉由克拉拉抱着,尝着用食指挑起的蜂蜜。其他的人都舔着汤匙。克拉拉烘了一个松蛋糕,切成片,让他们蘸着如获至宝的蜂蜜,但是阿洛伊斯,老的和小的,安格拉和阿迪,就是在汤匙上舔着,一遍又一遍。 他们每一个人仿佛都醉了。虽然表现各不相同,但是毫无疑问一家老小人人都非常愉快。对于阿洛伊斯来说,这就像优质法国白兰地——他一生中品尝过三回——那样特别且很有特色。没错,这蜂蜜有魔力。它给他带来了对于芬妮的回忆,美妙的回忆,那是他多年来自己不敢多想的记忆。那真是激烈的感情。真是个淫妇!真叫人着迷!太惨了。她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死得太年轻了。能否说她对他爱得太过火了?对于如此过分的爱,如此过分的兴奋情绪的思念,以及对安娜·格拉斯尔老套而非常奏效的背弃行为,都与蜂蜜的滋味掺杂在一起,是的,他倒不如醉了吧。 至于克拉拉,脑子里装满了上帝赐予她的全套礼物,又想起了她早年在斯皮塔尔喜欢上的一个小伙子,当时她还年轻,甚至早在阿洛伊斯到农场来拜访的一两年之前,这个舅舅日后成了她终身的男人。但是另一个人很帅。他们有一回牵过手,尽管她从没有吻过他,那倒没有。可这蜂蜜一定是偷偷地潜入了她的心中,因为她现在明白了——如此美好的记忆——当她牵着那个双手粗糙的农民小伙的时候她感到幸福,而她与阿洛伊斯在一起从没有这样的幸福。这就是生活。人们得小心谨慎。人们不可能天天跟蜜生活在一起。她现在小心地放下汤匙,吃起蛋糕来。 小阿洛伊斯在想老爷子,想的是老人两眼盯住他看的样子。两眼湿润。老人看上去就像要张开嘴巴,润一润嘴唇,然后把在斯皮塔尔一个比他小的男孩子已经为他做过的事再做一次。给他干了一两次吧。后来又不止一两次。蜂蜜让他知道了真相。他很喜欢。他曾经试图叫一个女孩子替他做,但是她没有答应。 现在他记起来比他大的男孩子想要叫他替他们做同样的事。其中有一个甚至扭了他的胳臂。他大叫不干,他不愿意,这个高大的男孩就揍他的肚子。他非常灵活地抬起手。这一下吓退了这个大家伙。现在也许他可以在老爷子那里找一点乐趣。这样他就可以为他心目中的女孩子做好准备。带她骑上乌兰,骑光背马。 安格拉也沉迷在梦境中。蜂蜜让她有了比以往都好的感觉。感官上的刺激,那样强烈。她觉得仿佛她身上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新的人,一个感觉很舒服的人。这样满足地享受什么东西,对吗? 在小阿道夫是我唯一的真正对象的时候,我这样的一个魔鬼怎么可能进入这一家人的思想?假如有这样一个问题存在,那就要归功于蜂蜜了。在我们的天赋中有一个能力是让许多东西里有我们的身影存在。不会很多。假如我们尊重这样一种能力,那么那个身影在短时间里就能进入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或一个儿童的思想。这一微妙的联系处理得巧妙就可以是真的;我怀疑这就是克拉拉这些天来总是不停地搅拌蜂蜜的缘故。仿佛她想要插足做又一个保护人,防止我们侵入。 我没有花工夫与埃德蒙和波拉待在一起。不要多久这个男孩就会吃很多,裤子也弄脏了,而那个抱在怀里的孩子肚子有一点痛。不过这是后话。起初,他们一直笑得那么天真愉快,结果大家一个个都在朝他们哈哈大笑。 阿迪是最有趣的人。正如我所预料的,他发狂了。他吃了甜的东西产生的效果,与小阿洛伊斯空肚子喝了烈性荷兰酒一个样。因此,阿迪给了克拉拉和安格拉一个黏糊糊的亲吻,见她们一边擦着黏糊糊的嘴,一边大喊大叫、惊慌失措的样子就乐了。尤其是克拉拉。她擦嘴巴全然是出于本能,但是当她发现阿迪的笑突然止住,仿佛他看到她脸上的厌恶表情就大吃一惊,眼泪立即冒出来,这时候她抓住孩子,以作为一个尽职母亲的全部力量吻他,而此刻阿迪并不知道这是奖赏还是加倍惩罚,用食指挑了一团蜂蜜悄悄地朝安格拉走去。 安格拉发现头发涂上了蜂蜜便大吼起来,而且她的叫声里听得出憎恶。他把她从触动全身的感官刺激中猛然拉开了。就在安格拉缓过气来要骂他的时候,阿迪又蹦蹦跳跳走向小阿洛伊斯——后者瞪了一眼就把他遏制住了。 埃德蒙站着没有动。阿迪走过去在这两岁孩子的脑袋上抹了那么多的蜂蜜,害得他又把屎拉在裤子里,这时候阿迪走到克拉拉面前,手指着埃德蒙说:“妈妈,我两岁的时候可没有拉在裤子里。这个埃德蒙老是脏兮兮的。” 就这样他当即领受了安格拉的报复。她正好在那里告诉克拉拉刚才的事,而且说得那样分毫不差,以致克拉拉开始用从没对他说过的话训斥他。“真丢脸。你懂吗?恶狠狠地对待比你小的人那是罪过。你怎么会这样恶毒?上帝要惩罚你的。他要惩罚我们大家。”她很痛苦地说。她不想把这绝好的家庭聚会糟蹋了,但是替其他人想想,她又觉得非说不可,为安格拉,为可怜的小埃德蒙,因为他又弄脏了裤子。“你怎么能这样捉弄人呢?”她对阿迪说,“埃德蒙很爱你。” 这一回她真想把阿迪骂哭。相反,掉眼泪的人却是她。他——也许是蜂蜜之故——自己觉得非常了不起,这六年半来都是如此。这些责骂叫他听了气呼呼的。他朝安格拉瞪眼。他心里在说:“我永远不会饶恕她的。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要把她送到地狱里去!”而这样想时,他感到非常得意。他弄得他母亲流泪了。“就让她哭一回吧。哭的不是我。她也该明白明白了。” 第六章 我现在要描述一下小阿洛伊斯和老爷子的性行为。说这种事颇让人觉得厌恶。有一点是不言而喻的,在这种事情上我不进行道德评判。既然是魔鬼,那就会对各种形式的身体接触都感兴趣,无论是全身心的、随便的、扭曲的,还是如美国人说的传教士式的——“我在上猛攻。”当然我们对关系不确定的人的性行为更感兴趣。老一套的惯常做法对我们的目的无益。然而,第一次性交往很少会被忽视。我们认为那是原始状态。赌注也比较大。原始状态出现的时候无不有大师和D.K.的代表伺候。肏——采用这个最实用、几近世界性的、近乎拟声的词语——是双方都真正感兴趣的。很多情形会出现,而且很迅速。旧习惯现在可以一一列举,它们就像加固壕堑的旧沙包一样,沉重地压在人们心上。 因此,假如我们抛弃旧的道德评判,留意新的看法,那是毫不奇怪的。这一值得注意的结合会削弱我们的地位呢,还是会加强? 然而,这一回发生的事情使我感到厌恶。为了要掩盖见到站在门口的小阿洛伊斯时的无比欣喜(和立即产生的惊恐)——假如到头来成了一场灾祸又怎么办?——老爷子说了几句通常的客套话和社交场合的寒暄,但不一会儿他就明白(凭着他在这种事情上几十年的经验),小阿洛伊斯是专为自从他们见面以来老爷子做梦也想给他的礼物而来的。“我非常高兴你很想来造访。”最初的几分钟里他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多次。听了他的话,阿洛伊斯最后说:“是啊,我这不是来了吗。” 拴马的桩子在大约五十英尺远的地方,老爷子却能听见乌兰甩动尾巴的唰唰声响。他知道得很清楚,没有多花一秒钟说多余的话,而是朝小阿洛伊斯走上前去,在他面前跪下,把手放到了他的胯部。 我很不高兴的是接下来的几分钟。虽然说我不做道德上的评价,但是我也并非毫无高尚的趣味,老爷子则是降低了他自己的人格。然后,他就一个劲地吻小阿洛伊斯,还说了种种亲昵的话语,我也不想在这里重复。“你人很够味,你心很善良。”这句话也许是最能用上的例子了,当然,也是最荒唐的,因为即便小阿洛伊斯不是我的对象我也知道,他的心是冷酷的。他最关心的是忠于他自己。像所有这样年纪很轻的人一样,他心里充满了对这个曾经一度合作过的伴侣的厌恶,于是他拔腿跑了。 这事只花去几分钟时间。他一点也不想把一个小时的大部分时间缠绕在就像粘在皮肤上的蜘蛛网一样的亲昵话里。另一方面,他讲求实际的性格也不会让他多待,只要不当面冒犯了他就行。当面得罪了下一回就不能再来了。谁知道?假如他今后几天里说服不了他心目中的那个乡下姑娘,那么他还会来找这个老家伙的。小阿洛伊斯是好料子,可以被造就成我们最出色的对象的那种材料——十四岁他就以我们认为非常理想的方式懂得什么叫作性。不用多久他就能凭借他的阳刚气概很在行地一回回地得到支配地位。这一点,我们是很赏识的。我们的对象中没有特别能力的人太多了。我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勃起,准备致意。这就给我们制造了问题,尽管我们也能刺激全部或部分的无能,变成它自己的有效工具。举例来说,阿道夫在青春期、战争期间以及他早期政治上的成年期,都将经受这样的状态。 小阿洛伊斯正好相反。他完全是他父亲的脾气,要不是由于她们固有的圈套,他天生的兴趣就在女人身上。像成年女人一样,姑娘们受家庭责任的限制太多了。相反,男孩子则简单多了——善于摆脱冲动的约束。所以要控制一个男孩子很不错,倘若是一个成年男子则更好了。 没错,他做我们的对象是太好了。我们是会提高他的能力的。他可以在许多方面为我们所用。然而,我得到的指示是别去理睬他。大师的眼睛里只有阿道夫。我是了解的。要做一个家庭里两个成员的工作那是要乱套的,假如这两个人的性格又完全不一样,情况就尤其是这样了。一个魔鬼要想伺候这样的两个人,就会因需求的冲突而难以协调。而两个单独的魔鬼负责一个家庭里的两个对象,情况就会更糟,那样就会出现相互嫉妒。<strike>http://www?99lib?net</strike> 于是我与小阿洛伊斯离得远远的。没过多久,他真哄到了格蕾塔·玛丽·施密特,一个身材高大的农家姑娘,他还牵来乌兰让她骑。没有多少日子,就像老阿洛伊斯在芬妮还是个处女的时候就拿到了闯入她的私处的钥匙,他也差不多有了同样的一串钥匙。再用一句我掌握的美国英语粗话(我承认有说这种话的很不得体的乐趣),小阿洛伊斯从“屁眼到嘴巴”都知道格蕾塔·玛丽。他没有窃取她的贞洁的欲望——这就是她翘得很高的圈套。而且,他也并不真正喜欢她。她过于粗俗了一点。于是他又回到了老爷子那里。尽管小屋臭气熏天,但是到了那种时候,有时真还有对于淫秽的新奇感,都让小阿洛伊斯这个寻欢的人占了便宜,当然,一旦完事,小阿洛伊斯连头也不回就走。所有这些啜泣声和汩汩声让我感到厌恶,这个小伙子也同样如此。每次事毕之后,他就像一尊塑像站立不动,想到他的父亲阿洛伊斯竟不可救药地对老爷子怀着敬畏之心,他更是感到厌恶。“他说得多么头头是道。”他的父亲这样说过。 但是,老爷子很乐意奉献。因此小阿洛伊斯怎么去尊重老阿洛伊斯?整天讨厌地、没完没了地对着他的蜜蜂绷紧神经,要尊重他吗?老是跑到老爷子那里去讨教。由于全家人已经开过蜂蜜宴,现在他的父亲已经在发愁,剩下那两个蜂箱里的蜂蜜什么时候再取。 结果是险些酿成大祸。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小阿洛伊斯设法把这些视若珍宝的蜂箱搬走了一个,移到了太阳底下。那是无缘无故的举动。他非常讨厌他的父亲,竟至于他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这样做的后果。 第七章 他的父亲偶然间看到了太阳下的蜂箱,伸手摸了摸,蜂箱的木板晒得发烫,不过他觉得里面的蜜蜂还没有过于发狂似的飞舞,他来得还及时,就又把蜂箱搬回到树荫里。 “你在动什么脑筋,呆子?”他朝小阿洛伊斯大吼。 这孩子听了他父亲的大吼声,仿佛肚子里的五脏六腑都被掏出来了。随着吼声是重重的一击,像是挨了一记重拳。对于青少年来说,在遭受突如其来的不熟悉的惩罚时,他们会丧失全部的自我意识。那是因为,他们不仅架子十足、神气活现、莫名其妙地发脾气,而且更糟糕的是——在心底里,他们并没有到这个真正的年龄。在那一瞬间,小阿洛伊斯已经不再是一个十四岁的小伙。在那时以前,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十四岁的人”,一个清晰的概念,轮廓鲜明。但是,与许多青少年一样,他具有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那样的预见,而在此同时他身体的其他方面则很容易自我暴露,就像一个做出愚蠢举动的八岁的孩子。这个时候,他真的眼泪汪汪了。 他向父亲求饶。他非常难为情地请求宽恕。“你给我说了那么多有用的知识,”他说道,“这么新鲜、这么让人兴奋,亲爱的老爸。”他拍打自己的脑门,“我坦白,我脑子笨,可能这些知识装不了。我犯了一个错。我现在知道了。可是我觉得应该把蜂箱放到太阳下晒一晒,对,就几分钟——不放太久,我承认——好把蜂巢晒晒暖和。昨天夜里太冷了。因为春天——太冷!我希望我没有犯很大的错。” 在他原先可能有的一点点男子汉气概现在都一点一点地失去的时候,他能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非常尖厉的声音!“你一定要原谅我,爸爸。我犯的错是恶劣的。我再怎么道歉都没用。” 他自己知道这样道歉还是不够的。大片阴沉气候的前锋笼罩了老阿洛伊斯,阴沉沉的,像是深深的怀疑。“你想想,阿洛伊斯,”他父亲平心静气地说,“我们家的蜜蜂,所有这些蜜蜂,忙活的时候都遵守规矩。”然后他朝小阿洛伊斯瞪着眼,瞪得他把视线移开,“它们不会容忍体弱者,不会容忍懒惰者,也不容忍自私得不记得自己职责的。” 他抓住小阿洛伊斯的下巴,两眼紧盯着这孩子的双眼。他揪住孩子的下巴,他的大拇指和食指就像一把老虎钳那样紧抓着。但是疼痛倒使这孩子振作了精神。老爷子对于他小阿洛伊斯的敬重,远远大于正好揪住他下巴的这个男人老阿洛伊斯。他的这个念头在他眼睛里流露出来,并且停留在他的表情中。此事过去之后,老阿洛伊斯只得承认,这一争吵让他损失了许多。小阿洛伊斯甚至胆敢回瞪他。 假如说这件事刺激了他作为一个父亲的意识,那么更烦心的事很快就要来了。这一回的烦恼来自克拉拉。她收到了她妈妈的一封来信,这封信把克拉拉原先对她父亲那封信的将信将疑全部摧毁。她把她妈妈的信一读完就觉得惊讶,她怎么会有一闪而过的念头,以为小阿洛伊斯已经变好了呢? 当然,写一封信对约翰娜来说是一桩痛苦的事。这是克拉拉知道的。从她九岁起,她就是唯一给寄到斯皮塔尔去的少数几封信写回信的人。可是现在,为了要强调这一封信的重要性,约翰娜断断续续很不连贯地费力写了整整一张纸。首先她还是强调了小阿洛伊斯的优点。他很聪明,非常聪明,她对谁都会说这句话。人长得漂亮,这句话她也会说。小阿洛伊斯甚至让人想起他爸爸,你的丈夫阿洛伊斯舅舅过去的样子,他当时很年轻,很漂亮,是一个好小伙子,很有责任心。那么多年过去了。 “克拉拉,我跟你说,”她接着写道,“我不得不担心,我们还给你们的是什么?小阿洛伊斯无法无天了。真是无法无天,所以我们把他送回去给你们。没法子,真的。现在约翰只好另外雇人做帮手。新来的人是个吃酒糊涂的人。我们付工钱给这个酒鬼。把小阿洛伊斯送回去我们要损失许多,但是,克拉拉,这个无用的酒鬼却比小阿洛伊斯强。我们也用不着那样担惊受怕了。” 克拉拉从针线活篮子里翻出约翰·波尔茨尔写的信。那是小阿洛伊斯回来的那天交给她的。她翻遍碗橱最上面一格,找到了她父亲过去写给她的一封旧信,她悉心用带子扎好的一封信。信中写着他对埃德蒙的出世的祝福。现在,她看了这封信,就知道小阿洛伊斯交在她手里的那张纸上的笔迹可能跟她父亲的很相似,但是实际上,笔迹并不相同。 克拉拉对老阿洛伊斯什么也没有说。一直到了吃过晚餐以后,躺在床上,他开始数落小阿洛伊斯的不是。 “他没有给我干什么好活,”阿洛伊斯说道,“我说过他了,但是他说的话叫我很不满意。他骑着马走了。我不想为他担心,但我就是担心。他会惹出事来的。他到山那边跟姑娘会面去了。一部分可能也是我的错,因为是我决定今年春天不种马铃薯。现在就没有多少正经的活儿可以让他干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把她妈妈的来信跟他说了。他点了点头,仅仅是点了点头。 “你要说什么?”她问道。 “我想想,”他对她说,“我不能急。下一步会很要紧的。” 她被激怒了。她睡不着,心里的感觉比被子里有臭虫在爬还难受。假如阿洛伊斯不愿训斥他的儿子,那她不得不出面了。可是她一点都不愿这样做。毕竟这是他的儿子。 到了第二天的晚上就要吃晚餐的时候,小阿洛伊斯的举动开始有些异样,仿佛他知道还有另外一封信寄过来。对于为什么他把一个鸡蛋敲在阿迪的脑袋上这件事,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合理的解说了。 理由很简单。他的那个姑娘格蕾塔·玛丽,那天午后又让他看清了一点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一个乏味的婊子。所以他掐着手指头又要动新的脑筋。新鲜一点的。他很想抱住格蕾塔·玛丽吻个够,现在又来接近安格拉。他妹妹的心思都用在她那些生蛋的母鸡上,从每一只母鸡那里拾起鸡蛋,仿佛那都是一块块金锭——干净的、脏的、带血丝的。于是他从她的篮子里捡起一个。就在这时她尖声叫起来,他本来是要把鸡蛋打在她头上的。只不过他不能这样。她是他的亲妹妹——别的还有谁?于是他把鸡蛋又放回篮子里。然而这个举动的代价太大了。不过,现在他旁边还有阿迪,鬼鬼祟祟的,伸手可及,像一只鬣狗那样臭烘烘的。刚骑着乌兰飞奔回家,他就看见阿迪躺在农具仓库的地上不停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又在那里大发脾气。 小阿洛伊斯一把将他从地上拖起来,然后逼着他站好了。“别叫了。”小阿洛伊斯说道。 “那你就试试。”阿迪说。 小阿洛伊斯心里明白这个小孩会对他妈妈号啕大哭。他老是这样。阿迪有一个妈——而他却没有。因此他只好对这个小鬼忍着。这事就这样停息了。 那天午后将近黄昏的时候,安格拉当时正对着一群鸡,咿咿呀呀说着话,阿迪则轻蔑地看着小阿洛伊斯。叫喊停息,他这一边太平无事了。“你就试试。” 小阿洛伊斯伸手从安格拉篮子里拿了一个鸡蛋,敲在阿迪的脑袋上,并且不慌不忙地把蛋黄和鸡蛋壳的碎片涂抹开来。 阿道夫号啕大哭,仿佛他早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场面。现在,完全出于自己的意愿,他立即着手一个劲地抓他被蛋黄粘在一起的头发,结果手掌上沾满了许多抓糊了的蛋黄。他把抓糊的蛋黄涂抹在衬衣上,见衬衣上的污渍还不大,阿道夫又从安格拉的鸡蛋篮子里捡起一个——她尖叫了一声!——打在他自己的脑袋上、抹在脸上和衬衣上,涂抹完了就像猫一样尖叫起来,仿佛小阿洛伊斯踢着了他的小腿。然后他从农具仓库跑到他妈妈那里。只听见一片尖叫声,声响之大,犹如发生了惨剧。 克拉拉奔跑着回家来,牵着阿道夫的手朝他们走来,开始情绪激烈地责骂。她原是想把那封信的事告诉小阿洛伊斯的,但是话一出口就前后不连贯了。她对他说,他撒的谎比猪舍里的猪粪还要臭。“猪拉屎还有一个道理。因为它们是猪猡。你呢,连一个借口都没有。你就是个畜生。你是猪猡。你就是一堆猪屎。”她不相信自己说出的话。话说得太刻薄了。让她感到惊讶的是,小阿洛伊斯呜咽起来。他之所以呜咽是因为现在他才真正明白他多么爱她,而她是多么讨厌他,从心底里讨厌他。是的,他暗地里想过,她真的是喜欢他的,是的,她对他比对他的爸爸还喜欢。可现在他觉得自己是一身的污秽。对于他个人来说,这无异于丧亲之痛。他无法忍受了。突然间,他的呜咽哽住了。是他自己屏住的。他霎时间止住了哭泣,一本正经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大步走了。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会在哪里接收他,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但是他心里明白,他不能再待在哈菲尔德了。他不能。待不长了。他过不了多久就必须对这里所有的人说再见,对这里的一切事物说再见,特别是对他的马说再见。他是不是应该把马偷走? 这最后一个念头对小阿洛伊斯来说太狂妄自大了。但是,有一点应该明白,为了他今后的自尊,他不回击是不会走的。不管是以什么方式回击,要回击是必定的。用不了多久。 第八章 他们都在安安静静地用晚餐,就连波拉也是安安静静的,克拉拉在给她喂奶。老阿洛伊斯无疑在想着心事。他平时大抵总会被蜜蜂蜇一下或两下,偶尔三下,而这天他被蜇了不止两三下——那也不过是职业性的危险,仅此而已。这天晚上他不仅自己没有什么话要说,而且注意到别人也默默地用餐。 他在等着就寝。近来克拉拉开始给他治被蜜蜂蜇的伤,而他也可以舒服舒服了。她动作娴熟,很仔细,拔刺从来不是毛毛糙糙的。他不必因为刺进皮下的蜜蜂的倒刺而整夜烦躁。如果处理得不好,蜜蜂的倒刺就像扎进肉里的针一样。一个小小的然而是一个真正的伤口很容易红肿。有时候这刺伤就像人的脾气,仿佛出于恶意,就是要让你难受。克拉拉知道如何捏住露出一点蜂刺的肌肉,然后轻轻地把刺挤出来。 此时,他们上床睡觉的时候,他等着她来安抚他的刺痛。不过今夜他只好再等等。首先她要讲一讲小阿洛伊斯捣的乱,蛋黄呀,蛋壳呀。他不要听这些事。“哎呀,”他说,“你老护着阿迪,就会有对立情绪的。” “你说什么?你就跟我说说我们指望小阿洛伊斯能做什么好事情。” “不是的,”他说,“你要听我说。我们得把一碗水端平,得想法子。在这些孩子之间建立了和谐,一切就平安无事了。这是诀窍。” 一阵沉默。接着是更深长的沉默。 “我试试吧。”她最后说。 她的本能反应是要缩小他们之间的隔阂。假如她不这样,分歧就会扩大。可是她能相信她丈夫是正确的吗?小阿洛伊斯的表现就像芬妮,只是他比芬妮表现出来的态度恶劣十倍。然而,可能会是这样吗?是她留下的祸根吗? 他们不得不在许多天里忍受不祥的预兆。在六月的最后几天里,小阿洛伊斯不停地显示他的技能,要做出点出色的活儿来,让他有充分的理由骑着乌兰出走。这孩子尽心尽责,蜂箱拾掇得干干净净,他知道什么时候挪动托盘,要挪到什么地方。他甚至能找到蜂王,能不用玻璃管就把蜂王捉到蜂王盒里。像老爷子一样,他能够徒手完成。 话说在晚餐桌上,他的沉默无语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这些天来,家里人没有一个与他作对,就连老阿洛伊斯也没有,尽管如此,老阿洛伊斯还是很同情他的儿子。觉得小阿洛伊斯有一点他是非常理解的。骑上乌兰,这孩子一定像骑马走过维也纳大街的军官一样,觉得自己英俊潇洒。但是阿洛伊斯同时也明白他心底里在打什么主意。假如目前先是马的问题,不多久,那就是姑娘的问题了。对于这一点父亲心里非常明白,就像他知道他自己欲念萌生一样。透露的那些信息,都比不上女人为你张开大腿的那一刻。破天荒第一遭!假如你有眼力看出这些细小的不同,你对于她的了解就比你在她脸上看见的要多两倍。老阿洛伊斯可以证明。女人的器官!谁设计了这个形态,谁无疑就是精于此道的。(这已经很接近阿洛伊斯对于创造者的钦佩了。)阿洛伊斯不是一个哲学家,因此他不可能懂得如何证明生成(那是当存在突然间觉得自己暴露时的存在状态),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是可以给海德格尔一些指点的。存在,没错,确实,就是在女人打开她的大腿之时!阿洛伊斯的感觉就像一个诗人。怎么不会呢?这些就是诗意的思索。 我就说到这里为止吧:假如阿洛伊斯会跟他的儿子谈这些东西,那么他要跟他说的话就多了。不过他绝不会跟他谈这些事情的。他曾当过边境的卫士,也就是说他当过警察,因此,他连自己的孩子也不会相信。一个好的警察不得不容忍信任,仿佛他手里拿的是一瓶危险的强酸。信任充满了风险。把你思想最深处的想法告诉别人就等于要求他们违背你的忠告。 话又说回来,假如他跟小阿洛伊斯说这些事的话,他就会立即告诉他做一个喜欢姑娘的男人是再好不过了——假如要说这些事情,做父亲的他可以给他讲讲最有意思的故事——“但是,小阿洛伊斯,这句话我必须要让你知道:年轻的女人是最危险的。事情经常是,她们都是最可爱的天使,也许有几个都是这样,但是你准备对付的可不是她们。要对付的是这些天使的父亲,或者是她们的兄弟,甚至可能是一个叔叔或舅舅。我有一回就差一点被一个姑娘的舅舅痛打一顿。我的块头算是大的,而他的块头比我还要大。我当时只得好说歹说才逃脱。你也要这样做。我相信你会知道怎么动嘴的,小阿洛伊斯,但是这种才能只有在比较大的镇上,或者最好是在城市里才管用。而在这里,在哈菲尔德和菲希拉姆——没有用——乡下人会很难对付。” 他要跟儿子说的话太多了。假如他们两个人能推心置腹地谈谈,那该多好啊。这样想时,阿洛伊斯心里很难过。然而,我得说,这事无疑可以看作是他的过错。对他来说还有比维护父亲的威严更重要的吗? 因此,他是不会那样慷慨大方,把他实质性的忠告都对儿子说的。假如他可以说的话,他会对小阿洛伊斯说这样的话:“要玩女人你就玩吧,但是你要小心这个代价。特别是在乡下玩女人。你听着,小阿洛伊斯,”他会这样说,“乡下人做事跟动脑子是没有多大关系的。他们腰背粗壮,但是他们的生活——年年如此,都是一个样。他们就怕闲着没事做。所以他们就开始想想他们受的委屈。儿子,我告诉你,要睁大眼睛留点神!千万别把姑娘的肚子弄大。要是真出事了,别以为你可以否认,说把人家肚子弄大的不是你。有时候这样说是不起作用的。” 阿洛伊斯躺在床上,浑身都被汗水浸湿。他儿子的戏带着一场悲剧的感染力在他面前展现。他真想对小阿洛伊斯说:“对待你在野地里睡过觉的姑娘的父亲,你可不能瞧不起。千万别侮辱一个没有多少事可以用用脑子的农民。从现在开始直到十年之后,他也会查出你住的地方,他会找上门,掏出枪来叫你脑袋开花。这种事我听说不止一回了。” 由于魔鬼们知道男人和女人会在怎样的程度上互相隐瞒,不让对方看清他们各自的动机,因此,我不久便明白,在所有这一切对于小阿洛伊斯的忠言的背后,这个做父亲的人是在担心他自己的安危,是的,老阿洛伊斯觉得仿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可能是他自己的宝贝屁股。 一个多月以前的一个晚上,他正在菲希拉姆酒吧里喝啤酒,人们都在谈论一件事,当时他听了觉得很无聊,并不在意,是关于一个人的闲话,那人住在酒吧另一侧,离哈菲尔德有几英里远。酒吧里有两个农民还真认识,而这个人好像还说起过阿洛伊斯。没错,不止一回了,他们告诉他说,“他知道你,而且还说得明明白白。他不喜欢你。”他们说完就哈哈大笑。 “我告诉你们,”阿洛伊斯以土皇帝的口吻说道,“即使我遇见过这个人,我也早忘记了。他的名字在我心里毫无意义。” 确实,这个人的名字毫无意义,可是在六月一个辗转反侧的夜里他又想起了这个名字。他于是爬起来,望着卧室的窗外。此时他看到了月光下银白的土地,心想这些休耕地躺在那里多么幸福,不必去满足土豆秧苗向土壤索要更多养料的要求。然而,阿洛伊斯犯了一个大错,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满月,于是,公然说讨厌阿洛伊斯·希特勒的那个人的脸蓦地又在他脑海里浮现。 上帝啊!那个人是个走私犯,没错,他有一天在林茨把他逮住了。没错,他现在记起来了。这个呆子当时是要把一小瓶鸦片带到德国那边去。阿洛伊斯当然记得这个人被逮住时眼睛里的仇恨。他邪恶的眼神非常具有挑衅性,阿洛伊斯真想揍他一顿,但是这样的一个举动他认为完全犯不着。毫无疑义,他在海关执法期间,从来没有对人动过拳头,许多年里从来没有过。 一轮满月是一个人记忆的镜子吗?这件事就在眼前,历历在目。他没有揍过这个人,没有,但是他讽刺挖苦了他。“你对我不满吗?”他说,“去生你自己的气吧。你是个呆子。把小小一个试管的鸦片藏在一个火腿里。就是我十八岁在海关值勤的第一天,我也会把你逮住。你就是这样的一个呆子。” 这个走私犯是不会带着仇恨回忆往事的,如果阿洛伊斯不去讥笑他的话,假如他再仔细回忆一下,会不会是这么一回事呢?走私犯被抓住了,他们是不会恨你的——被抓住是情理中的事——但是切不可讽刺挖苦他们。他把这样的话跟年轻的关员说过多少回了。“碰上一个坏种就开个玩笑乐一乐,那么他就永远不会饶过你。” 阿洛伊斯经受了一个夜晚的恐惧——他奚落过的走私犯后来被关了一年的监狱。现在这个人被放出来了!阿洛伊斯从床上下来,已经无法睡个安稳觉了,他觉得假如他不再找一条狗,一条真正凶猛的猎狗,他就再也没法呼呼大睡了。路德现在只会在夜间没事也朝着月亮呜呜地叫喊。见了一个乡巴佬心怀仇恨,偷偷摸摸地从地里朝他们走来,就会立即冲过去的狗,才是他现在所需要的。 <hr /> 注释: 第九章 凑巧的是,当时正好有这样一条狗。他认识的一个农民正想要出售一条德国牧羊犬。“它是一窝里最棒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这几个月来一直留在身边的缘故,而且给它喂得好好的,真是个会吃的种。你能加班加点地忙活吗?它老在那里吃个不停。这就是为什么我愿意贱卖给你的道理。我被它吃穷了,也许跟我一样,你也会被它吃穷的。那样一来我就可以笑,你倒要哭了。” 边喝啤酒边聊天,还真聊出味儿来了。阿洛伊斯决定买下这只牧羊犬。 这是一条好狗,阿洛伊斯看得出来。要是说到狗,他总是很能领会。他会紧盯着一条凶狠的杂种狗的双眼看,但是因为他对那可怜丑陋的老杂种有瞬间的爱,所以狗通常反应也很好。阿洛伊斯还会跟狗说话。假如狗朝他狂叫几声,阿洛伊斯就会说,“啊,伙计,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呢?我喜欢你,我像朋友一样对你。”他甚至懂得用手去摸摸狗的嘴巴以表示友好。他从来没有出过错。假如有百分之一的机会一条狗真的凶到要咬人,这个时候阿洛伊斯也能感觉得出来,然后他就伸出一只手的食指和小指,这两个分开的手指头就像两个尖角一样对着狗,于是狗会继续嚎叫,却不会来咬他。 所以,阿洛伊斯见了这条超大的六个月的德国牧羊犬非常高兴,它的大名就叫弗里德里希。它会非常凶狠的。最好还是让它成为只听一个人的话的狗。要叫孩子们即刻明白这一点。就让克拉拉去不满吧。就让小阿洛伊斯去管好自己的事吧。他要自己一个人来给它喂食。他要给它换一个名字。就他所知,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大帝有一个男朋友,倒没有一个情妇。所以也许他不很伟大。而且,他是一个德国人,为什么要在他脸上贴金。他要给这条狗起名斯巴达。一名勇士。任何一名前走私犯妄想在深夜潜入他的农场,也不敢,现在不敢,有两条狗把守着就不敢。你可以用一块肉和一块浸过氯仿的布对付路德,但是斯巴达就会来咬你。 阿洛伊斯翻过山回家,心里得意扬扬。他早早地就解了拴狗的皮带,要叫它回来就扔树枝,教它站住,命令它坐下,尽管斯巴达学得很快,原先一定已经稍稍训练过了。不过,没问题,这是一条好狗。阿洛伊斯情绪非常好,他差点要与狗练习摔跤了。实际上,他没有这样做只是因为这一步还过早了一点。太好了。狗与人之间很快就建立的爱几乎就是一件称心满意的事,他心里想。 这畜生依然龇牙咧嘴,什么都知道、什么都透露的长长的舌头拖在张开的嘴巴外面,直至他们翻过山坡望见了农场。但是现在他仿佛意识到了,而且是那样突如其来,屋子的旁边有一个问题在等着他。 这就是路德。阿洛伊斯就要伸手去拍自己的脑袋,因为盲目地自信,他竟然一点都没有想到两条狗头一回见面会如何相处。 它们没有打起来,却都吓坏了。它们都非常害怕对方,而且两只狗都对自己的恐惧感到羞愧难当。它们都用牙齿去咬自己的毛皮,牙齿咬不到新发现的虱子,它们就用爪子抓,它们朝着蜜蜂嚎叫,然后又朝着蝴蝶叫,它们绕着圈子跑,但是决不相扰,它们用撒尿来圈定自己的地盘。 路德因为是一条老狗,所以个头比斯巴达大,大很多,但是它犯了一个大错,因为它步履笨拙,似乎在告诉年轻的狗要靠什么生存。 事情是这样的,它们在初次见面两个小时之后,就厮打起来。全家人冲到院子里,只见它们在地上翻滚,门牙就像鲨鱼的牙齿那么可怕,它们脸上、肚子上都是血。 阿洛伊斯因为在最远的地方所以最后一个赶到。他也是第一个和唯一一个冲进打架的狗中间的人。两条狗他都不怕。他非常气恼。它们怎敢打起架来?一个钟头前他告诉路德别出声,好好地坐着。那纯然是目中无人。 他大声吼叫要它们打住。说时迟那时快,他赤手空拳拉开了两条狗。他的吼声已经足够了。它们都在地上坐下来,惊呆了,直喘粗气,它们相距两码远,鼻子撕开了口子,脖子上有血迹。斯巴达不停地喘气,仿佛它需要的气就在它舌头里面。路德心里难受。它这么多年的忠心耿耿到头了。它非常痛苦地看着阿洛伊斯,表情如此丰富,阿洛伊斯完全能读懂它的话:“我这么多年来为你和你们家的安全操心,可是你却对我大喊大叫,好像我已经一点都比不上你刚带进来的中途闯入者。”阿洛伊斯差一点就要伸手去拍拍它,并且是亲切温柔地拍,但是这样一来,他要把斯巴达训练成一条完美的狗的计划就会毁于一旦。 随着它们伤口的愈合,直到斯巴达大口大口吃完了碗里的食物,路德还是不肯吃一点。甚至在克拉拉特别注意用两个碗相隔很远分开喂食的时候,这个局面依然继续。而斯巴达会同样贪婪地把第二个碗里的东西吃完。两碗分开放一点都不影响。路德丧失了食欲。 阿洛伊斯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他真的要把路德处理掉。看样子忠心耿耿的老路德现在就要伤在半夜里溜进他们农场的第一个贼的手里。 第十章 这是阿迪第二回听见他爸爸大声吼叫,上一回是为小阿洛伊斯把蜂箱搬到太阳下晒朝他大吼,而现在又大声吼叫是要把两只狗分开。 他爸爸的叫喊声威力多大,把局面控制得多牢!他爸爸朝两条疯狂地扭在一起的狗冲过去,只见狗嘴甩出的口水带着血,但他爸爸硬是把它们拖开了。那样的无所畏惧!阿迪现在爱上他的爸爸了。现在阿迪一个人走进林子的时候——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他就硬逼着自己一定不可以害怕这些参天大树的悄然无声,自己则朝着林子里更加深沉的寂静轻轻地咕哝。进了林子,阿迪一面哆嗦,一面训练自己嗓子的力量。他会朝着大树吼叫,喊得嗓子胀痛。 我为他感到高兴。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大师居然会有这特别的兴趣。假如在阿迪竭尽全力大声喊叫之后,几片树叶因微风过处而抖动,他立即就会认为那是他喉咙里呼出的气激励了风。那可是在这样静悄悄的日子呀! 有一回他差一点在林子里遇上他的爸爸,但我把这孩子引开了。我不想让父子二人在这里相遇。不能在这个时候相遇。父亲可能会讥笑孩子头脑发昏,竟然对着大树喊叫,而这孩子可能会在他父亲背后悄悄跟着,会亲眼看到路德被处死。我要想办法避免出现这样的情景。假如惊吓造成混乱,大师会很不高兴。我们应力图成为我们对象的塑造者,而不是要成为事件的策划者。 那天午后成了老阿洛伊斯一次漫长的出行,对路德来说那就更长了。它的一条后腿在打斗中受伤感染了。它一瘸一拐地走着,走了几百码之后就开始摇摇晃晃了。 我认为路德心里明白等待着它的是什么。尽管大师毫无疑问一定有能力监控人和动物之间进行的任何思想活动,但是他并不鼓励我们朝着这个方向运用我们的天赋才能。换句话说,至少在我共事的魔鬼中不主张这样做。说到这个方面,对于大师掌管而我一概不知的那些部门、扩大的范围、特别领域、地区、地带、突出部、界域、领域、巡逻范围以及小块秘密地区,我常常怀着恼人的好奇心。尤其是这里列举的最后一项——小块秘密地区。作为一个魔鬼,关于邪恶之事,其实我只知道根据指示为提高工作效率而使用的,其他一无所知。传说中的魔鬼都掌握的咒语和符咒实际上是作为工具分配给我们的,而且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才给。 所以要懂得阿洛伊斯和路德之间一来一去的思想活动,通常我是不可能做到的。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清楚,路德知道它的末日已经临近,而阿洛伊斯,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一心在想着如何处置这条狗。 首先,他决定他不会把它枪杀。他确实有一杆长枪和一支手枪。用长枪不好办,用手枪他心里很不安。这样会坏了路德的名声。是的。手枪是用来惩处坏人的。不管是残忍地杀人还是用于自卫,手枪射出的一发子弹不但是没有人情味的,而且会叫脑袋开花。 在此我要说一句,这么轻易就猜透了阿洛伊斯的心思我并不觉得意外。我早就熟悉了他的思想活动,因此我常常能很精明地了解他的自觉的思路,就像人们连接儿童智力游戏里的一个个点一样。他不是我要关注的人,但是我对他比对我的许多对象还要了解。 我认为我可能已经培养了或者被赋予了几种独特的解决这方面问题的能力。阿迪也许是我的主要任务,但是我从俄国回来之后,我被赋予了某些第二位的权利,而这权利之大,至少可以让我相当清晰地进入这父亲和母亲,即具有我们所控制的人那样的清晰度。 阿洛伊斯的思想在这个时候的确很有意思。他已经决定,处置他的老伙伴的唯一办法是用一把尖刀直接刺入它的心脏。毒药是绝对不能用的——用毒药比用长枪或手枪更加要不得——太不够朋友了,而且服了毒药还要叫它痛苦几个小时。男人和女人有没有灵魂,阿洛伊斯不懂(或者说他不关心那么多),但是他对于狗却从来没有怀疑过。狗有灵魂,因此你必须忠于一条狗的灵魂。你不能借一颗子弹爆炸的冲击结果它的生命——这对它的灵魂是多大的震动!——不行,这办法应该是一把尖刀锐利的一刺,凶狠而清白,就像在生存的联系被割断的那一刻狗的心脏一样。 阿洛伊斯在林子里迈着沉重的脚步,由于老狗的步履蹒跚,他一再放慢了脚步,与此同时他心里又不停地这样想着。不一会儿路德来到一个地方坐下来,不肯往前移动一步,并且久久地望着阿洛伊斯的眼睛。我可以发誓,假如它能够说出话来,它就会说:“我知道你是要结果了我的性命,而这也就是我一辈子都怕你的缘故。现在我还是怕你,但是我不会再往前走一步了。就在你硬要把我一步一步往林子里拖的时候,我最后的一点尊严也失去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再也控制不住我的肚子了,我的四条腿沾满了污秽,我是不会往前挪的,所以我就在这儿坐下来,你得把我拉起来,背着我走,假如你还想往前走的话。” 阿洛伊斯擤了一下鼻子。他看得出来狗是不会再走了。但是他们还没有到达他选定要结果它的性命的地点。他心里早想好了,他已经选好了一个小峡谷,离这里还有半英里的路,因为在峡谷里他可以把狗的尸体埋在分水岭的山脚下,然后盖上泥土和树叶,最后再用一棵中空的大树干盖在尸体上。必要的话,他还会用大石头压在上面。 这是阿洛伊斯的打算,他把每一个具体细节都想好了。他很喜欢这样埋葬的道理——比用泥土一层层闷着要好多了,他的狗毕竟不是他妈的甘薯!——但是他现在发现路德再也不肯往前挪一步了。而他,阿洛伊斯,很遗憾,现在已经大不如前,没有力气扛着它在这条路上上坡下坡走完剩下的半英里地了。因此,要结果它的性命必须是在这里了。事后再回农场,拿榔头和铁锹到这里的矮林掘一个墓。这片矮林确实还是一个葱绿、体面的地方,有一个半圆形的树林和草地环抱,没错,可以在这里办了。可怜的路德。 于是,阿洛伊斯让坐着的路德躺下来,轻轻地抚摸它,看着它的两只眼睛。它的眼睛在刚才那几分钟里已经露出了病入膏肓的样子,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就像一个肝脏已经坏死的老家伙的表情,显然是一张伤心、衰老的脸。同时,阿洛伊斯拉开插着猎刀的刀鞘鞘盖,把刀刃的尖端刺进肋骨护住的胸腔中央,直插至刀柄。狗的脸扭歪了,发出了临死时的一声惨叫,也伤及了阿洛伊斯的耳朵。因为这叫声比他预料的更富有人性。 狗脸上的表情有过许多许多。它的神态在它死后的头几个小时里就一直停留在它的脸上,直至尸体全部开始腐烂。路德现在看上去又像一条年轻的狗,并且某种难以确切表达的自尊又回归了,仿佛它一直都比任何人所料想的要漂亮,而且原是可以成为一名斗士的,假如它年轻的时候人就这样向它提出要求的话,没错,在它的五官面貌安详地表现出几乎是最终的自尊的时候,它看起来确实像一名斗士。 这样死去比他所希望的要好,阿洛伊斯认为。他对自己的聪敏非常满意,他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尽管如此,他依然对临终时刻狗身上的变化感到震惊,因而他觉得腹中空空。 阿洛伊斯还会再活六年半多一点,这天午后,在这林子里,他跨过了通向死亡之路的交叉口。事后,他心中经常纳闷,不知自己亲自处置路德,事后又煞费苦心地将它小心埋葬,究竟是变善了还是变恶了。 第十一章 路德和他出行穿过林子的过程中,狗躺下来休息,然后就这样安详地死了。这就是阿洛伊斯告诉家人的故事。克拉拉是全家唯一对此感到怀疑的人,她觉得事情可能远没有这么简单。因为,就在同一天的夜里,大概在狗死了六个小时以后,阿洛伊斯精力充沛地与她做爱。她好久以来还没有这样享受过。 他回家拿了榔头和铁锹第二次到林子里给路德掘一个墓,他身上被虫子咬了好多地方。因此,在虫子咬的地方敷药膏和拔刺花了好大一阵子工夫。等她这样把他服侍完了以后,他们都想要做爱。尽管她也没有一个比较,但她还是愿意相信不会再有第二个像阿洛伊斯这样差一年就要六十岁的人,精力会如此旺盛,阿洛伊斯,这个阿洛伊斯舅舅,她的男人,一个好男人。 他们度过了几个惬意的夜晚。阿洛伊斯在经历一场只能被叫作质变的过程。他在爱着她。这样的事在一个婚姻关系里也能发生的。这往往是很有必要的。那是因为大多数的夫妻花这么多的时间在一起进行泄欲。其实,这也是他们到底为什么要结婚的理由。正如大师所言,他们需要随时能对近在身边的可靠的人做出这样或那样小小的残酷行为。 然而,即使是最糟糕的婚姻关系,也会允许一种魅力的存在。你想要向世人发泄的激烈的斥责(但是又不敢发泄),你可以通过批评性的意见向你的配偶倾倒。所有那些精神上的排泄物!在婚姻关系中,那就是你来我往的交换,这种做法即使平平庸庸的参与者也觉得比设法窝在心里更符合他们的需要。 故此,婚姻是一种值得经营的制度——特别对那些很可怕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当然,婚姻也能为那些可以被看作是普普通通的,或者比普普通通略微好一点的男人和女人服务。就像我们的克拉拉和阿洛伊斯。而奇怪地转变成了爱情,这种情形也确实发生过。这种逆转很少是永久性的。然而,只要有这种情形出现,那就会给一直都是死气沉沉的结合注入新鲜的空气。 因此,我们总是留心观察已婚的人们流露的感情中是否有一股新鲜的气息。我们可以利用这些转变把最糟糕的婚姻维持一段时间——假如这样做是符合我们的目的的话。 这里所说的并非是这样的情形。这里所说的态度的转变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因此它使我感到非常意外。阿洛伊斯被一轮满月和从田野上吹来的六月的气息所陶醉,此时他躺在她的身边,心里只有信任——他知道她在替他拔除每一根刺的时候,她的手指头不会出现令人痛苦的差错。由于现在正是处处郁郁葱葱的暮春时节,因此这些天来,虫刺就更多了,好在她心灵手巧,做事果断,因此他在她的身边就心平气和了。就在这一刻,克拉拉成了一个他从来没有能够了解的形象——一个呵护着他的母亲。 一个夜晚接着一个夜晚,惯常要做的事照例进行。他偶尔会非常粗枝大叶,干活竟然不用面罩。他倒不是有意要让蜜蜂来蜇他,毕竟他已经掌握了能让差错越来越少的技巧。尽管如此,公平而论,他确实被无谓地蜇过几回,但是这样一来倒让她的手指头有机会在他的眉间、他的两颊和他手上的肌肉里,轻巧地摩挲。 有时候,阿洛伊斯感觉自己的脑筋不好使了。有一些念头他不相信会是他自己的。他当真开始思索这些蜇伤是否是要为一个人的罪孽付出代价的手段。只是一种假定而已——因为他绝不会认为他相信犯罪——但是这些小小的蜇伤会不会是对一个人所做坏事的赎罪方式呢? 多么奇怪的想法!直到有了这个念头的那一夜为止,他一直都睡得还好。这是因为他认为,楼下有长得粗壮的斯巴达在新狗舍里守着,那是路德死的那天专为它修建的。这可不是一桩区区小事,而是必要的任务。不仅一条看家狗对于它的窝应该有它自己的感觉,尤其是新到一地,而且阿洛伊斯的手艺也在这条猎狗和他本人之间建立了亲密的感情。 然而,新的念头也可以是矛盾百出的。阿洛伊斯认为那个罪过也可能是真的,因而心中很是不安,于是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它给了所有群集在教堂里的意志薄弱者太多的尊严。他们行路背着重负,前面是一块大石头,背后是一块更大的石头。可是现在,他不知道他是否还可以再去嘲弄他们。因为他犯下了乱伦罪。假如他跟三个同父异母姐妹都做过爱,那不叫乱伦,不能,直到她们的父亲原来就是他的父亲之后才能算是。但是他不知道约翰·奈坡穆克是他的父亲吗?当然,他一直都是知道的,虽然他不想知道。这是他始终丢弃在他脑后的那种念头。现在这念头挤到前面来了。还有更糟糕的。假如克拉拉不是约翰·波尔茨尔的女儿,那么她只能是他的孩子。(“Sie ist hier!”)这是像插入路德心脏的猎刀一样尖锐的事实。全能的上帝,假如有一个知道像这样的事情的神,那又会怎么样呢? 然而,与大多数的人相同的是,他也有把这样的念头再度打消的心理能力。他不愿放弃每晚在把蜂刺从皮肉里拔去之后到来的这充满深情的乐趣。 在这样的六月之夜,他的痛苦会在他心中回荡。他没有寻找快乐的念头来转移这些并不过分的痛苦。相反,他就在原地,准备着接受从这神秘的痛苦领域传来的信息。对阿洛伊斯来说,这就是一种音乐,身心充满了的新感觉,完全是它本身的清晰,即使听起来尖锐刺耳,甚至对他的肉体还有几分残酷。他敞开心扉接受每一个昂扬的痛苦声音,而这声音就像合唱团的音量那样丰富。实际上,他是在表现一个罪人的虔诚之心。 第十二章 他对于这些事情的了解是微乎其微的。虔诚之心每一个人都有,甚至在最最坏的人中间也有。尽管我不想这样来描述阿洛伊斯的性格特点,然而,他想让自己付出小小的代价以换取一丁点的至福。他不知道把自己的皮肉奉献给狂热的小小折磨,只不过是防止你害怕神的惩罚的另一个手段而已。由于他已经非常接近于完全承认乱伦,他急剧高涨的虔诚的情绪不久一定得改变。到了早晨,他又在像一个警察一样想问题了。一名执法官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个道德败坏的行为的时候,他很聪明地开始在别人身上去寻找,看看是否也有这样的行为。没多久,他开始为小阿洛伊斯和安格拉担心起来。有没有那方面的卑劣行为在发生?这小子和这姑娘之间就谁可以或者应该骑乌兰这个问题发生了争执,但是他不喜欢他们争执的语气。 让做父亲的吃惊的是,小阿洛伊斯并没有想自己一个人霸占这匹马。恰恰相反,他倒是主动提出教安格拉怎样骑马。这是一个危险征兆。在酒吧里,老阿洛伊斯已经听到一些关于一个名叫格蕾塔·玛丽·施密特的姑娘的流言蜚语——倒不是什么侮辱他或者他儿子个人的话,但是小阿洛伊斯前一段时间一直在教格蕾塔·玛丽骑光背马。 现在轮到安格拉了。她一直拒不答应。小阿洛伊斯不停地挑逗她。 “你怕骑到乌兰的背上。”他这样说。 “我不怕。” “你就是怕。还不承认。” “不承认。骑马很简单,”她说,“我是不想骑到乌兰的背上。骑马干什么?我要是学骑马,骑得很好,又怎么样呢?你还是把马霸占着。到时候我要骑了还得求你。” “你什么时候想骑就让你骑。整天骑也可以,假如真要的话。” “不要。你会把我逼疯的。我知道你。” “那是借口。你怕什么我很清楚。你就怕摔在地上。” “我不怕。” “对了,就怕摔在地上。” 最后她说:“随便你怎么说。我怕,行了吧,为什么不能怕?马会把我摔下来,我的脖子会扭断。”她很恼火,差一点就要哭出来了。“你自以为了不起。你想骑到哪里就骑到哪里,但是我知道会出什么事。我一骑上马它就飞奔。我会扭断脖子,摔死。” “不会的。你的脖子跟你这个人一样,很犟。” “啊,没错,你这人很好笑。可要是我死了,你在乎什么?你到处都有姑娘。我都听说了。你老是在亲她们的嘴,然后她们也亲你。可是这个星期我就十三岁了,还从来没有人亲过我。连亲嘴是什么感觉我还不知道,我不想就这么死了。”此时她真的大哭起来。 老阿洛伊斯偷听到了他们的话。他走到牲口棚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小阿洛伊斯的反应。这小子笑起来止都止不住。 在这个当口,阿洛伊斯心想,假如这小子整天骑着马从这山到那山反而倒好,没错,假如找一个农家姑娘胡闹对大家都好,省得他调戏安格拉。 老阿洛伊斯开始纳闷,不知他们两个人有没有在一起过。他们看见他朝牲口棚走过来,难道这不可能吗?假如真看见他了,他们说的话都是说给他听的吗?他们可能耍这样的花招吗?怎么不会?他们的妈妈就这样。当然会。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老阿洛伊斯试图密切注意观察安格拉。多少年以来他就是用紧盯的目光让人感到很不自在的。因此,假如她父亲的注视让安格拉感到心神不宁,那是一点都不奇怪的。她开始纳闷他为什么会这样注意她。上学的时候她听到过这样的传说。有一个女孩子甚至跟她爸爸做那种事,或者是大家在悄悄地这样说。咦,恶心,安格拉这样想,太恶心了。 这样一来,只要老阿洛伊斯靠近,安格拉就会有意避开,收腹提臀,仿佛要确保不碰着什么。 这倒使阿洛伊斯心烦意乱。她与人不过于接近的心思太机灵了。他毫无疑问不主张像安格拉这样小的女孩子就表现出女性的矫揉造作。真的,她收拢屁股的那个样子是从哪里学来的? 对安格拉,克拉拉也有这样的担心。最让她操心的是小阿洛伊斯。既然他们不能再把这孩子送到波尔茨尔农场去,他们总得想些办法管住他才是。毕竟,她从生活中学到了一个简单的教训。那就是永远待在同一个地方是很不舒服自在的。因此,要解决一个问题虽无上策,无奈之下取其下策也比毫无对策要强得多。她从她父母那里也学到了这个道理。即使波尔茨尔家的孩子一个个地夭折,她的父母至少也悉心地爱着留下的几个孩子。 尽管她对于小阿洛伊斯这个孩子总是喜欢不起来,而且也看不到有什么解决办法,但她还是觉得要想一个办法。她丈夫明年夏天还是不打算种马铃薯。那是明明白白的事了。转种甜菜也一样不成。然而,他养的蜜蜂还不错。也许他们这方面可以做出点成绩来。 克拉拉认准了这一点。一个不完美的解决办法——再重复一下她的至理名言——总比没有对策要强。游手好闲就等于让这孩子骑着马山里山外地跑,并且惹出麻烦事来。 于是,她跟阿洛伊斯建议,也许他们应该修建一座蜂房,在蜂房里放上十个、十五个蜂箱。办一个真正的养蜂业。这样一来大家就忙上了。她还加了一句,这样对小阿洛伊斯也有好处。阿洛伊斯可把他当作一个小合伙人,赚得的利润甚至还可以分一小部分给他。 “找他合伙?你连他这个人都不信任。你一次又一次跟我这样说的。” “没错,这些我都说过,”她只得同意,“可是我确实理解你的儿子。” “你理解他?我得说你讲过他许多话,而这些话都是相互矛盾的。” “我理解他,”她说道,“他有抱负。可是他自己又不知道怎样看待自己。但是我看得出来,他想赚钱。我愿意承认——目前,他是有点无法无天。” “他永远都会无法无天的。”阿洛伊斯说道。 “可能是这样,”她承认说,“但是男孩子是会变的。假如我们不想办法……” “这事我得好好想想。” 这个想法倒是叫他很感兴趣。希特勒父子公司,蜂业产品。假如那个爱哭鼻子的阿道夫和拖着鼻涕的埃德蒙能成器,那真的就是希特勒父子公司了。 那是今后的事了,但克拉拉是对的。他们得想些办法把这小子的抱负加以引导。眼下,他把干活看作是可耻的。 阿洛伊斯又去翻他的书本。在接下来几天的下午,他从他拥有的几大本书里收集了一点养蜂业的历史、文化和古代传统,着手准备给全家人讲一点课。当然这是为小阿洛伊斯设计的,但是不能像他在林茨和菲希拉姆的酒吧里讲演得那样粗浅,而是要再讲得好一点,就像老爷子在讲一样。 他要讲一讲中世纪蜜蜂和熊之间无休止的斗争。阿洛伊斯认为这样将是一个很好的开场白。让全家人都了解一下,甚至近在一百年前,养蜂人还要爬到高高的树上去观察熊够不到的蜂箱。然后再穿插一点文化方面的内容。“这是西班牙北方和法国南方的普遍做法,”他会这样对小阿洛伊斯说,“你就得懂得挑选什么样的树。我可以告诉你。这些树是桤木和白蜡树,山毛榉和白桦树,当然还有非常体面的榆树,以及槭树、橡树、柳树、欧椴树,”他可以听见自己在大声说,“一直到今天,欧椴树始终都是蜜蜂和我们人非常喜欢的树。这样的蜂蜜留有欧椴树皮最清新的余香。是的,”阿洛伊斯说道,他心中是在跟小阿洛伊斯说话,“蜜蜂喜爱欧椴树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将近五千年以前。毫无疑问,那个时候蜜蜂就知道怎样筑蜂巢。从我们这儿往北,在德国的北部,最近发现了一个蜂巢,一个蜂巢化石,恐怕比至今的任何一个人还要大。真难以相信。一个八英尺长的蜂巢。他们找到的,没错。” 他准备把全部这些新知识在星期天中午用正餐的时候讲解,还要讲到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由于他在这个时候几乎不开口说话,仿佛是责备克拉拉把早上的好时光都浪费在教堂里,因此,这顿正餐通常都是在他的笼罩一切的沉默中吃完的,而现在他认识到,详尽的解说会打动小阿洛伊斯,讲解中列举这么多的国家就足以激发对他的尊敬。他还要讲述塞内加尔的巴萨尔人,居住在扎伊尔的伊图里森林中的穆布提人,以及苏丹南部的寻蜜者的故事。 然而,待到要在餐桌上详述这样的新鲜学问的时候,他的讲解刚开始没有多久,就决定放弃不讲了。也许他在自己的讲解中塞进了过多的知识。克拉拉频频点头表示赞同,但是她点头是称赞他讲的话呢,还是称赞她自己做的苹果馅卷饼,他还真说不清,而安格拉不住点头时的表情说明,那就是在学校教室里遭的罪。那三个小一点的孩子都打起瞌睡来了,而小阿洛伊斯,起初还有一点儿兴趣,接着也开始没精打采了。 老阿洛伊斯不得不憋着脾气不发作。讲课出毛病了。他根本就没有老爷子的口才。“你,”他最后朝着这小伙子用非常突兀的口吻,就像用一根棍子捅了一下人的肋骨,说,“你跟我——咱们出去走走。” 中午用餐的时候讲述这样的内容,这是多么大的一个错误啊。那是很显然的错误。这孩子在吃菜的时候不喜欢思考。会不会正像他的爸爸? 阿洛伊斯带着他没有走多远,而是叫他在蜂箱附近的地方坐下来,然后换了话题说起他们一起好好干可以赚大钱的事。“很可能我们可以把老爷子也拉进来。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意思。他对跟我们一起干会很感兴趣的。这倒叫我觉得我们这样做会非常划得来。再过几年,你就有可能成为一个富有的年轻人,没错,很富有的人。我还要跟你说,像你这样英俊的年轻小伙子就能够有很有利的成家条件,显然这样的人日子也会过得很好。我们准备苦它三年,到那时,你就可以坐在钱堆上了。尤其是你脑子精明灵活。相信我的话,你一定可以在几个非常优秀的对象里选出你的意中人。” 午后的太阳热烘烘的,这孩子就是打不起精神来。那天上午他没有去找格蕾塔·玛丽——她陪父母去做礼拜了,于是他就去看老爷子,而老爷子此时正如饥似渴,把他的精力都耗尽了。老爷子身上散发的臭味还在他的鼻子里。今后三年里天天跟这两个老头子一起干活那有多开心哪!老爷子会有许多秘密信号,他父亲会发现的,老阿洛伊斯每天都会有叫他很不满意的事,这是可以保证的。 这次动听的谈话充满了欺骗。为他父亲干活?做三年的奴隶?太多的好事在等着。一旦他准备停当就离开他们,到维也纳去,走得越急越好。上星期克拉拉粗鲁地对待他,他并没有原谅她。他永远不会原谅那件事的。 “尊敬的好老爸,”他说道,“我很感谢你为我的未来操的心。我也会好好考虑的,经常去考虑。我自己已经有一些想法了。” “没错,”阿洛伊斯说道,“那是自己谋生的第一步。” “没错。你是凭着你的天赋才能获得的知识说这些话的。我只能说我非常尊重你说的话。” 他现在来到一个像他们两人之间的围栏一样的障碍物。昨天他骑着乌兰,第一次做了跨越动作。那是一个矮树篱笆,完全可能人仰马翻。但他心里明白,他非得骑着马跨过去。他跨了。这事跟跨越不一样,但在某一方面还是一样的。他此刻将不得不再来一次跨越,这次是说出自己的看法。 “你说的话都非常对,爸爸,可是……”他犹豫之后还是重复了这个意思,“你所说的对于你这样的人是对的,因为你跟我不完全相像。我还有别的方面的才能。我相信是这样。” 阿洛伊斯深深地点头,为了不表现出自己的恼怒,“你也许可以跟我说说是哪方面的才能。” “我不妨说我有与人打交道的才能。”他的父亲又深深点头,“我在思考未来几年我怎么办的时候,办法就是我要这样去谋生。就是靠与人打交道。” 话说到这里,他故意盯着他父亲的眼睛看。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但是他目光没有移开。 “你是不是想说农场的活儿你不感兴趣?”老阿洛伊斯问道。 “我得说老实话。是的。” “但是你总不至于要说养蜂业你也没有兴趣吧?” “我喜欢蜂蜜的味道。这倒是真的。但是,一个是对人说话,一个是听我们的蜜蜂嘤嘤,我觉得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对人说话。” 此时阿洛伊斯开始启用他的智慧宝库。“儿子,我愿意告诉你一个秘诀,可以让你少耽误几年时间。也许不止是几年。你不可能长久吸引住人的。尤其是你拿不出别的东西来的时候。人们必须尊重你。即使他们不尊重你,那么他们也可以与你一块儿笑,是的,与你一块儿唱,哦没错,然后,小子,他们就在你的背后笑。艰苦的劳动是两个严肃认真的人坚定不移地继续交往的唯一基础。一个单靠能说会道伎俩过日子的人只不过是一个江湖骗子。” “我尊重艰苦的劳动,”小阿洛伊斯说道,“但不是要做农民这样的艰苦劳动。一个一辈子都在土地上辛劳的年轻人,在我看来,就会变得像脚下的泥土一样麻木。那可不是我要做的。” “我认为你没有听懂我说的话。我要我们利用的不是脚下的泥土,而是天上的空气。我考虑的是在空中飞的小生命。外加老爷子。我们来讨论讨论他这个人吧。我觉得我们可以充分有利地发挥他的作用。” “爸爸,我就对你直率地说吧,我不会同意。你自己说过的,他在这方面比我们懂得多。”他又一次想到骑着乌兰跨过矮树篱笆给予他的启示,立即产生了欢跃感。他的脾气坚持认为他应该说出来,而且准备侮辱他父亲一下。这无异于骑着你的马做更高更远的一次跨越。“你必须面对,”他说道,“我们还不够条件接受老爷子。他会把我们骗得不认识自己家门的。” “你说什么?你是嘲笑我不是个养蜂人吗?” “唔,你老是被蜇伤。” “那是有的。干这种行当,总是有的。” “没错,对于那些懂行的人来说,他们可以讲,‘哦,我今天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但对你来说,可不是这么一回事。你到处是蜇伤。老是被蜇伤。” 这时候阿洛伊斯的脾气爆发出来了,他总是命令自己牢牢憋住不能发出来的宝贵而危险的脾气。现在已经无法挽救了。他的脾气已经破门而出。 “小子,”他对儿子说,“你还不够资格在这江湖上闯荡。你没有受过好的教育,没有钱。你认为能靠能说会道挣钱吗?那都是胡言乱语。你能懂的就是怎样叫你的乡下姑娘对你晃动胸脯、张开大腿。为什么?也许她们觉得会交上好运,捡个跟自己一样的懒男人。也许会捡到,这样一来我只好眼看着像你女朋友一样丑陋的孙子孙女,而你不得不在她父亲的农场上干苦活。” 他说得太过分了。他心里明白。他一直藏匿着的担忧现在就像他的脾气一样暴露出来了。说出他的心里话是一个很大的失误。 小阿洛伊斯非常恼怒,说他的子女会非常丑陋难看——真难以忍受。“是的,”他对他的父亲说,“我是把你看作一个农民。你的知识已经过时、用不上了。就连约翰·波尔茨尔,尽管愚笨,也懂得怎样务农。可是你不懂。” “这么说,我现在很愚笨?你考试不及格被赶出了学校,现在居然轮到你来跟我说愚笨不愚笨的话。后来你又来撒谎。真是天大的愚笨!我把这个腐烂发臭的消息藏得太久了。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为什么你对我们撒谎,冒充别人写了一封信?唯一的答案就是你真是一个白痴。” “没错,”小阿洛伊斯说道,“你的情况不一样。你有漂亮的子女。你知道为什么吗?”这孩子的呼吸非常急促,嗓子也提高了。他几乎是用赞美的口吻说出下面的话来,“没错,你去找女人,你跟她们睡觉,然后你又把她们抛弃。而我的妈妈却死了。” 这父亲的反应比他的思想还要快。他伸出拳头朝小阿洛伊斯的太阳穴打去,重重的一击把孩子打倒在地。 第十三章 假如小阿洛伊斯是我们的一名对象,我就会命令他别爬起来。他的父亲会把这孩子取笑他的负罪感在心头压上一年。但是由于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支配权,因此,小阿洛伊斯朝老阿洛伊斯冲过去,抓住他的双腿,倒过来也把他摔倒在地上。一报还一报。 他的人生正处在一个十字路口,他是明白的,因此,他犯了一个错误,把他的父亲从地上扶起来。他不得不这样做。他在放倒了他的父亲之后在紧接着的一刻里经受了无法估量的恐惧,因为他看到他父亲倒在地上,那样子俨然是一个老人。于是小阿洛伊斯把他扶起来。 被打倒在地已经是没面子了,接着又被一个脸上长着一颗裸露的小痘痘、有一抹刚刚隐约可见的滑稽的褐色髭须的年轻小伙扶起来,这算什么?这一抹髭须,只不过长出几根稀疏的毛,这本身就是一个侮辱。他抡起拳头来揍小阿洛伊斯,一直把他打得跪下来,直到他的儿子已经躺倒在地上了,阿洛伊斯还没有住手。 这个时候克拉拉已经从屋子里出来了。她求阿洛伊斯不要再打了。她号啕大哭起来,可她的大哭也无济于事。现在小阿洛伊斯躺在那里没有动。他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她则不停地尖声呼叫。 她以为小阿洛伊斯被打死了,于是厉声哭叫。“啊,上帝,”她喊出了这句话,“真不相信你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发现了一个难得一见的缺口。她身边没有保护天使——近旁看不见一个短棍。见了厉声尖叫的人,天使往往就会逃之夭夭——他们知道在这样的时刻,这个男人或者女人与我们会多么靠近,他们会觉得寡不敌众。因为魔鬼们听见尖叫声就会聚拢观望。乱哄哄的还嫌不够,这时阿迪也在大叫,声音尖利刺耳。 克拉拉是脆弱的。我看到了机会。我进入她的思想,深入她的内心。她相信小阿洛伊斯已经死了,因此,他的父亲就要在班房里度过余生。这是她的过错,全都是她的不是。是她叫这个父亲接近这孩子,尽管她知道这样做不对。她的生活经验告诉她,一个人向上帝的祈祷大多数是不会有回应的,于是她现在直接向我们祈祷,她祈求魔鬼,她向他哀求。只有虔诚的人才相信魔鬼有这样的威力!“救救孩子的命,”她哀求道,“我会记着你的恩典。” 于是我们收下她作为候补。不是作为一名对象。她只不过是把她的灵魂转到了我们这里。很遗憾,这些变化并不是整个的变化,也不是立即有了效果。但是至少我们现在已经掌握她了。 她真的是一大收获。一看到小阿洛伊斯动了一下,她非常相信她已经受到了我们的直接回应。她感到非常烦恼,因为要对一个绝对的誓言负责。与许多和我们有来往的人不同,她是一个非常有责任感的人。这样一来,她感觉到灵魂被分割了,她一定引发了上帝的痛苦,为此她非常伤心。她可以做一个多么虔诚的修女啊! 我们最大的收获是在阿迪身上。他亲眼看到了他父亲把小阿洛伊斯打倒在地。他听见他父亲发出一声显然是充满痛苦的呻吟。然后,在小阿洛伊斯开始动弹的时候,阿迪看见他的父亲冲到林子里,他的肚子在翻腾,克拉拉做的苹果馅卷饼从他鼻孔里喷射出来。由于无法呼吸,阿洛伊斯觉得他必须从食道里射出一发炮弹。吃下去的午餐在他食管里上上下下地汹涌。可是现在到了林子里,他的肚子刚停止翻腾,他知道他不能回到屋子里去。他要喝一点酒。今天是星期天,但是他想到菲希拉姆去弄一点东西。 有关老阿洛伊斯就说这么多吧。我关心的是阿迪。这孩子什么都倒出来了,尿,屎,食物。他已经怕得六神无主,生怕他的父亲把他的脑袋打倒在地上。我不会无视这样直接的一个好机会来施展几个技法。我会把这一顿痛打深深铭刻在阿迪的记忆里。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让这同样的景象在他脑海里浮现,直至——因为他深信假如他父亲回来,所有这一切也会发生在他身上——我在他脑海里铭刻了清晰的一幕,他父亲痛打了他一顿,他自己躺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了。他不但四肢疼痛,脑袋也胀痛。他感觉自己仿佛是刚刚从被打倒的地上爬起来。 在后来的岁月里,在他权力的巅峰时期,阿道夫·希特勒仍然认为自己遭受过几乎是被置于死地的痛打。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有许多个夜晚,在东普鲁士俄国前线司令部里,他的秘书们吃了晚饭以后围着餐桌坐的时候,他把这个故事讲给他们听。他讲起来滔滔不绝。“当然,我是该打,”他这样说,“我给我父亲制造了真正的麻烦。回想起来,我母亲很烦恼。她非常爱我,我亲爱的妈妈。”他回想起来常常觉得自己就跟小阿洛伊斯一样勇敢,甚至他敢于面对他的父亲。“我看这就是为什么他非得打我。我一定也活该挨打。我对他说过很恶劣的话,恶劣得我现在无法再重复一遍。可能,我是该挨这顿痛打。我父亲是一个英俊、强壮、宽容的人,是一个真正称得上德国人的奥地利人。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我不懂一个父亲竟然会把一个儿子打得奄奄一息——真有点被打得像死了一样。” 是的,他可以把童年故事讲得眼泪汪汪,而听他讲故事的人则一个个心里充满了十足的悲伤。这不是一蹴而就的,我把这完美的基岩一样坚实的谎言,与撒谎习惯牢牢地结合在一起,固定在那些储存记忆的大脑皮层皱褶里。我的手法是用真实的记忆来取代虚假的记忆,这样做的精确性完全与去除旧的文身花纹以便覆以新的花纹相当。 这部小说使得我可以详述阿迪是如何丧失说真话的能力的。到了他政治生涯开始的时候,他对于编织谎言的手法已经驾轻就熟,为了最微不足道的需要都可以编造得天衣无缝。他会对事实做些微的修改,也会把事实完全颠倒。 悉心地做一名对象的工作,正如我所说的,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而要把他心灵上这一具体的刻蚀手法转化为根深蒂固的撒谎习惯,那是要花费很多年的工夫的。一个成年人会顽固地坚持抱着一个信念,那就是,当他说他的父亲险些将他毒打至死的时候,他说的是实话。我时时煞费苦心充实这一个天大的谎言的骨架,这样下的功夫也是值得的。因为大师常常说到我在这件事情上下的功夫,“除了这个办法,”他常说,“要侵入一名高级政治领导人的事务,没有其他的办法。他们不可以分清有些谎言与真理。当他们连自己在撒谎也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对我们是有很大用处的,因为非真理对满足他们的需求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第十四章 尽管星期天菲希拉姆酒吧不供应啤酒,但是在郊区有一家人家,他们那里的备餐室里可以买到一大杯啤酒。 阿洛伊斯过去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乏味环境中的好去处。这种地方过去他是根本不会放在眼里的,因为对于王国政府一个有名望的退休官员来说,把什么样的方式看作是还过得去的休闲活动,他有他自己的观点,然而,现在是他人生中难得会碰到的时候——这一点他老是在提醒自己——这个时候他非得喝酒。第一次摔倒之后他的膝关节现在一动起来就撕裂似的痛,脑袋因大发雷霆怒气上冲而胀痛,他的心也在作痛,他忍受着疼痛从田野上一瘸一拐地走来,到了日落时分他已经喝下将近一加仑的啤酒了。 谁也没有义务一定要扶他回家。也有人这样说过,但是被他谢绝了——天还早,黄昏的天空尚有一些亮光。出于对自己尊严的充分认识,他离开菲希拉姆爬过了第一座小山,就在第二座山要走完时,他倒在一片牧场上,睡着了。他睡了几个小时之后酒醒了,发现他的脑袋离一大摊圆顶礼帽大小的牛粪六英寸还不到。 他的头发没有脏。他并没有滚到牛粪里去。假如他信仰上帝的话,他兴许会表示感谢,不过也不必感到遗憾,因为这个时候——已经晚上十点以后了——意料之外的一场酣睡也让他休息得差不多了,于是他起身爬过了最后一座山,看到了他家门前不到三十英尺处一堆火的余烬。 那天晚上没有风,这毫无疑问让他们家的房子免遭火烧,然而,他的三个兰斯特罗特蜂箱只剩下灰烬了,也看不到蜜蜂的踪迹,只见成千上万的可怜东西被烤成小小的一片焦炭了。一片令人惊讶的抑郁沮丧的气氛黏附在他家的四壁。 克拉拉见他回家从屋里出来。假如她一直是在哭泣,那么现在她已经非常脆弱,没有了眼泪,就跟烧焦的那些个蜂群的外壳一样。烧焦的黑乎乎的蜂蜜残渣冒出一股怪味,就像喉咙里的黏液一样苦涩。 阿洛伊斯明白了。他妻子一部分的心已经永远失望了,因为在今夜,在这最糟糕的夜,他居然还是想办法喝酒,喝得六英尺以外就闻得到酒气。 家里发生的事情她一五一十都跟他说了。儿子骑着马走了,到天黑才回家。他们都已经睡着了,或者说都假装睡着了——她承认现在他们都怕他。他一定把衣服都收集起来放进一个袋子里,然后拴在马鞍上,就又离开了家。 他们以为这一下可以平安无事了,然而,就在半个小时之前,斯巴达开始一声接一声狂叫。狗叫声是那样的凶狠,她差一点就要起身下床出去看个究竟。可就在这时它不叫了,只有一点呜呜的声音——像一只小狗叫一样。小阿洛伊斯又骑着马走的时候听到了马的嘶叫。之后燃起了火焰。她突然之间知道出什么事了。阿迪像受惊吓的小鹿一样蹦跳,不停地在房子和蜂箱之间来回奔跑。“他放火把蜂箱都烧着了。浇了火油!”阿迪大叫起来,“我知道。就跟以前一样。”他又是大哭又是大笑,不知道这是一桩骇人的事件还是在举行有意义的焚烧。 克拉拉和安格拉做了自己能做到的事,一桶一桶地提水泼在离火最近的屋子外墙上。再要怎样救火那只能靠男人了。 她们甚至还听到了乌兰飞驰而去的最后的马蹄声。这孩子是不会再回来了。他离开了家是准备再回来的吗?她觉得是不可能的。他走之前对斯巴达下了毒。阿洛伊斯回家的时候狗已经死了。 第一章 八月的时候家里收到了一封来信。从那以后,小阿洛伊斯就没有了音讯。老阿洛伊斯有一次到林茨去,打听到乌兰以半价出售给了一个马贩子,这点钱也够小阿洛伊斯在维也纳住下来找一个工作。 有许多个傍晚,老阿洛伊斯常常沿着那个夜晚那孩子出发上路前往林茨走的那条路散步。老阿洛伊斯常来到一个老树墩处,这个树墩现在已经成了他在林子里最爱坐下来的地方,然后他就坐在那里听林子里鸟的啼叫。 在曾经是一棵高大橡树的树墩上,他坐下来休息,这时候他会哀悼他已经失去的蜜蜂,心想如果他在星期天夜晚回来得早一点,就能在树林里正好去追那匹马和那孩子。这样的幻想伴随着一个漫长的夏季里他对自己能说得清的所有损失的悼念,然后他会为他无法说清的所有损失感到更加悲痛。 夏天就这样过去了。他雇了一个人帮他在牧场上刈草。刈下的草打了包,然后运到菲希拉姆出售。由于没有蜂箱让他操心,因此他不必再担心蜜蜂的分群,也不必再计算季节过了以后要给蜂群喂多少食,不必再仔细检查蜂箱里的健康状况,不必再去估计死了多少年老蜜蜂而新生的蜜蜂尚未顶上,也不必因老鼠的骚扰而精神紧张,不必再考虑要张开绳网驱赶飞鸟,也不必给蜂箱过磅,不必考虑蜜蜂是否采集了足够的花蜜,是否有足够的蛋白质度过漫长的冬季。再也用不着确定蜂王的位置了。现在就连重新给兰斯特罗特蜂箱油漆也没有必要了。他已经精疲力竭了。 夏天将尽的一个午后,他坐在树墩上,发泄了一通心中郁积的情绪之后,哀悼带来的更辛酸的滋味终于消失。于是,他对自己说:“我可以松一口气了,因为我已经用不着再担什么心了。我爱我的蜜蜂,但是它们的毁灭并不是我的过错。” 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必每天去关注希特勒一家了。他们在哈菲尔德会一直生活下去,住到离开这里为止。我一点都不关心。我培养起了一个能力,这就是知道什么时候我考察的人实际上是静止不动的,而什么时候又是会迅速变化的。 其实,这就是我们如何调整时间。除了在大师派遣我们到会影响历史的场所那些时候之外,我们都处在沉思之中。我们也是需要休整期的。就我而言,希特勒一家平平静静的夏季就像处在睡眠中一样过去了。我对其他的对象稍加留意。 在此期间,一片阴影笼罩在阿洛伊斯心中,他陷入了漫长而死气沉沉的冥思苦想。他苦苦思索这个农场能值多少。假如他把农场卖了,这售价能不能与他当初花的代价相当呢?有意的买家会不会看出农场已经弃置不用的苗头?这些成了他关注的焦点。他认为,最难以捉摸的莫过于没有好好经营而弃置的苗头了。尽管他觉得自己比过去许多年里都轻松,但是他心中仍然有烦恼,这就是他把农场过多的杂务事丢给了女人——毫无疑问是那些不要求像男人一样用力气的活计。菜园子里的事他没有出过什么力。他考虑新买一条狗,他去查看可怜死去的斯巴达狗舍的油漆时,发现在炎热的夏天油漆也还没有脱落。 他们似乎还没有必要新买一条狗。如今小阿洛伊斯离家出走了,他也不用担心附近村子里隐伏了一个怒气冲冲的父亲。格蕾塔·玛丽·施密特的爹妈一个也不会找上门来了——真是谢天谢地这个姑娘肚子没有被搞大,因为假如肚子真的大了,到现在他也应该全知道了。至于住在菲希拉姆另一边的走私犯,他根本就没有去想过。不管怎么样,那个幽灵似的坏蛋似乎也不会去考虑。 老阿洛伊斯真正担心的是整天无所事事他会懒散惯的。要是在过去,几分钟不做什么事必定会叫他心里烦躁。而现在,看着天上飘过的云,甚至望着嘴里吐出的烟,他也颇觉泰然。 这样的宁静会付出高昂代价的。一个没有经营的农场——不管你把住房、牲口棚、院子、屋前屋后、里里外外收拾得多么干净——看上去总不是个滋味。在一个想买你农场的人眼里看起来不是个滋味。阿洛伊斯有一小部分的心在睡梦中继续艰苦奋斗,仿佛他农场上没有播种的土地在责备他。 现在家里的经济状况(他用一段又一段的铅笔头,在一张又一张的纸上,算了一遍又一遍)是,不管他和克拉拉对于家庭支出多么小心谨慎,他们每个季度早晚得花费大于养老金的开销。 因此,他不得不认为上他那家小得可怜的菲希拉姆酒吧喝酒花费太大,那样一来他就会蒙受加倍的屈辱。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他怀念在林茨时的日子。至少在那里你可以与有才智的人一起喝酒。想来想去,归结起来的一条是他们必须把农场卖了。他明白这也不是说卖就卖得了的。在当年,你做的工作越少,要完成一件事情花的时间就越长。尽管违背他的意愿,但是他开始为小阿洛伊斯感到痛悔。一种多么难以控制的情绪!难道非得由他做父亲的人来原谅他的儿子吗?然而,假如小阿洛伊斯也感到非常后悔又怎么办?一想到这孩子孤身一人住在一间简陋的屋子里,坐在一张破旧的帆布床上,眼泪汪汪的样子,他就无法忍受了。 他倒不如把神经末梢还有感觉的手臂截断。老阿洛伊斯又开始想起了希特勒父子蜂业产品公司。因为他不必一本正经地相信这样一个主意,所以他反而觉得这个梦想比以前更美好。 他甚至把这个想法跟克拉拉说了。即使她整个夏天与她丈夫离得非常远,即使她觉得在那个恐怖的夜晚他做了一个一点也帮不上忙的醉鬼,她绝不会原谅,但是,她自己的那份责任心依然非常强烈。“假如你想叫他回家,假如你真想叫他回家,我是绝不会拦着你,绝不会加以阻挠的。”这就是她说的话。这就是她必须告诉他的话。她甚至还感到羞愧,因为她的第一反应是希望找不到他。 然而,并没有这样激动人心的事情发生。几天以后,从维也纳来了一封没有寄信地址的信,一封恶劣的信。“你害死了我的妈妈。”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信中宣告,儿子一定会出人头地,老子死了也不得安宁。 阿洛伊斯简直不能相信他的眼睛。信中别的话还要难听。“你是一个很糟糕的农民,道理非常清楚。我偶然发现,你一半是犹太人。毫不奇怪,你做不好农民。”信写得错别字连篇,老阿洛伊斯实在感到难为情,以至于他只能把信重新再抄一遍,觉得可以了才拿去给克拉拉看。他一面抄,手一面在颤抖,原信尽是墨水污渍,且语句不通,更是糟糕。令人惊讶的是这孩子一直都是能说会道的。 尽管如此,这些难听的话又非得让克拉拉看。小阿洛伊斯只有从约翰·波尔茨尔的嘴里才能听到这样粗鄙的说法。这个虔诚的伪君子! 然而,克拉拉交谈中避而不谈波尔茨尔。她只是说:“这个想法我并不怎样介意。我过去常想你不愿意去做礼拜理由就在这里。” 他感到愤怒,“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你的丈夫有一半犹太人血统吗?” “怎么会呢?阿洛伊斯,你常常说一个憎恨犹太人的人就是没有教养的人。所以,我知道,憎恨犹太人是不好的。这是无知的表现。” “可是这样说并不能把我变成一个犹太人。” 他脑袋胀痛,来得突然而剧烈。小时候在学校里遭人奚落的旧记忆现在又回想起来了。当时他才六岁。当然,这句话在斯特罗纳斯和斯皮塔尔到处流传。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我有一半犹太人血统吗?”他把这句话又说了一遍。 “根本没有。我一直都非常为我们的孩子担心。我希望他们能活下来。”她抑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她泪槽的源头有了这些往事的回忆就无法抑制,“所以想到你有一半犹太人血统我很高兴。我心里想也许这样倒可以给我们的阿道夫,我们的埃德蒙和波拉注入一点新鲜的血液。” “可我根本就不是一个犹太人,”他说道,“这一点我们必须说明白。老约翰·奈坡穆克曾经对我说过我是谁。我是他的儿子。我真的是你舅舅,没错。” “他跟你说的?他是这样说的?”她非常了解她的外祖父,她很明白他是绝对不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的。不会这样说——不会这样直接地说出来的。 “这个意思,”阿洛伊斯说道,“是我从他的话里听出来的。他确实说过他知道我的父亲是谁。然后他说,‘这个人不是犹太人。’他用不着再多说什么。事情是清楚的。所以就是这么一回事。后来有一回,一个小子叫我犹太人,我在他脸上狠狠地打了一拳,把他的鼻子打破了。那个人就成了一个破相的人。”阿洛伊斯想起这件事开始大笑。然后他笑得更起劲,仿佛是要表明他并没有觉得心情沮丧。“这么多年来你想的却是完全相反的?” 她点了点头。她根本不知道她是该放心呢,还是该失望。一想到跟一个有这样血统的人结婚,她总是觉得一种兴奋的情绪悄然潜入她的心中。犹太人在床上会做犯忌的事。也许阿洛伊斯和她甚至也做了这些同样犯忌的事了——难道不是这样吗?而人们普遍认为犹太人很聪明。这一点她也听说过。现在她真的糊涂了。 一想起约翰·波尔茨尔,阿洛伊斯真想把这老东西宰了熬成汤。 第二章 读者可能还记得起来,我作为这部小说的叙述者介绍自己的时候,是以党卫军特别小组一名成员的身份出现的。是的,我是其中一名成员。在三十年代末那个时期,我就是附在一个名叫Dieter的党卫军军官的肉身上的。我以极大的代价,活在他的身上,发挥着作用。我可以说我们只有到了因投入巨大赌注而又很有必要的时候才会全力以赴地从事。因为我们各自的代价是直接的。你不得不放弃生活在不止一个意识里的兴奋状态,魔鬼的力量就会因此而削弱。于是你就变成了幻影似的人。 因此,我以Dieter的身份于一九三八年在格拉茨调查过希特勒的祖父。然而,我了解到阿洛伊斯真正的父亲是约翰·奈坡穆克,这是根据曾经从大师那里直接收到的信息确定的,这当然就是说,我不可以说出提供这信息的人。在Ⅳ-2a特别小组里,就像在任何情报机构一样,我们至少在内部必须是可信的,因此,向希姆莱说明这情报来源的唯一办法就是编造故事。尽管我知道希特勒不是犹太人,但是,不说出我的情报来源我是无法让海因里希·希姆莱相信这样一个事实的,所以,为了让他觉得可信,必须采用海因尼熟悉的搜集情报的手法——人证。 当然,事情也并非说的那么简单。在一九三八年我对于事情真相的了解并没有像我了解以后所感觉的那样肯定——这也就是说大师早就认定他必须封闭他的魔鬼的记忆,倘若他要想在这世界他控制的那一方面维持下去。然而,对于不主张我们去回忆的那些记忆,我仍然要确保它们能派得上用处,给我们提供指导,不管这些记忆是多么沉默无语。 这件事我非提不可,是因为阿洛伊斯身上是否有犹太血统的问题是非常突然地冒出来的。 他正在气头上。他对约翰·波尔茨尔的怒气不一会儿就会消歇,变成他终生的厌恶——到了波尔茨尔死的那一天他的心一下子就会轻松——但是他对小阿洛伊斯的怒火又冒上来了。 因此,他与克拉拉的谈话在他内心引发了一场暴风骤雨,他在床上待不住了。他们靠在一起睡一张床,这么些年来,不管是贴得很近还是各睡一方,今夜还是第一回他不得不起身,穿上衣服,在地板上踱着步子,试图在沙发上睡,试图在地板上睡,结果当然是他们两个人都不能入睡。 克拉拉知道她将不得不付出代价。“一句话也不要说。”她对自己说道,“绝不要再提起这个问题。”尽管我不能以做医生的那些魔鬼们的权威口吻说话,但是我还是要说,一九零八年夺走克拉拉生命的癌症,在今天这个悲惨的夜晚完全可能向前迈出了一步。 太多的事情一齐在她身上发生了。她失却了长久以来非常珍视的想法。她非常肯定,她与阿洛伊斯生的所有的孩子都有四分之一的犹太人血统,由于这个缘故,她相信她最小的三个孩子都有更多活下去的机会。假如说她对犹太人有一个看法(而她也确实不能说她曾经遇见过一个纯犹太血统的人),这个看法就是,不管他们会有什么样的过错,而且她也从亲戚朋友,甚至店老板那里听说过最耸人听闻的故事,然而道理是明明白白的——那些犹太人懂得如何生存。尽管遭到人们的厌恶,他们仍旧还在活着的人的行列里。有些犹太人还很富裕!因此,克拉拉在私底下的思想里——这种事她还能跟谁去说?——始终非常感动,她能有三个孩子活下来,多半是他们的犹太血统救的命。 即使古斯塔夫、伊达和奥托一个个很快都夭折了,她也可以把死因归咎于她自己娘家的问题。可是阿道夫活下来了,然后埃德蒙和波拉也活下来了,为了他们的身体健康她是夜夜静心祈祷。 现在她的信念破裂了。即使剩下的三个继续活下去,那也不是因为他们血管里有保护剂。已经不会有这样的优势了。 这是睡不着觉的一大理由。更糟糕的是,她还为自己的胆怯感到羞愧难当。她怎么能够一听说要把小阿洛伊斯叫回来就同意了呢?她躺在床上,听着老阿洛伊斯躺下来时身体重重地倒在地板上的声响,她立即就受到自己怒火的折磨。真叫人气愤。她很难相信她在对自己说的话。假如可能的话,是的,她会把小阿洛伊斯杀了。只不过她知道她不能这样做。她是绝不会的。但是要竭力抑制这样怒火的尝试使得她的心怦怦直跳,也就是说,在她的心口怦怦地跳,那样愤怒,那样憎恶,是的,很可能——可能就是在这一夜,她的乳腺癌,尽管今后还会给她胸口带来灼热钻心的疼痛,已经开始发作。由于情况到底如何,答案并不容易得到,我还是再回到想要在地板上睡着的阿洛伊斯吧。 今天夜里他之所以发这么大的火是因为他背叛了自己。这一背叛破坏了怒火所固有的所有快乐,这个见解太不经常被人所重视了。毕竟,怒火能够给人以同样滋补的伪善感觉,这是在更平常的时候那些最虚伪的教堂常客身上才有的。这种乐趣的核心是决不与自己生气,只对旁人生气。然而,今天夜里他是以自己的行为为代价而发火。 即使小阿洛伊斯变坏了,这也是他的错,是他一个人的错。根据这一点来看,他是最糟糕的人之一,一个窝囊废父亲。他一辈子就是服从命令,然后在海关执行命令的时候,他的心忠诚于弗朗茨·约瑟夫,一个英武、伟大、善良的国王,他本身就是艰苦奋斗、纪律严明的象征。他捍卫自己的个性就是对弗朗茨·约瑟夫的一种崇敬。然而,这种尊敬之心他一点都没有灌输给小阿洛伊斯。那是因为他对孩子的母亲心中有愧疚吗?是的,他对待芬妮态度非常不好,因为他的态度太恶劣所以就无法对她的子女严厉管教。那是他自己没有严加管教的缘故。 这一夜在黑暗中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怒气也慢慢消退。到了第一线晨光——黎明时阵雨笼罩中的微弱的光——出现的时候他心里的一半才能与另外一半对话,从而发出几个指令,规定他将来对阿迪应该采用什么样的管教方式。他不会再重犯管教小阿洛伊斯时所犯的错误。 第三章 现在每当要把阿迪叫到身边,阿洛伊斯就吹一声口哨。那是一声像很细的钻头一样的口哨声,尖厉得耳朵都痛了。孩子已经来了他也不减弱这声音的尖利。在酒吧里,他现在老喜欢说:“假如你有一个儿子要抚养,千万别丢了鞭子。那是我的经验教训。”阿洛伊斯不止一次对阿迪说:“时光和牺牲全都浪费在你哥哥的身上了。你呢,阿道夫,绝不许浪费我的时光。” 阿迪吓得动也不能动。我不得不感到纳闷,这样做最后的效果是否会达到我们的目的。在对待狂躁抑郁症患者的时候,我们当然知道如何采用羞辱和自贬作为工具。假如我们要逼一名对象做出狂暴的行为,一系列的羞辱手段可以促使对象在他的抑郁和狂躁两极之间迅速地动荡不定,不多久情绪就会爆发。 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在这么小的年龄就需要这么严厉的手段。然而,大师没有要求我去抑制阿洛伊斯,这个父亲在这孩子的精神上灌注了痛苦的感受。极度的精神痛苦伴随着根深蒂固的抑郁症的开始阶段,而阿迪现在正经受着不小的精神痛苦。 这些都是促使自杀念头萌生的惯用手段。因此我不知道大师脑子里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这孩子如此孱弱是要出问题的。灾难太大,而回报太小。 然而,大师常常采取这样的举措使我们感到十分意外。他常常爱拿我们对象的生命来大胆地冒险。往往有这样的情况,大师心中为年幼的对象筹划一个雄心勃勃的未来,就会怂恿这种父母专制手段,有时还会有意煽动。我觉得他是把它看作预防未来情感危机的又一种手段。 很自然,这些没有把握的事也可能造成未来的不稳定。一旦我们在一个富有自尊的对象身上灌输了极大的耻辱,我们就给自己定下了把创伤转化为今后的力量的任务。这个任务在难度上可能相当于把一个懦夫转化为一个英雄。然而,假如我们成功了,假如一个未来的自杀者心灵的深渊被转化为自我中心的悬崖,一个巨大的冒险便取得了成功。因曾经被羞辱而苦恼的人现在获得了羞辱别人的权力。那是恶魔的权力,要获得这样的权力也并非轻而易举。然而,我不想夸大其词。在这个时候,阿迪的思想远没有完全受到约束。他在克拉拉面前为自己辩解的时候确实表现了他不小的才能。 “妈妈,”他对她说,“我爸爸现在老觉得我做得不对。” 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那几声口哨声也像一根针一样刺入她的耳朵。 “阿迪,你绝不可以说你爸爸是错的。”她对他说。 “可是,假如他可能是错了怎么办?” “他不是想要错。也许他偶然出错。” “要是他错得很厉害怎么办?” “事情不会那样的。”她点点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相信她接着说的话,但她还是说了,“他是一个好父亲。一个好父亲迟早会明白他可能方向错了。”她又点点头。仿佛是在迫使自己相信这样的话。“会有这样的时候,”她说,“爸爸明白了他也会犯错误。”她伸手抚摸孩子的脸,仿佛是要给他脸上的热度降温。“是的,”她说,“他听到了自己说的话。明白了这些话是不对的。所以他就改了。” “他改吗?” “当然。爸爸改了。”她说这个话仿佛事情发生在过去。“他改了,”她把这句话又说了第三遍,“现在他说话很有道理,说话方向也对了。因为他随时都改。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你可以对自己说你绝不会让他心烦意乱了。你绝不会了,因为他是你爸爸。”她扶住阿迪的腰,注视着他的双眼。 克拉拉是这一家人中的第一个(依然是唯一的一个)认识到阿迪是可以交谈的孩子,仿佛他是一个十岁、十二岁的人了。“是的,”她现在说道,“家里面最好不要乱糟糟的。所以你绝不可以说你爸爸错了。那样的话会让他觉得weiblich了。叫他觉得懦弱是很不好的。你不可以希望他承认他有一个弱点。” 这个时候,她开始说起die E。又敬重又害怕。她妈妈说起约翰·波尔茨尔的时候用过这个词。她差一点跟克拉拉说,他是一个勤劳却非常倒霉的农民——家族里的人谁不知道?然而她始终带着E对待她的丈夫,仿佛他是个大人物,是个成功人士。“这就是我妈妈教给我的,我现在再说给你听。爸爸的话就是家里的法律。” 克拉拉说这个话的时候是那样的严肃认真,这孩子听了以后感觉这个话给了他神圣的力量。是的,总有一天他也会有一个家庭,而这个家庭的所有的人都敬重他,又都害怕他。这个时候,他的小便憋得急了。(在那些年月,每当他就要想出关于自己的宏大而巧妙的思想的时候,这个现象总是会来折磨他。)就在他的母亲高谈阔论、兴致正浓的时候,他差一点出事,不过还好没有——假如他相信在将来他也会有他那一份E就不会出事。 “是的,”她对她儿子说,“爸爸说的话必须是法律。正确也好,错误也好,你不可以说他的话不对。你必须服从他。这对全家都有益。不管是正确,还是错误,爸爸永远是正确的。要不然什么都乱套了。” 接着她说到了小阿洛伊斯。“他没有E,”她说,“答应我,绝不要让人家这样说你。因为现在你是大哥了。你是重要的。过去做过你大哥的那个男孩子实际上已经死了。” 阿迪全身都湿了。他流汗倒不如说是圣光所照之故。这个观点的重要性是绝对的。我进入他的思想已经很久,我对他说:“你妈妈说的话是对的。你现在是大哥。小弟小妹将敬重你,尊重你。” 是的,阿迪明白了,而我每夜在他思想上下功夫,直至这个概念成为一个思想上的确定事实,而它又相当于始终能随时承受繁忙思想活动的一条坚固的思想大道。许多个夜晚我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他,小阿洛伊斯与这个家永远分离了。 老阿洛伊斯对我帮助不小。到了十二月,他写了一份遗嘱。遗嘱里写道,如果他死了,名叫阿洛伊斯的儿子不会得到大于法律规定的最低遗产。“数目越小越好。”他加了一句。由于起草一份遗嘱这件事要重新调动老阿洛伊斯对于正式程序的正确认识,他还加上:“本遗嘱之规定基于一个父亲对于此举之严肃性的充分认识。我保证,在我担任王国政府海关首席关员的许多年里,我已经非常熟悉必须始终严格与这样的严肃决定联系在一起的责任心。” 因此,他把遗嘱重新抄写完毕,吹了一声口哨招来阿迪,把内容一部分一部分大声地念给他听。 <hr /> 注释: 第四章 阿洛伊斯书写一份新遗嘱的决定是在他知道他将能够把农场卖掉之后。罗斯顿梅厄先生不但给他介绍了一位买家,而且还对克拉拉提了很好的建议。 “亲爱的希特勒太太,”他对她说,“你们可以找到一位买家只因一个理由——因为这个农场外观很好。难道你丈夫不就是因为这一点才把它买下来的吗?” “我不会说这一定是不对的。”克拉拉说道。(对她来说,这句话实际上是跟罗斯顿梅厄先生敷衍。) “没错,”他说道,“你能认识到这一点就好。我相信你们可以把这份地产卖给务农经验比你们还要不足的人,但是,”——他伸出一个指头——“家境更加富有,不是吗?你们得耐心等待。不要多久,就会有一户小康人家来买的。来了之后,你们务必叫他来找我。我会做你们朋友的。我会知道怎样回答提出的所有问题。” 那个富有的寻觅农场的人真的来了,真的很喜欢这里的房子和土地,对于从事农业陷阱的了解甚至比阿洛伊斯还少,于是买卖成交。即使买价没有产生多大利润,阿洛伊斯也没有承受他所担心的亏损。农场易主的定局甚至让他坚信,在农场上度过余生的梦想,连同对于大儿子还会给他带来让他有理由骄傲的希望,可以一起结束了。不会有了,现在要看阿迪了。他比不上小阿洛伊斯那么轻巧,比不上小阿洛伊斯那样强壮,也比不上小阿洛伊斯那样漂亮,但是一样聪明,也许,还听话。毫无疑问他很听话。吹一声口哨招呼他来已经成他的一大乐趣。回应很迅速。 然而,在他的心底,老阿洛伊斯确实还保留着相当于一张老照片的记忆。他依然会在夜间坐在橡木长凳上继续冥思苦想,想他自己制作的兰斯特罗特蜂箱。他会拍拍长凳,仿佛是在回忆过去他常常拍打木质蜂箱的声音,没错,用来惊动蜜蜂的很结实的拍打声。 那是很远的将来。历史(对那些在这历史上生活得像我一样久的魔鬼来说)回想起来富有罕见的魅力。它是制造假象的大温床。那是我可以给未来的有志者推荐一个魔鬼生活的唯一理由。我们非常了解它是怎样一回事,非常了解实际上它是怎样一回事。谁会想失去这么多财富?事情也并非不可思议,我透露我与大师关系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也许我们魔鬼本性的反常与那奇特的人性确实有一点关系,因为这种奇特的人性会在排尿和排便的危险之间产生,但是以后每夜将梦想一种高尚的生活。 第一章 一八九七年夏,哈菲尔德地产卖掉以后,这一家人搬到了拉姆巴赫的亚麻园宾馆,并且要在那里一直住到年底。拋开了农场的职责之后,阿洛伊斯开始了他真正的退休生活。既然退休了,生活就会有一些小小的,但也是惊人的变化。例如,他对宾馆的厨娘和女仆没有兴趣了。更糟糕的是,她们似乎对他也没有兴趣。但他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我倒要说,阿洛伊斯暂时也心满意足了。由于他这样的心态会影响我们在阿道夫方面的目的,因此,我密切注意老阿洛伊斯不很显眼的活动。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他对拉姆巴赫的中世纪风韵产生了有产者的兴趣,因此他很喜欢在街上溜达。这个城镇只有一千七百人,却有一座建于十一世纪的本督会隐修院,还有一座教堂,叫波拉,是三角形的建筑,有三座塔楼、三个大门、三个圣坛。我要说波拉对他的思想有最奇怪的影响。 阿洛伊斯开始感到不解,几百年前在这里是否有他的前世。他对一个前世的生存有隐隐约约的感觉吗?他没有打消这个念头。他真的可能是一名中世纪的骑士。为什么不可能呢?这毫无疑问能够说明他为什么会有一个男人敢作敢为的性格特点。Der Ritter Alois von Lambach! 假如有人再要问我,阿洛伊斯毕竟并不是我的对象,我又怎么会知道阿洛伊斯的反应的,那么我会再重申一遍,有时候我们能够进入与我们负责的一名对象有密切关系的人的思想。因此,阿洛伊斯在街上闲逛时关于转世再生的思考我是了解的,而他的思考也有了相当了不起的结论。他认为,大多数人无法相信他们不再存在。 我必须说,对阿洛伊斯来说,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念头。转世再生完全是可以想象的,假如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他,阿洛伊斯前世就是一个放荡的骑士。这样的可能性使他的情绪变得非常好。新的思想正是他所需要的。新的思想使人摆脱衰老的危机,他现在就是这样认为的。 <hr /> 注释: 第二章 神圣、神圣、神圣的主。 “啊,是吗,爸爸,”阿迪说道,“我还记得我们从林茨第一次来到哈菲尔德的时候你唱得多好。” 于是小阿道夫手拿一顶帽子,走到阿洛伊斯面前,说出了修道士都说他嗓子好的话。由于他父亲允许他放学以后留下来,他就可以参加排练了。 “天使长大人,我们祈求您解救我们,把我们从地狱恶魔的暴虐中解救出来,把我们从他们的陷阱中解救出来,把我们从他们的魔穴中解救出来,把我们从他们狂暴的邪恶中解救出来——啊,众天使之王,把撒旦和在世间到处游荡、寻求灵魂的毁灭的所有恶魔,统统打入地狱,阿门。” 阿洛伊斯大笑,阿迪也跟着大笑。他们记起来了,就是唱到这里的时候克拉拉大叫:“不行,不能唱给孩子们听!” 但是阿洛伊斯心里在想:“当然,我不会鼓励他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没有必要到头来做一个毫无生气的司祭。” 无限的是你的广袤领地, 有一回,在宾馆他和安格拉同住的那个房间里,他把她颜色最黑的一条裙子从钩子上取下来,披在肩膀上,作为一件法衣。然后他站到一个凳子上。他知道他说话声音要低,要不然走廊里的人会听见,但是他在望弥撒的时候听到的布道就在心中,还有他每天都重复说的对圣米迦勒天使长念的祈祷文。现在他正在回味这些声音,期待着他独自一人在树林里对着高高的树讲话的那一刻。 此时阿洛伊斯用唱歌唱得沙哑的喉咙说道:“没错,我会准许你加入合唱队,那是因为我相信你今后会有出息。由于你在新学校的出色表现,你将会得到奖赏。” 这首歌的力量面前这孩子就要哭出来了: 我们赞美你,神圣的上帝, 差一点就要提醒儿子不要提出要求,但是她又问自己:假如上帝想要叫阿迪加入合唱队怎么办?对于可能是出于上帝旨意的事,她是不会去干预的。 他是我最好的伙伴, 永久的是你的在位期…… “记得,”阿迪说道,“她老说,‘哎呀,不能唱给孩子们听!’” 他先感到非得把祷告之前的布道说出来不可。“地狱之火,”他说道,“将遍布你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它将熔化你的骨头,熔化你的心肺。你的喉咙将冒出恶臭。身体的气味奇臭无比。这是永不熄灭的火。” 他站在凳子上摇摇晃晃的。这些话的感染力使他眩晕。他不得不先吸一口气然后才念出祈祷文。 “我说给你听,”他说道,“我小的时候,也可以说有一副好嗓子。那是我妈妈遗传给我的。在多勒斯海姆的时候她在教区教堂担任独唱。” <hr /> 人。 假如有人问为什么阿洛伊斯心肠这么软,同意他的一个儿子与修道士和司祭一起排练,他的回答就在嘴边。“我仔细了解过了,”他会这样说,“这些本督会修士管理的学校是拉姆巴赫最优秀的。既然我希望阿道夫将来有出息,那么我就决定把他送到那里去,尽管我还有许多的反对意见。” 注释: 第三章 修道院正门的上方有一个很大的卐字饰,刻在拱门的石头上。这是先前的修道院院长的纹章,他的名字叫冯·哈根,在一八五零年是修道院院长,而冯·哈根一定很喜欢与他的名字很接近的东西——一个带钩的十字就叫作hakencreuz。 我要赶紧加上一句,别把这个说法太当回事。冯·哈根的卐字饰刻得纤细,因此没有给人在这个标志下面部队将密集排列的明显联想。然而,一个带钩的十字就刻在那里。 在他九岁生日那天,阿道夫一个人站在拱道里抽烟。不过,他的烟没有抽多久。负责管他们的最刻薄的教士,一个在学生中以偷偷摸摸走路著称的高级教士,过来正好把阿道夫当场抓住。香烟(用报纸卷的阿洛伊斯抽烟斗时用的烟草卷)立即被缴获,并被教士踩在地上。他就像踩死蟑螂的人一样一脸的狂怒。 阿迪就要哭出来了。“完全可能,”他听见教士在说,“你是魔鬼附身了。要真是这样,你就会死得很惨。”然后他脸上露出狰狞的笑。他使出多年以来积累的诅咒的力量。 阿道夫一旦缓过神来,说道:“啊,神甫,我知道我错了。我一直都是很讨厌抽烟的。我再也不会去碰香烟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不得不跑到大门石阶外面的草地上,立即大声呕吐。教士的可憎面目让他看到了如此枯燥而无生气的灵魂,阿迪的气都被憋住了。这个人的大鼻子似乎也跟他的嘴唇一样恶毒,而他的嘴唇则薄得像刀刃。这个时候,就在他遭受这一切恶劣感觉的当口,阿迪已经在盘算如何寻求院长的宽恕。他知道,他一旦不呕吐了,就会被送往那个令人敬畏的办公室。 到了院长的面前他又大哭起来。他灵机一动说他本不想做这种讨厌的事,去干扰他想做一个神职人员的愿望。他说,他多么想忏悔。等他说完了,院长甚至还说:“唔,将来某一天你是可能成为一个好教士的。” 阿迪说话时的真诚与一个弥天大谎的深刻影响交织在一起。什么叫令人可憎,他体味一次已经足够了。他现在已经永远打消了做教士的念头。只不过他对院长的敬佩依然如故。 根据我下的功夫来衡量,这一天的收获是很大的。鉴于我在奥地利那个地区要监管的对象人数众多,我不敢妄称我始终会在最合适的时机出现在该去的地方,不过这一次我倒是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最刻薄的教士——不必大惊小怪!——正巧是我在拉姆巴赫的一名最优秀的对象,而我早就要他注意,赶快到刻着冯·哈根带钩的石头十字的大门口去走一趟。 <hr /> 注释: 第四章 我要说阿迪对修道院院长的敬重始终保留在记忆里,但也只是作为他幼年迷恋的一个反映而已。他对大鼻子教士的仇恨并没有减轻,因此,他对于阿洛伊斯允许他加入合唱队的那一刻的记忆完全消失了。不管怎么说,他的回忆不久就失去了全部热情,因为事情变得很明显,他的父亲偏爱埃德蒙。有一回,阿迪用力推了他一下,埃德蒙竟然敢于还手捅他。“你别碰我,”他说,“我跟你是一样的。” 就因为说了这句话,埃德蒙遭到痛打,结果埃德蒙号啕大哭,四岁孩子的肺活量全都放开了。 等到克拉拉下楼来,阿迪说:“小阿洛伊斯过去老是打我。谁也没有来问过一声。” 阿洛伊斯的身影出现在楼上。“你有你妈妈保护不被小阿洛伊斯欺负,”他说,“我记得她老是站在你这一边。即使是你错也护着你。就因为这个缘故你大哥很不舒服,也许我也不够重视!” 因此,阿洛伊斯给了阿迪一顿打。这一顿打得这孩子屁股痛,但是他并没有真用力。那一年他大发雷霆,小阿洛伊斯倒在地上了他还狠狠地把儿子揍了一顿,发怒的可怕感觉至今还留在他心里。 阿迪和埃德蒙的争吵整个旅店都听得见,因而克拉拉觉得非常尴尬。然而,旅店老板和老板娘收了希特勒一家的房租觉得很满意,总是对克拉拉非常尊重,甚至尽力让她产生错觉,她是一个高贵的中产阶级太太的杰出榜样。克拉拉是不会相信的。她心里很清楚。她对阿洛伊斯说,一家人需要大一点的房子,而房租要低一点。 她同时还认为,安格拉人大了,不能再这样和阿迪同睡一个房间。实际上,安格拉已经发过牢骚,说她有一条最好的裙子,上面都是肮脏的鞋印子——那肯定是她弟弟干的。克拉拉决定不责骂他。他不会承认的。真正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他们非得搬家不可。阿洛伊斯也没有反对。阿迪与安格拉的争吵越来越让他心烦。有一回,他只好对克拉拉说:“你叫我不要打得太狠,可是这个孩子很难弄。” “两个孩子吵架,”克拉拉说道,“双方都可能有错。” “哼,我是不会把她抱在膝上安慰她的。” 克拉拉真的觉得心烦,说道:“当然不会的。” “不管怎么说,错的是这小子。我再说一遍:我觉得他太难管教。” 现在克拉拉决定告诉阿洛伊斯那天阿迪抽烟被当场抓住的事。克拉拉希望阿洛伊斯能够有点同情心,于是她说道:“阿迪很需要我们对他和气一点。他很需要。院长原谅了他之后,阿迪对我说,‘我以前不知道一个这么大的大人会很和气。’阿洛伊斯,他很需要我们对他和气。” 阿洛伊斯摇摇头。“不对,”他对她说,“你已经对他百依百顺了。我觉得他开始抽烟很好啊。到了将来他会喜欢烟,甚至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说完这句话阿洛伊斯大笑,笑得他咳嗽起来。 克拉拉心里在说:“没错,一个真正的男人,尽是痰。” 我不妨说,克拉拉开始有一点自己心底里的打算。多年来她总觉得这样心底里的打算对于一个好妻子来说不大合适。然而现在,她开始暗暗地筹划起来。她想来想去觉得能买一座漂亮的房子最好,但是她也知道阿洛伊斯还没有这个准备。相反,她还得同意他的决定,搬到附近一家粮食磨房闲置着的顶楼房子。住到那里比住旅店要便宜好多,而且地方很大。除此之外,安格拉也有自己的房间了。让她开始享有克拉拉从来没有过的一些机会吧。以后,一旦他们买了自己的房子,不管是在这个城里还是在别的地方,她也可以盼望安格拉将来会嫁一个好小伙子。至于目前,她无疑应该有她自己的房间。这么好的一个女儿。 于是克拉拉也就容忍了阿洛伊斯要搬到磨房楼上去的要求。这样一来会有做不完的活儿,不过安格拉的学业也结束了,因此随时可以担当她该做的事。因此,一八九八年初冬,他们真的租下了粮食磨房楼上的一个楼面。房子的主人措贝尔先生喂有四头骡子拉磨盘。除了磨面的嘈杂声之外,屋子后面还有一家铁匠铺,打铁的是一个名叫普莱辛格的大个子。住在楼上就要与粉尘展开一场斗争,但是克拉拉没有不高兴。安格拉一直都愿意做她的帮手,或者做她忠实的小妹,或者忠实的朋友。这样一来,克拉拉就可以腾出时间来多与波拉单独待在一起了。 第五章 从波拉生下来到现在,没有一个早晨克拉拉不对她轻声地说:“你会长大成为一个漂亮姑娘的。” 可是现在,虽然还不满两岁,但是波拉似乎总有一点迟钝。 阿洛伊斯没有看出什么。他很爱抱着她在膝上逗。他总是想象有一天这孩子成了全城最可爱的小姐。她的婚礼甚至会轰动全城。 但是有一天,在城里看了医生以后回家,克拉拉带来的消息是,他们的孩子发育太慢了。 医生的话并没有让克拉拉大吃一惊。她毫无疑问一直都在担心。两岁了,波拉用起汤匙来老拿不好,舀的东西大都没有送进嘴里,而埃德蒙在一岁多一点就能够用汤匙从碗里舀汤送到嘴里。到了两岁他会自己穿衣服,甚至开始自己洗脸。波拉不会。她只会躺在小床上,把她的好朋友布娃娃抱在胸前。 还差很久才两岁的时候,埃德蒙就听得懂手臂、腿、手指、脚趾。波拉会咯咯地笑,但是她不懂这些字。在医生给她检查的时候,叫她单腿站立,但是她站不稳。而医生问她:“玩累了你怎么办?”她的表情显得茫然。 克拉拉想提示她一下,就说,“睡觉。”医生很生气。“希特勒太太,请你别帮她。”他说。 “是的,”克拉拉现在告诉阿洛伊斯,“他甚至说她智力迟钝。”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阿洛伊斯,可能是真的。”克拉拉哭起来。 阿洛伊斯一下子情绪沮丧了。他原先具有的洞察力,在海关工作棚里一眼就能看出过境的走私分子,现在要用来检查波拉的微笑。他似乎觉得她的眼睛太没有神。 一种很糟糕的气氛笼罩了这个家。在阿洛伊斯外出散步的时候,阿迪就找机会捉弄埃德蒙。克拉拉觉得这样的行为是不能容忍的。她就会怒斥他,事后又觉得这样不忠实。问题是埃德蒙已经成了这个家的骄子。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流鼻涕、把屎尿拉在裤子上,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可爱的四岁孩子,充满了未来的希望——在克拉拉看来——就像一位王子,而这一切是他们搬出了哈菲尔德之后才表现出来的。埃德蒙的确笑得很可爱,脸上表情有趣。克拉拉见了他的表情就要大笑,这样聪明,这样滑稽,有时候还这样惊人。他既是一个好孩子,又是一个淘气鬼,都结合在一起了。但是阿迪的反应很恶劣。他养成了一个坏习惯,每当埃德蒙跑过来他就伸出腿来把他的小弟弟绊倒。然而,埃德蒙也不哭不闹,就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在楼顶的地板上跑过来又跑过去。 假如克拉拉知道阿迪暗地里的想法,她一定愈加恼怒。他暗中的想法就是狠狠地把埃德蒙揍一顿而自己又能逃脱责任。阿洛伊斯、克拉拉、安格拉老是因为埃德蒙的眼睛这么青而心里难受。然而,阿道夫觉得,他自己的眼睛蓝得更加高贵。而且,埃德蒙的脸看上去像是压扁了挤在一块儿。在他的父母夸他的小弟弟漂亮聪明的时候,他多么想把他的脸再挤得扁一点。 埃德蒙关心波拉,为此他总是受到表扬,而阿迪觉得他是第一个发现波拉不是很聪明的人。他本来是可以告诉他们的,但是相反,他妈妈和安格拉对埃德蒙热爱小妹妹非常感动。 克拉拉见汗流满面的大个子铁匠在楼下铁匠铺里不停地捶打,反倒高兴,因为阿迪喜欢他,因此老是待在他的铺子里。这样好多了,免得她老是得提防他坐在她的厨房外面,等着埃德蒙跑过来就伸出腿来,再把他绊倒一次。 第六章 这个时候我要从奥地利转移到瑞士,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在日内瓦活动,监督把一名小罪犯变成一个狂热的刺客这项工作。 鉴于我在林茨周边地区发展了各种类型的对象,我在此期间还要不止一次回到奥地利,关注这些对象的情况,所以我也能够接近拉姆巴赫粮食磨房里的情形,但是我要到说完一点我在日内瓦的任务之后再来讲讲那里的情形。对于那些到现在为止都小心提防我出行的读者来说,我可以允诺这一回我离开小阿道夫不会超过有趣的一两章篇幅。 而且,接下来的几页篇幅里我还将引述马克·吐温的文章,即使他从来都不是我的对象——我哪里胆敢有那样的企图!说实话,假如这样的可能性真存在,鉴于大师对大作家的仰慕,他也可能会寻求自己亲自探索这样的一种教唆。 结果是,由于吐温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因此他并没有被看作是一个合适的人选。然而,他的一些朋友倒合适,所以我对他的活动也有所了解,因而他写到一八九八年九月十日伊丽莎白皇后日内瓦遇刺时表现的激烈情绪,我是非常尊重的。她于一八五四年与弗朗茨·约瑟夫结婚,长久以来被看作是欧洲最漂亮、最有教养的皇后。比如说,她最喜爱的诗人是海因里希·海涅。使得这位夫人的异乎寻常的地位大增的是,一八八九年她心爱的儿子卢道夫王储和他的年轻恋人维特赛拉女男爵双双自杀之后,皇后从此只穿一身黑衣。全欧洲闻名的“迈尔林悲剧”是我扮演了重要角色的一个事件。实际上,那可能就是在路易基·鲁切尼被选中作为刺客以后,我被选中在日内瓦周边去看管他的理由。 “他是一个很可怕的人,”大师说道,“但他是为我们专门定做的。一个精神错乱的渺小罪犯。他把自己看作是一个严肃的哲学家,真诚相信只有非凡的个人行为才能给公众留下永久的影响。行了,就这么干吧!” 我与路易基·鲁切尼合作。我扩大他心理上像气体一样犹豫不决的特点,然后把易燃气压缩,直至像喷灯一样聚集一点。如果刺客在暗杀时刻要随时待命,那么他们就需要将他们的自我迅速多次放大。 我没有失手。作为一个贫困的年轻人,在他与瑞士人生活在一起以后,他选择做一名无政府主义者。乐观地说,他在日内瓦找到了带着疑虑接受他的革命者。他的意大利同胞叫他il stupido。(他每日压缩的复仇狂热因而又增加了一倍)。他遭到他原先企盼能赞扬他的人的戏弄,这对我是有很大帮助的。“用你的行动来换取他们对你的信任,”我继续给他出谋划策,“你在这里有我们支持,要取一个在压迫阶级中地位很高的人的性命。” “这人是谁?”他问道。 “给你指出来你就知道了。” 可怜的伊丽莎白皇后!她是那样高傲,那样富有诗人气质,以至于她度假时只带几名保镖陪同左右。即使如此,他们也只能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待着。陌生人走近也没有关系。那总归是一名旅游者要求签名罢了。于是,当她独自站在罗纳河畔的散步场所的时候,鲁切尼走上前来,取出一把锐利的鼠尾锉,刺入了她的心脏。 他立即就被抓住,他的住地被搜查,日记被查看。不久全世界都知道了他写过这样的话:“我多么想杀人——但这个人必须是一个大人物,这样我干的事就可以见报了。” 他本来可能选中当时在日内瓦访问的奥尔良公爵,但是,美丽的茜茜——伊丽莎白皇后——也在日内瓦。我知道,茜茜身份更加重要。就像我牵着面目可憎的教士的大鼻子,带他到阿迪抽烟的大门口一样,我也把鲁切尼领到了伊丽莎白皇后散步的地方。 我通常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会作经过斟酌的叙述,而另一方面我也会怂恿最卑鄙肮脏的勾当而不会有一刻的悔恨,倘若这种行为使读者非常不快,那么这件事的发生也不要让他感到意外。魔鬼有两个本性。一部分我们是文明的。而在大多数情况之下不容易看出来的是,我们的最终目的是要破坏文明,以此作为排除上帝影响的第一步,而这样的一桩冒险举动必须能唤起你的心,乐意去干骗人勾当——这句话我是多年以后从一名在一个摄制组工作的不很重要的对象那里学来的精辟说法。 不管怎么说,这个事件产生的直接效果是非同一般的。然而,我要把这个事件的叙述交给马克·吐温本人。 <hr /> 注释: 第七章 作家当时是在离维也纳四十英里的奥地利小城卡尔腾鲁特格本。由于新型整行铸排机投资的失败,吐温破产了。 于是他离开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的家,到欧洲旅游,一面给大众讲演,以换取大量收费,偿还他的许多债务。伊丽莎白谋杀案发生的时候他正在卡尔腾鲁特格本休息,第二天他写信给他的一个朋友:“这个事件今后一千年里人们还会谈论、叙述、描绘。” 我无法表达我读到这行字时的兴奋。我自己关于这个事件的重要性意见现在已经由一位散文大家加以肯定。事实上,这个事件使吐温遭受强烈的打击,他不多久就写了一篇无比流畅的文章。虽然,出于太错综复杂而无法讲清的种种理由,他没有发表这篇文章,但是,我通过他的一个仆人的帮助,拿到了那几张稿纸。 这个暗杀事件你越想越感到震惊,越想越觉得可怕。……你必须倒退大约两千年才能找到可以与之相比的事例。……“皇后遭暗杀!”这个星期六,在这场灾难发生三个小时之后,在这个奥地利小村,这几个骇人听闻的字眼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知道这个事件早已经传遍了伦敦、巴黎、柏林、纽约、旧金山、日本、中国、墨尔本、开普敦、孟买、马德拉斯、加尔各答,同时全球都在用一个声音诅咒犯下这一罪行的人。 ……是哪一个制造不可思议事件的人给世界带来了这个恐怖场面?所有的嘲弄都压缩在这个答案里。依据人们公认的等级和价值的评估,他处在人类阶梯的最底下;一个面目污秽、衣衫褴褛、游手好闲的青年,没有天赋没有才能,没有受过教育,没有品性,没有骨气,既没有天生的也没有培养起来可以赢取或欺骗或吸引人的任何魅力;没有一丁点思想或心或手的动人之处可以让流浪汉或妓女见了眼红;军中一个不忠诚的列兵,一个无能的石匠,一个不会走的走狗;总之一句话,一个卑鄙、无礼、愚蠢、无知、粗俗、下流、臭气熏天、胆小如鼠、鬼鬼祟祟的人样臭鼬。不停地往上爬呀——爬呀——爬呀,然后从社会天空的人类最高点打击世人关于荣耀、力量、光辉和神圣不可侵犯性的公认理想!它正处在讽刺人类的特权和势力范围之内。它让我们看到我们是多么可悲的装模作样和虚幻之物。假如没有衣衫,无人吹捧,我们都是可怜的东西,而且都是一样的大小;我们的显要都不是真实的,我们的浮华都是假的。即使我们模样华丽又端庄,但我们不是灿烂的太阳,并非如我们假装的那样,说了你就信了;我们不过是蜡烛而已,任何一个游手好闲之徒都可以把我们吹灭。 它也让我们再一次明白了另外一件我们经常忘记——或者说经常试图忘记的事,即没有一个人有一个完全健全的头脑;所有的人都是这样或那样的疯子,而其中一个最普通的疯癫的表现形式就是渴望被众人所注意、被人们所注意带来的乐趣……正是疯狂地想为众人所瞩目、想让众人来议论,才发明了王位和成千个封号……这就造成了国王要扒别人的口袋,要抢夺别人的皇冠和财产,杀戮别人的臣民;它培养了职业拳击手和诗人,培养了村长、大大小小的政治家、大大小小的慈善基金发起人、自行车能手、匪帮头子、边境亡命之徒,以及拿破仑式的人物。让人臭名昭著的事,让整个村子、整个国家、整个星球大叫的事,“瞧——他在那里——就是那个人!”而只要五分钟时间,不费脑筋,不费力气;也不要天赋才能,这个卑鄙的意大利流浪者把他们全都打败了,远远胜过他们,因为到时候他们的名字就会销声匿迹;可是由于疯狂的报纸、宫廷和国王、历史学家的友好帮助,他的名字则完好无损并且世世代代响亮地传递下去,只要人类语言能够继续使用下去!假如这事件并不悲惨,那将多么的滑稽可笑! 我看到这篇文章,立即就拿去给大师看。我知道我过去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过。我知道我终于成了历史上的一个重要人物。 他的话非常刻薄。“也许我会重视伟大的作家,”他说,“但是看看马克·吐温在这件事情上是多么夸张。真是丧心病狂。一千年!茜茜过二十年就会被遗忘。” 我不敢问:“难道这件事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吗?” 他猜透了我的心思。“哦,”他说道,“帮助也有一点。但是你跟吐温一样太在乎那些大人物的名字了。人一死这些名字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倒想把你身上的势利清洗一番。重要的不是名字。只有我们从无到有发展一个特别的对象——或者说差不多是从无到有——才会朝有利于我们的方向影响历史。但是,要培养他,我们必须一块砖一块砖地砌。杀害茜茜就没有这样的意义。它不会给不间断的社会动乱带来任何帮助。霍登广场还在为我们效力,而干掉了茜茜呢?我告诉你,假如我是一个品尝美食的专家,从树上摘下可口的桃子,那么我就可以有几分钟的胃部享受。这就相当于你在路易基·鲁切尼一案上的出色工作使我们能获得的乐趣。但是你切不可丧失你的分寸。”说到这里,他真的笑了。 “也有一个非常美好的时刻,”他说道,“我们的大作家在文章的最后一段重新表现出了他的明智。” 吐温还写道: 为了找出暗杀的动机,人们做了种种尝试,在这些不很令人信服的尝试中,我们必须把高水平的评价给予许多把这个事件说成是“上天旨意”的人。我认为这个定论在“上天”那里不会受欢迎。假如这件事是上天的旨意,你就不能合乎情理地追究这名被告即使是部分的责任,如果不是明目张胆地犯罪,日内瓦法庭就无法判他有罪。 “是的,”大师说道,“一旦意识到有我们的存在的时候,这个善良的人马克·吐温一定会说出‘地狱的旨意’这句话。感谢上帝,他没有这么说!” 大师在他感到兴高采烈的罕见场合,才会笑得这么欢快。 第八章 我已经说过,我出门在外,远离拉姆巴赫,直到暗杀事件发生以后才回来,而此时希特勒一家已经不住在磨房楼上,实际上甚至已经不在拉姆巴赫了。他们搬到了一个稍大一点的镇上(莱昂丁,人口三千),克拉拉起初对这个大镇非常满意,因为这是她巧妙地管住阿洛伊斯、让他事事听她话的结果。这种感觉非常新奇。她经过了好多年之后才开始懂得怎样去管住她的丈夫。由于她畏惧上帝,因此她不喜欢采用刻意算计的手法。直至他们搬到磨房来住,她从来没有想过她可以叫阿洛伊斯生出妒忌之心。 确实,克拉拉一直都不相信她配得上她的丈夫——他到现在还依然是一个非常出色的舅舅。但是,她终于认识到,或许实际上他需要她。即使他并不非常地爱她,他也确实是需要她。 终于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她认识到了,阿洛伊斯现在到了这个年纪可能会出生妒忌之心。相反地,只要她不破了上帝训诫而只不过是略微将训诫随意改动一下,就可以,没错,就可以使阿洛伊斯打翻醋罐子,很想搬离磨房。 这个可能性就在楼底下那个身材魁梧、满身煤灰的人,即铁匠普莱辛格的身上。阿迪被大个子所吸引,常常在铁匠铺里一待就是几个钟头,瞧着他干活,听着他说话。就在她在楼上厨房里干活的时候,她也听得见他们的说话声,而从楼下传上来的声音很奇特地和她自己发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她把桶里的水倒入盆子里时发出的声音似乎会得到铁砧上几声叮当的捶打声的回应。 她知道为什么阿迪会热切地想跟那铁匠在一起。铁匠打铁要生起熊熊的火。火让她感到兴奋,即使她不会去想为什么火让她感到高兴。假如她从小就知道上帝无处不在,唔,那么她也知道魔鬼也无处不在。只要你不硬叫自己听从每一个念头,那么魔鬼就没有空子可以钻。上帝届时就会来保护你的无知。 因此,很不错,她能够理解阿迪心里充满了神秘感,注视着铁匠把一块铁加热直至白热,然后就可以和另外一块也加热到白热的铁黏合在一起。用这样的熔接办法,铁匠就捶打出更加复杂的材料,以备制作有用工具之需——从锻造马车车轴到修补损坏的犁铧,样样都可以。 没过多久就有一个机会,她必须要到楼下铁匠铺去走一趟。她厨房里的水泵的泵筒得修一下。泵筒上的裂缝很快就修好了,但是,让她感到意外的是,泵修好了她又多待了一会儿,与铁匠说了一会儿话。然后他邀请她再来,要是她想喝一杯茶的话。 让她感到惊讶的是,这个一头公牛似的大个子,这个普莱辛格,举止态度非常有礼貌。他不仅对她非常尊重,而且他,考虑到他也像她自己一样没有受过什么教育,还是一个非常会说话的人。他没有自吹自擂,但是他的确给人留下他是一个有合乎情理的傲慢的人的印象,然而这个印象却让她觉得很愉快(就像她曾经对阿洛伊斯也有这样的印象一样)。她简直难以相信,她坐在铁匠铺子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身边站着的阿迪差不多已经目瞪口呆了的时候,听他滔滔不绝地说话是多么令人愉快。 普莱辛格的行当不但与这个地区的农民有关,偶尔还涉及骑的马走坏了马蹄铁的旅行者。据他本人说,还与这个地区的商人有关,因为他们常找他解决零星的修修补补。此外,他还会诊断马得的许多毛病。“希特勒太太,我还一直给人当兽医。没错,我可以这样说。因为我有时候非得比兽医懂得多一点。” “你真可以这样说吗?”克拉拉问道,一面绯红了脸,怪自己说话太直率。 “希特勒太太,”普莱辛格回答道,“我见过很好的马一瘸一拐地走,直到不能再迈一步的时候。道理只有一个,很简单。无论兽医治牲畜别的毛病是多么内行,但是说到他必须知道的马蹄的情况他就外行了。” “我觉得这倒是实话,”克拉拉说道,“你到底是有这么多的经验。” “小阿道夫会告诉你。每逢集市我钉马蹄铁可以多到二十匹马,一匹接着一匹,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是啊,”克拉拉说道,“到了地上结冰的时候,有多少的活儿等着要干呢。” 听了这句话他回答说:“我看这些事你也很懂。” 克拉拉只好红着脸。 “‘让我能在冰上站稳一点’,”此时普莱辛格说道,“每到冬天我就会听到这句话,听了一遍又一遍。有一回在冰冻天,没法子,我钉了二十五匹马的马蹄铁,这些农民一个个都催着我快一点。” “没错,可是普莱辛格先生不同意,”阿道夫说道,“他跟我说过,‘快归快,一个钉子没钉好,那匹马永远都不会再信你了。’”阿迪的脸颊都红了。他不会告诉克拉拉铁匠还说了些什么话。“小朋友,”普莱辛格还说过,“有时候到了晚上我没法坐下来,因为我屁股上写着那匹马的名字。” “马的名字?”阿迪曾经问过他。 “它的马蹄。瞧它的马蹄我就能认出马来。” “你行吗?” “老畸形脚。老变形马蹄铁。你喜欢什么名字?我可以替你找出来,就在我的屁股上。” 他就大笑,但是接着,见阿迪糊涂了,普莱辛格很快就加上一句,“我是在说着玩呢。说笑话呢。不过一个好铁匠知道他惹了麻烦会挨踢的。” “隔多久会来一回?”孩子曾这样问过他。看得出来他心里看到了这样的事情,所以普莱辛格决定要把自己这样的形象抹去。 “不会再有了,”他说,“现在甚至一年都不会发生一次。干这种活你非得很内行,要不然你就混不下去。” 在与克拉拉聊天的时候,普莱辛格喜欢讨论他会怎样调制自己的特殊填料,填补旧钉子拔去以后留下的窟窿——他为他准备解决的各种各样的问题而感到骄傲。在他说话的时候,她看着他的泥地上的马蹄铁印痕,在泥地的黑灰上看得很清楚。她无疑真喜欢这个人。她也为他正在给一个富人锻造的浮锚感到骄傲——不是,不是平常的问题,是一个锚——你必须要把握好了,在锚沿、锚座、锚头、锚爪、锚掌、锚杆之间绝不可以有纰漏。这几个名称叫出来的声音她真觉得好听。“锚掌、锚杆。”她还学了一遍。 在两个星期里面她到铁匠铺里来了三回之后,一天上午普莱辛格硬要跟她一块儿上楼去取她的所有刀具,然后拿到他的铺子里磨。磨完之后他又不肯收钱。给克拉拉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衣服也许沾满了煤灰,但是他知道得很清楚他是在哪里干活,所以他在她干干净净的厨房里没有留下一粒煤屑。 然后,在一个星期六的傍晚,当时普莱辛格一定知道希特勒先生出去到酒店喝啤酒了,他就上楼来拜访,还穿着节日衬衣和套装。他这一来弄得克拉拉(还有安格拉)心烦意乱了。而他自己也很不自在,在沙发的边上坐着。 不过,回想起这一次的事,克拉拉倒是很高兴。那是因为阿洛伊斯回家的时候一见到普莱辛格坐在他们家的沙发上,两只粗大的手抱着膝盖,他的心里比他妻子还要烦恼。阿洛伊斯回来之后不多一会儿铁匠就告辞,他起身朝克拉拉欠了欠身,还说:“谢谢你的邀请。” 阿洛伊斯一直等到房间里只有他和克拉拉两个人的时候。 她脸有愧色。“不是的,我没有请过他。”她不住地摇着头,仿佛是要摇出一点儿记忆来。“呃,是的,”她接着说道,“好像是请过他。”她是客气,就是客气而已。因为阿道夫成天在楼下跟普莱辛格待着,所以她想这也是出于礼貌,就建议,只是建议而已,普莱辛格先生上来坐坐,尝尝她做的果馅卷饼。但也只是请他随便哪天都可以来。她没有说定是哪一天。那也不是什么真正的邀请。 “你叫他吃卷饼了?” “唔,我也是不得已。客人来了能不给吃的吗?” “客人?” “呃,邻居。” 谈话就这样继续着。事后,她根本就不知道所有这一切有多少是可以事先想好的。她会否认有这样的可能。然而,不到两天之后,阿洛伊斯对她说他写了信给林茨海关的一个朋友,打听林茨或者附近地方是否有房产可购买。“这个地方我住厌了,”他对她说,“楼下的吵闹声越来越受不了。” 一个星期以后有了回音。莱昂丁有一座漂亮的小房子,房价不错,那地方离林茨不远。 克拉拉和阿洛伊斯知道,房子他们看都不用去看就要买下来。两个人都是一样的坚决,即使出于截然相反的理由。 第九章 这就是我要叙述的关于普莱辛格的情况(因为他们搬家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不过我不会就这样丢下他而不提一提他与阿迪最后的谈话,因为他知道克拉拉不久就要走了。 普莱辛格恋爱了。毋庸赘言,这不可能是日思暮想盼着一个结果的恋爱,尽管如此,他已经感觉到了她那方面同情心的萌生。可以想象得到,这种爱到了一定的时候是可能变成合法婚配的。她的丈夫无疑已经老了。因此,听说她和这孩子不久就要搬走的消息,心里充满了来之不易的尊严的普莱辛格感到非常沮丧。 因此,他用他能做到的唯一方式来表现。他只管自己大谈特谈他行之有效的哲学的深奥道理。这个孩子也许只有九岁,但是根据普莱辛格的估摸,他有想知道更多道理的热切愿望。 “为什么铁这么坚硬?”普莱辛格问道,然后自己又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它的性格坚强。”他停顿了一下。进一步的阐述就要看这孩子对他接着要讲的话的反应了。“每一种材料,”普莱辛格说,“都有自己的性格。有的性格坚强,有的温和。” 小阿道夫没有回答,而是频频点头。于是普莱辛格接着说下去。“青草,”他说,“风一吹,不管大小,就弯腰。脚一踩,青草就会随时趴下。它与铁完全不一样。即使是这样,在上面长着青草的同样泥土的深处还可以找到铁矿石。而这些铁矿石一经熔炼出来就可以用它来制作镰刀。有了一把镰刀就可以割草。” “这个很有趣。”阿迪说道,满怀着热情。 “没错。你不会用脚去踩一块铁。铁会刺伤不对它表示尊重的脚。”普莱辛格讲述这个道理的时候表现的热诚使得他呼吸急促。“那是因为一旦经过最热的火的冶炼,铁矿石就变成了无与伦比的材料。” “无与伦比?”孩子问道。 “与别的都不同。无与伦比。” “没错,是这样。”孩子停顿了一下。他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要问,然后还是问了。“什么叫钢铁的意志?它是怎么做出来的?” 普莱辛格高兴了。“想一想把铁矿石里的钢铁意志炼出来要多热的火。铁非常坚强,除了炼到铁里去的力量之外,它能抵抗任何力量。我要说,我就感觉到身上有这样一种力量。” 阿迪心中充满了要造出钢铁意志的炽热渴望。那天深夜他找错了对象,试图跟安格拉和埃德蒙讲述他听来的道理。然而,阿洛伊斯碰巧听到了,大声地嘲笑起来。“真正愚蠢人的标志,”他对克拉拉说道,“就是自以为自己的职业了不起,竟然认为比谁的行当都高一等。” 然而,在阿迪第一回被狠狠揍了一顿之后,普莱辛格关于钢铁意志的讲话,对他倒是有很大的帮助。阿道夫在树林子里玩打仗,天黑了还不回家的那个晚上,阿洛伊斯一直都想培养的克制精神垮了。一般说来,天色晚了,阿洛伊斯只要吹一声口哨,阿迪就会从楼下普莱辛格的铺子奔上楼来,或者从附近的林子里跑回家。说真的,假如他在第一声口哨的回声里还没有到家,阿洛伊斯就会叫他趴在他的膝盖上,狠狠地打他一顿屁股。暗地里——他自己是绝不会承认的——他倒是喜欢阿迪屁股的感觉。 然而,今天晚上林子里迟迟不见消逝的亮光太令人兴奋了。这孩子踏进门来的时候,天早已经黑了。 阿洛伊斯是在想着波拉的状况——就在那一天她在做原地跳跃的动作(医生跟克拉拉说过,会这样跳就是发育成长的标志),但是这孩子很快就不愿再跳了。任凭阿洛伊斯怎样哄她,她再也不肯跳。于是,阿洛伊斯吹口哨叫阿迪。吹过口哨很久后还不见人影,他只得再吹,这时候阿洛伊斯觉得这是蓄意蔑视,要真正惩罚他一次。 阿迪心里想的尽是普莱辛格说的道理,于是立下了一个誓言。不管给他什么惩罚他都要忍着。他要加强他的钢铁意志。甚至在他挨第一下打的时候,他心里在默默地给自己下命令,要咬紧牙关,加强这样的决心。 眼泪夺眶而出,但是他不肯哭一声。就在他一下下挨打的时候,普莱辛格粗壮的手臂肌肉一直在他眼前晃动。让他的爸爸面对钢铁的意志,自己去叫疼吧。 第一章 由于莱昂丁离林茨只有五英里远,因此,阿洛伊斯觉得他又贴近了一个真正富有活力的城市生活,即无论是在哈菲尔德,还是在拉姆巴赫,他都无法抱有的渴望。然而,在克拉拉看来,假如房子不是坐落在连接城市公墓的马路对面,那么它就更加叫人喜欢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是他们买得起这座房子的唯一理由。 但是事情也有好的一面,这就是离乡村教堂比较近,而且他们的新家坐落在独家园子里面,园子又有树木环抱,枫树、橡树的枝条形状非常有艺术性,这一定是神明显灵的缘故。克拉拉心里这样想。 但是,克拉拉又害怕把家搬到这座花园别墅(其实这就是房子的名字)里来。我敢说,她内心的不安是来自她与普莱辛格之间的友谊。他唤醒了应该是婚姻关系范畴之内才有的兴趣。而现在,在莱昂丁的这些街道上,许多人都是一脸的诡秘,让人觉得他们对于生活这些靠不住的方面都相当老于世故。尽管她无可否认在许多发达的地方生活过——维也纳,她在那里给一位老太太当过管家,与阿洛伊斯在布劳瑙待过,然后到了帕骚——但是她从来没有寻求过为人妻、为人母的职责之外或家庭以外的事。现在她可能想得多一点了。决不允许的!因此,有一阵子,她外出逛街只限于到约瑟夫·迈尔霍弗的杂货店购物,他不光是一家漂亮的食品杂货店的店主,还是一个漂亮的男人和莱昂丁的市长。她一个星期要到杂货店光顾三次,而且她出去购物都穿得干干净净的。她对迈尔霍弗先生态度友好,但她总是说:“我不能再待了,家里有一大堆的事等着我做呢。” 她自然至今还相信,她以为阿洛伊斯真的把小阿洛伊斯打死的那天晚上,她这个人已经完全交托给魔鬼了。她可以看到这孩子又倒在地上,还记得她立的誓:“啊,魔鬼,救救他,我一定听你的!” 尽管如此,她还是被迈尔霍弗所吸引。他比普莱辛格老于世故,而这一点非常诱人。她不住地对自己说,她不可毁了一个好人。 我正在观看一出喜剧。我知道什么事也不会发生。迈尔霍弗也跟克拉拉一样,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而且,他和阿洛伊斯已经建立了迅速发展起来的友谊。阿洛伊斯喜欢一个能当上市长的精明人,喜欢一个开了一家生意兴隆的杂货铺的实在人。迈尔霍弗则对阿洛伊斯曾在海关服务尤其是多次提升表示敬意。没过多久,他们就已经在酒吧里一块儿喝酒了。 然而,迈尔霍弗和克拉拉之间克制的好感始终没有熄灭,于是我继续欣赏这出喜剧,因为迈尔霍弗作为一个有廉耻心的人,根据他自己的衡量标准,有克拉拉在旁边的时候切不可满脸堆着笑容。至于别的方面,他家里还有一个泼辣货。所以克拉拉敬而远之更是心甘情愿了。阿洛伊斯曾经对她说过,那个女人是个泼妇,说话老是用手指着人家。“每天到杂货铺来的那些女人,”迈尔霍弗一再说道,“就是等着跟你套近乎。”实际上,迈尔霍弗向阿洛伊斯坦白,好多年前他还真有过一桩风流韵事。就一桩。后来被他妻子发现了。从此他的日子就难受了。而阿洛伊斯,他很聪明没有对他的新朋友说,在这方面,他自己的生活本来是可以过得更加愉快的。 两人刚刚认识的时候,他们只是在邻近的小酒吧里喝酒,但是迈尔霍弗不久坦言,鉴于他作为市长的地位,这个地方显得太寒酸,不配他的官职。考虑了一番之后他还邀请阿洛伊斯到Buergerabend去,那是专门为市民组织的,是每周举办四次的盛会。活动的成员可以定期参加,也可以偶尔出席,这样的聚会是资产富有人士交流观点的机会。迈尔霍弗解释说,这些聚会在莱昂丁市四个最好的酒店轮流举行,而举办这样聚会的目的只有一个,让富有的人聊个痛快。迈尔霍弗说得很巧妙,这种聚会的目的不是来灌醉自己,而是来找人畅谈。实际上,他低声说道,他们也接待过一两个嗜酒成性的人,后来就没有再邀请了。“我们的做法是很有礼貌的——在这种情况下,尽量礼貌一点——但重要的问题是,阿洛伊斯,一个人在这种场合不可以有一丁点儿的失态。欢乐无疑是可以的,但是举止礼貌是最重要的。” “我得承认,”阿洛伊斯说道,“那始终是体面、严肃场合的本质问题。” 就这样阿洛伊斯在晚会上被介绍给了当地的富豪,他正襟危坐,紧张地与他们聊天。他很肯定没有“失态”,而且他的确在一个月里又来过几回,维持着与迈尔霍弗的友谊。而迈尔霍弗也不想再到酒吧去了,因为一个喝醉了酒的乡巴佬有一回还想对他进行辱骂。洒吧老板叫那个对政府不满的人滚蛋了,那人确实是走了,但是市长的这个去处也被糟蹋了。 在白天,阿洛伊斯把时间花在院子里或者伺候他新买的蜂箱。他买了一个兰斯特罗特蜂箱,但是里面养的蜜蜂不是很多。他对迈尔霍弗解释说:“酿制一点蜂蜜供家用,再送一点给朋友——不多,就这么一点。在哈菲尔德的时候我是感觉全都被这些小生命支配着。它们就是一股比一个人自己还大的力量。” “做市长也是这样。”迈尔霍弗答道。 没多久,市民社交晚会打动了阿洛伊斯,他还买了一本拉丁文语录。但是,记住这些语录是一件靠不住的事。他这些日子最大的问题是无聊。而现在他找到了无聊的忠实助手——坏记性! 他发现要对付待在家里无所事事的漫长午后,最好的办法是陪着埃德蒙玩。这个孩子到了四岁,比其他孩子都可爱,而埃德蒙在蜂箱旁边老是黏在他身上,克拉拉只好做了一个白色小面罩,缝制白色的裤子,配上一件白衬衣,一副白手套。克拉拉埋怨道:“孩子太小。”但是阿洛伊斯仍固执己见,于是这两个人老是跑出去在蜂箱边上待着。 不久以后,阿洛伊斯又恋爱了,说真的,是讨人喜欢的爱,因为他知道这一次恋爱必定是他最后一次真正的风流韵事。他非常喜欢埃德蒙。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小儿子非常聪明,除此之外,还非常亲切、温存。“我要是真遇上性格这样完美的一个女人,我就会娶她来厮守到永远。”他常常会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这个笑话。他确实喜欢有歧义的幽默。他假如真把这句话说给克拉拉听,他也想象得出她脸上的悲伤表情,但是他也笑话自己的柔情——对孩子,也对克拉拉。她身上所有那些优点(他是绝不会承认的)有许多也都可以在埃德蒙身上找到。照阿洛伊斯看来,这个孩子有他父亲的智慧,还有他母亲为人忠厚的性格,堪称德才兼备。 是的,真是才智横溢。而且埃德蒙热爱蜜蜂。有几只懒洋洋的蜜蜂在回到蜂箱入口的途中爬到了他的白手套上,他甚至都没有大声尖叫起来。有一回尽管戴了手套还是被蜇了一下,他也没有哭出来,只要阿洛伊斯对他说:“我们可要保守秘密。要是你妈妈知道了,她就不会让你到这儿来玩了。” “不会的,爸爸。”埃德蒙说道,“她会听你的。” “那就会惹麻烦的。”阿洛伊斯说道。 “那倒是真的。”埃德蒙说道,并且叹了口气。“太糟了,”他说,“让人难受。我真的想哭。” 听了这话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回到屋子里,他们俩就会玩海关捉走私犯的游戏。阿洛伊斯甚至还穿上他的旧制服(尽管制服腰部已经扣不上了),他让埃德蒙装扮走私犯,试图要蒙混过边境检查员,走私一枚价值连城的金币。 “我的金币为什么这么值钱?”埃德蒙问道。 “因为它是属于拿破仑的,”阿洛伊斯说道,“他常把这枚金币放在口袋里。” “他没有,”埃德蒙说道,“你是在寻我的开心。” “没有,我没有。这是我们游戏的一部分。” “这倒不错。” “对啊,你要把它藏起来不能让我知道。” “你怎么拿回去?” “我挠你的痒痒。这时候你一定得坦白。” “不坦白。”埃德蒙说道,已经在咯咯地笑了,并且钻进放在厅里的衣柜。他钻到挂着大衣的衣架下面,把硬币塞到靴子的翻边里。用这个办法藏硬币,他就不必解开鞋带了。 等到他走出衣柜,阿洛伊斯一本正经、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看,他过去常这样看着接受审查的嫌疑人。 “你准备坦白吗?”他问道。 埃德蒙一点都不害怕。他又咯咯地笑起来。 “好啊。既然你这么傲慢无礼,”阿洛伊斯说道,“我就要你趴下。”说完他就去挠他的胳肢窝,挠得埃德蒙倒在地板上,蜷缩着身子一个劲地笑。“别挠了,爸爸,别挠了!”他大声叫道,“我要撒尿。” 阿洛伊斯住手了。“可是你还没有准备坦白。” “那是因为我没有走私什么东西。” “你走私了。我知道。我们掌握情况,你走私拿破仑金币。” “你来找吧!”埃德蒙说道,又咯咯地笑起来。 “唔,我会查出来的。”阿洛伊斯说道,一边脱下埃德蒙的靴子,拿在手里抖了抖,看着硬币掉下来。“你被逮捕了。” 埃德蒙非常气愤。“你骗人,”他说,“你骗人。你没有遵守规则。” “陈述你的案情。” “你说了你就挠痒痒,可是你把我衣服脱下来了。” “那不是衣服,”阿洛伊斯拾起一只靴子说道,“衣服是穿在身上的。这是穿在脚上的。” “你把规则改了。” 阿洛伊斯做了一个鬼脸。“这个嘛,”他声音低沉地说道,“就是我们在海关喜欢采取的手法。” 埃德蒙一时心里没有了主意,然后他开始笑起来。阿洛伊斯笑得太厉害了,又笑得这么久,他再次咳嗽起来,开始的时候还好——他可以咳出一些痰液——可是过了好一阵子他还是止不住咳,接着又是一阵咳嗽不止,咳得连克拉拉也从厨房来到客厅。阿洛伊斯眼珠朝她翻了几下,试图喘一口气。他担心,他的肺是不是要出血了? 埃德蒙开始哭起来。“啊,爸爸!”他哭道,“你不可以死,不可以死!”他的话让他的父母都没有了反应——他似乎对这个结果已经感到很肯定了。 “爸爸,我知道你不会死的,”他又补上一句话,“我会祈求上帝不让你死,他会听的。我每天夜里都向他祈祷。” “我不祈祷。”阿洛伊斯差一点这么说。由于他此刻还没有从这一阵咳嗽中缓过气来,依然小心翼翼的,唯恐再发作,因此他还不可以说话,不过他倒是朝克拉拉直摇头。这些虔诚的女人才是真正的走私犯——偷偷越过一个小男孩心灵的边境,尤其在他又是非常聪明的情况之下。将来有一天也许埃德蒙会成为一位有名望的教授,也许会成为维也纳法学界的权威人士,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母亲又偏偏要给他喂宗教粮食,而那只不过是喂马的燕麦罢了。 尽管如此,阿洛伊斯现在还不准备去纠正她的错误做法。宗教也许对小娃娃是必要的。在现阶段,他就听之任之了。阿洛伊斯觉得,从这孩子对他母亲的爱以及,甚至,非常肯定的对他父亲的爱,都可以看出许多美好的东西。 楼上,在阿道夫锁了房门的卧室里,他要对从楼下传来的笑声进行报复。他采取了自慰的办法。他头脑里出现的形象是他在《林茨邮报》上看到的路易基·鲁切尼的一张照片。那是这名刺客的小胡子,就在他的上嘴唇,两个鼻孔的下面,小小的一块黑污迹似的小胡子。这一抹小胡子无可否认使阿道夫感到兴奋。在他和安格拉还同睡一间卧室的时候,有一回他瞥见了她的阴毛,当时她的阴毛刚开始有一点影子,只不过是一抹深褐色罢了,与路易基的小胡子样子非常相像。 两者放在一起必定让他感到兴奋——偷偷瞥了一眼安格拉的阴部,很像那个狂妄的刺客的上唇。当他听见他的父亲就像一个疯子不住地咳嗽的时候,他更加兴奋了。 <hr /> 注释: 第二章 阿洛伊斯是偶尔参加市民社交晚会的,有一回他去了,并且决定大声说出自己的观点。那是在他听了“晚会常驻的无神论者”的讲话之后作出的决定。这人是一名会员,很高兴地对大家说:“我是我们队伍中的勇敢分子。我觉得幸运。那是因为我用不着信仰上帝。”从阿洛伊斯挑剔的眼光看来,他是一个瘦弱的人,虽然是历史悠久的会员——他的祖父是这个社团的发起人之一。然而,这个人似乎的确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奉献。于是阿洛伊斯决定说出自己的观点。他断言,上帝到底有没有,每一个聪明的人都得自己拿定主意,而他,举例来说,对于那些在他们的人生中天下一滴雨就往教堂跑的人,毫无疑问他是反对的,反对所有这些虔诚派教徒的伪善。一年当中只有一天他会出席庆典,那就是皇帝的生日。“在我看来,要庆贺的只有弗朗茨·约瑟夫。尤其是现在茜茜死了以后。” 没多久,他便发现他面对的人是对这样的事情抱特殊态度的一个阶层。尽管他们对于宗教上不合时宜的忠诚有一点反感,但他们依旧是到日子就会上教堂做礼拜的人。 假如阿洛伊斯是我们的一名对象,我就会提醒他保持警惕。在私底下排除宗教的影响乃是上层阶级人们的一个特权,但是他们又确实把到教堂去做礼拜看作是保持普通老百姓社交生活的根本。 因此,豪绅中的一位老者真的站起来批驳阿洛伊斯的观点,他说:“我同意,我不希望成为狂热纪念每一个宗教节日的人中的一员。往往这些宗教仪式都是可怜女人的庇护所。但是我们也知道,没有宗教,我们的世界就会乱成一团。纵观世界的历史就能发现,这是遏制狂妄的最可靠手段。” 阿洛伊斯即刻回应。“不过,尊敬的先生,”他说,“请允许我指出,宗教本身也造成各种各样的狂妄。我可以列出非常不道德的教皇作为例子,例如,”——他心中有一张名单——“西克斯图斯四世、英诺森七世、亚历山大六世、尤利乌斯二世、利奥十世和克雷芒七世。买卖圣职就是他们的日常做法,而一顶红衣主教的宽边红帽正在等着他们的每一个私生子。是的,尊敬的先生,我要说,表现出这样令人发指的腐败是非常狂妄的。” 他在位子上坐下来,非常高兴至少还有几声出于礼貌的掌声,但是他也承认这样的掌声只是形式而已——每一个发言者,即使是最不受欢迎的讲话,也会赢得一些最起码的反应。然而,一片冷淡的气氛在房间里弥漫。他说话太直率了。这种情况迫使他做出决定,很不幸,他不应急于再回到市民社交晚会上来。实际上,等到他又回来的时候,他决定保持沉默。 尽管如此,这些晚会依旧是消遣娱乐。富豪们对于奢华的生活方式无疑都非常了解。他们对于古董收藏都非常内行,还大谈特谈不久就可以应用的室内管道和电力照明方面的有趣发明。他又不得不感觉到自己经验的不足。 因此,也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他在这些社交晚会上常常想起那些年轻军官,他在维也纳工作的时候奉命为他们定做靴子,还一直都梦见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她白天缝制精美的女帽,晚上跟他同床共枕。现在,在参加了一次社交晚会后的回家路上,接二连三的遗憾在心头浮现,为从来没有实现的愿望感到遗憾。 让我来提醒大家,假如这样的怜悯能强烈到足以吸引一个道德高尚的人的心,那是因为自哀能够达到最动听的歌剧的高度。然而,怀着自哀之心是要人付出相当大的代价的。阿洛伊斯付出太多了。他夜晚的梦开始使他烦恼。他现在已经有了可怕的直觉,睡梦就像一个市场,在这个市场上死去的人可以回来,为了要提醒你,你个人还欠着他们的债务。于是他想起了约翰·奈坡穆克和他的母亲,然后他又必定会想起他两个已故的妻子。假如她们两个在这睡梦的市场上碰见了怎么办?假如她们两个商量好了来算计他又怎么办?到时候他就要面对她们两个的阴谋。“那样一来甚至会,”他对自己说,“比一个男人与过去的两个情妇交起朋友来更加危险。” 有一个富豪在社交晚会上说过这样的话,并且引来了众人发自内心的一阵大笑。当然,这个人是出身城里最富有的家庭之一的老色鬼。阿洛伊斯很欣赏这些话,并把这句话拿来为自己所用,甚至还在酒吧里拿出来说了。他偏又注意到,这些乡巴佬听了这句话也像那些富豪一样津津有味地大笑。这个笑话现在竟然来烦扰他的梦,多么不公正啊! 第三章 阿道夫很喜欢莱昂丁的新学校。学校离花园别墅不远,也没有隐修院那样严格。尽管他现在又是优秀学生,但他每天还是等不及放学就走了。莱昂丁城外的昆伯格森林有很多林中洼地和小洞穴,非常便于伏击。他开始召集同学来参与战斗,而且他们在傍晚已经打过几仗了,尽管每周的大战役是专门保留到星期六上午的,到那时战事就在白人移民和印第安人之间进行。 并非所有他征集的新兵都想要做白人移民。那是因为做一个印第安人就可以从白人移民背后偷袭,用胳膊抱住另一个孩子的脖子,大声叫喊:“你的脑袋被剥皮了。”然后他们就可以跑回他们设在林子里的藏身地。阿道夫甚至也被剥过一回头皮,但是他说这是不能算数的。“你们不可以袭击头领,”他说,“印第安人相信战神会来报复。所以他们不袭击像我这样的高级军官。他们不敢袭击。要不然可怕的报复就会落在他们身上。” 他甚至还把埃德蒙一起带去。埃德蒙现在五岁,无疑是年龄最小的一名参加者。但是年龄大一点的孩子都喜欢他,即使在袭击开始的时候他根本派不上用处。但阿道夫还是喜欢把他一起带到林子里去。这样他就可以指挥埃德蒙,在家里他是不可以指挥的,因为在家里克拉拉会保护他,安格拉会保护他,阿洛伊斯毫无疑问也会保护的。 阿迪还记得过去他们都保护他不被小阿洛伊斯欺负,但是那个时候保护他是有正当的理由的。小阿洛伊斯甚至把粪块粘在他的鼻尖上,而他是不会对埃德蒙做这样的事的。但是假如他可以做这样的事,听到埃德蒙尖叫起来多令人高兴,想到这里他真的咯咯地笑起来。有一回在林子里,他甚至用一根棍子捅埃德蒙的腰,并且对他说那是一只黄蜂。当然这事埃德蒙告诉了克拉拉。他知道根本就不是黄蜂。 这件事让克拉拉担忧。是不是阿迪的仇恨比小阿洛伊斯还要深呢?没错,她认为,深多了。阿道夫和埃德蒙是亲兄弟。 这段时间,阿迪正跟一个孩子闹矛盾。那孩子答应可以打一架来了结。他从来没用拳头斗殴过,他只知道怎样躲过拳头,但是现在他发誓他决不允许任何人来羞辱他。有必要的话用什么办法都行,就算是拿起石头来砸也不在乎。就在他要睡着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幕情景。他看见那个他真正害怕的孩子眼盯着他,脑袋上一片血污。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吗? 就在这个时候发生的一个插曲结束了这年冬天的这些战事。有一天大家都冻得无法一动不动地埋伏在林子里,当时一名士兵说他能用两根树枝相互摩擦生火。别的人都讥笑他,阿道夫却说:“假如你真能生一堆火,那我就下命令咱们继续进行。” 那孩子把火生起来了。一旦火生着,大家一个个都去捡能烧火的干树枝。不一会儿火不但熊熊燃烧起来,而且就要蔓延到周围的树丛。由于附近没有水,因此他们试图用脚把火踩灭,但是烟依旧不停地朝空中升起。 他们丢下冒烟的火走了。一个跟着一个,他们一直跑出了四分之一英里。阿道夫开始对其他二十几个人说明,这事谁也不许告诉。 “是的,”阿道夫说,“要是你们哪个人把生火这件事说出去,我们大家都要倒霉。那样的话我们就要查是谁去告密的,这样后果就严重了。一个勇敢的士兵不可以背叛他的忠实伙伴。” 他们三五成群,一个个都跑出了林子。到了这个时候,火势已经很大,远处也看得见,于是救火队员从莱昂丁赶到,还有运水车,一队队的马。 在回家的途中,埃德蒙说他必须把这件事告诉一个人,他们的父亲。“假如你去说了,”阿道夫说道,“我会被严厉惩罚。你也必定会倒霉的。” “我不信,”埃德蒙说道,“咱们的爸爸绝对不会允许的。你可不要来打我。” “你害怕的不是我。你要怕的是到过林子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都会受到惩罚,这样一来他们都会等着你。他们每一个人。假如必要,我就会去告诉他们是你把事情说出去的。” “我必须告诉爸爸。” “你保证过什么?” “我必须把烦我的事都告诉他。” “行。别的事这样都行。可是这件事不行。我告诉你,别的孩子会打死你。我就没法保护你了。实际上,我还不想保护你!” “我想呕。” “你不过是一个老流鼻涕的人。去呕吧。” 然而,阿洛伊斯自己对林子里的火本来心里就有些怀疑。等到他们一回家,阿洛伊斯就把埃德蒙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膝头上,温存地望着他的眼睛。然而,还没有等他问话,埃德蒙就呕了。阿洛伊斯只得就此作罢。他坚信阿道夫跟林子里的火有些关系,但是假如他硬逼着埃德蒙说出事情原委,他的生活就会变得很痛苦。 而且,这样一来还有严重的后果。假如他肯定地知道阿道夫是滋事的人中的一个,他作为一个父亲,作为一个优秀的市民,就应该去报告有关当局。然而,他一旦去报告了,那么,出动救火运水车的费用他们就可能找他来负担。于是,他把埃德蒙吐在衬衣上的脏物擦掉,亲切地抱着他。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特别注意,不去盯着阿道夫的眼睛看。 第四章 那年冬天的学期里,阿道夫的年级读弗里德里希·路德维希·雅恩写的一本书,书中说到了一种强大到足以影响历史的力量。读了这本书毫无疑问使他想起了铁匠。这个力量将有赖于一个“用铁和火锻造出来的领袖”的出现。然后阿道夫看到一句让他热泪盈眶的话:“人们将把他看作是救星,对他顶礼膜拜,并且宽恕他的所有罪过。” 当然,这个年级还要求读康德、歌德和施莱艾尔马赫的书,但是阿道夫觉得这些著作家太尊崇理性。这就让他厌倦。举例来说,他的父亲就老是在说理性的优点。“人性是靠不住的,”他常跟家人说,“能让稳定的社会运作的是法律的威力。是法律,不是人。”他在晚餐桌上环顾四周,心想这个观点应该会让阿道夫感兴趣。“需要的是法律法规,阿道夫,是最优秀的人制定的法规。然后,理性才能以应该得到的重视起到它的作用。” 阿道夫还是喜欢弗里德里希·路德维希·雅恩。他认为理性是靠不住的。它就像莱茵河里游的海妖,把你引向死亡。甚至在你就要淹死的时候,它们还唱着美妙的歌。个人的力量更加重要。它能管住你不犯罪过。这样的小过失会被你毅力的炽热所焚烧。 他毫无疑问不喜欢歌德和席勒。他讨厌他们的幽默。这种幽默太有个人色彩了——仿佛他们对他们说的内容非常得意。不很严肃,阿道夫认为。另外两个,康德和施莱艾尔马赫,他简直就读不懂。除了雅恩,他最大的乐趣就是读格林兄弟的童话。那也是他们年级规定要读的书。那都是很有趣的故事,而且很深奥!他很高兴地表演给埃德蒙看,因为他年纪太小看不懂书,但是你给他讲解他总是愿意听。他给埃德蒙解释说格林兄弟写这些故事是为了让孩子们懂得听从父母、听从大哥大姐是多么重要。然后他讲了一个题目叫“没有手的女孩”的故事:“这个故事是讲一个父亲,接受了魔鬼的命令要把他自己的小女儿的双手砍去。”听了这样的念头埃德蒙尖声大叫起来,阿道夫学着这个父亲的口气向他女儿解释:“我不想做这样的事,亲爱的女儿。但是我又必须这样做。这都是命令。我不能怀疑从一个权利很大的人那里传达给我的命令。所以我必须服从。” “那么女儿说什么了?”埃德蒙问道。 “哦,她听从了。非常顺从。她说,‘爸爸,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因为我是你的女儿。’然后她就把两只手放在砧板上。她的父亲拿起一把肉斧,砍下去。” “太可怕了,”埃德蒙说道,“他把她的双手砍掉了吗?” “啪的一下就砍了!不过她从此过得很幸福。” “怎么会呢?”埃德蒙问道。 “一切事情都由她爸爸照料。”阿道夫点了点头,“我还可以给你讲一个更不幸的故事,可是我不想讲。” “你讲吧。” “这是讲一个很不听话的小女孩,后来她死了。” “她怎么了?”埃德蒙问道。 “这不重要,”阿道夫说,“她很不听话。知道这一点就行了。他们把这个很不听话的小女孩埋葬了,你觉得怎么样?叫人很难相信,她死了以后还是很不听话。她的一个胳膊捅穿了坟墓,一直朝天伸着。” “她有这么大的力气吗?”埃德蒙问。 “是魔鬼在帮助她。还会有什么别的——事情就是这样。于是当她的亲戚知道了朝天伸着的手臂之后,他们从家里来到她的坟上,再把手臂塞回去。他们怎么也塞不回去。你说的是对的。这只手臂力气很大。于是他们就垒起一堆泥土。可是她把这一堆泥土推开了。她妈妈就回家去,拿了壁炉里用的一根很粗的拨火棒。她来到她女儿的坟上,朝着那个很不听话的手臂使劲地敲打,把它敲断了。这样手臂就可以折起来埋到泥土下面。这样小女孩才得到了安息。” 埃德蒙浑身发抖。他又是哭又是笑。“你会不会对我也做这样的事?”他问阿道夫。 “假如你真死了而且我也看见你的手从坟墓里伸出来,到那个时候我就非得这样对你了。我毫无疑问会的。” “啊,”埃德蒙说道,“我不要这样。” “你喜欢怎么样是不相干的。事情就得这样办。” “再给我讲一个故事。” “从头讲太长了,我给你讲个结尾。这个故事是说一个皇后把一个孩子放在滚水里煮死。后来,她把这孩子吃了。” “你非得要做了皇后才能做这样的事,对吗?”埃德蒙问道,“是这样吗?” “可能是吧。尤其是假如你要煮的是你自己的孩子。”阿道夫深深地点头,“不过这种事情谁也不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我的妈妈绝不会对我做这种事的。” “妈妈也许不会,可是我说不上安格拉会怎么样。” “哦,不会,”埃德蒙说道,“安格拉绝不会对波拉做这样的事,对我也不会的。” “别这么肯定。” 埃德蒙摇摇头,“我知道你的话是错的。” “你还要听故事吗?” “也许不想了。” “这个故事最好听。”阿道夫说。 “真是最好听的故事吗?” “对。” “可是也许我不想听。” “是说一个年轻人,要他跟一具死尸睡觉。将来某一个时候你可能也要睡在一个死人的旁边。” 听到这句话,埃德蒙尖叫了一声。接着他就晕过去了。 阿道夫很不幸,他的最后几句话被安格拉听见了。她站在门口,直摇头。阿道夫见此情景心想他的运气糟透了。 安格拉拍打埃德蒙的脸,一直拍到他坐起来。然后她去告诉克拉拉。 他的妈妈已经不叫他阿迪了,毫无疑问在不得不责骂他的时候也不会这样叫。“阿道夫,这太令人震惊了。你要受惩罚的。” “为什么要惩罚?埃德蒙爱听这些故事。他老叫我讲了又讲。” “你心里明白你做的事,所以我要告诉你爸爸,非得告诉他,让他决定怎样惩罚你。” “妈妈,这不是什么要把爸爸牵扯进来的事。” “我要是不告诉他,那么,我就成了唯一要找一种真正的惩罚手段的人。也许我也会的。也许我在圣诞节就不会给你买礼物。” “这样很不公平,”阿道夫说,“我是在给我的小弟寻乐趣。是他自己不争气。” “我说的话你信不信?圣诞节不买礼物,信吗?” “信的。假如你觉得这是公平的,我只好信。可是妈妈,请你在圣诞节到来的时候扪心问问,看看你是不是还觉得我有错。” 克拉拉怒不可遏,说出这种话来就更恶劣了,他这么有把握她终究会改变主意,给他买一件称心的礼物。 因此,那天晚上她真的把事情告诉了阿洛伊斯。 他的父亲深信不疑。阿洛伊斯把阿道夫狠狠地揍了一顿。这是他们搬到莱昂丁以来打得最厉害的一次。但是这一次阿道夫下决心一声也不哼。他挨打的时候始终想着普莱辛格。他硬挺着身子。 阿洛伊斯开始觉得小阿洛伊斯又回到他的手中。又一个要对付的犯罪分子!这激起了他更大的怒火。 阿道夫挨揍的时候还在想着小阿洛伊斯是怎样逃走的。这是他用来促使自己不哼一声的唯一记忆。他可以、也必须像小阿洛伊斯一样坚强。假如他不哭出声来,他自己的实力就会变得非常强大,他今后要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有了实力就可以实现自己的公正。他祈求森林篝火事件之后离他很近的控制力。他当时命令他们谁也不许把事情说出去,结果他们都听从了。没错,当时他心里非常害怕,但是他祈求了他的控制力。接着他有好多天一直生活在恐惧中,生怕有人会说出去。他根本不知道,混乱中我一直与他在一起,而且我现在也与他在一起。阿道夫的信念是非常脆弱的,因此,打个比方来说,我必须使他的自我一直保持坚挺。(在对下一步没有把握的时候,勃起会表现出它的弱点来,而自我也会受同样弱点的影响。) 没错,所以我当时在场监视阿道夫的挨揍,同时坚定他的决心。倘若他不可哭出声来于他至关重要,那么,我就必须准备一旦这孩子有可能挺不住的时候将阿洛伊斯毒打的势头减弱。同样,我也准备在他的父亲痛打的势头变弱的时候将他的力量加强。阿洛伊斯害怕他的心脏过度紧张,而这种担心是与我要维护阿道夫的意志力不受侵蚀的愿望相抵触的,这样的时候的确出现过。要让他对阿洛伊斯的仇恨变得非常强烈,以便为今后许多非同一般的目的服务。 然而,保持心态的镇定沉着于我们的活动是至关重要的。同样,我也不允许他对父亲的反感变得过分强烈。找不到可靠的发泄途径的童年,深仇大恨必定会使一个对象心态反复无常。尽管非常不沉着的情绪表现在路易基·鲁切尼身上是可以的,但是表现在阿道夫身上就不行。我们在这孩子身上花了太多的精力了。我们并不在乎还要对付充满错误冲动和盲目愤怒的未来。事实上,这一顿毒打的一个后果必定是他对埃德蒙的憎恶。这倒使我感到非常不安。埃德蒙在听了格林兄弟的童话故事之后身体状况一直非常不好,所以克拉拉一直在给他唱催眠曲让他好好睡一觉。阿道夫就在旁边的小床上睡,因此精神受到极大伤害,仿佛他从一棵大树上掉下来,落到了地上。真的,他的感情因克拉拉对他表现出的冷漠而受伤,于是他也决定逃走。就在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他作出了这样的决定——浑身骨头酸痛。甚至在克拉拉离开他们的房间以后,他还特别对埃德蒙说了这件事。 “这都是你干的好事,”阿道夫说,“所以我必须离开。” 埃德蒙一下子跳下床跑着去告诉他的父亲。然而,当阿洛伊斯上楼抓起这个蓄谋逃跑的人的时候,阿道夫说:“撒谎!弟弟老是撒谎。这一回我绝饶不了他。这是个天大的谎!我要找他报仇!” “你要找他报仇,是吗?” 阿洛伊斯并没有想再打他一顿。他的胳膊比阿道夫的背还疼。尽管如此,他还是非常气愤,把这孩子锁到底楼唯一的一个窗子也装了铁栅栏的屋子里。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设法要从铁栅之间钻出去。但是空隙太窄了。他不一会儿就发现,他的睡衣有很大影响。睡衣上的纽扣老是勾住铁栅栏。于是他脱下睡衣裤,卷成一团放到铁栅栏的外边,扭动光着的身子又尝试了一回。他因义愤而浑身发热,他甚至感觉不到打开的玻璃窗的冰凉,也没有听见他父亲又回到这间屋子时靴子发出的声音。只是到了门锁打开的时候他才从窗口跳下来,顺手抓起一块台布裹在身上。阿洛伊斯走进屋子,手里还拿着那把铜钥匙,一眼看出了究竟,于是哈哈大笑起来。他大声呼喊克拉拉,一直喊到她赶到门前。然后阿洛伊斯指着阿道夫说道:“你瞧瞧这个披袍子的小子,咱们的披袍子的小子!”克拉拉直摇头,然后离开了这间屋子。这一下阿洛伊斯激怒了,慷慨激昂地大声说起来:“这么说你是想逃跑。我可以告诉你,少你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尽管话是这么说,我决不允许你逃跑。不是因为你跑了我会惦记你,披袍子的小子,我绝不会。我不允许是因为那样一来我得报警说你失踪了,他们就有可能要叫我坐班房。”阿洛伊斯心里知道这是在说大话,但是他话里充满了高明的讥笑。“那样一来你妈妈会哭得多么伤心!她的儿子不见了,她的男人进了班房。希特勒家族多大的耻辱!全都是披袍子的小子惹的!” 一顿毒打阿道夫挺过来了,但是现在他流泪了。我对他的自我所下的功夫遭受了极大的挫折。 不一会儿事情变得更糟糕的是,阿洛伊斯回到房间里,呵呵地大笑,还说:“我刚到外边去过。今天晚上太冷,不出两分钟你一定会再回来敲门。脾气臭已经是不怎么好了,可是人蠢那就更糟糕了。” <hr /> 注释: 第五章 过了几个星期,阿洛伊斯有所醒悟,担心阿道夫现在这个样子会不会是因挨打挨得太多而造成的。第二天,在与迈尔霍弗一起散步的时候这个问题又冒出来。阿洛伊斯说他从来不采取体罚的方式。(他自己心里也在说:“哦,你像一个小偷一样在撒谎。”)但是迈尔霍弗对他的良好评价让他难受。所以他接着说道:“我从来不打孩子。不过,我得承认,我老是对他们严厉训斥。”做父母的怎么会不训斥孩子呢?“阿道夫,”阿洛伊斯说道,“是我骂得最多的孩子。他会非常淘气。有时候我对自己说,‘哪一天真要打他一顿。’”阿洛伊斯这句话是故意这么说的。要是他说漏了嘴自己一直在揍他,这句话就可以算是解释。 然而,实际的情形是,要抓住这孩子已经越来越困难了。这孩子有挣脱和转身的窍门,也许这是他玩打仗游戏很在行的缘故。通常,阿洛伊斯没有打中屁股他就会从手中逃脱。而遇上父亲抓住他,把他按倒在膝头的时候,也已经没有强壮的胳膊来揍他了。在这种时候,阿洛伊斯的心有多沉重。倒是叫他“披袍子的小子”来得好玩。阿洛伊斯甚至就一直这么叫起来,直到有一天阿道夫感染了麻疹。 当然,叫他“披袍子的小子”就感染麻疹那恐怕也太简单化了。在莱昂丁,这个时候像他这个年龄的人也都感染了麻疹躺在床上。尽管麻疹无疑是会传染的,但是阿道夫其实也可能是受到最近发生的几件事连续不断的晦气的影响。森林篝火事件发生之后他的部队停止了作战。现在“披袍子的小子”这样的讥笑刺得他皮肤作痛。然而,最坏的消息是得知老爷子死了。《林茨邮报》上甚至还登了一则讣告,这样的消息直接从哈菲尔德传来,但是,这件事居然也值得在报上登载可以说是极其不寻常。老爷子被发现的时候,他的尸体很遗憾已经开始腐烂。“这种情况,”《邮报》评论道,“往往就是孤独隐居者的命运。”更糟糕的是,没有人喂食的蜜蜂都冻死了。有多少蜜蜂不停地鼓动它们的翅膀,直至死亡! 阿道夫默默地哀悼。 然而,由于阿洛伊斯对老爷子有着敌意,现在难免有点幸灾乐祸——一个很不妥当的反应。作为补偿——他一点也不知道这是为何——他真给阿道夫买了一把气枪作为圣诞礼物。这是一件真正的礼物,可以射出力量很大的弹丸,能打死一只松鼠或者老鼠,从而向孩子证明它的价值,不过现在还不行。阿洛伊斯好像觉得他的儿子会在睡梦中哭叫。早晨的时候他样子很可怕。后来他就得病了。 克拉拉把家里严密地隔离起来。谁都不允许到二楼至今还没有启用的佣人房去看望阿道夫。只有戴着薄纱口罩的克拉拉一人在那里伺候,然后她会用消毒液洗手。 他身上长满了丘疹,红眼睛,也不许看书,他闷极了,没完没了地对他妈妈叫苦,但是她一离开他差不多又高兴起来。她身上带进来的消毒液的气味实在让他受不了。 然而还好,他的病情不算严重。舌头上和喉咙里的白点子几天后就消失了,身上的丘疹也减少了,但是他的烦恼增加了。他整天心神不宁,觉得自己多么肮脏。难道他们不就是这样看待他的吗?生了病就很肮脏。现在老爷子不但已经死了而且被扔在那里腐烂,他心里烦恼,老爷子会在哪里呢。 第六章 在这里最后说几句关于老爷子的话也许是妥当的。阿道夫仍然希望不管老爷子是否腐烂,他是在上天堂的途中。我的年轻的对象竟然有这样的想法叫我很不高兴,因为我们有没有把这老头用最风光的方式送进地狱,我一点都不能肯定。说真的,我对于地狱知之甚少。地狱到底有没有我甚至也没有把握。毕竟,大师将我们都局限在少数孤立的地区。我们没有必要知道的事是不应该知道的。 因此,为了鼓励我们的士气,我们常常会受到提醒,人类事务里有多少绝妙的虚荣。我们常常受到提醒,记着尼采的不朽名言:“所有教士都是说谎大王。” “除此以外并无其他。”大师说道,“D.K.是绝不会向个人公开他的秘密的,因为那是加以歪曲以后用来选择教士或授予教士职务的,以便控制容易上当受骗的听众,他们怀着自私的目的相信他们死了以后上帝会回报他们的信仰。确实,教士牧师都是惯于说谎的人。对于最高尚的事物他们都是一窍不通的。而且,你们也一样,都不懂。” 就说到这里吧,即我一点也不知道老爷子的最后归宿。我也真的怀疑,他是那种到头来我们往往不得不丢弃一旁的长期对象。毫无疑问,他对于我们的用途已经不复存在。因此有可能他愿祈求上天最后接纳他。谁知道?根据我所掌握的几条线索,我倒认为D.K.会接纳我们的几名对象用来转世化身。我已经说过,大师在这方面也不会竭力反对。“假如D.K.愚蠢地给老爷子又一个机会好让他吹嘘那些无用东西,我们也无所谓,就把这件无足轻重的货色重新捡起来吧。” 阿道夫在出丘疹期间不但关心着老爷子,而且想得更多的是但愿埃德蒙也经受出丘疹的痛苦。就在阿道夫痊愈之后,埃德蒙也真的感染了丘疹,而且病情很急。随着埃德蒙病情的恶化,混乱的局面冲击——说冲击是再确切不过了——花园别墅,全家一片混乱的细节我在这里就不给读者详细介绍了。他的脸浮肿,开始说胡话。医生提醒家人,他可能会并发脑炎。 在他们的卧室里,阿洛伊斯跪在克拉拉的身边,他们开始为埃德蒙的生命祈祷。阿洛伊斯甚至说出了这样的话:“假如埃德蒙得救了,我愿信仰上帝。假如我不遵守我发的誓,我就死吧。” 我们绝不会知道阿洛伊斯是不是真会遵守这样一个誓言。但是,他确实说:“上帝呀,拿我的命去吧,救救这个孩子。” 然而,埃德蒙死了。 祈祷,对于祈祷人来说,可以是充满危险的征途。比如,我们有一种本领——要启用这样的本领代价昂贵——可以让我们成功阻挠即使是最有必要、最诚心、极为重要的祈祷,而我们会在权衡利害后认为有必要的时候运用这样的本领。 相反,廉价的祈祷我们是鼓励的。我们把这一切看作是增添D.K.的疲劳,增添D.K.的冷漠。廉价的祈祷使他疲劳。廉价的爱国主义使他恼火。(廉价的爱国主义毕竟是我们的最有用的来源之一。) 问题是,尽管阿洛伊斯和克拉拉虔诚祈祷,不管他们的祈祷有没有受到阻挠,埃德蒙于一九零零年二月二日死了。我甚至觉得仿佛我也是送葬人之一。他是第一个我对他怀有像爱一样的一连串奇怪感觉的孩子(若不说是爱,那至少也是真心真意的喜欢,这样说才能说明为什么我见到他时心中就会暖洋洋的)。我心中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我也不能肯定。我只知道阿道夫不愿多想他弟弟的死(因为其实他有一个像伸在坟墓外面的那只手臂一样直接、一样有力的秘密要掩埋),而我也不愿多想他的死。我一样也是有责任的。 第七章 给埃德蒙送葬的那一天,阿洛伊斯对克拉拉说他不去送葬。他连一个理由都没有说出来。他像一个石柱一样站在那里。 然后他开始哭起来。“今天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他说,“你要我在教堂里出丑,让大家盯着我看吗?在我讨厌的教堂出丑吗?”他们结婚之后第一次,她气愤地提高嗓门。“没错,”她说,“这个你讨厌的教堂。而我到教堂去是要祈求安宁,祈求一点安慰。这样我可以对我们的古斯塔夫说话,对我们的伊达和奥托说话,现在,”——这一下轮到她泪如雨下——“对埃德蒙说话。” 他们没有争吵,他们一起痛哭。她终于说:“你不能再对阿道夫那样凶狠了。你要想有一个好儿子,他现在就是剩下的唯一希望了。为什么你一定要把他往死里打呢?” 阿洛伊斯点头。“我保证,”他说道,“我保证,假如你今天能待在这里陪着我。因为我不能去送葬。我没法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话还没有说完又号啕大哭起来。他抱住她。“我要你陪着我,”他说,“我要你在这间屋子里陪着我。”他过去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他简直不能相信他在说这样的话。“是的,”他说,“我要庄重地保证,我再也不打阿道夫了。” 描写经受身心痛苦的夫妻是一大错误,但是我不禁要加以评论,根据我的经验,发的誓不被秘密的协议所撤销的婚姻关系是不存在的。 是的,这就是我们的阿洛伊斯。他已经在对自己说:“不会,我再也不会打阿道夫,除非他做出很坏的事来。”到了那个时候,克拉拉也不会这样说了。但是现在不会。她开始纳闷她的家庭要毁了是不是命中注定的。其实,她也不愿去送葬。就这一回,让上帝来关心她吧。 于是,克拉拉告诉安格拉要由她来代表全家人。“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你的爸妈太伤心了。事实也真的是这样,”克拉拉说道,“我怕去了会挺不住,你爸爸是挺不住的。我过去从来没有见他哭过。他差不多要精神失常了。安格拉,这事对他打击太大了,我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不可以留下他!所以今天你要当一回女主人。至少是今天,你必须当一回女主人。” 安格拉说:“你非得跟我和阿道夫到教堂去参加仪式。你不去人家要说闲话的。” “安格拉,”克拉拉说,“你年纪小不用管什么闲话。你对他们说我们两个都病倒了。这样说就一定没事。” “那你能不能起码要待在这里,你能不能答应待在家里?”安格拉问道。“我怕他会到外面去。他会叫你陪他到酒吧去。他会喝得烂醉,这样就不会太伤心。你不可以离开屋子。” “这要看你爸爸了。” “你什么都听他的。” “住嘴!”克拉拉说。 让阿道夫吃惊的是,就他和安格拉两人到教堂去参加仪式。当被问及为什么会是这样,安格拉只说了一句:“走之前你必须洗个澡。你身上又臭得要命。” 第八章 屋子里只剩下她和阿洛伊斯,克拉拉不禁想起了她家中每一个死去的人。这死去的人不仅仅是她的孩子,还有她的兄弟和姐妹。“难道上帝就没有仁慈了吗?”她问自己。她感到精疲力竭了,仿佛她是站在一所旧屋子里,脚下的地板正在崩塌而她连自救的兴趣也没有。她已经厌倦了,不愿再去相信这过错一定是在她自己。 我得承认我真想去接近她,但是我知道我这个愿望大师绝对不会同意的。毕竟,想得到像克拉拉这样的对象有什么好处呢?我们可以叫短棍们因失去她而乱了阵脚。但是培养这样生疏和难对付的对象要付出多大的辛劳。 其实,我不久便认识到克拉拉只不过是心里有些反抗情绪而已,这也是虔诚的人中常见的现象。虔诚也会起到障碍物的作用,妨碍他们认识到他们对上帝是多么的愤愤不平——这个上帝并没有按照被他们看作是自己的正当权利的要求来对待他们。由于这种不正当的愤懑通常都淹没在恼人的谦恭之下,因此,他们不会成为我们的优秀对象,尽管到头来我们还会利用他们一下。虔诚的人会把他们家庭里不很虔诚的人逼疯,重复扼杀灵魂。 在这漫长的一天里,阿洛伊斯因失去了埃德蒙感到悲痛欲绝,他只好再思索早已忘却了的乱伦往事。他和克拉拉是败坏的人吗?倘若真是这样,埃德蒙死了反倒更好。他又哭泣了。 克拉拉曾一时之间又往回想,之后说道,“也许我们还是应该到教堂去参加仪式。”听到这话,他心里充满了恐惧。“要我在大庭广众控制不住感情?”他重复道,“那还不如死了的好。”此时克拉拉问自己,“人伤心的时候在教堂里流泪有错吗?”她心里开始纳闷。阿洛伊斯是罪恶的吗?她是罪恶的吗?小阿洛伊斯倒在地上仿佛没有了生命气息的时候她发的誓,现在又怎么了?也许他们回避一下更好,没错,真的更好。罪恶的人们出席葬礼会伤害死者。在那漫长的一天,他们在家里待着的时候,慢慢地,她感觉到了胸口一阵难受的灼热。这是对上帝的愤懑吗?这是指向上帝的愤懑吗?她现在也害怕到教堂去参加仪式。对呀,你怎么敢把这样的愤懑带进一个圣洁的地方呢?假如去了,那就像对一个毒誓又发了一个表示忠心的誓一样。 第九章 在葬礼上,阿道夫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他的脑袋在发热。在埃德蒙死的那个时刻,阿洛伊斯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你现在是我的唯一希望。” “没错,”阿道夫心里在说,“确实,我父亲过去是把埃德蒙看作唯一的希望。那是他的真正意思。可实际上,他是讨厌我的。他觉得我对埃德蒙太残酷了。” 然而阿道夫绝不同意说他虐待过埃德蒙。“我只不过是,”他心里对自己说,“像小阿洛伊斯过去对待我那样对他罢了。”但是,没有多久他就开始害怕起来。天使的愤怒会多么强烈、多么严厉! 在他还没有出丘疹的时候,他带埃德蒙到林子里去过。对于林子里生的篝火他现在依旧心神不宁,所以他依然想着埃德蒙是否对他忠心的问题。他在路上捡起一根树枝,用它在他弟弟的额头画了一个圆圈,在左耳上方画了一个圆圈,在后脑勺上画了一个圆圈,在右耳上方画了一个圆圈,最后又回到额头,以表示把他弟弟的头皮剥去。然后阿道夫用响亮的声音说道:“好了,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了。你的脑袋是我的了。” “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埃德蒙说,“说这种话多傻。” “别傻了,”阿道夫说道,“你觉得印第安人为什么要头皮呢?因为这是拥有刚被抓获的人的唯一办法。” “可你是我的哥哥。” “你的哥哥拥有你的脑袋比哪个陌生人拥有你的脑袋要好多了。陌生人会把你的脑袋扔掉。” “把它还给我。”埃德蒙说道。 “到时候我会还给你的。” “那要到什么时候?”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你的话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拥有什么东西。我的脑袋感觉还是一样的。” “啊,你会感到不一样的。你脑袋会胀痛。头疼会让你烦。那是第一个迹象。” 埃德蒙真想哭,但是他没有哭出来。他们默默地回了家。 此刻,在教堂举行仪式的时候,阿道夫的心脏照着他们从林子回家途中一步一步的脚步的节拍在跳动。 他还感觉到这一往事的回忆带来的非常特别的疼痛。这是在他心里的疼痛,那感觉是一种钻心的疼痛,就像一块木头的碎片刺进了你的指甲。 他叫自己不要再去想埃德蒙。今天不要再去想。其实,他向上帝祈祷要做到不再去想埃德蒙。在我的帮助下,他有一点点做到了,就像你把刺进指甲里的大部分木头碎片挑出来了一样。然而,残留的碎屑现在成了给人带来不适的祸根。于是,这个记忆在他心灵上制造了创痛。 现在是轮到他想哭了。他想到克拉拉过去常常叫他是“ein Liebling Gottes”。“哦,”她常常这样对他说,“你真是非常特别。”那倒是真的,他自己心里这么说(“上帝的宠儿”)。他就是跟古斯塔夫和别的人都不一样。也许他是被命运女神选中的。他活下来了。 我可以看到我面前再现的一片情景。我要让他再次回到他三岁时,那时他妈妈非常宠爱他。 现在他觉得他妈妈很想丢弃他,就像她已经丢弃了埃德蒙一样。那么,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愧疚呢?就让她去做那个感到痛苦的人吧。她假装非常爱埃德蒙,可是她却不来教堂参加葬礼。多坏呀。太冷酷了! <hr /> 注释: 第十章 就在姐弟俩离开墓地的时候,一些来参加葬礼的人开始注意安格拉了,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脸涨得通红觉得很不好意思。她怎么能不脸红呢?她不断给人解释她爸妈心中有多难受。“这真是他们两个人最难熬的一天——他们两个都病倒了。他们身体太虚弱,路也不能走。”她一面说一面只管自己走,尽管很不好意思却很兴奋,自己成了这个送葬仪式上人们关注的中心人物。 一旦离开了人群,只剩下姐弟两人,并且已经可以走进林子的时候,阿道夫说:“我知道妈妈为什么不会来参加葬礼。” 安格拉把他骂了一顿:“克拉拉是我知道的最好的人,最善良的人。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她的善良。你怎么能说那样的话?她是在为你爸难受。他太爱埃德蒙了!”听了这话之后,阿道夫一脸恶狠狠的样子,她又加了一句,“他完全有理由应该爱他。埃德蒙是个漂亮的孩子。对你,我就不会说这个话了。连今天来参加你弟弟的葬礼,”——她非要再说一遍不可—— “你都是一身的臭味。”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答道,“我洗过澡了。你是知道的。你还逼着我洗呢。你说,‘像你这么臭的人,还要去参加葬礼?还不快去洗个澡。’我跟你说了烧水得花好长时间。你管过没有?” 他只好用冷水洗澡。结果他只在身上抹一点水擦了擦,仅此而已。也许他仍旧有臭味。“不行。”他现在说道,“我不许你对我这样说话。我身上没有臭味。我真洗过澡了。” 安格拉说:“不管你有没有洗过澡,阿道夫,你恐怕真不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非常生她的气,于是就离开林子里的小路,踏进了松软的积雪里。她也一样生气,在他后面跟着。一旦他们与可能参加过送葬仪式的人离得远了,她就朝他大声吼叫,把他气跑了,“你不是一个好人!是个坏人!你是个怪物!” 在林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阿道夫开始担心自己会死。雪地里太冷了。他回想起了埃德蒙听他讲格林兄弟童话故事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的恐怖神情。 安格拉赶上他之后,他们又默默地走着,回到家只见他们的父亲脸上又红又肿。他转身对阿道夫说:“现在你就是我的生命。”他拥抱他,并且又一次大哭起来。他多么会骗人,阿道夫心里想道。他的父亲依然认为埃德蒙是他唯一的希望。他甚至装也不会装,还有别的什么是真的。“我恨我的爸爸。”阿道夫又一回对自己说。 第十一章 葬礼之后过了几夜,我为阿道夫准备了梦中铭刻。一个天使告诉他说,他对埃德蒙的残酷行为终究会被证明是对的。为什么?因为阿道夫还在母亲怀抱中的时候就逃过一劫。现在还有一个特别的目的要实现。他只要对上天唯命是从就平安无事了。这样一来,通常所说的死亡就都可以逃脱。他终究要成为人们心目中了不起的人物,像火一样凶狠,像钢一样坚强。 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梦境,不过我还是要问自己,这样的一个信念是不是灌输得太早了一点。这确实说明他将永远活下去。当然,这也并不是绝对不能相信。为什么一个男人或者女人要想象自己的死非常难,理由是十分充足的:灵魂的确希望不朽,我会这样解释。在一定的程度上,这样说甚至可能是正确的。有许多的人毕竟也获得了第二次生命。我说这句话不是要暗示,重又获得新生是通过教士非凡的手或者就像一个人落水被一个教士大人亲自救活,决不是这样,而是他们通过转世化身而获得第二次生命。大师对我们说过这是D.K.策划的概念阴谋的一部分。“他的确把他自己看作是一个艺术家。当然,他也常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他的许多创造物都是非常拙劣的。有许多是失败之作,于是他再把它们化作粪土,成为食物链的又一环。这就是他防止他所繁育的数量众多、质量平庸、往往又是毫无价值的人防碍其他创造物生存的唯一手段。但是我承认,他会坚持不懈,锲而不舍。他仍旧在想方设法改进他先前的创造物。”正如大师所言,D.K.对于他培育得最不称心的人必定会设法加以提高。而这就是为什么几乎没有一个男人或女人会真心相信他们将终止存在的道理。若非生怕当众出丑,他们定会大声把话说出来。其实,他们真正的忧虑是,由于他们糟蹋前一个生命时的所作所为,这新的生命会使他们更深切感受到D.K.的强烈愤慨,是的,使他们比前一个生命有更深的感受。一个人生命的新情况可以反映出他以前生活得多么糟糕。所以,转世新生可以提供活地狱的完美实例。尽管大师没有给我们提供这样一个答案,但是我深信,在每一个人的潜意识里有一个区域的确存在他会永垂不朽的信念。 人会永垂不朽这个信念可以给我们制造极大的困难。我们的许多男男女女,尤其是到了晚年,都会认为,假如他们赎罪了,他们就能转世再生。这个信念确实扰乱了迄今还是可靠对象的心态。他们毕竟在这问题上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性。不管上帝选中给予新生的几个人多么面目可憎、生性死不悔改,他可能还是觉得这些人有突出的优点,即使前生终究没有得到适当的发挥。 这时,我开始纳闷是否在D.K.的商议中大师会暗中施展他的影响。显然这对我是一个太大的问题,但是大师似乎确实知道我们哪些对象被选中给予新生。然而,倘若要更有说服力地讨论这个问题,我就得知道D.K.是怎样展望他的创造物的未来的。这是否可以与大师的冷酷无情相比?对于神的势力冷酷无情是否确实是必不可少的强烈情绪? 第十二章 埃德蒙去世几个月之后,克拉拉心里开始有了可怕的想法。阿道夫对待埃德蒙的态度不只是残酷而已,这可能吗?他的态度甚至可以说是不可饶恕的吗?安格拉又对她说,兄弟俩一起玩的时候她无意中听到阿迪拿格林童话里那些最不恰当的故事来吓唬埃德蒙。 克拉拉从她卧室的窗口可以看到阿道夫趴在墓地的围墙上瞄准老鼠开枪。每当她听见气枪啪的一声,她就会吓得往后退缩。在她听来,气枪是一个邪恶的声音。她觉得她仿佛可以听见愤愤不平的鬼从墓地爬出来找到她。假如某个人不是我们的对象,我们还是能够对他施展一点影响的,因此在这种情况之下,我无疑不希望克拉拉把阿道夫逼入更深的抑郁中,于是我在她的睡梦中制造气氛,让她知道阿迪并非凶残,他只是内心痛苦罢了。这个手法可以用于任何一个对自己的孩子还有一点爱的母亲。因此,在一个时期里,情况的确有些好转。克拉拉又一次开始觉得需要转变阿洛伊斯的情绪。正如她对她丈夫说的,看得出来,孩子的可怕情绪已经在影响他在莱昂丁这所小小的学校里的学习成绩。要解释这个现象也只能说他在为埃德蒙感到悲痛。“而他也害怕你,”克拉拉说,“他也讨厌让你失望。阿洛伊斯,还是再做一个善待儿子的人吧。” 这些都是肺腑之言,但是这些话反而让他更想念埃德蒙。阿道夫,唉,终究不是埃德蒙。虽说如此,他还是点头允诺。 “我会尽量做到的,”他说,“有时候我的心就像门一样紧紧关上了。” 然而,她一旦警觉起来,是绝不会封锁自己的感情的。她必须想一个办法去重新接近阿道夫。他的心也可能像一扇门一样关上。不过她也注意到,新年一九零零年让他感到很激动。“阿道夫,现在属于你的世纪到了,”她对他说,“我知道。在未来的年月里你会干出了不起的事情来。” 听见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他确实觉得很了不起,但是他一点都不知道是否要相信她说的话。怎么会是属于我的世纪呢?在这个时候,他觉得不可能做出了不起的大事。于是他就老纠缠着她要问个究竟。“真的是这样吗?”他老在那里问。终于,话一说多就难免出错,露出了真相。“你是我必须要爱的人。”她说道。他反复体味她说话的语气。他第一次感觉到女人并不是因为爱是她们的职责才来爱你的。相反,她们能够给予你真诚的爱,也能够给予你不很靠得住的与爱相仿的感情。 这个时候大师插手了。“对于女人的兴趣,”他告诉我说,“你千万别乘势助长。就让他抱着惧怕的心理吧。” 第十三章 在早春时节阴沉沉的傍晚,当浓雾弥漫,许多墓碑散发出青苔气息和霉味的时候,阿道夫就会坐在墓地潮湿的矮墙上,在黄昏时分等待老鼠钻出洞来。当老鼠面向西边的时候,在落日的映照下,即便夕照有云霞遮掩,它们的眼睛也会炯炯发亮,成为显眼的目标。然而,在他用气枪击中一只老鼠以后,他却不会上前去察看死老鼠。因为暮色已经逼近,他不会即刻就从矮墙上跳下来,走进墓地的草地里。 等到第二天一早,在他上学之前,他会再次来到墓地,假如夜里没有狗或者猫来到墓地觅食,那只死老鼠依旧原封不动地躺在那里,那么,他就会嗅到那只死老鼠的气味。这气味激励了他的情绪。他心中纳闷是否埃德蒙的尸体也发生了类似的变化。 即使是到了春天,他也没有觉得想再回到林子里去。他依旧趴在墓地矮围墙上守候。 而我也决定不去劝阻阿道夫的负疚感。实际上,这个反应很快就得到印证。一方面短棍们偏爱负疚感,因为他们始终不断地努力在他们的对象身上寻求促进弥补的动力,另一方面,我们则通常爱将负疚感钙化,打个比方说是将它风干。尽管这样一来,我们确实使心灵未来发展的道路变得越来越狭窄的风险大大增加,但是我也不得不准备使阿道夫摆脱抑郁心态,免得情况加剧而不可收拾。抑郁心态可以恶化而走上邪路。许多个黄昏,阿迪坐在墓地的矮墙上,心里想着假如埃德蒙的胳膊突然间从坟墓里伸出来他会怎么办。他会逃跑吗?他会张口与他讲话吗?他会请求原谅吗?抑或他会举起气枪瞄准这只胳膊? 一九零零年的整个冬天、春天和夏天,对于埃德蒙患病的记忆一直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他的胸口。 这其中的道理是不难发现的。阿道夫还是有点良心的。正如自哀是我们经常用来疏通进入更丑陋的感情的心灵通道的润滑剂,同样,良心则成了我们的对手。短棍们凭借良心来磨炼人。而我们在与我们的最年长的对象打交道时则竭尽全力去把良心根除。一旦完成之后,我们便着手制作无愧之心的复制品,以便准备好去开释短棍们竭力要抑制的大部分感情:贪婪、淫邪、嫉妒——没有必要把七大罪都在这里罗列。关键是当我们把这无愧之心妥帖地复制完成之后,我们的对象认定罪恶行为正确性的能力就得到加强。我们终于把良心从原先迫使它萌生的可耻记忆中解脱出来。我可以补充一句,在残留的几乎全部被掏空的旧道德心仍然与新的冷漠超脱意识顽固地抗争,因而被看作是愚蠢之举,是人们幸福的敌人的时候,我们是卓有成效的。当然,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并以此引以为豪的系列杀人犯通常都成功地驱走了一切道德心。这一情形的必然结果是我们从战争中获益匪浅,因为到了战时,一名士兵的良心就会丧失殆尽。我们的工作于是就变得非常简单。只有在和平时期才需要像我本人这样的高等魔鬼的高超技艺。我要说,说服一个男人或者女人去杀害另外一个人是非同寻常的事情。假如让他们自己来作一个评价,他们担心谋杀可能是最自私的举动。原始人无疑都知道这话是正确的。在他们欢宴之前准备宰杀一头动物的时候,他们非常聪明,先要祈求宽恕,然后才割断动物的喉管。 同样,我现在准备在阿迪身上强化谋杀能够给予谋杀者权力的意识。当然,他年纪太小,还不能接受我们最高超的技艺,但是我确实安排了一场梦境铭刻,让阿道夫成为一八七零年普法战争的一名英雄。这就需要暗示他在前生经历了那场战争,即在他一八八九年出生差不多二十年之前。要他相信他把犯了大忌而攻击他的孤立哨所的一排法国士兵残杀这一点并不难。当然,这样的梦境铭刻是粗略的,但是它也为今后更加复杂的冲动打下了一个基础。孤立起来看,普法战争的梦境铭刻只不过是实现了一个愿望而已,因此它们的效果是转瞬即逝的。 我不妨说,早在弗洛伊德对梦境作出解析之前,我们都已经知道愿望的实现是怎么一回事了。我们对于人类心理的研究一定要深入一步。其实,我们都讥笑弗洛伊德那么多解析的肤浅。那是他的过错。毕竟,他不愿与天使或魔鬼扯上关系,因而执拗地决定不承认在人类的大小事务中还会牵涉D.K.和大师。 在另一方面,对于这位好医生在自尊描述方面所作的贡献依然可以给予些许赞扬。在评价内心自尊的变化方面,人类已经变得差不多和我们一样内行,而所采用的工具之一就是这个概念。 不妨这么说吧,阿道夫的自我状况已经成了我所关注的焦点。继续不断地提高他对自己个人价值的评价是没有益处的,假如在此同时他因觉得自己促成了埃德蒙的死亡而担惊受怕。因为他不愿相信这一点,所以他毫无异议确实感到心中有愧,而最糟糕的是我一点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死亡是他促成的,还是他没有促成死亡? 事实是简单的——换句话说事实是清楚的,后果却并不清楚。一天早晨,安格拉和克拉拉还有波拉在园子里干活,阿洛伊斯出去散步了,这时候阿道夫见埃德蒙独自一人在阿道夫生病之前与他同住的房间里玩。 阿道夫走上前去,吻了一下埃德蒙。就这么简单。我得承认是我鼓励他这么做的。就个人而言,我毫无疑问真觉得对埃德蒙有类似于爱的感情,在这种情况之下,我自己也是无能为力的。在那些年月里,一个直接来自大师的命令我是绝不会违抗的。 “你为什么要吻我?”埃德蒙问道。 “因为我爱你。” “你爱我?” “我爱你,埃德蒙。” “那就是你要剥我头皮的理由吗?” “这事你就不要再说了。你要原谅我。我觉得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出丘疹。事后我也觉得非常难为情。” “真的吗?” “我觉得是的,没错。那就是为什么我要再来吻你。这就是等于我把头皮还给你了。” “你用不着这样。我今天没有头疼。” “我们不可以冒险。我再吻你一下。” “这不是很不好吗?你出丘疹了,这样做不好,对吗?” “在兄弟和姐妹之间,说真话,没错,会很不好。但是兄弟之间不会。医学上的规矩是兄弟之间可以亲吻,即使其中一个出丘疹了。” “妈妈说我们不可以。我们还不可以吻你。” “妈妈不明白,兄弟之间是可以的。” “你可以发誓吗?” “我发誓。” “你发誓我要看你的手。” 阿道夫当时非常肯定,因为他得到了我的鼓励。他举起手来,手指头伸直。“我发誓。”他说,并且一再地亲吻埃德蒙,那是男孩子带着口水的吻。埃德蒙也吻了他。他很高兴阿迪终究还是爱他的。 埃德蒙染上麻疹了。这个病确实是致命的。我们对他的死亡负有责任,还是我们没有责任,我跟阿道夫一样也不知道。因此,一夜接着一夜,又有一个排的法国士兵在阿道夫的梦中被残杀。我决定让他一个愿望接着一个愿望都实现,以此来逗他开心。一个个愿望单独来看,它们并不能产生很大的效果,但是,正如恩格斯在给马克思的信中所说,量变确实引起质变,因此,我相信我的工作会达到我所希望的效果,假如他没有要应付的单个问题。否则,我觉得阿道夫最终会将他的心理优势转化为严格的信念,即谋杀会给予谋杀者力量。 第一章 阿道夫·希特勒杀人不眨眼,把人都关进毒气室里加以灭绝,这在当时的一九零零年显然还不是活跃在他心里的渴望。因此,假如我说一个如一九四五年这样的年份,显然跟埃德蒙死后的几个月没有直接联系。在那些年里,我完全是在大师的指引下工作,因此,我所做的事只限于强化一些早年的意识,即他将迟早会成为死神的高级代表。这一意识让他相信他自己的结局是与别人完全不同的。当然,将来的规模大小等具体情况我还没有真正的期望。假如路易基·鲁切尼年轻的时候也是我的对象,我也会对他采用同样的手法。 然而,我觉得非常有趣,希特勒在接近他生命最后几个月的时候,居然希望自己能够火化。他生命最无价值的方面始终是他的身体,但是到了他生命的后期,他的灵魂——完全不是按照我们的标准来衡量——比他的躯壳更肮脏。当然,同样正确的是,当一个人成了掌握杀戮人民群众大权的死神监工时,他同样也极其需要一个非常坚硬的外壳来保护自我,以对抗威胁他灵魂的内心恐怖。大多数成功地当上了一个国家战时领导人的政治家通常已经上升到了这样的显赫地位。他们自身都已经具备了不因另一方的人员伤亡之惨重而失眠的能力。他们现在已经拥有造成心理麻木的最强大的社会发动机——爱国主义!它依然是引导人民群众最可靠的工具,尽管它还会被启示宗教取而代之。我们喜欢基要主义者,他们的信念给予我们最终形成大规模毁灭性武器的极大希望。 假如这些纯属个人结论,那么我也要提醒读者,大师讨厌他的下属大发宏论。他把这些高谈阔论看作是“你们的幻想”。他提醒我们要回到我们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上去。 我觉得希特勒最终会厌倦,也不想与别人讲什么爱国主义了。在一九四四年,他人生最糟糕的时期之一,战争又进行得非常不顺利,元首躲在东普鲁士的地堡——olfschanze里,在午餐桌上跟他的秘书们讲他过去的故事,想借此放松一下情绪。他会讲述他的父亲在许多个夜晚将他痛打的事。但是,正如他对秘书所说,他很勇敢,是的,就像遭受拷打的美洲印第安人那样勇敢。他遭受痛打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女秘书们听着他这些英雄主义的故事入了神。那个时候阿道夫比他的实际年龄——五十五岁——老多了,他很愿意享受这老年的优越性。他非常高兴地接受女人们表现出来的仰慕之情,而他也不担心他是否要考虑与她们交媾。他的性活力与阿洛伊斯截然不同,从来没有促使他去寻欢作乐或者招来私通的危险。(阿道夫很害怕会出现尴尬,我们也千方百计维持现状。)一个世俗的伴侣于我们的目标没有丝毫必要。 当然,他跟秘书们说的故事是无耻的夸张,有时候他甚至会说他父亲抡起手来打了他二百下屁股。一九三零年末,有一回他与汉斯·弗兰克交谈的时候说,“我十岁十二岁的时候,晚上很晚了还得跑到冒着臭气和烟雾的酒吧里去。我根本不想给我爸爸一点面子。我径直朝他坐的桌子走过去,他还傻乎乎地望着我,我推推他。‘爸爸,’我说,‘你该回家了。现在就起来走。’往往我不得不等上一刻钟,甚至还要长的时间,求他、骂他,他才站起来。然后我就扶着他回家。我真是羞愧难当。汉斯·弗兰克,我对你说,我知道酗酒会是个多么坏的习惯。就因为我的父亲,我的青年时代都被他毁了。”真的,这故事编得头头是道,弗兰克先生甚至在纽伦堡审判期间还把这个故事又说了一遍。 <hr /> 注释: 第二章 而事实上,阿洛伊斯正巧这个时期酒喝得少了。他不敢喝太多的酒。早上起来再也看不到埃德蒙同他说话,这让他无法忍受。他觉得自己仿佛在睡梦中吃下了一大碗的灰。 许多个傍晚他都非常警惕,因为他要去参加市民社交晚会。也许晚会上的富豪都比他更加有教养,但是与他们在一起也可以让他一时抛开沉痛的心情。假如不与这些有教养的人交往,整个晚上他必定会想着孩子的死。就这样,他成了定期参加社交晚会的人,每周四次他都会出席社交晚会,不管晚会选择哪一家酒店。假如说刚开始的时候他在到场或者退场时都会非常尴尬,那么人们的默默同情使气氛放松,情形也有了好转。他人一到,全场的人都会表现出礼貌的举止。他离席的时候许多人都非常热情。“这是这些富豪们好的一面。”他心里对自己说。在海关的时候,他总是看到他们态度冷漠,除非他们有什么东西要藏起来。 还有一件让他感动的事是,在这样的市民社交晚会上还有一位名叫莫里茨·弗里德曼的犹太人老夫子,他成为奥地利地区学校的一员已经有十八年了。阿洛伊斯看得出来,晚会的大多数成员对弗里德曼都很尊重,而这一点毫无疑义有助于加强他关于人类是可以分成有教养的人和没有教养的人的观念。假如一个犹太人可以被市民社交晚会所接纳,他心里对自己说,那么,出生在经济条件最低下的家庭的一个农民,甚至是一个在废弃的牲畜食槽里与人睡觉的女人生下的私生子,也可以被市民社交晚会所接纳。当然,在这些晚会上他是绝对不会醉酒的。要说阿道夫不得不将他醉醺醺的父亲扶回家,那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鉴于现在他在社交晚会上受到的得体欢迎,他认为他有权成为他们社团的一员。因为他也像老夫子莫里茨·弗里德曼一样,是一个特殊的人。当时在林茨居住着大约六百名犹太人,这个数字按六万人口的比例来计算就是说一百人中就有一个这样的男人或者女人。这些犹太人大多数来自波希米亚,而且实际上他们并非如人们所料想的那样粗俗——即使克拉拉不认为他是犹太人他也会这样对她说的。实际上,他们许多人都已经同化了。他们不会穿着散发难闻气味的长袍到处走。许多人都是专业人士或者制造商,还有许多人像莫里茨·弗里德曼一样拥有联邦政府的名誉职务。所以,没错,他们都是外来的人,而他也是外来的人。 至此,阿洛伊斯觉得(就像迈尔霍弗一样),市井酒吧太土气了。鉴于他内心悲痛,每当他想起埃德蒙,酒吧里的大声嚷嚷就会逼得他几乎流泪痛哭。除此以外,到了酒吧里他就会喝得更多。假如他在酒吧里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大声痛哭,那样子会多么窝囊。 第三章 一九零零年九月,即埃德蒙死了将近八个月以后,阿道夫进了中学。假如他在今后四年里通过所有考试,那么,他在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就可以中学毕业了。他说,他的偏好是去读高级中学,因为高级中学的课程着重的是古希腊语、拉丁语和美术,他不想读实科学校,因为实科学校的重点是实际的科目。 到底选什么类型的学校,阿洛伊斯和阿道夫曾经讨论过。他们在房间里讨论的时候,克拉拉有时候也坐下来听,有时候则不在场,但是争论的焦点是高级中学。阿迪觉得他到高级中学是可以学得好的。他说,他的才能偏重于美术。为了要阿洛伊斯听从他的选择,他补充说他还准备学古希腊语和拉丁语。阿洛伊斯听了语气轻蔑:“古希腊语和拉丁语?不会是闹着玩的吧?” 克拉拉终于说话了:“咱们的孩子心里烦着呢。这样一来自然会影响别的事情。” “我可以体会他的一些不愉快的心思,”阿洛伊斯说道,“可是你说的话是毫不相干的。我觉得想进高级中学一点意思也没有。他不可能被录取的。”然后他盯着阿道夫的眼睛看。“这些天来你连德语都写不对。你怎么能以你妈妈说的仁慈上帝的名义,写好拉丁语和古希腊语呢?” 这个时候,阿洛伊斯特地跟他说起拉丁语来。他这样做不是要考考他,而是要讥笑他。“Absque labore nihil。”阿洛伊斯说道。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克拉拉厉声问道。阿洛伊斯心多狠!他煞有介事地点上烟斗,慢慢地吸着,然后又不慌不忙慢悠悠地吐出烟,说道:“‘没有辛勤的劳动,就没有一切。’”他点点头。“那就是这句话的意思。”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吐出一圈圈的烟雾。“我觉得这句话也适用于学业。在高级中学读书,学生必须掌握语法。拉丁语和希腊语两种语法,那都是应该掌握的精妙知识。有了这样的知识,你今后一生将会胜过他人。但是假如你不付出辛劳就将一无所获,至于那种学校,阿道夫,不是你读的。你也用不着去念古代史,念哲学,念美术。照我的看法,你还是去念实科学校的好。不光他们的实际教学是你所需要的,而且我还能帮助你进那样的学校。”(他说这个话的时候脑子里在想可以从迈尔霍弗那里得到支援。)“至于另外那个学校,不可能的,不管我花多大力气,只要看一看你写的字一切都明明白白了。” 阿洛伊斯知道,要念高级中学他是可以请求社交晚会上的人替他举荐的,可是那又能达到什么目的?毫无疑问,光叫人举荐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他这样做是会得不偿失的,而且这样做一点意义也没有,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第四章 阿道夫现在的生活是越来越糟糕。林茨离他家有五英里远,地方也比莱昂丁大二十倍。这里每隔一个小时有一班有轨电车,但是克拉拉希望他两条腿走着去上学,这就是说他到实科学校去上学就要长途跋涉,穿过田野和林子。 每天早晨,他的父亲、母亲,甚至还有安格拉,都会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叫他记住,他现在是家中留下的唯一儿子了,一定得让全家人都能依靠他。然而没多久,他就讨厌起实科学校来。在阴暗的日子里,学校校舍让人望而生畏。他在他样样都名列前茅的哈菲尔德、拉姆巴赫、莱昂丁上学时的乐趣,现在都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学校的大楼也与他一样面目抑郁。他常常想起阿洛伊斯为埃德蒙的死而痛哭的那一天,抱他的时候太用力几乎要将他闷死,而一边仍不停地重复说着:“你现在是我唯一的希望。”这样的希望透出烟草的臭味。这样的气氛还会听这样一个谎言吗?这个回忆充满了这么多的悲惨和虚假,现在都黏附在实科学校的大门上了。 他的同学大多数都出身富有的家庭。他们的举止态度都与他前几年认识的农村孩子和小镇孩子有很大的不同。所以他不相信他妈妈对他说的话:“你爸爸是莱昂丁第二号大人物。第一号大人物迈尔霍弗市长就是他的好朋友。” 他怀疑他们的名气是否到得了林茨。哼,照他妈妈的说法,市长是莱昂丁最大的人物,可是他的铺子里还卖蔬菜——一个最有教养的市长!阿道夫到学校还不到一天时间,就已经感觉到自己没有教养了。课间休息的时候,他无意中听见两个学生在谈论前一天晚上他们父母带他们去看的歌剧有多好。这就足以让他犹豫起来,于是他不得不想知道他们会说他什么。“这个希特勒,他竟是大老远从莱昂丁走路来上学的。”没错,每逢下雨天,他可以乘电车,但是那也要父母给他几分钱才能乘车的。一个外地人!这些林茨的孩子有许多还从来没有去过莱昂丁。他们都认为那是个到处泥泞的地方。放学以后他得拖着吃力的双腿慢慢走回花园别墅,根本不能留下来交几个朋友。他在林子里的打仗游戏现在只能在星期六进行。要训练部队现在就没有时间了。 没多久,他的内心又被老问题所困扰。埃德蒙的死他是有责任的吗?他又开始对着大树讲起话来了。但是交谈已经变成了他的演讲。他痛骂他的老师愚蠢,说他们的衣服有闷气。“他们是为挣几个钱来的。”他对着一棵雄伟的橡树说道,“那是显而易见的。他们没钱买替换的内衣内裤。安格拉应该来闻闻这些老师身上的气味,这样她就会尊重她的弟弟了!”他还说到别的事情。他对着一棵老榆树说:“还说这是一所先进的学校,我看这是一个愚蠢的地方。这里很不文明。”他能听见树叶的沙沙声,是低声表示赞同。“我已经决定全身心投入到绘画上去。我知道我非常善于捕捉莱昂丁和林茨最令人注意的建筑物的每一个细节。我把我画的东西拿给父母看,连我的父亲也表示赞许。他说,‘你很会画画。’然后他又必定说画得不好。他还说,‘透视你还要多学一点。在你画的建筑物面前走路的人,大小还不对。有的人有八英尺高,有的小得像侏儒。你必须按比例画人体。人的大小尺寸必须按照建筑物的大小和相对的距离来画。阿道夫,很遗憾,这些都没有画对,你画的建筑物,孤立地看可以算一幅很好的速写。’” 当然,从他父亲嘴里说出的一半赞扬远胜过克拉拉全部的亲切赞许。这就证明了他的观点。美术值得他去追求,而不是学问。“学问,”他对旁边的一排大树说,“是装模作样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的老师对他的发展前途不感兴趣。他们都是势利的人。他们让人恶心地围着那些富家子弟转。因此,这个学校的风气对我来说已经变得难以忍受了。”他没有对大树说的是,课间休息的时候跟他有话可说的唯一学生正巧是班上那些最丑陋的人,或者是最愚蠢的人,或者是最贫穷的人。 他相信这些老树的智慧。在他看来,它们似乎像成年的大象一样聪明。 有几天,他早晨起来之后慢吞吞的,没法子,只好从莱昂丁乘火车到林茨上学。这样一来,克拉拉叫苦不迭。乘火车也不是很大的开销,但是太阳出来天气晴朗,乘火车根本就没有必要。钞票没有计划地随随便便用总让她有一种痛苦的损失感。这样花掉的硬币是掉进了一口旱井的井底,发出揪心的叮当声。 尽管如此,在他必须走着去上学的许多个这样的早晨,他走的路线会穿过精心养护的古老的草地,于是他不久就对途中见到的堡垒产生了兴趣,尤其是他后来知道这些摇摇欲坠的塔楼是十九世纪初留下的,当时奥地利人担惊受怕,生怕拿破仑的军队注定会越过多瑙河。于是他们建造了这些瞭望塔。有一天早晨,想着建造这些塔楼的工人和躲在塔楼里的士兵,他非常兴奋,结果他遗精了。后来他感觉懒洋洋的,但是心里则很高兴。当然,那天他上学迟到了,于是被勒令回家,拿着一封要克拉拉签字的信。她不知道是否要相信他没有赶上那趟火车的话。 第五章 有一桩阿道夫的同学不知道的好笑事情。莱昂丁非但不是一个到处泥泞的小城,而且城中还有一个上流阶级,并且他们都是市民社交晚会上定期出席的常客。这些人地位的细微差异开始让阿洛伊斯感到好奇,于是他的悲伤也有了些许排遣。然而,这样借机排解心头痛楚也没有持续多久。他知道他必定会继续一步一步跌入悲伤,而在这期间他始终会遭遇困惑,难道他非得要弄明白他的心理平衡是否真有问题? 事情也并非始终非常可怕。经过一段时间以后,他开始觉得仿佛他能够从小儿子死后的伤心中振作起来,也许能重新恢复自己的活力。只不过不会完全恢复。绝不可能。他的心已经被凿穿了一个窟窿。 然而,这些晚会上度过的时光确实让他受益匪浅。他需要听听人家妙趣横生的谈话。这些都是他在社交场合所遇见的最有智慧、最有教养的人,同时也让他觉得心里暖洋洋的,让他相信自己也是一个富有教养的人。比如有一个晚上,他全神贯注地在听一个绅士讲话,这名讲话人显然具有相当高深的葡萄酒知识,他附带说道:“英国人把这种酒叫作豪客酒。那只是因为他们爱喝的莱斯林白葡萄酒产自豪客海沫。”阿洛伊斯学会了沾沾自喜地点头,仿佛刚获得的文化方面的点滴知识他无不早已掌握。一天晚上,西凡尼葡萄酒被装在形状古怪、名称叫Bocksbeutel的瓶子里招待大家。人群中立即爆发出一阵笑声。Bocksbeutel意思是“山羊的睾丸”。阿洛伊斯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心想他能不能站起来说两句。说到山羊的睾丸,这方面的知识谁比得过他?他不是还养过一对交配能力极强的山羊吗?问问那些女士们。但是他不敢把话说出来。他知道他本人和这些绅士们之间的差距。他们大部分人在太阳出来了还可以在床上待着不起来。所以他们能够一直吃到晚上、喝到晚上。假如他们真吃起来喝起来,他们能够一直吃喝到半夜。就算是他年轻的时候,他也不会喝到这么晚,除非正好他又找到一个女人,躺在她的床上。说起来挺伤心的,他倒不如做一个卖力气的人,带上一块面包,一些肝泥香肠,还有一罐汤,上班干活去。他可以想象这些现在都退休了的绅士们,早晨起来稍微吃一点早餐——火腿蛋松饼,然后点上一支优质雪茄。常常到了傍晚时分,这样的一些人就会钻进他们的马车,带上他们的婆娘,赶往林茨,到创建于一五六五年的沃尔芬格饭店或者三黑人饭店去吃五点钟的下午茶。他们在那里还可以听听小提琴。他怎么会知道这些的?没错,他也有难得的傍晚到三黑人饭店或者沃尔芬格饭店的休息厅吃五点钟的下午茶的机会。正如他跟克拉拉所说,这些都是莱昂丁最扬扬自得的人。 “迈尔霍弗就不提了,”他对她说,“他是个很好的人,但是这些人出身世家,是那种正餐上六道菜的人家。我还听说过上八道菜的。” 克拉拉说道:“我也可以替你烧。” “不用,亲爱的,不用,”他对她说,“这样的尝试我想都不会去想。因为这其中的奥秘是,没有著名的梅森瓷器或者专用的葡萄酒杯,你是做不出看来高档的菜的。” “专用的酒杯?”她问道。让她感到惊讶的是,听他说话她心里非常痛苦。 “没错,”他说,“假如你用手指头去弹一弹,酒杯就会发出银铃般的声音。” 确实,他曾经应邀出席过一回这样的晚宴。他是独自一个人去的。克拉拉待在家里带孩子。他回家之后,克拉拉还说也许他们应该邀请这些人到他们家来做客。 阿洛伊斯回答道:“他们家里安装了室内管道。他们家的浴室不是户外搭的一个棚子。浴室的门上也不挖一个四分之一月亮形状的孔眼。咱们的新朋友,假如他们是新朋友的话,这样的状况会被看作是十分……滑稽好笑的。”他过去从来没有用过这个字眼。“不能邀请,”他接着说道,“咱们可不能邀请这样的客人。他们要是问,‘你们家的卫生间在哪里?’我怎么回答?难道我要对他们说,‘门上的孔眼别去管它,没有人会来偷看的!’?” <hr /> 注释: 第六章 一月的最后一天,也就是阿道夫在实科学校就读五个月之后,克拉拉被叫到学校里去。 后来,坐在电车上从学校回来的途中,她紧紧闭着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她不知道她有没有勇气告诉阿洛伊斯,阿道夫的成绩报告单太糟糕了。 确实,第二天黄昏阿洛伊斯得知情况的时候,二月一日已经成了他这一年第二倒霉的早晨。那天早晨他心里正准备第二天,即二月二日埃德蒙死去周年纪念的事,当时他在莱昂丁城中散步,脑子里空空的,正巧这时他在路上遇见约瑟夫·迈尔霍弗。市长提了一个非常不寻常的建议。他极少把店铺交给伙计们去管理,除非作为莱昂丁的市长有重大任务在市政厅里等着他去处理,但是这天早晨他提议他们俩到酒吧里去喝酒。 在酒吧坐定,他们谈起了埃德蒙去世周年纪念的重要性——善良的人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接着迈尔霍弗做了一件他平生从来没有做过的事。他说:“你必须答应不处罚带消息给你的人。” 阿洛伊斯信心十足地回答道:“你绝不会带坏消息给人家的。”但是他已经感觉到心口怦怦跳得厉害。 迈尔霍弗说:“我得问一下你,你有一个教名跟你一样的大儿子吗?” 阿洛伊斯一把用力抓住市长的手臂,险些在他手臂上抓出青肿来。迈尔霍弗苦笑了一下挣脱他的手。“哦,”他说,“你已经惩罚了带消息来的人。”他举起一只手来。“行了。”他说,“我不得不告诉你——今天有一个地区传阅的案情报告送达了。你的儿子被关进去了。” “他关进去了?因为什么?” “很抱歉。偷窃。” 接着是一声从喉咙里发出的粗重声音。“我无法相信。”阿洛伊斯说。但是他知道这是真的。 迈尔霍弗说道:“你想的话可以去探望。” “去探望?”阿洛伊斯说,“我不想去。”他满头大汗,简直就要不顾体面了。 “我一生中做的最艰难的事就是不认我的大儿子。”他终于理出了思路,“迈尔霍弗,你是明白的,我们家是这么好的一个家庭。我和我的妻子关心体贴,把他们抚养大。可是小阿洛伊斯是桶里的坏苹果。假如我不放弃这个儿子,其他的孩子将会受累。现在那三个还活着的孩子,”——他抑制住了,没有抽泣——“将来真的会好好的。” 那天晚上,由于克拉拉的坚决要求,阿道夫只好把成绩报告单拿出来给阿洛伊斯看。现在看到阿洛伊斯脸上的表情,她觉得仿佛背叛了她的儿子。 阿洛伊斯语气严峻地宣布战争的开始,他郑重地说:“我对你的妈妈立过誓。那是她要求的。我说了我再也不会打你了。那是一年前的事。我们当时都想着我们家的悲剧。可是现在,你一定会知道,我要破除这个誓言。被这个誓言庇护的人竟不尊重这个誓言,现在只能采取这个办法。过来!到你的房间里去。”他又一次忍住了性子。然而,皮带一解下来,他便大发雷霆。 皮带抽第一下的时候,阿道夫心里对自己说:“我不会哭出声音来!”然而,皮带的抽打太疼了,他终于尖声大叫起来。阿洛伊斯过去从来没有用皮带抽过他的屁股。那感觉仿佛皮带的头上有一团火舌。这时候这孩子只想着一件事,他不想被打死!其实,他并不知道哪一个会先将他摧毁——屁股上的这一顿皮鞭,还是对他的心的打击。就在那个时候,他的父亲上气不接下气,停下了手中的皮带,把阿道夫从他膝头推开,说道:“你的哭叫现在可以停下来了。” 阿洛伊斯已经心灰意懒——活到这把年纪,现在倒好,他对他家留下的可怜的种都没有信心了。 第七章 阿道夫心中现在是真正烦恼。他大着胆子把自己的画拿去给美术老师看。他自以为交上去的画立即会被选中,这样一来,他的画就成了专门钉学生作品的软木墙上的主角。他甚至还想过在受到赞扬的时候如何讲些谦虚而自信的话来回答。这些扬扬自得的时刻也可以弥补第一份成绩报告单上很差的分数。 我可以承认我影响了结果。尽管阿道夫有才能,但那也不是很突出的——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绝对成不了很有出息的画家。(比如,年轻的毕加索到了一九零一年已经是我们大家非常关注的年轻人了。相比之下,阿道夫·希特勒画的画只配钉在学校的软木墙上。 “要阻止它,”这是我从大师那里得到的指示,“我们最不需要的是再出现一个因为自己不被人重视就情绪低落的艺术家。我说最好还是让他真的一落千丈。” 我对大师唯命是从。阿道夫的美术老师是我们的一名对象(其实,他酷似大师所描述的平庸的人)。借助我在他与他的妻子之间挑起的一场争吵,我叫他脑袋疼痛难忍。因此,阿道夫的画作是在老师偏头痛发作的时候看的。他的画一幅也没有选中。 他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在那个时刻,他永远放弃了再在学业上一举成名的想法。他要学会独立生活。 当然,他不会像小阿洛伊斯那样离家出走,没有这个必要。一想到“披袍子的小子”他就冒出一身冷汗。不能出走,他将继续与其他的人一起生活,一面在暗地里培养自己钢铁般的意志。 他的学习成绩依旧很差。他第一年的学年成绩报告单是在六月交给他的父亲的,上面记着两门科目不及格,即数学和博物学。倒霉的阿洛伊斯,他已经提不起精神来再把阿道夫揍一顿了。 那年夏天,阿道夫心知一定会像第一年一样,他的心情同样感到抑郁,但是总算(在我的帮助之下)告诉自己,对于学习的窍门,他比别的学生掌握得好。他找到了学习的奥秘。他只记着那些精神实质。同学们都是急于忙着无休止地背诵那些非本质的细枝末节。他们一个个都和老师一样,只会背诵罗列和归类的具体内容。他们都是死读书的人,只会鹦鹉学舌。每当老师赞许他们的回答,他们就装出仿佛他们真的很聪明的样子。他们就是老师打高分的学生。 对于这些事情他很看得开,并不放在心上。他心里这样对自己说,他所关心的是每一项内容的核心,那才是有价值的知识。因此他不会改正自己去适应别人采用的方法。要是那样做,只会削弱他自己思想的活力。 现在迫切需要做的事是让他振作起来。这些天来他最开心的消遣已经成了他惹安格拉发火的动力。从身体情况来看,他终于力气与她一样大了。因此,每当她说他的不是的时候,他就叫她“蠢鹅”。在安格拉听来,这可是一个很难听的叫法。她甚至会跑到克拉拉那里去诉说。她讨厌鹅。她看到过城中池塘里游着的鹅,她觉得这些鹅很脏。安格拉看到过这些鹅爬上岸来,一边爬一边拉屎。她心里对自己说,她更像是一只天鹅。 我还真让阿道夫想入非非,他在想象中觉得自己是实科学校的教师,穿着文雅得体,口齿清晰,思想深刻,而且妙语连珠,深受学生仰慕。 阿道夫:年轻人,这就是本质的内容。不必去记每一个历史事件的所有细节。相反我倒要说:“要保护你自己。你是在浊水里游泳。”你们所背下来的具体细节就跟垃圾相差无几,而且还与别的具体细节相抵触。因此,这样一来你就会诸事混淆。但是我可以把你们解救出来。秘诀就在于要记得本质问题,只挑选那些能澄清问题的具体细节。 <hr /> 注释: 第八章 在市民社交晚会一个气氛活泼的夜晚,一位身体肥胖的发言人提出了一个论点,即铁路旅行影响了长期以来确立的社会关系。“我们对于社会的认识,”他说道,“已经因铁道的出现而彻底乱了套。比如说萨克森国王就不赞成铁路旅行。他最近说过,‘一个干苦活的人可以与国王乘同一趟列车到达目的地。’这就等于说富有的人出门旅行不能再比下层阶级的人跑得快了。社会的不和谐可能就是所有这一切的最终后果。” 另一个社交晚会成员站起来发言,“我同意我尊敬的朋友说的话,许多这些所谓的改进,其意义到底如何现在还很难评价。怀表毫无疑问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现如今,价格公道的话谁都可以买一块表。然而我仍旧记得起拥有一块精致的怀表是一种特权的时代。一个受雇于人的人就必定会留意你的优质怀表与表链。他们在你面前就会毕恭毕敬。现在随便哪个码头工人都会从裤子口袋里取出一块蹩脚的表,并且说他的表走得比你的准。还有更让你想不通的,想不想听听?有时候也真是这样。” 接着是一阵笑声。“先生们,你们别笑,”发言者继续道,“一块廉价的表是有可能比我们的传家宝还要准,因为,毕竟,传家宝是世代相传才当作珍宝的。” 有一个晚上,演讲的主题围绕着决斗引起的剑伤。这个主题使阿洛伊斯沉思起来。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关于剑伤最好留在哪个部位比较合适的各种不同见解。是留在右颊还是左颊?留在下巴上还是留在嘴角边?然而,演讲快结束的时候他站起来插话说,在他还是一个年轻的海关关员的时候,他的许多上司都有剑伤疤痕,“我们因此都非常敬重他们。”他说完坐下来,脸都红了。他的插话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兴致。 又有一回,一个年轻的运动爱好者(脸上有一处明显的疤痕)与他交谈了很久,伤了他的感情。他第一次从巴黎出发前往维也纳的汽车旅行是从林茨经过的,而这个留有决斗疤痕的人不但自己拥有一辆汽车,还参加过赛车。 就在同一个晚会上,这个运动爱好者就买汽车是否切合实际的问题激发了一场生动活泼的辩论,人们慷慨激昂的热烈讲话此起彼伏,引起了激烈的反应。那些反对买汽车的人用鄙夷的口气说到了尘土、泥浆、吵闹声以及最讨人厌的废气。 运动爱好者回应道:“没错,我知道——你们觉得这些可恶的机器很讨厌,但我就是喜欢排出的废气。对于我来说废气会催发性欲。” 此言一出,全场嘘叫声、大笑声不断。他笑道:“不管你们怎么说,废气确实有点放荡的味儿。”这样说时,他伸出手指头来嗅了嗅。在座的人都发出表示厌恶的声音和笑声。“你们尽可以因拥有你们的马车和马匹而沾沾自喜,”他接着说道,“但是我喜欢高速行驶。” “啊,那怎么行!”有人大声道。 “一点都没什么,”发言的人对他说,“我就是喜欢这种危险的感觉。引擎的轰隆声一响我就兴奋起来。过去见了一辆漂亮的马车就会羡慕不已的许多行人,现在看到了我的铁家伙的优点。即使我的车子飞驰的时候我也可以从眼角瞥见人们的这种羡慕之情。” 阿洛伊斯无疑是被这个富有的运动爱好者的话打动了,因为这人争辩了一通最后说:“是的,开汽车是有一些危险。但是,要勒住一匹受惊的马也是很危险的。我是宁可开着一辆汽车撞断脖子,也不愿坐在马车里摔得粉身碎骨,更不愿坐在一匹老马模样的畜生后面,让它来讨厌我的厚颜无耻。” 这句话惹得大家捧腹大笑!再也没有比马更糟的了。 后来,辩论结束了,发言的人找到阿洛伊斯安安静静地交谈起来,没多久他暗中的打算便一清二楚了,因为他特地问了许多关于海关手续的问题。阿洛伊斯非常生气。这个人刚才在讲台上是那样冠冕堂皇,现在他的意图又是那样显而易见。“听你的意思好像是准备过几个边境。”阿洛伊斯说道。 “你说的一点没错,”运动爱好者说道,“不过我现在考虑的是英国边境。他们说英国人最不好对付。”他说话的时候特别留意侧过脸来,这样阿洛伊斯就会把他左脸颊上留下的决斗疤痕看得分明。 这是一个漂亮而不平整的瘢痕,出现在这么一个英俊沉着的人脸上,堪称完美,但是阿洛伊斯在海关的工作经历使他具备了自身的洞察力,因此,对于决斗对手的佩剑刺穿你脸上的护衬,从而留下一条真实的破口,这样造成的一个真正的疤痕,与一个想讨女人欢心的卑鄙小人精心制作的自造决斗疤痕,阿洛伊斯是能够加以区别的。这样的人会用剃须刀的刀片在脸上划出一道口子,然后在裂口上埋一根马鬃。这样做可以把一个伤疤抬高,变成皮肤上的一个条痕,从而在今后的生涯抬高自己的身价。 如果做得好,这样一个疤痕看上去是能以假乱真的,但是阿洛伊斯已经认定,几乎可以肯定他是用了一根马鬃的。他脸上的疤痕太完好了。 于是,作为回应,阿洛伊斯只说:“我希望,在侦查想把珍贵物品在不交税的情况下带进奥地利的小丑方面,我们仍然做得与英国人一样好。Celer et vigilans,”阿洛伊斯补充说道,“这句话就是我过去的座右铭。”这是一句巧妙的敷衍之词——这句话正好是那天下午才记下来的。“Celer et vigilans”——既敏锐又警惕。听了这句话,这个家伙应该暂停了。 “Numquam non paratus。”运动爱好者回答道,而阿洛伊斯听后只能咧嘴一笑。 他回家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查这句话的意思。“有备而来。”一时间旧时的愤怒又在胸中复萌。他多么想在海关的检查站将这个人亲手抓住。 尽管如此,在用晚餐的时候阿洛伊斯依然感到心情开朗。他心里还在想着前一个晚会上讨论的活跃气氛,而在他讲述他对于决斗疤痕最后意见的时候,阿道夫则充满渴望地听着。总有一天他也会有自己的汽车。也许,甚至他自己的脸上也会有决斗疤痕。 第九章 让阿道夫感到意外的是,有一个晚上阿洛伊斯真的带他去看歌剧了。这件事——他们要去听歌剧《罗恩格林》——发生在一九零二年二月,是他成绩报告单上的分数有了提高之后。由于他先前的课程没有及格,他二年级的第一学期重读了一年级第一学期的功课,因此,他每门学科的成绩都及格了。老师甚至还对他的刻苦学习和操行评价很高。看到这一情况,阿洛伊斯宣布:“这是一个好现象。一旦你把操行当作头等重要的事来关心,大家都知道别的事就好办了。” 阿洛伊斯对他的要求也放松了一点。他生了一场病。两个月前,在去年,一九零一年的十二月,他得了流感,当时阿洛伊斯很怕。他再次感觉到非常需要把这个犟脾气的儿子调教好。 于是,在二月头上,就在埃德蒙去世两周年的那一天过后不久,阿洛伊斯决定再次试着跟他接近一点。他注意到,每当他讲述市民社交晚会上人们谈话内容的时候,阿道夫都饶有兴趣地听着,而且他还很高兴地发现他带回家的报纸阿道夫都会拿起来看。实际上,从他儿子在用餐时说的几句话听起来,阿洛伊斯得知,他儿子的几个同学(显而易见是那几个殷实人家的孩子)在课间休息的时候确实谈论过他们去听过的歌剧。阿洛伊斯觉得是带他去的时候了。 说到林茨的歌剧院,阿洛伊斯也是没有好话,这是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奇怪的。“在林茨人的眼里,”他对阿道夫说,“这座歌剧院是一座雄伟的建筑,但是假如你在维也纳待过,像我一样见识过一座真正的歌剧院,那么你就会发现这里的表演就不怎么好了。当然,咱们在哈菲尔德和拉姆巴赫待过,就算是加上现在的莱昂丁吧,因此我认为,你会觉得今天晚上你会听到非常动人的歌剧。确实,林茨获得了可以称自己是一座城市的权利,并且因它的歌剧院而感到骄傲。不过今天晚上与维也纳是不可同日而语的。阿道夫,假如你将来事业有成,那么,也许将来某一天你会到维也纳去生活。那个时候,你就将享受最高级的音乐乐趣了。” 说出这一番话,阿洛伊斯沾沾自喜。他已经到了领会人生真谛的时候,觉得即使许多别的方面大势已去,他在以一个名副其实的市民社交晚会的成员身份说出涉及广泛知识的批评意见来表达自己的能力方面,毫无疑问是有很大提高的。 于是,阿道夫跟着他的父亲来到一座二流的歌剧院,聆听他的第一个瓦格纳歌剧。不管他父亲的批评是什么样的,他倒是不止一回为之感动。即使他嗤笑大天鹅登场,在舞台上拖着罗恩格林的船来营救艾尔莎(因为阿道夫可以听见躲在大天鹅里的两个人靴子的嘎吱声),他还是被艾尔莎迎接罗恩格林时唱的咏叹调所感动。“我看见了一名仪表堂堂的骑士,光彩夺目。……上帝派他来营救我。他就是我的武士。” 阿道夫热泪盈眶。明天,他要参与同学们讨论他们听过的歌剧演出。因此,在剧院幕间休息的时候,他听着令人肃然起敬的歌剧院常客的评说。“瓦格纳是一丝不苟的,”其中一个人对别人说,“他选用小提琴和木管乐器,而没有局限于竖琴。瓦格纳熟谙他的天国之音。仿佛是他第一个发现了这些声音。小提琴、双簧管、巴松管,没错,但是决不使用竖琴。” 对了,阿道夫心里想,他明天上学去要把这些重复一遍。 而阿洛伊斯也在想他的心事。他一边想着这些上流阶层的高超手法,一边却认为他们命交好运是有他们的基础的。他们懂得如何将他们的儿子安插到军队里,安插到教会里,安插到司法界,谋一个好位子,从而他们可以继续为他们家族的显赫感到骄傲。可是为什么要得出结论认为他不如人呢?就算他是从低处爬上来的,他现在也愿容忍他们的观点。他们都明白,大儿子,不管能干不能干,还是得准备去履行家族的命运。不仅对军队与教会是如此,而且还可以把政府官员也包括在内。毕竟,一些官僚确实当了国家的大臣。假如他遇到的不是这样的情况,假如一个人不得不从阶梯的最低一级往上爬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情形,他仍旧觉得他能够获得必然的地位。假如他具备高贵出身的有利条件,他完全可以当一名出色的大臣。假如阿道夫能够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他的人生成就也会在他父亲之上。这部歌剧的音乐如此贴近他崇高的情绪,如此自信,如此富有雄心,如此大胆。阿洛伊斯此时听得感动了,不禁在黑暗中落下了幸福的热泪,感叹他自己富有意义的一生,于是这些感想如此妥帖地与《罗恩格林》最后的音乐相互交融,以至于他为这座二流的歌剧院诚挚鼓掌,情绪之热烈使得他的手掌都发红了。 然而,阿道夫并没有表现出兴高采烈的样子。鉴于最后乐音的强烈,他不多久便从崇高庄严的情绪跌入了他平常的沮丧。 我倒要说,这是我们的基本问题之一。在他们的个人梦境里会扶摇直上、陶醉其中,而到了他们的现实环境里,情绪就会一落千丈、非常地可怜,这样的对象倒是有不少。因此我们就得让他们稳定下来。甚至在他们听着瓦格纳的歌剧,心情亢奋直上重霄的时候,他的信心的下跌也已经开始了。瓦格纳是一个天才。阿道夫即刻就有了这个看法。每一个音符都使他感动。可是他可以对他自己说这个话吗?抑或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天才,根本不能与瓦格纳相提并论? 第十章 乘上最后一班电车返回莱昂丁的途中,阿洛伊斯的心情并不比他的儿子好多少。既然他已经送给阿道夫《罗恩格林》这件礼物,那么他就得想法子把他推荐出去。这孩子会愿意陪他到海关去走一趟吗?几个月来他一直都在盘算可以让阿道夫做的种种正当职业,想来想去他得出结论只有海关对他最合适。至少,这个职业可以与出身体面家庭的人找到的受人敬重的职业相媲美。 然而,每次一谈起这个话题,阿道夫就说要当一名画家。一听这话,阿洛伊斯就建议道,“你可以两头兼顾。我这一辈子做的事情不是也不止一件吗?” 唉,只见这孩子在一旁听着,闷闷不乐、无可奈何的样子,仿佛继续不停地敬重一个父亲的唠叨是义不容辞的。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阿洛伊斯也不再提到海关去工作的事了。苦心的努力没有带来什么结果,这让他脾气变得暴躁易怒。 然而,阿道夫学习成绩的些许进步也提醒了阿洛伊斯。做父亲的不可以看不到一个处于青春期的儿子身上的一丁点积极的改变。因此,他必须再作一番努力,让这孩子将来能做一个活得有价值的人。他要带他一起到海关大楼去参观一下。 因此,有一个晚上,全家人坐下来用餐的时候,阿洛伊斯发表了他的一篇独白,并且觉得市民社交晚会的精神此时使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出色口才,“我们俱乐部有一个人经常说,而且我也觉得他的意见非常有意思,那就是有钱人与穷人之间的差距正在缩小。” “是吗?”克拉拉问道,她也想加入到谈话中来。 “绝对如此。我们就这个问题进行过很好的讨论。问题就出在我们的铁路系统上。你可以是个富人,你也可以是个穷人——无所谓!你一样可以高速度外出旅行。啊,我告诉你,还有你们,孩子们,你们注意了,你,安格拉,还有你,阿道夫,记住这个预言:城市都将扩展,而且到处都有钱可挣。我这几天在市民社交晚会上听人家谈论那些农民,就是那些穷得——我就用一句你们现在人大了能听懂的话来说,有这么一些人,他们穷得……”——下面的话他只好悄悄地说——“要擦那个就用自己的手。” “啊,爸爸!”安格拉尖叫起来。 阿洛伊斯是情不自禁,“然后再把手指头在泥地上刮干净。” 安格拉听了这句话也只能再一次尖叫起来,“啊,爸爸!啊,爸爸!”然而她大笑不止,他怎么会这么讨厌,而同时又对她这么了解。这是真的。他知道该怎样叫她笑。 “哦,”阿洛伊斯说,“那就是过去的习惯。但是现在,这些过去曾经是贫困的人有的非常聪明,知道有什么变化要发生。我甚至还听说农民眼光非常尖锐,要把他们自家的地皮卖给那些道路一旦开通就打算在那里建造工厂的人。大路会通进来的。没错,”他说道,“一切都在向前奔跑,甚至农民也加入到这个奔跑的队伍中来了。不过你,阿道夫,用你的聪明才智,呃,我现在已经觉得你可能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小伙子,而且还要加以培养。因此我要提醒你。社会的这些变化将会改变我们要做的工作的性质。教育将要兴起,它将比什么都重要。甚至傻瓜也要识字。当然啰,并非人人都受这么好的教育,连被称为博士先生就觉得了不起的那种荣誉感都不再有了,记住这个道理是很要紧的。阿道夫,假如你在你的学校里努力学习,没错,只有在实科学校里,而不是在高级中学,你才能够继续进步,成为一名工程师,愿你成功,一旦你获得博士学位,没错,那将是你的光荣日子,也是我们大家的光荣日子,因为,那一天你也会被称为博士先生。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是多么想这样被人称呼,从而获得周围的人对我比现在更高的尊重。”他举起手来,“尽管我毫无疑问绝不会发牢骚。一点都不会。可是假如人家称我博士先生,那么你们的妈妈就会被称为博士夫人了,即使你们的妈妈从来没有见过大学的校门是什么样的。”说到这里阿洛伊斯哈哈大笑,克拉拉则脸红了。“没错,”阿洛伊斯说道,“你的兴趣也可能转向商务,这也是可能的事。我年轻的时候,我这样的家庭出身的人那是不可能的。可是现在的情况跟我年轻的时候是大不相同了。也可能你的才能是在商业或者技术方面。可是话说回来,我倒并不会把你看作是一名工程师或者商人什么的,因为在这些方面有成就的人有一个缺点——你根本没有静下心来的时候。一个商人没有安静的时候。他回到家里就把工作带回家了。做一个工程师也一样,他造的桥倒塌了怎么办?”阿洛伊斯暂停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假如你能够决定到海关去工作,那么,晚上和周末就是始终将由你自己来支配,任你自己决定做些什么。这时候你就可以钻研你的美术了。” 不管怎么说,阿洛伊斯的一番话产生了效果。这样的谈话让阿道夫心里七上八下的,非常不安。不过,那是因为他不能肯定他的父亲是一个傻瓜呢,还是他的话可能也要听一听的。假如是后一种情况,那么眼前就有好几种最痛苦的选择要作出决定,而且还要跟很讨厌的人一起生活、一起共事。假如他命中注定是成不了名画家或者成不了大建筑师的,那又怎么办?假如他没有瓦格纳那样的天才那又怎么办?到海关去工作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而且他父亲也说得很清楚了——下班以后,他可以有自己的独自生活。 于是他们到海关大楼去拜访。尽管阿洛伊斯说得天花乱坠,但是这次走访并不成功。最糟糕的是,他们走进了中央会计楼,屋子里的办事员都在埋头忙碌。一大帮中年人额头套着眼罩在煤气灯下聚在一起,人一多,散发的那股气味实在难闻。自然,他的父亲是不在乎这些气味的。他年轻的时候制作过靴子,拿着靴子给那些军官们试穿的时候还得闻他们的脚臭。他,阿道夫,不行,他的一生不会在一座陵墓里度过,闻着像猴子一样坐在一个个紧靠在一起的单间房里的老家伙散发的霉味。 在这次访问之后,阿洛伊斯又做了一次尝试。“我的许多同事,”他说,“现在都是我的好朋友。只要我想去,我可以去拜访整个上奥地利州的体面人物,现在还住在布莱斯劳和帕骚的那些人,没错。”阿道夫心里想这些人都在哪里还不知道呢。他几乎没有看到什么人上门来拜访过,甚至他父亲常说起的最好的朋友卡尔·魏斯莱,也没有来过。阿洛伊斯接着还说:“有这么多的福利待遇,没错。养老金,你自己在那边获得的时间。我可以告诉你,有了保障,再加上优越的养老金,一个人退休之后不用再受什么苦了。这样就不用担心没钱用了。我告诉你,阿道夫,一个家庭的不和睦,究其原因,最主要的还是缺钱用。这也就是咱们家不会吵得天翻地覆的原因。根本就用不着吵吵闹闹。” 由于这一番话是在晚餐桌上说的,安格拉也就禁不住心里多想起来。她在想小阿洛伊斯的突然出走。不会吵得天翻地覆!她的父亲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她从他背后走过的时候朝他伸了伸舌头。克拉拉看见了,但是没有说话。假如阿洛伊斯哪天明白了他冠冕堂皇的话说了也是白说,那就太伤心了。确实,她想的是对的。时间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阿洛伊斯也不再提什么海关了。他的儿子不会听好言相劝的。但是这样的态度确实让人非常扫兴。 不过,听说邻近住家有便宜货出售,他的情绪也好了。住在附近的一个小煤炭商人要卖掉一批煤还债。由于夏天客户较少,阿洛伊斯才有可能以很好的价钱买下来。 然而,他没有听从克拉拉的劝告。她叫他雇一个人,帮他把全部的煤搬到地窖的桶里,这是个重活。他也没有听她的第二个建议,叫阿道夫搭一把手。他不想跟这个孩子一起干活——他们俩一起干活必定要争吵。 尽管如此,克拉拉的建议还是有道理的。用半价买下这批煤之后,他试图跟卖主商量。“我想你把这些煤,”他对他说,“搬到地窖里去。”一听这话,卖主说道:“哦,你们这些有钱人总是要把我们刮穷了。不行,先生,我不会帮你把煤搬进去的。价钱杀得这么低我不可能帮你搬的。”于是阿洛伊斯决定自己动手。“可能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有钱,”他对那人说,“可是别看我这个年纪,我毫无疑问还是很强壮的。” 于是,他自己动手把半吨的煤搬运到了地窖,装进桶里。从大太阳里把煤搬到地窖的煤灰里,足足花了他两个小时。半吨煤一搬完,他因大出血而昏倒在地上。 第十一章 在阿洛伊斯身体复原后的几个星期里,阿道夫常听见他母亲说话时表现出来的惊讶,说他父亲嘴里吐出这么多的血,即使他有些不大相信嘴巴里能吐出血来,他也后悔当时他没有在场。 说到这件事,接到大师的建议之后,我曾怂恿阿道夫把这件事好好想一想,很快就有一个思想给了他很大的启发。血液有魔力。它是一个民族所共有的。当他观察他班上最强壮、最英俊的男孩子时,他的腹股沟就会产生通常到了林子里才会有的震颤。在他的阴茎充血的时候,那是他跟他的同学一样有的血。 当然,我在这件事上没有什么看法。我随时都可以与像阿道夫一样相信德意志血统的奥地利对象共事,但是与相信自身血统优势的正统犹太人对象共事我也可以一样富有成效。与身为社会党人的犹太人,或者德意志社会党人,我都可以共事,而且实际上共事得很好,尽管这样做就必须善于与才华出众的人相处,因为他们强调神气与心灵——所有那些无形的气流与气体,在这里可以找到不流血的世界观的启迪和保障。当然,我共事的对象中还有共产主义者,他们不会叫他们自己赤色分子,假如他们不以他们的方式信仰流血。我们始终可以提高我们的对象奉行的信仰。我们一旦掌握了他们的偏见,就可以行动起来改变他们必然会做的事。往往我们会加深这样的人对于其他的人身上与他们相对立的信仰感到的仇恨。 第十二章 自从阿洛伊斯大出血康复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打过阿道夫。有时候阿洛伊斯觉得这个孩子越来越自以为了不起的时候,他就会拿打屁股来吓唬他,但是,这样的吓唬早已没有多少惊人的效果了。 一九零三年除夕夜前一天晚上的市民社交晚会上,成员们都多喝了一点酒,而阿洛伊斯也感觉到心情乱糟糟的。前几个星期一个名叫尤利切克的嘉布遣会修士应邀到圣马丁教堂布道,布道用的是捷克语,以此为一所提名的捷克学校募集钱款。社交晚会的一些成员开始诉说(事实证明这样做是很不对的),过不了多久捷克人就要入侵林茨。 阿洛伊斯坐卧不安。“假如发生捷克人暴动,”他真这么说,“那就意味着奥匈帝国的完蛋。不过,”他也嘟哝道,“我最好的朋友是个捷克人。” 他几乎详详细细重述了一遍他与卡尔·魏斯莱的一场讨论,当时后者是从布拉格到萨尔茨堡出差。“我们捷克人,”魏斯莱说道,“比你们奥地利德意志人更忠于皇帝,假如你们能够与普鲁士人勾结起来,一下子就会把帝国摧毁。” 他的短暂到访让阿洛伊斯心里困惑起来。他在市民社交晚会上说的话前后矛盾。仿佛大出血把舌头放松了,说起话来都毫无顾忌。起初他会站在争论的一方,然后又会跑到另一方去。最后,他遭到了俱乐部中年纪最大的一个绅士的抨击。 可惜的是,这位风度翩翩的老者也有一点精神错乱。“阿洛伊斯先生,”他说,“你完全反对我们可怜的小小本地神甫,他只不过是想邀请捷克工人饿了的时候到施舍站来填饱肚子。照你说的话听起来,好像你是一个亲德意志分子。‘把这些肮脏的捷克人赶出去,’似乎就是你要说的话。可是我搞不懂你。你跟我们说过,你最要好的朋友是一个捷克人。尊敬的希特勒先生,我不知道这样说好不好,你脑子的糊涂一定得归咎于如今我们都很有可能要经受的苦楚。那就是未老先衰,老年提前到来了。你还不是一个老人,没有我这么老。但是,尊敬的朋友,我必须提醒你,糊涂的脑子假如不立即让它清醒起来,是会抑制你的好心的。”他突然坐下来,仿佛是为他自己话说得过分而道歉。 让阿洛伊斯感到非常不幸的是,老人说的话并非不确切。自从他肺大出血以来,过去阿洛伊斯引以为豪的清晰思维确实已经丧失。现在阿洛伊斯的许多见解涌上心头不为别的,就是要推翻先前说的话。实际上,阿洛伊斯在上一次魏斯莱看望他的时候就坦白地说过这样的话,然后他叹气了,并且说道:“我很喜欢跟你聊天。依我看哪,你就像大海一样深邃。” “阿洛伊斯,说实话,你有没有见过汪洋大海?”魏斯莱问道。 “美丽的湖泊见过,很多。那就足够了。”他停顿了一下,“我觉得我好像是生活在沙漠中。” 那老人在社交晚会上发表了激烈的言辞以后,有好几个夜晚,阿洛伊斯老是记起来那天晚上俱乐部有的成员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表示赞同的情景。阿洛伊斯确实听到老人说:“你说我们给予捷克人太多了,可是我又听见你对我们说反对犹太人和匈牙利人是与良好的教养不相容的。你到底要说什么?” 在被人这样数落的时候,阿洛伊斯觉得全身乏力,他没有力气站起来离开屋子。然后他找到了力量。俱乐部会员在晚会上如此仓惶地离席是不常有的,但是这一回他非得离席。什么他感觉多虚弱,见它的鬼吧。 他非常气愤,觉得事情似乎无可否认地清楚,在市民社交晚会上人们对他不过是宽宏大量而已。他们私底下是不是在嘲笑他发的议论?是否就是这样的?他是否一直被人当傻瓜看? 他这样不停地反复思虑使他的脑袋疼得厉害。四天以后,即一月三号那天正午前,他逝世了。 第一章 阿洛伊斯在莱昂丁开始养一个新蜂群的时候,她对他说起过这个习俗,并且问他,想不想让她来对蜜蜂说话。他大笑起来。“假如这是像老爷子那样的真正的蜜蜂房,我觉得还有些意思。要是投资很大,”阿洛伊斯说道,“谁都不想给蜂群带来任何的风险。因此,当然啰,来一点迷信的做法也不会有什么害处,而且谁会说这样做不会有什么帮助呢?可是,假如你硬要这么做,那就跟蜜蜂真正开讲吧,把我们家的事统统跟蜜蜂讲吧。它们就会把这些传来传去的话登到报上去。”说了自己的玩笑之后他笑得更爽朗了,弄得她真后悔跟他说了这事。 酒店老板和他的伙计把他抬到旁边的空房间里。招待要赶快去找一个神甫,但是酒吧老板说:“我看阿洛伊斯先生是不想要的!” 因信仰上帝而在此安息 是一则讣告。那是报纸自己决定要登的,那是上奥地利州发行量最大的报纸。这则启事她读了一遍又一遍。这两行字让她想起了葬礼的每一刻。她能想象阿道夫又在那里哭泣,因而她感到极大的安慰。她自己心里在说:“他毕竟确实是爱他父亲的。”而她要留住这个念头,不得不频频点头。 真的,有一回我玩起充当另一个对象的保护天使的把戏,结果被一名短棍从一排石阶上扔下来。魔鬼也会摔伤,这样说恐怕很难叫人相信。尽管当时我不具有肉身,没有皮肉可以摔得青肿,可是,啊,这对我的内囊是多沉重的打击!铁器与石头对于魔鬼而言是非常坚硬的东西。这就是牢房是用铁和石头砌的缘故。 —不过他还是把它上交了。这件事毫无疑问促进了他的提升。 阿道夫心想,他的母亲是一个可耻的伪善的人。她居然会缅怀她的丈夫,没错,真是的!“因信仰上帝而在此安息。”真是的!他的父亲还有什么,只不过剩下墓地墓碑上镜框里的一张照片,为防止风吹雨打用玻璃保护起来。照片里的阿洛伊斯,一头短发,两只像鸟眼睛一样晶亮的小眼睛,留着弗朗茨·约瑟夫式的连鬓胡子。没错,这里埋着一个效忠皇帝的人,但是又有谁可以说他因信仰上帝而在此安息? 现在,半年之后,在葬礼上,她相信了,他的蜂群的飞走促使了他肺部的大出血。她心里明白。他害怕爬上蜜蜂簇拥在一起的那棵树。他心里明白蜜蜂簇拥在那一棵树上,但是,他装作不知道。是的,她心里是明白的。道理很简单,那是因为他知道他已经爬不动树了。所以,为了补救这个缺憾,他只好独自一个人把半吨的煤搬到地窖里去。多么愚蠢的一个举动啊!阿道夫让他感到的遗憾,他为波拉萌生的伤心——不行,她不可以再去多想这些事了,一刻也不可以再多想。也不敢去想埃德蒙!她眨着眼睛驱赶那无限的悲伤。人们必须在葬礼上痛哭,她只想尖声喊叫。 一月五日举行葬礼的那一天,在教堂里他哀哭起来。然而到现在,硬要刷刷地挤出眼泪以便打动可能会盯着他看的在场的男人和女人,已经成了一件很艰难的事。而我,也不得不树立他的信心,让他知道上帝并不生他的气。于是,我又一次以保护天使的身份出现在他身边。尽管我们偶尔可以借增强对象的上天垂爱的意识,缓解他们对上帝的畏惧,但这样做也是一件需要慎重对待的事情,因为我们的工作做得越好,危险性也就越大,对象就会充分表现他们的虔诚,从而吸引短棍们的注意,这样一来短棍们反过来会因为我们在学他们的做法而对我们刻骨仇恨。 她记起来,就在半年前,他的蜂群飞走了以后,他很痛心地骂过一阵。打从那以后,他在莱昂丁就没有再养过蜜蜂。六年前他在哈菲尔德做过的一个不吉利的梦,他的蜂群会弃他而去,倒是在一九零二年的夏天应验了。 迈尔霍弗说起了他不得不把小阿洛伊斯坐牢的事告诉阿洛伊斯的那个不愉快的日子。“亲爱的希特勒太太,”他说,“我夜里醒来,想到给他带来这样的消息,就深深地责备自己。” “先生,”那个招待问道,“这种情况有把握吗?” 不过,我们闲话少说,还是把葬礼交代一下吧。我得让阿道夫有许多装模作样的伤心表现。无可否认,我们要面对与他见到他父亲尸体时的第一声痛哭截然不同的要求。现在,为了要挤出几声抽泣,他就要从记忆里挖掘他与阿洛伊斯几次愉快谈话的片断。他过去曾经钦佩过(即使很勉强)他父亲讲起话来头头是道。但是,这一点回忆并不足以灌注如此贫瘠的悲伤的枯井。最后,他竭力想起了他们第一次一起到老爷子家拜访的那一天。一想到这里他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但那是为老爷子的死而流的泪。 葬礼在一个滴水成冰的日子里举行,道路都结了冰变得光滑,一排排的树都是光秃秃的枝桠,天空阴沉沉的,但凡是他们在莱昂丁认识的人几乎都到了,包括他在林茨海关的同事。卡尔·魏斯莱还一路风尘仆仆特意从布拉格赶来。他跟克拉拉说了一会儿话,他说:“哦,希特勒太太,我们两个人过去说笑话常常是毫不留情面的。我们笑得多开心。你知道,阿洛伊斯喜欢喝啤酒,而我呢,爱喝葡萄酒。‘你不过是一个奥地利人,’我常对他这么说,‘所以你喝起啤酒来就像一个德国人,而我们捷克人很有教养,所以喝葡萄酒。’我们毫无疑问是开玩笑。‘哎呀!你们捷克人,’然后他就会对我说,‘你们对待葡萄太冷酷了。你们的一双脏脚在葡萄上踩呀踏的,待到这些可怜的东西被你们踩得发酸了,你们就再加上一点糖,假装是葡萄酒的行家。你们喝一小口加糖的酸葡萄汁,尽量不皱起眉头来。啤酒,它至少是用粮食做的。它的感觉就不是很淡。’”他一面说一面笑。“你的丈夫很会说话。我们俩相处得很好。” 一句话:“戏演完了!” 酒店老板摇摇头,“行,给他找一个。” 真的感到悲痛。(他深信上帝是关心他的,现在这是他妄自尊大的基础——这是我的重大贡献之一。) 一九零三年一月三日早晨,阿洛伊斯感觉身体很不舒服,因此,在他每天照例进行的莱昂丁城中散步的时候,决定停下来到斯泰弗宾馆喝一杯葡萄酒。为了提起精神来,他唤起了旧时的记忆。 我们安葬了一个好人——这句话可以用来评价退休帝国海关高级收税官阿洛伊斯·希特勒,他于今日被安葬在最后的安息地。 第二章 克拉拉每年都将从政府得到一笔相当于阿洛伊斯年工资收入一半的抚恤金。此外,在孩子们满十八岁前,他们还可以收到其他的款项。这些收入加起来也将使他们日子过得安逸了。 就连阿道夫也不得不承认,阿洛伊斯关于家庭保障的话的确还有些道理。他毫无疑问这个时候还不想去上班做事。 还有别的方面的补偿。在实科学校读三年级第二学期的时候,阿道夫发现不少同学对待他的态度变得不那么不友好了。这个转变是不是因为他父亲死的缘故?现在看不到阿洛伊斯的怒气冲冲,他觉得上学念书自在多了,不多久便变得越来越会跟老师顶嘴了,尤其是一个愁苦的中年老师,他是来学校教宗教课程的,每周上几个钟点的课。 阿道夫认定这个老师一定是哪个在学校很有势力因而可以给他谋一个职位的人的穷亲戚。施瓦姆先生一脸愁容,心情阴郁,就这样一个老师,来教宗教课程。 有一个早晨课间休息的时候,阿道夫听见一个同学在跟其他的人讲一个守旧的教士克鲁尼主教圣奥当的故事。“我有一个学拉丁语的哥哥,”这男孩说道,“他教我学了第一课拉丁语:‘Inter faeces et urinam nascimur。’”这句拉丁语一翻译出来,阿道夫听了感到很震惊,接着就很兴奋。多有感染力的语言!真正的力量!这句话激发了他的浓厚兴趣,学校一放学,他就大着胆子到林茨解剖学博物馆去。他谎报了自己的年龄混进馆内,终于看到了一个蜡做的阴茎和阴道的模型,以及几个与真人一样大小也是蜡做的裸体男人和女人模型。那一句拉丁语不停地在他脑子里跳动。在屎尿之间出生!他始终就是这么想的。性行为是肮脏的。 另一方面,他把参观博物馆所看到的讲给他的同学听,深得一些同学的欢迎,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要他再讲得具体一点。这样一来他受到了怂恿,要戏弄一下老师,于是他打定主意要把克鲁尼主教的话说出来。可施瓦姆先生装作听不懂。有几个男生已经在那里窃笑。 “拉丁语决不可以含含糊糊地说,”施瓦姆先生认真地说道,“这几个字像你那样说毫无依据。” 阿道夫回答说:“那我就一定要用德语说了。”他皱了皱眉,咽了一口口水,一个字一个字说出:“‘Zwisc und Urin sind wir geboren。’” 施瓦姆先生不得不去擦眼睛。他两个眼睛含着泪水。“我过去从来没有听过这样肮脏的话。”郑重地说出这句话后,他匆匆离开了教室。阿道夫享受着三十秒钟的得意。那些常年都不把他放在眼里的男生此刻在他的背上使劲拍打。“你是好样的。”他们这样说他。 他平生第一回受到全班同学起立热烈鼓掌。同学们一个接一个从座位上站起来。就在这时,两个导生走进教室,要陪他到校长特里伯博士先生那里去走一趟。 “假如不是因为学期已将近结束,假如我们学校没有竭尽全力帮助你把始终都很差的成绩加以提高,我现在就很想把你开除。”特里伯博士先生说道,“在这种情况之下,我还是愿意认为,你那许多人都哀悼的父亲的死可能是造成你有这种无法形容的表现的一个因素。所以,我允许你在学校再待一个学期,假如这种表现绝不再出现的话。当然,你必须向施瓦姆先生道歉。” 结果这成了一次奇怪的见面。施瓦姆先生给他上了难以忘怀的一课。那就是,除非你可以看到一个弱者的力量,否则你就无法了解一个人。 施瓦姆先生这一次穿的是他最好的衣服,说话非常中肯。他没有去盯着阿道夫的眼睛,但是他用他在课堂上从没有情绪很激动地说过的严厉语气说道:“我们将不讨论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相反,我坚持认为,你应该大声朗读下面的祈祷文。”说罢,他递给阿道夫一篇祈祷文。祷词写在一页优质亚麻布纸上,全部是大写字母。 天使长大人,我们祈求您解救我们,把我们从地狱恶魔的暴虐中解救出来,把我们从他们的陷阱中解救出来,把我们从他们的魔穴中解救出来,把我们从他们狂暴的邪恶中解救出来——啊,众天使之王,把撒旦和在世间到处游荡、寻求灵魂的毁灭的所有恶魔,统统打入地狱。阿门。 “你知不知道这篇祷词是对谁说的?”施瓦姆先生问道。 “先生,这不是念给天使长米迦勒的祈祷文吗?” 当然是的!这是一篇阿道夫背得滚瓜烂熟的祈祷文。在拉姆巴赫隐修院,这是他每天早晨望弥撒之后必须背诵的。而且,当时他肩上披着安格拉的裙子,摇摇晃晃地站在凳子上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没错,”他回答道,“先生,这篇祈祷文是念给天使长米迦勒的。”他甚至感觉到了第一次勃起的影响。施瓦姆是一个路德教义的信徒,因此他不知道,假如说这篇祈祷文对阿道夫曾经有过特别的影响,那么,到现在,它已经是很平常了。他朗读的时候一点都不怕。他的声音富有感染力。 施瓦姆先生准备好的关于地狱之火和险境的简短演说现在已经毫无用处。事实上,在这个年少、忧郁的学生面前他已经感觉到了非常可悲的不称职,可悲的结果又一次重复了。因此几乎没有出现如人们所预料的结果。 他只说了几句话,大意是说他很高兴认识了“你,年少的希特勒,身上严肃的一面”,并且在说话还没有开始结巴之前他就打住了。 “我可怜地为我昨天的行为道歉,施瓦姆先生。”阿道夫回答道,而他一点都不可怜。 施瓦姆先生又一次感到自己就要流出眼泪来了。他借助一个不很过分的散课手势稳住了自己的情绪。 一走出教室的门,阿道夫便勃然大怒。这些虚伪的人应该被拖着去看人体解剖博物馆里蜡做的阴道。 确实,他在草拟一篇讲话,准备向同学们发表,就在这时同学们下课了,围着他问长问短,了解发生了什么事。 “嗐,”他就说,“面对可怜的老东西施瓦姆,我毫无疑义坚持我的立场。” 他放学从学校出来已经是三月天的一个傍晚了,但他还是找了几个新朋友发起了一场打雪仗游戏,而且一直打到天暗下来。他不停地说着一句话:“乐观,火,血和钢。”他很高兴,他这一边的三个同学在这场临时决定的、经受冰冷考验的一仗里也跟着叫喊这句话。就他所知,这句口号不是从哪本书上来的,而是从他的喉咙里冒出来的:“乐观,火,血和钢!”(他是在叫喊我教给他的口号吗?我无法记住我教给每一个对象的每一句口号。) 我们说一点就够了,阿道夫回到家里,他确实拿起了一本特赖奇克的书,不多久就开始背诵下面的话: 上帝把大地赐予全体德国人来建造潜在的家园,这是假定出现一个领导整个世界的领袖的时代将会来到。一个作为把人民和国家无形荣耀联系在一起的、非常神秘的大国的象征、化身和实体的领袖。 在未来的几个月里,他经常想起这句话。他能相信这句话吗?这句话是真的吗?德国有各种各样的人,而有一些人,他认为,就像施瓦姆一样是没有骨气的人。尽管如此,他在林中一次战斗的严酷气候中,依然把这个长句子当作鼓励自己振作起来的口号。他根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是他仍旧在心里不停地背诵这句话。在今后四十年里他读到的句子没有一句会如此确信无疑地留在他的记忆里。我们魔鬼长久以来都知道,一个思想平庸的人一旦死死抱住一个神秘的观念,就能获得远远超出一般潜能的精神上的自信。 到了一九零三年的暮春,他的战争游戏出现了其他方面的复杂情形。有时候,到了星期六的下午,一方人数可以多达五十人,于是,不管愿意不愿意,阿道夫接触到了后勤学。每一支部队现在不得不解决它的伤员和俘虏的问题。就算在他上学的那所学校里,阿道夫一直(直到最近)都被看作是没有什么影响的人,两相对照,他现在到了林子里却是一个最高统帅。确实,他永远在那里发布新的战斗编号,然后更改他自己的规则。到了一个规定的星期六他就会作出决定。一旦一个人被抓住了,没有其他办法,要不将他关进监狱,要不就将他处死。 后来他认识到,假如采取后一种解决办法,许多战役就会结束得太快。被处死的士兵除了回家还能到哪里去?于是现在就要认真讨论监禁多长时间。应该是三十分钟呢,还是一个小时?除此之外,谁来跟踪呢?这就非得要一个独立的计时员,不服从任何一方。(他们讨论的结果是挑了一个拥有一块怀表的同学。)然后阿道夫灵机一动,一个俘虏可以做一名间谍,这样很快就可以被释放了。或者他可以拒不接受所有条件,一直被关押着,但是这个选择不常被采纳。阿道夫明白,被俘获的人不一会儿就没精打采了。 <hr /> 注释: 第三章 学校六月放暑假。上一年的暑假是在花园别墅里过的,并且以阿洛伊斯的咯血告终。现在到了一九〇三年的暑假,全家人把凡是可能需要的东西统统装进两个大皮箱,克拉拉、安格拉、阿道夫和波拉风尘仆仆来到克拉拉妹妹特莱莎生活的斯皮塔尔。他们在那里度过了暑假。阿洛伊斯在世的时候,要回家去是不可能的。他是绝对不愿意回去的。回到那里他就会想起他的妈妈过去睡觉的牲口食槽。然而,现在,与特莱莎结婚的农民施密特有大片土地,接纳得了希特勒-波尔茨尔家族的全体成员。农场加在一起也不过就是土地、房子、牲口棚、外屋、牲畜,但是施密特是一个勤劳的人,因此,按照斯皮塔尔的标准来衡量,他也算是日子过得有盈余。他有几块地要耕种,还有林地要收干果,他很愿意使用克拉拉能提供的劳力。“她到这里来借干活抵消心头的悲痛,这样对她的伤心也有好处。”他说。 那年夏天,跟其他的家庭成员不同,阿道夫不干活。农场里比他小一点的孩子干完了午后的杂活以后,阿道夫就与他们一起玩,他还教他们玩打仗的游戏,即使他召集的孩子一个个都累得一到岗位上就睡着了。 一天里的大多数时间,因为有克拉拉的庇护,他在早晨和午后一段时间里都是读书画画,然后就跑到林子里去寻找打仗游戏的新阵地。有一回人家叫他到地里一起干活,但是克拉拉却说他一点活儿都不能干,因为他的肺病还没有好。她甚至对她妹妹说,由于她不想叫他干什么农活,他的伙食费她会付的。既然她这么说妹妹也就同意了。 待过了夏天,安格拉就要与一个名叫莱奥·劳巴尔的男人结婚,这人在银行里当公证员。阿道夫对这个人看不顺眼。每次劳巴尔来访,他就会对他未来的小舅子说:“我看你的肺没有你说的那么糟,对不对?”一句话就说得阿道夫心里暗暗上火。要不是安格拉跟他说,劳巴尔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不过,阿道夫在这个婚姻上也可以看出一个积极的因素——他自己个人的经济状况会因此而好转。一旦他的大姐离开这个家庭他就可以多分得一点抚恤金。当然,安格拉一点也不迷恋她的这桩婚事。她是跟一个她并不爱的男人结婚,跟一个到现在还没有姑娘来找的男人结婚。于是克拉拉为安格拉的未来设计的宏伟规划落空了。假如安格拉愿意接受这样一个婚姻,克拉拉不但感到失望而且感到惊讶。她自己也在生自己的气。她不能原谅自己。她没有替安格拉创造社交生活。一家人住在花园别墅,那是一个女孩子接待好友的理想场所,但是克拉拉不知道为了这个目的该如何交合适的朋友。待到要与素不相识的人见面,用个人的魅力、用嫁妆会有多少等事项来打动他们的时候,唉,她和安格拉又都很不好意思开口。结果,劳巴尔就成了唯一能找到的最合适人选。 在克拉拉看来,这个男人真是交了桃花运,意外得到了她的继女。这事说起来真正是遗憾。安格拉本应该嫁一个好得多的男人。劳巴尔就连外表看上去都不健康。 克拉拉有所不知,安格拉这些年来心里一直很内疚地埋藏着一个秘密。她对小阿洛伊斯的思念从来就没有停歇过。她知道,小阿洛伊斯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在他走后这七年的岁月里,她已经把他转变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年轻小伙子了。她还记得他骑着乌兰的样子有多潇洒。当然,她也可以肯定,假如她和小阿洛伊斯还在一起,她也不会有伤风化,越轨半步的,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会让她的哥哥从马上跳下来,吻她一下的。即使全家搬到花园别墅、安格拉有了自己一间卧室以后,她依然保存着一张她哥哥的照片,而且藏得牢牢的,那是在哈菲尔德一个晴朗温暖的日子里由一位巡回摄影师拍的。小阿洛伊斯很荣幸,可以拍一张站在自己的马身边的照片。更确切地说,他把乌兰从马厩里牵出来,朝着照相机走过去。 安格拉偷了这张照片。小阿洛伊斯好多次见她不肯骑到乌兰的马背上就取笑她,这一回她偷了他的照片算是报复了他一下。小阿洛伊斯发现他的照片不见了,这时安格拉只好对他发誓,她一点都不知道照片跑到哪里去了。“我可以按着一大叠《圣经》说这句话。”她当时这样说。 “《圣经》呢,在哪里?”小阿洛伊斯问道。 “在我的心里。都在我的心里。你可以相信我。” 照片不见了他心里十分难受,仿佛他是丢了一块金表一样,然而她才不管这些呢。谁叫他那样恶毒地取笑她,他活该难受。太冷酷了! 安格拉现在依旧把照片藏着,但是,随着婚礼的日子一天天地接近,她越来越担心,对于一张渐渐褪色的深褐色相片的天真的——也许并不很天真的——爱慕之情,现在仍在她心底里藏着肉体的香气。终于,她非常冷酷地认识到,这张照片不得不销毁(否则,莱奥·劳巴尔迟早会发现的)。于是,在一个辗转反侧的夜里,用一个悄悄的小小仪式,她把这张代表了她过去的小纸片撕得粉碎,第二天清晨天还很暗的时候,把这些纸片放在一个小碗里,划着厨房里的火柴点上,随着照片的碎纸片化为黑色的灰烬,她默默地哭了。 安格拉的婚礼之后,阿道夫一想到安格拉和莱奥在床上做的事一定很丑恶,他心里就烦恼。阿道夫有一回和莱奥并排在一块地里撒尿瞧见过新郎的阳物,心想那东西也没有什么可爱的。可是现在莱奥在安格拉不能说出口的两个洞洞之间这个据称是神圣的通道里进出——多么恶心!他承认他的父亲和母亲跟新婚的人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时候,他的思想活动中止了。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不得不保持沉默的这个秘密是多么可怕。 第四章 到了第二年即一九零四年的五月,除了又是一连串不怎么好的成绩之外,阿道夫的法语课还不及格。所以到秋天的时候他还要参加补考。补考倒是及格了,可是施瓦姆先生这件事,校长还是不肯原谅。即使阿道夫·希特勒还想在实科学校读最后一个学年,校长说了,这最后一年也不能在林茨读。阿道夫针锋相对,他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我决不允许这所学校再来损害我的智慧。” 克拉拉设法把阿道夫转到离莱昂丁十五英里的一个叫施泰尔的小城读书,就这样把问题解决了。到了那边,他才可以读完实科学校的课程。现在有了抚恤金,克拉拉也租得起一个房间给阿道夫,用不着拿钱出来给他每天乘火车来回。于是,从星期天晚上到星期五下午,阿道夫就住在一个女人家里,她同时还收了另外四个学生寄宿。塞基拉太太要做的事就是保证她的房客吃得还好,并且完成他们的功课。阿道夫总是对她恭恭敬敬称呼,然后就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去,在里面读书、画画。然而,他在施泰尔实科学校的成绩并不比在林茨的学校好,到了学期结束的时候,法语课又不及格了。一九零五年的秋天,他要想毕业,又要去参加法语补考。 第二年的暑假,克拉拉把波拉和阿道夫带回斯皮塔尔,但是到九月份他又要回到施泰尔去参加法语补考。这一次他考及格了,并且拿到了毕业证书。为了庆祝毕业,他和塞基拉太太家几个新来的房客决定举行一个派对。其中一个男孩带来了从家里拿的四瓶葡萄酒,他非常慷慨大方,把酒拿出来与大家一起喝。“我老爸说过,一年醉它一回放纵一下是不错的。这就是我老爸说的话。只来一回,不可以有两回。”他们都为这个不在场的老爸喝彩。 那天夜里这些学生喝到很晚,结束时阿道夫说:“我今天喝醉了,醉得跟我爸爸过去一个样。”说罢就倒在地板上睡着了。第二天早晨他怎么也找不到他的毕业证书。本来是塞在他的口袋里的,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由于他下午要回家,因此他总得拿一样东西给他妈妈看。假如他拿不出证书来,她是不可能相信他已经获得学位了。想编造一个借口,他心中纳闷,是否可以对她说,他在火车上曾经把这张珍贵的纸摊开要好好地看上几眼,可是由于这天天气炎热,他还把火车上的窗子也打开了。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风把毕业证书吹走了!可是,他走出房间让头脑清静一下,这才明白过来,这样编造的谎言是通不过的。那一天正好是一个冷天。 准备与塞基拉太太告辞的时候,他与她说起了他的心事。塞基拉太太劝他不可以欺骗他的妈妈。“这是不可以的,”她说道,“假如她相信了你编的谎话,你心里面会有多愧疚啊。要是你妈妈发现你说的是谎话,事情就更加糟糕了。” 在上一个学年里,她只不过是一个每天给他们做吃的,每个星期给他们换洗被子的女人。现在她已经成了一个难得的、体谅人的人了。在痛苦煎熬中,他问道:“那我该怎么办呢?” “啊,”她说,“到学校去把事实真相跟他们说清楚。他们也许会非常不高兴,但是他们一定会再给你一份的。” 于是,阿道夫又回到他再也不想见到的学校,校长却让他等了很久。毕竟那一天是注册的日子。可是,等到校长真的来接待他的时候,只见他打开一个锁着的柜子,取出一个沉重的纸袋。拿出纸袋以后,他说:“你的证书在这里。证书已经被撕成四片了。你很快就可以看到你的证书已经是个什么样子了。”此刻校长两眼直瞪着他。“作为一个学生,他通过了补考很高兴,要庆祝一下,这是一回事。他自己可以认为也许他已经朝未来跨出了可贵的一步。可是,希特勒先生,假如是纵欲狂饮,喝得烂醉如泥,最后做出卑鄙的勾当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朝阿道夫直摇头,“从你脸上依旧缺乏认识的表情我可以看出,你连你自己忘乎所以做出的低级趣味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现在这一幕情景越来越像他当时站在抓住他抽烟的大鼻子教士面前的情形。“先生,我做了什么?”他终于说出来,“请您告诉我,好吗?” “亲爱的希特勒先生,你不用请我告诉你。你拿这个文件,在上面擦污物!”他厌恶得双手发抖,同时把这个纸袋递给阿道夫。“我简直无法相信我们学校会有哪个学生竟然会做出这样无人性的事来。我劝你最好还是想一想,恐怕你这一生永远也学不会控制自己的邪恶冲动。要不要由我来写一封信给你的母亲?不,我不写。她也许是一个好女人,不该让她难受得无地自容。相反,你应该对我发誓,从你离开这个办公室的那一刻开始,我绝对用不着再看到你的这张脸了。你一定要保证做到,你人还在这所学校的围墙之内,切不可打开这个袋子。” 阿道夫点头应允。这时候他想起来了。没错,他拿这份证书去擦屁股了。他想起那一刻来了。他当时内心充满了多么扬扬自得的情绪!他的那几个一起喝酒的同学为他喝彩。他的屁股现在比所有那些课堂上的胡言乱语优越得多。 使他的情绪越加糟糕的是,他心中不得不纳闷,校长又是怎样发现的。只有一个解释,和他一起喝酒的四个学生中,一定有一个人把东西捡起来交到校长那里了。可这个人又是谁呢?他不想查出这个人来。这样当面质问将会使他更加丢脸。假如干这坏事的人是那两个个子比他大的人又怎么办?那是非常可能的事。 回到塞基拉太太家,他花了很长时间在洗手盆里把证书擦干净,然后烘干。随后他又把四片纸贴在另外一张纸上。这样他就有已经通过考试的证据了。至于克拉拉那里,他会想出一些理由来向她解释的。 “哦,妈妈,我拿到证书两眼盯着看,越看越觉得终于明白,你为我做出了多大的牺牲,而我又是多么的不懂事。结果我把毕业证书撕了,免得像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没错,阿道夫心里想,这样对她说问题就解决了。 然而,他又不得不老是在想到底是哪一个同学做了叛徒。也可能四个人都是!他下定决心绝不会再饮酒了。“酒是叛徒才喝的。”他心里这样对自己说。他拿起毕业证书来闻一闻,一定要闻得出是爽身粉的味道。 我在这里非得说明,自从阿洛伊斯去世以来所发生的事情,从来没有一件是如此接近违背阿道夫关于个人傲慢自大的认识的。然而,我在他对于自己的幻觉周围修筑了如此牢固的保护性栅栏,以至于这件事也没有变成一个灾祸。 第五章 克拉拉听说了毕业证书为什么到了她手里是四张拼起来的碎片时,她心疼地哭了。 “虽然是四片碎纸拼起来的证书,但是这样的一张证书反而显得更可贵,”她说,“我会很自豪地用镜框把它装起来。” 在这个时候,他认为巧妙地撒一个谎的本领是一项值得敬重的技能,而实际上,母子二人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波拉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这样,他们母子俩并排坐在沙发上,回忆他还只有两三岁时的过去时光。 那是一个特别的时候。在过去的一年里,每一个周末他从施泰尔回家的时候,听见克拉拉说起阿洛伊斯,他肯定变得厌烦了。在她的心目中,老头子应该被看作是他们家帝国的支柱,一个鞠躬尽瘁的公务员。他的长柄黏土烟斗被放在壁炉架上供起来,每一柄都有一个特别的托盘。家庭福音书理所当然地认为,阿洛伊斯给阿道夫带来了福音。他的父亲一生艰苦奋斗,无异于爬上了一座山,有这样一个父亲真是至福。 我自己也想对他说这些话。这些天来,我试图在他的思想上灌输一个观念。这个观念就是,有了阿洛伊斯,阿道夫才有机会可以从一个比他父亲高的地方起步,因此他可以成为一个非常有名望的人。在这件事情上,到底是克拉拉还是我的影响更大,我倒不能说,但是这样的思想已经在阿道夫的脑子里深深扎根,以至于他在十九年以后的一九二四年写“Mein Kampf”的时候,会用赞美的口吻讲述阿洛伊斯: 还不满十三岁,当时还是一个小孩子的他,收拾起东西,从他的家乡瓦尔德维特尔跑出来。身边只带着三枚金币作为盘缠出门,到一个未知的世界闯荡,这一定是一个痛苦的决定。到了这个十三岁的孩子长大到十七岁的时候,他已经经历了漫长的艰难困苦。无尽的贫困和苦难,使他的决心和一个因过度悲伤而变“老”的人的坚强毅力,变得更加坚定。尽管他一半还是一个孩子,但是这个十七岁的青年恪守他的决定,成了一名公务员。这个可怜的孩子曾经起过誓的诺言,现在已经实现,即他不混出个人样儿来决不回到他的家乡小村。 <hr /> 注释: 。这是由希特勒口授,由其党徒鲁道夫·赫斯执笔撰写的。这书系统地阐述了希特勒“创建第三帝国”的理想。</a> 第六章 为了使她的经济状况再有所改善,克拉拉把莱昂丁的房子卖了,全家搬到了乌尔法尔的一套公寓里,就在流经林茨的多瑙河对岸。白天阿道夫很少迈出新家的大门。他非常不愿意加入打工者的行列,觉得没有一点用处。在这方面,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替别人工作的愿望。此外,他确实还有轻度肺痨——不管轻重,这病已经让克拉拉整日提心吊胆的,但是又不得不克制自己。他会不会也像阿洛伊斯一样,肺大出血死去?在这个时候就寻找职业太轻率,要她相信这一点也并不难。正如他向她描述的那样,他将来会成为一个大画家、大建筑师,说不定又是画家又是建筑师呢。目前先在家里待着,他一面仍旧可以通过自学提高自己:他要读书,他要画画。他用不着再多说什么。在实科学校读了五年书,受够了那里的严格制度,他毫无疑问可以在乌尔法尔的洪宝施特拉斯街好好过他的新生活。开销由他妈妈埋单,浴室让波拉去清洁。他蓄起了小胡子。他很少出门走到太阳底下,只有在晚上才见他跨过多瑙河从乌尔法尔来到林茨,在歌剧院门前走一走。克拉拉替他买了新衣服,他大着胆子穿上一套深黑色的衣服外出,一件黑色的外套,一顶黑色浅顶软呢帽,手中握着的是他最珍贵的宝物,即一根银柄手杖。他认为,人们见了他会把他视作林茨的阔少之一。横看竖看在橱窗玻璃里照见的身影,都让他觉得自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白天要在屋子里待着,那是因为他就喜欢晚上的黑暗。对于魔鬼的老一套看法也并非全都是错的。一般被谴责为邪恶的东西确实喜欢黑暗,这个一般假定的深奥意义,大多数人根本不懂。那也是有充分理由的。夜更易于招魂。 克拉拉见了他这副打扮,当然是非常骄傲的。她知道,一旦他觉得做好了准备,机会就来了。他是一个非常不寻常的孩子,很可能目前就需要这种安逸。 阿道夫自慰的方式也有了变化。他在林子里的做法就是射在脚下的树叶上。(他喜欢叶子,他也喜欢射在叶子上。)现在,一个人锁在自己的卧室里,他手边准备了一块手帕。在他让想象飘飘然、无法再控制之前,他常常将胳膊呈四十五度角伸向空中,持续很长时间。他常想起在实科学校浴室里洗澡的时候他向其他同学显示过这个本领。他们可以有两个睪丸而他只有一个,但是他能够将胳膊伸直高高举起,他们却做不到。当然,也有很多时候同学的普遍兴趣是在另一个方面。同学们一个个都聚集在小便处来比一比他们生殖器的大小。他们怕哪个老师会闯进来。因此,一有响动勃起很快就消失了。而阿道夫把胳膊高高举起的本领只不过又是一种娱乐而已。现在,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他发现,即使他的胳膊高高举着的时候也能勃起。他在同学中看到的各种各样本领的想法,就足以使他对过去充满了美好的记忆。 然而,他目前的生活还存在一个缺陷,那就是安格拉的丈夫莱奥·劳巴尔。他一开口对阿道夫说话,就老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地说:“老弟,你也该出去挣钱养活自己了。不出去干活你就会觉得身体不舒服。依我看哪,那是因为一想到你在斯皮塔尔的所有亲戚都说你是一个饭桶,你就心情抑郁。我们知道事情并非真的是这样,但是你也得把目前的工作辞了,因为这个工作就是无所事事。” 一听到他这么说,阿道夫就会离开房间。安格拉见此情景十分惊愕。他对她的丈夫多么无礼啊!克拉拉听了这一切就会保持沉默,但这也是出于对安格拉的尊重。莱奥·劳巴尔这个蠢货毕竟是她亲爱的继女的丈夫。因此,她不愿做一个给小夫妻俩制造事端的岳母。本来只是听着新女婿责备自己的儿子而已,要是她挑起了事端,事情反而更糟糕,也会让新女婿把他自己劝告的作用看得太夸大。克拉拉在自己心里这样说:“阿道夫不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不错,他是在家里坐着,但是他画画的时候是很用心的。而且,他不喝酒,也不抽烟。这样他就不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他不耗费时间。他也没有喜欢见的坏女孩。也许他总有一天将成为一个大画家。又有谁知道?又有谁会说?他是非常认真的。他一个人在工作的时候,他是这么坚强,为自己感到自豪。他心里知道得非常清楚,他也会干出了不起的事来的。在这个程度上,他很像阿洛伊斯,也许还比阿洛伊斯强呢。阿洛伊斯贪多,一下子就想做好多事。”她一再重复一句话:“阿道夫不找姑娘荒废时光。他的生活中没有坏姑娘。” 将来也不会有。将来很长时间里不会有。她还是去担心将来跟男人和男孩子的恋爱关系吧,他们有的还会跟坏男人来往。 由于克拉拉现在是非常疼爱地看待阿道夫,因此,她绝对不是那种思考他在自慰的时候脑子里可能会想些什么的人。的确,她怎么能猜得到?又没有物证。他把自己的手帕都洗干净了。她不知道他一面在自慰,越来越接近自己的大炮发射的时候,他心里还会纳闷到底他拒绝到海关工作跟他父亲最后的大出血有什么关系。假如有关系的话,那么他在现实生活中剥去头皮的人就有两个了:埃德蒙和阿洛伊斯。这一想法与实科学校围着小便池的同学的想法一起,使他迅速增快的抽动受到极大刺激,他再也无法控制,一转眼就完事了。都完了,他非常愉快,体内搅动多厉害,他感到乏力。 第七章 几年以后,一个跟波拉同校的女孩子常看到波拉与克拉拉一起走。直到最近,这个女孩子还住在一个农场里,但是现在几乎每天上学的时候她都会看着克拉拉一路送波拉到学校,直到最后亲她一下,说声再见。那个农村的女孩子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她自己的妈妈始终太忙。因此对那个女孩子来说,波拉在班上成绩落后,掉了队,那都是不重要的——那个农村的女孩子依然羡慕波拉。她认为,一个母亲的爱一定像蜂蜜那样甜。 确实,我们在场也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