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号药物》 第1章 群主站在灵堂上,慷慨激昂:「病友们,我们只不过想活着,想活着有错吗?」

后面的人举手大喊:「没错!没错!没错!」

「病友们,有人能让我们活着,却见死不救,对这种人该怎么办?」

那些人继续大喊:「该死!该死!该死!」

群主扭过头,居高临下:「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我们死吗?你就这么盼着我们死吗?」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听群友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们都是癌症患者,家里很困难,一直要吃一种中药,现在,他断了我们的药,他就是要我们死!」

群情激奋,动情处直抹眼泪。

群主像胜利的征服者,朝我伸出手:「看到了吧,你还是要跟你爸一样,一直给我们供药。你要嫌麻烦,就把药方交出来,也行。」

这一招道德绑架加软肋重击,以往确实很好用。

可惜,我不是我爸,我不像他医者仁心。

我的血,从我爸去世那天就冷了。

那天,也是这一百多人堵在我家门口,群主一边拍门一边哭丧。

「我们来看看吴神医,吴神医您一路好走啊!」

我妈心软,明知我爸死不瞑目,却还是开了门。

那一瞬间,群主卡着门大喊:「抢药啊!」

翻箱倒柜,满地狼藉,门窗被卸了扔在地上,床塌了,桌子毁了,药材踩得稀烂,我爸所有珍藏的医书都被撕了,能搬走的全被搬走了。

这才过了 7 天而已。

脸是好东西,不需要的时候可以不要,需要了可以捡起来。

「病友们!要是他不交配方,我们就不走了!我们就死在这!看有没有人管!」

群主带头坐在了灵堂中间,其他人跟着席地而坐,把半边人行道都堵了。

派出所来了人,这几天市里有运动会,治安 24 小时连轴管,派出所出警都带着冒火的黑眼圈。

第2章 驱散,散不去,民警只好把所有人都赶到了我家院子里,站不下又挤了一部分到灵堂,满满当当,好歹从外面看不出来。

「警官同志,我主动跟您汇报一下情况。」群主义正言辞,「我们都是可怜人,身患癌症,有的晚期好多年了,活着就剩一口气。患病以后,承蒙社会各界的关心和帮助,在热心人士的援手下,我们的病情得到了很好的控制,为了我们社会的建设更上一层……」

民警不耐烦地打断他:「好了好了,讲的什么东西,做报告来了?你们聚在这干什么?」

群主羞涩地说:「我正要汇报到这一部分,我们这些病友今天齐聚在这里,不为别的,就是要讨一个公道!」

「讨公道上法院,跑人家灵堂来讨公道?」

「不!您有所不知!就是他!」群主一指我,「他就是害死我们所有人的凶手!」

民警看看我,我在灵堂好几天没合眼,满脸都是油腻的纸灰,黑眼圈比熊猫都大,顿时有点共情。

「你们不都还活着吗?他怎么害死你们所有人了?你到底是活人死人?建国后不许成精。」

「我们现在还活着,但是因为他,我们马上就快死了!」群主一伸胳膊要抱民警哭,被民警敏锐地躲开,用警棍挡住。

「行了行了,不问你了,废话一堆。」民警走到我跟前,「同志,麻烦你站起来说话。」

腿也确实麻了。

「同志,你是这地方的业主?」

我点点头:「房子是我父亲的,他刚过世,我正在给他办葬礼。」

「节哀。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说你要害死他们?」

「我也不知道,上星期我父亲刚过世的时候,他们就突然闯进我家,打砸抢把我家的东西全拿走了,今天又闯进来,非找我要什么配方,不然就是要他们死。对了,上星期我还报警了,你们怎么还没有抓他们?」

民警有些尴尬,这些天警力不够,根本顾不上白事上抢东西这种案子。

「你们要什么配方?」民警又问群主。

「治癌症的配方!我们吃那个药好多年了,现在人死了,他又不给我们做药,我只好找他要配方了,这下听懂了吧,警官?」

「你有治癌症的配方?」

我连忙摆手否认:「我怎么会有治癌症的配方?我就是个普通学生,我父亲也就是个普通人,治癌症得上医院啊,找我有什么用?」

「警官同志,您别听他瞎说!」群主又急了,「他父亲是家传的土郎中,会做一种药丸,对癌症有奇效。我们一百多人都吃好多年了,比上医院便宜效果又好。我们现在就想让他继续供药给我们,其他也没什么要求。」

「土郎中?怎么又点耳熟?」民警琢磨半天,一拍大腿,「是不是上个月市局和药监局协同来查封的那个案子?」

「是的,警察叔叔。」我举手,「来查封的就是这里,我父亲被举报生产、销售假药,非法行医,当场就被抓了。要不是我父亲心力交瘁死的早,这会儿应该已经判刑了。」

「哦……」民警看看群主,又看看人挤人的灵堂,「你们吃了真有效?」

「有效。」许多人点头。

第3章 「既然是假药,那多半是弄点补药让你们感觉有效,骗你们钱,这种情况我们遇见过很多。看病还是要去正规医院,乱吃药副作用很大的。」

人群里有个大妈叫道:「没有副作用,我都吃 20 年了,医院说我是癌症的奇迹。」

「这药吃一次得花多少钱?很贵吧?很多人被假药骗得倾家荡产……」

「以前是 3 块钱一颗,今年涨价了,3 块 5 一颗。」

「一天吃几颗?」

「一天就吃一颗。」

「照你们说,一天 3 块 5 就能治癌症?」

「对。」

民警叉着腰,大吼:「愚昧!世界医学难题就被一个土郎中攻克了?开玩笑!真有这种特效药,我第一个把举报的人抓起来枪毙!」

鸦雀无声。

我拉了拉民警的裤子。

「警察叔叔,举报我父亲的就是他们。」

民警懵了,左看右看,大为不解。

「你是说……不对,我不问你。」民警转头问群主,「你们吃他父亲的药,吃了几十年,然后把人举报了,又把人家里抢了,现在又要他继续卖药给你们。」

群主激动地说:「对!他必须卖!不然我们就没活路了。」

「我不明白,既然你们需要他父亲的药,为什么又要举报人家呢?活路不是你们自己断的吗?」

群主说:「两码事。举报是我们出于正义,他父亲违法卖药,非法行医,那我们作为守法市民,当然要举报了。但他父亲既然答应给我们供药,那也必须要做到。做不到就让儿子孙子做,这不是很合理吗?」

民警嘴里默默念叨:「违法卖药要举报,答应供药又必须做到,举报不让他卖药,不让卖药又必须卖药……小刘,你听明白了吗?我怎么感觉在演戏呢?」

身边年轻的民警说:「事儿我是明白了,但理儿我是真不明白。」

「不明白就算了。」民警说,「你们这么多人,没有报批不准聚众活动,现在立刻离开,否则都跟我回所里。」

一小半人开门跑了。

「还等什么?等着去派出所拘留?」

又一小半人跑了。

那个大妈小跑过来,对民警说:「我的药快吃完了,我老胳膊老腿的,上次就没抢到几颗,我现在身上哪都不舒服,能不能让小伙子先给我几颗药让我挺几天?」

民警看看我,我两手一摊:「我不会做药,我又不是医生,我也没有证啊。」

大妈指着我大骂:「你怎么不会?我都见过你帮吴医生做药丸,配方煎熬样样都熟得很,你快给我几颗。」

「我冤枉,我是帮我父亲打过下手,但那是学校布置的作业呀,社会实践。而且犯法的事我能做吗?警察叔叔,我能做吗?」

民警没好气地说:「有病上医院,凡事都要讲法。」

大妈大叫:「你是让我死啊!你爸黑心,你比他更黑,你要多少钱?我把棺材本都给你行了吧?警察同志,他就是想狮子大开口,你们把他抓起来,让他给我们每个人做十万颗药才能放了他。」

「十万颗?」民警面面相觑,「十万颗,他能做得出来,你能吃得完吗?」

「我吃得完!」大妈一拍胸脯。

第4章 「你自己说的一天一颗,那一百年也就三万六千颗,吃十万颗你能活三百年啊?」

「我……」大妈掐指算了半天,「那一万颗吧,我还想活十年,我今年才 85,我妈活了 94,我想比她多活一年。你们就让他给我做一万颗,少一颗都不行。」

民警已经无语了。

年轻的民警有眼力见,拦住大妈往后退,边退边说:「大妈,我看还是去医院,医院是正规的呀,民间偏方不靠谱,吃了对身体不好。」

推着推着,推到人群里头,实在推不动了。

民警对群主说:「你是带头的吧?立刻带这些人散了。」

群主倔强地说:「那您让他写个保证书,保证按时按量给我们药。」

「你?我告诉你,没有任何人有权利要求人民写保证书,我再警告你一次,立刻带这些人散了。」

群主无奈地挥挥手,带着剩下的人离开了我家。

「同志,我看你年纪不大,还是要好好学习,遵纪守法。你祖传的手艺,还是不要再继承了,引以为戒,节哀顺变。」

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几天前被踩踏了一遍,有几根坚强的好不容易冒了个头,今天又被踩一遍,算是彻底踩死了。

但我也顾不上这些,我爸这个事业我早就不想他干了,是他理想主义爆棚,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他被葬在北郊的墓园,没有人来看他。他生前救了数不清的病人,让那些被仪器和指标宣判死刑的人多活了几年到几十年不等,但他们不感谢我爸,甚至盼着他早点死。

他们如愿了,我爸在药监局和公安上门时精神信仰崩塌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救死扶伤会被恨之入骨,还是被他救的人亲手埋葬。

他气倒了,瘫在一层层晾晒的药材上,被他酷爱终身的干瘪植物埋葬了一半身体。

片刻后他被带上了警车,刚开了没多久他就气血攻心,死在了车里。

警方给我看了录像,证明他们并没有任何殴打甚至碰撞,我爸是猝死的,而他们也只是在履行执法程序。因为没有宣判,我爸在死的时候还算是无罪公民,只能说是一种意料之外的、不幸中的万幸。

录像里,我爸突然就捂着心脏倒了,身旁的警察还对他进行了急救。

那个警察说,我爸上车后嘴里一直念叨着一句话,猝死的时候才停止。

他说的是「大恩如大仇」。

他终于明白了,他救的那一百多个病友,给他们的每一颗药,吃的都是恨。

因为我爸死了,制售假药和违法行医的流程也就终止了,他保留了清白之身在人间,虽然并没有什么意义。

他和他那一辈的人普遍相似,把精神满足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一颗药丸,成本多少,他就卖多少。对方要是囊中羞涩,他就大手一挥白送,后来我妈实在没钱买菜,顿顿白菜豆腐,把我饿得营养不良,我爸才同意不再白送了,换成打欠条。

去年冬天,寒潮汹涌,各地暴雪,药材大涨价。

我爸算来算去,一颗药丸涨了 5 毛。

这应该就是举报的导火索吧。

第5章 我站在墓碑前,始终不能理解。

明明我爸可以给我妈和我更好的生活,他却毫不犹豫用来满足自己那虚伪缥缈的善心。

我不恨他,我也不爱他。

被抄家的时候,我妈没拦住穷凶极恶的病友,被撞翻在地,头磕到桌角晕了过去。

整个丧事办完,她还躺在医院里。

这就是我爸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

离开墓园,我到医院给我妈办了出院,她要静养,但我家那个房子估计静不了,我只好把她先接到我租的房子里。

然后,我又回到老房子,把所剩无几的遗产收拾起来。

未来,还是把这个老房子卖了吧。

推开大门,身后有人叫我。

声音很熟悉,听起来很讨厌。

「小神医。」

真不想回头。

群主笑嘻嘻追上来,比我还先一步站进院子里,朝我说:「进来呀,客气啥?」

也好,我正要找他呢。

「小神医,我们商量商量,大事!好事!你肯定高兴。」

「我爸刚死,我高兴?」

「小神医,人要往前看嘛,现在前面就有一件好事。」

群主左右看看,想找椅子没找到,一屁股坐在捣药的石墩上,说:「我介绍一下自己,我叫周磊,是病友群的群主。」

「我知道,我认得你。你说吧,是什么好事?」

「咱们合伙,你生产,我销售,五五分账。」

「3 块 5,一人 1 块 7 毛 5?」

「你傻啊,3 块 5 卖一辈子都吃不起一碗馄饨,你别跟你爸一样,这儿不好。」周磊指了指头顶。

第6章 「那卖多少?」

「一百。」

「一百一颗?」

「我给你算算。」周磊捡了根桂枝,在地上画起来,「病友群有 190 多人,除去一些家属,真正患病的有 160 人。每人每天吃一颗,就是 160 颗,一个月就是 4800 颗,一年就是 58400 颗。一颗一百块,一年就是 584 万。咱们一人一半,年收入就是 292 万。怎么样?像你这个年纪的,有几个打工能年入百万?年入十万都算凤毛麟角了吧?」

年入 292 万,比我爸一辈子赚的都多。

「一百一颗,卖得掉吗?」

「嘿嘿嘿……我就说你傻,一百一颗,一个月不就三千块,三千买一个月的命,你买不买?到医院住两天,各种仪器照一照,说不准大几万就出去了,人想活着的时候还在乎贵不贵?」

我亲眼见过一家人来求药,大男人一见面就跪下磕头。

人想活着的时候别说钱,连身而为人的尊严都不要了。

「而且,你爸办不成的事,我能办。」周磊得意地看我。

「什么事?」

「办证。我有关系,把你这个药注册成合法药物,正大光明地卖,该进药店进药店,该上网店上网店,开发票,照章纳税,从此再无后顾之忧,谁举报都没用。」

他的表情胸有成竹,似乎笃定我别无选择。

如果我只是个旁观者,我应该挺佩服他的。

「你好好考虑考虑,过两天我再来找你。你记住,只有我能让你挣那么多钱,别傻乎乎地把配方交给国家了。」

周磊走到门口,我叫住了他。

「万一我不同意呢?等你病死了,我一样能自己卖,岂不赚得更多。」

他笑了,掩饰不住的狂喜。

「我又没病,怎么会病死呢?谁跟你说我有癌症了?」

说完他做出一个极其虚弱又绝望的样子,微张着嘴,眼神空洞,宛如等死。

「装不会吗?」他说,「哦,为了让你能彻底考虑清楚,避免以后反悔,给咱们俩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还是要和你说一声。」

他转过身,朝我轻轻鞠了一躬。

「举报你爸,就是我让他们干的。我说你爸涨了 5 毛,一年能多黑他们 29200。你知道吗?5 毛钱在他们每个人身上一年也不过就 182 块 5,但他们气得就像每个人都被黑了 2 万 9。算账太好用了,5 毛钱就让他们所有人像见到杀父仇人一样举报你爸。他们这样的人呐,都不能算是人,所以从他们那赚点钱又算得了什么?」

他走了,院子里空荡荡的,我好像又看见了我爸。他勤勤恳恳做着一个一个足斤足两的药丸,用低廉的价格交给一个个可怜的患者。那些人弯着腰,浑身破烂,却都长着一张恶鬼的脸。

我爸不能白死。

更不能白死在这群人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