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雪》 一、山茶 黎明时,发生了地震。过了一会儿,就来了电话。 最初,电话铃声从遥远的梦境中传来,渐渐地进入到意识之中。头脑还在朦胧之中,伊织从床上伸出手臂拿起了话筒。 “你醒了?”声音很柔和,不过有些含糊。 “已经七点钟了。” 听到这句话,伊织头脑中显现出高村霞那端庄的面庞。 “还没起床呀?” “不,我谢谢你了。”昨晚告别时,伊织要她七点钟时叫醒自己。枕边床头柜上的钟表正好指着七点。 “下雪了!” 伊织抬起上身,拉开了窗帘。从十二层高的公寓上看下去,街道蒙上了一层白雪,就连跟前停的小汽车顶上也积了白雪。 “你那里雪停了吗?” “基本上……” 在朝霞的光亮中,有一片雪花正在飘落。不过,看样子已经不可能再继续下。 “我这儿还在下。到底还是乡下呀!” 霞居住的堂在茅之崎的前一站,按说比东京要暖和一些。 “今天早晨地震了。你没感觉到吗?” “不知道。几点钟呀?” “五点半左右。震得不厉害。不过,电灯的灯罩摇晃了好长一段时间。” “你那时已经起来了?” “对呀……” 伊织想起昨天夜里霞就蜷曲在这张床上。穿着衣服时,看上去她似乎显得很瘦,可在自己的怀抱中,屏住气息的身体却充满了丰腴的温暖。 “这么说,那以后就一直……” “睡着了,就叫不醒了。” 在电话的另一头,霞似乎在轻声笑着。 “工作能完成吗?” “没问题,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伊织必须在今天中午以前写完稿子交出去。之所以让霞早晨叫醒自己,就是为了早点起来做这件事。 “到外边呼吸点新鲜空气,一定会很快醒过来的。” “我要喝杯咖啡。” “那么,再见……” 听到霞要挂电话,伊织本来还想继续再说一句,又咽了回去。要是说昨天夜里的事情,这下雪的早晨似乎显得过于明亮,甚至有些晃眼。 放下话筒,伊织重新钻进被窝。好容易让人家叫醒了自己,差不多也该开始干活了。 说实在话,刚七点钟,时间还相当宽裕。中午交稿,不过也就是十页稿子,至多有三个小时就可以写完。 但是,他并不打算起床之后马上就开始写。伊织不习惯清晨早起,要过一段时间才能使头脑活动起来。他需要点时间喝杯咖啡,看看报纸。不过,就算如此,七点钟也嫌早些。八点钟也来得及,但伊织却希望霞清晨给他打来电话。 “明天早晨,你能叫醒我吗?” 昨天夜里求霞时,伊织一直使劲凝视着她的表情。 她丈夫在家,她果真能够一大清早就打电话来吗?伊织求她时,心里感到几分嫉妒,还有一种恶作剧的心情,想看看对方感到为难的表情。 可是,霞只是歪着头考虑了一刹那,很快就点头答应下来。 “几点钟好呀?” “七点钟。” 她的面孔上看不出任何变化。 伊织几乎不了解霞的生活。他最多只不过知道,她的丈夫是一个画商,在镰仓和银座都开着店,只有一个独生女。只要自己不问,霞绝不主动谈及自己的家庭,而伊织也不打算勉强地刨根问底。虽说已经分居,但是伊织自己也有妻子,他没有权利责问对方。 探问家庭,只能相互伤害对方。无论是伊织,还是霞,在这一点上,早已心里有谱。只要不是很特殊的情况,绝对不应该踏进对方的领地。但是,他也有时会萌生轻微的嫉妒。昨夜的霞是那么温柔多情,达到高潮以后,依然感到难舍难分。不过,一过九点,霞就轻轻地从自己怀里抬起头来,起床而去。接着,一个小时以后,她像刚来时那样满脸正经地坐在梳妆镜前,穿好了衣服。 “明天七点钟……” 伊织打算稍微惩罚一下她的这种态度,郑重地向霞宣告。 接到霞打来的电话,伊织似乎已经完全从睡眠中醒来。他只穿着睡衣走到门口,拿了报纸,回到客厅。这是一套三居室的公寓,连着入口的房间有十五张席子大,用作客厅,还有寝室和书房,一共三间屋子。不过有七十六平米,但一个人住,足够宽敞。 客厅朝南,阳台的窗帘半开,朝霞的光亮从网眼窗帘中漏出。太阳刚刚升起,日脚正长,光线尽头的地方,正好放着一只长沙发。在它和对面的沙发之间,摆着一张玻璃茶几,桌上的细长花瓶中插着一支山茶花。 这是昨天霞拿来插进花瓶的。 “出门前,我看到院子里开着这花,挺美……”霞这样解释她拿花来的理由。 这种山茶像茶花,但却不是茶花。它只开一朵白色的花,但却开不满,只是保持吊钟的形状。它这种羞涩的风姿自古以来受到茶道家们的喜爱,许多茶室的侧门和寺庙的庭院中都静悄悄地开着这种山茶。 霞说是不在意地从家里拿来的,但是伊织却由这白色的山茶联想到种满山茶的庭院。茂密的山茶前面,摆着洗手盆,远处可以看到石雕的灯笼。这山茶也许就在那庇荫处绽开花朵,也可能静静地伫立在竹林缝隙透出阳光的地方。 总之,既然是山茶盛开的庭院,那庭院一定十分静谧,情趣十足。 “你知道它为什么叫山茶吗?” “听说是一个名叫佗助的人从中国带回来的。” “这也是听你丈夫说的吧……”伊织差点说出来,赶紧闭上了嘴。 如果说出这种话,嫉妒的心情就太露骨了。 嫉妒和这白色的山茶极不相称。 霞拿起花枝,用带来的剪子剪去叶子。和茶花一样,这种山茶在剪除叶子时,也要格外留心。从旁观察,叶子大量剪掉,简直使人感到残忍。 “它像你。” “你说什么……不……”伊织含混地答应着,感到在暮色中插花的霞恰恰宛如一朵山茶。 表面看来,山茶花似乎是不经意地插在那里,但是仔细看去,在清晨的光亮之中,挺首而立。加一叶似嫌多,减一枝似嫌少。极至之处,创造出一种紧凑的空间。 看着这花,伊织想起昨天夜里霞没有带走花剪。他感到如在梦境之中,怀疑这是否是真实,拉开装饰柜的抽屉一看,发现确实有一个装花剪的小盒子。 她留下花剪,大概是意味着她还会带着花来访。当时,他曾经这样天真地想过,但是现在看到只有一把花剪孤独地留在这儿,却又感到几分不安。 伊织想尽力清晰地回忆起昨夜的情景。他有些半信半疑,似乎一切都像是梦境。在这朦胧的半醒之中,伊织轻声自语道: “无赖……” 昨夜,他拉她上床时,霞轻声说道:“别让我变成个无赖!”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意思是说,教养良好的有夫之妇和丈夫以外的男人同床共枕,这是一种无赖行为?或者她的意思是说,伊织引诱她这样做,是个无赖? 不过说归说,霞的身体虽然有些僵硬,但是却逐渐变得温柔起来。 伊织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这时,昨夜霞那放荡的身姿映现在眼前。那是白皙而又柔软的肉体。伊织全神沉浸在回忆之中,睁开眼睛一看,发现眼前的山茶正在微微摇曳。这是怎么回事?他再次定睛凝神,似乎听到轻轻的吱吱声,感到整个房屋都在摇动。 “原来是地震……” 霞告诉他,今天清晨曾经发生地震。这可能是余震又来了。向阳台看过去,透花窗帘的下摆也在慢慢地晃动。伊织把抽了一半的烟卷放回烟灰缸,又一次凝视着山茶。在晨曦中,枝头的花朵也在轻轻摇曳。伊织看到它,又想起了转过脸去的霞那瘦削的脖颈和面庞。 “如果这样一直摇曳而最终毁灭,那我也不在乎。”正当他这样思索时,轻微的地震已经在倦怠的空气中停了下来。 地震停下来后,伊织起身走到厨房去喝咖啡。年过四十有半,一个人生活总是有些不便。从喝杯茶到接电话,以至于整理衣物,一切都要自己打理。不过,每隔一天,女佣会在下午来清扫房间,简单的饭食和洗衣服,也可以交给她做,但是伊织总是把要洗的衣服送到洗衣房去,吃饭则有大半时间是在外面吃。所幸公寓地处青山,周围有很多餐厅和饭馆,外卖也马上会送过来。虽说多花点钱,但他基本上没有感到不方便。 然而,除此之外,现实生活却总是伴随着许多琐碎的杂事。他经常忘记毛衣和袜子放置的地方。有时买的烟卷断了顿,不得不急忙到银行去取钱。此外,来客人时,有时还得自己一个人沏红茶,煮咖啡。写稿子和查资料时,受到这种种打扰,心情十分沉重。 “要不然就回家吧……” 昨天喝咖啡时,霞说了这么一句。但是,就算是麻烦点,他还是希望一人独处。对于现在的伊织来说,他宁愿不要方便,而希望选择自由。 这是他离开家庭时确定的信条。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现在已经离开了家,所以才能够遇到霞。 伊织打开厨房的液化气烧了一壶开水。厨房里除了有一台微波炉以外,还有三个液化气灶,十分宽阔,一个人实在有点奢侈。液化气灶周围经常堆积着灰尘,残存着水扑出来留下的斑点,可是今天的液化气灶却锃光瓦亮,闪闪发光。不锈钢洗手池和下水道塞子周围也都清洗一新,茶盘里盛着已经用过的纸杯,也已经归总到角落里。 左手的洗碗架里铺上了纸巾,上面排列着洗过的杯子,最上面又盖了一张布巾。和女佣那种应付差使似的打扫不同,霞收拾得整整齐齐。 霞收拾洗碗池之后才走。仅仅这个行动也体现出她那一丝不苟的性格。喝过咖啡,看了一遍报纸,已经八点钟了。人们似乎已经逐渐开始行动,窗子下面传来一阵阵汽车过往的声音。不过,也许是因为这里稍微离开了大街,声音倒也是并不使人感到烦躁。 伊织喝完了杯子里的咖啡,又抽了一支烟,坐到桌前。他每周到大学去讲一次课。至于下午,一般都是到事务所去。他虽然是个建筑设计师,最近倒是十分热衷于美术。如今放在桌子上的请帖就明明白白地写着:马提斯画展将于附近的近代美术馆举办,同时展出他自从早期野兽派至晚年整整六十余年各个时期的代表作一百六十件。一家杂志约他结合这个展览写一篇随笔。 “不知道为什么,马提斯在日本十分不走运……”伊织写了这么一句,然后开始思索起来。 尽管马提斯和毕加索同时被称作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画家,堪称双璧,但是他不但比不上毕加索,就连和梵高、郁特里洛和蒙克相比,受到喜爱的程度也要差好大一截。其原因十分明显:除了早期的一段时期以外,马提斯的画明亮而色彩鲜艳,而且显得媚柔。 日本人欣赏阴郁而不喜欢明亮,欣赏朴素而不喜欢媚柔。或者可以更加切实地说,日本人难于接受那种铺张的艳丽色彩和单纯的平面式构图,倒是喜欢在画中发现文学,或者从中寻求精神含义。他们在米勒的作品《晚钟》里看到了诚实,从郁特里洛的《白色》中感受到城市的忧愁,在蒙克的作品中发现了生的不安,深受感动。与此相比,马提斯的绘画色彩过于浓重。他根本不理会文学、精神和人生。色彩就是色彩,只是强调自身的意义。总之,日本人很少品味绘画本身,总是有一种毛病,透过画家的生平和活动进行观察。他们将梵高割掉耳朵的疯狂与他的绘画并列在一起,并且透过郁里特洛作为私生子的生平以及他的孤独来品位他的绘画,从而感到共鸣。 总之,日本人喜欢诸如“贫穷”、“苦恼”、“孤独”、“疯狂”、“夭折”以及“自杀”等一类词语。尽管人们实际上讨厌它,但是看到别人遇到这种遭遇,却又充满兴趣。然而,马提斯不属于这中间的任何一类。马提斯的一生充满豪华奢侈,十分华丽,给人的印象是他在光明和富裕中度过了一生。马提斯在日本得到的评价十分低下,其原因就在于他这种豪奢媚柔的印象。 伊织写到这里,停下了笔。他从“豪奢”和“媚柔”这些词自然地联想到霞。表面看上去,她像茶室旁边盛开的山茶那样静谧而羞涩,但是在她走后却留下了豪奢和媚柔的余韵。伊织从一时之间的思索中猛醒过来,再次坐到桌旁。 绘画就应该作为绘画认真地加以欣赏。至于在绘画背后的画家生平和他的贫穷以及苦恼,都和绘画本身没有关系。绘画就是独立的绘画,决不是任何附属物品。只要一件绘画作品本身秀丽、华美而动人,那它就是好作品。至少我希望这样来欣赏马提斯的绘画。 有一位评论家在谈到马提斯的《舞蹈》这一作品时特别强调与其中舞蹈者拉着手的环有一处缺口,就它的理由长篇大论。可是实际上这些地方确实真的有意义吗?无论手连接的环圈分离也罢,连接也罢,只要人们能通过这件绘画作品感受到跳跃的人的美和欢乐的节奏,这就足够了。这位评论家完全扭曲了观众本来准备认真加以欣赏的标准。写到这里,伊织一个人苦笑起来。 说起来,就美术而言,自己也是个美术评论家。他对别人评头品足,可是实际上,也许自己说的也都是废话连篇。“要小心……”伊织对自己说着,突然又想道:“不过……”正是因为自己从事美术评论,所以才有机会邂逅霞。 一个月之前,他去出席一个名叫KS的知名画家八十八岁寿辰庆祝会。就是在这个会场上,他遇到了霞。那天是酒会,各种各样的人们都可以自由地相互交谈。在人群当中,他注意到一个穿着浅灰色绫织和服的女人。他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对方也似乎感到有些诧异,停住脚步,轻轻地点头致意。 几分钟之后,一位姓村冈的美术评论家伴随着霞走了过来。 “这位是高村霞,英善堂画廊经理的夫人,娘家姓宗像。” 这么一说,伊织脑子里闪现出十五年前的情景。 “这么说,是宗像久志的……” 女人这才露出笑脸,点了点头。 宗像久志是他大学时代的同学,毕业以后进入A报社工作,八年之后突然死在纽约。他还记得,毕业以后他们几乎没有见过面,所以过后才听说,曾经到家里去悼念过。宗像的家在吉祥寺公园附近一个很静谧的处所。那时首先出来接待他的就是霞。这次见面已经时隔十五年,不过霞当时的面影至今还留在脑海里。酒会之后,伊织谢绝了村冈的邀请,继续留在饭店,和霞一起在同一饭店的酒吧里喝了一顿。 只剩下两个人时,霞再次告诉他,丈夫有急事不能出席,今天她是替他来参加会。伊织当然知道,英善堂是一家有名的画廊,在镰仓和银座都开有店铺。过去他到银座时还曾经到这家店转过。但是,伊织根本没问关于这家画廊的事情,只是谈到了她去世的哥哥和他们的朋友。不过,在谈话中间,伊织根据她的穿着和风度也能够推测出霞目前的生活状况。 既然是英善堂的女主人,自然生活上不会拮据。实际上,那时她穿的绫罗和服,下摆绣着飞舞的白鹭,很是雍容。动作优雅,只从外表上看,像是十分幸福。但是伊织依然在她满足的表情中寻找着不幸的阴影。大概总会有不满意的地方吧?这倒并不是从别人的不幸中来寻求满足,只是男人对于对方怀有好意的一种本能。霞有意无意地淡淡应酬着,到九点钟,看了看手表。 “现在要回堂去吗?” 听伊织这么一问,霞一瞬之间脸上显出困惑的表情。 “再喝一杯怎么样?还有电车呢!” 尽管他觉得九点钟还很早,但是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挽留的这个女人需要花一个多小时才能回到家,这样做似乎有点超出常情。然而霞却顺从地应酬着,又喝了一杯白兰地。 现在想起来,好像就是这一杯酒决定了一切。就是在又喝了这一杯之后,伊织和霞谈的比较随便,终于鼓足勇气约她一起吃饭。 从那时以来,他和霞已经见过两次。终于,昨天夜里第三次见面时,伊织获得了霞的一切。考虑到对方是有夫之妇,这个过程也许显得有些过于大胆。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也许这很自然。 用一句不太贴切的老话来譬喻,他和霞的关系也许可以说恰似“干柴遇烈火”。不过,两个人之间并不曾有过曾经相爱的记忆。十五年前,他们相见时,他只记得曾经和霞谈过几句有关他哥哥的话,然后参拜之后就分手了。 但是,从那以后伊织的头脑中埋下了他对于霞的思念。不过,岁月如梭,他终于没有找到机会更加积极地接近霞。如果说十五年前邂逅时产生的好感算是思恋,那么就毫不夸张地说,现在的状态宛如一片干柴。写完稿子,已经过了十一点。约定是十二点交稿子,还剩下一个多钟头。伊织把写完的稿子装进纸袋,放在桌上,回到客厅。清晨,覆盖在大街上的白雪融化已尽,只在面对北向公路的边上和儿童公园的角落里还余下一些残雪。雪景的寿命似乎不过只有几个小时。 伊织将目光从阳台移开,接着把早晨沏好温着的咖啡倒进了茶杯。如今一切都变得非常方便,烧咖啡也只需打开开关就可以煮好,而且还安了这种装置,可以一直保持咖啡不凉。他原来以为这种方便的玩意作出来味道肯定不好,可试着用了以后却发现,它既方便,味道也不错。 就在几个月之前,伊织还认为煮咖啡必须使用咖啡具,可如今那些咖啡具却放在洗手池下面,盖满了灰尘。伊织刚喝了一口用这种方便的玩意儿煮的咖啡,电话铃响了。他拿起电话,知道是原宿事务所的相泽笙子。下午两点钟,有两位客人,其后六点钟在帝国饭店举行一位建筑师朋友的出版庆祝会。她来电话是提醒他这些事,伊织当然没忘。他说两点钟以前一定到事务所,然后挂断了电话。 伊织的建筑事务所位于原宿,从青山公寓步行过去,也不过二十分钟。一点半出门绰绰有余。他翻开记事本查看日程,刚拿出一支烟,电话铃又响了。伊织点着烟,然后拿起话筒。 “喂……” 声音柔弱而小心翼翼。他马上明白,是霞。 “啊……”伊织回答的声音是那么高兴,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现在说,行吗?” “可以。” “我好像不注意忘了东西。在洗手池旁边不是有一个放梳子和剃刀的小盒吗?那里边有一个头发卡子吧?” “是头发卡子?” “我可能忘了一个卡子,您能帮忙看一下吗?” 今天早晨伊织曾经去过洗手池那里,没发现有发卡。 “不记得有发卡呀!” “您看了吗?” 这么一说,自己心里也没底。虽说去过洗手池,不过像平常那样刷牙洗脸,并没留意看。 “请您仔细查看一下!要是别人看到那种东西,肯定觉得奇怪。” 伊织放下话筒,走向洗手池。正面是水龙头,白瓷砖洗手池的右手有一个放梳子和剃刀的小盒。两只梳子散乱地重叠在一起。扒开梳子,看了看盒子里,梳子下面露出一支U形发卡。霞说的可能就是它。伊织拿到手上,回到客厅又拿起话筒。 “有一根。” “对不起,真粗心。麻烦您扔掉它。” 仅仅忘了一只发卡,霞就慌慌张张地打来电话,伊织感到好笑。 “不,我要好好保存起来。” “别开玩笑!求您了。我本来不想为这种杂事给您打电话。” “不,我倒是因此而两度听到你的声音。” 伊织手里玩弄着发卡,低声说道。 “你现在干什么呢?” “什么……” “雪怎么样了?” “那之后就停了。现在已经快化完了。” “山茶怎么样了?” “……” “今天早晨,我看着这花,一直在想你。” 话题突然改变,霞似乎有些迷惘。沉默了一阵之后,她问道:“工作结束了吗?” “刚刚干完,正在发呆。我本想给你打电话,一直忍着。” 伊织凝视着装饰框上的山茶说道:“我怕打电话给你添麻烦。” “对不起,请您等一下。” 突然传来放下话筒的声音,好像霞离开了。霞没有马上回答,伊织感到霞的丈夫可能在那里。伊织由此想到霞的家。她家可能是堂海边的一座巨大宅院。从朝南的窗户可以看到湘南宽阔的海面,远处显现出伊豆半岛。庭院坐落居室周围,角落里建有一间茶室,山茶在旁边盛开。她的丈夫高村章太郎就呆在这古香古色的宅院里。现在正是中午,他可能正在吃过点的早饭,也可能在里面的房间会客。电话之所以中断,可能是丈夫有事找她。霞昨晚依偎在自己的怀抱中,现在她又是如何对待自己的丈夫呢?刚想到这里,他感到似乎有人走来,话筒里传来霞的声音。 “对不起,让您等了。” “是不是很忙呀?” “不……” 话虽是否定,但却没有底气。大概还是丈夫找她有事。 “那么我就挂电话了。下星期二,没问题吧?” 伊织又叮嘱了一遍昨夜分手时约好的时间。 “下午六点。” “是。” 霞客客气气地答了一句,然后说道:“把发卡扔掉!” “等你星期二来了之后再扔。” 他说完放下话筒,听到咔的一声。室内又恢复了原有的静谧。 醒过神来,伊织发现发卡依然放在自己右手掌上。昨晚上床之前,霞曾在洗手池那里解开头发。霞的发式是两边蓬松,后面梳成一束。原来这是用几只发卡做成的。发卡可能有二十多只,也许更多。回家时霞又梳成了原来的发式;至少在伊织看来是如此。大概是时间短而过于匆忙,数十只发卡中,有一只忘记了。 伊织想,霞忘记发卡倒无所谓,但她因此而特意打来电话,倒是十分可爱。实际上,这种事根本用不着慌张,一般女人即使忘记了发卡,也会满不在乎。这是认真?或者是为了打电话而故意忘掉了一只发卡? 看上去,霞不像是耍这种手腕的女人。伊织安慰自己道:霞如此看重发卡的事,正说明她对自己十分认真。 几乎在放下电话的同时,门铃响了。他想,编辑来取稿件,似乎有些早,打开门一看,是女佣。 “今天早晨地震了,而且下雪了。” 女佣像是告诉平时晚起的伊织一大新闻似地说道。 “我知道。” “连地震也察觉到了吗?” 看到伊织点了点头,女佣露出了泄气的神情。 “您起得那么早呀?” 女佣名叫平川富子,五十二岁,体态微胖。她从一年多前来做女佣,已经很熟悉。嘴碎可算是个缺点,但要她做的事都做得很好。 “您喝点什么吗?” 女佣脱下大衣,走向厨房。 “来杯茶吧!” 伊织走进书房,准备好要发走的邮件。两封信和一张明信片,他接着又急忙写了一张明信片。他拿着这些邮件回到客厅,发现茶已经沏好了。 “今天真是挺干净呀!” 富子自己也坐下来喝杯茶,看了看四周。 “是吗……”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准备端起茶碗,却发现发卡还放在桌上。大概是刚才听到门铃声,急忙去开门而忘了的缘故。 在两人相对而坐的正中间,从阳台射进来的阳光照得发卡闪闪发光。伊织想把发卡藏起来,可如果现在伸手去拿,反而更显眼。女佣本来就对这种事情很敏感,也许早已察觉。或者正是因为已经发现,所以刚才故意说了那么一句挖苦人的话。 自己也太粗心了。但现在再藏,反倒不自然。伊织定下心来喝茶。他刚喝了一口茶,放回茶碗,富子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像是拣垃圾似地拿起发卡,顺手仍进了旁边的烟灰缸。 “还有别的事吗?” “不,没有了。” 虽说还比较早,伊织已经开始准备出门了。他脱下早晨起来一直穿着的睡衣和外套,穿上一条深褐色西裤和一件同属褐色的条纹上衣,还选了一条褐底的领带。寝室床左边摆着日本式衣柜和洋式衣橱,伊织总是顺手从里边拿出自己喜欢的衣服穿上。要是妻子在,她肯定会给准备好领带、袜子和手绢等零碎物件,可如今一个人,一切都得自己做。 如果告诉女佣富子,她也能帮着做,但让别人照顾自己的身边琐事,反而觉得麻烦。伊织只交代富子熨烫衣服和洗洗普通的衣物,有时扣子掉了,让她帮着缝缝。如果更繁琐的事情也让她做,正所谓男女之嫌,难以预料。当然,富子既没有这种心思,伊织对富子也没有任何特殊的感情。富子不过是他花钱雇的佣人。 但在同一个屋子里常见面,相互之间产生一种亲近感,而且由于亲密,女人的感情也就会显露出来。富子今天一进屋就说“屋子收拾得真干净”,而且当着伊织的面故意拣起桌子上的发卡,都接近于这样的感情。富子已经年过五旬,不再感觉到自己是个女人,但居然有别的女人进到自己负责收拾的房间里,似乎也不太愉快。富子的工作态度当然不会因此而受到影响,但她可能会觉得自己的领土受到了侵犯。 伊织希望尽量不理会这种感情,但像今天这样明显地有别的女人在这里睡过觉,问题就变得复杂了。富子当然不会直接批评或查问,但态度总显得冷淡。她虽然不会明显地提意见,但有时也会流露出不愉快。 他想,用女人真是件麻烦事,但自己一个人又不能什么都做。男人只身生活,确实不顺心。虽然时间还比较早,伊织还是嘱咐富子等取稿人来时把稿子交给他,然后离开了公寓。像往常一样,经过青山大街,来到表参道,然后到新宿去。有时他走着过去,算是散步。今天到了大街上以后,他拦了辆出租车。雪已经融化,只有阳光下湿漉漉的人行道还存留着早晨落雪的痕迹。大概因为正值午饭时间,路上车不多,一点之前就到了事务所。他正想直接走向里边的所长室,正在打字的相泽笙子已经回过头来。 “早晨好!” 笙子已经帮伊织工作了四年。除她之外,事务所还有将近十来个男女职员工作,但秘书性的工作全由笙子承担。伊织可以通过笙子早晨的一句问候或她的表情大体察觉她的情绪。刚才那口气,明朗但缺乏热情。表面听来很周到,其实没有感情。 “宫津呢?” “他说去图书馆,晚来一会儿。” 笙子说着,拿来两份文件,放在伊织面前。 “这是东亚工营公司的报价。两点钟部长来公司。” 伊织不看文件,却注视着笙子。瘦瘦的脸有点苍白,遮阳百叶窗在她脸上落下一片条纹。 “昨天真惨了,结果一直搞到十点。” 伊织看着文件说道,可笙子一语不发地走向书架。 事务所占据大楼南侧的一半。所长室在尽里边,大约有十五平方米大小,伊织的办公桌背对窗户,中间摆着一套接待客人用的沙发。书架在右手,整整占了一面墙。现在其中的一扇玻璃门敞开着。 从伊织的位置可以看到笙子站在书架前关门的背影。浅褐色西装穿在瘦高身躯上,显得很合身。 “您喝茶行吗?” “是呀,还是喝咖啡吧!” 伊织看着她的背影,又回想起昨晚的情景。 昨天是笙子的生日,原本打算一起吃顿饭。后来霞来了电话,突然取消了。笙子今天不高兴也许和这事有关。 不过,笙子绝不会知道昨天他和霞幽会。 霞来电话时,笙子并不在办公室,而且他告诉笙子,之所以取消晚餐,是因为宇土名誉教授突然要找他。笙子也知道,宇土甚作是伊织的恩师,不能随便不见。实际上,他告诉笙子不能一起吃晚饭时,看到笙子露出失望的表情,但听到原因以后,她又顺从地点了点头。伊织一直以为她想通了。 然而,今天的态度明显地反常。泡了茶放在伊织面前的动作也不自然。刚才走向门口的背影也显得十分冷淡。 年轻女人的心变幻无常。刚刚还高兴得手舞足蹈,不一会儿忽然神色黯然。有些事情在男人看来简直无所谓,但女人却特别苦恼。尤其是像笙子这种性格认真的女人往往会为一点小事情而思来想去。今天的消沉也许不过只是耍性子。伊织叫住了正要离去的笙子。 “昨天没去成,下星期三怎么样?” 笙子的头部突然抽搐了一下,伊织特别喜欢她那弱不禁风的脖颈到胸前的线条。 “不,不必了。” “为什么?有什么事吗?” “您不必这么费心。” 笙子柔软的头发垂到前面,微微低垂的额头显得短了一些。 听到她拒绝,伊织再次看起文件来。既然对方拒绝,也无须坚持邀她。她顶多不过是一个在自己手下干活的职员。不过心里虽这么想,却难以释然。 他在心灵深处爱着她,与她相爱四年,工作也全部交给她,同时也有小辫子抓在她手里。 “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 笙子不回答,只打了声招呼说“我走了”,立刻离开了房间。 剩下一个人,伊织靠到椅背上。百叶窗半开着,阳光像从窗户缝里挤进来似地照射过来。外面阳光灿烂,室内在淡淡的阳光照耀下只有一片寂静。 在这寂静中,伊织思索着笙子和霞。从年龄上说,笙子比霞小七岁,只有二十八。她本来毕业于一所女子大学的美术系,后来对建筑感兴趣,经过一个在建筑公司熟人的介绍,认识了伊织。大概因为父亲从事教育工作的缘故,笙子有点认死理儿,难以通融。她自己似乎也察觉这一点,曾有一段时间想要冲破这种束缚。她比较顺从地接受了伊织的爱,似乎也和这种心情不无关系。 然而,生就的倔强脾气并未因为他们关系加深而有所改变。像工作一丝不苟一样,笙在爱情上也毫不妥协。一旦陷入爱河,她就一心一意地爱这个人。她甚至认为,要是对其他人产生好奇心,就是不够纯洁。像她那消瘦但匀称的身躯一样,她的思想严格而狭隘。不过,伊织正是迷上了笙子那种不苟通融的性情。有时看到她过于严谨,心里感到沉重,但反过来说,他又欣赏她那毫不妥协的性格。和笙子在一起,他常感到面对的不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女人,总是感到很拘谨,宛如跟一个少女相处。 与此相比,霞就显得温柔而多情。她没有棱角,有一种浑圆地包容一切的宽容。不过,这并不是说霞缺少节操或者过于随便。性格同样倔强,但却比较内向。或者也许是因为她处于为人之妻的地位,言行显得沉稳。总之,在认真而又神经质这一点上,两个人也许十分相似。 二、长昼 阳春夜色甚至钻进了大厦间峡谷般的小路。伊织走着,突然感到自己像是个侦探,但马上又意识到实际上正好处在相反的处境,感到有些滑稽。 所谓侦探,就是跟踪别人,刺探动静。这样看来,伊织正是处在被人侦探的处境。他自己居然陷入错觉,好像自己成了侦探。 这也是由于自己头一次在外面和霞幽会的缘故吗?或许是春宵的暖意促使伊织产生这种心态? 伊织来到约定的饭店大厅,可是却不见霞的影子。还差五分钟,她没来本属正常,可伊织看着熙来攘往的大厅,后悔起来。 为什么和霞幽会要选择饭店呢?大厅里人来人往,容易被人看到。本应该选一个更安静一些而且不引人注意的地方。 然而,当他告诉霞时,自己觉得饭店是最好的地方。即使有一方迟到,如果是饭店大厅,可以让饭店呼叫。就算碰见什么人,也好找借口,就说是偶然碰见,也很自然。 确定饭店时自然理由充足,可来到这里实际一看,总觉得人太多。对一个偷偷离开家出来幽会的为人妻者来说,饭店实在太过于暴露。 可是,现在已经无法改变。伊织站到了正面入口左手的柱子旁边。 正值傍晚进进出出最为拥挤的时候,客人不断推动旋转门走进来。有住店的带行李的旅客,有从外面跑来参加宴会的客人,还有一对对年轻男女,正是形形色色。 从伊织站的位置可以全部清楚地看到进来的这些人,但是由于伊织站的地方在柱子背后,从入口处却很难看到他。他倒并非故意躲起来,只是有种恶作剧的念头,想要偷偷看看后来的霞的神态。再说,如果万一有人看到伊织一脸等人的神情站在那里,他心里也不舒服。 他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在一边站着,可就是不见霞进来。偷偷看看腕上的手表,比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 伊织虽然也知道,女人迟到十分钟是常事,但还是开始不安起来。说不定她遇到什么情况脱不开身?之所以不安,是因为他约一个有夫之妇幽会,心里总是感到内疚。 在伊织站的地方后面摆着长沙发,有一男一女坐在上面。两个人坐在两边,中间还可以坐两三个人。 男的望着站在跟前的伊织,露出诧异的表情,似乎是在琢磨他为什么不坐下来。然而,伊织却没心思坐。反正也是等,站着和坐着都是一样,但总觉得如果坐下来,等的时间就可能会变长。 接着又过了十分钟,比约好的时间已经晚了二十分钟。伊织从怀中掏出记事本来看了看,上面确实无误地在今日的栏目中写着:六点、t饭店、K。他虽然知道没人偷看记事本,但还是只写了一个“K”,用来表示霞。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突然举了举手站了起来,似乎是等的人来了。进来的是一个年纪差不多相同的男人。他走了过去,似乎是在夸耀自己不是等女人,等的是个男人。接着,好像是受到刺激一样,坐在另一边的女人也站起来,向从旋转门走出来的一个男人跑过去。 只剩下伊织一个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了烟。霞是那么认真,肯定不会爽约。如果有急事来不了,至少会打电话来。 他决定等到三十分,但心里又想,也许发生了特别急的事,连电话也来不及打。 伊织背对柱子,叼起烟,点着了火。 霞出现在大厅似乎就在他低下头的那一瞬间。他吸了一口烟,转过脸朝门口的方向一望,看到一个穿和服的身影闪了过来。伊织不自觉地举起手,霞微微低着头,按住和服下摆,一溜小跑似地走了过来。 “真该死!” 伊织笑着点点头,但听到这句话却吃了一惊。虽然在这种地方见面是头一次,但他记得过去霞从未说过这种话。迟到表示歉意,她过去一般总是说:“迟到了,对不起”,或者“真抱歉”。比较起来,“真该死”就显得特别亲密。 “我本打算中途打个电话,可又觉得,那么一来,就更晚了。真该死!” 霞再次低头致歉。态度依然很大方,但话语里却掺杂着那种女人委身以后的娇嗔。伊织走向大厅里面,随口问道: “吃点东西吧?” 如果是头一次见面,他也不会说出“吃点东西”这类粗俗的话。但伊织不说“吃饭”,却说“吃点东西”,这话充满亲密感。霞含糊地点点头,迈步和伊织并肩走去。走过大厅的人都注目凝视霞。正好从对面高谈阔论地走过来的两个男人,在擦肩而过之后似乎又回首细看。霞今天穿了一身白色的大岛纺绸,系了一条深茶色的宽带,头发蓬松地卷向头顶。她的穿着十分稳重,但那无懈可击之处却又透出别种妖艳风情。 “西餐、日餐、中餐哪种好?” 听伊织问她,霞只是答非所问地说了句“好吧”。也许她已经察觉到周围人们的目光,根本顾不上思索吃饭的事,于是退后一步,只顾低头跟着走。这动作似乎表明她已经意识到自己正在瞒过丈夫与别人幽会。 伊织一边走着,一边后悔自己来到了大厅里面。他本该见面之后立刻到饭店外面去,拦辆出租车,那就不会引人注目了。 “总之,先喝杯饮料吧!” 大厅尽头左手,有个小酒吧。入口与大厅相通,但从外边看不到里面。他们直接走到里边一个摆有四人坐椅的桌旁,面对面坐了下来。 “本该在更清净些的地方见面。在这种地方静不下心来吧?” “我很少到这种地方来。” “不过,能见到你,真高兴。” 服务生过来问喝什么饮料,伊织先要了马提尼酒和果汁。 “我说,你今天能到几点?” 从见面之前,伊织就一直担心这件事。 “还是九点吧!” 霞迷惑地避开目光。伊织看着这张面孔,思考着如何度过这段时间。现在已经过了六点半,吃完饭之后就过八点了。如果她九点钟要回到堂,他们俩就不可能再有时间单独相处。 “十点不行吗?九点太早点了。” 伊织回忆起当年学生时代和一位九点前必须回宿舍的女大学生约会的往事。 “没问题吧?” 伊织哀求,觉得自己又恢复了当年学生时代的心情。 服务员把果汁放在霞面前,又在伊织面前摆好马提尼酒,然后离开了。 “干杯!” 伊织举起酒杯,霞也拿起来碰杯。 “刚才在大厅等你的时候,我考虑了各种情况。我想,是不是你搞错了约会的地点,或者没赶上车,再不然就是突然有事……” 他一边思索霞没露面的原因,但同时又因为是和有夫之妇幽会而感到精神紧张,但没好意思说起这一层。 “对不起。” 霞再次道歉,可还是不说迟到的原因。伊织因此而感到有些烦躁,但看霞每次道歉脸上都显露出难过的表情,心里又暗自高兴。 “一会儿吃饭去。要是在这家饭店,二楼有家味道不错的西餐馆,日餐在地下室,或者到外边去?” “老师说哪儿好?” 听到霞称他“老师”,伊织突然感到很诧异。别人这么叫,他从未感到不自然,但霞这样称呼,他觉得似乎是一个无关的人在和他说话。 “我什么都行。只要能喝两盅,哪儿都可以。” “那么,这儿不是也挺好吗?” “不吃饭吗?” “肚子不太饿。” 伊织重新坐好,为霞要了一杯杜松子酒。 “我喝果汁就行了。” “不,你上次不是说味道挺好吗?” 前一次两个人喝了一杯,然后一起到伊织的公寓,再后就是肌肤相亲。伊织固执地希望今晚依然遵照同一程序。 “那枝山茶还开着花呢!” “已经该换了……” “我找到了一句古语,‘一重淡白玲珑圆,花开长筒,又名小叮’。这是《椿花集》中关于山茶的解释。” 两个人接着从山茶谈到各种季节的花卉。这似乎是最合适的话题。不过,伊织虽然在谈花说絮,心里却一直在琢磨着要带霞出去。 虽说他曾和霞温存云雨,但见面之后马上就邀她进屋上床,总感到有些踌躇。他和她上床并没有罪孽的意识,但霞有种气质,迫使他感到很难马上就要她上床。 当然,这也许和伊织自己的心绪有关。说实在话,伊织总是希望在上床之前经过点程序。喝点酒或者聊会儿天都可以,虽说显得有些嗦,但他总希望做爱之前有这样一种缓冲。 然而,这段时间如果过长,却又难以忍受。伊织最终希望得到的是霞的肌肤。伊织相信,更多地相互了解对方的身体,可以加深他们的爱。 “咱们差不多该走了吧!” 伊织放下马提尼酒杯。霞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说:这就走吗? “你喜欢上这饭店了?”伊织想,如果需要,也可以在这家饭店开个房间。像上次那样把她带到自己的公寓,似乎显得有些缺少情趣。“到房间去,可能会看到那只发卡。” “还留着呢?” “太宝贵了!” 霞微微笑了起来。看到她笑,伊织决定还是去青山的公寓。 他拿起账单,在收款台结了账,然后直接走出宴会厅一侧的出口,拦了一辆出租车。 只是在酒吧呆了不到一个小时,外面已经夜色深沉。 伊织对司机说了一句“青山”,霞缄默不语,只是坐在座位上直视前方。她当然想象得出下面将发生的事情,但脸上一点也显不出这种神色。从正中分开的黑发在额前弯过,披到领口。黑发下缘露出外形很美的下半截耳朵。 笙子的耳朵外形也很美,尤其是头发梳上去时,从耳根到脖颈,显得非常漂亮,但却没有眼前霞这种温柔的感觉。他正偷偷盯着看,霞突然回过头来。 “什么事儿呀?” “没事……” 伊织像是一个淘气的孩子被大人察觉一样,目光离开了她的脖颈。 “今天咱们能从容一些吧!” “……” 霞不说话,脸上露出难受的表情。伊织透过她显露难受表情的面孔感受到她丈夫的压力。 夜间的道路很通畅,二十分钟之后,到了公寓。 “快下车……” 听到伊织催促,霞一瞬之间露出迷惑的神情。上车后他曾说过去青山,她应该明白要去的地方。然而现在依然迷惑,实在不好理解。不过也许霞是在对自己感到惊异,居然又顺从地来到这个男人的房间。 伊织自己先下了出租车。过了一会儿,霞也下来了。 “夜里樱花居然要开花的样子。” 春宵的暖意似乎停留在行人已经稀疏的夜间道路上。 从这里走进公寓,然后乘上电梯。在这段时间里,伊织从这樱花的话题转而不断叙述他去年到京都皇宫看到的奇异的樱花。他之所以无缘无故地变得话多起来,一方面是为了让沉默的霞轻松下来,同时是为了掩饰他即将做爱感到的羞涩。 “最初时观赏早樱,一直到最后看皇宫的樱花,在京都能有两个月时间。” 他一边说着,打开锁着的门走进屋,霞顺从地走了进来。 他离开房间时没关门口和客厅的灯。霞虽然曾经来过一次,依然还是满有兴致地环视四周,然后坐在了沙发一头。 “要喝点什么吗?白兰地怎么样?” “给点劲儿小的吧!我脸已经红了吧?” “几乎跟刚才没什么两样,有些颜色更好。” 伊织依然倒了一杯白兰地。 “干杯……” 伊织拿起酒杯,霞碰了一下,像是品尝美味似地轻轻呷了一口。伊织希望自己有些醉意,连续喝了两杯。 “我还是该带支新花来。” 霞看着有些蔫萎的山茶说道。 “您还是扔了吧!这花和茶花一样,快谢的时候尤其给人一种孤独的感觉。” “欣赏这一瞬间,也挺好呀!” 伊织站起身,走到厨房倒了杯水,回来把水放在桌上,坐在了霞旁边。 “朝我看!” “……” 伊织看到她就要转过身来时,迅速地将双唇印在她脸上。 实在说,刚才站起来时,伊织曾想关灯。要接吻,也许灯光暗一些才显得有品味。但如果突然关灯,他急于要她的心理又显得过于明显。霞本来进屋时就有些犹豫,这更会吓着她。 同时,他就不可能在灯光下看到霞接受自己亲吻的表情。上一次,所有动作都是在淡淡的黑暗中进行的,就连霞的脖颈和她的胸脯也只是呈现一片模糊的淡白颜色,既没能看到她各个时刻的表情,而且也没来得及观察。 但是,伊织现在却很镇静。他们曾经结为一体,相互了解对方的肌体。这种自信使他变得比以往大胆起来。 “关灯!” 霞转过脸去,同时哀求着,可伊织不理会,把她搂了过来。他本来想正面拥抱她,但她穿的和服腰带挺厚,有些碍事,感到不安定。 “脸朝这边!” 伊织命令似地说,一只手搂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按在霞的头上,让她抬起头来。灯光下,她的鼻子向上翘起。伊织看准了,轻轻地把嘴唇压在上面。 霞突然像呛了一下,喘不上气,但很快变得沉静,后来全身瘫软下来。 伊织现在轻轻地吻着她的双唇,舌头在她嘴里搅动。霞的双唇不再逃避。有时他故意缩回舌头,倒是她的舌头急忙追过来。 伊织感受到实实在在的爱,慢慢睁开了双眼。霞微微仰起下颚,面庞就在眼前。额头上皱起几道细纹,眼皮在微微颤抖。看上去像在忍受痛苦,又像是在享受快乐。看到这些,伊织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残忍的念头。他再次印上双唇,突然用力吸住了对方的舌头。 霞突然轻轻地叫了一声,眯成细缝的眼睛里流露出要哭出来的神情。 霞似乎已经不太在意灯光。她受到拥抱,接受亲吻,身体开始变得柔软而顺从。伊织看准了她的这种柔顺性格,在灯光下欣赏着她那凄婉的神情。 可能是长时间接吻的结果,伊织轻轻一拉,她就顺从地跟着来到了卧室。 窗帘紧闭,室内昏暗,春宵的暖意似乎也潜入室内。伊织关上门,回首凝视站着的霞。 “快……” 他没要求她脱衣服,却把手搭在她肩上。 “一定要……吗?” 昏暗之中,霞微微向上扬起脸,显现出一片淡白。伊织看着这张脸点了点头。 霞还在犹豫,过了会儿像是下了决心,动手解和服饰带的接头。看到这里,伊织先上了床。 一到夜间,屋里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声响,可竖起耳朵仔细听,却可以发现似乎有种潮水般的声音乘风自远方飘来。这是汽车的引擎声,行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也许其中有时还夹杂着哭泣声。它们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轻微的喧嚣。伊织两只手压在脑袋下面,仔细倾听着声音,然后盯着房间角落看。 床头有个小巧的日本式衣柜。霞正在它前面解和服饰带。从伊织的位置只能看到她的侧身背影。系紧和服的饰带已经解开,这会儿似乎正在解腰带。肩上披着的和服依然穿在身上,从背后看去,双肘外张,腋下的部位向外隆起。大概是又解下了一根带子,右肘部位向外突起,微微晃动。 也许是眼睛已经适应了昏暗,他这会儿看清了微微低着头的霞的颈项和上边柔软隆起的头发。 “那儿有衣服架!” 伊织说了一句,可霞默不作声地蹲了下去。她可能是蹲着脱布袜,只有肩膀微微摆动。过了一会儿,手伸到脑袋后面,开始摘下头发上卡着的发卡。每摘下一支发卡,她的手掌就翻过来,袖口处露出两只洁白如玉的臂腕。 正当伊织全神凝视这身影时,霞默默地站了起来。大概是蹲着脱了外衣,现在她只穿着长衫,系着紧身窄腰带,两只手按着下摆。 伊织暗示她过来,掀开了被角。 霞两手轻轻掩住双颊,走过来,半途弯下腰,从床边慢慢地钻了进来。伊织突然觉得,这姿势简直就像一只慢慢靠拢过来的小猫一样。 当霞的身体大半钻进来时,伊织搂住了她的肩膀。 “我好想你……” 伊织搂抱着只剩下一件长衫的肉体,这才切实感到,他得到了霞。 刚才在饭店见面,喝酒,聊天……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为到达这一时刻的程序。度过那些时间的目的只是为了获得霞。 可能是上床之后反而定下心来,霞温柔顺从。伊织搂抱她,她顺势温存地靠拢过来,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霞依然穿着长衫,系着紧身腰带。尽管她知道迟早要脱掉,但依然在长衫外面紧紧地系好了窄腰带。这正表现了霞的小心翼翼和充满矛盾的心理。 然而,领口已经滑了下来,习惯了昏暗的眼睛看到了她那洁白的胸脯和浑圆的肩膀。 伊织切实感受到肉体的暖意,犹豫着没有脱她的衣服。他想再欣赏一阵霞穿着长衫的肉体。他不想自己强迫她脱下,而希望看到对方自愿地慢慢瘫软下来。 不过,他这打算马上就遭到挫折,自己已经感到无法忍耐,动手去解腰带纽扣。解开扣,向旁边一拉,腰带马上散开,洁白的胸脯显露出来。他顺势扒去了衬裙,发现里边竟一丝不挂。穿着和服时,霞的身体显得瘦弱,而脱去衣服,却显出一种意想不到的丰满。原来看上去扁平的乳房,似乎只是齐胸系上的和服饰带紧束的结果,如今解去饰带,显得隆起高耸。 “我喜欢你。” 伊织再次紧紧拥抱,充分享受她那温柔的肌肤,默默地侵入到霞的身体之中。 霞的身体一瞬之间显出抗拒的动作,但伊织用力紧紧搂住,她也就不再抗拒。 与刚才那种缓慢的动作截然相反,男人的动作骤然间变得激烈,而女人的肉体却显不出明显的反应。从另一方面来看,也许她似乎是在尽力压抑自己的感受。不过,和刚才在灯光下的表情相比,这会儿她的额头上皱起细纹,两只眼睛紧紧地眯在一起。伊织看着她那像是要哭的神情,头脑中想象着至今尚未见过的霞丈夫的面孔。 从欢悦中醒来时,这一次也还是伊织首先感受到这一点。当然,这也许并不是因为冷静,而是源于男人在性方面的特征。 暗夜的寂静再次降临。伊织看看身旁,霞伏身卧在床上。刚才一直穿在身上的长衫已被脱掉,被子边上露出浑圆的肩头。不知道是否在呼吸,肩膀几乎一动不动,原先梳到脑后那漂亮的发型如今已经完全散乱,头发随意覆盖在脑袋和脖颈上。仅从这种姿势看,似乎她早已失去一切意志,但依然紧贴在一起的腰部和双腿仍然暖意盎然。伊织享受着这肌肤的感触,然后转过身,搂过霞来。 肉体是如此柔软,甚至使人以为她没长骨头,然而却又十分暖和,似乎正在燃烧。这女人的肉体正静静地蜷屈在伊织的怀抱之中,瘦削、无力而柔软,宛如这肉体生来就纯粹是为了供男人搂抱。从伊织的腰部以下一直到双脚,这肉体紧贴着,一丝缝隙皆无。伊织感受到实实在在的爱,十分满意,可又十分在意她被搂着时那巧妙的姿势。 这种极其自然的姿势,充满柔情蜜意,难道不正是在无数次为男人搂抱过程中形成的吗?如果是初次,即使相爱,她也很难如此紧贴在男人的双臂之中。然而,如今考虑这些,简直毫无意义。不要过多地涉足到对方的深处,是和为人妻者交欢做爱的原则。 “你真棒……” 伊织在她耳畔私语,而霞却缄默不语。大概是依然陶醉在爱的余韵之中,或许是在压抑羞涩,她只是紧闭着双眼。然而,当他的手爱抚地顺着肩头和后背滑到下方时,她的上身却突然凛然一颤。欢悦的余韵依然还存留在身体的各个角落。 “真暖和……” 伊织感受着霞的温暖,不觉有些睡意。他多么想就这样与这温柔的肉体紧贴在一起睡去呀!霞的肉体有种甜美的香气,诱惑他进入梦乡。 但是肉体一旦觉醒,就促使人意识到时间。几点钟了?伊织一只手搂着霞,抬起上身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钟表。这时,霞在他的怀里问道: “几点了?” 尽管她知道已经九点了,但并未显出慌张的神色,倒是伊织特别在意时间的流逝。 前一次,五点见面,九点钟她回去了。然而现在两个人这钟点还在床上。如果现在起来,然后穿衣打扮,无论怎样抓紧时间,离开这房间也要将近十点钟。然后再回到堂,说不定已经过了十二点。 “怎么办?” “您先起床吧!” 伊织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抬起了上身。他虽然希望保持这种姿势在霞温暖的肉体旁睡去,但一考虑到时间,心里就不踏实。 下床之后,伊织穿上睡衣,走到洗手池旁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回到客厅。起初他打算喝杯咖啡,后来又改了主意,喝起在桌上放着的白兰地,接着打开电视,翻起报纸来。 霞出现在客厅,是在大约三十分钟之后。和来的时候一样,头发梳理得十分整齐,看不出一点散乱的痕迹,可能是因为突然暴露在灯光之下,霞举起手遮在额头上,挡着灯光。 “有替换的枕头罩吗?” “怎么了?” “真该死,蹭上口红了。” 伊织站起来走向寝室。刚才杂乱的床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罩上了深蓝色床罩。他掀起床罩看了看枕头,边上有一小块淡淡的红色。 “这没关系。” “不。要有替换,我就把这带走。” “这种东西,你打算怎么办?” “我洗洗它。再不然下次买个新的来?” “有备用的。总之,今天就这么样吧!” “那不行。要那样,以后会有麻烦。” “麻烦?”伊织反问,霞弯下腰,拆下了枕头罩。 “让别人看到了,会很麻烦的。” “如果是指女佣,那没关系。反正她已经有些察觉。” “也许还有别的人呀!” “谁呀……” 霞不答话,折起枕罩,拿在手里。 “要是指我老婆,那倒不必担心。” 伊织的妻子不会到公寓来。妻子过去从未来过一次,而且也没给她钥匙。这里仅仅是伊织一个人的王国。 “您太太为什么不来呢?” “因为我不让她来。” “那么她没有意见吗?” 妻子并非没有意见。一旦说起来,肯定会有许多牢骚,但现在已经沉默不语。他们发生过争执,经历了很长时间,最后伊织禁止她来,她也不再坚持。但是他现在没有必要解释这些。 “总之,大概已经死心了吧!” “冷酷的心……” 霞低声笑了起来,那神情却并非吃惊,而是带着几分安心感。 “那么,您今天也住在这儿吗?” “不能住吗?” “这是你的自由呀!” 霞突然慌张地低下了头。原来她一直称伊织“老师”,突然之间不觉说出了“你”。可能因为再次做爱已经解除了紧张,霞自己似乎也对说话如此随便感到大吃一惊。 “明天早晨再叫醒我,好吗?” “有工作?” “没有。只是想听到你的声音。” “要是这样的话,给我打电话吧!” “我能打吗?” “也许佣人会接电话。” 霞提出要他给自己家里打电话,今晚是头一次。过去,她只是表示自己打过来,一直不让他打过去。 “佣人接电话,我可以说是找太太吧?” “行。你知道电话号码吧!” “上次我听你说过,不过再告诉我一回吧!” 大概是今天相会终于解除了戒备,也许是再次幽会而变得大胆起来,霞毫不犹豫地把号码告诉了他。 “再喝一杯,如何?” “可我该回去了。” 霞看了看表,已经是十点二十二分。想到她还要回到堂,确实不能再磨蹭。 “那么,我告辞了。” 霞站起来,穿上外衣,拿起手袋。看到这些,伊织再次涌起爱意。“要是你能住下来该多好呀!”听到伊织悄声细语,霞微微一笑,似乎是在拒绝,但也可以理解为接受。 “现在你怎么回去呢?”“从东京站坐电车。好像过十一时有趟车。”听她这么一说,伊织也回忆起,他曾经接受一位住在滕泽的朋友的邀请夜间十点多从东京站上车去过那一带。夜间的电车里混杂着醉鬼,而且十分拥挤,所以他坐了一等车。他记得那是开往小田原的慢车,只有这一条线有一等车。那位朋友曾经说过,坐这段时间的电车,会发现大体总是那些固定的面孔,乘客之间都已有些熟稔。 “我们这些湘南地区的人们……”这种说法里充满了居住在湘南地区高级住宅区的男人们的自豪,也表达了他们都是些品德端庄的人们。伊织回忆起旧时的往事,想象着霞乘坐夜间一等车的情景。 时间已过十一点,一位有夫之妇单身踏上归途。喝了酒的男人们或许会产生各种联想。这个妇女可能是看戏回来吧!也许是参加某种活动归来?他们很难想到,她是在做爱之后回家。不,也许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椅子上望着车窗外面的夜色,反而更引人生疑。越是清静,霞那张漂亮的面孔就越是引人注目。 “我送你到东京车站。” “不用了。我拦辆出租车就行了。” “别。你等一下。” 伊织回到寝室,匆匆脱下睡衣,换上西服。 “电车是十一点几分?” “我记得好像是十分。” 伊织准备好后走到门口,霞已经穿好木屐站在那里。 “还是要回去吗?” 伊织情思依依,再次追问,接着凑过脸去,霞顺从地和他接吻。他们只是伸出舌头相互舔吮,以免拭去口红。正当两个人反复接吻时,熄了灯的房间里传出了电话铃声。 霞的嘴唇突然想要离开。伊织固执地吻她的双唇,霞忍不住把脸扭了过去。 “你的电话……” 熄了灯的房间里,电话铃声持续不停。可能是因为夜深人静,声音显得尤其宏亮,拉得很长,已经连续响了十来次。“您不接电话吗?”伊织回头望了一眼传出电话铃声的房间。他觉得,似乎那电话已经看透了他们正在接吻。 “走吧!” 伊织不理会地伸手推着霞打开了大门。霞依然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传出电话铃声的房间,可是不再说话,跟着走到门外。他关上门,上好锁时,电话铃声终于消失了。 两个人穿过走廊走进电梯后,霞问道: “不接电话,行吗?” “嗯……” 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没接电话,自然无法知晓,但听到铃声时,伊织立即想到了笙子。如果是工作上的事,大概没必要过十点后还打来电话。在这种时候打来电话,而且长时间地等着他来接电话,除了笙子,没有别人。 惜别之际的亲吻被讨厌的电话铃声搅乱,霞似乎有些从爱欲的余韵中清醒过来了。 “从堂车站到你家远吗?” 伊织想换个话题,于是这样问道。 “坐汽车的话,马上就到。” 下了电梯,穿过公寓大厅后,伊织停住了脚步。 “我送你到家吧!” “不必了。送到这儿就行了。” “不,我还是送你回去,你等一下。我现在到地下停车场把车开过来。” “真的没问题。还有电车,我这就告辞了。” “我送你,你不方便吗?” “那倒不是。可是太远了,您回来时也太累。” “我没有问题。夜间上了高速公路,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在这里等着。” 伊织不顾霞阻拦,跑向停车场。 开始时他只是打算送到东京车站,现在突然改变主意,一定要送到堂。这种心情的骤变和临出门时听到的电话铃声并非无关。 伊织白天很少开车。 市内车辆太多,想要找停车场都得大费周折。再说每天晚上都有应酬,往往要喝酒。偶而假日和夜间,工作结束之后,他开车出去兜兜风,也只是为了散散心。人们会说,那就根本没必要买辆汽车,但他觉得有辆车,不论任何时候都可以开到任何地方,感到比较可靠。尽管实际上很少使用,但有车和没车,心理上踏实与否,却大不相同。 伊织开着车停在依然犹豫的霞面前。 “上车吧!汽车不怎么样,不过……” 汽车是双门型,一种非常普通的国产车。伊织认为,日本造汽车在欧美各国很受欢迎,根本没有必要多花钱去买那些转弯不灵活的外国车。 “我没想到老师还要开车。” “大家都这么说。” 表面看去,伊织并不是为工作而绞尽脑汁,再不然就是喝得醉酗酗的。笙子也曾劝他不要自己开车,认为他坐出租车或者包车更相称一些。 “您从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 “一年前。不过,请你放心。别看我这样,技术满好。” 开出停车场,从公寓旁边驶入青山大道。十点已过,几乎没有店铺还在营业。 “真的,送到东京车站就行了。” “不,我还是送你到家吧!从青山大道一直沿着二百四十六号国道开过去,开上第三京滨高速公路,马上就到了。” 伊织变得固执起来。 “说是一年前,其实我二十年前就考了驾驶证。截止到十年前,我常开车,结果是撞了两个人。” “真可怕……” “其实,都是对方不对。一次是本来亮着绿灯却跑过来一个小孩儿,另一次是一个老太太。我本来已经急刹车,可她踉跄了一下,其实不过只是跌倒了,可骨盆却摔断了。头一次那小孩儿只是碰了一下。” “这么说,您不是从一年前开车呀!” “事故之后,反省十年。可是从去年又突然想开车,到底还是遇到今天这种机会,派上了用场。” 说着说着,伊织觉得有点得意忘形。 时间已过十点,路上很少有车。从八号环线驶入第三京滨高速公路,几乎所有汽车的车速都在一百公里左右。 “开得不错吧!” 霞似乎还不十分放心伊织开车的技术。 “没问题。天亮之前,肯定送你到家。” “天亮前?” “噢,开个玩笑。” 霞的香气飘荡在身边。车里有些昏暗,但正因为如此,他更感到两人独处于密室之中,十分亲密。 “放点音乐吧!” 开始时,他按下了收音机的按钮,可没有合适的节目。后来换了磁带,车里响起了夹杂着电子音乐声的电子滚石乐曲。 “你不喜欢这种音乐吧!” “这是什么?” “黄色魔鬼交响乐,是一种电子合成乐曲。不久之前,这个乐队在纽约很走红。” 霞像是第一次听说。她和做画商的丈夫在一起,大概不会听这种音乐,至少这音乐和她那身和服的打扮不相匹配。 “我原来不晓得老师听这种音乐。” 不知是什么时候,霞对伊织的称呼又恢复到以前那种“老师”的叫法。称呼“你”,也许只是做爱之后那一瞬之间的一种冲动。 等放完黄色魔鬼的第二支乐曲,伊织换了一盘磁带。这次是一种缓慢的旋律,甚至使人联想到“雅乐”。 “你听过这种曲子吧!” 霞思索了一会儿之后说道: “是‘平城山’吧!” “对,就是平城的山。” 伊织和着乐曲哼起了歌。 “爱人深深印心底,思绪悲痛极,寻寻觅觅平城山,难舍难分离……”接着,他又唱起了第二段歌词。 “往昔岁月记心里,双手挽爱妻,平城山间条条路,泪洒相思地……” 这七·五调的歌词与隐含忧怨的旋律正好相配。 “真是好歌!不过,一下子从电子流行乐变成平城山,我真吓了一跳。” “建筑设计就是这样。从纽约最前卫的流行风格到古代平城京的造型,设计师要依据场合和时间,把它们巧妙地搭配起来。” “我一直想看看老师设计的建筑物。” “你能去看吗?” 伊织把空着的一只手悄悄放在霞的膝盖上。 汽车奔向第三京滨高速公路。公路穿山而过,不时可以看到住家的灯光。公路有三条车线,但车辆很少,他不断超车而过。伊织的车速大约也在一百公里左右,可几乎感不到摇晃。他一边开车,一边轻轻地抚摸霞的手,她只是沉默不语。于是,他大胆地将她搂过来,结果是霞规劝他道: “你开车会出错呀!” “没问题。” “那也不行。”霞空着的一只手啪地打了一下伊织的手,简直就像是在教训一个撒娇的孩子。 “大概是去年吧,我看到了老师获奖的作品。” 谈到自己的作品,伊织松开了手。 “是从杂志上看到的。我感到也是西方风格和日本式相互结合,真是很棒!”去年,伊织荣获M公司颁发的建筑设计奖。获奖的作品是奈良县K市美术馆的设计。正如霞所说,他在日本传统之中加进了近代色彩,由此获得好评。 “您只设计美术馆吗?” “我只会这一点。” “瞎说……” 霞似乎认为他在谦虚,其实这倒是伊织的心声。自己最有信心同时也最喜好的是设计美术馆和博物馆一类的建筑物,只要一做起这种设计来,就没心意再设计其它类型的建筑物。 “村冈先生说伊织老师是个奇特的人。” “奇特?” 村冈是美术评论家,也正是他在宴会上把霞介绍给了自己。 “您本来可以做得更加活跃,事业搞得更大,可就是不干。有这么大才能,事务所却很小。” “不,现在这样子就足够了。” 他不知道村冈是出于什么目的说这种话,但伊织认为,如今十个人左右,正合适。有些年轻人听到伊织的名字,提出要到他的事务所工作,但伊织总是谢绝。目前这种小型集团,主要做些自己感到满意的设计,既比较轻松,设计也会搞得比较出色。 “他说您有点怪僻。” “嗯。这么说也许切中要害。” 看到伊织点了点头,霞悄声笑了起来。他转过脸看着她的侧脸,又回忆起刚才这张脸埋在自己胸膛时的情景。 一辆汽车突然从后面高速赶上来,超车疾驶而去。可能是年轻人开车,时速大概在一百二三十公里。当红色的尾灯在拐弯处消失时,霞问道:“设计那种作品时,您大概要到现场去很多次吧!” “建成之前,我去过十来趟。最初时,我到K市附近转悠了一个多星期,思索如何在建筑物上体现出那个地区的特殊形象。” “可能我有点班门弄斧。不过,窗框那锐利的感觉和墙壁古老的砖石两相辉映,我觉得结合得真够巧妙。” “那附近本来是烧砖的地方,有些砖确实非常好。我是在考察过程中偶然发现了这一点,受到了启发。” “设计工作也并不是总面对设计桌思索,是吧?” “到底还是要反映那个地区的特色呀!尤其是那个地区是丘陵地带,地面有些倾斜。我去看过好几次,反复思考如何利用这一点。” “不了解的人,表面看上去,认为你们只是在游山玩水。” 那时,他带着一起去的助手就是笙子。笙子在K市住了三天,虽然在饭店分别订了房间,可夜间两个人总是在一起。 “屋顶的棱线浑圆秀丽。乍一看去,我以为是女人设计的。” 霞当然无从知道其中的奥妙。开始着手设计那座美术馆,是在四年之前。那时,伊织正热衷于笙子。年过四十,就连自己都感到奇怪,居然爱得那么执著。如果说那座建筑物的某些地方存在女性的妖娆,那就是当时他爱笙子的一种反映。 “到K市去,是从大阪坐国铁火车去吗?” “这样也能到那里,但从京都转乘电车要快得多。丘陵地区,樱花树很多,要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去,那真漂亮!” “我真想去玩一趟!” “我带你去吧!” 伊织说完之后,又一个人摇了摇头。如果要去K市,还得住在原来住过的饭店。城市只有十万人口,除此之外,没有像样的饭店。数年前,他带着笙子住在那家饭店,如今又带着霞再去住,神经如此迟钝,实在太过分。 汽车驶出第三京滨高速公路,开进横滨新道。刚才是三条车道,现在变成两条,但车辆少,依然跑得畅快。从青山开到这里,只过了三十分钟。 “照这样子,一个小时就可以到。十二点之前到达,毫无问题。” “我没有关系,倒是你……” 霞再次使用“你”这种称呼。伊织由此感受到爱的情感,说道: “我不要紧,按原道返回就行了。” “还回青山吗?” “除了那儿,我没地方可去。” 对面开来一辆卡车,开着大灯。当错过卡车,又恢复了黑暗之后,霞问道:“您真的不回家吗?” “信件积多了,或者有时间,偶尔回去一趟。” “你们并没有完全分居呀!” “不,已经分居了。这状态已经持续了一年多。” “您为什么不回家?” 为什么?这真难以回答。许多问题,只有当事人才明白。 “大概还是因为不再相爱的缘故吧!” “难道……” “对,是真的。” “男人们都这么说,其实还是爱自己的太太,对吧?” “要是爱,那就没必要分开了。” “不过,既然还没有彻底离婚,当然还是爱了。” “你愿意这么想,那你就这么想吧!” 霞被呛了一句,露出困惑的神情,说道:“可是,你们既然结婚了,那肯定还是相爱吧!” “也可以说算是这样吧!” “算是……” “咱们再别说这事儿了。” 伊织是通过朋友介绍与妻子相识结婚的。他并非特别喜欢她,但也说不上她有什么不好。虽然相貌没有惊人之处,但娶作妻子,倒也放心。要说爱,这也是一种爱,但却从未产生过如今对霞的这种燃烧般的热烈的爱。不过,周围的人一般都认为,既然已经结婚,那就必然相爱。他很难向别人解释,说那不是爱,只是为了求安定而结了婚。 横滨新道并不长,接着就驶入了一号国道。沿着这条路一直开下去,就是滕泽,堂位于前面拐向海边的方向。道路周围,普通人家的房屋毗邻连绵,但现在已经是深夜十一点钟,都已经陷入了一片静谧。不少住宅大概已有悠久的历史,庭院的门楼都建得高大而神气。 道路变成下坡路,然后又开始上坡。右手有座小山,朦胧的月亮挂在山顶。到了这里,已经离箱根和富士都不远了。 “咱们一直开到个什么地方去吧!” “什么地方?” “没人的地方。” “……” 按照霞如今的处境,就算伊织邀她也不会同意。霞迷惘地沉默着。伊织明知如此,还是故意逗她。 “咱们俩就这样逃走,好吗?”伊织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想象着霞家里乱成一团的情景。他丈夫发觉妻子一夜未归,清晨尚不露面,该是一种什么神情?他可能急忙给各处打电话,也可能顾及体面,只是强忍着等她归来。 “你丈夫会大吃一惊吧!” “是吗?” 这回答真出乎意外。 伊织反问道:“他不吃惊吗?” “也许倒会松口气呢!” 霞直视前方,自言自语。 “也许像我这种人离家出走,他倒正中下怀。” “难道……” 不会有任何一个做丈夫的轻易放走如此漂亮的妻子。她说丈夫希望她离家出走,很可能是打算安慰与妻子不和的伊织。 “你丈夫爱你吧!” “不……” “你不必强装。今天也晚了,他肯定正等着你呢!” “他今天不在家。” 霞依然直视前方,口气干脆地说道。昏暗之中,伊织偷偷看了一眼霞。 “真不在家?” “下午就到京都去了。” 霞说得如此利落,不像是在扯谎。 确实,今天从见面时起,霞就很从容。虽然比约定的时间晚来了一会儿,可无论是在饭店的酒吧,还是在公寓,她都没显露过着急的神情。前一次,她一直留心时间,一到九点钟,就急忙回去了,可今天晚上过了十点以后也没见她着急。倒是伊织一直很在意时间。 “原来如此……” 既然如此,干脆一开始就说明该多好。当然,这只是伊织自作多情,霞自己很难主动说出这种话来。本来就是为人妻者,现在又是偷偷与别的男人幽会,她很难明说自己的丈夫今夜不在家。至少霞不是能够说出这种话的女人。 “那倒不如从容一点好了。” “不,已经十二点了。” 确实,虽说丈夫不在家,可作为一个有夫之妇,这时间已经够晚了。 “你丈夫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是两三天。不过,我不知道。” “但总该知道哪天回来吧?” “大概是三天。不过他那脾气,经常没准儿。” “有时会提前回来吗?” “是呀……” 听到霞的答话,伊织突然感到一阵轻轻的疼痛。 自己爱得难舍难离的一个女人,处在另一个男人的统治之下。他说出门三天就离家而去,就算提前一天回来,这个女人也必须规规矩矩等在家里。对方的男人行无准时,可自己爱的女人却受到束缚。尽管他知道,这是为人妻者应尽的义务,可还是觉得丈夫随意束缚妻子,霞实在太可怜。 “下一个信号左拐!” 伊织自己痛苦,可霞却毫无感觉,说话的声音十分沉着。按她说的,伊织在下一个信号处向左转弯。已经离开国道,公路直通堂。汽车行驶五分钟后,遇到一个铁路道口,穿过之后,又一次左拐。到了这一带,高大的宅院突然增多,长长的围墙,茂密的树丛,再往前似乎就是座落在鹄治畔的古老住宅区。 “请您把车停在那拐角处。” 顺着霞指的方向望去,可以看到一盏孤寂的路灯,右手是竹篱笆。篱笆尽头,汽车路和一条小路相交。小道十分狭窄,左右两侧,高大的树木茂密丛生。汽车驶过拐角,伊织停了车。 “这儿行吗?” “让您跑这么远,实在感激不尽。” 霞在车里低头致谢。伊织点了点头问道:“你家在哪儿?” “再往前一点。” 顺着霞的视线望去,石墙延伸,里面绿树荫荫,郁郁葱葱。 “我送你到那儿。” “不,就这儿挺好。” 大概是担心夜深人静在自己家门前停车不方便,霞要在前面一点的位置下车。伊织也不打算坚持送到前面家门口。 “你回去没问题吧?” “大概没问题吧!” 伊织故意回答得毫无底气。 “顺着这条路往左拐,一直往前,就可以找到通往车站的那条路。顺着路向前开,就上了国道。” 伊织点点头,然后悄悄搂过了霞。霞开始不愿意地摇了摇头,可马上又接受了伊织的亲吻。 座位很狭窄,又是并排而坐,拥抱很难尽情,可是就在霞家门前亲吻,倒使伊织又一次升腾起爱欲。 她说今晚她丈夫不在家,但如果有人从这里经过看到这情景,那该多好!这种挑战似的意念闪过伊织的大脑。 他吻着她的双唇不放,霞像是无法忍受似地偏过头去,叹了口气。然后,她举起双手按了按弄乱的头发。 “就是那围着石墙的庭院吗?” “是……” 霞按住领口,点了点头。从石墙的长度来看,庭院大约有一千六百平米,甚至可能接近两千平米。 “在这前面往右拐,就是大海吧!” “走四五百米,就到了湘南地区的海岸公路。” “到海边去看看吧!” “现在吗?” “不会花多少时间。我再送你回这里。” “对不起。今天请你原谅。” 昏暗之中,霞微微低头致歉。 伊织不再坚持,缓缓地开着车往前走。霞默默地坐在车上。 石墙有一米多高,从汽车里看不到墙里边的情景。石墙里面的高大树木似乎是红松,使人联想到这里临近海边。 石墙尽头,有一座门楼,点着一盏门灯,小门旁边,灯光下显出“高村”的名牌。房子好像在尽里边,从门边郁郁葱葱的绿树之间,仅能隐约看到白色的墙壁和屋顶。又过了五十多米,伊织停下了车。 “还是要回家吗?” “当然……” 这一次,霞的回答很干脆。这话显露出一个为人妻者的决心和坚毅。“明白了。那我就放你回家。” “谢谢你了。” 霞微微低头致谢,然后抬手开车门。伊织靠在座椅上凝视着她。他的心里在斗争;一方面他认为,这是无可奈何;另一方面,他又想,由它去吧!霞扭过身下了车,然后再次低头致谢。 “晚安!” 她立即从汽车旁穿过去,沿着石墙走向大门。伊织一直透过后视镜仔细观察,似乎看到她那闪现白光的大岛式发型在黑暗中时隐时现。 霞在门前停了一下,然后像被吸了进去似地消失了。 伊织依旧靠在座背上,点着了一支烟。他吸了一口,打开车窗。深夜的住宅区寥无人迹,朦胧的月亮挂在红松树梢上。伊织缓缓地吐出烟,心里还在想:霞最后没有回头看这里一眼。 她下车之后,直奔家门,回到家中。就像是放逐在野外的动物终于急匆匆回到自己的窝,她消失到大门里面。下汽车那一瞬间,她是不是已经忘了相爱的这个男人?他又想,毫不回首毅然而去,也许正是霞的谨慎之处。 伊织吸完一支烟,最后挂上了档。在这人迹皆无的住宅区,长时间停车会让人起疑。他之所以一直等到吸完一支烟,是因为一直期待着霞或许会再次出来。伊织一直想象着,也许她回到家,看到一切都静谧无声,又悄悄从后门跑出来。但他也知道,这不过只是年轻时看的电影里的镜头。 “走吧!” 伊织自语着,握住了方向盘。霞说过,从这向前开到十字路口向右拐,行驶四五百米就可以到海边。他起初想顺路欣赏一下夜色中的大海,然后一路回家,但如今只剩下一个人,已经没有这种心情。按照霞所说,他在第二个十字路口向左拐,一直往前开,穿过铁路道口,来到国道。他现在是单独一个人按照相反的方向驶过刚才和霞一起来时走过的路。伊织突然感到有些疲倦,这似乎不仅仅是因为和霞分手的缘故。 以前,伊织曾在脑子里多次想象过霞住所的情景。她身为著名画商的妻子,再加上她居住的区域,那一定是一所位于郁郁葱葱树木之中而又临近海边的豪华庭园。今天过来一看,果然是这样一所宅院。仅就这一点而言,他猜对了,感到可以理解,但看到霞被吸进那所宅院,心里又开始翻腾起来。过去,他只是出于好奇心而想观察一下她的住所,但现在看来,倒不如不看,心里反倒更好受些。 伊织开车行驶在夜色之中,很自然地想象到说是到京都去的霞的丈夫。今天和霞见面之前,他一直想见一见那位高村章太郎。只要随便走进位于银座或者镰仓的店铺,就会见到他。当然,对方不会察觉,可他这方面却可以认出他来。这是为了看清支配着霞的敌人,也是一种类似小偷的好奇心。但看过他的庭院以后,现在他的这种淘气心理已经冲淡了许多。 来的时候,虽然紧张,但他没开得太快,但现在却已稍稍超过一百公里。每超过一百公里时,报警器的叮叮声就在车内回响。但是,伊织不理会这些,依然使劲踏着油门奔驰。虽说没必要着急,但他却感到有些别扭,不开足马力,心里不解气。刚才他一直感到,从下车直到消失在大门里为止,霞没回过头,这是一种压抑的美。但是,现在想法不同了。他在义无返顾的霞身上感受到一种冷淡。不,不仅如此,在回家途中,霞在汽车里曾经说过,她丈夫并没等她。她似乎在强调,丈夫经常出差,往往不知何时归来,他根本不顾家庭,也不把妻子当回事。但是另一方面,她又说,今天迟迟不回家的理由是丈夫不在家。伊织听这话时曾经感到放心,但也许这只是自己太傻了。 如果丈夫不把妻子当回事,妻子也不把丈夫当回事,那么不管他是否在家,都无所谓。丈夫在家里急忙赶回去,而不在家时可以从容不归,这不正是她看重丈夫的证据吗?至少可以说,霞是在充分把握自己处境的基础上采取行动。 当然,妻子出于被丈夫养活的处境,也许当然应该考虑这些。但是,当这种差别过于明显地表现出来时,那就没意思了。他倒并不是因此而生气,但也无法否定,自己确实有些消沉。 “不对……” 伊织握着方向盘自语道。对方既然是有夫之妇,自然这种忍耐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要求得更高,自然就无法和为人之妻者相互爱恋。相互体谅各自的处境,大度地采取行动,是维持与为人之妻者爱恋的基本原则。从一开始见到霞时起,伊织就一直这样对自己说。他一直下定决心,不要感情毫无控制地强行逼迫,把霞推入绝境。可是,现在他却十分焦躁。冷静想来,有些琐事本来是理所当然,而他现在却要为此而责难霞。 “还是把问题想得更轻松些才好。” 伊织自语着,想到自己对霞的爱居然如此认真,再次感到惊异。 伊织在涩谷驶下高速公路,回到公寓,已经一点半了。 他打开大门走进去,发现门口和客厅的灯依然亮着,一瞬间产生一种错觉,感到似乎有人在屋里,但实际上房门已经锁上,不可能有别人进入房间。仔细察看,他发现屋里依然跟出门时一样,桌上摆着白兰地酒瓶,椅子背上搭着他穿到半截又脱下来的睡衣。 独身一人生活的寂寞,就是出门时和归来时屋子里毫无改变。既然不在家时不会有任何人进来,这种情况本是理所当然,但他依然掩饰不住心中的孤独。既然如此,那就该找个人一起生活,但这样一来,又会出现新的麻烦。他是为了寻求独身的自由而离开家庭的,回到家又感到孤寂,这太任性了。 伊织从厨房拿来酒杯,倒上白兰地,喝了起来。然后他坐在沙发上,喘了口气。已经过了一点半,远方如同潮水般传来的街市噪声如今已经远去。和霞一起离开房间时已接近十点,因此他往返于堂实际上一共花了三个小时。开车时感觉不明显,但一回到家,还真觉得疲劳。伊织又喝了点白兰地,在沙发上躺了下来。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就在这里与霞一起相对而坐,谈天道地,品尝白兰地,而且相互亲吻。但是,现在这里看不到任何霞曾经来过的痕迹。他们一起喝酒的酒杯和烟灰缸都已经洗过,床铺也整理得干干净净。这一切都是霞料理的,他还实在地感到霞似乎就在身边。但那只是静寂的房间里的空气,是整齐的房间里的景象。在这静寂之中,伊织想到要往堂打个电话。 霞说过,让他打电话,并且告诉了他电话号码。但是现在马上打电话,似乎又会过分暴露自己爱恋的情感。 “今晚就这样睡吧!” 伊织自语着,发现漫长的春日终于正在接近尾声。 三、双夜 春意一度来临又减弱势头,现在再次复原。 在这花红柳绿之中,樱花自然也盛开绽放。虽然这种变化是静悄悄的,好像毫无声息,但在一片阳春之意中,鲜花盛开,却实实在在地刺激着人们的感官。 伊织难得有机会步行着从青山公寓来到原宿的事务所。离开房间时,本来打算拦辆出租车,但一到室外,感到春意盎然,就不知不觉中徒步走了起来。 他难得起这么早,十点钟就到了事务所。刚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下,笙子就推门走了进来。 最初,伊织反对在事务所里自己单独设一个房间,可是,所长和大家都在一个大房间里,职员们反倒会感到拘束。考虑的结果,终于设立了所长室。这倒不是伊织自己的愿望,更多地是照顾到大家的情绪。 伊织的深褐色办公桌上摆着一个细长的花瓶,插着一支晚香玉。花是大约每三天换一次,而打扫房间和插花则是笙子的工作。 “早晨好!” 笙子今天的声音响亮,但依然听不出发自内心的欢快。她站在伊织面前,立刻开始一本正经地汇报起今天的日程,就是一个证据。 “十点半,K市副市长来访,一点钟到建设省参加中央建筑审议会,三点钟在开发技术中心召开多重结构建筑研究委员会。之后,环境改造委员会在帝国饭店召开,时间是六点开始。” 近来,他的工作不单纯限于建筑方面,建筑师涉猎的范围逐渐扩展到城市规划、环境改造以至交通体系等许多领域。光是中央政府、地方政府和民间团体参与的机构就不下四十多个。这些机构往往来邀请伊织当个委员,可他尽力拒绝。伊织本来就不喜欢应酬,而且这种会议不少都带有几分官僚气息,令人感到无聊。倒是和知心的朋友们一起喝几杯可能更轻松,所以他现在只是顾及人情不得不接受了几个机构的邀请,而这就已经超过十个。 笙子今天穿了一件毛线衣,下身是蓝色裙子,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金项链。细长的面庞和简朴的衣饰十分般配。 “您十一点离开事务所,一直到会议结束,都已经安排好车。” 伊织一边点烟,一边听她说着。虽然日程很紧张,但交给笙子办,绝不会出错。 “另外,我想今天中午请假。” “到哪儿去?” “我上次跟您说过,星期五下午要回乡下。” 伊织想起来,周初时确实听她说过。笙子那时提出,长野的老家要举行他祖母一周年忌日的活动。 “是吗?我想起来了。” 伊织最近没怎么顾得上笙子,他的心已经被霞占据,忘记了笙子。 “中午走来得及吗?” “一点半,从上野站坐快车走。” 他好像也听她说过这话。看到伊织点点头,笙子鞠了一躬,转身离去,长筒裙裹着的臀部移向门边。看着看着,伊织想起,这些日子一直没和笙子幽会。 半个月前,笙子过生日,他没能和她见面,后来一直没能仔细谈一谈。为了弥补爽约的过错,他曾在随后一周初邀她吃饭,但笙子却有些生硬地表示:无须他操劳费心。他邀请过两次,但都拒绝了。 每次她说的理由似乎都有道理,但实际上是在回避。如果是过去,他一定会仔细追问,还要安慰几句,但现在却听任她回绝。他自己过于热衷霞,有些内疚,担心如果追问下去,她反倒可能追究自己这事。 “什么时候从长野回来?” 伊织冲着离去的背影问道。 “星期日。” 笙子手扶门回答。 “是吗?一路平安!” 笙子微微回过身来点了点头。接着,白色的毛衣消失在门外,伊织这才觉得十分惋惜,感到失去了宝贵的东西。 笙子走后,望月平太马上敲门进来。望月是个年轻的建筑师,五年前来到伊织的事务所工作,为人热心,也是所员们的首领。他像平时一样,头发乱蓬蓬,白衬衫的袖子卷到胳臂上,一本正经地低下了头。 “大家决定今晚去赏樱花,所长去吗?” “月夜赏樱花呀……” “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所以大家决定干脆今晚去,到涩谷去赏花。” “涩谷?” “大手大街前面一点,有个松涛公园,地方虽小,樱花却不少,景致不错。” 听他这么一说,伊织想起自己也曾经到过这个公园附近。他记得公园地处松涛高级住宅区,中间有个池子。 “机会难得,不过今天看样子去不成。” 今天晚上,座谈会以后要和朋友村冈见面。突然提出,伊织很难有时间参加。不过,就所员们来说,本来也没打算伊织会参加,只不过要去玩,所以向他汇报一声而已。 “那好吧。我捐款,虽然不一定够用。” 伊织从口袋里拿出三张一万元的钞票。望月难为情地说:“不用了,大家都交了钱。” “好了,就这样吧。大家交会费反正也不够用。几点开始?” “可能的话,想从七点开始。” 事务所的上班时间是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但实际上流于形式,设计工作一忙,加班到十点,甚至十一点也是常有的事。这些年轻人精力旺盛,热爱工作,再晚也不在意。实际上,设计这种工作往往没法断断续续地干。 “大家都去吧?” “相泽小姐要回老家不能去。其余人都去。” 看到伊织点了点头,望月作揖似地拿起了三万元。 “那好吧!我们不客气地领情了。真是大有帮助。” “一开始就是这主意吧?” “对不起。” 望月露出和蔼的笑容,搔着头走出了房间。 望月的身影离开房间以后,伊织又点着了一只烟,然后转过转椅,翘起二郎腿。春意盎然,照这样子,今晚上野一定会挤满了赏花的人群。伊织想象着所员们交杯换盏的情景,总是忘不了笙子不在场这件事儿。 不用问望月,他也知道,笙子今晚不会去赏花。望月和其他所员对此并无疑虑。实际上,她有充分的理由,要去长野参加佛事,大家都不会介意。不过,总共加起来,公司也不过只有十一个人。其中,有建筑师证书的,包括伊织在内,一共六名,还有两个打工的学生,其余就是做事务工作和整理资料的女职员们。虽说只差一个人,大家都去,还是挺显眼。不过,伊织总想这事,也可能完全是过虑。他之所以担心,可能是因为他和笙子有种特殊关系,感到有点亏心。 不过,所员们都知道伊织和笙子之间的关系。说到别人的爱情,男人们大大咧咧,可女人们却特别敏感。最先了解到他们之间关系的是一个姓小林的妇女。一旦为人所知,自然也就在大家之间传扬开来。 所员们没有人对两个人的关系说三道四,只是认为是既成事实,心领神会。但是,两个人却并不能因此就任意胡来。笙子本来就不是那种女孩子,伊织对这一点也很小心。他总是分得清清楚楚,工作是工作,私情另当别论。在这一点上,两个人行动小心翼翼,看来也不至于引起麻烦。 然而,像今晚这种场合,尽管是偶然,两个人不谋而合地都另有活动,实在让人有点担心。就是没事,笙子往往也因为她和伊织的关系而感到孤立。工作负责,人品端正,只因为和所长关系特殊,人们往往另眼看待。从这种意义上说,笙子既幸福,但又处于尴尬的境地。正因如此,想到今天这种事情可能导致笙子更加孤立,伊织感到很同情。自己姑且不论,他真希望笙子也和大家一起高高兴兴地玩一玩。 正当他在阳光下抽烟时,桌上的对讲机响了。事务所的电话几乎都是笙子接,然后再转到伊织这里。 “您的电话。” 听到这话,伊织突然想到,这是霞的电话。笙子转来电话时,每次都清清楚楚地说明打电话的是什么人,属于什么单位。每当她只说有电话而不做其它说明时,往往是女人打来的私人电话。就是女人的电话,如果是工作上来往的人,她也会说明对方的公司和职业。伊织也感到奇怪,不知她如何分得如此清晰,这也许正是女人特有的敏感。现在也是没说名字,而只告诉他有电话,他突然紧张起来,心想说不定是霞,可从话筒里传出的却是种娇气的女孩声。“喂,是伊织先生吗?知道我是谁吗?” 听到这么问,伊织一时懵了。 “您是哪一位?” “爸爸,我是真理子。” 他这才察觉到,是大女儿的声音。 “是你呀!别吓唬人!” “可是,爸爸说话那么一本正经。” “那还用说,我这儿上班呢!” 伊织威严地说了一句,真理子低声自语道:原来如此。然后她说道:“我现在就在附近,您有时间吗?” 伊织看了一眼桌上的钟表,十点半,约好的K市副市长马上要来,之后要参加建设省的会。不过,副市长只是来看望一下,大约十分钟可以完事。 “二十分钟之后,也许可以见上一面……” “那么,我去您那儿,行吗?” “不。事务所这座大楼的一层,有个叫帝法尼的咖啡馆,在那儿等我。完事后我马上去。” “好……吧……” 真理子拉长声音回答完,挂断了电话。 分居的妻子有两个女儿。老大十五岁,今年刚上高中,小的是小学二年级学生。因为伊织离家出走,孩子们确实有点恨他。两个都是女孩,夫妇的裂痕可能给他们造成很大影响。但不知是什么缘故,就是在目前的分居状态下,大女儿还是亲近爸爸,不时给他打个电话。 女儿的电话挂断以后,他翻检了一下桌上的信件,K市的副市长走了进来。四年前,伊织受托设计K市的美术馆以后,两个人熟悉起来,今天他是到东京办事顺便来看看伊织。 他说,去年秋天,K市的美术馆获得建筑设计大奖,名声大振,于是他打算将美术馆周围划为特殊环境区,希望伊织给以合作。 “我是个懒人,不知道你们要我办事时能不能去得了……” 伊织婉转地加以谢绝,但最后推辞不过,还是接受下来。 “将来我们以文件的形式委托。” 副市长说完以后,放下一瓶全国闻名的K市特产酒作为礼物,然后告辞了。伊织立即打开对讲机叫来笙子,把酒交给她,让大家今晚赏花时喝,然后站了起来。 “我出去一下。” “去参加审议会吧?” “不是,到楼下的咖啡馆去一下,然后再动身。” “抓紧出发,已经剩不了多少时间,汽车大概已经到了。” “好吧!完事以后,马上坐车出发,来得及。” 伊织拿下挂在身后的上衣穿上,像突然想起来似地看着笙子说:“星期天什么时候回来?” 突然听到这话,笙子露出困惑的神情。 “见个面吧!” “……” “是直接回家吧!” “对。” “好吧,我给你家打电话。” 伊织扔下这么一句,拿起了装满文件的手提包,推开所长室的门,走到大屋,他看到所员们各自聚精会神地工作着,有的在台灯下画设计图,也有人正抱着双臂面对泡沫塑料作成的建筑模型沉思。 “我去建设省,赏花时别闹得太凶了。” 伊织冲大家说了一句,所员们纷纷笑着点头。 离开事务所,就连伊织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临出门前要约笙子见面。早晨,刚到事务所见到她时,笙子的体态显得特别妖艳。大概是紧裹在裙子里那漂亮的臀部吸引了他。然而,笙子转来女儿的电话也许并非无关。和女儿通了电话,没必要怕别人说闲话,但也确实有点不好意思。 从事务所直接跑到一楼的咖啡馆,看到真理子已经在这里,正坐在窗边的桌旁。也许是一个人有点胆怯,看到伊织,马上抬身举起了手。她穿的是一件藏蓝色运动服,系着一条褐色领带,看样子是刚入学的那家高中学校的制服。 “上来就喊伊织先生,吓了一大跳。” “可是,要是别人来接电话,我喊爸爸,那也太滑稽了。” 真理子知道,伊织与妻子不和离开了家,但似乎还不知其原因之一就是刚才转电话过来的笙子。 “这是校服吗?挺合身。” “谢谢。不过,您不觉得这领带有点土气?” “一点也不土。开学了?” “下周开学。今天和朋友到涩谷来玩。” 真理子从春天进入青山的一家高中上学。伊织是接到本人打来的电话,才知道她考上了。 “你那朋友呢?” “刚分手。爸爸,求您件事,行吗?” 真理子淘气地露出探询的眼神。 “上次爸爸说过,考上高中给我买,算是祝贺。” “你说过要买录音机。” “不过,其实,我想换成录像机。” “这变化可真大。” 录音机不过二三万元,要买录像机,便宜的也要十五万元。 “可是,我这回上学远了,忙起来,好多电视节目看不成了,所以我真的特想要。” “上高中,不影响看晚上的节目呀!” “白天也有些节目想看呀!再说,星期天和晚上,也有时会因为有事看不成。阿纯他们家,还有中井家都有。现在是录像机的时代呀!您说行吧!求您了。” 真理子祈祷般地作起揖来。抬起眼的眼神里已经有种女人的魅力。 “好吧!我考虑一下。” “就是说行,您同意了?” “我是说,我考虑一下。” “总之,给买吧?爸爸心疼人。” 伊织苦笑着,一直犹豫着是不是该问问妻子的情况。 伊织的家位于东横铁路的自由之丘,离他现在住的青山公寓,开车大约需要三十分钟,是一处幽静的住宅区。最近一次回家是一个月前,伊织去川崎途中,只是顺便取回了一些信件。 人虽然离开家,住到了青山公寓,一部分邮件还是被送到自由之丘。他向一些比较重要的地方发出了搬家通知,但还不够完全。每当有邮件送到家里去时,或者去取,或者让妻子转寄过来,很不方便。但仔细想来,寄到家里的邮件如今成了连接伊织和妻子的唯一纽带。要是没有这些邮件,就连想打个电话都找不到借口。 不过,伊织并不依恋业已分居生活的妻子。如果她同意分手,他打算给她一笔可观的赡养费离婚。自由之丘的房子占地四百五十多平米,按照时价算下来,是一笔不小的财产。要是她同意离婚,除了这栋房子以外,伊织还可以每月付一笔生活费,保证她的基本生活。仅仅从经济上看,伊织吃亏,但他想,既然是自己主动离家,这负担也不可避免。 他想,已经不再有爱情,即使留个形式当夫妻,也毫无意义。不过,这也许是旁观者不负责任的想法。作为一个女人,从结婚以后就束缚在家庭之中,如今已经年过四十,不可能离婚之后马上就规划出新的生活。无论是否分手,至少在户籍上,也许还是保持妻子的地位比较稳妥。或者也许是出于对丈夫胡作非为的报复,她坚持拒绝离婚,这样看来,伊织也并非不可理解她的这种心情,尽管这种固执毫无意义。 伊织喝了一口送来的果汁,像是突然想起似地问道:“大家都好吗?” “哎,美子说她要去仓敷修学旅行。那里有一座美术馆。不过,我怀疑那孩子能看懂画吗?” “如果是好画,只要静静地看,就能理解。” “可是,那些孩子们不过只是嘻嘻哈哈罢了。” 真理子用当姐姐的口吻说道。 “美子的学习怎么样?” “还是光知道玩儿。照这样子,根本考不上高中。” “你该好好劝劝她。” “我说她,她根本不听。” 伊织苦笑起来,想象着自己抛弃的一妻两女的家庭。光是女人,家庭能够圆满吗?仅从表面上看,两个孩子似乎没有什么大问题,可在内心深处,没有父亲,肯定会留下阴影。 “还有奥斯卡不久前突然呕吐,去看了医生,现在好了。” 奥斯卡是自由之丘家里养的一条猎獾狗,已经养了两年。即使是现在,每当伊织去时,它也总是跑过来亲近一番。 “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伊织说着,像是无意地问道:“妈妈好吗?” “哎,挺好。” 真理子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就只是喝果汁。虽说只有十五岁,但似乎已经明白最好少涉及爸妈的事情。伊织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了五千元。 “把这给美子吧,旅行时零花。” “真棒,可只给美子呀?” “你不是要录像机吗?” “可是,录像机是大家一块儿看的呀!” 伊织无奈地又掏出一万元,换回了那五千元。 “这样,你俩人分吧!” 他总认为不能给孩子太多的零花钱,可如今分开生活,只能给些零花钱保持父女之间的亲情。 “我还有工作。” 伊织看了看表,真理子顺从地点了点头。大概从小时候起父亲就经常不在家,所以长大了也就自然地认为,父亲就应该一直在外面跑,这方面很容易理解。 “那么,录像机是没问题?什么时候买呀?” “我考虑一下,再来电话吧!尽量打到公寓去。” “可是,爸爸总是不在。” 确实,夜里总是到外面吃饭,回公寓时一般都很晚。 “当然,事务所也可以。” 伊织拿起账单站了起来。会议一点开始,开会之前,还得见一个人。算完账走出去,汽车正在大楼旁等着。 “我到霞关去,坐我的车到表参道吧!” “为什么?从这里直接坐电车要快得多。” 伊织想,平时不能和女儿好好聊聊,这样可以一起多呆一会儿,算作是一种补偿,但真理子似乎没把这当做一回事儿。 “我还是坐国营电车回去。再见!” 真理子挥了挥手,迅速转过身走了。伊织目送着身穿蓝色校服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然后坐进车里。 阳光明媚。并排行驶的汽车那光亮的车身反射出明亮的光线。伊织感到晃眼,避开了太阳光,又想起自由之丘的家。 听真理子所说,如今似乎一切都顺利。父亲不在家,当然说不上好,但似乎也还相当安稳。 他本来以为自己离开家以后孩子们可能很寂寞,可实际上也许并非如此。真理子今天也挺精神,没显出一点孤寂的神情。相反,倒是该要的就要,然后干干脆脆地回家。不能小看孩子们的这种性格,担心离开家造成影响的倒不如说是自己。伊织想着想着,苦笑起来。 政府举办的会议大都流于形式,又是致辞,又是千篇一律的宣读文件,花了不少时间。虽然来的人很多,花的时间不少,但却都没什么内容,伊织只感到是在浪费时间。 不过,建筑审议会和多重结构建筑物委员会大都基本按时结束,最后在饭店里座谈会宣布结束时,已经是傍晚七点。伊织紧接着和等在同一饭店咖啡厅的村冈见面,决定先一起去吃饭。 “吃什么?” “是呀!西餐有点太腻,日本菜吧!” “那么,我有个不错的去处。” 伊织走出去,在饭店前上了汽车。 “爬上市谷站一口坂坡道的地方有个小馆。今天请你吃点特别的玩艺。” 他和村冈年龄相近,工作也相通,脾气挺合得来。不过,村冈是个美术评议家,还在一家大学兼任教授。内容姑且不论,从外表上看,村冈的工作显得比较死板。 “那家小馆的厨师喜欢赌,上一次打了一宿麻将,我让他卷走了大约五万元。” “你也有输的时候呀!” “这些日子手气不好。” “赌场上失意,情场上必然得意。” “要这样就好了……” 伊织装做没事儿,想到了霞。 “那些家伙们,玩得精?” “倒也不精,只是喜欢。一赌就没个头。听说他是第二天早上从麻将场直奔鱼市。” “这种人做的菜能好吃吗?” “其实呀,厨师这工作,比起一本正经的人来,倒是那些吊儿郎当和随随便便的家伙更好。人太正经了,技术反而不行。这个人也已经三十多了,还独身一人。” “不过,这样的话,恐怕永远也开不了自己的店。” “有些厨师拼命赚钱,年纪轻轻就开了餐馆,其实技术都不行。饭菜这玩艺儿,根本就不能太死板。” “不能照本宣科,什么放三勺盐呀……。” “之所以没有著名的女厨师,也许原因就在这儿。” 说到这里,伊织想,要让霞做菜,不知会怎么样?那么干净又认真的女人,说不定做菜的技术难以令人佩服。 汽车从靖国大街拐过一口坂,在第二条路的拐角处停住了。他们在那里下了车,往左拐,看到一个写着“矢岛”的招牌。从那里沿着小道向里走五十多米,巷子深处就是那家小馆。门口种着几棵竹子,走过去打开木门,紧接着是一排本色木头的吧台,七八个人就会坐满。 “欢迎光临!”那位技术高超但吊儿郎当的厨师招呼着。像是听到喊声,老板娘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 “好长时间不见了。您总不来,您瞧,空荡荡的,连杜鹃鸟都叫起来了。” “这地方还是人少好,饭馆要是人一多,菜就没味道。” “光说人少好,可照这样子,就该关张了。” 老板娘三十有半,齐眉整脸,但听说几年前得了巴塞多氏症,所以身体消瘦,相比之下,眼睛显得很大。 “这位姓村冈,是大学教授。” 伊织为村冈做了介绍,然后窥视柜台里边。 “今天有什么?” “各式各样。不过,进了新鲜的比目鱼,另外加吉鱼也挺香。” “那就听你的。刚才在车里,我们一直在说你的技艺好。” 厨师也并不显出高兴的神色,只是问喝什么。 “先来啤酒。不过,人确实真少呀!” 伊织再次环视四周,吧台上除了他俩以外,没有别的人。 “进入四月以后,一直这样。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都是因为樱花的缘故。樱花盛开,人都没心思关在屋里。” “这么说,樱花谢了之后,就好了吗?” 老板娘嘴上说得严重,可神色并不紧张,给他们斟了啤酒。伊织和村冈轻轻碰杯,一饮而尽。 “好香!今天樱花盛开,暖洋洋得让人不好受。” 柜台上先摆上了树芽酱,白酱里拌着竹笋和当归。 只要是酒,无论是日本酒还是威士忌,伊织都能喝。他最喜欢喝清酒,但一喝多了,就感到浑身瘫软,所以总是喝到一半就停下来,中间改喝威士忌。然而,面对日本菜,不喝日本酒,又觉得口味不对。村冈似乎也有同感。喝了两瓶啤酒之后,他们改喝日本酒。 最先上的菜是比目鱼生鱼片,然后是裙带菜煮鲜笋段,接着上来的是放在小筐里的芦笋和干烧鱼。 “这是甜果吗?” “对。不过我稍微撒了点盐。” 伊织吃了一口,给村冈斟上酒,然后像偶然想起似地说道:“英善堂的高村先生有多大岁数?” “大概已经过五十了。” 他原以为突然问起英善堂,对方会感到吃惊,但村冈的表情却没显出任何变化。 “这么说,年龄和霞差得挺多。” “她三十五六吧?” “那就差将近二十岁!” “差不了那么多。听说高村先生是续弦。” “续弦?” “有个女儿,该上大学了。” “这么说,那是男方带来的孩子吧?” “大概是吧!” 伊织凝视着刚斟满的酒盅沉默了。对于伊织来说,英善堂和孩子的事都是头一次听说。如果村冈所说属实,他对霞的印象就要发生变化。 但是听上去,似乎很可能也就是如此。他很难说清,但霞身上确实有股劲头,令人感到她是和一个年龄相差很多的男人生活在一起。 “可是,为什么这么个美人居然会当填房呢?” “这倒不知道。” 村冈根本不了解伊织和霞的事情,只知道他们在宴会上认识,结束以后,由于伊织认识她哥哥,两个人多聊了一会儿。如果问得过多,村冈反倒可能看穿自己的用心。 菜是酒蒸加吉鱼,同时送上来的还有白兰地调味酒。似乎在蒸鱼时放了些酒,菜散发出一股香味。 “关西人说的酒汁蒸鱼,就是这个吧?” “那大概指的是方头鱼。” “是吗?这么说来,味道确实不一样。” 伊织最喜欢吃酒汁蒸鱼,味淡的时候,就让厨师多放点汁,做成清汤。 当他们开始吃酒汁蒸鱼时,村冈问道:“那以后又见过霞吗?” “没有……” 突然听到这种问话,伊织含混地回答了一句。两个人正在谈论霞,问起霞,自然可以理解,然而是否“见过”这种问法却使人感到有些不安,似乎是已经察觉到他们还在相互来往。其实,村冈并无此意,只是随便问问罢了。他神色依然地喝干了酒盅,说道: “我不久前在国立剧场见过她。我是去看歌舞伎,碰巧她也去了,和她丈夫一起。” “和英善堂……” “她那漂亮劲儿在那种地方也特别显眼。我和她在大厅里停下来说了几句话,大家都转过脸来看。” “这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上上周星期五吧!” 星期五,那是伊织送霞到堂三天以后。半夜分手时,霞告诉他,她丈夫去了京都。然而,如果村冈说的情况属实,那么三天以后他已经回来了。 “两个人关系不错吧?” “那当然了,都一起去看歌舞伎呢!” 村冈放下酒盅,看了看碗里面。 “仔细一看,加吉鱼这玩艺儿好奇怪。” “不喜欢?” “倒不是不喜欢。脸看得太清楚,反倒有些害怕。” “鱼是眼珠这一块儿最香,还有鱼腮。” 伊织伸筷子夹起了眼珠儿和周围的胶状物。 “眼睛这样白而不浑,清亮透明,最好吃。” 村冈露出吃惊的神情看着伊织夹进嘴里。伊织一直压抑着一股冲动,总算是没有喊出来:我知道这有些残酷,然而却是你逼得我不得不这么干!鱼的蒸汁里添加了切成段的当归和树芽,淡淡地放了一些酱油作为佐料,新鲜的加吉鱼蒸出的油恰到好处地浮在汁上。 “如果仔细查一下,好像加吉鱼还包含一百多种呢!” 村冈用筷子夹着鱼腮,一边说道。 “说起来,海里的鱼王还得数加吉鱼。” “你知道有种樱花加吉鱼吗?” “没听说过,有这种鱼吗?” “每年到这个季节,濑户内海附近的加吉鱼呈现一片樱花颜色,所以人们这么称呼。为了产卵,它们从外海游回来。” “不过是鱼而已,却起了个满高雅的名字。” “然而,这种樱花加吉鱼在产卵以后就改称麦秸鱼了。” “这可是形象大变。” “味道也大减,对吧?” 伊织问厨师,对方点了点头。一谈起鱼,自然地忘却了其它多余的事情,心情也舒畅起来。但话一停下来,脑子里马上浮现出霞的影子。 “说起来,她怎么和一个大这么多的人结婚呢?” 又是霞!村冈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说道:“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呀!” “可是,差了将近二十岁呀……” 说完这话,伊织突然想起自己和笙子之间的关系。自己对别人评头品足,而实际他和笙子也差二十岁。怎么能光说别人,不顾自己呢? “大概还是因为喜欢,所以才结婚呗!” 村冈的回答十分明快。但是,果真这么简单吗?背后是不是隐藏着难言之隐?实际上,伊织一直盼望着村冈说这么一句话:“霞的婚姻失败了。”伊织希望他至少也该说:“虽然不喜欢,但终于结了婚,而且现在也不爱她丈夫。” 但是,村冈却根本不像会说出这种话。本来村冈就对霞和她的丈夫没有兴趣。 伊织有些烦躁地问道: “你没跟霞谈过这方面的事情吗?” “我怎么能问这种事!” 村冈生气地说着,自己斟上酒,问道: “你喜欢霞?” 村冈从来不大关心男女之间的事,却单刀直入地这么问,伊织刹那之间往后一趔趄。 “哪能呢……” “我以为你喜欢上她了。” 伊织慢慢地左右摇头,然后说道: “不过,总觉得很在意。” “她太漂亮了。有好几个画家似乎也对她垂涎三尺。” 伊织往前探过身子,又急忙缩回来。自己既然说不喜欢,往前探身子,岂不是真正的想法会暴露无遗!“有个著名的画家曾经追求过她。有段时间,还有一个年轻画家很着迷。” “这是谁呀?” “管他是谁呢!只不过是传闻而已。” “那她呢?怎么样?” “那种人当然不会有失体面。再说,对手是一间大画廊的老板,一个年轻画家,自然无能为力。” 伊织又喝干了一盅。 霞确实是个认真而又腼腆的女人。就算偶尔有一两个男人追求,也不可能就亲热起来。可是,另一方面,一想到她和自己之间的关系,伊织又有些懵懂。 伊织与霞结合在一起是在宴会上认识后,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不过只是个幽会,霞为什么献出了一切?要是说,她迷上了自己,这解释倒很简单,自己的自尊心也可以得到满足。如果说是自己勾引女人手段高明,也许有几分道理。再加上自己过去认识她哥哥,有种亲密感,而且又喝了点酒,造就了好事。但是,尽管如此,他也没料到霞会那么痛快地接受他。想到这一点,霞的形象发生了一些变化。表面上看来,她无论什么事都腼腆谨慎,而在深处却潜藏着勇敢奔放的热情。他虽然认为不大可能,但是也说不定她和那位垂涎三尺的男人也上过床。正因为爱,现在伊织变得多疑了。 有句话叫作:“一偷二婢三妾”。按这说法,伊织偷人家的老婆,可算是最幸福的男人。尤其是和像霞这样漂亮而又富裕的有夫之妇偷情,或许是男人最大的快事。 然而,仔细想来,这快乐却包含着稀里糊涂的一面。譬如,虽说和别人的老婆偷情被认为是男人最大的幸福,但对丈夫来说,或许这妻子根本就毫无可取之处。这个有夫之妇本来是丈夫厌倦、感到陈腐和腻味了的人,可别人却视为珍宝。这完全是一种错觉,正所谓别处的草坪显着绿。正因为是他人之妻,和她相爱才产生出一种紧张感。可是,反过来说,如果失去他人之妻这个条件,她也只不过是个平庸无比的女人。所谓“一偷”,就是指“偷”这一行为造成紧张而产生的情趣,但这未必和对这女人的真实评价一致。当然,话虽如此,伊织获得霞肌肤感受的欢悦,并不因为了解这一层而有所减退。即使去掉有夫之妇这一条件,霞也是一个充满魅力的女人。自己秘密地获得了一个有丈夫而又为人瞩目的女人,真是无比幸福。不过,在这幸福背后却也必然潜藏着不安。 首先,尽管相爱,说到底,这女人还是不属于自己。“偷”造成的紧张感增加了爱,但并不是想见时都能见得到。一切都必须首先察看他丈夫的情况,掩人耳目,秘密进行。这自然也是一种乐趣,但这种兴奋总是有限。如果仅仅满足于“偷”,倒好办了,但想要再往前迈一步,一切都将毁灭。说到底,“偷”仅限于“偷”,它的前景绝不光明。 这样看来,和为人妻者偷情,必须要有玩玩的思想准备,不能真心对待。 伊织现在自己也把持不住,说不清自己是不是能够仅仅局限于玩玩这种心态。 “M市的美术馆好像还是要委托给富川浩次。” 村冈突然谈起别的事。不过,这也许只是因为伊织一直在思索霞的事,所以听起来感到突然而已。 “最近他不断地设计美术馆。那家伙真有才能吗?” “既然有人找,自然是有才能啦!” 伊织不高兴地回答。 “可是,他设计的F市和G市的美术馆,外观花哨,看上去挺扎眼,但里边的内容却不敢恭维。尤其是G市的那个,采光又差,壁面也不稳定。那种算得上是好建筑物吗?” “这问题涉及到如何评价建筑物的标准。” “我自己号称美术评论家,说这些话可能滑稽,但最近一些评论家编织人事网,对于地方城市美术馆的设计以及人事安排干涉过多。” 村冈希望今天晚上见面,可能就是为了说这事儿。不过,伊织也并非不关心这个问题。 “我倒不是恭维,设计美术馆,还是数你,K市和M市的美术馆都具有独创性,而且很合理。” “我谢谢你的话,可是各人有各人的爱好。” “过去一谈到美术馆就是国立的。不过,近来地方政府也都不断开始建立新的美术馆,真所谓地方的时代。这当然会刺激美术界,不是坏事情。但是,问题在于外壳和内容。他们一说就是三种类型:乡土作家、世界名画和现代艺术。这未免太煞风景。再有就是购买一两幅价格昂贵的外国名画,吸引观众。” “当地的头目们也不断插手。” “就说这一次M市的美术馆吧,光建筑费就四十亿,再加上一年的采购费,又是一个亿。这么一来,不少耗子就跑来追逐特权。光是馆长的任命,有不少情况就令人觉得可疑。美术馆听上去好听,内情可未必美,里边有许多阴谋。” “我不想费那种事找活儿干。” “总之,富川那家伙不可信。” 喝了酒,村冈说话随便起来。伊织也因为跟自己知心的朋友一起喝酒,觉得很轻松。 “吃点米饭,或者面条?” 菜上到最后,厨师问道。 伊织早已饱了,村冈也同样谢绝。 又送上水果来,两个人离开“矢岛”时已经九点。在饭店和村冈聚齐来到这里是七点,算来已在这呆了将近两个小时。他只记得慢慢地喝了有数几杯,可来到外面才知道,自己“醉了”。 回想起来,当听说霞跟他丈夫去国立剧场时,他就开始猛喝起来。村冈对地方美术馆风潮的阴暗面感到愤慨,于是也不断举杯,后来喝得不少。 “再去一家酒馆喝点?” 两个人都不打算就此分手。伊织举手拦了一辆驶过来的出租车。 “可是,咱们好长时间没一块儿喝酒了。” “上次宴会上见面是二月末吧……” “是二月十八日。” 宴会后,他曾和霞在饭店的酒吧一起喝酒,这成了他俩发生关系的起始点,因此,伊织忘不了这一天。村冈靠在座背上,点着烟,突然想起来似地问道: “噢,你太太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 村冈知道伊织已经分居,也了解他和笙子的关系。伊织离家出走时,被逼不过,只好交代了缘由。开始时,他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但后来觉得,早晚也会知道,又觉得这个朋友信得过,所以就说了前因后果。然而,那个时候,村冈只是叨咕了一句:“不可理解”。他透露了自己的想法,但绝不更多地干涉私事。伊织喜欢的正是村冈这种很有节制的性格。 “这么说,还是不同意离婚?” “对……” 汽车左侧正是靖国神社的树林,一片漆黑。 “那一位女的呢?” “老样子。” 村冈掐灭了烟,说道: “不过,你挺累吧?” “什么?” “各个方面呀……” 伊织顺从地点了点头,用不着村冈说,伊织这些日子确实感到疲劳。 “没有家庭,到底还是……” 伊织十分理解村冈想说的意思。分居过着独身生活,说起来自由,但这自由真让人厌烦。也许因为如此,最近伊织经常回家,一边收拾邮件,有时甚至想,不如干脆睡在这儿。每到这时,他都告诫自己:“不行!”之所以出现这种心态,大概就是因为已经厌倦了自由。 “可是,这样下去行吗?” “不,不行呀!” “那么,你怎么办?” 村冈再问,伊织也没法回答。 “我不打算干涉你的私事,但我不希望你破坏自己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才能。” “我根本就没有才能。” “别这么说呀!” “好吧!这事不用你多操心。” 没有稳定的家庭,确实很累,但他并未因此丧失了投入工作的热情。相反,最近倒是干劲十足。说不定离开家处于不稳定的状态,反而刺激出了新的工作热情。 实际上,伊织如今还没解决和妻子的纠葛,和笙子的关系也处于若即若离,最近又萌发出对于霞的爱。说起来,是他自己在制造疲劳的原因。 然而,虽然如此,他感到自己正在不断迸发出激情,向新的工作挑战。 “倒也并非事事如意就好呀!” “这我明白,但只有家庭安定,才能涌现新的活力吧?” “是吗……” “不是这样吗?” “我不反对这说法,可事情也并不那么简单。” 村冈在大学里供职,工作是评论已经完成的作品,而伊织的工作领域却是从事新的创作。说来也许是借口,但他总觉得,如果缺乏某种刺激,就不可能激发向创新挑战的激情。 汽车在九段坂坡上拐弯,从护城河边上驶向银座,现在正按照两小时前走过的路倒着走回去。两个人在并木街七丁目拐角处下了车,走向大楼三层的一家酒馆。这是伊织十年来常光顾的酒吧,里边除了一张拐角的吧台以外,还有两个小包厢。在“矢岛”喝的是清酒,两个人到这里都改喝威士忌加冰块。村冈两年前患胃溃疡,说是太凉了刺激太大,兑了开水,还滴了两滴丁香油。他们在这里喝了一个小时左右,又到地下室的一家酒吧去喝。伊织也是这家酒吧的常客,还寄存了酒瓶。 “不过,我原来一直以为h市美术馆的设计会委托给你。” “算了,别再提这事儿啦!” 他在这里又是喝的兑水威士忌,后来到厕所去时,连自己都知道已经醉得很厉害。自己想站着不动,可身子却前后摇摆,手扶在前面瓷砖上紧闭双眼,于是霞的身影就浮现在眼前;在淡淡的昏暗之中,霞的背影正在不断脱下衣服,饰带已经解开,和服依然套在肩上,一个胳膊伸出了袖子。 “这可不行……” 伊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要来凉毛巾盖在额头上,回到座位上,村冈看他回来,向他问道: “我说,你行吗?最近好像不能喝了。” “不,没问题。我倒是想问问,你刚才说的那个垂涎霞的家伙到底是谁?” 趁着醉意单刀直入,村冈吃了一惊: “你喜欢霞吗?” “别管。回答我的问题!” “后来又和霞见过面?” 经这么一问,伊织差点点头承认。他突然又摇了摇头说: “这种事,你管它干吗?” “我警告你,最好对她死了心。” “为什么?” “她是别人的太太呀!” “无聊……” 听到这句话,伊织泄了气。本以为他会说出多么重要的理由,结果却是如此平庸的道理:“别跟别人的老婆搞三角关系!”谁都懂这点道理。要是这种道理能够控制住迸发出来的激情,那任何人也无须苦恼了。 “按常理办事,那就别恋爱!” 伊织自己也无法控制自己,明知这样说太自私,但现在却不能不说这句话。 最后,两人又去了一家酒馆喝了一通。伊织回到公寓时,已经过了清晨一点。 如果是回到自己家,即使这个钟点,妻子已经脱衣服睡了,她也会爬起来把自己的衣服架起来收拾好,他还能喝上一杯热茶。可是,如今孤身一人,从点亮屋里的灯到沏茶,样样都得自己去做。伊织觉得口渴,在厨房喝了杯冷水,只脱了上衣,就仰面躺到了沙发上。他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酒,只是感到胸部难受,于是松开了领带。然后,他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想东想西。不过,心情并不坏。虽说喝酒时间很长,然而却是跟知心朋友一块儿喝酒。 伊织翻了个身,看见了屋角里的电话。过去每次喝完酒回来时,也总是想打电话,但每次都作罢了。然而,今天夜里,趁着酒劲,似乎敢打这个电话。伊织站起来,先拿起话筒走回沙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记事本。他找着了电话号码,但又发觉时间已经过了清晨一点。 三更半夜打去电话,霞会起来吗?就算起来,她恐怕也会感到困惑。 他想干脆算了,但又想打个电话,捉弄一下霞。 听村冈说,她在和自己幽会三天之后和丈夫一起去看过戏。作为一种惩罚,她该在半夜里起来接接电话。想到这儿,伊织下定决心,拿起了话筒。 看着记事本,按完了号码,很快就传来电话的蜂鸣声。响了三五次,伊织正打算挂掉,突然传出摘起话筒的声音,接着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喂……” 刹那之间,伊织屏住呼吸,惴惴地问道: “喂,是高村先生的家吗?” “是高村家。” 声音虽然很轻,但无疑是霞的声音。 “我是伊织……” 霞大概吃了一惊。隔了一会儿,又传来低低的声音。 “您出什么事了吗?” 说实在话,伊织本没想到霞会马上接电话。深更半夜,一般家庭早已一片静谧。那所房子很大,电话铃响,恐怕不会马上有人接。再说,即使万一有人接电话,大概也是佣人。他虽然打了过去,但本打算响两三次就挂断。虽然对方没接电话,但他算是实实在在地给霞打过电话,心里也就满意了。然而,她突然接电话,伊织反而感到惊慌失措。 “这么晚打电话,真对不起。” 伊织对着话筒低下了头。 “也没什么事儿,只是想听到你的声音。你不方便吧?” “不。” 霞的声音像春风一样从远处飘来。 “我刚刚回来。” “您喝醉了吧?” “刚才一直和村冈在一起喝酒,和他谈起你。当然没说我们的事。” 说着说着,伊织逐渐精神起来。 “这次什么时候能来东京呀?” 前不久你和你丈夫一起去看过歌舞伎!伊织好容易才忍住没说出这句话。 “下周见个面把!白天也可以。如果事先告诉我,我能安排。” “这个月恐怕不行……” “好吧,我再打电话。不然,您给我打电话?” “哎,今天已经太晚了……” “好吧!我等着。” “对不起了。” 电话挂断了,伊织慢慢地放回话筒。 只是打了个电话,然而他却觉得非常疲劳,好像完成了一项重要的工作。 开始时并没希望她接,但却听到了她的声音,真太棒了。但是,霞好像很慌张,又像很害怕。 她虽然接了电话,但大概到底还是担心身后的丈夫吧!然而,深更半夜,霞接电话时是什么样子呢?像上次在寝室一样,是不是系着内带,只穿一件白色长衫?或者穿着其它睡衣?想来不至于刚刚做过爱吧!话筒里传来的微觉沙哑的声音,至今还在耳边萦回。 四、春愁 每年到春意盎然而气候暖和时,有些人反而身体感到不适。冬天终于过去,严寒季节业已终结,然而却头脑昏昏,浑身无力,总觉得上不来劲。也许是因为身体已经过惯冬日的严寒,反而无法适应突然到来的阳春暖意。或许是因为肉体无法抗拒万物苏醒迸发的生机。 笙子似乎就是这种类型的女子。年年如此,每到万物复苏,身体似乎就会不适。然而,又并不是具体到哪个部位出问题,只是总觉得缺少生气,自己也感得干什么都没劲。总之,身体不适,结果又影响到精神,心里感到不安。 也许在像笙子这样消瘦而血压又低的女子身上,这种倾向更为明显。 四月已经过半,伊织才意识到这一点。两个人相伴,已经四年,按说这一点早该发觉。他早就了解到笙子每到初春身体就会不适,但由于伊织自己并没在意这盎然的春意,终于忘记了这一点。另外,他的精神完全集中在霞身上,也是忽略这事的原因。 伊织和霞幽会稍有间断,终于想起了这件事。笙子心情不好是由于每年万物苏生时身体不适,并非其他原因。当然也许并不这么简单,或者她已经觉察到伊织和霞的事情,心里不满。但是,在伊织看来,认定她不过只是初春身体不适,自己心里倒觉得舒服一些。 樱花已谢,阳光灿烂,似乎已是初夏。一个星期六傍晚,伊织好容易和笙子聚了一次。这时,一见面,伊织就像是早已了然似的问起她初春身体不适的情况。 “今年感觉如何?” “已经好多了,不过体温高一些。” “是不是发烧?” “倒也不发烧。” 笙子用白净得引人注目的手向上撩了撩垂到前额的秀发。手和肉体都消瘦苗条,然而也唯其如此,敏感而又脆弱。不过,伊织也许正是迷恋这敏感而又脆弱的肉体。 餐馆位于青山大街接近涩谷的一座大厦地下。门面宽敞细长,摆着十来张餐桌,显得小巧精致。 “老板以前曾在银座艾斯普利餐厅当过厨师长,如今自己干……” 伊织喜欢这口味,曾到这家店来过好几次。 “小巧玲珑,真招人喜欢。” “来!干杯!” 笙子喝起葡萄酒,像是要驱走春初的身体不适。 “体温有点高,还能喝酒吗?” “稍微喝一点,心里倒舒服。也许是因为醉意可以令人忘却吧!” 笙子喝了一口,然后像是欣赏酒杯冰凉的感受,把它贴在额头上。 “黄金周时回长野吗?” “不,不回去。娘家我早就烦了。” “出了什么事吗?” “上次回去时,他们硬逼我去相亲。这次要是回去,肯定逃不了。” 伊织听说,笙子家是长野县的旧式家庭,父亲是高中的教师,伊织可以想象得出,正因为家风古朴,一个已经二十八岁还独身的女儿,肯定压力很大。 “对方是什么人?” “我根本没这种打算,所以没问。” 看到笙子那张和柔弱身躯不相称而充满倔强的面庞,伊织的视线移向窗外。 听到笙子说不打算结婚,心里自然高兴,但是伊织却感到迷惘,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女人向男人说起相亲和结婚的事,也许是在逼迫对方做出某种结论。 他可以推测到这一点,但目前的伊织却无法作出明快的答复。侍者来斟葡萄酒。一直等他斟满,伊织向笙子转过脸来。 “那么,黄金周时,咱俩去玩玩吧?” 笙子大概已经吃饱,剩下了一大半奶油小牛肉,这时,她回答说: “您不必勉强。” “勉强?” “您有很多工作,而且还想打打高尔夫球和麻将牌吧?” 确实,两个月前他接受了东北地区h市设计乡土馆的委托,预定要在黄金周过后向市里提交设计方案。此外,朋友约他去打高尔夫球,而且他自己也一直想去找个晚上无忧无虑地打个通宵麻将。 “要不到京都去一趟?”“可是人很多呀!您不是讨厌人很多吗?” “我是不喜欢人多,不过奈良也许还行,我想看奈良长谷寺的牡丹。” “要是为我,您不必太费心。” “你这些日子有点不对劲呀!” “哎,没什么不对劲呀!” 笙子故意谨慎地笑了笑,轻轻抿了一口葡萄酒,说道: “宫津上次说是希望在这儿再多干一段时间。” 宫律大介在伊织的事务所已经干了八年,原打算今年夏天辞去工作,自己另开一间事务所。 “不过,筹备工作顺利吗?”“到处走访调查,结果反倒失去了自信。” 建筑业已经失去往日的盛况,现在不像过去那样繁荣。受到这一影响,建筑师们也面临严峻形势。除去很少一部分人有活儿以外,大半都只能找到零散活计,而且不得不接受苛刻的条件。伊织属于那些幸运人中间的一个,宫津只要留在伊织的事务所,就可以从事大型设计,但如果一旦独立开业,找项目就很难。也许他考虑到这一点,变得胆怯了。 “倒不是专门来说,上次一起喝咖啡时,他无意中说的。” 职员们了解到笙子和伊织关系密切,有些事难于对伊织启齿,就透露给笙子。宫津的话大概也属于这一类。 对于自己事务所的职员们跳槽或者辞职而独立开业,伊织始终任其自由。想辞职就辞职,自己想开业也可以一显身手。 在拥有大型事务所的设计师中,有些人对于职员们调换工作和独立开业严加控制,伊织则认为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想法自由决定。当然,如果他们来商量,他也会帮忙,但不想干涉过多。这一点有时似乎显得冷漠,可对职员们来说,倒是轻松随便。 “要是宫津提出不愿辞职,他可以留在事务所吗?” 宫津提出要独立开业,是去年年底的事。伊织按照这个计划于今年春天录用了一名年轻的设计师。 因此,如果宫津不走,职员就多出一人。不过,伊织到不在乎这一点。如今就算增加一名职员,也不会有什么困难,而且人多了有人多的干法。 相反,伊织倒是想起了去年新年晚会时一名职员说的话。那个职员已经有些醉意,告诉伊织说,宫津喜欢笙子,所以才打算辞职。听到这话时,伊织自己都觉得奇怪,居然特别冷静。他只是朦胧想道: 在同一个事务所里,遇到笙子这样的女子,当然会有男职员喜欢她,而且宫津已经三十二岁,又是独身,和笙子年龄正合适。 结果,他不但没向宫津提起这件事,甚至也没有问过笙子,只是当作一种风闻,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如今伊织感到放不下心的是,宫津提出辞职以后改变了主意,可他不对自己说,却去告诉笙子。这种事,伊织希望直接告诉他自己。如果宫津认为笙子与所长关系密切,所以告诉她,那就不合逻辑了。 伊织并不根据笙子的意见安排人事和工作。别人这样看,伊织感到不舒服,而且对笙子也不利。 “你怎么说的?”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声不吭地听。” 也许果真如此,可现在笙子告诉了伊织。当时的情况姑且不论,总之结果是他的话传到了所长的耳朵里。听笙子谈谈职员们的情况固然不错,但也许这不公平。伊织想,在这一点上,自己要认清自己的责任。 “要是将来宫津自己找我谈,我会考虑的。” 伊织不再喝葡萄酒,改喝白兰地,笙子也要了一杯软饮料。 “要去京都和奈良,如今恐怕已经订不到饭店了。” “那就不去外地,在东京舒舒服服地过一天。不然到横滨去一天也行。你说怎么样?” “我都可以。” 喝了一点葡萄酒,笙子最初的忧郁似乎有些好转。 “差不多该走了。” 伊织不吃饭店的甜食,站了起来。走到外面,看到天有些阴,还起了风。 由于是星期六晚上,年轻人很多。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有四个女人走了过来。和她们擦身而过时,伊织对笙子耳语道: “到我那里去吧?” 笙子看了看等候信号灯的汽车长龙,想了一想说道: “我回家。” “有事吗?” 笙子不回答,离伊织半步远,跟了上来。他原以为一起吃顿饭,笙子会回心转意,看样子还不像是真情。 “今天不是没有什么事吗?” 伊织往前走了二十几米,在人行道隔栏处站住了。 “一定要去吗?” 看到笙子在夜间的熏风之中颔首,伊织举手叫住了开过来的出租车。“好吧,我送你。” 伊织上了停下来的出租车,告诉司机开到笙子住的驹泽。 司机没有说话,在前面的信号灯处掉头,重新开往涩谷车站。 要去伊织的公寓,一直向前开就行,如果去笙子的家,方向正相反。一直到汽车掉头后在人头撺动的涩谷站等红灯时,笙子依然一声不吭。 笙子的心情虽然在餐厅时畅快了一些,但来到外面又变得沉重起来。 不一会儿,绿灯亮了,汽车穿过车站旁边的桥洞,沿着国道向西开去。闹市的喧嚣骤间消失,当汽车驶入立体交叉的隧道时,笙子突然抬手按住了额头。 “你怎么啦?” 伊织一再问,可笙子就是不说话,将上身默默地靠了过来。两个人一直这样依偎着不动,直到汽车穿过隧道周围又亮起来时,伊织才悄声地把手放在她肩上。 “回去吧!” “……” “司机。对不起,请你再开回青山去。” “再开回去?不到下一个红灯,不能掉头呀!” 刚才已经改过一次方向,现在又要掉头,司机有些不高兴。 “往前也可以,拜托了。” 伊织对司机说了一句,悄悄地搂过笙子的肩膀。笙子已经不再抵抗。 本来离开餐馆走到街上时坚持要回家,可如今为什么又要去伊织的家呢? 果真是春初的忧郁促使笙子的情绪变换不定?或者是因为最近沉淀在心里的烦躁促使她不愿意顺从地跟他走?总之,年轻姑娘的心实在微妙。 汽车再次返回灯光明亮的涩谷。 也许是笙子离开灯红酒绿的闹市区突然感到寂寞。笙子刚才还很僵硬的肉体现在变得柔软而顺从,偎在伊织怀里像一只小猫。 不到十分钟,汽车到了公寓。 笙子已经多次到过伊织的家,今夜却带着几分羞涩。远离一步跟在后面,也许她还想着开始拒绝而中途改变主意的事。 开门进屋,笙子停住脚步,环顾四周,似乎正在利用眼睛和嗅觉查看自己没来这段时期间的变化。 “你还能够喝点吧?” 伊织自己倒了一杯加水威士忌,又给笙子倒了一杯白兰地。笙子喝了一口,抚摩着自己坐着的沙发表面说道: “换了沙发罩呀!” 冬天素净的沙发罩已经换成了春天明快花纹的布罩。 “这画也……” 笙子回头看墙上,原来的风景画已经换成一幅绿底上画满樱桃的抽象画。 “一个多月前换的。” “我也有一个月没来了。” 笙子说着站起来走向厨房。 “女佣还来吗?” “当然了。她要不在,没人打扫呀!” “你现在用这玩艺儿了。” 这会儿,笙子正在摆弄那架带磨豆器的咖啡机。这是笙子去年告诉他有这种方便器械之后买来的。 “看样子没什么变化。” “那是当然了!” “不过,房间明亮,好像充满生机。除我之外,没有别的人进这屋吧?” “当然了!” 伊织说完,又改口道: “有客人来……” “那倒没办法。” 伊织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着霞。她果真是客人吗?广义上说,也许如此,但想到他们在这里幽会,很难说她是一般的客人。 “睡吧!” 一直催促着走向寝室,笙子默默地跟了过来。 伊织只打开了床头柜上的小灯,脱了衣服,笙子等了一下,也开始脱。伊织先钻进被窝,只穿一件背心的笙子也弯腰钻了进来。伊织看着她那像一只小猫的姿势,自然想起了霞。 如果是霞,决不会是这样。上次幽会时,霞转过身去,一只臂膀一只臂膀地脱,最后还穿着长衫,系着窄腰带,慢慢地从被子边上钻进来。 当然,笙子穿着西服,与和服不同。穿西服,一脱外衣底下的衬衣,就一丝不挂。要是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肌肤,只有暂时借助睡衣,不然只能弯着腰迅速地钻进被窝。实际上,笙子也是两手抱在胸前,弯着腰钻进来的。 刚才笙子的动作并非不雅,钻进来的样子倒是十分逗人怜爱。但是和霞比,笙子的动作未免有点过于干脆,索然无味。上车的时候曾经有点迷惑,但一进房间就不再犹豫。好像上床是理所当然,她主动脱了衣服。 这动作里没有霞那种困惑和犹豫。偶然看去,很可能会使人感到利索得没有品味。但仔细想来,也可以说这种做法正是男人所希望的。到了这时候,已经用不着再烘托气氛或者挑逗,即使缺点品味,倒也别有一番畅快和安宁。伊织现在根本不想比较各自的优劣。 有时,他觉得即使烦琐一些也还是有品味才好,有时又觉得这过分麻烦。 要求一个女人能作到两个方面,虽说是男人的愿望,但也确实够自私。 然而有一点是确凿的事实。这种迅速脱去衣服的畅快是两个人亲切相处岁月换来的结晶。笙子过去也并不是这样轻易地上床。虽然和霞不同,她也曾经有过困惑和犹豫。也可以说,如今这些都已经消失,融化在漫长而深沉的四年岁月之中。 和笙子两个人相处时,正像上床的过程十分畅快一样,相互求爱的行为也没有不必要的紧张。这里不存在对未知事物产生的兴奋和好奇,相反却有一种只有两个人长期亲近才能享受的安宁。 云雨过去,笙子现在像往常一样蜷曲着依偎在伊织的胸前,俨然雏鸟钻进母鸟搭的窝。笙子消瘦的身躯纹丝不动,只有呼吸时胸部轻微的起伏透过柔软的肌肉传递过来。 女人也许在情爱行为结束之后玩味不断增加的满足感,而男人则在这一瞬间已经猛醒。这正是男人感到难办的地方。不过,伊织现在全身感受着笙子温暖的肉体,同时也陷入倦怠和轻微的悔恨之中。倦怠自然是欢悦之后产生的虚脱感,而悔恨的内容却有些复杂。 一个月来和笙子的紧张关系看样子算是已经解除,无论原因和过程如何,相互爱抚之后,原来的一切矛盾已经变成了不值一提的事儿。从这种意义上说,今天的幽会对于两个人意义都很重大。 然而,除了这种安心感以外,他还感到,他和笙子之间的关系正在进一步加深。这正是伊织所希望的,他对这事儿本身并无不满,但却难以拭去这前景带来的不安和沉闷。照这样持续下去,他和笙子的关系会如何发展?已经拖延着过了四年,可还没有结论。原因固然在于老婆不同意离婚,但深层的原因却是伊织的优柔寡断。目前的不安正是这种状态产生的烦躁,还夹杂着上司和手下工作的女人这一关系难以处理的因素。再说,这中间还闪现着霞的身影。心情沉重,纷扰无际。伊织的心情现在虽然摇摆不定,但也有些不负责任。 他想无论和谁结合,结果都是一样。无论最初多么喜爱,激情不久就会冷漠,袭来的只剩下倦怠。 女人在上床前往往会困惑和犹豫,但男人却在完事之后感到烦恼和迷惘。 伊织和笙子幽会云雨的次日下午,霞打来了电话。 “实在对不起,往你办公室打电话。” 霞先道歉,然后低声说道: “明天去东京,您在吗?” “在。几点钟?” “是下午,大约三点钟吧!” 按日程,他明天两点钟要和送建筑材料样品的厂商见面,“晚上不行吧?” “对不起,我六点钟得去个地方。要是你忙,就算了。我只是打电话问一声,看你有没有时间。” “等等!你三点钟直接到公寓来好吗?” 如果不是在办公室,而改在公寓与厂商见面,三点钟似乎能够安排开。 “不过,您不必勉强。太突然,我本来就没抱希望。” “没问题,我这儿没关系。三点钟来吧。” “可是……” “我等你。” 电话虽然不是笙子接进来的,但说话过多,让别的女人有所察觉终究不妙。 伊织主动挂断了电话。 尽管如此,他已经好长时间没听到霞的声音了。仔细算来,和村冈一起喝酒那天打过一个电话之后,已经过了两个星期。也许是深夜的缘故,霞那时似乎有些为难。脑子里记着这事,伊织后来一直没打电话,只是在心里惦记着霞。独自喝咖啡或走夜路时,往往突然觉得霞就在身边。 好长时间,霞根本不来电话。他担心长此以往霞可能不再理他,但有时又绝望地想,那也只好听天由命。他替自己找借口,觉得昨夜与笙子重温恋情很可能与他的这种绝望心情息息相关。 “明天三点钟呀……” 一边自语,伊织全身又涌起新的激动,在和笙子幽会时,他几乎从未感受到这种充满紧张的充实感。 伊织总是快中午时去事务所。他起得并不太晚,但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上午总是在家写写稿子,翻翻书籍。只要一到事务所,各种杂事就不断,晚上应酬又多,所以上午是一个人独处的宝贵时光。 霞来电话的第二天十点钟,伊织拨通事务所的号码,笙子接了电话。“早安!” 也许是因为两天前两个人曾经幽会,笙子的声音很轻快。伊织放下心来,告诉她今天不能去事务所。 “可是,下午两点,Μ建材公司的加藤先生要来拜访。之后,还有会见丸友贸易公司来客的日程。” “这两个人,都用不着我见,让浦贺代我见一下吧。” 浦贺是位老建筑师,已经在伊织这里工作了十多年,特别受伊织信任。 “那您今天一直在公寓吗?” “积了一些工作,公寓里比较心静。” “好吧,有事我跟您联系。” 电话挂断,伊织放心地松了口气。不管什么事,说谎总是心里沉重。今天不去事务所的真正原因是霞要到公寓来。笙子当然不了解这一点,也不像有所怀疑。仅就此而言,还算顺利,但扯谎后的懊丧却难以平息。 一般说来,伊织不善于扯谎。扯了谎,终归有一天要露馅,虽然他并不担心坦白交代或者被人捉住辫子,但脸上总显得出来。要说心地本来善良,似乎太过贴金,可能他不会装模作样。 不过,这也许并不限于伊织,所有男人都这样。总体说来,女人比男人会说谎。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男人懒散。更重要的则源于扯谎时的心理差异。 既要说谎,那就干脆扯个弥天大谎。在这一点上,女人胆大。男人千方百计地玩弄小聪明,骨子里比女人谨慎得多。 总算是找点借口蒙了笙子,可是还有一个女佣。这女佣就在屋里,有点难办。 女佣富子中午前回来,给伊织做一顿早午兼用的饭,然后打扫房间,干一些安排好的杂活之后回去。伊织很少整天在家,不了解女佣活动的细节,好像总是三四点钟离去。 今天霞三点钟要来,需要她三点钟之前离开。 由于仅仅是让她干点琐事,就算是霞露面,本来也无须过虑,但实际上却行不通。富子表面上看来老实,其实很关心伊织的私生活。 上次霞走后,她敏感地发现了发卡,甚至故意当面把它扔进眼前的烟灰缸里。今天要是直接碰上霞,肯定会马上明白,这就是那个女人。 怎么才能早点打发走女佣呢?正在琢磨,门铃响了,富子露面了。 “刚才拐角处出租车和摩托车碰在一起,乘摩托车的人受了伤,叫来了救护车,人真够挤的。” 富子一进屋,就像往常一样报告外面发生的事情,即使只不过是今天电车拥挤或者天上下雨这一类事,只要富子一张嘴,听来都像是特大新闻。 “今天我整天都在这儿干活,打扫完了就回去吧!” “您不吃饭吗?” “吃,两点以后一个人就行了。” “今天洗衣房的人要来,看天气很好,本打算晒晒床垫。您在隔壁工作,是不是嫌吵闹?” “那到不是。不过工作比较忙,我想一个人好好思考一下。” 早点放回家,本该高兴,可富子却不高兴地扭过脸去,走向厨房。这女人很灵,或者已经觉察到是要和女人幽会。不过,他总觉得,只是要她早点回去,她很难明白就里。虽说是自作自受,但在自己的房间里和女人见面,还得一一担心,实在太不自由。 伊织一直关在书房,过午时吃了女佣富子做的晚早餐。过去午餐简单,只是面包和青菜,近来除了特殊情况以外,早晨总是吃粥。一年前在京都旅行时,早晨旅馆里的粥很香,是这习惯的缘由,而这比面包爽口,而且不坏胃。 不过说是粥,其实却很麻烦,除了要用江米直接上火熬以外,还要放榧果和红枣,秋天还要放栗子。枣要放在水里发,栗子要剥壳去皮,而且还要用水泡。年轻女佣往往干不了这些,富子可能是因为年长,干活不嫌麻烦。说到底,也许就是因为早粥做得好,所以他才雇富子。 伊织吃饭时,让她打扫了书房,完事以后,再次嘱咐她,今天两点钟回去。 “可这边的房间还没打扫呢!” “现在干也来得及呀!” 富子开始收拾碗筷,突然停下来问道: “是不是我在这里影响您呀?” “不,没什么。不过工作有点麻烦。” 富子不再说话,开始刷碗。伊织只看到背影,无法查看她的表情,但从她用力开水龙头的做法和挺着肩膀洗碗的动作可以看出,她很不高兴。 无论什么事,用女人就是麻烦。但说起来,伊织大白天和有夫之妇幽会这想法本身就太离谱。 既然如此,还不如在外面见面,找个饭店更好些。可那样一来,霞会不高兴,就连伊织自己也没有勇气白天到那种地方去。 他再关进书房,坐在桌前。过了一个来小时,富子露面了。回头一看,她已经穿好上街的衣服,手里拿着纸袋。 “现在两点了,我回去了。” 话说得很有礼貌,可明显地有刺。 “我明天是不是不必再来了?” “不,我当然请你来呀!” “那我告辞了……” 富子过分礼貌地告辞离去。接着传来关门的声音,伊织去门口看了看。富子鞋已经不在,查对她确实已经离去,从里边锁上门,伊织终于放了心。 后来的一个小时,伊织虽然坐在桌前,但工作却毫无进展。他的确有些工作需要安下心来做,但一想到霞要来,精神就无法集中。他已经几年没有感受到这种感情。他责怪自己年龄不小了,然而却如此不成熟。但伊织又想,处在这种激动的状态也并不坏。 有句规劝人的话,叫做做事要与年龄相称,意思是强调要考虑影响,但是如果一味迎合它,就只有日渐老耄,自己的才能就会枯竭。他再次坐在桌旁,时而看看窗户,茫然中已经到了三点,可门铃还不响。 伊织公寓的大门是遥控的,客人需要利用门旁的对讲机与室内联系。听到呼唤,进行问询,然后按动室内的按钮,就可以开门。 霞虽然来过两次,但都是和伊织一起来的,也许不知道叫门的方法,正在门口发呆。想到这里,他站了起来。电话铃响了。一瞬间,伊织意识到是事务所来的电话,站好身子拿起电话,却听到霞的声音。 “我现在就在附近,能去吗?” “当然。下面的门锁着,你得用对讲机叫门。” 三点已经过了十分,来到附近先打个电话,这正是霞的谨慎之处。好像确实很近,还不到五分钟,霞就来了。今天还是穿和服,一身黄色结城料的衣服,扎着淡灰色的衣带,手里拿着手袋和小纸包。 “可以进来吗?” “请吧!” 伊织迎霞进来,关上门,落了锁。 “一直在等你呀!” 听伊织带着复杂的心情有些生气地这么说,霞低下了头。 “真对不起,我硬来打扰,不影响您的工作吧?” “没关系,到里边来!” 霞颔首,倒退着弯下腰,摆正了木屐。伊织站着,目光正好看到霞的领边,开得很好看的领口处露出衬衫的白领。伊织赶忙将目光从晃眼的领边移开,转身走回客厅。霞跟在后面,看了看厨房。 “我带了花来。上次那花瓶还在吗?” “上次的山茶,我可是好好地欣赏了一阵。”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喜欢这种花。” 霞打开手里拿着的纸包,里边显露出一朵白色的芍药。 “插在这儿好吗?” 霞径直走到洗手池前,从平平的箱子里取出花剪,开始插花。 伊织坐进沙发,看着霞插花的背影说道: “上次突然给你打电话,真对不起。” “我才抱歉呢!” “那么晚打电话,后来我一直在责备自己。” “说是和村冈先生在一起。” 霞把芍药拿在手里,仔细审视,剪掉叶子。 “开始时只是打算喝几杯,不觉喝多了,倒是最后村冈警告了我一番。” “警告?” “他说,我不该喜欢你。” 霞装作没听见,插着花,双手压住茎的中部。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伊织说话时,霞转过身来。 “摆在哪儿?” 大型装饰柜中段有一块可容电视机大小的空间。伊织指了指,霞捧着花瓶,放在那位置上。 “它可能给您添乱。” “不,太棒了。” 一朵大芍药花,仅剩的一片绿叶靠在花的旁边。这一切和淡淡的备前备前,日本古地名,此处作花瓶名下同。花瓶相得益彰。配上花,屋子增加了一种华贵的气氛。 “我原来以为芍药是富贵花,可这么一看,倒很素雅。” “我不是自夸,白芍药,而且只有一朵,这才雅致。” 伊织点点头,想要说“花就像你……”,但没有说出来。他记得霞拿山茶来时,他也曾经说过花像霞一类的话,当时也是说到一半就停住了。每次都说很像你,听起来缺乏感情,而且这说法本身也稍嫌做作。然而,这时他感到两者相象,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山茶那羞涩洁白的姿态正如霞,而芍药那沉静的雍容也正与霞相象。 两个人看着旁边的花,相对而坐。 “一直很忙吧?” “谈不上。倒是我一直很焦急,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你总不给我打电话。” “您是说,让我给您打电话?” 一瞬之间,霞表情严肃地看着伊织。 伊织又一次想到霞是有夫之妇。虽然曾经幽会过两次,但要女方主动打电话,可能确实有些过分。 “半夜里打了个怪怪的电话,结果不好意思再打。下回白天打。” “也许女佣接电话。不过,她很聪明,没关系。” 伊织吃了一惊。像这么主动地表示,霞还是头一回。过去总是躲躲闪闪,似乎被迫无奈的样子。 “到别处去顺便到这儿吗?” “到日本桥百货商店的花卉展览会去了。我的花展览了,虽说不好。” “那倒一定要欣赏。” “不值得一看。” 伊织又看了看花瓶里插的花。花朵平凡,可插出来的风格十分别致。 “听说,你六点钟……” “和展览会的朋友们在饭店聚会。” 看过展览,然后举行招待会。利用这中间的短暂时光,霞来看自己。可是,六点钟的话,还只有两个小时多一点。伊织又看看花,思索着找个机会约霞上床。 男人很难准确地了解女人的心。霞既然抽出白天短暂的时光到家里来见自己,自然是对自己有好感。可以肯定地说,这就是爱。但这是否就意味着会跟自己上床,伊织却实在缺乏自信。男人不清楚的就正是这后面的事情。 过去已经以身相许,现在又是二人相处。照过去的情形来看,她当然会同意。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女人有时也会拒绝。她可能说,我不是这意思,也可能说,只是来见个面。要是想要的心情表露的太明显,女人反而会逃避。 不过,她绝不会打心眼里讨厌他,如果自己认为不行而灰心丧气,结果反而会被她认为自己没勇气。总之,对女人来说,这时的气氛非常重要。上床没有道理可讲,只是个时机问题。在顺其自然的状态下拉一把,她就会顺从而来。 也许女人这时正在怨恨,男人为什么不主动一些呢? 但怎样才能顺其自然呢?这事很难。就说烘托气氛吧,每人喜好的气氛各有不同,想要马上烘托也难以立即实现。尤其是阳台上射进明亮的阳光,这下午的时光更是难办。白昼做爱,如果不是男女多次相爱,难以实现。 伊织偷偷看了看表,三点半了。这样下去,她要出席六点的招待会,还只剩两个小时。再说考虑到穿衣服的时间,就只有不到一个小时了。他对自己说:“要快……”。 然而,毫无遮拦地要她一起上床,太过离谱,伸手去拉,也太不成体统。 可能的话,要在不损伤霞和自己的自尊心的条件下上床。 更惨的是两人相向而坐的位置。如果并排而坐,可以偷偷地搭手上肩,探身接吻。可相对而坐,伸出手去就太不像样。 伊织无奈地站起来,到厨房去喝了口水,然后像是在寻找什么似地站在了霞背后。开口十分漂亮的领口就在自己的眼前。 “就是现在……”一阵轻轻地嗫嚅在伊织头脑中响起。爱固然要深,但时机也很重要。男女之间会有无数后悔,“要是那时这么对我说”,“这么做的话”该多好呀!那个时刻能接受的,现在无法接受。反之,现在能接受的,换个时间也许就接受不了。时机转瞬即失,有多少爱就消失在这遗憾之中。这也许有时就会决定人的一生,实际上,两个人结合时也与此完全相同。 如果现在就这样回到自己坐的地方,那就只能继续相向而坐聊天。无论是谈花,还是谈工作,无休止地谈下去,惟有时间不断流逝。那也可能很快乐,但两个人独处一室也就毫无意义。甚至可以说,那就得不到一种实感,无法表明爱情已经加深。 女人也许是能见面就很高兴,可对男人来说,既然见面,就想抚摸肌肤。 至少一旦陷入比较深的关系,就会感到肤浅的幽会毫无意义。 虽然只有几秒钟,霞似乎已经对伫立在身后的伊织感到疑惑。就在她准备回头探询时,伊织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她本要向上站起的上半身被拉了过去,霞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 她刚说到这里,伊织已经不管不顾地把她的脸扭向后边。 “这怎么……”霞呢喃着,再次表示不同意。 可是,伊织已经不再听她说的话。现在能够相信的不再是话语,而是肉体的反应。 肉体虽然一度反抗,但接着就顺从,然后嘴唇微启,舌头伸了进去。 经过长时间的接吻,伊织偷偷睁开眼睛时,他才发觉两个人的姿势是何等奇妙。霞的上半身坐在椅子上,只有脑袋转向后面接受了他的吻,而伊织则跪在椅子后面,搂着她的肩膀。过午的阳光从阳台照射进来,无情地泼洒在霞的脸上。像是在忍耐疼痛,她轻微地皱起眉梢,眼角在微微颤抖。 只要有了这个开端,剩下的就不再犹豫。再下面就是沿着过去走过的道路走下去。实际上,如果在接吻之后停滞不前,那倒反而极不自然。伊织已经不打算停下来。他拖着霞来到寝室,霞哀求地说: “我真的得六点钟走,” “知道,那之前肯定放你走。求你了。” 伊织把嘴凑在她耳边恳求,霞终于认头了。 “那你等一会儿。” 霞说着,背过身去开始解衣带。突然又想起来似地停下来说: “还是太亮。” “所以,我已经遮暗了。” 伊织又一次拉了拉床头的窗帘,可是,只有网眼和厚布两层窗帘,即使都拉上,午后阳光的亮度还是飘荡在屋里。 “我不愿意……” “我决不看。” 伊织已经先上了床,赌咒发誓,可霞还是想不通,手持解了一半的衣带伫立着。 “真的,我这样。” 伊织用双手捂住眼睛,霞这才慢慢地脱起来。 “你没睁眼睛吧?” “当然了。” 伊织斩钉截铁地回答着,两眼在手后边睁开了。透过手指缝,他看到霞正在解开衣带。像往常一样,她把和服退到肩上,一根一根地解开内衫的带子。 伊织偷偷看着,想起“至福”这个词语。至福,也许就是描写这一瞬间。 只要这样等待着,霞就会投入自己的怀抱。她简直如同掌中之玉。可是,现在还没有完全进入掌中。虽然已经是现实,可还留有未来的余地。和实在的现实相比,幸福还在未来。正当他在至福的境界中思索时,霞已经脱得只剩下一件长衫,在床脚弯下了腰。 “我可以进来吗?” 伊织不回答,拉开了毛毯,看到这些,霞小声自语道: “真讨厌……” 话虽然跟以前一样,可这次的语气中却充满了自己在白昼脱衣即将与男人相拥感到的困惑。 尽管表面上似乎在重复,但两次幽会并非完全相同。这已经是第三次亲近,伊织更加大胆地追求,霞也与此相应,十分奔放。 不一会儿,激情泻去,安宁与轻微的怠倦袭来。这和与笙子欢悦时不同。 现在袭来的怠倦是肉体的,与精神无缘。相反,在这怠倦之中,伊织感到十分充实,他体会到自己又一次得到了霞。 他得到了。但是霞既未表白,伊织也并未深问。 然而,从两人结合时霞的反应和她那已经撤去防御的肢体上,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 现在,霞把脸埋在伊织的怀抱,伏身卧着。上床时系着的长衫和衬裙早已不知去向,只有全裸的身体在不断微微起伏。伊织享受了一阵这暖意,再次搂过霞,将自己的肢体伸进微微张开的大腿之间。肢体相触,霞似乎感受到压迫敏感处的刺激,下半身慢慢地扭动起来。 过去两次,伊织既没有勇气这样做,霞自己也没有余地接受这种戏爱。 经过三次肌肤相接,两个人终于可以顺其自然地相爱相亲。 不一会儿,大概是由于自己的肉体再次开始沸腾而感到羞涩,伊织欣赏着这种反应,更加用力地摇曳。 “别摇了……” 当她再次呢喃着紧靠过来时,伊织放松了压迫她敏感处所的下肢。 “啊……” 霞轻轻地发出类似不满的声音,悄悄地挪开了面孔。 “怎么样?” “……” “好吗?” 这也是过去没能问出口的话。 “真棒极了。” 伊织耳语着。霞像是安下心来,再次把黑发遮挡着的脸凑到他的怀里。 霞的头发很柔软,一摸上去,就刷刷地从指间滑落。来的时候漂亮地梳到后面,如今已经从根部彻底披散开,遮盖着头颈和肩部。伊织把闲着的那只手抚弄着她的黑发,不断地想象。 霞在堂的家里大概也做着和这一样的动作吧!在那位叫高村章太郎的男人面前,她也像跟刚才我见到的一样奔放,也同样柔顺地趴在他的胸前吧! 满足之后,为什么会想到这种事?也许正是因为满足了,这种想法才会浮现出来?他越是感到霞的娇好,越是记挂霞同其他男人熟稔和亲热的姿态。 这柔弱的女人肉体是如何在自己和另一个男人之间漂来荡去?“你跟他也这样做……” 他好容易才忍住冲动没有问出来。无论多么想了解,如果一旦深入到这一步,两人的关系就会崩溃。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深究总有个界限。界限之外保持沉默,也许是维持爱情的真缔。 尽管伊织知道这些,但他心里还是燃起嫉妒之情。 “为什么……”伊织再次说了一半,闭上了嘴。 伊织好像把霞丈夫与自己的关系摆错了位置。本来霞的丈夫在先,可伊织却产生错觉,以为他是后来插足。伊织自己是奸夫,却感到嫉妒和烦躁,似乎自己是淫妇的丈夫。 “不过……” 伊织像是要甩掉刚才的怪异念头,搂过了赤裸裸地趴伏在身旁的霞。 “我不放你。” 像是回答,霞悄悄凑过了脑袋。 “我不让你走。” 听伊织再次这么说,霞在怀里低声问道: “那你能一直让我留在这里吗?” “……” “实际上你挺作难吧?” 霞的声音出乎意外地清醒。 就恋爱而言,她比男人更现实。表面看来,似乎女人显得浪漫,但这只是在相爱的过程之中。如果再前进一步,女人就变得现实起来。 刚才伊织说“不放你走”,的确是他的真心,但同时也是瞬间沉溺感情爆发出来的话语,不过只是表白这种愿望。尽管实际上他缺少自信将她把握在身边,但过于可爱,男人可能会因为受到刺激而随口说出这种话。但是,女人却并不认为这是陶醉于气氛而表达的愿望。于是,她较起真来,追问你是否真的不再离开。她们信以为真,不考虑游戏的部分。女人就是如此认真地对待话语,同时也缺少通融。不过,就霞而言,她却并不认真对待伊织说的话。 “实际上你挺作难吧?”她说这话正是看穿了伊织的心。她并不是孩子,不会听到一句“我不放你走”就真的留下来。然而,“挺作难吧”这句话,却也还包含着轻微的讽刺。揶揄他既无自信,就不该随意乱说。 听到暧昧的话,女人反而会迷惑。既然缺乏现实性,就干脆别说。一瞬之间,仅仅一句话就可能在男女之间迸发出微妙的火花。 “差不多该起来了。” 霞似乎已经忘了刚才的话,环顾四周。伊织出于柔情蜜意而迸发出来的一句话,反而将霞唤醒到现实中来。 “才刚过四点呀!” “可我还得梳梳头发……” 确实,考虑到起床之后还得梳头换衣裳,实在已经没有多少时间。 “你要真想在这里,我绝对没有问题。” 伊织还在纠缠刚才那句话。 “你一走,又变成路人了。” “可我一直在想你呀!” “那你为什么一个月都不来电话?” “可能是害怕。” “害怕?” 霞微微点了点头。说道: “我是害怕我自己。” “你是说,害怕自己才没给我打电话?”伊织松开手,看着霞。 霞点点头,抬身离开怀里,仰面躺下。 “大概男人是不能理解这种心情的。” 这么武断,伊织很觉得为难,但也确实明白这一点。 “害怕自己的什么呢?其实又有什么可怕?” “要是打电话,听到你的声音,我可能会跑来的。” “那多好呀!我一直在等你呀!” “所以我为难。您和一个偷偷离家出走的女人见过一面,然后可能早已忘在脑后,可我不行。” 同样一种情爱的行为,也许对男人和女人产生不尽相同的影响。尤其是霞有丈夫,那影响可能要比伊织想象严重得多。 “见一面,就还想见你。” “我也一样。” “不过,女人熬不过去。” 霞仰面躺着,可多半面庞被黑发遮掩着,看不清她的表情。 “一想到你,就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占满了整个脑筋,不像男人那样能很快忘掉。” 伊织也模糊地感到这一点。女人可能确实认死理,可男人也并非随随便便地想女人。 “你是说,因为这原因没给我打电话?” “给你打电话,就想见你,既给你添麻烦,自己也可能控制不住。我怕自己变成那样。” 控制不住又出现什么结果呢?伊织忽然真想看看霞控制不住是个什么样子。 “不过,我们两个都想见面,见面不是很好吗?” “不是呀!” 霞依旧遮掩着面庞,决然地左右摇摇头,然后说道: “那样做,就会越轨。” “不过……” 说什么越轨!霞现在就裸身躺在这里。这矛盾该如何解释?他很想问,可他对霞的爱欲又充满全身。她说一直忍耐着不见面,可现实又是见面之后以身相许。男人实在喜欢她在这种矛盾中困惑的神情。 尤其是像霞这样干脆利落的女人变得左右犹豫,实在令人感到奇异,受到挑逗。 伊织充满温柔地轻轻抚爱霞趴在床上的肉体。 “谢谢你……”他自己爱抚着对方,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实在有些奇妙,然而,但这确实是伊织真实的感受。霞打来电话,两人得以欢悦,这比什么都令他高兴。同时,他又了解到,一个月的空白,只是因为她害怕与她见面,伊织心中感到一阵舒畅。 “今天见到你,真高兴。” 霞再次呢喃,悄悄扭过脸去,稍微背过身去说道: “你大概觉得我是个很随便的女人吧?” “哪会呢……” “我真想不再见面,今天我本打算看你一眼就回去。” “我知道,可我想要你。” 女人可能非常需要寻找借口来伪装。即使是自己跑来见你,如果能有个借口,认定是“对方的男人太固执”或者“他不放我回来”,那么心里就会平衡。即使不能全部说服自己,心里也会轻松许多。 伊织心里决定自己主动做坏人,如果说是自己硬要强拉,霞就可以减轻一些负担,那就这么办好了。 “还能见到你吧?” 伊织伸手摸着背过脸去的霞的腰,裸露的臀部还残存着情爱的余火,微微发烫。 “别想那么多,来看我!” “……” “见面的时候,忘掉一切。” “我在家的时候,心里只是想着你。” 一瞬之间,霞的腿痉挛一动。接着一翻身,霞又把头埋在伊织怀里。 “别把我变成无赖。” “无赖……” “是呀,我求过你的。” 她的意思也许是说,伊织是个无赖,霞受到胁迫,陷为无赖的同伙。这说法有些奇异,大概她是想说,坠入情网的有夫之妇和落入无赖魔掌的女人命运相同。 伊织不说话,只是享受着霞的情热。别人叫他无赖,实在意外,但仔细想来,又觉得不无道理。情恋也许就是一方将另一方变成无赖。尽管心里想着不能跟他干这种事,但却越陷越深,这正是情恋的宝贵之处,但也正是可怕之处。 然而,要是情爱没有危险,那从一开始就不会迸发激情。要说现在伊织和霞谁是无赖,那恐怕已经很难判断谁是谁非。霞似乎认为是她陷入了无赖的魔掌,但从伊织看来,他却像是淹没在霞魅力的汪洋大海之中。至少如果不是霞具有如此魅力,伊织也不会陷进去。 即使在具体情节上是男人伸出手,而实际上唆使男人伸手的却是女人。甚至可以说,即使不直接做什么,她的魅力本身就是一种罪孽。既然走到了这一步,现在又何必再说谁好谁坏。 不过,要是霞说伊织是无赖,伊织打算心甘情愿地接受。对男人来说,“情恋无赖”也许正是求之不得。 “那你就死心塌地当无赖吧!” 伊织低头一看,霞正在微笑。 “我想逃出去。” “已经晚了,你看……” 伊织突然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抱住霞。 “啊……”霞轻声惊叫,痛苦地摇着头,可伊织不予理睬,尽力拥抱。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手,霞长长地出口了气。 “骨头都断了。” “我就是想折断它。” “那你就是杀人犯。” “对,我本想杀了你。” “你真坏!” 霞轻轻瞪了伊织一眼,问道: “几点了?” 她抬起上身,忽然发现露出两个膀臂,慌忙缩了回去。 “看看表!” “自己看!” “真坏……” 两个人相互揶揄,两颗心又在靠拢。看这样子,他不必担心霞会逃避无赖。伊织放心了,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钟。 “四点十分。” “哎呦,这下可坏了……” 霞想起身,又慌忙中发觉似地说: “你先起!” 这样躺下去,裸身的霞无法起身,可能会困惑。伊织不打算让她为难。 他先起来冲了个澡,然后再打开寝室的门,霞小声惊叫起来。 “讨厌……” 霞正在穿袜子,只穿了一件长衫,伸开两腿坐在镜前,一只手按在袜扣上。 “那儿有没有一件衬衣?” 听到伊织的话,霞合上长衫前襟,递过了搭在床边的衬衣。 “你不冲个澡?” “不。” 霞似乎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刚起床时的面孔,扭过脸去,立即关上了门。 伊织在自己的房间里穿上衣服,想起霞上次也没冲澡就回去了。霞没冲澡倒没什么,伊织却总惦记着这是在情爱之后。这样直接回家,丈夫会不察觉吗?敏感的男人肯定会发现妻子刚才让别的男人爱抚过。 或许她回家后自己一个人洗澡。霞是有夫之妇,实在令人担心。 然而,伊织并不喜欢那种情爱之后马上到浴盆里冲澡的女人。他过去曾遇到过这种女人,听到哗哗的水声,感到很败兴。如此看来,看到她情爱之后直接穿上衣服,他感到这是她珍惜和留恋情爱,心里感到高兴。 一次宴席上,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妓曾经说:“如今的女孩儿和男人一起温存,然后马上就冲澡,真不明白她们的心境。我们特别珍惜男人的气味,整个晚上保持那身子睡觉。” 要是霞也是出于这种心情而不冲澡,那倒令人喜悦。 不过,伊织刚才从门缝里看到,霞的身姿实在妩媚。霞伸开腿坐在地上,摆出一付男人的架势,真够婀娜。虽说是为了穿袜子,可坐在地上,伸开两腿的姿势实在挑逗人。霞大概就是采取那种姿势穿上白色长袜。正是因为霞穿着硬挺的白袜,系上四个小扣,她伸开双腿席地而坐的姿势才更加显得妖冶。 霞梳好头,穿上衣服,在客厅露面时,已经过了五点。她穿着蓝色结城和服,系着浅灰衣带。那姿态中已经看不出情爱的痕迹。 不过,夕阳依然明亮。霞像是要遮挡,手放在额头上。 “你喝咖啡吧?” “饶了我吧!我这就告辞。” 伊织抬头站了起来。总觉得匆匆忙忙。不过,本来时间有限,也是无奈。霞拿起手袋,伊织只好送她到门口。 “还能见到你吧?” “……” 霞不出声,点了点头。 “下次咱们去奈良。” “什么时候?” “六月初,你上次不是说想去吗?” 霞转过脸想了想。头发已经梳上去,露出半截的耳朵边散落着几根头发。 “住一晚,好吗?” “我再打电话来。” 霞像是要拂去瞬间的迷惘,转过脸来,低下了头。 “对不起。” 伊织点头的同时,蓝色的和服已经一晃之间穿过房门,消失在视线之外。 公寓沉重的门已经关上。伊织喘了口气,白昼的情爱到此结束。 伊织一人独处,靠在椅背上,伸开两条腿。 暮春的阳光在地毯上留下长长的影子。既不冷,也不热。傍晚的街上充满倦怠。霞将穿过街道,匆忙奔向大家集合的会场。她衣带硬挺,手里提着手袋,一直向前走去。看到她这样子,没有任何人会想到她刚才还在温存做爱。相反,她的面庞更显清爽,肌肤也增加了弹性。 然而,伊织如今又陷入怠倦和无穷的空虚之中。 他尽情享受美丽的肉体,十分满足,可又跌入空虚…… 这是男人的任性?抑或是抛弃工作的悔恨?或者这就是男人在性上的空虚? 五、余花 银座并木街拐角处,有一座白色的七层小楼。一层入口处挂着一块招牌,上面自上而下写着:“英善堂画廊。”小楼临街,进深很长,楼里还有餐厅和洋货店,不过英善堂位居拐角处,占据了最好的位置。 画廊的目的在于让人们欣赏绘画,路过的人本可以轻松地进入店内,也可以说是一种免费的美术馆。然而,如果不习惯,却很难走进去。如果不打算买画,那岂不是免费参观?除去这种心理内疚以外,它不像展览会场那样挤满观众,也是人们难以进入的原因之一。 一般说来,入口处一定有一张小桌,后面坐着个女孩。大厅的角落里摆着接待用的沙发,画廊的主人和画家们喝着咖啡闲聊。客人总感到他们正在估量自己的身份,感到不安。 打算从银座一带画廊买画的人,一般说来经济上比较富裕,所以仅仅为了参观,也很难进入画廊。 伊织来到挂有“英善堂画廊”招牌的门口,伫立片刻,然后转眼观看临街墙壁上装饰的绘画。玻璃窗框内并排摆着两幅画,画家是稍有绘画常识的人都知道的日本画的大家。时值六月天的傍晚,虽然阳光依然明亮,但下班的人们已经川流不息。 不知是什么缘故,穿过银座的上班族很少给人以那种急于回家的感觉,许多人似乎是要去酒馆或者漫步在夜幕下的银座街头。现在就有四个人高高兴兴地闲聊着走过伊织身后,接着又有两个年轻人笑声朗朗地跟在他们后面走了过去。 由于这一带也是银座的夜总会聚集处,盛装上班的酒吧女郎们的身影也夹杂其中。整个街道充满着银座夜晚即将热闹起来的前兆和期待。伊织感受到这种气氛,眼睛却盯着橱窗中的画。 猛看上去,他好像全身心迷住了绘画,但脑子里想的却完全是其它事情。一直到刚才,他还打算到了这里直驱而入。既然自己是来看画,自然应当磊落大方。 但实际上他马上意识到,如果霞的丈夫在这里,该怎么办?尽管他认为自己认识他而对方不认识自己,因此无须介意,但到关键时刻,还是感到紧张。 伊织看着街面上的绘画,终于下了决心,于是再次回到门口,推开了玻璃门。果如所料,入口里边右手摆了张桌子,一名妇女坐在那里,微微颔首。伊织点头致意,然后环视四周。 店堂足有七十平方米,铺满驼色地毯,四周墙壁上装点着绘画。这些画,小的十号,大的足有五十号,都是日本画。 他听说镰仓的英善堂总店里陶瓷器比较多,看来这里以日本画为中心。除了橱窗里著名画家的作品以外,大部分也都是高级绘画。几乎都价值百万以至千万。伊织观赏着这些绘画作品,目光转向店堂左端的沙发。 两个男人对面而坐,其中说话的只有一个人,另一个只是交抱双臂,静静倾听。此外还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看画,但这似乎只是一般的顾客。 伊织事先向村冈打听过高村章太郎的长相,知道他是个年约五十四五岁的人,高个子,戴眼镜,看上去很具学者风度。可是坐在那里的两个人都只有四十岁上下,一个根本不戴眼镜,另一个则已经微微发胖。伊织望过去,正好遇到胖男人的目光。不知道这两位是画廊的人,还是画家,不过最好不要让他们认清自己。于是,伊织慌忙回头转向墙壁。 一直看下去,他发现店堂里面还有两个房间,二楼还设有陶瓷室的展厅。 到底不愧是英善堂,位于地价昂贵的银座,所占面积如此宽阔。不过,到处都看不到像是高村章太郎的人。 伊织并不知道高村章太郎今天肯定在这里,只是来到银座,因此顺便过来看看,尽管他心里也明白,高村不在本属情理之中,还是无法否认自己有种失望的感觉。 伊织再次接受门口那位妇女的致意,走出了画廊。 “好容易来一趟,居然……” 他一边这样想着,另一方面又感到几分轻松:“没见到,更好!” 他想见见霞的丈夫,并非自今日始。从头一次见到霞时起,这种想法就一直在伊织心头发酵。 不过,和霞见面时,他几乎忘记了她还有个丈夫,只是沉浸于二人世界。 然而,幽会一结束,看着霞收拾行装准备离去的背影,总是突然心里想起她的丈夫。他想给霞打电话或者接到霞打来电话时,心里总是想:她丈夫现在正做什么呢?霞既为人妻,自然很难不关心她的丈夫,然而也决非见她丈夫一面就可以万事大吉。听冈村说,霞的丈夫为人沉静,不像是一般画廊的老板。见到这样的对手,也许自己反而会失去自信。 过去伊织有个朋友曾和一个有夫之妇过从甚密,有次偶然遇到了她的丈夫。自那以后,眼前总是闪现那人的面孔,挥之不去。女的虽然依然眷恋,而她丈夫的面孔却深深印在这位朋友的脑海里,结果只好分道扬镳。想到这件事,他又犹豫起来,感到见面实在值得考虑。要是糊里糊涂地照上一面,和霞的关系尴尬起来,那真是蚀本生意。 但是他心里依然没有忘掉一睹其面的冲动。从旁窥测自己幽会女人的丈夫,简直就像是小偷回去查看偷盗过的现场,甚至可以说,这小偷勇气可嘉。尽管他心里也明白,这实在寡廉鲜耻,但却似乎是一种本能,总是想看他一眼。这与那种单纯满足好奇心和优越感的想法完全不同,证据之一就是想去窥测的一方心中总是胆怯。总之,这可以说是一种希望目睹恐怖事物的好奇心。 他心里一直希望窥视她丈夫一眼,以便心中踏实,所以至今好不容易来到银座时,鼓足勇气去了店里,但这事作得确实有些多余。没能见到,也许还好,如果要是撞见,反倒更麻烦。 “总之,不要再想他了。” 伊织告诫自己,沿着已经点灯的并木街走向新桥。 他直接走进新桥附近昭和大街上的一家饭店。 今天到银座来,是为参加在这家饭店举行的同学会。这是高中时代同学们的聚会。毕业以来,时近三十年,由于组织者十分热情,每年大家都聚一次。 走进二楼的会场,他发现聚集了四五十人,会议已经开始。正中央摆着几张桌子,摆着食品,是立式酒会。看上去,不少人早已显得疲劳,坐在墙边椅子上闲聊。 高中是男女合校,因此其中夹杂着三分之一女性。既然是同级同学,大家都已经四十四五岁,好在有女性在,也还显得活跃。当然,她们身上早已看不到过去女学生的纯洁,很有几分富态。男人们在这一点上也完全相同。过去面孔红润的美少年中,有些人如今已经变成了红脸胖汉。 同级同学中,只有伊织进了建筑这一行,除去这样的场合,几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高中时代的同学。去年和前年都因为有事没能参加,已经是三年没见大家了。长时间未见,见面之后,首先是相互寒暄,问候身体和工作的状况。 其间还有的人因为已经知道伊织获得了建筑奖,特意跑过来祝贺。 “我的公司大楼要重建,请你帮忙吧!不过,得了那种奖,大概设计费挺贵吧?” 同学会之所以快活,就是因为人们可以返老还童,无拘无束地瞎聊。大家都已经四十过半,如今正是事业有成。 伊织每次参加同学会都想到,每个人都从事各种不同的职业。当老师的就像个为人之师,进了银行的正像个银行职员,做买卖的则全然变成了商人。当初都在同一个高中读书,如今的变化如此之大,也让人感到快活。 不过,参加同学会的大都以事业有成者为主,工作遇到挫折或者正在失意的人几乎都不来参加。然而就是这些人,也还可以分为春风得意和已经感到人生尽头的两种类型。前者大都晋升到所谓显赫的职务,快当部长或者即将进入董事会,后者则是那些已经对未来不抱希望的工薪生活者。 岸本是一个难以分清属于哪种类型的人,会议进行到中途,像是一直等着伊织腾出身来似地走过来。高中时,岸本和伊织在同一班级,个子矮小,给人一种孱弱的感觉,当学生时就不显山不露水,不过情绪温顺,在加上俩人家住得近,常一起回家。 伊织至今清楚地记得,他总是把铅笔削得特棒。当初还没有电削笔器,伊织以为他有特殊才能。即使现在相见,岸本依然头发蓬松,一点也显不出中年的肥胖,在伙伴们中间,看上去很年轻。 “这些日子我总路过您的事务所。” 大家都是同学,可岸本开口说话却显得很尊重。 “我没碰见过你。你在那一带上班吗?” 听伊织一问,岸本害羞地递过来一张名片。 “我开始做这种工作……” 看了看名片,在岸本秀夫的名字右上角印着“吉尼酒吧”几个字。 “店只有十六七平米,不过地点在你事务所前边的GB大厦。里边有许多酒吧和咖啡馆。” “你在公司的工作呢?”在伊织的记忆中,岸本是在一家中等贸易公司工作。数年前他给过一张名片,好像是担任处长的职务。 “那工作,我去年年底已经辞了。” “这倒没听说。为什么?” 岸本脸上显出困惑的表情,接着提出要伊织别告诉其他朋友,开始诉说起来。 据说,岸本喜欢上了同一公司工作的一个女孩,一起同居,结果在公司里呆不下去,只好辞职。后来,两个人拿出退职金,从今年三月起开了名片上印的那家酒吧。 “家怎么样了?” “这无论如何也不顺当。我在川崎有所房子,虽不大,打算给老婆,我还答应给她生活费,可她就是不答应离婚。” 仔细看去,虽然岸本显得年轻,脸上也已经露出这一年龄常有的皱纹。 “有孩子吧?” “老大今年上大学,小的上高中。他们倒是理解我的苦衷,可女人却难办。我真想高高兴兴地分手,将来还能愉快地见面,真不愿意这样疙疙瘩瘩。” 听岸本说着,伊织想起自己的妻子,感到有些窒息。 又有熟悉的朋友走了过来,伊织只打了个手势,依然看着岸本说: “辞了打工的活,如今开酒吧,当老板了?” “谈不上老板。不过,离开公司,也只会干这种活儿。她也表示试试看。” 岸本本来就没有一点儿做生意的本事,他能经营酒吧吗?光听他说,就已经有些担心。不过,这也许是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作出的选择。 “她多大岁数?” “跟我同岁。” “这么说,她已经结婚了……” “也有个上大学的女儿,不过她如今已经离婚了。” 四十过半的人居然搞起恋爱,闹得满城风雨而辞去工作,说来也真少见。 听说对方竟然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伊织更感到惊诧不已。但是,看到岸本一本正经的神色,他又不能不由此感到男人的诚意。 “这可够戗!” “所以,你要是喝酒,希望你能过来。刚才我还拜托了熊川。” 看样子,岸本来参加同学会,就是为了拜托亲近的朋友去他的店喝酒。伊织看到岸本满脸担心的表情,心里真想助他一臂之力。 “你每天都在酒吧?” “她算是酒吧的总管,我是十一点钟过去,免得太扎眼。你要是来,我随时都可以去,你给我名片上的号码打电话吧!” 岸本俯首拜托,像是忘了大家过去是同学。这人表面看去有些柔弱,却充满热情,居然决心离婚,甚至辞去工作,坚持要和一个女人相伴生活。对于岸本,伊织真是刮目相看。 “你真能下决心呀!” “我也曾经一度犹豫……” 伊织点点头,想起了霞。如果霞提出要和自己一起生活,而且和丈夫离了婚,自己会采取什么态度呢?伊织不是打工仔,不至于丢掉工作,但真能像岸本那样诚实地接受霞的这片真心吗?伊织思索着,像是自己正在接受磨练。 他和岸本约定近期内去他的店,告别他走到上学时同桌的梅泽身边,发现他周围聚集了五六个女人。梅泽本来就是个快活的人,如今依然在女人堆里有人缘。 “我说,咱们下次一块去打高尔夫球吧!” 爽朗地约他的是一个嫁给内科医生的女人。不知道她如今夫家何姓,只记得娘家好像姓庄内。 “下次咱们同学会这些人定期去,好不好?” 支持庄内的是班上最早结婚的女生。其他为人妻者也都一起附和,举手表示赞同。 女人结婚以后好像总是跟那些经济地位相近的人们聚在一起。依据丈夫的职业和收入,以往过从甚密的疏远了,过去不大交往的走动多了起来。不过,结婚与否也是一个巨大差异。独身者往往只跟独身者相聚。 “伊织也去,怎么样?” 姓庄内的女生搭过话来。从高中时起,她就是美人,常常是伙伴们的中心。如今这种倾向依然未变。不过,眼角处到底已经增加了皱纹,腰围也粗了起来。然而她还算是好的,举手表示赞同的两位简直就像是沉重的重型坦克车。 “伊织太忙,去不了吧。我上次看见他和一个漂亮姐在一块走。” 突然听到这么一句,伊织吃了一惊,不过好像只是路上撞见一次而已。 “我觉得那人好像是什么人的漂亮夫人。你们哪一位是不是也跟我们约会一下?” 喝了酒,女人们似乎也醉了。 “虽然年龄大了,但咱们还挺够劲儿,对吧?” 一个女人这么一说,大家都齐声附合,伊织笑着离开了女人们。 女人一到四十过半,说话也变得干脆直爽,尤其过去是同学,说话更随便,但像刚才说得这么露骨,却又觉得情趣大减。这也许是真心话,但也没有必要在男人面前故意这么说。头脑也许有些守旧,但女人终究该有节制。伊织这么思索着,又怀念起霞来。 同学会大约经过两个小时后宣告结束。可能是长时间未见的缘故,没有人中途退席,结束以后,大家依然围在一起从会场走向饭店大门。 许多朋友似乎并不想就此回家,女人们也早已过了孩子缠身的年龄,好容易才有机会来银座,想玩一阵。有些人已经定了酒馆,约比较亲近的人一起去喝两杯,大多数人还没有决定何去何从,窥探着对方的神情。 似乎是察觉到这种情形,一位干事提议大家到附近一家啤酒馆去喝酒。他接着说:“但是,费用均摊。”接着爆发出一片笑声。 伊织在会议中途就已经约好一位姓藤井的出版社编辑一起去喝酒,因此在饭店门口告别了众人。他和藤井从高中时就气味相投,而且一起打过工。在今天见到的朋友中,他算是比较亲近的。然而,除了同学会以外,他们既没见过面,工作上也没有联系。 藤井在一家大型出版社当纪实作品部的部长,伊织也曾经写过建筑方面的书,说起来也并非无缘。 说来奇怪,虽说同学会意在重温旧谊,可见面以后感到比较亲切的还是局限于那些工作有某种共性或者是处境相似的人们。这倒并不是有意识地加以选择的结果,那些职业和经济地位相去甚远的人,往往话不投机,谈不了几句。 他们走向有乐町,商量去处。两个人还都没正经吃饭,于是藤井领伊织到并木街后身的一家小饭馆,先填饱了肚子。 “我总觉得那种场合吃不下东西。” 听藤井这么一说,伊织也有同感。 在小饭馆呆了一个来钟头之后,这回是伊织约藤井到上次与村冈一块去过的那家酒馆。 “你不打算在我们公司出本书吗?” 到这家酒馆一坐下,藤井就提了出来。伊织却一直在想,给霞打电话的时间已经迫近。 “加上一些京都和奈良的古建筑照片,一定能写本相当有趣的书。” 高中同学会本来意在重叙旧情,可最终总要谈到工作上。这也许是男人无法克服的毛病,三句话不离本行。藤井似乎不时在报章杂志上读过伊织写的随笔,提议他以《建筑散步》为题编一本书。 “将来我琢磨琢磨。” 伊织回答得很含糊,可藤井借着酒劲态度却很强硬。 “将来,那就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我近期给你介绍负责这方面的部长,你见面跟他谈谈。不然,我这里出也行。你不要光写这些建筑方面难以读懂的专业书籍,也该写点面向大众的通俗读物。那倒是可以出名呀!” “不出名也罢!” “你真没野心。不是有些建筑师还去做广告吗?” 伊织苦笑了一下,道歉站了起来。电话位于吧台的角落,拉出线来,也不是够不着,但当着藤井的面,说话总不方便。他到拐角处看了看手表。本来和霞约好十点钟,现在已经大约过了五分钟。他早已背下了电话号码,用不着查记录本,顺手按了号码。 “喂……” 周围嘈杂,很难听清,但毫无疑问,那是霞的声音。 “是我……”伊织说到这,连忙改为比较礼貌的口气更正道:“我是伊织。” 藤井正跟女老板聊天,其他客人也都各自说得热闹,看样子他的话不至被人听到。 “现在正跟朋友一快儿吃酒。” “像是很热闹,在什么地方呀?” “银座。刚参加完同学会。噢,旅行的事怎么样了?” “真能去吗?” “当然,跟我走就行了。” “那就听您的,跟您一起去。” “真的吗?” 笑意不觉涌上面孔,但他突然发觉藤井正看着自己,慌忙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好吧!我就按这来安排。明天早晨,请往公寓打个电话。你真的不会再有变化吧!” “没问题。” 霞的声音很低,但却干脆。 回到坐位,藤井急迫地问:“挺高兴呀!有什么好事吗?” “没有,有点工作上的事情。” 尽管他尽力装作平静,但兴奋自然溢于表情。藤井又看了看伊织。 “看上去很高兴呀!今天的同学会中,你看上去最年轻。” “别开玩笑了。我从过去就一直显老。上次跟黑田喝酒时,说起我们是同班同学,人家老板娘居然问我蹲了几次班。” “黑田那种扁平脸不怎么样,年纪不小了,可没有一点深沉劲儿。在这一点上,你虽说不上漂亮,但长得不错。” “你是夸我,还是挖苦我?” “当然是夸你呀!年过四十,人家还说你漂亮,心里大概不会舒服。你那张脸带着发财相。男人还是得事业有成,不然就是有女人……” “怎么会呢……” 看到伊织否认,藤井顺从地点点头说: “不过,好长时间没见你太太了。我记得到你家去过一次,那是五年前吧!” “大概是吧!” 谈到家庭,伊织突然话语沉重起来。藤井只顾继续说下去。 “两个孩子吧?老大该上高中了吧?” “是啊……” “我家那孩子明年要上大学了。我们哪能不老呢?” 藤井似乎家庭美满。他说他儿子长得很高,又说到早晨长跑时,他跑不过二儿子。谈到这些,伊织感到有些沉闷。 藤井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而自己却正要和一个有夫之妇一起去旅行。直到刚才,妻子女儿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满脑子装的只是霞。 年龄一样大,可这也差别太大。 “怎么样?现在到我家去坐一坐?在深泽,正好顺道。” “不,天晚了,不去了。” “没关系。我太太已经习惯了。” “真的谢谢了,我不去。” 大概是因为自己家庭破裂,伊织实在没有心思去看别人幸福美满的家庭。 伊织谢绝了藤井,又成了孤身一人。已经十点了,可银座却盛况才刚刚开始。如今他是半醉不醉,直接回去,总觉得不过瘾,而一个人喝闷酒,又实在没意思。他沿着并木街走向新桥,看到有两个电话亭,而且都空着。 伊织停住脚步,走进了眼前的电话亭。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给谁打电话,只是孤身走来,无处可去,走了进来。如果只在电话亭里站着,什么也不做,那又太不像话,伊织只好面对电话机,放进了一枚十元钱的硬币。 最初他是想给朋友打个电话,伸手碰到拨号盘,却自然而然地拨了自己家的电话号码。电话铃声响了三遍,传来摘听筒的声音,伊织感到很狼狈。 “喂……” 毫无疑问,是大女儿的声音。 “噢,是真理子呀!” 伊织嘀咕了一阵,传来了女儿惊喜的喊声。 “爸爸!您怎么了?有事吗?” “不,没什么事。你好吗?” “噢,谢谢您上次给买的录像机,挺方便。您来看吗?” “将来吧!已经习惯新学校了吗?” “早晨太早,有点不好受,不过没关系。下次回家时还去看爸爸行吗?我喜欢那大楼底层餐馆卖的泡泡饼。” “这么说,大家都好吧?” “都挺好。叫妈妈接电话吗?” “不,算了。我只是想问问,大家是否都好。下次有工夫,来玩吧!” “知道了。” 女儿高兴地说完,挂断了电话。伊织放回话筒,很奇怪自己怎么想起来要给家里打电话。是因为藤井谈到家庭和儿子,于是自己想家了吗?或者是因为自己要和霞去旅行,感到内疚,所以想起来给家里打电话?可能是因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伊织也不再继续喝酒,他举手拦了一辆开过来的出租车,打算回青山去。靠在坐席上,伊织再次陷入对霞的思念。 最近他常和霞见面,自四月底幽会以来,已经三次,算起来大约十天一次,而且有两次是在白天。对霞来说,看来还是白天比晚上更方便。 但是霞并没有明白地说过这类话。不过,要是晚上,吃过饭,聊会儿天,马上就到了回去的时间,从青山到堂,考虑到上下电车的时间,怎么也要一个半小时。就算十点钟分手,回到家也已经将近十二点。伊织不知道,霞回到家时,他丈夫是否在家。他没问过这么多,霞也不说这些。她晚回去时,大概是丈夫不在家。或者即使在家,晚点也没关系吧!不管怎么说,为人妻者夜间晚归,大概总比较困难。女人孤身一人坐在深夜开往湘南的电车上,总要引人注目。半夜里,在汽车开到自己家门口时,肯定也要煞费苦心。前次送她回去时,过了她家之后才停车。但住宅区那么静谧,汽车的声音更显得响声隆隆。周围那些思想守旧的人们也许尤其爱打听别人家的事情。想到这些,他又一次深深感到,霞夜间很难出来。所幸的是,伊织虽说挺忙,即使是白天,只要提前两三天定下来,总可以安排时间。 “下午怎么样?”伊织约她时,霞总是小声说:“天那么亮……” 尽管关上窗帘,房间已经变暗,但大白天和男人搂搂抱抱,心里总是感到几分羞涩。“可是,你夜里不好出门呀!” 伊织这么一说,霞沉默了一阵儿,然后回答道:“那么,我就过去。” 那口气简直就像是将要被送到牢房去的犯人一样。可是,如果是以前,霞就是犹豫半晌,最终也不会在大白天轻易跑过来。 前次白天幽会到底还是增加了霞的勇气。无论什么事,一经体验,就会增加信心,接着就成为习惯,不再感到胆怯。如今霞正在逐渐打消顾虑,不再对白天幽会感到不安。霞每次到伊织的公寓来,总带一束花。最初是山茶,一个月之后是芍药,然后是铁线莲和木通,如今则装饰着一支萍蓬。它们各自具有明显的季节特征。 然而在伊织看来,它们都反映了霞的一个侧面。 山茶仅只半开的花姿表达了霞谨慎的态度,白色的芍药代表了她纯清的宽容,铁线莲的紫颜色显现了霞高贵的气质,而现在装饰着的萍蓬则使人联想起美的妖艳。无论是哪一次,霞都尽量减少花朵的数量。芍药只有一朵,铁线莲和萍蓬也只有两朵。花朵数量虽少,但却充满了即将迸发的美丽。 伊织约她去旅行,是霞拿来白芍药花的时候。 “只住一宿,到奈良去……” 伊织说这话时,霞只是回答:“以后打电话给你。” 从那以后,每次见面,伊织都邀她,今天霞终于同意。 伊织要去奈良,是因为他有事要和奈良县政府的人商量,但这用不了一个小时就可以完事。如今正值六月季节,并不是非现在去不可。实际上,反正想要去,倒是趁没热起来之前去更合适。 不过,他原来没料到这么快就能和霞出去旅行。他邀了好几次,不断强调初夏时分古都的秀丽,但伊织自己却一直认为她未必同意,早已心灰意冷。 虽然他确实不断地邀请她,但却一直觉得是在梦境之中。 正因为如此,今天霞答应了,他既高兴,又吃惊。他不敢轻易相信,但同时老想喊:“我成功了!” 但是,现在伊织一个人静下来时,心里又开始产生新的不安。霞果真能去旅行吗?如果她能去,她在家里该找什么借口呢?出发旅行,定在六月的第二个星期五。之所以定这一天,不过只是伊织这样提出来,霞表示同意。但这一天是不是霞的丈夫不在家呢?既然她同意去,自然是没有问题。但果真行吗?好容易才约好,可新的担心又攫住了伊织。 到公寓时已经接近十一点,门口十分静谧。伊织先查看了一下门口的邮箱,大概是因为下午出门时已经看过,没有新的邮件,只有一张条子,写着“邮到邮包,请到管理室来取”。但是,管理员似乎已经休息,门旁的玻璃窗挂着窗帘。 伊织拿了纸条,从口袋里取出钥匙开了门。正面的厅很宽敞,里边摆着两对沙发,灯早已熄灭,十分阴暗。伊织正打算迈步直接走向大厅后手的电梯,突然有个人影从大厅后面走了过来。 一瞬之间,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伊织仔细看去,原来是笙子。 “你有事吗?” “我算计你快回来了,一直等着。” 笙子像是刚从公司下班,还穿着下午在事务所时看到的那套兰西服,手里拿着手袋。 “从八点就等你。” “那么久……” “哎,其实十分钟之前才到。刚才一直和桐谷他们在涩谷喝酒,心想你现在在家,所以就……” 笙子像是有些醉了,说话时有些卷舌,手里不断摇晃着手袋。 “你怎么进到大厅里来的?” “我按了铃,管理员出来给我开了门。” “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吗?” 伊织轻轻摇了摇头,电梯已经下到一层,两个人一起走进去。 “你大概没想到我会在这儿等吧!不过,我认定你十一点前肯定会回来。” 这是偶然?或者是灵感?她灵敏得很,而这正是笙子令人不快之处。 伊织尽量装作平静,但其实吓了一跳。现在幸好是一个人,如果是和霞在一起就麻烦了。当然,他不会深夜和霞一起回公寓,但可能这时出门。要是那种情况,在门口偶然撞见,就不像现在这样简单了。 伊织虽然放下心来,但心里却在想:她真能等!笙子本该知道,今天他要去参加同学会。不过,没告诉她会后还要和藤井去喝酒。她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己去酒吧和餐馆之后这工夫回来。要是再去一家酒馆喝两杯,回来得就更晚了。 笙子说这只是直觉,但她如此敏锐,总令人吃惊。 其实,笙子本来就极敏感。尤其是五六年前,还是二十出头时特别敏锐。 据说她能够预知长野的母亲受了伤,还能事先知道朋友来电话要说什么事。 此外,她还能做流行一时的拧弯勺子的把戏。她似乎有种未卜先知的能力,或者能够感觉。从旁看去,人们羡慕不已,然而对本人来说,却毋宁说是一种痛苦。 “大家讨厌我,我自己也感到麻烦,很不高兴。不过,从二十四五岁起,突然变得钝感了。” 笙子半开玩笑地这么说过。二十四岁,正是伊织认识笙子那一年。是因为认识伊织而变得迟钝了吗?听到这话时,伊织惟有苦笑。但现在看来,笙子说的也许并非谎话。 这种敏感或许往往发生在处女,尤其是认死理的女孩身上。在这一点上,笙子完全符合这些条件。虽然她现在已经迟钝了许多,但似乎依然具有伊织这样的人难以想象的敏感直觉。 走出电梯,穿过走廊,伊织想起了屋子里的状况。今日是十二点多离开公寓的,女佣那时还在,清扫工作还未结束。伊织出门以后,女佣收拾碗筷,打扫干净,然后回去。霞最后一次到这个房间是两天前,不该留有痕迹。现在笙子突然进到房间,也不会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伊织说服自己,打开了门。果如所料,门口台阶处只摆着伊织在室内穿用的拖鞋,客厅和厨房都收拾得干净整齐。 “总是这么干净。” 声音里带着醉意,十分爽朗,可在伊织听来,却像是在挖苦。 “我能喝一点白兰地吗?” “当然可以。不过,你喝这么多,行吗?” “绝对没问题,我现在不是挺清醒吗?” 笙子站着伸出双手摆给他看,然后自己打开装饰柜的玻璃门,拿出了白兰地酒瓶和酒杯,自己斟了酒。 “你不喝吗?” “不,我不喝。” “跟我一起,也还是不喝吗?” “那倒不是。” 伊织脱下上衣,摘下领带。笙子一只手拿着酒杯注视着装饰框里的花瓶。 “这花真漂亮呀!” 伊织没答腔,拿起桌子上的烟卷,点着了。 “你知道这花叫什么名字吗?” 花是两天前霞拿来插上的。 “是叫萍莲吧!” 这种花长在池塘或小河水浅的地方,初夏时分开花。花朵是黄色的,楚楚可怜。可伊织觉得“萍莲”这两个字里充满了妖艳和恐惧。 “您知道花卉语言吗?” 伊织不了解那么多。他只是以前在宇治川附近一座小庙的池塘畔看到过雨中开放的两朵萍莲花。 “我告诉你吧!这叫做‘危险的恋爱’。” “危险的恋爱?” 伊织重新审视装饰柜上的萍莲花。同样也是两朵,在窗前的花瓶中,长短两支花茎,高低错落,插得很别致。霞果真知道这花的意义才装饰的这花吗?伊织总觉得她不过只是当作正合季节的花送来的。 然而,这小巧而又腼腆的花朵为什么却叫作“危险的恋爱”呢?当然,从花朵的黄色表示“嫉妒”这层意思上看,人们在这种花上附加这种意义,也许不难理解。 不过,萍莲花的黄色接近于金黄。每到雨中时节,这种金黄色带着几个分艳丽,与周围的水面交相生辉。尤其是瘦小的花茎在水中飘荡,花朵也随之摇曳,楚楚可怜,光彩照人。也许创造花卉语言的人虽然认定它是黄色,却又察觉到这种风姿,所以才不得不使用了“恋爱”这一词语。 “这阵子你这儿总有这么好的花,真棒!” 伊织没答话,只是喝着笙子斟的白兰地。 也许他该解释一下,说每周请花匠来一两次帮忙插花,但这种谎言马上就会被戳穿。笙子似乎已经在这花朵的背后看到了另一个女人的面庞。 伊织走到厨房,从冰箱里取出了冰块。光喝白兰地,酒劲太大,似乎应该兑些冷开水比较好。冰盒里的冰不好取出,有两块冰块掉在了周围。要是过去,每到这种时候,笙子总是跑过来帮忙,可今天却坐在沙发上不动,佯装不知,只顾喝酒。 是不是笙子看到刚刚插好的花感到不高兴呢?既然如此,当初就不该让她进来。可是,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自己居然没想到插花这一层,说起来也真够疏忽,可今晚也实在过于措手不及。刚才那情况,连藏起花来的工夫都没有。 原来,这花朵静悄悄地护卫着房间,现在却可能诱发他和笙子之间爆发新的口角。 每次喝醉了,笙子总是兴高采烈而且话多。酒是提神的好东西,可今天情况却有些异常。她今天话特别少,只是一股脑地喝白兰地。给人的感觉是,她自己想醉。 “你去过原宿的GB大厦吗?” 伊织打算换个话题。 “有个男同学好像在那儿开了个酒吧。” 刚谈到这儿,电话铃响了。一瞬之间,两个人同时注视着房间角落里的电话机。因为是半夜,铃声特别响。本来天空就像要下雨,可屋子里的空气竟像凝结了一样。铃声响了四遍,传出了女人慌乱的话语。 “哎呀……” 就这一句,伊织马上明白,是霞的声音。 “您原来在家呀!” “对……” 伊织含糊地答了一声,使劲地把听筒压在耳朵上。 “我原以为您不在家。后来直接回家了,是吗?” “刚刚到家。” “其实,我是想问问刚才说的旅行的事。那里住的饭店已经定了吗?” “不,还没有……” 他真想用更亲密的口吻说话,可笙子就坐在旁边,他不能这么做。霞似乎已经觉察到他的处境,知道他正在强装镇静,听出他在故意装得客客气气。 “有别人在吗?” “哎,只是……” “那我再打来,我倒也并不着急。如果定了,请您告诉我。” “知道了” “晚安!” 听霞说到这里,伊织点了点头,放下话筒,看了一眼笙子。 然而,笙子只是扭着头,把酒杯贴在下颚尖上。 她已经听到了霞的声音吗? 他本来已经使劲地把话筒压在耳朵上,以至耳朵有些痛,以便不使声音传出去。不过,夜间的屋子十分静谧,虽然不一定听清说话的内容,但可能已经明白,对方是个女人。就算没听清,听伊织说话含含糊糊,至少已经察觉到对方不是一般人。 为掩饰电话之后的尴尬,伊织又走进厨房,可又没什么事可干。最后,他从冰箱取出奶酪,放在笙子面前。 “吃点吧!” 笙子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 “东奔西忙,你够戗吧!” “也说不上。” “我在这儿,好像碍事。我回去。” 笙子咔嚓一声把手里的酒杯放在桌上。 这种时候,能说什么呢?仓促之间,伊织想不出合适的话。他本想说:“再呆会儿吧!”但想到两个人呆在那里很尴尬,心情又沉重起来。然而,老是这个样子,明天到事务所之后,也还是有后遗症。 “那我告……” 笙子接着喝干了剩下的白兰地,站了起来,突然间上身摇晃了一下。 “歇会儿再走吧!” “不,没关系。” 笙子大步走向门口,穿上鞋,又像是想起了事情,回过身子来。 “明天十点,环境整顿委员会在建设省开会,下午两点在事务所商议东北项目。然后,四点钟,帝京工务公司的井上部长来访。” 她一口气说完,手伸向了大门。 “喂,等等!” “我不……” “我现在给你叫车,喝得醉成这样,不行呀!” 他打算从身后阻止她,可她却想扳开他的双臂。然而,她扳空了,笙子的上半身嗖地转了一圈,伊织从身后抱住了笙子失去重心而踉跄的身体。“你松开手……” “镇静一下!” 他斥责了一句,只管紧紧抱住。笙子突然不再说话,然后把额头贴在伊织胸前哭了起来。她颤抖着呜咽,烫成波浪形的头发跟着摇曳。伊织俯首看着,想起两个月前他在这里和笙子接吻的情景。 自己到底爱谁呢?重新思索,伊织自己也糊涂起来。不容争辩的事实是,他现在为霞焦心,十分珍视同霞的爱。为了见到霞,他甚至不惜改变工作日程也要见到她,根本不在乎为见她造成的麻烦和浪费的时间。只身一人的时候,甚至在工作的间隙中,霞的影子总是掠过脑际。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想到霞,他就被一股窒息的无奈攫住。 与此相比,他对笙子就缺乏这种切实的感受。伊织既不打算耽误工作和她幽会,也不会千方百计地去挤时间。相反,有时连两个人见面都觉得烦。虽说有时也想起笙子,但那都是闲暇无聊的时候,而且从来没有产生过那种窒息的感觉。 是不是不爱笙子呢?这也不能说死。每当笙子不高兴或者显得忧郁,伊织总是忧心忡忡。他总是想了解一下原因,希望马上援手帮忙。如今温柔地拥抱笙子,也正是如此。尽管他觉得麻烦而难办,但又不能听任笙子就这么离她而去。 他确实不像对霞那样对笙子感到动心,但也许这是因为他和笙子结合以来已经有四年时间,每天都能在事务所见到,所以心底有种安心感。他之所以不打算挤时间,也许正是因为他有切实的把握,即使不这样做也可以见到她,从而使伊织感到不必劳神费心。和笙子幽会,每次都充满着日常的平凡,从而减少了爱情的紧张感觉,但反过来说,这种爱又是如此深入地渗透到两人之间。 自己如此思念霞,霞也积极回应,可又依然舍不得笙子,这是为什么呢?时间和工作建立起来的纽带十分牢固。这是实实在在的事实。同时,他喜爱笙子的年轻。他还有种责任感,觉得自己和笙子的关系是从她二十四岁时起一直延续至今,应该负起责任。但是这一切都不过只是道理而已。如果自己全身心地投入新的爱,这一切其实还不如一堆废纸值钱。 换个角度来看,舍不得她,也许是表明伊织将两个女人放在天平上称量。 已经有了笙子,又要追求霞,这太过于浪漫。每当和霞幽会之后,第二天在事务所见到笙子,伊织总是吃惊于自己太过自私的行动。 如果真的爱其中一个,就该确定下来。同时爱两个女人,这太过于贪心。 但是,一到关键时刻,他又不想放手。 要是有人问:“你爱的人是谁?”他马上会举出霞的名字。但是他又不想和笙子分手。如果对方提出要分手,那是另一回事,而如今他自己决不想主动斩断情思。 这种辩解似乎有些强词夺理。伊织在霞和笙子两人身上分别发现了独特的长处。霞身为人妻,腼腆而多情,而笙子拥有年轻女人那种执著和严肃。 它们分别存在于两个女人身上,不可能从一个人身上转给另一个人。伊织大概最终在霞和笙子两个女人身上看到了一个完整的理想形象。 爱的一方也许可以这样做,但被爱的一方却无法容忍。这样就时常处在一种三角关系之中。因此,人们自然会认为,你这是太自私,只顾自己。想到这里,伊织轻声对怀里的笙子说道:“好,回去吧!” “对不起。” 一阵感情的风暴过去,笙子终于恢复了平静。 “我有点喝多了。” 笙子经常突然发脾气,又突然高兴起来。伊织对于女人这种感情的激烈变化感到束手无策,但又觉得正是这种稚气十分可爱。 “多休息一会儿再走吧!” 伊织抚摸着笙子柔软的头发,头脑中霞的影子逐渐淡去。 无论如何,霞如今正在堂的巨大宅院中与丈夫厮守在一起。无论他如何找她,她也不可能现在来到自己面前。她终究是圈在家中的有夫之妇。这使他感到一阵颓丧,又使他对笙子的爱复苏为可喜而新鲜的情感。 六、嫩竹 六月份第二个星期五的晚上,伊织站在东京站第十八站台上。和霞约好两点钟见面,新干线“光”号的发车时间是两点十分。 伊织提前五分钟到达,如今钟表指针已经过了两点。昨天已经跟霞通电话说好了,知道她不会迟到,但心里总是不安。这一次和以往在饭店或在公寓等候不同,今天是要一起去旅行。如果晚了,好容易才安排好的计划都将泡汤。 伊织又看了看表,然后翻开了在站台小卖亭买来的杂志。虽然心里惦记着霞,可如果一脸等人的表情,不断环顾四周,也不成样子。他将目光投向杂志,但神经却紧张地注意着四周。这时,他感到左边有人晃了一下。抬头一看,霞站在那里。 “对不起。两点钟就到了,错走到对面站台去了。” 不出所料,霞穿着和服。一袭盐泽绸和服,系着一条罗锦腰带,右手提着一个稍大一些的手袋。周围等车的人们立即将视线转向身着和服的霞。 “我拿着车票呢!” 伊织意识到周围的视线,故意装作冷淡。 “我今天真是拼了命,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迟到。” 霞说话时,车厢内的清扫已经结束,车门打开了。因为是星期五下午,有些人带着高尔夫球袋,但乘客并不很多。一边走向一等车厢,伊织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按刚才在站台上的情况来看,似乎没有熟人。就算碰上,伊织倒不在意,但霞可能难堪。 他们坐在规定的中间座席上,伊织看了看窗户。 “到了连阴天了。” 上一周梅雨刚到关西,可两天前关东地区也发出了梅雨警报。 “我倒不大讨厌梅雨天气。” 霞看了一眼白色袖口里侧,悄悄抬手按了按头发。伊织点了点头,心想也许这梅雨天气正适合与霞一起旅行。 列车正点开车。离开站台,窗下展现出东京的街市。伊织放下心来。这样坐在车里,就到了京都。看样子这旅行的开端还算顺利。霞似乎也有同感。 伊织转过脸来,霞也笑脸相迎。 “已经回不去了。” “一直开到名古屋。” 虽然没下雨,可东京的街市上空覆盖着低低的云层。虽说不过刚下午两点,有的大楼里却闪烁着灯光。 “昨天晚上一直担心,没睡好。” “说的像个孩子。” “我还是头一次做这种事呀!” 身为人妻的女人头一次和丈夫之外的男人一起出去旅行,心里自然不踏实。 即使认定万事保险,但又总是害怕万一。心里不安,丝毫也不奇怪。 “你要不来,我打算在站台上一直等你。” “既然说定了,不会不来。” “可是,说实话,见到你之前,我一直担心。” “好长时间没这样了,昨夜很激动,就像是上小学时去郊游的前一天晚上似的。” 列车员来查票,伊织拿出车票,心里琢磨着别人会如何看待他们俩。他们悄悄地靠在一起,但又总是提防别人的视线,到底不是真正的夫妻。不过,从年龄上看,两人倒也并非不般配,至少比和笙子在一起时自然多了。 “住的地方怎么又改成京都了?” “好不容易去一次,我想在东山吃饭,明天早晨再去奈良。” “从高中旅游以来,这是头一次去奈良。” “京都去过多次吧?” “五年前去过。” “不过,你丈夫……” 伊织刚说到这里,霞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从没跟他一起去过。” 听到这口气意外生硬,伊织不再说话。 列车似乎已经快到新横滨站,云压得更低。大概是因为开始下小雨,车窗被雨水打湿,一片白雾。霞像是加强刚才的语气,用白白的手指在窗上轻轻地划了一条线。 过箱根以后,雨下大了。不过由于是梅雨季节,也算不上暴雨。穿过隧道之间时,隐约可见山峰和海洋淹没在雨烟之中。像是全神贯注于窗外的景色,霞在伊织旁边静静地默不做声。两个人不说一句话,只是凝视着雨水敲击的车窗,已经感到心满意足。 列车正一步一步地远离东京。这种想法更使两个人的心靠拢。 本来以为梅雨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可到名古屋一带时,天气已经变晴,到京都时,雨已经停了。不过,云层依然压得很低。暮色中的京都街市早已闪烁着霓虹灯。两个人在站前上了出租车,来到定好的加茂川畔的饭店。 伊织来到服务台,刚要提笔写住宿卡,一瞬之间困惑起来。自己的名字倒好说,霞该如何填呢?是不是该写上“伊织祥一郎”,然后在旁边写个“霞”呢?或者不写姓名,只注明“另一人”呢?总之,定的是个双人房间。他犹豫了一下,只在伊织的名字后面注明了“另一人”。服务员只简单地看了一眼卡片,叫来行李员,拿出了钥匙。 房间在六楼,打开封闭窗子的隔扇,眼前闪现出加茂川。正面是东山,左手本应该看到大文字山和比睿山脉,但多一半隐没在云雾之中。离落日还有一段时间,但梅雨天空中太阳黯淡。昏暗之中,惟有山脚的绿色显得鲜明。 “来到这儿,真感到是到了京都。” 伊织看着窗下的加茂川和东山的远景,感到非常满意。 “那边可以看到的是八坂塔,右手是圆山公园,过去接着就是清水寺。” 云层虽厚,山脚下的雾却在漫漫流动。 “一会儿咱们吃饭的地方就在那个清水寺这边一点。” 随着霞点头,飘过一阵香气。大概是袖口装了香袋,香气有些甜,但很浓重。像是受到香气引诱,伊织伸出手放在霞肩上,轻轻搂她过来。 “在这种地方……” 窗子开着,霞有些犹豫,可伊织只是在这香气之中印上了双唇。 晚餐定在六点开始,还有点时间。伊织决定先冲个澡。 “一块洗吧!” 他邀她去,可霞急忙左右摇头。 “您一个人去吧!” “没关系,来吧!” “现在去洗,来不及。” “那就回来再说。” “您要不快点去洗,该晚了。” 霞像小孩子撒娇般地说完,坐在了窗边的椅子上。 伊织死了心,自己去洗澡。 他只冲了冲汗,走出浴室,发现霞不在。她是不是去了服务台?他一边刮胡子,心里在揣测。这时霞回来了。 “我到地下商店去了一趟。饭店虽小,却很精致。” “每次到京都,我都住这儿。不过有时定不到房间。” 霞坐在梳妆台前,伊织刮完胡子穿上了衣服,旅行正值梅雨季节,他想穿得随便一点,结果穿了一身浅茶色西服,打了条领带。 花二十分钟备好行装,两个人在饭店前上了车。阴雨的云层依然遮住天空,进入夜间之后,闷热久久不退。汽车很快地就穿过加茂川,沿着大路向南开去,在三年坂拐进了山脚。 “坂本”餐馆就在上坡处。这餐馆位于东山脚下,庭院很大。伊织自从五年前来这里以后,每到京都总是来光顾。今晚虽然只是和霞两个人,餐馆还是给安排了一间临近水池而景色极好的雅间。房间有六十多平米,两个人似嫌奢侈,然而也正是京都的老字号才能拥有这种豪奢的气派。 先上来抹茶,然后老板娘跑来致意。 “欢迎您光临。好长时间没见。” 年龄不过四十过半,十分朴素,一派京都餐馆老板娘的风度。她先向伊织和霞致意,然后又仔细看看霞说道: “您从东京来吧?真漂亮。” “不好意思。” 霞羞涩地低下头,她的和服打扮在这种地方,尤其显得光彩照人。 庭院吹来的凉风穿过门帘飘进来,在这开放的雅间中,反倒不甚感到梅雨天气的潮湿。 “这里的青蛙怎么了?今晚还在休息吗?” 伊织望着门前的水池向老板娘问道。去年七月到这里来时,蛙声长鸣。虽然只有一只青蛙,可它却似乎以这宽阔的庭院为自己的领地,“呱呱”长鸣不止。 “不知今天怎么回事,昨夜叫得让人心烦,这会儿真老实了。” “这是一种食用蛙,栖息在这水池已经多年,俨然主人一般。” 伊织向霞解释了一番,可青蛙却根本不叫。 “对了,喝啤酒好吗?” 老板娘问过定的菜,站起来离去,房间里只剩下他和霞两个人。 “您带我到这地方真好,不亏来一趟。” 霞一本正经地说完,看着壁龛。壁上挂着一幅清淡的挂轴,左边摆着一座漂亮的花盘,插着两支山丹。 霞喜欢花,仔细看了一遍山丹,说道: “我喜欢这种淡雅的插法。” 伊织也不喜欢那种争芳斗艳的洋式插花,比较欣赏清淡中别有品味的插花。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送来了酒菜和啤酒。霞接过来,给伊织的酒杯里斟上。酒菜是时新的莼菜,盖了一层嫩芋,吃来可口。 “这小盘真漂亮。” 霞左手轻轻拿起圆圆的木碗手柄,用漏勺捞起莼菜,放进小碗里的芥末醋里。然后她又拿出叠纸,折好放在左手,顺着筷子的移动方向接在下面。就连她端起酒杯放到嘴边时,伸直的左手指也轻轻地放在杯底。 左手显现女人的温柔和妖艳。霞可能早就明白这一点。看着她的动作,伊织心里感到舒适。也许这秘密就在左手的动作上。霞的美不仅在于面庞娇好,似乎还渗透在她那婀娜的动作之中。 譬如下车后走过通往餐馆的石板路时,霞左手拿着手袋,右手扶着和服的下摆。在门口脱木屐时,她也是先用右手拉起鞋梁,轻轻提起右脚跟。这似乎也是为了不过分暴露脚腕。走进来之后,回身跪下,先扭过伊织的鞋,然后再摆好自己的木屐,并且故意避到石台的角落。那时她轻轻扭过身去,大概也是为了不致让等在旁边的人看到她的臀部。 然而,在这一时刻,伊织站着俯视下方,望着整理鞋的霞的后背,借着微光,正好看到她那微微露出的白色半领,感到无比妖艳,伊织一瞬之间被迷住了。后来他又看到摆放在石台上的木屐鼻梁挺直,感到这似乎正表达出穿它的人十分清纯,心里甜极了。进入室内坐在桌前布垫上时,她先用两手拿起布垫两端,待膝头轻轻压上之后再慢慢靠近坐下。她聆听伊织说话时,双手按住膝头,上身挺直,那姿势真让人感到清爽。 伊织偶到酒楼和茶馆时,看到艺妓们那秀美的坐姿,总是感叹不已。前面自然不用说,就是侧姿和背姿也各有定规。吃饭中间,开始演出舞蹈,大家都转向舞台。斟酒的艺妓们也退到身后观赏演出。她们的脊背和腰身直挺,形成一条曲线,白色的布袜在身后构成一个侧八字图案,整个背姿俨然是一幅美妙的图画。 这和胖瘦无关,是一种多年学习礼仪和经受训练的人们练就的自然美。 现在的霞,她的秀美绝不亚于她们。霞到底在什么地方练就的这种礼仪呢?是练习茶道学来的吗?也许如此,但也许是因为家庭教育严格。 伊织在学生时代只见过两三次霞的母亲。她是个老派而认真的人。说话显得过于客气,应酬起来甚至让人感到有些心烦。但是,沉稳之中也正蕴藏着严格。大概霞的行动做派正源于这种家教和她本人的敏锐感觉。 然而就是这个霞,身为有夫之妇,现在却和别的男人一起在外旅行。如果作古的母亲知道这件事,她又会说什么呢?伊织又一次偷看了一眼霞的面庞。 芥末醋拌莼菜之后,接着上来的菜是酒蒸蕨菜、杨梅和花山椒。这菜不装盘,摆在松木板上,显得新鲜,透出凉意。 “您这次是去奈良吗?” 老板娘还记得,伊织为了设计奈良的美术馆曾经多次来到京都。 “明天早晨去。就是想今晚在这吃饭,所以住也定在京都了。” “这真太谢谢您了。” 老板娘低头致意,撤下了盛嫩芋莼菜的菜盘。 只剩下两个人,伊织再次欣赏庭院。池子前面小山中间有一间茶室,通往茶室的一条小路沿途点亮了地灯。淡淡的昏暗之中,微风拂煦,从窗外飘进来,穿过室内,轻轻吹动着角落里的窗帘。 “这地方也能住吗?” “当然罗!事先预约,可以住。” 当初确定住在京都时,伊织也曾想过住在这里。但是,日本式旅馆关门较早,总感觉心里不踏实。在宽阔的庭院里的一室之中度过一夜也很好,但却缺少西式饭店那种密闭的感觉。不知为什么,伊织认为既然是和霞的二人之夜,总觉得密闭的房间比较舒适。 老板娘走后,服务员进来,端来了红鱼和红豆粥,接着又上来了柠檬鲥鱼和烤香鱼。后来又上了家茂茄子炖鲜薯,最后一道菜则是酒蒸鲜贝。 一般说来,为使人们易于上口,这种日式传统菜肴总是将肥瘦冷暖结合在一起,适时上菜。因为如此,规矩是一上菜就得尽快吃,如果一味客气,上菜的人会很为难。霞兴高采烈地一样样品尝。不过,似乎到底吃不下最后上来的香米饭,表示不能再吃。 “真香,吃得太饱了。剩下它,实在对不起。” “梅雨天气,人们都吃不动,立刻上水果。” 吃完饭,蛙依然没叫。天气虽然依旧云层密布,但刮起风,人们感到舒服了一些。 “真安静。” 霞侧脸看着庭院。晚夜寂静之中,微光映出面颊到脖颈淡淡的轮廓。伊织看着这暗影,心中涌起一阵激情。 上来水果,吃完晚饭,已经是八点半。 “青蛙来陪您了。” 听到这话,伊织站了起来,青蛙在点燃灯笼的池中叫了起来,好像是看准客人要起身离去,才鸣叫起来。 “大概是知道看不惯的家伙要走,心里踏实了。” “给您送行呢!” 听到伊织开玩笑,服务员笑着回答。 撒满水的门旁放着一个铺有鲜红地毯的平台。从这里到大门,道路两侧点着地灯。霞白色的布袜在这微微的光亮照射下缓缓移动。天空依然不见星月,云层滚滚飘动。 “明天也许会晴天。” 听到这话,伊织回头一看,东山山丘黑色的岩石近在眼前。走在沙路上响起轻微的沙沙声,白天游客熙攘的清水寺树林现在十分静谧。 “请您再来!谢谢您了。” 听到服务员送行,伊织上了车,霞跟着也坐进了车。 “今天真快活!” 汽车开动,开始下坡,霞有礼貌地低头致谢。已经幽会过好几次,可霞却有那么点一本正经的劲头。虽然已经奉献肌肤,但依然遵从礼仪。这种认真的劲头也正是霞的可爱之处。 “您带我到那地方,以后不会尴尬吗?” “没关系。再说,那老板娘又不是多嘴的人。” 伊织偷偷看了看表,还不到九点。现在直接回饭店,似乎有点可惜。今晚好不容易两个人才有机会度过京都之夜。 “到街上看看吧!” 花见小路附近有两三家伊织熟悉的酒吧,但他不太愿意和霞一起去那种地方。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先乘车驶过东山高速公路,开到将军冢,在那里观赏了一阵京都夜景,后来在河原町下了车。然后,他们沿着四条大街漫步走向八坂神社。 梅雨天气,郁闷得很,但游客很多。和霞擦肩而过的人们都投过目光,还有人特意回眸顾盼。就是在京都,霞的美丽也引人注目。 穿过四条大桥,在花见小路前面向北的地方,有一家伊织光顾过两三次的酒馆。这种酒馆在京都很多,人称“家庭酒吧”,日式房间里摆张吧台,脚下凹进去,以便客人坐着舒服。愿来这是一间茶室,小巧稳重。他们在这里小酌近一个小时,回到饭店,已经过了十一点。 “一直穿着和服,累吧?” 伊织解开领带问到,霞把他脱下来的西服架在衣架上。 “穿惯了,倒是和服轻便。” 他想,原来如此。但他感到奇怪的是,霞长期穿和服却一点也不显随便。 “凉快多了,不过还是闷热。说好的,洗澡吧!” 听伊织邀她,霞微微一笑说道: “俩人洗,地方太窄,不踏实。您先洗吧!” “我一个人刚才洗过了。不一块儿洗,没意思。” “和这么个老太婆一块洗有什么意思。我给您放水,您先洗吧!” “什么老太婆呀!你的身体太美了。想看美,这是人之常情。” “没必要看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的身体。你本来了解年轻又漂亮的女人。” 伊织一瞬之间吓了一跳,以为她是在说笙子,可是霞只是若无其事地说道: “男人呀,总是想了解年轻女人的身体。” “不,不一定年轻就好。不少人虽然年轻,身体却很肮脏。美和年轻是两回事。女人真正的美是在三十岁之后。” “这么安慰人,真谢谢了。” “不是安慰。我真这么想。不管怎么说,洗澡吧!” 伊织再次催她,可是看来霞不会轻易答应。照这样子,虽然遗憾,但也无计可施。他无可奈何地换上睡衣,走进浴室。 伊织放满水,在浴缸里伸开手脚,思索着刚才霞说的话。 她说他了解年轻女人,似乎只是在说电影和裸体画。伊织是照这意思回答的,但她果真是这意思吗?尽管他相信霞不会知道笙子的事,但还是不踏实。 过了一会儿,伊织从浴室出来,霞接着进去。他想也许并没关门,推了一下,结果是从里面上了锁。由于只有一个房间,霞脱在门前的衣服堆得像座小山。衬衫和衣带叠得整整齐齐,最上面摆着和服,边上露出窄腰带。伊织突然陷入一种冲动,想伸进手去摸摸,好容易才忍住了。 他回到窗边的椅子上,从室内冰箱取出啤酒喝起来。大概霞是泡在澡盆里,听不到流水声。 伊织打开窗户眺望外边。眼下就是加茂川,有几个人沿堤而坐。他们有些人在乘凉,也有些人趁着暗影相互拥抱在一起。 刚到饭店时正面可以看到的茂密树林和八坂塔如今已经踪迹皆无,只有铅色的天空下露出起伏延绵的东山轮廓。左手山顶之上还可以看到光亮,那大概是比睿山峰。凝视连绵的黑色山峰,伊织突然想起了家。 真理子和美子大概已经睡了吧!已经过了十一点,老二大概已经睡下。妻子现在…… 他思索着,突然像个普通男人那样想到:“自己一个人这样做对吗?” 但是,紧接着他又想到:到奈良为了工作,不过偶然住在京都罢了。 只有笙子知道他今晚住在京都。作为事务所的负责人,他需要告诉他们自己所在的场所。 笙子如今在做什么?出门时,她并没有显得不高兴,或许正在自己家里看电视。正当他的思绪无边无际地飘荡时,浴室那里传来响动,霞出来了。她穿着睡衣,拿着带子,下摆下面露出的赤脚微带红色。 “喝啤酒吧?” “喝。” 霞先回答一声,然后把衣服放进衣柜,走到伊织身旁。大概是淡淡地化了晚妆,走过来就飘来一阵清香。 “那边的两个人,从刚才就一直一动不动。” 伊织指了指河堤下面。大概是一对青年男女,面对夜色中的河面,双肩紧靠,纹丝不动。他一边俯视,一边握住了霞那刚刚出浴而变得丰腴的手指尖。 出浴之后肉体的暖气通过霞的指尖传到伊织手指上。伊织轻微地用力抓住那手指尖,邀她上床。 “等一会儿。” 霞松开手,关上隔栅,遮住窗户,只留下门口一盏小灯,又关上了其它所有照明。 “太暗了。” 伊织这样说。可是霞像是没听见,把桌上的杯子推到一边。已经过了十二点,除了偶尔通过加茂川桥的汽车声以外,万籁俱静。四周一片黑暗,隔栅的颜色反而显得更加明亮。 床是双人床,即使伸直双臂,也还有很多富裕。像往常一样,霞从另一边慢慢地上了床。 肌肤同床,反复重温情爱。虽说是重复以前的动作,但旅行在外,可以不必回家,这种安心感促使霞情绪高涨。霞上床后居然自己主动靠了过来。 伊织拥抱住那柔软而带有香气的肉体,解开了睡衣扣。 霞的身体不胖,但却很丰满。也许是因为骨架小,表面看来显得瘦,然而却没有骨板之感。解开纽扣,一支一支地脱下袖子,最后全部脱下睡衣,花不了多少时间。 脱光了身子,他吸允她的唇,然后又吻她的耳朵。霞已经解开的头发有两三根卷到嘴里。他伸出手指撩开,将自己的嘴唇印在她耳朵后面。 “啊……”霞缩回头,上体痉挛。 他知道霞对于耳朵附近的接吻特别敏感,是从第二次幽会以后。随着次数增多,行为更加大胆,女人肉体的秘密一一显露出来。 霞先是脖颈接受爱抚,然后又延伸到耳朵,现在像红色果实一样突起的乳头又被抚弄,整个身体似乎开始升腾。伊织抚弄她下半身的手上明显地感受到霞的身体正在燃烧。 可是,伊织只是不断重复他那缓慢的动作,依然没有采取最后的步骤。他感到难以忍耐,心情亢奋,但却一直等待着霞主动呼唤。 爱在奔腾,伊织显得有些残忍。 过了一会儿,霞扭曲着脸哭了起来,她那颤抖的双唇发出含糊的催促声。“啊……” 听到这叫声,伊织才爬上她的身体。 一瞬之间,传出一阵类似哭泣的呜咽,霞急忙用手掩住了自己的嘴,似乎感到这激奋的喊声十分羞愧。 最近,伊织已经习惯于早起。除了喝的太多以外,一般六点钟就醒来。然而,他也并不起床,只是漫无目的地翻翻报纸,思索一阵,然后又睡去。结果从床上爬起来就到了八九点钟。 人们都说,随着年龄增长,人会起得早。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身体健壮。相反,可能是因为体力衰竭,无法长眠。结果睡眠变得支离破碎,于是就早醒。甚至也可以说,睡眠也需要营养。 不过,伊织虽然早醒却并不早起,实际上也还是早晨睡懒觉。夜里睡得晚,然而除了特殊情况有工作以外,其实完全可以早睡。从这种意义上说,虽然早醒,却和早起有些区别。 在京都饭店这天早晨,伊织五点半就醒了。不过,这并非意味着头脑到身体都已经苏醒。身体似乎一直不适应饭店的床,不知不觉中早已醒来。头脑随后渐次清醒,发觉白色的隔栅和天花板,醒悟到这是在饭店。经过好长时间,他才最终意识到现在是在京都。 察觉到霞不在,是在这之后。 他忽然伸手,感到旁边没人。在床上伸脚探摸,没碰到任何东西,他急忙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可根本没有霞的影子。 “喂喂……” 伊织喊了两声。刚刚醒来的含糊声音被墙壁吸收,屋间里一片安静。这一次,伊织真的清醒过来,跳下床,看了看浴室,依然不见霞。打开衣柜一看,霞的和服和手袋本应放在这里,现在也已踪迹全无。 伊织感到莫名其妙,回忆起昨夜的情景。他们确实十一点多回到房间,洗澡,十二点多上了床。不知不觉中,霞兴奋起来,有时还羞于自己的喊声而遮掩嘴巴。后来,伊织满足地睡去,怀中搂着睡在身旁的霞。 霞不在,这是……他再次站到房间中央,环视四周,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白纸条。 纸条是饭店的记录用纸,上面写着霞那一本正经的字: “您醒了?昨夜真快活。我想您一个人可能比较舒适,住到了另外的房间。有事请给我房间(702室)打电话。霞” 看完之后,伊织慢慢地搔起头发。昨夜的一切到底并非梦境。 昨夜似乎是霞在看准伊织睡熟之后离开房间,在另外的房间睡的。 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条子上写着一个人可能比较舒适,这是过虑了。即使地方小,肯定还是二人同床为好。实际上正是为了这一点,他才定的双人床,即使两人睡,地方也足够大。 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同住在一个饭店。伊织放下心来,走向窗边。 发现霞不在,突然完全惊醒。其实只有六点半。打开窗户隔栅,看到对面的东山山峰隐没在雾中,只有加茂川在清晨的朦胧中闪烁着白光。右手的大桥上见不到汽车的踪迹,只有骑在自行车上的送报青年和送牛奶的汽车穿行而过。 伊织拿起昨晚放在桌上的香烟点着,坐在了椅子上。 发觉霞不在,他首先想到的是,她是不是回东京了。他想,也许她家里突然出了事。他甚至怀疑,从一开始她就计划好要半夜离去。 但是,霞根本没有理由这样做,而且如果真是这样,她也会说明白的。 她担心地方狭窄,等看到他确实睡着以后,悄悄搬到别的房间去睡。想来也只有霞才会这样做。刚发现时自己很觉不安,但仔细想来,这正是霞心疼人的地方。 霞什么时候给自己定的房间呢?进店办手续时,霞一直站在身后,肯定不是那时。那么,进房间后,伊织洗澡时,她说曾到地下商店去了一趟,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办了这件事吧!也许出发之前询问住宿饭店的名称,也是为了预定房间。伊织佩服霞特有的这种认真劲儿,但又突然紧张起来:她真的在那个房间吗? 饭店内部各客房之间打电话,要先拨一个2,然后再拨房间号码,于是就可以自动接通。伊织按这办法,拨了2,刚要拨霞写下的房间号,又停下了。 时间还早,霞可能还在睡。如果是昨晚自己睡着之后才搬过去,那大概是一点多或是两点钟左右。从那以后,现在不过过了几个小时。伊织放下话筒,又拿起来叫通了总服务台。 “高村霞的房间是多少号?” 服务台的工作人员清晨突然听到这个问题,似乎感到一阵困惑,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道:“702号房间。” “现在住在房间吗?” “是的,我想客人应该在房间……” 伊织致谢后挂断了电话。他至少已经核实,霞的确像在条子上写的那样住在同一家饭店。 伊织点上烟再次眺望窗外。环绕在东山山峰四周的晨雾开始散去,加茂川一带也亮了一些。人们已经开始行动,车辆不断驶过大桥和对岸的大堤。 伊织欣赏了一阵冷清的晨景,又关上隔栅钻进了被窝。现在,一个人睡在原来两个人睡的双人床上,他感到过于宽阔,定不下心来。要是现在霞在这儿该多好呀!伊织想起她那柔软的肌肤,可总感到实在不好意思在她熟睡的时候叫醒她。 “总之,再睡一会儿吧!” 伊织自言自语,闭上眼睛,可又想起了霞。 她为什么专门给自己定个房间呢?要是说一个人睡比较舒服,那本可以订个双人标准房间。说不定是考虑到家里可能来电话,所以才定了房间。如果是另一间客房,万一堂的家里来电话,说话既不用顾忌,又可以成为只身来到京都的证据。 “原来是这么回事……” 然而,紧接着伊织又自语道:“不是这种原因……” 像在条子上写的,她只是觉得一个人睡比较舒服,所以才搬走了。霞一定认为,等男人睡着以后离去,是女人的礼貌。 左思右想,在暖乎乎的被窝里,伊织的头脑逐渐朦胧起来。 伊织再次起来,已经是八点钟。窗户依然跟入睡时一样被隔栅遮住,可实际上已经是日上三竿。隔栅缝隙间射进来的一束阳光划过房间,一直照到床头。 已过八点,霞大概也已醒来。伊织看了看射进光线的窗户,拿起了话筒。 他拨通了客房间通话的号码,霞立即接了电话。 “早晨好!您刚醒吗?” 大概霞早就起来了,声音轻快清晰。 “说实在话,两个小时之前醒来一次。可发现你不在身旁,吓了一跳。” “对不起。您睡的那么香,我只好偷偷离开房间。” “我真没想到你另订了一间房。你为什么这么做呀?” “我觉得这样比较方便……” “双人床就是给两个人睡的。好不容易出来旅行,我本想一直睡在一起。” 听到伊织的口气是责备,霞放低了声音说道: “我也想留在您身边,可女人又得脱和服,又得化妆,有好多事不愿让男人看见……” 伊织拿着话筒,点了点头。住在饭店的同一个房间当中,她的确很难瞒着男人化妆,甚至连自己难看的睡相和睡着时的面孔也要被看到。霞似乎是为避免这些,所以才另开了一间房。 “房间是早就预订的吗?” “乘您洗澡时,我去办了住店手续。”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开始还以为你逃跑了呢!” “那怎么会呢?我跟您一块来,不会逃跑。我害怕告诉您,您不同意,所以我就没说。” “你起来了吧!” “是。刚才就起来了,一直等您的电话。” “那么,能马上过来吗?” “是,您要叫我的话……” “好吧!我叫你过来。” 伊织下命令以后,伸了个懒腰。他突然起来,爬下床,从里边轻轻地开了门,然后又回到床上。 出外旅行,伊织一直盼望着一件事:清晨,霞轻轻地叫醒他。当他醒来时,眼前看见霞的笑脸。说来有些孩子气,但男人有时会觉得喜爱的女人像是自己的母亲。现在,他终于能够实现这个愿望了。伊织闭上眼睛装睡,等着霞。 可能是隔壁的房间客人也已起床,走廊上传来说话声,听上去是女人,像是去吃早饭,然后出去观光。说话声过后,周围静下来,这时传来门了铃声。 伊织急忙背对着门闭上眼睛。霞似乎在门口正不知如何是好,她又按了一遍门铃,大概是察觉到门开着,走了进来。传来关门的咔嚓声,她慢慢地走了进来。伊织眼睛看不见,但感觉到她走进来,于是依然背对着她。 过了一会儿,响起一阵撩起下摆发出的沙沙声,接着耳边传来霞的声音。 “原来您还在休息呀!” 伊织感到这声音像是从天而降,但还是闭着眼睛。 “已经八点半了!” 伊织再次听到耳边的叫声,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刚刚察觉的样子,睁开双眼。在淡淡的暗影中,霞的面庞浮现在眼前。伊织突然感到似乎是看到了山脊的花朵,眨了眨眼睛。 “请您起床吧!” 霞要伸手抓被罩。伊织突然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旁。 “您要干什么?” “……” “天已经亮了!” 他不管霞说什么,拖住霞,把她拉上床。霞已经梳好头发,整齐地穿好和服,身体突然被拉,双脚离地,下摆飘了起来。 “不行!” 伊织像是要堵住她的话,用力吻住霞的嘴,然后轻声说道: “这是惩罚你半夜逃走。” 霞想缩回身,伊织扒开她的前胸,手掌感受到一阵温柔的暖气。 “等一下,您等等!” “那么,你马上脱了吧!” 霞起初要反抗,但很快就顺从下来。她自己脱了和服,解开头发,蹲在床前。伊织突然想到“囚徒”这个词。她正像是被俘虏的美女。 在饭店的清晨,周围的旅客都已经起来,服务员也快要来清扫。在这种条件下做爱确实不安,但另一方面,这也正好烘托出紧张的气氛。 同时,旅行仅仅在外一宿,错过了这个时机,再也难有两人肌肤相接的机会。伊织面对女囚徒,再次兴奋起来。 然而,当暴风雨过去,结束清晨的情爱之后,两个人再次陷入了轻微的睡眠。 后来依然是霞先醒来。伊织倒也不是毫无知觉。他头脑深处察觉到霞轻轻地起来穿上了衣服,但依然舒舒服服地眯了一阵。后来,霞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 “睡懒觉的,马上就十点了。” 听到这话,伊织看了看枕边的表。 “你不是还去奈良有事吗?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在大厅等您。” 他约定在一层的咖啡厅见面。十分钟后,伊织下楼一看,霞正坐在桌边眺望庭院。 “我先吃过了。” 霞手里拿着咖啡杯。那表情中,看不出一点清晨情爱的痕迹。 “您在奈良见面约的是几点?” “十二点半。” “那不是没时间了吗?” “不,没关系。坐上特快,四十分钟就可以到。倒是我的脑袋还没醒来。” “就是因为您太贪婪。” “那是因为你太甜了。” “甜……” 霞重复着,急忙转过脸去。透过窗玻璃,正面可以看到绿色的篱笆。再远处,布满淡淡云彩的天空下,浮现出来东山山峰和比睿山脉。只从窗户看出去,简直和雾霭中的春景完全一样。 “肚子饿了吧!最好吃点东西再走。” 伊织说完,突然凝视着霞说道: “你的脸变了样!” “我的脸?” “和昨天在东京站见面时相比,漂亮而又光泽。” “托您的福,真得谢谢您了。” 她浮现出微笑,低下了头。就连这笑容中都充满着情意绵绵的女人的情感。 吃了一片混合三明治,喝了一杯咖啡,算是用过早餐,然后两个人离开饭店奔向京都站。到站时,正好赶上十分钟之后有一趟开往原神吉的特快列车。 他们乘车到西大寺换车,整十二点到达奈良。伊织把行李存放在车站的储物箱,然后拦了辆出租车。 “我现在到县政府见约好的人。大约两个小时可以结束。咱们两点半在奈良饭店大厅见面。”伊织不在时,有两个小时空闲。霞决定在这段时间到东大寺和春日神社一带去转转,然后,伊织在县政府下了车。 “两点半在奈良饭店见面,对吧?” 霞脸上显出不安的神情反问道。 “没问题,司机知道。” 伊织笑着点了点头。可是,霞坐的车开走以后,他突然感到一阵寂寞。 虽说他心里明白,大白天,不会出错,可又感到这里人生地不熟,放她一个人走,实在有点担心。当然,他也知道,这是因为爱她,所以才瞎操心。 今天是星期天,县政府半日工作,急忙奔去,已经下了班的建筑部项目负责人正在屋里等他。他们立即到附近的会馆餐厅吃午饭,商量了有关飞鸟地区整顿环境的问题。他约定等到作出模型和拍出照片之后再商量细节,赶忙跑到饭店,已经两点半了。 他以为霞还没到,可进门一看,她正在右边大厅里等着。 “真够快呀!看了什么地方?” “从东大寺又到了药师寺。但一个人总觉得紧张……” 才不过离开两个小时,霞却显得十分想念。 “肚子饿了吧!吃点东西吧!” 他们直奔饭店的餐厅,霞吃了顿过点的午餐,伊织喝了杯啤酒。 “这饭店真漂亮。以前看到过这饭店的照片,一直想来看一看。” 霞好奇的东张西望。 “历史长久,风格独具。房屋的天花板好像也比较高,暖气大概用的是老式的凸型暖气片。” 伊织开始曾想住在这里,由于要在京都吃饭,又急忙把饭店改在京都。 但是,其实还有一层顾虑,就是他以前曾和笙子到这里来住过。虽然说气氛不同,但他缺乏勇气和别的女人再住同一家饭店。也许这不是勇气的问题,而是一种观念。 吃完饭,三点半。霞虽然说只要今天回去就行,但考虑到还要回到堂,他们必须在十点之前回到东京站。从奈良到京都需要一小时,然后乘三个小时新干线,算下来需要六点离开奈良。也就是说,还只有两个多小时的富裕。 “好容易来趟奈良,参观一下庙宇吧!你刚才看过东大寺和药师寺了,对吧!” “急急忙忙,走马观花。” “要仔细看奈良,需要三天时间。只要有时间,我还想带你多看看,譬如室生寺或者长谷寺。”只住一天,实在太仓促。伊织想说这一点,但要再说就成了埋怨。 “有好看的庙宇吗?” 庙宇好看,这说法就奇怪。也许这正是女人的说法吧!“净琉璃寺也不错,现在去就太远了。去秋筱寺看看吧!” “只要和你在一起,哪儿都行。” 过去霞从未说过这种话。也许是因为在外旅行,胆子变大了。 伊织在饭店前拦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开到秋筱寺去。 伊织头一次参观这庙,还是在学生时代。他被“秋筱寺”这优雅的名字吸引,按照地图找到那里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寺庙颇具优雅趣味。后来他又去过几次,每次去都感到心情平和下来。据说,庙宇建于奈良时代末期,光仁天皇敕令修建,供奉药师如来,善珠大德僧正最初在这里修道。作为真言密教的道场,一段时期,这寺庙香客众多,后来屡遭兵灾,先年香火早已不见踪迹。 如今只有被尊为国宝的本堂大殿静静的坐落在自然森林之中。 伊织也曾和笙子一起来过这座庙宇。奈良本来有许多规模宏大和建筑华丽的庙宇,但这座寺庙显得朴素,令人喜欢,所以带她去过。结果不出所料,笙子那时特别高兴。 “要和喜欢的人来,一定会到这儿来。” 为什么现在带霞到笙子如此感叹的庙宇去呢?伊织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感到诧异,只是直视着汽车前方。 到达寺庙后,伊织让司机把车停在右边停车场里等着,从东门进了庙。秋天来时,门口静静地开满胡枝子,可如今只有树叶在下午的微风中摇曳。 穿过长满青苔的树林是接待处,从这里走进院内,正面可以看到大殿。突然,霞站住了。在铺满细砂的庭院前方,大殿静静地耸立在梅雨天空之下,黑柱白壁,两色分明。 “怎么样?” 伊织口气中不禁充满了自豪。 “真优雅!简直不像是一座寺院。” “奈良的寺院一般都比京都的宽敞,没什么香味。听说这座寺庙曾在镰仓时期大修过,因此特别质朴,尤其左右对称,十分豪放,确有奈良时代的风格。” 霞点点头,开始迈步走过砂土地。虽说是星期六下午,可几乎没多少游人,只有右手钟楼旁有两个女孩在照相。和京都相比,奈良的寺院都显得静谧和深沉。 “说来可笑,刚才我看见这建筑,突然想起了和服。我觉得和服也有这种花纹……” “黑白相间,确实是最基本的花纹。” 太阳依然被云彩遮住,阴霾的天空下,白色的墙壁更显得鲜艳。爬上正面台阶,沿着低矮的游廊向左转,来到大殿入口。他们从这里一迈进大殿,突然被一阵清冷的凉气攫住。 大殿里除了供奉药师如来以外,还保存着爱染明王、帝释天、日光晓菩萨和月光菩萨等十几尊佛像。其中最著名的是伎艺天佛。据说它主吉祥和艺术,祈祷各种技艺时特别灵验。他的头部由始于天平时代的干漆工艺制成,身体则是拼木工艺,后代补成。这佛像静静屹立,羞涩颔首,给人一种生动和妖艳的感觉,确像主宰艺术的神灵。 霞站在佛像前一动不动。伊织凝视着,感到这就像一幅画。 霞仰望伎艺天佛像,缄默不语。接着绕过大殿一周,两个人在钟楼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静园是四点半,还有二三十分钟。刚才在伊织他们身旁认真地参观的女孩已经离去,一对老夫妇走了进来。游人不过如此,其余没有一样运动的物体。 阴云密布,阳光更加遮挡无余,黑白两色的大殿正沉浸在暮色之中。 “看到这么美的佛像,实在感谢您。以前看过照片,没想到这么美。” “我是把你和伎艺天佛像放在一起欣赏。” “别说这种亵渎神灵的话……” “不,我倒真觉得有辱于你。你可能吃惊,我又想起了昨夜……” 霞皱起眉头,伊织一直说下去。 “昨夜那么热情奔放,今天却像尊佛像。” 霞低眉顺眼。这倒使伊织再次想起伎艺天佛像半合眼皮俯视众生的神态。 “您以后别再说这种话!” “噢,我真是高兴。只是突然之间感到女人真是不可思议。” “我自己也感到奇怪。” “奇怪?” 听到伊织反问,霞眼睛看着大殿点点头说道: “我以前从来没有那样过。” “……” “我感到很害羞……” 伊织轻轻把手压在霞放在膝盖的手上面。背后树林里传出黑斑鸠的啼叫声,一个拿着速写本的姑娘离开大殿向大门走去。整齐的砂地上再次人迹皆无,只有暮晚中的云彩缓缓移动。 “我在家里没做过那种事。” “……” “我只能接受你。” 霞小声自语,眼睛一直凝视着大殿。 突然间,喜悦和困惑同时掠过伊织心头。霞向自己袒露心声。说她在自己身上感受到其他人没能给予的快乐。这对伊织来说是最大的喜悦。自己爱的女人能这样说,真是男子汉的最高境界。然而,霞同时也告诉他,她不能接受别的男人的爱。 “我喜欢你,充满喜悦,也就不愿意再把肌肤给别的男人。” 这是爱男人的证据,同时也是表明她要为一个男人坚守贞节。然而,霞明明是有夫之妇。不接受其他男人,无疑就是不接受自己的丈夫。她是妻子,能够这样拒绝丈夫吗? 如果她丈夫强求,她该怎么办……思索到这里,最初的喜悦变成了窒息。他不只简单地享受幸福,同时还感受到责任和困惑。 说实在,伊织过去认为,霞和她丈夫之间持续着肉体关系。现在也许她更喜欢自己,但在他的想象中,当她丈夫要求时,她自然也顺从地接受。当然,这种想法未必有利于自己的精神健康,但每当想到霞接受她的丈夫,心里就感到不能平静。嫉妒,还有一种暴虐的心理迫使他紧张。 正是因为这样,伊织一直强迫尽量不去考虑这种事情,但在这种想法背后,却也有一种绝望感,认为这种关系在某种程度上是无法避免的。他当然希望不存在这种关系,但又感到这种想法过于天真。他一直对自己说,应该忍受这一点。 然而,霞现在断然说明,她和丈夫之间根本没有这种事情。伊织的希望变成了现实,这该使伊织感到痛快和心情舒畅。 但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男子汉的喜悦反而变成了困惑。 “这样下去,该会是什么结果……”伊织思索着,再次感到目前正是一对罪孽深重的男女静坐在秋筱寺前。 过去当学生时来参观这座寺庙,伊织是那么清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罪孽深重的男女会来参拜。 阴霾的天空中,西边微显明亮,阴雨的天空渐进傍晚。伊织看着天空说道: “咱们走吧……” 霞袒露心声,说她拒不接受丈夫,而伊织却只语未答。当然,这也许并不是要他回答。霞仅仅是希望把这告诉伊织。但无论如何,伊织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说声“谢谢”,过于轻松,而又找不出其它合适的话语。 伊织默默地站起来,霞也抖了抖和服的前襟站了起来。刚才进大殿的老夫妇正向这边走来。两个人像是逃跑似地走开了。 “男人大概是无法理解女人的这种心情的。” 踩在砂地上,霞自语道。“但是,女人不行。” 突然之间,伊织感到踩在砂地上发出的声音像是霞在哭泣。 “不,男人也一样。” “不过,您回到家,自然要和妻子亲热了。” “谈不上亲热。我根本不回家。” “那是因为工作忙,有空时总要回家吧!” “我以前说过,我们已经不再是夫妻。我现在的生活是一个人在青山公寓过日子。你也该看见和明白了。我如今根本没想回家。” “为什么不回家呢?” “明确地说,已经不爱了。” “……” “你不愿意相信,就别相信。” “最初是有些……但不是所有的人结了婚就一定喜欢对方。有不少情况,虽然不太喜欢,但阴差阳错,结果结了婚。” “这么说,你是阴差阳错结的婚啦?” “对,不一定这么明显。那时自然而然就认为挺好……” 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身着和服的女人走过静谧的秋筱寺的庭院。冷眼从旁观看,人们只能认为,这是一对和睦的夫妻来到奈良游玩。 霞似乎还是不能理解,低着头碎步走过砂地。 伊织逐渐感到烦躁。人们认为结婚就是相爱。这看法过于庸俗。世上有不少夫妇,看上去和睦相亲,实际上倾轧不止。无数夫妻,虽然拥有婚姻的壳形,但心灵却相距千里。然而,他们很难向别人解释这一事实。即使一一举例说明,除了当事人以外,别人可能只会把它看成夫妻吵架,而且尽力解释这种事,也并不光彩。 但是最少有一点,他想让霞明白。他希望她能了解。并不是霞痛苦,他也很痛苦。 “世上有成功的婚姻,也有失败的婚姻。至于我,不过只是一场失败的婚姻罢了。” “村冈先生说,伊织的太太漂亮又贤惠。” “他是局外人,可以随便说。” “不过,冷淡这么好的人,心眼真坏。” “谈不上好坏,只不过是现在没法爱了。” “真够任性呀!” “是,任性。我非常明白这一点。但是,喜欢一个人,或者讨厌一个人,本来就是任性呀!” 他们说着,已经来到接待处。两个人再次回眸看了看阴霾天空下静静屹立的大殿,然后走进林间小道。 “总之,简单说,性情不合。” “但是,既然结婚了,就该体贴……” “我尽了力,要能行,早就那样做了。但是不行,大家都烦恼。” 突然传来一阵鸟叫声,鸟影从林中掠过。鸟飞过去之后,又恢复了寂静。 霞说:“世上相爱的夫妻实在太少。多半却并不相爱。” “我自己是这样,所以这么想。” “可为什么不顺利呢?” “大概是因为人有种无法改变的本性,会厌倦。” “真可怕!” 霞突然站住,透过树梢,仰望着天空。 “我们总有一天也会厌倦吧!” 离开大殿前的庭院,走入林间小路,光线突然更加阴暗。从树叶间溢出的光线无力地照射着青苔。 “无论怎么相爱,也还是没有结果吗?” “不会的。男女之间,有的会厌倦,但也有的不会厌倦,因人而异。” “可你对太太已经……” “你不要这么比……” 来到金堂旧迹,走到三义路,向左拐可以出南门。伊织停住脚步,选择道路。 “难道不能一生相爱吗?” 霞落后半步,边走边问。 “并不是不可能。也许正如弓不能总绷着劲,紧张的时间不可能太长。” “到底还是……” “相反,因为长期相亲相爱,却会产生一种安心感和信任感。” 小路左手树林里残存着以往东塔的基石,右手西塔遗址犹在。前边路旁立着会津八一的诗碑。 “步出秋筱寺,回首仰望时,生驹山峰耸,夕阳暮落迟。” 现在虽说离日落还有些时间,但绿树环绕的小径却已经微显昏暗。 “以往出庙向西望去,可以望见生驹连绵山峰。近来建了些住房,再也没法眺望了。” “奈良也在变化呀!” 回首向东门走去,霞突然想起来问道: “也许反而不该结婚。” “不该?” 听到伊织反问,霞轻轻点了点头说道: “总厮守在一起,肯定缺少紧张。我倒觉得不应该和相爱的人一起生活。” 霞的声音冲破了树林的寂静。伊织听到声音如此响亮,吃了一惊,屏住了呼吸。 小路左手是大殿的外墙,只有右边的树林依然向前延伸。有两个小孩大概在抓虫子,蹲在那里,仔细查看着树根。 “可是,既然喜欢,不是总想在一起吗?” 伊织看着跑过去的小孩子的背影答道: “那当然好了,但女人总爱撒娇。” “女人撒娇,男人不会生气。” “她不是跟男人撒娇,而是对自己撒娇,结果就不可收拾了。” 霞隔了一会儿又说道: “对于喜欢的人,女人总是希望他看到自己漂亮和美丽的一面。” “男人当然也这么想。” “可住在一块儿,这就很难办到了。” 伊织终于理解了霞想说的话。结婚,生活在一个居室,男女双方都会露出真实面目。女人不仅显现出化妆之后的美丽,而且显露出本色面孔,甚至暴露出穿着裤子和短裤的日常丑态。霞是害怕两个人的情爱会在这种日常生活中逐渐淡漠。 “你昨夜另订房间,也是为这吗?” “你可能认为没用。我是希望第二天早晨打扮好脸面再见面。” “我不知道这些,倒是胡思乱想了一阵儿。” 知道霞另订房间,伊织突然想到她是为了蒙骗丈夫,如今懊悔自己气量太小。 “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如果忘掉表达美的心境,就算完了。” “可是,要是相爱,就不该总想这些。人总是希望自己爱的人一直呆在身边。” “但是,这么做,就会失去分寸。” “失去就失去,有什么不好?” “您能这么说吗?” “不行吗?” “我说过了,一旦跑起来,就收不住脚。” 霞凝视着前方。路变宽了,正面可以看到东门的丛林。伊织不知如何回答,赶忙跟上霞。 走出寺院周围的丛林,视野突然开阔起来。可以看到云彩在身边流动。整天都像铅一样沉重的梅雨天空终于随着暮色降临而开始晴朗。 伊织又产生一种冲动,想和霞一起到大和路走走。从西京走过斑鸠,然后再到室生寺一游,一定可以深深刻印这大和地区的美好回忆。 “可是,咱们不能再住一天了。” 听到伊织恋恋不舍地说着,霞微微一笑: “您还有工作呀!” “我可以想办法。” “还是回去吧!” 他们直接出了东门,往左手停车场走去。司机先看到他们,开车迎了过来。 “回去吧!” 伊织重复着霞的话,上了车。 “直接开到西大寺车站!” 马上就到四点了,已经没有时间再参观别的寺院,再说回东京也正是时候。 “要能带你再多看看该多好呀!” “您带我看了那么美的寺院,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他们直接到达西大寺车站,赶上了十分钟后开往京都的特快列车。并肩坐在座位上,伊织终于发觉,旅行的二人世界正在接近终点。 “只住一晚,还是太仓促。至少得两个晚上。” 伊织望着暮色中远去的街道。霞马上低声说道: “您要是说一定得住下,我可以住下。” “真的吗?” “可这么一来,您不方便吧!” “……” 伊织再次语塞,只是凝视着暮色降临的天空。 “要住就住。”这句话里包含着孤注一掷的决心。然而她又说,“这么一来,您不方便”,却带有几分揶揄。 伊织表示希望再住一晚时,心里本来有种绝望感,以为她不会同意。伊织心里明明知道她不会同意,只是希望享受一下这话烘托的气氛。然而,霞似乎看穿了伊织内心深处的想法。 妻子瞒着丈夫在外住宿,正是她下决心离家出走的时刻。至于离开家到什么地方去,霞只能依靠伊织。这时,最为难的倒是伊织。霞似乎是在询问,是不是已经作好了这种心理准备。霞也许是责备男人不该只是陶醉于戏谑的气氛。她是在要求,既然没有接纳的自信,那就不该只说些动听的话。 伊织再次自问: “现在强行留住霞,自己能对它的结果负责吗……” 如果霞离开家跑到自己身边,该怎么办?如果暂时在青山公寓同居,不但霞和她丈夫纠纷不断,就连自己身边也会风浪骤起。不答应离婚的妻子要加以干涉,就连他和笙子之间也不会相安无事。自己果真有勇气和力量准备超越这些障碍认真地接纳霞吗?窗外,大和平原已经远去。列车沿着木津川畔奔驰。两侧低低的山峰不断迎面扑来,暮色越加浓重。 “您累了吧?” 伊织本来在沉思,霞大概以为他疲倦了。 “这点累算不上什么。倒是你累了吧?” “我不过只是跟在您身后走罢了。” 踏上归途,霞的侧脸显出几分寂寞。 伊织思索起即将到来的夜间的事情。 两个人现在俨如和睦的夫妻相伴一处,几个小时之后又要各奔归途。男人要回到和别的女人幽会过的公寓,女人要返回丈夫等待着的家庭。昨夜,两个人在床上亢奋燃烧,第二天夜里却各奔东西,睡在完全不同的地方。旅行可以说是最大的冒险,然而一夜过后,一切又都恢复原状。 “我还想再一块儿旅行。” 伊织把肩膀轻轻地靠在霞肩上,低声说道。不知为什么,伊织陷入一种冲动,希望两个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这也许是惋惜即将结束的旅行,或者是留恋昨夜肌肤之间的戏谑。“七月份,我要去弘前出差。” “弘前比青森还要远” “坐火车自然如此,坐飞机就近多了。比到京都还快。” “我想去,可害怕坐飞机。” “没事儿。” “要在天上飞呀!” 在天上飞,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可是,霞却以此当作重要的理由,实在好笑。 “只要在一起,没问题。” “可是,要出了事,会暴露的。” 看来霞害怕的并不单纯是飞机,而是害怕这种避人耳目的旅行出现万一时会很难堪。 伊织当然并非不理解这种心情。如果乘坐新干线或者火车旅行,他可以不在意地对职员和女佣扯个谎。即使实际上今天出发,也可以跟他们说是明天出发,只要能到达目的地就行。但是如果坐飞机,他总觉得不好瞎说,总要考虑到出现万一时的情况。 “坐火车行吗?” “不是行不行的问题,只是比较放心一些。” “天热之前,咱们再到京都来玩一趟吧!” “谢谢您邀我,可我会不可收拾的。” 霞会果真不顾一切地跟随他到天涯海角吗?说来说去,霞终究还是要不动声色地回到堂公馆去。“你过去曾经为喜欢的人着迷发疯吗?” “不知算不算发疯,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年轻时,我崇拜过一个人,您可能笑话我,伊织先生您也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 “难道真的……” “对了,我曾经偷偷地问过哥哥,伊织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霞哥哥健在时,他曾到他家去过两三次,可并不知道她会有这种想法。 “你哥哥说什么?” “有才能,在女人中间有人缘。结果我很不以为然。” “不以为然?” “我讨厌那种讨好女人的家伙。” “你哥哥一半是开玩笑。不过,你倒是放弃得真快呀!” “我过去总是在心里恋爱和失恋。” 伊织注意到,她用了“过去”两个字。 “这么说,真正喜欢的只有你现在的丈夫吗?”霞脸上突然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根本不爱他。” 听到她口气如此坚决,伊织感到出乎预料,有些狼狈。 “我和他年岁差一轮还多。” “是因为年龄差很多,所以不和睦?” “要是喜欢,年龄差多少都没关系。可能是因为父亲死得早,我本来喜欢岁数大的人。” “所以就结婚了?” “不,我们是经人介绍的。爸爸过去的一位朋友帮忙……” “介绍也好,恋爱也好,结了婚都一样。” 和在秋筱寺不同,这一次是伊织主动出击。 “简单地说,我不能同意他的想法。” “关于你丈夫,我问过村冈。” “我不知道村冈先生怎么说。我不赞成他现在的一些做法。” “做法……” “我也说不太清楚,可我觉得他不该光是扩展事业和追逐利润。” “……” “过去他不这样,真的喜欢瓷器和绘画,迷上了它们。” 看样子,丈夫从一名美术品爱好者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专门追逐利润的商人,霞感到不满。 “不过,既然是事业,自然也得追求利益。” “我明白这些,不过……” 说到这里,霞似乎突然醒悟,轻轻一笑,说道:“不知不觉说了这些丑事。” “不过,你丈夫爱你吧?” “不知道。不过,他这么放任我,可能是爱我。可他也有相好的。” “你怎么知道?” “无意中的感觉。可我想肯定是这样。” “你一直忍着?” “我也这样,所以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伊织刚要点头称是,可突然又改变了想法。自己和霞只是最近才这样,霞的丈夫可能很早以前就这样了。然而,他们的关系并不因此而变得合法。 “可是,你丈夫并不打算和你分手吧?” “大概吧……” “你也一样……” “即使分手,也没地方可去。” 霞仰望暗如淡墨的天空,低声自语。 列车穿过山间,驶入连接京都的平原。前方视野开阔,可能是新区,相似的建筑物连绵不断。夜幕爬上这些楼房,一些地方闪烁着灯光。马上就到六点钟了,普通人家正是晚饭时刻。也许因为是星期六,建筑物周围飘荡着一种周末的悠闲气氛。 看到这情景,伊织想起了霞在堂的家。与眼前看到的这些住宅相比,霞的住宅要宽阔奢华得多。从旁看去,人们都会羡慕和憧憬它的主人,然而住在里面的夫妻实际上已经貌合神离。他们住在豪华的住宅里,但心灵却异常空虚。这仅仅是不幸?或者应该说是过分奢望?甚至还可以说,正因为经济上富裕,能住在深宅大院,所以才产生难以满足的欲望? 不过,也可以说,正是因为霞夫妇之间产生龟裂,自己才得以接近霞。 如果她深爱丈夫,贤淑稳重,无论自己多喜欢她,他们的关系也不会发展到今天的状态。因此,甚至可以说,对于伊织来说,霞和她丈夫之间的矛盾正好是一种幸运。 “我还能再问一句吗?” 伊织心想,事已至此,干脆全部了解清楚。 “孩子已经上高中了吧?” “你大概也是听村冈先生说过这事儿,我实话实说,那不是我的孩子。” “……” “丈夫结婚前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那女人自己养不了,我领养了。” “结婚前,你不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最初见面时,真没看出他是这么个人。” 说到这里,霞突然高兴地说: “不过,我喜欢这孩子。虽然不是亲生,可我是从她五岁起把她一直带大。” 伊织想起来,有一次给霞家里打电话时是她接的,回忆起了那年轻女孩的声音。她声音十分清晰地说:“我姓高村。”伊织大吃一惊,什么也没说,赶忙挂断了电话。 “那孩子叫什么?” “叫薰。他起的名字倒挺好。我们一块走,有人认为我们是姐妹俩。” 霞只有三十五岁,自然会有人这么看她们。 “就因为这孩子,所以和你丈夫……” “不,这事儿,我一点也不忌恨。相反,正是因为有这孩子,所以才能维持到今天。” 伊织又点着了一支烟。他有些事想马上问,但又觉得接着问下去太不礼貌。他慢慢地吸着烟,等待吐出的烟在两个人之间慢慢消散。 “这么说,只有这个女儿……” “从结婚第二年,就有这个孩子……” “就为这孩子,所以就没再生吗?” “这倒不是。照看这孩子已经足够快活,没想过别的事。” 伊织虽然点了点头,但又觉得有些地方难以理解。虽说丈夫带来个孩子,可要是爱丈夫,难道不是还希望生个孩子吗?“你丈夫说什么呢?” “也许他想要个孩子,不过已经这么大年纪了。” “不过,不早……” “不,我已经不再想。” 伊织回忆起昨夜自己怀中霞如玉洁白的肌肤,虽然至今霞还没让自己看到她的整个身子,但从在床上看到的样子判断,体态整齐,一点也不臃肿。 “这么说,一直就……” 霞点点头,突然露出调皮的笑容。 “不过,要是遇上喜欢的人,那可说不准呀!” 霞表面上安静沉稳,可常常说出一些意外大胆的话。好像是无意说起,但又令人吃惊不已。 她曾说过:“您要我住下,我也可以住下。”那时伊织困惑过。现在霞又说: “要是遇上喜欢的人,也许我会生的。”听到这话,伊织畏缩了。当然这是开玩笑,霞脸上本来就浮现着微笑。然而,这口气是那么沉着,确实让人信以为真。 回想起来,霞至今从未主动提到过月经的事。她总是顺从地接受伊织。 每次肌肤相接,伊织都想问她,但考虑到问这种话气氛会十分难堪,话又咽了回去。这次旅行时,他本想查问,但又没能问出口。伊织认为,霞沉默不语,就是信任自己。 女人很难主动地说,“今天危险”或者“今天没事”。她们总是希望不说也能让男人察觉这一点。实际上,伊织也想到了这一点,在一定程度上控制着自己。 但听到刚才这句话,才想到她也许不仅信任自己,甚至可能已经豁出来:“如果怀孕,那就怀孕吧!”即使不是如此,她也许早已下定决心,怀了孕再说!“不过,已经这个年纪,不行了。”“……” 伊织慢慢地摇了摇头,想象着霞怀孕时的情景。裹在这和服里的身体难道会腆起肚子,步履沉重吗?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这种体态。 然而,稍不留意,说不定也许会出现这种情况。如果霞自己要这样,过去已经有过这样的机会。女人常会突变,霞也不一定什么时候会变。 伊织在霞白皙的脸上看到这种变化的可能性,感到十分恐怖。 列车到达京都时,距六点二十还差半个小时。阴霾的天空之下,京都街市已经夜色浓重。 如果有时间,他原想在站前饭店吃顿饭,然后再上新干线,可现在这钟点,已经不可能如此从容。他们没有休息,坐上了二十九分发车的新干线高速列车。 “到餐车去吧!” “肚子不怎么饿,我想喝口酒。” 伊织也赞成这主意。查票以后,两个人到了餐车。相对而坐之后,要了份加水苏格兰威士忌。等到小酒瓶送上来,他倒进酒杯,加冰放水,两个人碰杯而饮。 “高兴吗?” “哎,挺高兴……” 两个人四目对视,干了杯。伊织已经没有心思再问询霞家里的事。就算问了,自己的心情也不会平静,霞也不一定高兴。倒不如喝杯威士忌,消除旅行的疲劳。 “回到东京,又该忙了?” “说忙就忙,说闲就闲。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您还见我吗?” “当然,我每天都行。” “经常见面,您会厌倦。我每月一次就行。” “为什么说得这么冷淡?” “我不能妨碍您喜欢的人呀!” “喜欢的人?” “您一定有许多相好吧?” “别瞎说!” 霞不可能知道笙子的事,大概是认为还有别的女人。 “如今我喜欢的……” 伊织说到这儿,环视四周,压低声音说道: “就只有你。” “现在我就相信你吧!” 可能是列车摇晃,喝下去醉得快。霞的眼边已经发红,伊织也感到有些醉意。 餐车的窗上映出自己和霞相视而望的面影。伊织感到似乎见过这情景。 从餐车回到座位上,列车已经驶过名古屋。后来,伊织放倒座椅睡着了。 大概是受到影响,霞也睡了一阵儿。中途伊织醒来时,发现霞背过脸,把手绢贴在脸上睡着了。看到她睡着了,他再次睡去。 再次醒来时,霞已经醒来,正在对着窗户眺望。 “现在到哪儿了?” “快到热海了。您累了吧?” “累倒不累,好像是威士忌的缘故。再说,今天早晨……” “怎么了?” “你真太棒了。” 霞一瞬间露出奇怪的神情,接着马上意识到伊织的意思,低下了眼皮。 今天早晨,他耐不住醒来的寂寞,把霞叫到房间,趁清晨反复做爱。这疲倦整整一天留在肉体之中。 “你也睡了一会儿?” “没有,只是把手绢贴在脸上,其实醒着。” “我真不知道你没睡着。好不容易在你身边,睡着了,真吃亏。” “不过,看着你在身边睡着,我真感到一起旅行真快活。” “要是一直这样,该多好呀!” 伊织说到这里闭上了嘴。从奈良到京都时说过的话又在重演,真感到依依不舍。 “到东京站之后,怎么办?” “我直接上开往湘南的电车。” 时钟指向八点五十,这样,九点二十分可以到达东京站。 “下回什么时候见面?” “我给您打电话。” 伊织又想起霞的家。大概是不回到家,她很难预定今后的计划。今天夜里,霞丈夫可能正在家等她。如同自己孩子一样的女儿又在做什么呢?霞似乎没买什么纪念品。旅行归来什么都没买,霞该如何跟丈夫编瞎话?伊织一边思索着,看到山间的灯火缓缓移动。 到达东京站很准时,九点二十分。伊织拿起旅行袋,霞提着手袋,他们穿着昨天出发时的行装出了新干线的检票口。 “我送你到站台。” 伊织已经没有心思再说惜别的话。到了东京,再往前就是各自分离,旅行将成为回忆。他暗下决心,干干脆脆地分手。 星期六夜晚,通往站台的路很拥挤。从地方到东京来的人和离开东京的人混在一处,梅雨天气的闷热弥漫在通道之中。 湘南电车的乘车处在第八站台,伊织走到楼梯口停住了脚步。 “我从这直接奔南口。” 霞一瞬间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后低头致谢。 “真得好好谢谢您,特别快活。” “等你电话。” “好吧!” 霞干脆地答了一声,又看了伊织一眼。人流依然潮水般涌来。伊织背对人流,看着扶梯上面,似乎是在催促他走。霞也再次低头致意,迅速地转身走上扶梯。 霞的和服下摆闪现在自己的眼前,接着又隐约看到白色的布袜和木屐,然后就消失在陆续走来的人群之后。伊织往下迈了一步,等到霞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站台上,开始走进通道。 出了东京站南口,走向出租车站,伊织才意识到,他和霞的旅行已经结束。伊织坐进等候的出租车,告诉他开往青山。周末的丸之内十分清静,高楼大厦像黑色的尸骸挺立在街上。不久,汽车驶入护城河畔,沉没在暗夜中的皇宫树林延绵向身后退去,前方的夜空中闪烁着东京塔的红灯。伊织看着这些,心里想着霞可能已经上了电车,接着叹了口气,想要挥去这些思绪。这是旅行的劳顿,也是平安归来的懈怠,更是快乐的旅行业已结束之后的空虚。 七、青芒 右手边装饰柜的隔板上摆着睡莲,左手的桌上摆着菖兰。 睡莲插在四方形花器的剑山上,盛开着一朵七八公分的花朵,它的后面还加插着一个花蕾和一支灯心草。花儿犹如浸泡在花瓶的水面上似地飘浮着,与描绘出柔和曲线的灯心草非常和谐地点缀着空间,四周飘荡出静谧的优雅。 而另一面,插在玻璃花瓶中的菖兰却簇开着数十朵花,显得明朗、朝气蓬勃且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又添置了插花呀!” 女佣富子漫不经心地说,几乎猜到了这些花分别是由谁带来的。不用说,睡莲是霞的,菖兰是笙子的。 三天前,霞来插上了睡莲,昨天笙子来到这儿,放下了菖兰。那时,装饰柜上的空间已被睡莲占据,于是她若无其事地将菖兰放在了桌子的中央。然而现在看起来,它们各得其所,一左一右,相互对照。 虽然同为夏天的花,可睡莲却似压抑着花的雍容华贵,显得低卑、谨慎,宛如霞一般。 “我一直想给您带来这花的,可始终没能够。今天总算从事先打好招呼的花店买到手了。” 霞这样说道,接着又问:“ShUI-LIAN的ShUI不是水而是睡吧。” “当然睡是正确的。” “花店里写的是水莲。” 一至黄昏来临,睡莲就会自然地闭合花蕾,当朝阳初上时才再次苏醒。它的名称由此而来,因此当然应该写为“睡莲”。 “据说这种花也叫作未草呢。我听说是因为它在未刻,也就是下午两点,会闭拢花苞睡觉。” 睡莲连文字都如此纤细,而与此相比,仅从菖兰原产于非洲这一点来看,它的花色和花姿都显得异常鲜艳夺目。此外,它好像也被称为荷兰菖蒲和唐菖蒲,只是与睡莲相比,它作为花的形象显得稍稍单纯了些。 笙子一边将这花放入玻璃花瓶,一边说: “我听说菖兰具有剑的意思。” 确实如此,现在菖兰就如一柄剑似地直指向对面静默的睡莲。 昨晚笙子来房间里时,伊织曾想过是否要将霞插的睡莲移到不显眼的地方去。就像上次插着萍蓬草时一样,笙子又从插花中感觉到别的女人的气息而不高兴,那可不好办。然而,就算要藏,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而且花是好容易才插出来的,现在要藏起来,又觉得这样做未免心胸狭窄且胆小怕事,于是伊织打消了这个念头。 除了花装点在这里以外,它本身并无过错,也没必要将美的事物隐藏起来。何况笙子也不会像上次那样不懂事,会因此而不高兴吧。伊织的这种猜测基本上正确。笙子看到了睡莲,也没有露出任何表情。至此为止还是和他猜想的一样,但伊织没想到笙子会带来花。若说失算,这就是失算了。 “和以前一样,你这儿总有漂亮的插花。” 笙子只这么说了一句,便将自己带来的菖兰插进了玻璃花瓶。 “或许挺碍事的,但也请将我的花放在您的房间里。装饰柜好像已是别人的指定席了,那就让我把它放在这边吧。” 笙子的语气里夹带着讽刺。 说菖兰具有“剑”的意思,是在这之后。菖兰的叶子确实呈剑状。花色则混杂着淡桃色与淡黄色,绯红色的花尤其显眼。花的喻意好像是“谨慎坚强”,然而朱红色的菖兰与这种形象却稍有些不同。它给人爱憎的感觉更强烈。 关于睡莲,伊织什么也没有说。倘若含含糊糊地说,反成为辩解,而且一旦说出来,霞的事情就暴露了。笙子或许也已经察觉到这一点,没再多问。 夹在睡莲和菖兰之间,笙子和伊织喝着咖啡,悄声细语。聊的都是有关公司或最近所看的电影等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这期间,笙子没有正眼瞧过一次睡莲,但这也似乎正说明她很在意这支睡莲。 伊织看着菖兰,回忆起这些事,富子将手伸向了花瓶。 “这个,很碍事吧?我拿到阳台上去吧!” 菖兰的茎和花都很长,放在桌上确实有些碍事。 但是,尽管如此,放在阳台上总觉得有些可怜。笙子把花拿来时,是说过“很碍事吧”,之后才将它放在现在这张桌上的。可是富子已经迅速将花瓶移到阳台上去了。 富子当然和笙子见过几面,开始可能认为她是来谈工作的,但似乎很快就察觉到她与伊织的关系。从那以后,两人之间不知何故变得冷淡起来。 尽管如此,关于伊织的家事,笙子会让富子一步,而富子也在一定程度上尊重笙子。但这终归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双方也许一直互相抱有反感。 无论是谁,富子对接近伊织的女性都很冷漠。即使是对事务所那些没有任何关系的女性,她也显得有些简慢。在女性中,富子所能容忍的只有伊织的妻子一个人。而且奇怪的是,富子似乎也只对他的妻子抱有好感,偶尔突然邮来急件,让她去取,她便会顺便进去聊聊天。 “真是一位好太太呀!” 回来之后富子曾这样说过。富子大概是同情妻子和伊织分居,并且一个人生活着。单从伊织生活随便这一点来说,她可能认为妻子很不幸。 “这边的花,是上次拿来萍蓬草的那一位插的吧?” 将菖兰移到外面后,这回富子看到了睡莲。最近自己不在的这一段时间里,似乎经常有女人出入这个公寓。她好像是比笙子年龄更大、更沉稳的女人。对这位尚未谋面的女人,富子似乎感到好奇和轻微的嫉妒。 “好像天气又变热了呢!” 伊织望着阳台,没有搭理富子。阳台上的菖兰在盛夏阳光的照射下,似乎更增添了几分爱憎的色彩。 天气预报说今年是凉夏,但一至出梅,炎炎酷暑立即汹涌而至。接连好几天,白天的气温都超过了三十度,夜晚也一直持续着热带夜晚的天气,气温总在二十五度以上。七月中旬下了一些雨,这段时间还比较容易忍耐,但从月底开始,又再次恢复到炎炎夏日。 今天早晨又是如此,阳光从卷积云中倾泻而下,看来天气会很热。只要天气一热,人的食欲自然就会降低。而一想到酷暑,正在吃着的早餐粥就让人觉得有一些厌腻了。可正因为富子对粥很自信,如果不吃,她肯定会不高兴,只是今天实在不想吃。 “我要和客户在事务所附近一起吃饭。” 伊织找了个借口,十二点离开公寓,顺路在临街的面馆吃了一份笊篱荞麦面。然后,他沿着表参道的树荫步行至事务所,这时已过一点。 一点钟开始商量世田谷新建的大厦设计,工作人员已聚集在会议室内。 这次的大厦是由大客户协和百货委托的。计划以城南住宅区的妇女为对象,建成经营较高级商品的商店,同时又把它建成为这个地域的一种公共场所。由于地处住宅区,大楼不能建得太高,而且为了方便驱车而来的人,必须有足够空间的停车场。同时为了使其具有现代公共场所的机能,又必须既摩登又潇洒。 设计的最终决定权在于伊织,但他想暂且先听听参与设计的工作人员的想法。正因为是头一次在住宅区建造这种百货店,大家都踊跃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浦贺主任的意见是,为了衬托出它的高级形象,整体上应为欧洲风格,而且作为象征,在楼顶中央建造一个塔屋,并以银色为基调。另一个人金子说,欧洲风格不该仅是泛泛而论,应该在屋顶配以平缓的坡度,做成孔雀开屏的形状。而松本则说,将建筑本身建成双重圆形,并在双圆之间建造庭园,这样人们可以在购物的同时,享受到庭园的乐趣。 各自的意见都很独特,而且似乎都没有脱离以高级的形象吸引女性顾客这一宗旨。 伊织认为建筑也是一种媒体,所有的建筑都在向看到它的人们倾述,而且人们也从建筑那儿获得信息。即使不会说话,建筑物也在述说着无尽的言语。在建筑物中,伊织感到最为不快的是过于饶舌的建筑。有的建筑仅仅为了突出自己,便无视周围的状况。例如最近时常见到的黄色建筑就是其中的一种。黄色确实是一种显眼的颜色,常被用来预防事故。但若将庞大的建筑通体都涂成黄色,就已经不再单纯是显眼,而是变得怪异了。尤其在周围的环境很平和时,犹如鸣奏出一阵不谐和的噪音。 日本人在建造建筑时,原本对周围的考虑就过于不足。虽然每个人都很注意世态及他人的脸色,但一到建筑,却突然显现出自私的一面,而不像欧美那样,注意保持与周围氛围的调和。这或许与日本人缺少公德意识不无关系。 伊织之所以对美术馆、博物馆之类的建筑感兴趣,就是因为它们与周围隔绝,很少受到周围建筑的干扰。在密密麻麻的建筑群中,建造了一座精湛的建筑物,会被周围粗俗的建筑所否定而失去它的光彩。无论它的设计如何新颖,若不与周围相互溶合,保持一致,就会失去它的意义。这次设计就是要在不构成损害的前提下,追求潇洒与独特。 各人的设计还处在构思阶段,仅仅是披露一下自己的想法而已。伊织本人则认为,中间建造庭园、建造圆形或五六角形的建筑物都很有意思,但似乎占用的空间稍大了一些。 此外,建盖楼顶塔屋及曲线屋顶也具有其相应的魅力。针对这些设想,伊织表述了自己的意见,决定在下周之前再进一步对空间、预算等进行具体探讨,结束了会谈。 他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刚开始阅读信件,笙子端着茶进来了。一手拿着记录便笺,汇报了会议期间所接电话的内容,之后突然一本正经地说道: “从下周起我想请假……” 昨晚刚和笙子见过面,也没听她提起休假的事。伊织抬头望着站在桌前的笙子。 事务所每年从七月底至八月的盂兰盆节,各人都可以享有一周左右的暑假,但由于是一家只有十人左右的小公司,所以只有在不妨碍工作的前提下,三四个人一拨,相互通融,才能决定日期。 这期间,伊织尤其不能休假。对相当于独身的伊织来说,事实上是无须休假和家人团聚。由于平时经常要去外地和当地人洽商或进行实地考察,伊织倒希望夏期前后能在公司里老老实实呆几天。他很想在盂兰盆节人迹减少的东京悠哉悠哉地度过,八月底至九月初再抽两三天空,出去打打高尔夫球。 笙子原计划从八月十日起休息一个星期,但倘从下周起开始休假,就等于突然提前了一个星期。 “有什么事吗?” “有一个地方,无论如何我都想去。” “哪儿?” “山阴的松江那一带。” 本以为这一周的假期她要回家乡长野,但似乎并非如此。 “这太突然了吧?昨天为什么不说?” “是今天早上决定的。” 伊织有点儿不高兴。虽然有一周的假期,但今天早晨突然决定就想请假,这可不好办。而且从这周起,也有一部分人休息,正是缺少人手的时候。 “有谁能接替你吗?” “有坂井。今天早上我和她商量,她说行。” 事务所除建筑师以外还有三位女性。笙子休息时,由其他两人代替她工作。她俩中那个叫坂井的女职员似乎同意了接替笙子。 “但是随便改动计划,这可不好办啊!” “对不起……” 还没得到自己的允许,就随便将工作委托给朋友去休假,对于这种做法,伊织感到有些生气。 “要是我不同意,怎么办?” “但是,我们有带薪休假的。” 笙子虽然略微低垂着眼帘,但她的表情却出乎意料地阴森。 “去山阴干什么?” “和望月、宫津一起去旅行。” 一听到宫津,伊织将视线稍稍转向了窗户。 “这就是说,你是突然决定和宫津他们去旅行的吧?” “是以前约好的。” 若只是去旅行,伊织本打算略微训斥她一番。即使有带薪休假,这样突然宣告下周起休假,也未免太随便了。今天是星期五,实际上就等于在说从明天开始休假。可是,听到是和宫津一起去,伊织却有一些不知所措了。 无论是谁听了,都会觉得笙子的说法过于急躁放肆。即使是一般的职员提出来,他也必然会责斥一番,可若与宫津一起去旅行,事情便不一样了。 伊织早就知道,宫津对笙子抱有好感。他不仅从其他职员那儿听说过,而且从宫津的态度也能感觉到。 这些都另当别论,他只是不知道笙子对宫津的看法如何。至少当着伊织的面,笙子从没有对宫津表现得很亲近。但是,即使没有特殊的关系,她也不会讨厌喜欢自己的男人吧。而且宫津虽有点公子哥脾气,工作却干得很好,此外,听说他出生于鸟取县,是个旅馆业主的儿子,因此,或许这次旅行主要是由他策划的。 这次笙子提出去旅行,如果反对的话,总觉得有些不通情理。这样很容易让人认为是他自己嫉妒才加以干涉的。伊织并不想申斥人,阻挠年轻人的行动,更没有心思去干涉职员的恋爱或行动。从这些事中超脱出来,也是伊织作为所长和长辈的矜持。 “这样啊……” 由于说出宫津的名字,伊织的态度反而宽容了。 “那……只好这样了。” 笙子的脸颊突然抽动了一下,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 “就这事吧?” “是的。”笙子点头说声“对不起”,行了礼走出房间。 房里只剩伊织一个人。望着阳光灿烂的窗户,他想起步出公寓时看到的菖兰的朱红色。 说实话,当笙子提出请假时,伊织还以为她是在撒娇。他想,大概她自以为和所长关系亲密,就可以比较放任,这可是打错了算盘。 然而这种想法似乎错了。因为在和宫津一伙突然出去旅行这一理由的背后,好像明显地存在着对伊织的反抗。否则一丝不苟的笙子没理由突然这样放肆地提出来。 那么,为什么笙子会突然提出这事呢…… 昨晚两人见面时,她也没有丝毫反抗的举止。推开门进入房间时,她手里拿着花,甚至面带微笑,后来又将带来的菖兰摆在桌上。即使见到装饰柜上插着的睡莲,她也没有表现出不高兴或是露出狐疑的眼神。 后来两人去公寓附近的餐馆吃饭的时候,她也很愉快地聊起长野的面条,还说起朋友打算去新喀里多尼亚岛游泳,可那边却正是冬天等等这些话题。 伊织很欣慰地将笙子的这种态度看作是一种成长的结果。认为她在看到插花后,已经能够克制住对陌生女子燃起嫉妒的怒火。 可是伊织好像想错了。表面上笙子很开朗,然而内心依然燃烧着嫉妒之火。其证据就是,吃完饭后伊织提议回他的房间,她却说:“今天从家乡来了朋友,我回去吧”,于是回家去了。她似乎知道一旦回到他的房间,就会被诱入情乡,所以才事先回避的。 伊织可能是心眼过于单纯,一直很乐观。从笙子的态度来看,他深信是真的如她所说,因为来了朋友才回去的。可是,这种比以往欢快的态度却似乎有些令人生疑。和宫津的旅行或许就是在昨晚回去之后立即决定的。 到底还是因为看到睡莲后才决定去的吧…… 伊织再一次想起笙子说的“菖兰是剑的意思”这句话。这柄剑,是指笙子这个周末和宫津去旅行,还是指对自己和霞交往的惩罚呢? “不知道……” 伊织轻轻地挠着头发。他自认为能够了解女人的心理,但实际远没弄清她们的真心。 这一整天伊织都极力装出平静的样子。即使听说笙子和其他男人出去旅行,也决不要露出慌张的神色。伊织这样劝慰着自己,并努力这样做。 笙子的态度也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仍象平时一样转电话,有客人来了,便端茶过来。其间,当伊织委办事务时,她也总是老老实实地应答照办。从神色上已经根本看不到请假时那种突然变得正颜厉色的态度。然而,表情却比平时生硬。可能是心理作用吧,伊织总觉得她在回答或点头时,想要窥探他的内心。 傍晚,到了笙子回去的时间,当她告辞时,伊织也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想和宫津去就悉听尊便吧!这虽然有些孩子气,但伊织现在却十分执拗。 笙子回去了,宫津还留在事务所,可伊织什么也没有说。 其间,宫津曾来商谈新设计的美术馆的内部装修,他也仅仅作了必要的指示。或许是意识到要和笙子一起去旅行,宫津的态度显得有些不自然。谈完工作后,他好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就这样离开了。 然而更想说话的却是伊织。去山阴旅行的日程是怎样安排的?另外还有谁去?还去什么地方?需要花费多少钱? “听说你要去山阴”,伊织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这句几乎要从喉咙里冒出来的话。 晚上在四谷的宾馆有一建筑家朋友的出版纪念会,伊织只略微露了露面,便立即邀村冈出去了。依照惯例,他们又去了以前曾一起去过的银座的那间酒吧。在那儿,伊织本打算说说笙子的事,可又克制住了。 村冈还没有注意到自己和霞的事。即使对这样的对象说起笙子的事,恐怕他也理解不了这次发生的微妙分歧。而且,自己现在也实在不愿意恋恋不舍地说起笙子的事。 或许是满怀心事喝的酒,当时已有了几分醉意,一到第二间地下酒吧,醉意突然涌了上来。 “怎么了?今天喝得真猛呀!” “睡莲与菖兰相争,刺伤了菖兰的胸口。” 伊织一边说着唯有自己能懂的话,一边又干了一杯酒。 当他酩酊大醉地回到公寓时,已是凌晨一点。伊织将西服和衬衫脱下,扔在饭厅的椅子上。 这时如果有人帮他用衣架挂好西服背心,叠好西裤,那可真方便。然而既然享受独身的自由,就不能有这种奢望。伊织从卧室拿出睡袍穿上,倒在沙发上。 喝酒时并不觉得什么,现在独自一人,却明白自己已经醉得很厉害了。仰面望着天花板,电灯的塑料罩看上去像是在摇晃。 “不行……” 伊织自己咚咚地敲了敲脑袋,无意识地将电话拉了过来。猛然想起笙子,瞬即又想要挥去这些思绪似地摇了摇头,想起了霞的电话号码。 尽管觉得这么晚打电话过去不太好,但今晚无论如何都想听听她的声音。 不过他还是看了一眼时钟想了想。只让铃声响一会儿应该没有关系吧? 电话铃响三声,如果没人接,就挂断。 这种事在清醒时是绝对做不出来的。正因为如此,他才趁着现在醉酒的机会打电话。霞的电话号码无论醉成怎样都能够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按下号码,蜂鸣铃响过两声,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 语调慢悠悠地,一听就知道是霞。 “啊,是我。” “真是这样,我觉得就是你。” “我想你已经睡了,所以准备响三声后没人接就挂电话的。” “你喝酒了吧?我也稍稍喝了一些。” “一个人……” “今晚女儿不在家,就我一个人。十二点就上了床,可不知为什么,怎么也难以入睡,一直到现在……” “那你正穿着睡衣吧?” “什么话……” 霞低声笑了笑说: “上面简单地罩了件短褂。” “真想你,今晚真的特别想你。” “真的吗?” “我不说谎。今天一整天都始终在想你。” 伊织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渐渐地笙子从他的头脑中消逝了。 这样和霞倾谈着,约好了见面的时间,伊织的心情暂时得以平静下来。霞对自己很温柔,乃至他觉得和宫津出去旅行的笙子,似乎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虽然不知道确切的日程安排,但好像笙子他们是今天出发。既然说去山阴的松江,那么该是乘飞机去吧,也有可能是乘坐火车或汽车。除宫津外,说是望月也去,因此也许是三四个人一伙去旅行。 不管怎样,既然这么挂记她,就该在笙子请假时问得更详细些,要么就干脆说“不行”。 尽管并不是只有两个人去旅行,伊织也不该让笙子和喜欢她的男人一起去旅行。伊织在感到后悔的同时,又不明白自己何必为这种事后悔不已。 笙子和霞,自己究竟更爱哪一个呢?以前暂且不提,最近他一直认为,自己肯定更爱霞。和笙子一两次没见面也不觉得怎样,然而若与霞少约会了一次,就会心神不宁。为了和霞见面,即使延迟工作也在所不惜。 然而现在,只要一想起笙子和宫津出去旅行了,就只会牵挂笙子。什么也没说,就让她去了,心里总觉得像是犯了什么大错。在这之前,之所以一直不怎么珍惜笙子,是因为离得近,什么时候都可以见面。可一旦不在了,才突然意识到她存在的重要性。事到如今才领悟到这一点,未免太疏忽了,但这或许也是男人的自私。不管怎样,在恋爱中,离他而去的人总比追随其后的人更令人眷恋,这似乎是一个定律。 也许笙子正是察觉到这一点,才和宫津出去旅行的吧…… 实际上,如果不是这样,她也没必要特意说明她是和宫津一起去。如果不想伤害伊织,她只需说去旅行就足够了,根本没必要连一同去的男人的名字都说出来。特意将这挑明,正是一种挑战吧? 在昨晚的醉意尚未全消的脑中,伊织怎么也无法忘记笙子请假时生硬的表情。 周末结束后星期一的上午,伊织来到事务所,一时产生了来到别的地方的错觉。这确实是原宿的事务所,屋内的装潢、桌子、椅子都没变。之所以觉得有变化,似乎正是因为少了笙子。 平时只要伊织一到事务所,笙子总会最先出现在他眼前,向他问候道:“您早。”即使过了上午,只要是头一次见到笙子,她都会说“您早”。而且当他微微点点头进入所长室后,她会立即沏好茶端过来。接着他一边喝着茶,一边听一天的工作安排。 今天,那个名叫坂井和子的女孩代替笙子端来了茶,汇报了今天的工作安排。这些本来应当是相同的,然而伊织总感到有什么地方不一样。若是笙子,完全可以放心地把工作交给她,但是别的女性,自己却得操心。在工作上,只要是笙子,即使是制定新指示或进行各种调查,都可以一点即通,她立即就能领会,而其他女性来做这些事,总觉得不默契。 也许原因不只这些。一天结束后,伊织感到有些烦躁不安。 以前每当笙子休息或外出时,也由其他的女性代替秘书的工作,可大都是一天,最长也不过两天。然而,这次却是一个星期,而且是和年轻男性出去旅行造成的空白。或许烦躁的原因就在于他对这件事不满。 晚上,伊织和在出版社工作的藤井共餐后,只剩下一个人时,他又想起了笙子。 现在她在哪儿呢?虽说是去山阴的松江,但从那儿还会再去出云,之后再由津和野到裻一带吧。伊织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对牵挂着笙子的自己生起气来。 一到八月,许是由于中旬临近盂兰盆节,各种聚会都集中在上旬。 这个星期的头几天,首先是建筑审议会,之后接着是建设技术开发会议、环境保护技术开发部会等五个会议。由于经常出外办事,这种时候,伊织才算是暂时忘了笙子。 然而星期三回到公寓一看,信箱里躺着笙子的来信。是用明信片写的,正面是道湖夕阳的风景,背面书写着笙子工整的字迹。 “出来时太随便了,请原谅。现在我正在松江。看到了和明信片正面画中一模一样的夕阳,很受感动。旅行非常愉快。很久没有接触自然,这次感到心灵都净化了。” 伊织读过之后将信放在桌上,拿出威士忌酒瓶,将酒倒入玻璃杯,径直一口气干了。然后,他又重新看起明信片来。 笙子只要出外旅行就会写信来,但没想到这次也会来信。去国外或北海道等地另当别论,然而只是去山阴,这旅程并不遥远。而且动身之前,分别的方式也有些不愉快。正因为如此,这信才让人感到意外。然而当他看到“请原谅”的字样时,他又觉得,笙子旅行时还在惦记着他。 读到这儿心情还不坏,可之后的内容却有些不对头。 首先,“旅行非常愉快”说的是什么?也许道湖的落日和幽静的松江城确实很美,但信中的内容似乎并不只是在谈风景。也许是自己过于挑剔了些,然而这句话却像是在说,她和宫津一起旅行很愉快。还有,“很久没有接触自然,这次感到心灵都净化了”,听上去也像是在讽刺。难道说,在东京心情就很沉重吗? 伊织又喝了一杯威士忌,重新看起明信片来。大约是从松江大桥的桥头等地拍摄的吧,近处可以看到嫁之岛的松树,树前宽阔的湖面染成一片金黄色,眼看夕阳就要西沉。七八年前,伊织也曾去过松江,领略过这番美景。 笙子正和宫津在一起观赏夕阳吧…… 这样想着,伊织便觉得这张明信片犹如是笙子对自己发出的挑战书。 接到笙子来信的第二天,伊织在有乐町附近宾馆的大厅处和霞碰面了。 那天,伊织从傍晚起就空闲着,一打电话,霞却说有事不能出来。于是强硬地请求她,才约定只能出来两个小时。 最初本约好在下周一见面的,可伊织似乎已急不可待,于是像被宠坏的孩子似的死乞白赖地求她出来。之所以这样,心底里还有一层因素,就是受到笙子来信的刺激。若说以牙还牙未免过于夸张了些,但也并非没有对方这样我也这样的心理。 况且男人是自私的动物。认为自己与两位女性交往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一旦这个女人和别的男人出去旅行,便立即燃起嫉妒之火。自己用情不专是合理的,但却不允许他人这样。何况也没有确凿证据能说明笙子水性杨花。仅仅因为她和喜欢自己的男性出去旅行,伊织就变得心绪不宁。 “烦透了……” 伊织对自己的自私也感到有些烦。年已四十过半,如果冷静地想一想,他也非常清楚,自己很执拗。既然已对霞动心了,那么笙子即使接近宫津,自然也无可非议。然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却总觉得应该有些什么地方不对。 他很难解释这种心情,只是认为这是男女之间的生理差异。男人在喜欢一个女人的同时,大多还会为另一个女人动心,而且往往会由喜欢发展到发生肉体关系。 尽管如此,男人在某些时候也很清醒,虽然肉体上结合了,然而心却不会陷得那么深。 “见异思迁”或许指的就是心思飘忽不定吧?它并不是指心思脱离了妻子或特定的女性的意思,而大概应该解释为即使发生了肉体关系,心思还仍然浮在半空中。肉体虽然无法控制,但由于心思不会深陷进去,所以大多数见异思迁的男人不久就会浪子回头。 然而女性则不行。她不仅向对方献出肉体,同时连心也会陷进去。怎么也做不到即使发生了关系,心思却在别的地方。也就是说,相对用情不专而言,女性更易动真心。由于女性的心思更具有这种专一性,因此男人才从本能上恐惧女人的水性杨花。 尽管说“女人一旦见异思迁也会动真心”,但也并非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即使男人,一旦喜欢上一个女人,有的也会一心一意,眼里只有这个女人。或许应该说这种事每个人都不一样吧。 但是不管怎样,因为笙子和男人出去旅行了便和霞约会,这多少有些孩子气,似乎是为了向笙子泄愤才约会的。 然而恋爱并不都是纯洁、美丽的,某种嫉妒或憎恨形成一种能量,一旦燃烧起来,相反有时会导致意外的结果。生动、轰轰烈烈的东西比美丽的东西似乎更能成为恋爱的起爆力。 正当他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霞从大厅的另一端走了过来。一看到她,伊织便放心地吐了口气。如果见不到霞,他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是焦躁不安的心情也旋即归于平静。 “谢谢。” 伊织突然这样怪怪地打招呼,霞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 “因为勉强你来的,所以原以为你不会来。能见着你真高兴。” “急急忙忙的,这身打扮就来了。” 霞难得穿上了西服。她穿着一身蓝底的玫瑰花连衣裙,敞开的胸口处露出一条细细的白金项链。看上去比穿和服时年轻四五岁。 “我穿西服有点不伦不类吧?” “哪里,挺合身的。” 以前霞一直穿和服,虽没怎么见过她穿西服,但霞的身材相当好。高挑的个儿,细长的腿,胸部和臀部丰满的曲线,让人赏心悦目。 “不过,平时都穿和服,所以一穿上西服,我就忐忑不安。毕竟西服是属于年轻人的,我一直就认为老太婆应该穿和服。” “在家里经常穿西服吗?” “一半一半吧。可能还是穿西服多些。” 伊织点了点头,便开始向电梯走去。 “你在这家宾馆定了房间吗?” 离傍晚还有一点时间,因此宾馆的大厅里空空荡荡。入口处的服务生无所事事地站着,前台处平时一般有四五个人,而此时也只有两个。穿过前台,伊织和霞乘上了前台一角的电梯。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也许会以为是中年夫妇俩午后去二楼的餐厅吃一顿便饭。谁也不会想到,两人现在是去宾馆的房间里短暂地云雨享乐一番。 如果可能的话,今天伊织原本想在青山的公寓里见面的。自己不仅熟悉环境,而且也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 然而霞却只在四至六点之间有点空,并没有多少时间。从东京站出来再来到青山,往返得耗费近一个小时。在这只有两小时的幽会中,一小时是宝贵的。而且白天富子在公寓,虽然可以事先让她早些回去,但由此遭致猜疑,自己的心情也好不了。 说实话,伊织正在考虑今天和霞一起去鸳鸯宾馆。这种宾馆最适宜短时间内两人的幽会。但是,在阳光明媚的大白天出入这里需要相当的勇气,霞也一定会退缩。而且最近伊织自己也没去过,对那儿的情况也并不很清楚。 以前和笙子交往时,曾经去过几次,但由于深感这种宾馆像专为情事而设,对此总是有些抵触。而且虽然外观上看起来很漂亮,一进到里面,却感到出乎意料地脏,被褥等物品如同前面的旅客用过似的,让人心里无法坦然。 不过,鸳鸯宾馆也煞费了心思。为了烘托出情调,房间的照明用红色或浅粉色装饰,有的还在床边装上了大镜子。而且从房间可以窥视到浴缸,乃至有的还备置了拍摄自己做爱镜头的录像机。没有比看录像更低级趣味的事了,不过在镜子中看一看白嫩的霞那迷乱的姿态倒并不坏。 当步下电梯来到走廊,只剩下两个人时,霞问道: “你定了房间吗?” “我觉得没时间。偶尔换换气氛也不错。” 最初和霞约会也是在这家宾馆的大厅。见面后邀她去了酒吧,可一边聊着天,伊织却一边尽在想两个人在一起的事。这次见面只有两个人,双方都深信这是在谋求肉体的媾合。因此他说出订了房间时,霞也没有流露出慌乱的样子。 “我也曾想过去鸳鸯宾馆之类的地方,可是……” “光天化日之下,多不好意思啊!” “那下次到晚上再去吧?” “你也知道,我没去过这种地方。” “没去过也没关系,杂志上经常登载。床的周围有各种各样的设备,最近似乎连夫妇俩也一起去。” “今天你怎么了,尽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霞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但也并不是说绝对不去了。强烈要求的话,她可能也会听从的。 虽然是缓慢地,然而最近霞对情爱的话题也显示出兴趣来。当然自己不会说出口,可即使他讲这种话,她脸上也不大露出厌恶的神色。 刚和霞约会时,觉得她防卫坚固,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接着这样的话说下去,而现在却似乎柔和多了。 “是特意为今天的约会订的房间吗?” “是的,在这里我能充分地独占你两个小时。” 打开门,右手边有张双人床,左手边摆着沙发和桌子。两扇窗户上挂着厚厚的窗帘,午后的阳光从网眼窗帘中间的微缝中透射进来。 “到这边……” “来”字还未说出口,伊织便抱住正转身的霞,吻住了她的唇。 “真想你……” 或许是因为以前只看惯了身着和服的霞,他感到穿着西服的霞很新鲜。和服的领口即使敞开着,倘若只是轻轻地将指尖伸进去,很难尽情爱抚,而且即使紧紧拥抱,衣带的阻隔也妨碍两人紧紧相贴。然而如果穿着西服,胸口是袒露的,拥抱时,手能够直接感触到由腰至臀部的隆起。就这样纹丝不动地吸吮着霞的唇,她便似无法忍耐一样,滑溜溜地蹲下,倒在床上。 午后淡淡的阳光从窗帘中透射进来,在这片明亮中,伊织用舌头嬉弄着霞的乳头,空着的右手由裙子下边侵入。 瞬间,霞“啊”地喃喃着,摇了摇头,“别……”。 但伊织置之不理地继续用手探伸着,轻轻地将手指放在霞的秘处,感觉到那柔软的里面微微渗着汗。夏季的薄衫对伊织来说有利,相反对霞却很不利。 这几个月,霞的躯体好像突然变得敏锐起来。霞表现出大胆的反应,这从刚才那拘谨的态度中是无法想象得出的。现在她正处在攀登的过程中,霞痛苦地呻吟着。 “停下来……” 这声音那么可爱,伊织又一次左右晃动手指,霞犹如突然弹跳起来似的弓缩着躯体。 “不行,停下来。” 霞拉拢领口,慌忙拉直卷曲的裙边。 “我不停,不,我不能停。” “那我现在脱衣服,你等着。” “就在这儿脱给我看。” “你真坏……” 霞轻睨了一眼伊织,拢了拢蓬乱的头发从床上爬下来。虽然有些败了伊织的兴致,但他相信霞说的,由她自己来脱衣。 “关上窗帘!” “关上了就看不到你那美丽的身躯了。” 伊织说道,但霞没有理会他,自己关上了窗帘。 “我进去淋浴一下行吗?” “那一起进去吧。” “不行。” 霞拿起沙发上的手袋,进入浴室锁上了门。 午后的阳光从窗帘缝隙间透射进来,依然还很灿烂。伊织一人仰卧在床上,看了看床头柜上的时钟。四点四十分。离霞必须回去的时间六点还只剩下一个多小时。 为晌午时间所追迫的情事虽有些忙乱,但可以说正因为如此才让人感到充实。倘若在约会这么短的时间内燃不起欲火的话……受到这种想法的刺激,伊织更加亢奋起来。 这事情最重要的是,两个人相互索要的心情必须非常合拍。无论是哪一个,只要一旦为这紧迫而焦躁,平静不下来,就只会更易导致不满足。在这一点上,或许可以说伊织与霞是最般配的一对情侣。 原本男女约会的目的大半都是为了做爱。途中吃饭交谈,抑或是看电影、听戏,全都不过是通往做爱的一个过程。温柔地抚慰女性,归根结底也是因为抱着要和这位女性发生关系的愿望。 剩下的只是如何表达这种心情的差别。既然约会,男人就要索求女人的躯体。只要能得到她,就会认为约会的目的达到了一大半,这样,即使之后的交谈或气氛多少有些不畅快,也大抵能够接受。 说实话,伊织现在就接近这种心情。暂且不管男女之间复杂的程序,只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切实地与霞结合。 今天霞本说不能见面的,可他却强硬地叫她出来了,伊织因此感到很自卑。一边觉得这样不好,一边却放任着欲望。霞也一定会因为不顾一切来到东京而感到羞耻。身为有夫之妇,白天为了和男人幽会,坐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车出来,这事非同小可。而且约会后要做的事就只是在宾馆里做爱,犹如动物似的,仅仅是为了满足肉体的欢悦。 但是,如果爱欲高涨,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最终都与动物没有两样。 “动物性”说起来不好听,但只有这才是生物本来的姿态。只要这样想,就不觉得有什么抵触的心理。正是考虑到这些,伊织为了不让霞感到羞耻,一见面便立即带她来到宾馆安静的房间里,接着再自然地诱导她寻求欢悦。 今天是霞限定两个小时的。虽然嘴里没有说出来,但在两小时内畅快地云雨一番,这在决定见面时,两人之间就已达成默契。两个人现在已经十分亲密,能够默契地享乐欢悦。 今天也是伊织更早从性的愉乐中苏醒过来。 尽管如此,伊织并没有起身。他仰卧着,左手搂着霞的背呆呆地望着天花板。霞闭着眼睛俯卧着,肌肤上还残留着欢悦后的痕迹,微微地渗着汗。 霞虽然也追求欢悦,但她似乎更喜欢欢悦后那段慵怠的时间。得到满足后,她便闭着眼睛轻柔地躺在男人的臂弯里,大概是在这片静谧中体会着爱的幸福。 伊织静静地搂着霞。现在要将陶醉于性爱余韵中的霞拉回到现实中是残忍的。 大约因为是下午吧,宾馆虽地处市中心,屋内却鸦雀无声。左手窗边架上的百合和石竹轻轻地摇曳着。然而房门却是紧闭的,这真有些不可思议。好像是对面换气孔中流动的冷气吹的。 伊织看着花,想起了时间。已过五点了吧?若六点回去,现在就必须起来了。然而这似乎不是自己考虑的事。现在起来后,霞只是回堂的家。不知道她有什么事,总之与伊织无关。 若要起来,自己起来就行了…… 伊织使了个坏心眼,将视线转向花,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想要睡去,但却塌不下心来。这时霞依旧俯卧着,身子一动不动。 说是六点钟回去的,没关系吧?或许现在起来穿衣服都来不及了。“必须早点回去”,这话是霞说的,可…… 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分钟。伊织才缓缓地侧过身,用指尖轻轻地敲了敲紧偎在胸口趴伏着的霞的头。 “你猜现在几点了?” 感觉到伊织的动作,霞似不高兴地摇了摇头,问道: “几点了?” “已经六点多了。” “真的吗……” 霞慌忙欠起身,或许是觉察到脸睡得惺松不整,立即用手遮住脸,看了看床头柜上的时钟。 “这钟慢了吗?” “没有……” “那还不到五点半呀!” 霞盯着时钟看,圆润的肩头暴露在伊织的眼前。于是伊织从背后吻住了她的唇。 “啊……” 霞立即缩起脑袋,可伊织没管这些,从背后紧紧地搂住了她。 “不行,该起来了……” “还说什么该起来,可你却一直睡着。” “不是,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该起来了。” 伊织追上正欲起床的霞,突然掀掉了被单。 “啊……” 整个裸体暴露无遗,霞立即像海虾似的蜷成一团,拉住了毛毯的另一端。 “停下来,别这样。” “不行,我受不了。” 尽管已欢悦数次,但伊织还从未见过霞全裸的模样。 霞想将床单拉过来遮住身体,而伊织却想把床单夺过去,可是霞负隅顽抗。一看达不到目的,伊织这次便瞄准腿突然将她提了起来。瞬间,霞那雪白的四肢在空中挥舞着,她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于是伊织从上面盖住她,隔着被单,裸体的男女相互抓挠扑打。这是犹如争斗似的嬉戏,同时也可以说彼此已很亲密。 几分钟后,两个人才喘着粗气,精疲力竭地归于平静。霞又用被单紧紧地遮盖着躯体,伊织则紧挨着她横卧成一个“大”字。 “你真坏……” 霞裹着床单,只露出一张脸,这样呢喃道。 “下次趁你睡着了,看个遍。” “不,我不会睡着了。” “呆会儿你肯定就会睡着的。” 最初霞在欢悦后即使紧偎着伊织,似乎心里也不踏实,总有些犹豫不决。然而现在,却由胸部到腹部,直至脚尖,都几乎不遗一丝缝隙地紧贴着,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即使刚才还在上演着的裸体嬉戏,这在以前也是绝不可能的。 “啊,该起来了,你先去洗澡吧。” “不,我不去。” 霞再次满脸迷惑地看了看钟表。这张脸似乎真的很困惑,伊织顿生怜意,便进了浴室。 他仅在热水里稍稍泡了泡,便擦干了身子走出来。这时霞已经穿上衣服,正在收拾床。 “就穿好了?” “西服很简单,非常方便。” 若是和服,从归整头发到穿好衣服至少得一个小时,而西服只需十分钟就能穿好。 “时间来不及时,西服还是挺好的。” 霞这样说过之后,许是觉得有些放荡,说了一声“对不起”便进了浴室。 伊织穿上放在衣橱里的裤子和衬衫,在沙发上坐下来。 刚才还乱糟糟的床,现在已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床头并排放着两个枕头。 四点见面,然后聊天,不久便进入房间,耽溺于床上。情爱结束,再整理行装,准备着回去。虽说是因为没有时间才不得已这样,但他们还是觉得双方在贪婪地寻求欢悦。或许有人将此称之为动物性,但是急切地渴求她的躯体,正是爱着这个人的证明。伊织相信,他们不用说特别的话,可以用躯体通过身体语言进行交谈。 和以前一样,身着西服、头发齐整的霞没有留下任何情爱的痕迹。然而仔细一看,耳朵周围却带着模模糊糊的红色,舒坦的胸口有些润湿,散发着女人的气息。 “不能慢慢地来,真对不起。” “不,是我硬要你来的。” 今天她本说不来的,是伊织强硬地邀了她出来。 “那么,下次是星期一啊。” “还见面吗?” “以前就这样约定的,今天只是临时插进来的。” “但是,这样见面你会感到厌烦的吧?” “不,我不会厌烦,因为这里实在太妙了。” 伊织偷偷摸了一下站在对面的霞的下腹部。 “哎呀……” 霞犹如训斥淘气包似的,微微瞪了他一眼,说道: “下周可能不行。” “不行?” “嗯……,身体方面……” 看霞面露困惑,伊织意识到这是指月经。 如果只是单纯的见面,不会因月经而中断,可见了面一定会相互追求欢悦,这确实有些伤脑筋。 “到什么时候完?” “我想大概周末就没事了吧?” 霞羞涩地用双手遮住了脸颊。 “好吧,星期六行吧?” 霞点了点头,随即又慌忙嘟囔着:“可是,很可笑吧?” 霞以前从未自己说过月经的事,而只是说不行,然后找一个适当的理由搪塞过去。但现在却明确地说明理由,因此或许可以说,两个人增进了亲密关系,彼此已经很亲昵了。 “走吗?” 伊织没心思再挽留霞。 开初她说不行时,他还想强硬约她出来,而现在却非常感谢她。实际上,霞连自己月经的事都袒露给他,这使伊织感到亲切。露骨点说,霞吐露此事那困惑的风韵,弥补了月经的不洁。 “那么,下周六。” 伊织走上前一步,贴近了她的脸,为了不把刚抹的口红擦掉,双唇只是轻轻地碰了碰,舌尖相互缠绕在一起。或许是恍恍惚惚只用舌尖碰触的感觉很折磨人吧,吻到一半霞微微地呻吟了一声,将唇缩了回去。 “不行,我得走了。” “那就走吧。” “等一等。” 霞责备似地拿出小化妆盒,照了照唇后迈出房门,来到走廊上。 “这之前,我送睡莲时曾问过你,你不是说之所以叫未草,是因为下午两点,它就会闭拢花朵吗?” “我觉得这名字很迷人。” “但是我看了别的书,上面写的是下午两点开始开花。” “那正好相反。” 走廊上不见人影,两人来到左手边的电梯间。 “后来,我特意查找了一番,结果说法各不相同。” “我有一位朋友是植物学家,去问问他吧!” “不过,我觉得睡莲是上午开花,两点钟闭花,从睡莲的字面意思来看,它的睡眠时间一定很重要。” “这样说起来,好像这之前那支睡莲也是那样。我去事务所时,睡莲刚刚绽开花苞,而回到家里,却总是闭合着。” “这是因为你回家时已是半夜了。”霞低声笑了笑,“我在花里面放了一些沙子。” “在花里面吗?” “这样花就能一直开着,我想沙子很重,花就闭不拢了。” “这是从哪儿看来的?” “我自己瞎琢磨的。虽然花有些可怜,但始终睡着也一定很寂寞吧?” 虽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伊织却觉得想出这种方法的霞愈加可爱了。 “真是长了不少见识。” 尽管时间很有限,然而由于见到了霞,伊织的心里感到很充实。于是这令人满足的浓情蜜意的约会,使他对笙子的记忆飘远了。 现在笙子正从松江动身到出云去旅行吧?出云以结缘的神而闻名,因此她也许正在和宫津合掌膜拜吧?若是平时,每一个想象都会在内心掀起狂澜,然而现在却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两人如果想结合,那也无所谓。笙子若真的这样想,就由她去吧!现在笙子即使离去,身边也有霞,或许这次笙子和宫津出去旅行也是神的昭示吧?笙子和霞要哪一个,必须做出抉择,或许这正提供了一个时机吧? 如果和笙子分手,就只剩下霞一个人,这样反而更干脆。 这样想着,伊织便觉得这是长久以来的愿望,而现在正朝着这个方向演变。 周末,伊织心情很舒畅,于是和建筑师的同行们一起去黑矶打高尔夫球,在那儿住了一晚,玩得很痛快。得分虽然没有预想的高,但感觉很畅快。 星期天绕了一圈后抵达上野,决定从这儿搭车回去。一位姓竹内的同行住在惠比寿,于是伊织和他一起乘上了车。 “找个地儿吃晚饭吧?” 途中大家都到餐车去就餐了,可只喝了些啤酒和威士忌,没有好好地吃饭。 “谢谢你的好意,但今天我得直接回家。” 竹内很抱歉地说道,接着又问: “星期天也在外面吃吗?” “我自己不会做呀!” 其他的日子里,由于工作的关系,几乎都是在外面吃饭,而星期天却独身一人。吃饭只有三种方式,要么溜达着去附近的店里吃,要么让外卖店将食品送到房间里来,抑或是和笙子一起吃。 “那么对不起,我先告辞了。” 车在高树镇下了高速公路,竹内在惠比寿附近下了车。 星期天晚上一个人吃饭有点儿孤单,伊织便径直回到公寓,从附近的寿司店要了外卖食品,晚餐就这样对付过去了。 尽管世田谷现代公共场所的建筑设计期限已经临近,还有许多书想看,可伊织并不想立即坐到桌前。于是,自己泡上茶,一边喝着一边从信箱中取出信件来翻检,发现有一封荷兰来信,是一个叫东野的朋友写来的。 他最初是去学绘画的,可半途中却喜欢上陶瓷,于是在北部一个名叫莱瓦登的镇上开了一家陶窑,自己烧制起陶瓷来。烧制的大多是与日本青花瓷相似的浅蓝色陶瓷,只是在荷兰土特产的形式上配搭了日本的色调,好像在当地相当受欢迎。在日本也曾举办过两次个人展览,并以具有独特风格的陶艺家受到关注。东野比伊织小三岁,是四十二岁,由于与荷兰的女性结婚生子,似乎并没有回日本的打算。 十年前,巴黎的相遇成为他俩相识的机缘,从那以后,两人脾性相投,他来日本时两人会过面,伊织也在欧洲见过他一次。 然而伊织还不曾涉足过烧窑所在的北部荷兰。每每来信,都邀他去玩,这次来信中又写着:“今年秋天请务必来玩。” “秋季的欧洲……” 伊织看着印有梵高素描作品的黑白明信片,这样喃喃道。 欧洲一共去过六次。第一次是由巴黎到西班牙,在那儿悠闲地逗留了将近一个月。那时还年轻,当见到各色各样的建筑时,曾为之惊讶和赞叹,然而现在对欧式建筑却早已失去兴致。西洋建筑再怎么卓越,也终究是西洋人的,它与日本人的感觉并不一样。而且,若专注于观赏对方的事物,就会潜移默化地受其影响,这样就有失去独创力的危险。与欧洲建筑相比,最近伊织对美国或加拿大的建筑更感兴趣。 在读着来信时,伊织觉得很久没去欧洲了,可以再去一趟。上一次去是三年前,已经隔了相当长的时间。 “若能和她一起去就好了……” 伊织的头脑中浮现出霞玉立于秋季欧洲的婷婷身姿。 一个人光喝茶不够味,于是伊织从餐具柜中拿出白兰地,一边喝着,一边思索着和霞去国外的事。 六月份去奈良旅行时两人曾住过一宿,但若去欧洲就得十天,至少也得要一周,霞真能抽出这么多时间来吗? 倘若是独身也罢,但已身为人妻,要去国外呆十天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使以和朋友一起去观光为理由,也不知道她丈夫会不会同意,而且这种事也不可能隐瞒得了。 就连去奈良呆一宿,对霞而言都似一次大冒险。“若是坐新干线还行,坐飞机的话即使在国内也没有胆量去。”霞曾这样说过。 “霞这样子,肯定去不了国外。” 这样想罢,伊织便说服自己放弃了。 想必是星期天晚上的缘故吧,几乎听不到汽车声,或许此时家家户户都在享受着天伦之乐,周围万籁俱寂。 伊织突然想起了自由之丘的家。 现在妻子和两个女儿正在做什么呢?大女儿已经吃完了饭,正在看她喜欢的大河电视剧吧?抑或是正在洗澡?最近就读于涩谷高中的大女儿也没跟他联系。他觉得,没有音信正是身体健康的证明。伊织曾想过打电话,但没事打电话过去,未免显得太恋家。虽然他也觉得这种想法很无聊,但同时又觉得,自己没必要去打乱她们的生活。 然而今天伊织却莫名地眷恋她们。原本他就讨厌星期天的夜晚,但今晚心情更觉颓丧。这大约是星期天一个人吃饭时那份寂寞的延续。然而并非只有今晚才这样。 以前,星期天晚上会在电话中和笙子商量是否和她见面。而现在却失去了这一对象,或许正是它致使心绪沉重。 由去欧洲到霞,再到家,漫无边际地胡想了一通,伊织的思绪又自然而然地转移到笙子身上。 实际上伊织现在是在等笙子的电话,尽管他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早在从高尔夫球场返回的途中,这事已经时不时地在他脑中萦回。和竹内分别后径直回到家,乃至在房间里吃饭,或许也是在期待着笙子的电话吧? 人的潜意识也许有些奇怪。尽管伊织现在只对此很在意,然而他却极力迫使自己不去想它。笙子的事就此了结吧!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实际上却仍很在意她。 出外旅行,笙子必定会与他联系,有时打电话说“我刚回来”,有时写信告诉他回来的日期。由此来看,今晚她也应该打电话来。既然休假已经结束,明天得去事务所上班,那么今天她一定会回她自己的房间。 已将近十点,或许是因为陶醉于酒香,喝着白兰地,伊织渐渐感到一丝醉意,然而房屋一角的电话却哑然无声,丝毫没有响铃的迹象。 伊织一边等着电话,一边心想,或许只有今晚笙子不会打电话来。只要一想到出去旅行时两人感情上的隔阂,或是想到她是和宫津一起出去,伊织便觉得笙子可能不会打来电话。回来也不打电话过来,正说明她还没解开心中的疙瘩。 肯定不会来了。伊织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却仍在等着笙子的电话,不管怎样,只要对他说一声“我现在回来了。很长时间不在家,请原谅”等之类的话,伊织就能够心情愉快地接受她。宫津的事另当别论,至少心绪大概能够因此而平静下来。 伊织又喝了杯白兰地,带着醉意在心里打起赌来。 “如果今晚来了电话,和笙子还能回到从前,但如果不来电话,那就只能这样让它结束……” 无论怎样都行,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等着电话,渐渐地霞与家都变得遥远了。一直等到十二点,伊织喝光了玻璃杯中残余的白兰地,心里想,“和笙子就此了结吧”,然后上床睡觉去了。 第二天,星期一的早晨,伊织破天荒地十点钟来到了事务所。虽然十点半与两个来客有约会,但若自己提出要求,也并非不能改在下午。之所以定在上午,也是因为意识到笙子会来上班。 笙子会以怎样的面孔出现呢?见面后说什么呢?还有宫津……真想尽快见到这两个人。昨晚空等了一晚上电话,伊织已有些急不可耐。 十点钟一进事务所,笙子霎时慌张地站了起来。伊织已经在上周将工作安排交代给另一个女职员,因此笙子应该知道他今天早上会来得很早,然而她似乎仍然有些紧张。 “您早。” 大概是心理作用吧,笙子的声音听来有些沉闷。伊织漠然地点了点头,径直进入所长室。刚从包中拿出文件,笙子便像往常一样端来了茶。伊织毫不理会地看着资料,笙子将茶放在桌上,换了一种语调说道:“上周随便休假,请原谅。” “哪里……” 伊织故意表情淡漠地答道。 “今天十点半是丸越贸易公司的水口先生来访,之后十一点……” 笙子开始汇报一天的工作安排,伊织眼睛盯着资料,等她说完之后问道:“旅行很愉快吧?” “哎……” 实际上,伊织希望她说“很愉快,但是仍很寂寞”,抑或是稍稍诚恳地说“请原谅”。虽然一回来立即就道了歉,但听起来很觉冷淡,之后便立即说起工作上的事。这让伊织感到有些不高兴。 然而笙子依旧什么也没有说。 “能帮我叫一下望月吗?” 伊织像是说“行了”似的,合上了正在看的资料,笙子本想再说些什么,但只是轻轻地低下头走了出去。那被裹得紧紧的娇小臀部,看上去有些淫荡。真的和宫津没有什么吧?这样想着,伊织的心情焦虑起来。 就这样,伊织一整天几乎都不曾向笙子开口说话。偶尔说,也仅是谈工作,没给她留丝毫插话的余地。尽管自己觉得有些孩子气,但他只是想向她表明,对于她和宫津一起出去旅行的事,自己很不高兴。 下午,望月从外面回来商谈新型建材的事。听完他的话以后,伊织望着他那晒黑了的脸说道:“好像黑了不少啊!” “去游了游泳。山阴那儿的水真清凉,很舒服。” “昨晚回来的吗?” “不是,我是星期四回来的。” 说到这,望月脸上突然露出困惑的表情。伊织没有忽视这一点,但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挺好。” 伊织拿着资料,望着望月走出房间。然后将转椅转向窗户,叼起一支烟。路边树上的枝叶探伸到窗际,在夏风的吹拂下,不断地摇曳着。伊织望着它开始思索起来。 望月星期四就回来了,这意味着之后只剩宫津和笙子两个人。包括望月在内,去山阴旅行的有三四个人,然而大家似乎并没有采取统一的行动。 想到这里,伊织渐渐有些坐立不安了。对于笙子这次执拗的行为,伊织刚才还想,只要将自己的不高兴表现出来就行了,现在看来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他虽然觉得可能性不大,但是如果旅行结束后,只剩下笙子和宫津二人独处,事情就不一样了。 伊织在工作着的职员中间忐忑不安地慢慢巡视着。职员们有的在画设计图,有的在查找资料,有的手里拿着氨甲酸酯建筑模型沉思着……,各式各样。他和每个人都得体地聊聊天,偶尔商谈一番,然后来到右边角落里坐在桌前的宫津身边。宫津原本就长得很白晰,丝毫不见被太阳晒黑的样子。或许是制图桌上荧光灯照射的缘故吧,此刻的宫津显得更加苍白。 “怎么样?” 伊织若无其事地问道。 “嗯……” 宫津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在画着的设计图。 伊织控制住自己没有问他旅行的情况,重又回到自己的房间。 伊织表面上继续保持着平静的态度。尽管表面相当平静,然而努力使自己采取这种态度的伊织却可以说已经很不自然。在笙子面前故意显得冷淡,而在宫津面前却依然保持着以前那种善解人意的所长形象,这当然就会显得不自然。或许是因为心理作用,伊织总觉得笙子像在窥探什么,而宫津的态度中也像是在有意回避伊织。 这样过了两天,第三天晚上笙子来了电话。那天由于有环境整顿委员会的会议,伊织稍稍喝了些酒,直到已过十点才回到公寓。而笙子打来电话时正是伊织刚回到公寓的时候。 “啊,您刚回来吧?” 大概没想到伊织已回来,笙子的声音显得有些惊讶。 “在这之前我已打了两次电话。” “什么事……” 尽管很想念她,伊织却仍故意冷漠地问道。说得夸张点,倘若这时很温和地反问对方,就会有损男人的体面。笙子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嗯……什么时候能见见面吗?我有话想跟您说。” “有话可以在公司里说嘛!” 伊织一边觉得自己过于倔犟了些,一边却仍然拒绝了她。 “但是,在公司说,我不放心。” “那,现在在电话里说?” “就是前几天的旅行,所长是不是误会我了?我和宫津什么也没有……” “对这事我根本不关心,误解的倒是你吧?” 尽管正如笙子所说,伊织怀疑她与宫津的关系,然而他却装作漠不关心。 “可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星期六。” 笙子回答道,接着又说:“待会儿我能去见您吗?有事想问您。” 笙子打来电话已让伊织松了口气,然而他却口是心非地说:“今天很晚了,改天再说吧!” “无论怎样都不行吗?” “你没有什么急事吧?” 拒绝了急于见面的笙子,伊织感到有点儿后悔。如果就那样顺着她的意愿同意她来,现在或许就已和她一同睡在床上了。既然是深夜来这儿,如果自己主动提出,笙子必定会同意。 上周整整一个星期没见面,因此已有十天以上没触摸笙子了。 尽管这几天伊织保持冷淡的态度,可内心却在期待着笙子先屈服。他打算只要对方先道歉,就立即接纳她,但为何这次又拒绝她呢?连伊织自己都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有一点却很清楚,就是来电话的那一瞬间,伊织装得好像有点过头了。 虽然为一点点小事如此固执,但由此知道这三天笙子很在意自己,这便是很大的收获。 实际上,倘若笙子仍然不对他说什么,那么就有可能使他更加怒火中烧。既然采取了不高兴的态度,就不可能在半途中屈服,这样就有可能与笙子闹得越来越尴尬。今晚没见到笙子很遗憾,但明天见也一样。与笙子两人相处的机会仅仅延迟了一天而已。 尽管这样,上周和霞在一起时,伊织还觉得没笙子也行,可现在却如此迷恋。 这是为什么呢? 看来,之所以认为没她也行,不过只是一种怒气。是因为得知她和宫津出去旅行,感到十分委屈,由此才决定这样做的。 尽管觉得有霞就行了,然而事实上霞与笙子完全不同。霞所满足他的与从笙子那儿得到的完全不同。睡莲与菖兰的差异已经很明显,但是从内在性格直到躯体所涵盖的差异就更大。 外表上看,霞更沉稳,但一到只有两个人时,霞就更加奔放。从她那身为人妻的谨慎外表来看,根本无法想象这时所表现出来的激情,而与她相比,笙子却更单纯和直接。一到只有两个人时,尽管也会迷乱,但却依然有些顽固,正因为如此,才缺少变化。 但这并不是说笙子就很乏味。两人各有各的魅力,很难做出取舍。打个不好的比方,两个人之间存在着日餐和西餐般的差异。 第二天晚上七点,伊织和笙子在涩谷见面了。 盛夏的风里带着湿气,让人不禁产生了身处南面临海的街市的错觉。 不知为何伊织想吃中华料理,于是去了宫益坂路上一家大厦最顶层的餐厅。初冬时从这儿应该能眺望到富士山,而如今笼罩于暮色中的街道却正值华灯初上。 “真高啊!是三十二层吧?” 笙子从窗边的座位上向下俯视。高速公路在窗下延伸,灯光的亮带消失在黑暗尽头。 “对面是从世谷通到川崎。” 伊织这样解释着,想到霞就住在那些光影的前面,觉得很内疚。 首先上来了海蜇和鲍鱼两道前菜,他俩喝着啤酒。 今天,在来这儿的路上,伊织不知道自己该采取怎样的态度。实际上,笙子和宫津出去旅行的事无论怎样都无所谓了。这些就当它已过去,现在他期望能恢复到两个人以前那种稳定的关系。 当然也并不是要忘记霞,只是现在他实实在在地需要笙子。仿如他想要讨回这几个月以来耽溺于霞的部分。 但是,这该怎样开口说才好呢……倘若笙子像昨晚那样老老实实地接近他,那倒比较容易办。毕竟两人已吵够了。而两人求和的条件均已俱备,接下来只是恢复关系而已。这时他只希望笙子能先笨拙地提出来,现在只要面对面,对他说一句“对不起”,一切就都冰消雪融了。 然而今天笙子的态度却似乎有些异样。和昨晚的温柔不同,看上去像在为什么而紧张似的。伊织压抑着冲动,先不开口,等待着时机。喝了一会儿啤酒,当主菜上来时,笙子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说道:“这次旅行,您真的什么也没有想吗?” “当然……” “但是,您已听说我和宫津两人在一起的事了吧?” 伊织放下了筷子。笙子像是为了使自己更加平静似的,稍顿了一会儿才说:“最后,确实只剩下我和宫津两个人。” “……” “星期天和大家一起出去,望月和其他的朋友星期四就回来了。开始我也想一起回来的,但在米子有我大学时代的朋友,给她打了个电话,她一定要见一面,要我顺便去一趟,因此我就准备一个人去米子,可宫津说他与我同路,可以送一送我……” “宫津的家在哪儿?” “鸟取。他家是一个相当大的旅馆。我们在那里住了一晚。” 笙子轻轻地缕了缕额前垂落的头发。瞬时露出了耳朵周围雪白的肌肤,但旋即又被再次垂落的头发遮住了。 “然后望月他们从出云坐火车回去了。宫津开车把我送到了米子,在那儿和朋友见了面。” 如果只有这些,好像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伊织往笙子基本没喝过的玻璃杯中斟上了啤酒。 “我根本没在意。” “真这样当然好……” “那么,什么时候回的东京?” “星期六。” 和宫津只有两个人在一起的事相比,伊织倒更在意她回到东京后没有立即给他打电话。 “星期六我出去打高尔夫球了,但星期天晚上就回来了。” “我也曾非常想打电话的,可是……” 笙子静静地望着就要溢出啤酒的玻璃杯。这时服务生又端来了奶油煮蔬菜,可其实他们的肉菜还剩着一半多。 “可是,后来呢?” 伊织催促似地询问道,笙子又拢了拢头发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打过去会不会很打搅你。” “哪儿的话,我在等着呢!” 笙子尽力辩解,伊织完全打消了疑虑。如果感情已有隔阂,就没理由这样做辩解。尽管因为小小的别扭和宫津出去旅行了,但笙子的心好像还是在自己这边。伊织终于放心了,于是要了老酒。 虽然笙子说了不太会喝老酒,可为她加入砂糖后,她还是慢慢地喝着说道:“真好喝”。不久笙子的脸上似又重展笑容。 喝了老酒,最后只有伊织吃了米饭。走出餐厅时已是九点。依旧带着湿气的南风,静悄悄地吹入大厦旁侧人迹寥寥的小路。 伊织来到正面大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向青山的公寓驶去。 “宫津是长子吧?那么大的旅馆,难道就不想继承家业吗?” “好像还有一个妹妹。” 伊织想起宫津一度打算辞职,后来又作罢的事。有这么多资产,辞职也用不着担心生计,他或许是想当一个建筑师。 “他没再向你求婚吗?” 虽然想用轻松的语调说的,可笙子的表情却变得僵硬起来。 “还是说了吧?” “但是,我没有这种想法。” “可是这或许是桩很好的姻缘。” “您是不是希望我最好结婚?” “不,没这事。” 虽然刚才问宫津是否向她求婚时,伊织还觉得嫉妒,可奇怪的是,当一听到笙子没有接受的意思时,这回他倒觉得有几分惋惜。这或许就是男女之间的微妙心理。对方要离去时,便想挽留,而若得知对方没有离去的意思时,反倒不想理睬对方了。 夜晚的街道空荡荡的,没用五分钟就到达了公寓。伊织下车后走在前面,笙子自然默默地跟在身后。打开门,一进入房间,伊织就立即紧紧地拥抱笙子。笙子没料到会这样,畏缩地后退了一步,瞬即又静静地吻住了伊织的唇。 已有多少天没和笙子接吻了?以前约会时,即使睡在一起,好像也没有接吻。是因为男女之间熟悉后就逐渐变得不接吻了,还是因为男人疏忽了这一点?伊织用新鲜的心情确认了与笙子这次久违的接吻后,马上将她带入卧室。 和笙子已经有过多少次肌肤之亲?相识四年了,这已无法数清。或者可以说,彼此熟悉后,曾经享受过无数次的欢悦。 然而走向床边的笙子仍相当严肃。 卧室里很暗,透过微开的门缝射入的光亮,将入口处纵切成锐角三角形。笙子站在侧面墙边,整个轮廓模模糊糊,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在这片淡淡的黑暗中,伊织站在笙子的对面,左手放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则解开外衣的扣子。笙子两手抵着墙壁站立着,听任他的摆布。 当解开三粒外衣的扣子时,伊织停住了,随之又将手伸进胸部,解开了胸罩的扣钩。笙子的乳房不太大,伊织曾问过她一次,回答说是75号A型的。解开胸罩,扣子也全部解开了,接着伊织将手伸向裙子的腰带。笙子在大多数情况下穿紧身裙,往往系着各式各样的腰带,但伊织大抵能够猜测到金属扣的结构。随着指尖的摆弄,腰带扣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拉开侧面的拉链,伊织的手触摸到微微凸出的腰骨。这时笙子稍稍拧了拧身子,但伊织毫不理会,而是将裙子和裤袜一起脱了下来。 在黑暗中,时而接吻,时而轻触乳头,忙乱地动着的只有伊织,而笙子将背轻倚着墙,犹如圣女一般威然地站立着。笙子被脱去了外衣,裙子也掉落在脚边,此时的她只剩下一件长衬裙。伊织将她的手抽出来时,或许是因为她稍稍反抗了一下,长衬裙的肩带掉到肩下,胸部袒露了出来。 伊织喜欢身着长衬裙的笙子的身姿。虽然已经二十八岁,可总像还残留着少女的印痕。尽管已被男人爱抚了无数次,可笙子的躯体还潜藏着没能完全成熟的稚嫩。例如由小巧的胸部至平坦的腹部,还有用一只手就能轻而易举地环抱的臀部,以及由细细的脖子向胸部移动的那弱不禁风的线条即是。 眼睛习惯了黑暗后,伊织再次凝视着这一身姿,重又将唇吻合在一起,右手悄悄地向双腿间探进。 刚才脱裙子时,连裤袜也一并脱下了,因此长衬裙下面什么也没有。胳膊的细腻肌肤滑溜溜地,随着手在上面移动,长衬裙的裙边翻卷了起来。 或许因为头被轻抵在墙上接着吻,笙子似乎连这也无暇注意。犹如获得力量似的,当伊织的手贴近大腿内侧时,笙子才惊蹶地将腿扭起来。为这反抗所惊慌,伊织停住了手,不久又瞅准时机,手徐徐地向下滑动,这样重复了数次,渐渐地笙子的躯体似是适应了挑逗,开始准备自然而然地接受。 以前,伊织曾使过几次坏心眼,在点燃欲火的半途中停住了手,然而这时,笙子只是轻轻地扭摆着下半身,却并没有提出继续下去的要求。 如果同一事情发生在霞身上,她一定会发倔似地低声轻吟着,轻轻地摇摇头,做出表示不愿意的动作。在这一点上,霞与笙子不同,笙子对性有些因循守旧且压抑,而霞则可以说积极且贪婪。 然而伊织目前没有心思做这种恶作剧。或者说,伊织已经迸发出激情,感到无可忍耐了。于是他自己解开外衣的钮扣,脱了衣服。这期间,笙子仍穿着一件长衬裙,凭壁站立着。 “快……” 脱完衣服,伊织收回手,笙子才开始动起来。裙子和内衣仍落在脚边。这时笙子才像刚注意到似的,一只脚从裙子里抽出来,将它捡起来叠好。这一点也与霞不同。若是霞,她一定会在伊织脱衣的同时就将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部脱掉并折叠好。 当然,这并不是说哪个好哪个坏。白天看上去同是很整洁的女性,然而迎合男人时的态度却各不相同。对男人来说,这也是非常愉悦而又很有味道的地方。 实际上,两个人的差异无计其数。伊织已在床上等待着,笙子也叠完了自己脱下的衣服,然而她还是不准备上床。 即使明白无论如何也得上床了,然而只要不再说一句“上来”,就不会上来,霞最初也是这样,但现在却不再这样了。当身上只剩下长内衣时,她就会一边征求同意,一边用一只手掩着脸上床。 “哎,快点……” 伊织这样一说,笙子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回到漏进光亮的门口关上门,终于下定决心似地上了床。与霞的顺畅相比,笙子显得有些唐突而且生硬,但这与熟悉的时间并没有关系,或许应该说这种分别是与生俱来的习惯。 霞的顺畅与笙子的生硬,伊织觉得两者都很可爱。笙子的生硬虽然仍没变,但经过了四年,现在仍保持这样,伊织由此依然感受到一种新鲜的感觉。 伊织至今从未向笙子提出过特殊的要求,一直持续着极其自然而老一套的状态。自从建立关系至今已四年,似乎也该相应地增加一些奔放的游戏,然而他几乎没有在笙子那儿尝试过这些。不为什么,只因他感到笙子好像与这些不太相称。这倒不是说笙子的躯体就稚嫩和乏味。只要伊织积极地动着,笙子也会相应地应和他,最后微微颤抖地诉说着愉悦。 这与霞不同,若男人要求奔放,霞就会自然而然地随之变得柔软。即使男人不说,她也有种宽容,暗示对方,只要要求,就能够爽快地接受。 这似乎只能说各个女性具有不同的氛围。如果说霞是因为上了年纪才如此富有柔软性,这未免过于简单了,原因并非仅此而已。笙子顽固得让人觉得,即使她再长几岁,也不会改变现在这个样子。 当然,伊织爱着这种顽固,有时虽觉单调,但从这份顽固中能够感觉到笙子这女人的诚实。现在,伊织就正要求证这一点,希望这僵硬的躯体被点燃,然后在瞬间微微颤抖。 然而,今天笙子的反应却似乎有些异样。虽然确实兴奋起来,但今晚不是以前那种情况。以前,伊织挑逗,笙子才勉强应和他,然而现在笙子却变得主动,似乎自己焦急地希望尽快兴奋起来。 对笙子从未有过的积极,伊织感到有些困惑。为什么要采取这种行动方式?在感到今日与往日存在差异的同时,伊织反倒清醒了。 再次涌起不可思议的思索,是在两人都得到满足和安静的时刻来临之后。 笙子紧紧抱住伊织,主动紧贴着躯体。身子一动不动地,由小巧的胸部直到平坦的腰际,都密贴得没有丝毫缝隙。 激情过后,笙子很少这样紧紧地贴在他身上。无论多满足,一经结束,笙子总是犹如为刚才的激情而感到羞耻似的,稍稍将身体挪开,静静地屏息着。这里有着笙子顽固的可爱,而现在却像是另外一个人那样主动。 “怎么了……” 伊织问道。笙子没有回答。不一会儿,肩头微微颤抖着,呜咽起来。 伊织完全没有预料到她会哭。刚才还那么兴奋,后来又贴近他,紧紧地搂住他不放,这时却瞬间变成抽泣。声音虽然很低,可每当肩头抖动时,这细微的振动便传递到伊织的胸前。 “怎么了?” 伊织再问一次,笙子依然不作回答,只是不停地呜咽。伊织一边抚摸着眼前披散在微微颤抖的肩上的头发,一边思索着今晚的事。 来到卧室直到上床之前,没有什么不对劲。觉得稍稍有些怪异是在欢悦之后。对于笙子前所未有的积极态度,伊织感到吃惊且不可思议,甚至一时觉得胳膊里的是另外一个人。激情过去,她又从未有过地紧紧贴过身躯。 “发生了什么事吗……” 当再次询问时,伊织的脑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伊织疑惑地追问道:“是这样吗?” 像意识到这提问是针对自己的,隔了好一会儿,伊织胳膊上的笙子的头微微地摇了摇。 “我,说实话,和宫津,只有过一次……” 伊织停住了抚摸着头发的手。 “宫津要我和他……” “……” “我对不起你。” 说到这儿,笙子又哭起来。这次哭得比开头要激烈得多,肩膀和头发都在颤抖着。伊织全身感受到这一颤动,心情却意外地平静。 这时,或许是因为“莫非……”这种预感应验了,抑或是感情对这个并非猜测的事实还不能适应,抑或是愣住了……总之,伊织一动不动地呆呆地望着天花板。黑暗的房间里显现出天花板。中间雪白地浮现出白色塑料制的电灯罩。 “我……,没有这种意思,绝对地……,只是,宫津强硬地要将我送到饭店……” 于是,笙子再次紧紧地搂住伊织,将脸埋在他的胸前说道:“求求您,您要理解我。” 笙子的躯体整个地埋在伊织的怀中。犹如小鸟庇护在父母的翅膀下,笙子全身被伊织的胳膊搂着。 然而对于伊织来说,这却像是一个与自己没有关系的物体。尽管从胸到四肢都紧紧地接触着,然而却犹如抱着一个没有流动血脉的偶人。 伊织自己也为自己情绪的突变而吃惊。当听笙子说她和宫津发生过一次关系的一瞬间,他感到对方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伊织感到十分狼狈,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这句话。 然而最感到惊慌的或许不是头脑而是躯体。刚听到这话的一瞬间,伊织的脑中想到了“果然”,也想到了“还是”。然而,身体似乎并不能如此灵活地接受这些。躯体似乎比头脑更笨拙,更诚实。 伊织故意轻声咳了咳,将自己放在笙子头下的手慢慢地抽了出来,然后稍稍挪了挪身体,仰卧着。 “生气了?” “没什么……” “这声音拖得真长”,这样想着,在回答的同时,“真讨厌啊”的心情在全身扩展开来。 “但是,真的没有办法。因为他说,要不让他进屋,他就坚持不回去……” 在伊织听来,笙子的辨解就像是从餐厅邻座传来的男女的对话。声音虽然是从身旁传来的,然而这言词却与自己没有关系。 “我,真的不想这样做,绝对地……” 笙子又哭了起来,然后点了点头。 “我很痛苦。我苦闷,决心如实地告诉你。” “……” “我做了这种事,不能骗你。对吧!” 伊织被逼无奈,轻轻点了点头。 “原谅我吧!但是,我爱你,非常爱你。” 笙子将头抵在伊织的胸前摆动着。与此同时,泪水落在伊织的胸脯上。伊织克制着想要为她拭去泪水的冲动,依旧仰卧着。 “理解我吧!” 应该理解,伊织这样劝说着自己。即使笙子被夺走,她真正爱的还是这个自己,而且这种心情至今仍没有改变。所以,她才老实地坦白并道歉的。尽管连这些都很明白,然而伊织心里还是觉得无法表示同意。 笙子的呜咽仍在微暗中持续,然而声音却已逐渐降低,变成轻微的抽泣,仅剩下娇小的肩头在不断地颤抖。刚才还无法预想的安静突然笼罩在床上。 几点了?尽管正在听着重大的表白,然而自己却在想着时间。伊织一边对此感到可笑,一边看了看床头柜的时钟。 十点二十分。吃完饭回到房间是九点半左右,两个人在一起还不到一个小时。伊织吃惊地想,这么短短的时间里,自己的心情和笙子的状态都完全发生了变化。 “快点……” 伊织一半说给自己听似的,支起了上身。 “您要干什么?” 笙子慌忙问道,然而伊织毫不理睬地起床了。 “等一等,您理解我了吧?” “……” “您原谅我了吧?” 伊织现在仍然不想做出任何回答。不论笙子被夺走还是被宫津所强迫,这件事无论怎样都无所谓。现在他只想快一点离开这张床。 伊织默默地穿上睡袍进了浴室。他也没仔细看,就突然放出淋浴,被热水所惊醒,赶忙加上冷水,让水从头上倒灌下来,喀吱喀吱地擦洗起来。这样重复了数次,他才停止淋浴,开始用毛巾擦拭全身。 然后,他穿上睡袍来到客厅,打开了电视机,尽管没有特别想看的电视,但他仍拧大了音量。正这样喝着白兰地时,笙子出现了。 她已穿上衣服,头发也梳理整齐了。也许是因为哭过的缘故,眼睛周围有些浮肿。 “给你沏杯茶吧?” “不,不用了。” 伊织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回答道。笙子像躲避光亮似地背着脸坐在前面的沙发上。 伊织觉得这情景似曾见过。恋人被别的男人夺走,女人坦白了这件事,两人面面相觑地坐着。男人听了女人的坦白后,一边认为没有办法,一边却仍难以谅解。能谅解我吗?女人半信半疑地低着头。这一幕是电视或以前看的电影里的,还是在小说中读到的?似乎自己还曾想象过,倘若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该怎么办?他想,现在正是处在这个时刻,但又觉得像在做梦,怀疑自己是否果真处于这种状态。 这样过了几分钟,当画面变成广告时,笙子站了起来。 “那么,我回去了。” 伊织心里想挽留她,可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于是他也跟着站了起来。 “对不起了。” 相互面对面地站立着,笙子这样低声说道。那表情就像是吐出了心中的疙瘩,舒了一口气。 “那么,我回去了。” 笙子望着伊织,像是在征询同意。那神情宛如在恳切地诉说:现在我想要一句温柔的话语。犹如被这眼神所诱惑,伊织将手放在笙子肩上。 “送你回公寓吧!” “不用了,还早。” “那么,小心点……” 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他感到笙子像是又要哭出来,将手从肩上拿了下来。笙子犹如躲避光亮似的,用手挡着眼角说道:“明天东大的宇土教授到事务所来,然后,东营建筑公司的村上先生下午……” “我知道了。” 伊织点了点头,笙子这才露出了笑容。这笑容是如此天真烂漫,简直无法想象出,就在刚才她还在坦白自己被别的男性强暴。 “晚安!” 笙子说完便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走向门口。望着她那平坦的肩和小巧的臀,伊织脑中再次浮现出宫津的面容。 她的肩和腰,正被宫津搂抱着…… 这样想时,笙子已经穿好鞋子回过头来。 “晚安!” 笙子点点头出去了。高跟鞋轻微的声音在走廊上回响着,逐渐远逝了。当确认这声音已消失后,伊织锁上了门。 回到房间,电视的画面已变成白衬衣飘拂在风中的广告。 伊织到自来水池那儿喝了口水,回到沙发边。他这时的心情很奇妙,既似疲惫不堪,同时却又很兴奋不已。伊织心绪不宁地点燃香烟,喝尽了杯中剩余的白兰地。 “到底还是……” 伊织独自一人嘟囔着,独自一人点着头。现在回想起来,回来时笙子的态度和宫津的样子全都有些怪。本来这事只要稍稍注意就能够明白。之所以没察觉是因为自己太疏忽。然而,比疏忽更加不可饶恕的,是这次本不该让笙子去旅行。当向他请假时,只要说一句“不行”,就可以解决了。走之前的晚上,只要对她说“我希望你别去”,也还来得及。然而自己非得要表示宽容,打肿脸充胖子,硬是逞强:想去就去,即使没有笙子也无所谓。结果事与愿违。 但是,笙子又为何会被抢走了呢?虽说是宫津强行做的,她无法逃脱,可若真的有戒备心的话,会避免不了吗?尽管是宫津强行进屋,可正因为有能够进入房间的空隙,他才能得以进去吧? 他并非不理解笙子如实向他坦白的心情,但伊织总觉得奇怪,其中却没有一句指责宫津的话。如果真的憎恨他,难道不应该觉得更懊悔,并想方设法向对方复仇吗? 或许笙子尽管憎恨宫津强迫她,但却承认他的热情。大概正是因为她自己天真,所以才导致这样的结果。 他自语道:“太随便……”,但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笙子旅游期间,自己和霞在旅馆里享受了激情的果实。要说太随便,自己也犯有同样的罪过。 首先,笙子之所以要去旅游,就是因为她察觉到霞的事儿。 菖兰燃起了嫉妒睡莲的烈火,而点火者正是自己。 “真弄不明白。” 伊织再次叹息,在已经喝光的杯子里斟上了白兰地。 八、秋思 八月初旬,正值盛夏,气温每天持续超过三十度,但从中旬起气温急剧下降,阴霾的日子增多起来。农户人家都心急火燎的,担心照这样子,今年又是一个冷夏。对于居住在城里的人们来说,这年夏天倒是好过。不过,虽说好熬一些,可总见不到阳光,也是感到不舒服。 伊织从七月至八月一直在东京,二十日以后请了假,到轻井泽去了。这次旅游是以前早就约好的,和村冈等几个意气投合的人到那里打打高尔夫球,打算轻松几天。这种活动已经持续了三年,大体住上三四天,规定只有男人们相聚。不过,也有人偷偷带上女人,虽然瞒着大家,可朋友们互相了解,嘴巴也管得严。 去年,伊织带笙子参加了这次旅游。伊织白天打高尔夫球,笙子说是轻井泽有朋友,似乎也并不寂寞。可是,今年却只是孑然一人。 这次旅游出发时,笙子曾经打听是不是去轻井泽。虽然休假,但总得说明自己呆在什么地方,笙子本该知道他的去处,还是叮问了一句。听到这话,伊织默默地点了点头。笙子也已经请了夏休假,虽然并不一定今年也希望和自己一起去,但那眼神却像是在探询消息。 不过,无论笙子说什么,伊织开始时确实是打算只身前去。由于她去年已经去过,朋友们也都认识,如果笙子要去,即使带她同去,朋友们也不会说三道四,但他终究还是不想邀她同去。之所以决定一个人去,确实也是因为她和宫津的事情依然让他感到不快的缘故。 笙子和宫津之间的事不过只是突发的意外,至今她还依然爱着自己。她诚恳地合盘托出,就是一个明证,完全是出于一种不愿瞒着自己喜爱的人这样一种恳切的心情。伊织这样对自己说,自以为心里已经想通,但心底深处却总是有点疙瘩。 自从知道笙子和宫津的事情以后,伊织没有再和笙子幽会。尽管他也想去掉这些不愉快,再恢复以前两人的情感,但伊织内心总有种拒绝心理,无论如何也无法真诚地面对笙子。 最近一段时期,伊织甚至也很苦恼。 初次听到笙子倾诉她和宫津之间发生的事情时,他真的吃惊,慌乱,而且生气,但总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就会自然忘却。虽说他们发生了关系,但只有一次。既然笙子爱着自己,他只是简单地认为,伤口会很快愈合。然而,这却出乎意料地困难。即使和笙子谈工作上的事时,他也常常想起她和宫津之间的事情,于是就突然感到她十分肮脏。两个人独处于所长室中,有时感到比较亲密,但这种感觉会像报警器骤然响起一样地突然涌上心头。 和宫津在一起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有时,对方一本正经地谈工作,而伊织却感到自己头脑发胀。他总是在想:这家伙抢走了笙子。其貌不扬,可居然是个不可大意的色鬼。抢了别人的女人,竟然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真是个道德沦丧不知羞耻的家伙。尽管他不断强迫自己别想这些,但这种无名火还是一个劲地往上冲。 原来伊织一直自以为是个更加宽厚而且从容的人。即使自己喜欢的女人跑到别的男人身边,自己也能冷静地审视。如果她能得到幸福,自己会痛痛快快地罢手,甚至也许会祝福他们。他总是以为自己有这种风度,而且明白这些事理。 但是,一旦成为现实,情况却似乎迥然不同。 说来害臊,如今伊织心头卷起一种窝囊和嫉妒的感情。自己的女人居然被那么个年轻家伙抢跑了。那女人居然还在床上若无其事地告诉自己。表面上痛哭流涕,煞有介事,其实心里没准还挺高兴。嘴上说是不愿意,最后还是同意了,肯定是一直就在渴望年轻的肉体。宫津这家伙一定是充分利用自己年龄的优势向笙子进攻,抢走了她。想到这些,伊织越来越烦躁,感到浑身发热。 “喂,冷静!别想这些无耻的事情!” 他自己斥责自己,控制自己,但这只是一瞬之间,不一会儿就又涌上窝囊和憎恶的感觉。自己也明白这个不合身份,但这种感情一经爆发就再也难以控制。相反,在宫津和笙子面前,他却尽量地要装做坦然。他心中有种不愿显露暴躁的虚荣心,同时又感到嫉妒,两者不断地撞击和搅和,结果是更加破坏了心中的平静。 伊织决心在轻井泽期间忘掉笙子,白天打高尔夫球,晚上和伙伴们喝酒或打麻将。他本打算这样可以转移注意力,但一到深夜在饭店房间里一人独处时,就又想起了笙子。 现在她正在做什么?趁自己不在,宫津肯定又在一股劲地追,笙子也浑浑沌沌地被他牵着跑。照这样下去,两个人又会再次发生关系……离开东京时,伊织嘱咐笙子,没有紧急事情,不要找他。既然请假离开东京,他不想再被工作和杂事打扰。 但是,看来这做法可能是个错误。 笙子似乎出于客气尽量没打电话来,但这更使他烦躁。他心里其实是在等电话。虽说告诉她别随便打电话,但又埋怨她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来问候一声。他也知道,没有音信,就是说明没事,但连个电话都没有,反而不安起来。 他忍耐了两天之后,第三天,伊织自己忍不住,主动给事务所打了个电话。 “没什么事儿吧?” 伊织有意用不高兴的声调跟电话另一头的笙子说话。 “没什么重要事儿,只是大幸建设公司寄来了报价单,弘前发来了委托书,还来了不少信……” “为什么不告诉我?” “写明寄给事务所的邮件都开了封,但都没什么特别的急事。您在那里呆到这周末吧?” “是这么打算……” 事务所的事情倒无所谓,伊织想问的是笙子和宫津的事情,但他却很难主动提起。 “望月先生出差了,其他人都依然照旧。” 笙子就是不提自己最想问的宫津。 “好吧!我知道了。” 嘴上这么说,可还舍不得挂电话。这时,笙子压低了声音说:“您那边凉快吗?” “还行。早晚甚至感到有些凉。” “真好呀!” 他感到笙子的口气里包含了一种撒娇的劲头,但伊织却只是故意冷漠地说了声再见。 挂上电话,伊织又后悔起来。他厌恶自己总纠缠笙子和宫津的关系,同时又生自己的气,笙子好容易主动说了句亲热话,自己却固执地加以拒绝。为什么就不能干干脆脆地说句话呢?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对自己感到烦躁和失望。 照这样子,即使在轻井泽也没法静养。要是可能的话,他想这就回东京,但很久以前就约好的旅游,又不好意思出于个人的原因而中途作罢。再说,就算回到东京,也不一定能指望心情好起来。 整整两天,伊织就这样过着,表面上作出很愉快的样子,而内心却像挂了一块大石头。 按理说,和笙子的关系变坏,对霞的思念本会相应地增强,可奇怪的是,却未必尽然。他有时想,干脆忘掉这个女人,只要霞一个人算了。他好几次夜里拿起话筒,但堂的电话号码拨到一半就又中途作罢了。即使霞接了电话,在如今的状态下,他也不可能与她尽情交谈。相反,如果说话稍一走嘴,让霞察觉到笙子的事儿,那就更糟糕。要是她感觉到伊织是由于与别的女人搞砸了关系才突然加紧追她,那就麻烦了。尽管实际上他也知道,她不会知道这么多,但总觉得女人感觉灵敏,不能掉以轻心。 总之,奇怪的是,随着他和笙子的关系变僵,他对霞的思念也变得淡漠。 也许他拼命地追求霞是由于笙子还在身旁产生的反作用,正是由于有笙子,他才如此执著。 无论如何,伊织现在最关心的是笙子。今后他该如何对待笙子?他和笙子的关系要发展到什么程度?正是因为这些问题得不到解决,他也就没有心思安下心来和霞幽会。 伊织离开东京过了五天,但终究没得出像样的结论。 第六天是星期六,回到东京。第二天,他回到事务所,宫津就像是待机已久的样子过来找他。 “您现在有时间吗?” “可以……” 伊织点点头,走进所长室,宫津默默地跟了进来。关上门,屋里只有两个人时,宫津鞠了一躬,像背书一样地说道:“实在很冒昧,请您允许我辞职。” 刚才宫津说有事走进屋来时,伊织就感到事情不寻常。如果只是工作上的事,他无须那么一本正经,但也没料到他是来提出辞职。 奇怪的是,在宫津说有事要谈的那一瞬间,伊织竟认为他是来道歉。他可能会说:虽然和笙子之间发生了那种事,但那只是一时冲动的结果,如今发自内心地后悔。这样下去,很难堪,我正式道歉。他这么说完后会低头道歉。但看来这不过只是伊织错打了如意算盘。 仔细想来,一个男人强力胁迫抢走了女人,不可能跑来向情敌道歉。即使对手是自己的上司,宫津也是明知如此才干的。情恋无贵贱,完全属于私事,也没有公开道歉的道理。虽说只是刹那之间,伊织也对自己如此愚钝感到惊讶。他因自己忘形而感到几分不快,再次抬起头来看着宫津。 “辞了工作,打算怎么办?” “我还没决定……” 大概是下了好大决心才来说这事,宫津低眉顺眼,脸色苍白。看着看着,伊织突然可怜起紧张地站在面前的这个青年来。 虽说抢走了笙子,也许这小伙子心地纯情,正因为纯洁而固执,明知她是上司的情人也还是坚持追求。结果,抢到了肉体,却没得到爱情,反倒自责不得不要求辞职。 “你过去不是说要开一家建筑事务所吗?” “将来也许会,但我认为眼下不大可能。” “那么,你辞了职,干什么呢?” “先闲一段看看。” 听到这句话,伊织又产生了新的不安。 如果现在宫津辞了职,从这一时刻开始,他就不再是自己的部下。此后,他追求和胁迫笙子,伊织也就无话可说。虽说伊织过去也未曾干涉过两个人的关系,但是否在事务所工作,情况却大相径庭。辞职以后,宫津不再受到约束,完全自由了。 说不定这家伙就是为此而要求辞职吧……伊织刹那之间疑惑起来。不过,这家伙已经三十二岁,要辞去现有工作,肯定下了很大决心。伊织向宫津转过脸,眼睛却微微朝着窗户,问道:“可是,你为什么要辞职呢?” “以前我也曾经考虑过辞职,再说,我想稍微轻松一下。” 可能是事先有所准备,宫津对答如流。 “不过,这也太突然吧?发生了什么事?” 伊织已经察觉到他是因为笙子而辞职,但故意坦然问道:“这些日子,看样子你有点打不起精神,不是身体不好吧?” “没有……” “那好吧!我一直以为你眼下还会留在公司呢!” “对不起。” 宫津默默地低下了头。伊织看着他那充满青春的面庞棱线,一直犹豫是不是该借这个机会问问他。 你不是夏天旅行时强行抢走了笙子的身体吗?因为这你呆不下去了吧?你到底打算怎么对这件事负责?你以为只要离开公司就算是完事大吉吗?你能发誓说辞职以后不再碰笙子吗?话在喉头,似将涌出。 然而,如果说这番话,一切都将毁灭。现在好容易才能保持冷静,而从失去冷静的那一瞬间,他就不再是所长,只成了一个平庸的男人。从这时起,自己和宫津也就成为平等的情敌。果真有必要弄得如此难堪而追问这些吗?如今,两人各自寸心有知,对面而坐,宛如浑然不觉。这也许正是男人之间相互体谅和害怕羞耻。伊织缓缓地这样说服自己:“知道你的想法了,我考虑一下。” 伊织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转过目光来看桌上的文件,意思是催他出去。 宫津离开房间以后,伊织点了支烟,然后通过对讲机把笙子叫了进来。 “什么事呀?” 今天,笙子身着一件平时很少穿的白地碎花连衣裙,胸前挂着金项链。她平时总穿长裙和衬衫,衣着朴素,所以今天显得特别漂亮。 “刚才宫津来,说他要辞职。” 他窥测似的问她,而笙子却毫无表情。 “理由似乎是想轻松一下。你早知道他要辞职吧?” “……” 听到他再次追问,笙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三天前,他打电话说过。” 三天前,正是伊织从轻井泽回来的时候。 “你问过他原因吧?” “我没问,只是宫津先生自己说的。” “那么,他说什么了?” “也还是刚才那些话。” “这么说,你……” “这事和我没什么关系。” 笙子稍稍扭过头去。 “我不过只是推测,他肯定是因为你呆不下去了。” “……” “似乎也还没找到工作。” 这时,伊织掐灭了还剩很长一截的香烟,站起来,走向窗边,说道:“是啊!他既然想要辞职,我也没有理由留他,想接受辞职。你没意见吧?” “我怎么……” “我想你没准希望他留在这里。” 伊织虽然表示要考虑,但实际上是早已决定。既然宫津要辞职,勉强挽留也无意义。宫津离开事务所以后,可能要跑到自己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去,但是反过来说,每天在事务所里要和与笙子发生关系的家伙抬头不见低头见,心里实在烦闷。从工作上来说,宫津参加了多摩地区新建自然公园的设计组,但不过只是几个人中的一个,现在他退出,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回想起来,从去年以来,他就没分配宫津干过比较负责的工作。伊织并非有意这样做,只是感到这小伙子对笙子怀有好感,或者这种心态不无作用。伊织的这种态度,也许是这次宫津提出辞职的原因之一。 这样考虑起来,迫使宫津辞职也许自己应该负责,但似乎也无须考虑如此之多。宫津离开公司只是个时间早晚问题,之所以他能呆到今天,倒不如说是自己善待的结果。 三天之后,伊织再次把宫津叫到房间里。 最初来提出辞职时,宫津的表情有些僵硬,如今已经相当镇静。 “你的想法还是没变吧?” “对不起。” 宫津低了低头,但意志似乎很坚定。 “这么说,遗憾得很,但也只能如此了。” 伊织说了这么一句,然后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月历。八月已经过去,进入九月,才过了三天。 “虽说很快离开,但还要交接工作,你大概也需要做些准备。考勤就算到这个月,辞职期限定为九月底,怎么样?” “不过,交接工作有一天时间就够了。” “我当然知道,但也无须那么着急离开事务所么!这月底不过是个形式,你可以不必到事务所来上班。” “可是,这样做太对不起您,还是请您按八月底辞职算吧!” “要是说工资的话,那你不必担心。” “不,请按八月底算。” 给一个月缓冲,可以说是伊织最后表示的好意,可是宫津如今考虑的似乎只是希望早一天离开事务所。 “原来如此……” 伊织缓缓地点了点头,突然脑子里像闪电似地萌生了一个主意。 “你过来一下。” 伊织按了一下桌上的对讲机,紧接着笙子敲门走了进来。宫津突然扭过脸去,笙子也只毫无表情地轻轻点了点头。 “您有什么事?” “宫津坚持八月底就辞职。我建议算到九月,可他似乎是越早一天越好。” “……” “遗憾的是,本人坚持这样,也只好如此。你赶快给他办好退职手续。” “是。”笙子低声回答。 “今天之内,过一会儿我要跟所员们说这事。工作交接就先安排交给望月吧!” 这时,伊织再次看了看并肩站着的两个人。也可能是感觉作怪,宫津低眉顺眼,像是挨训。相反,笙子则几乎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伊织突然涌上一股当场追问两个人的冲动。 “你们自己出去旅游,发生了肉体关系!你强奸了这个女人!而你呢,没怎么反抗就答应了他。你们这两个淫荡好色的家伙,居然厚着脸皮,好意思并肩站着!”他真想喊出来,但现在这样逼视他俩也许已经足够了。对于两个人来说,无声的逼视最为痛苦。实际上两个人都垂着头,简直就像是被拖到大堂上的罪犯。两个人站在一起,在沉默之中,一定已经切身感受到自己的愤怒。 然而,痛苦的并不仅仅是两个年轻人。凝视着他们的伊织也同样感到痛苦。“你们是奸夫奸妇!”伊织虽然这样认为,但其实是他自己的女人被别人枪走,从而感到窝囊。一方是两个肉体相许的人,而另一方却是一个可怜的淫妇之夫,正是他自己的女人被别人枪走了。默默相见,伊织内心逐渐萌生出一种自虐的感情,总而言之,是他自己的女人被别人占有了。两个青年人也许正在内心深处嘲笑这个被人抢走女人的家伙。 三个人在明亮的大厦一室中站着。这是真真正正的三角关系,三个人相互逼视,默不做声。 三天以后,宫津再次出现在伊织的房间。这次,他身着笔挺的西装,系着领带,不再像过去那样只是一付正在工作的邋遢相。 “交接工作和退职手续今天都已经全部办完。” “这么说,从今天起就不再来啦!” 听伊织这么一问,宫津脸上露出寂寞的神情,点了点头。 “长期以来,承蒙您多方照顾。” 最初来提出辞职时,那态度完全是一本正经。但伊织看出,现在他的心情很坦诚。伊织领悟到这一点,也柔和地说:“你真辛苦了。好不容易大家一起干过来,真可惜。” 回忆起来,宫津是四年前来事务所的。大学毕业后,他曾在一家大型建筑公司工作过一段时间,由于敬慕伊织而中途转到这里。虽然并不特别突出,但这小伙子踏实肯干。要是在大公司,他这种人也许早有发展,然而才到伊织这里不久,却又因为难以言表的原因不得不辞职而去。说起来,也真够倒霉的。 “有空时过来看看。伙伴们相互都了解。要是有什么地方用得着我,我一定尽力。” “对不起。” 宫津再次深深低头致歉。看着他这姿势,伊织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这小伙子。 “昨天喝得不少吧?” “哎,喝了点……” 昨天晚上,他们在新宿的啤酒屋为宫津开了欢送会,伊织只在开始时讲了几句,就去参加其他宴会了。如果坚持,他本还可以多呆一会儿,但他早已决定不要久留。 由于宫津的退职很突然,所员们似乎有些怀疑他和笙子有些瓜葛,但似乎没有人会清楚地了解他和笙子之间的关系。宫津很豪爽,但有些少爷派头。于是,有的所员认为,辞职不过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突发其想罢了。 “那么,我祝你好好干!” “是。” 宫津点头时,伊织不禁伸出胳膊握住了他的手。真是小伙子的手,柔软而有弹性。握住手后,伊织才想起,正是这双手曾经拥抱过笙子。 伊织和笙子两个人单独约会,是在宫津辞职一周后的一天夜里。这倒不是因为那之前特别忙。要是想见面,在他辞职后的第二天晚些时候本可以见面的。那一周的星期天晚上,伊织也没事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拖拖拉拉,一周时间已经过去,说起来,这一周可以说是消除宫津辞职后遗病所花的时间。 九月初,暑热曾经一度反扑,但又被大雨赶跑。依照九月中旬来看,这天夜里温度倒是偏低。 两天前,他们约定今晚见面。笙子到屋里来送文件时,他看着文件随口说道:“后天要是没事,一块吃顿饭吧!” 笙子刹那间歪起头想了一下,然后低声表示同意。她点着头,眼神却在探询伊织是否真有此意,伊织自己也有些弄不明白为什么要邀她。他早已经决定这段时间不再和笙子约会,但同时又有一种想法,认为宫津已经不在,无须再去纠缠过去的事儿。也许恰好那天后一种心情占了上风吧! 六点钟在霞关开完会直接来到约好的一家位于青山的鸡素烧馆,笙子十分钟后也来了。可能是因为有些寒意,笙子穿了一套咖啡色的套装,脖子上围了一条麦丝林绿地的头巾。她全身的沉重色调使人联想到秋天即将来临。 “事务所的人都回家了?” 两个人坐到装有铁板的柜台前时,伊织问道。 “浦贺先生和望月先生几个人还在。” 伊织点点头,订了白舍布里葡萄酒和里脊肉。 仔细想来,自从笙子从山阴回来并坦白她和宫津的事情以后,这是两个人头一次单独相见,大约已经有一个月没幽会了。 相隔许久,二人独处。仔细看来,笙子的面孔有些消瘦,肩膀的肌肉也显得纤弱了一些。整个身体似乎瘦了,本来细长的面庞上似乎增添了几分忧愁。 伊织又一次从旁看了看笙子的面庞,举起了杯子。现在该说些什么呢?祝贺?慰劳?或者该庆祝恢复友情?也许只是进餐前的一种礼仪?这次干杯的确有些不可思议,但伊织还是碰杯而饮。 牛排的浇汁开始时订的是葡萄酒加奶油胡椒,后来觉得麻烦,中途改成了酱油。 不知道什么缘故,伊织不喜欢看女人浇上浓浓的佐料吃带血的牛排。尤其是看到女人味美香甜地吃牛腰肉一类的肥肉,他往往感到几分腻味。这也许是因为伊织自己不爱吃肥牛,同时也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伊织喜欢的女人类型和吃肉的女人形象太不相称。 伊织本来就对散发气味的女人感到棘手。有的女人像西洋人那样,走过来时带着一种呛人的气味,伊织马上感到兴味索然。似乎有人认为强烈的气味自有益处,但伊织对此感到无法理解。 不过,伊织也并不了解专业知识,不知道是不是吃肉就会导致身体散发气味,但他心理上总有这种感觉。因此,伊织不喜欢看到女人吃肉,也是从吃肉联想到体臭的结果,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个人的借口。总之,不管是不是吃肉,都希望女人的肉体晶莹而不带任何异味。 无须说,笙子和霞的身体都气味很弱,即使凑在肌肉上闻,也几乎毫无感觉。伊织之所以爱这两个人,除了外形和性情以外,还在于那种晶莹洁白的皮肤感觉。 笙子在一块里脊肉上浇上几许酱油,送到嘴里。她肯定没有沾蒜。里脊肉全是瘦肉,即使只用文火烤,也不会滴油。就算吃上二三两牛肉,自然也不会增多体臭。 伊织改用酱油做浇汁以后,笙子也照样改了。这一个月来,笙子的身体经历了风风雨雨,但喜好还是照旧,依然不喜欢浓汁而爱吃淡味的酱油。虽然这只是笙子饮食的嗜好,与她的感情和肉体无关,但伊织宁愿由此断定笙子的肉体和爱心都依然如故。 三十分钟之后,两个人走出店门。 从吃饭的餐馆到伊织公寓,坐车不过几分钟。当走出餐厅伊织打算拦出租车时,笙子低声说了一句:“我还想再喝。” “在哪儿喝呀?” “哪儿都行。” 晚风吹过,令人思秋,笙子的头发在风中飘起。伊织坐进靠拢来的出租车,告诉司机开往六本木。伊织和笙子一样,也感到没喝痛快。他平时就喝得不多,今天尤其没兴味。直接回公寓两人单独相处,时间还嫌过早。 不过,过去他们也曾经吃过饭直接去公寓。为什么今天两个人都想再继续喝酒呢?坐进车里后,伊织察觉到这和她与宫津的事情有关。吃饭时,伊织和笙子都没提起宫津,像是忘记了他似地说些别的事情。但是,也许故意避开宫津的话题却正是心里想着他的证据。两个人谈到公司和工作,每到可能涉及宫津时,就互相把话题扯远。为了不谈及宫津,如此小心翼翼,结果是两个人都没有能产生醉意。 六本木的这家酒吧在一座大楼二层,有三十平米大小,紧凑干净。店里设有吧台和火车座,角落里放着一只吉他,也许现在正值歇息,看不到弹吉他的人。也许是因为夜色已深的缘故,只有吧台旁边有一对顾客。伊织开始时向火车座走去,但中途又回来坐在吧台旁边。里边的座位安静,自然比较理想,但一想那里就只剩下他和笙子两个人,就再也懒的过去。坐在吧台边上,可以和女老板聊聊天,解除心里的烦恼。 酒吧招待来问喝点什么,笙子毫不犹豫地要了尼科拉希加酒。招待盯着笙子的脸仔细看,似乎在询问:这种烈性酒,你行吗? 笙子今日似乎有点豁出去了,希望大醉一场。只有两个人,喝醉了也无所谓,但如果这与她和宫津的事情有关,那就令人担心了。 两个人喝了一个多钟头离开酒吧时,笙子已经醉得可以。由于是二层,需要下楼梯,走到中间时,她蹒跚着差点摔倒。 “你没事吧?” 伊织扶着她的胳膊走到外面时,笙子抬头看着飘过白云的夜空说道:“真舒服!”伊织坐进等在楼旁的汽车里,要司机开往青山。 一个钟头之间,笙子喝了四杯尼科拉希加酒。这种酒是在甜酒杯里盛满白兰地,然后再放上白糖和一片柠檬。笙子每次都像往嘴里灌似地一口气喝光。酒性很烈,就连伊织都不敢喝得这么猛。尽管如此,在酒吧里时,她还挺得住,但站起来后,醉意突然涌了上来。下车之后,一走进公寓,笙子就靠在了沙发上。 “怎么样?不舒服吗?” 伊织扶住她的肩膀时,笙子突然伸出两只手拢起头发站了起来。 “没问题,我挺得住。” 很少听见笙子说话如此轻佻。只见她左右摇了摇头,紧接着就倒在沙发上。 伊织走到水池旁接了杯水。 “你喝得太猛了,稍微喝点水吧!” “没问题……” “听话,快喝!” 伊织强迫她喝,笙子却紧闭双眼说道:“搂着我……” 光线太明亮,伊织正感有些犹豫,她却向上直伸双臂喊道: “我说,快点呀!” 伊织看了看笙子喘着粗气的胸脯之后,悄悄地吻了她的双唇。刹那间,他闻到一股强烈的酒精味,想缩回嘴唇,但笙子却突然用双臂搂住了伊织的脖颈。 “不……” 笙子低喊了一声,胳膊上又添加了力气。被她这么一拉,伊织已经跪在地板上。经过长时间接吻之后,笙子自语道: “我知道,我知道呀!” “……” “你还在生宫津的气,还在生气,还……” 她说着说着,干脆不断地摇摆起搂着伊织的手。伊织一动不动,任她发泄。过了一会儿,看准机会,他才抽出脑袋,抱起了笙子。 “你要干什么?” 伊织固执地把她抱进寝室,放在床上。笙子轻轻翻过身去。围在脖子上的围巾早已解开,伴随着呼吸稍稍敞开的胸脯不停地微微颤抖。躺下时翻起来的裙边下一双修长的腿伸展在床罩上。 伊织伫立在那里,长久地凝视着她那修长的躯体,开始慢慢地解开自己胸前的衣扣。笙子似乎不准备做任何反抗,顺从地接受一切。既然她自己表示希望让自己拥抱,这也许是理所当然。实际上,从她提出再继续喝酒时,笙子就已经预期到自己将得到爱抚。 然而,看到她那献出一切的神态,伊织反倒感到一丝忧愁。现在,他没有迸发出爱抚笙子的激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种状态。如果笙子醉酒想睡觉,他也可以一直听任她这样睡去。 两天前约笙子时,他并没有这种感觉。那时,他曾想过,隔了好长时间才能二人独处,一定要尽情地享受一夜男欢女爱。宫津既已不在,现在抛弃过去的噩梦,再重新回到以往那神秘而欢悦的二人世界。就是今天,从见面吃饭一直到离开餐馆,这种想法还一直在脑中萦回。离开餐馆之后他想直接回公寓,也是出于这种心情。 这种激情逐渐消失,大概是到六本木的酒吧开始喝酒的时候。在那家酒吧,笙子不断喝烈性酒,开始露出醉意,而伊织却清醒起来。笙子醉得几乎站不稳,到了公寓。其实这时,伊织心里只是感到烦闷。 他想,笙子为什么今晚要喝的如此酩酊大醉? 她大概还是忘不了与宫津的事情。也许她是希望摆脱他的影子,因此才喝得大醉,以至站不稳,走不动。如果不是这样,可能她就难以主动说出要求爱抚的话。伊织想,如果真是如此,笙子的确值得同情,但他却依然难以爆发激情。 笙子现在已经失去一切防卫本能,仰面躺在床上。无论伊织怎样挑逗和爱抚,她一点也不反抗。他的面前不过只是一具酩酊大醉失去理性的女人肉体。在淡淡的灯光照耀下,他看到笙子身上只有衬衫和胸罩,下半身一丝不挂。笙子躺着,衬衣不好脱,但脱去她的裙子和长筒袜却比较容易,结果就造成了现在这种上身着衣而下体裸露的奇特状态。 不过,在最后扒去她的紧身衬裤时,笙子还是蜷了蜷腿,下意识地拉下还留在身上的衬衫掩住了下体。这样,她最隐秘的地方总算是遮住了,但衬衫下端还是隐约露出黑色的密丛。 笙子那地方并不很浓重。伊织不喜欢黑毛茂密,这也许和他不喜欢吃肥牛排的女人一理相通。即使容貌再漂亮,一旦了解到隐处的深浅,也就兴味索然。他总是从黑毛浓重联想到身体会散发出浓烈的异味。 所幸的是,笙子和霞那地方都很淡。但比较起来,年轻的笙子显得浓重一些,而霞也许更浅淡一些。 不知道什么缘故,伊织总觉得浅淡的才更有激情,也许正因为霞的比较浅淡,所以她相应地更显得诱人。 与此相比,笙子的毛浓重一些,而伊织因这浓重的毛丛而感受到她的执著。毛丛浓重,相应地更加忠诚而深情。这些虽然不过只是伊织自己胡思乱想,但却是一种实感。伊织现在静静地把手放在这真实的毛丛上。它并不很硬,但手上的感觉却很实在。相反,手指摸上去,它马上就倒下去,似乎在隐隐喘息。 伊织爱抚这里,四年多来,已经很熟悉。他为这毛丛的忠诚而安心,自己也一直信任它。 可是,现在伊织在这里却看到了其他的景象。 虽说是同一处毛丛,但印象却更加浓烈。过去他一直认为这表明忠诚,而今天却感到它飘荡着一种淫荡的气氛。笙子的肉体并无变化,那么这种奇异的感觉是什么呢?难道不是伊织自己产生错觉才感到它发生了变化吗? 然而,当他感受到它的浓重时,伊织的激情却开始消失。突然,眼前笙子的肉体开始显得肮脏而不洁净。像是要挥去这紊乱的心绪,伊织比平时更加粗暴地侵入到笙子的肉体之中。 伊织只记得从那之后就只是在动。本来他根本用不着如此坚持,但他却毫不间歇地不断动作以至最后终结。 最后,只剩下倦怠和一种孤寂的感觉。 笙子几乎是仰面睡着,醉意尚未消退。平板的胸脯、娇小的臀和浓重的丛毛依然如故。 伊织却在这肉体上感受到另外一种感觉。他无法说清这种感觉的具体部位和状态,但是感到有些不对这种想法却挥之不去。 笙子今天大醉,反应迟钝,很少暴露出如此毫无防备的体态。过去,她总是开始时冷淡而逐渐表现出激情,使男人陶醉,而今天却根本没有出现这种过程。 其实,伊织现在心中产生的不和谐感决非如此单纯。它并不源自肉体,而是因为精神上缺乏激情。 不过,这也许只是伊织单方面伸展想象翅膀产生的错觉。 可是,就算是错觉,他也无法忽视感觉不同这一事实。这也许找不出明确的理由,但唯其原因不清,就更觉得难办。 “这是怎么回事儿?” 伊织在昏暗中问自己。 “到底是什么不同?” 他重复地逼问自己,但毫无答案。相反,奇异的感觉却更加明显。 看样子,这种奇怪的感觉可能早在今天和笙子见面时就已萌生,随着喝酒、上床、爱抚而愈益膨胀起来。 “该结束了……” 头脑中突然发出私语的声音。这是自己的声音,然而伊织却因此吓了一跳。 于是他再度反问自己: “真的吗……” 他自语着,从仰面睡着的笙子身上感受到一种倦怠。 过去从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迸发激情之后,笙子总是趴在床上,脚也微微蜷起。她喘气细,气味淡。虽然今天是因为偶然醉了,但却处处都让人心烦。 男人和女人分手大概就在这种时候。过去看上去浅淡,而现在显得浓重,过去一直认为是激情,现在却感到肮脏。 “我大概再也不能发自内心地爱笙子了……” 伊织反问着,同时感受到一种怀念和惋惜。 九、花圃 入夜之后,秋雨转成大雾。这几天是连阴天,雾带来的凉爽已经使人感到秋天的凉意。 伊织透过窗户眺望着大雾打湿的街道夜景,在大厅里喝着咖啡。这是家银座的老饭店,但夹在周围的大厦之间,乍一看去,倒往往错以为是家餐厅。但是,这一带正是银座的酒吧和夜总会的中心,就是在银座,也是地价最高的地区。 已经快六点了。从中二层大厅可以看到的柏油马路上挤满了车,还可以看到去上班的女招待们穿插在车流中间。可能还在飘落雨星,有些人打着伞遮住了鲜艳的服装,有的妇女躲开水洼,提着和服的下摆走过去。四五个男人可能正要一起去喝酒,结果却对着那个妇女看得发呆。接着,又有一个打着黑色领结的服务员跑了过去。银座的街道正在迎来夜色,挤满了各色男女,令人望而不厌。 伊织看了一会儿这夜景,又回过头来观察大厅。和霞约的是六点,还差十分钟。和街上一样,这大厅里也是女人居多。有的像是女招待,大概正在这里等待和客人一起去酒馆。有一个经纪人模样的男人,正在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儿谈得热火朝天,大概是要拉她当演员。还有的女人像是酒吧老板娘,简直就是贴着额头在小声嘀咕,可能正在谈论内部的秘密。男人们夹杂在这中间,不断地看着门口,若有所思地喝着咖啡或是威士忌。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凡是单身一人的,大概都是在等人。 在这些人中,也许只有伊织是在等待一个为人妻者。 再过几分钟,霞将出现在这热闹的场景中。这周围虽然也有女人穿着和服,但霞身着和服的身影充满清新感。尤其是今天,两个人要去看舞蹈,她肯定会像模像样地盛装而来。 大概霞进来之后,周围的人们都会回首侧目。就是这个女人,将出现在自己面前。伊织虽然明知这一瞬间就要来临,但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烦闷的原因明显地就是来这儿之前与协和百货商店的谈判。今天伊织向他们介绍了预定建在世田谷城市广场的设计方案,而百货商店方面竟然没有签最终协议。 这个城市广场是一项独具匠心的规划,要在住宅区里建一家百货商店。正是因为如此,伊织才很有兴趣。他一直希望改变耸立在闹市区的城市中心型百货商店的风格,设计一个具有潇洒田园气氛的百货商店。实际上,委托方的百货商店也同意这一方针,让伊织按照自己的设想大胆地进行设计。伊织很快向所员们征集方案,最后决定设计一个圆形大厦,而在中心配以庭园。然而,等设计图纸画好以后,委托人却提出了意见。 据实际具体负责的须贺部长说,按照这个设计图,占地太多,而货商场面积却被挤掉不少。另外,在大厦中间建造庭园,结果是正面过于狭窄,外观也显得平庸,人们不习惯于圆形建筑物,空间浪费太大。 伊织听到这说法,感到有几分生气。大厦准备设计成圆形,镶以玻璃,中间建造庭园,这本来是百货商店方面早已同意的方案。即使就货场面积而言,也已经保证了百货商店方面要求的空间。事到如今,又提出不需要中心花园啦,货场面积不够啦,真是令人难办。 今天和那位部长见面之后才了解到,之所以提出这些意见,原因在于收购土地的计划受挫。另外,总经理认为在大厦内部建造庭园过于奢侈,提出了反对意见。公司领导层中也有人提出,不要建成圆形,还是应该遵照惯例建成传统的方形结构,才能显出风格。 既然如此,一开始就该说清楚。他们提出完全予以委托,自己才这样思考的。 过去,伊织一般不从事普通建筑物的设计,主要是设计美术馆和博物馆,委托方大都是公共事业团体,因此很少发生中途削减预算或者改变占地等这类情况。 可是,一般说来,民间企业提出委托时,往往容易发生这类麻烦。不光是预算,就连建筑物的风格也会因主顾的意向而随意变更。伊织之所以不大承接民间企业委托的工作,也是因为这一点太麻烦。至于城市广场,他本来以为对方是个著名的大百货商场,因此比较稳妥,看来这想法太天真了。 须贺部长承认,自己方面有过错,但希望立即重新设计。不过,伊织已经有些不大想干。 然而,遇见这种懊丧事的日子竟然和与霞约会的这一天碰在一起,实在也是上苍奇妙的安排。 伊织喝了一半咖啡,换了兑水威士忌。他本来不打算在霞来之前喝酒,但想到设计工作遭到非议,突然想喝杯酒。 雾依然浓重,雨停了一阵又下起来,透过玻璃窗看到的街道上,伞的数量突然增多起来。正当手里拿着酒杯,有意无意地看着街景时,他忽然感到有人走近。急忙回头一看,霞站在那里。果如所料,一身和服,饰满深褐色的小花,腰间系一根浅茶色的饰带,左手拿着一把明黄色的小伞。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不必,我来早了。” 伊织察觉到四周的视线都集中到霞身上,站了起来。 “走吧!” 自己等的人引人注目,自然是件高兴事,但反过来又觉得害羞,心情沉重。 总之,过于招眼,看来值得注意。 出了饭店,伊织马上拦了辆出租车。今晚约好要和霞一起去国立剧场看舞蹈。这是一次每年一度的A流派宗师的表演,其他流派的演员们也来客串。 霞以前学过舞蹈,但不是今晚要表演的这个流派,而且也是别人介绍才认识他。她没有详细说过这方面的情况,但和这位掌门宗师却似乎早就过从甚密。 伊织并不熟悉舞蹈,但过去听说过这位宗师的名字。因此霞约他时,当即同意了。 “出了什么事吗?”上了车,霞忍不住问道。 “没有。为什么这么说?” “你刚才好像在想心事。” 霞来时,伊织确实正在呆呆地望着窗户。 “无聊的烂事。本来有项工作今天该结束,有人提了点意见。” “会有人对你的工作提意见吗?” “当然有啦!我是受人雇佣,为别人搞设计呀!” “他们说什么不好?” “总而言之,说是全都不好。” 伊织自虐地说着,感到自己在霞面前有点放任。 “各方面都要照顾,够累吧!” 汽车穿过银座,在日比谷拐向樱田门。雨并不很大,外护城河笼罩在烟雾之中,水面上倒映着大厦的灯光。当亮光消失,右手开始看到皇宫黑压压的树林时,伊织问道:“舞蹈是非看不可吗?” “您不愿意看吗?” “要是可能,我希望只咱俩在一起。” “怎么能……” 霞吃惊地叹了口气,伊织继续说道: “并不是非看不可吧?” “怎么能这么说呢?来就是为了看舞蹈嘛!” 确实,原来今天是约好要看舞蹈的,伊织也同意了,正是为此而来。但是现在见到霞,忽然觉得到剧场是多余。现在去看舞蹈,结束时已过九点钟。 然后,喝杯茶就得分手。 “跟别人说看过就行了。” 不看舞蹈,现在到公寓或者饭店去,两个人可以过三个小时。 “内容大体都了解吧?” “不过,看与不看,还是大不一样。再说,接待处还放着票呢!” “那样的话,先去取票,然后进场。稍微看一下就出来。” “可是,老师的舞蹈安排在后半场。” “那么,入场之后马上到后台去露个面。这样一来,他就知道你来过了。” “不过,人家要是知道我没看……” “舞台上怎么能看得清楚。将来问起来,就说是在后面看的。” 汽车沿着护城河从隼町开往国立剧场。 “看别人跳舞,没意思吧?” “那倒不是。” 霞嘴上虽然坚持,但实际上也很犹豫。 “刚才见到你,看你特别漂亮,真是急着想要你。” 伊织冲着朝前面看的霞说。这不是恭维,确实是真心话。 到剧场后,演出已经开始。放在接待处的票似乎是正中间靠前面的位置。 “还是要坐进去吗?” 霞不回答伊织的问话,从正面大门走进去。伊织无可奈何地跟着进去一看,观众席几乎座无虚席,舞台上正有一对男女在表演。 伊织并不讨厌舞蹈。他不但去看过歌舞伎,还应邀去参加过花街的舞蹈大会。但是,他倒也不是主动地要去。 女服务员拿着手电筒引路,是中间前面十排的好位置。伊织让霞坐进里面的席位后低声说道:“看完这场就走吧!” 霞不答话,只是正视前方。舞台上,扮演老头的男演员撩着裤脚,扮演老太太的女演员穿着长裙,两个人正在翩翩起舞。 每次看舞蹈时,伊织总是想到,再没有比日本舞蹈更美的了。本来,日本舞蹈伴随三弦的发展从宝町时期到江户时期逐渐完善起来,形成现在的形态,但在伊织看来,日本舞蹈所有的动作都与性的姿态有关。例如,弯腰和挺身,甚至包括头的动作和劈开两腿的动作,所有这些舞蹈动作的原型中都潜藏着男女做爱的姿态。 不过,舞蹈本来发源于朴素的民间,后来又在花街和歌舞的领域逐渐培育起来,因此它很自然地就要表达人的本能的性。然而,同是舞蹈,西欧和东南亚的舞蹈欢快而开放,给人一种讴歌生命的感觉。与此相比,日本舞蹈再华丽,它的内涵总是含蓄的,反而令人联想到淫靡。 看着舞台,伊织想象着霞跳舞的姿态。她说少女时代曾经学过一点,如今早已懒散。如果是霞跳舞,在那华丽的舞姿之中,肯定会伴有一种妖艳。然而,伊织只是现在才这么想,他过去从不认为霞会有这种感觉。现在,伊织的头脑中,霞正在跳舞,他还是想象到某种淫靡。她突然分开双腿,在那一瞬间,裂开的衣服缝里露出白衬衫,霞的脚腕也隐约可见。 最初一场“常磐老松”演完,场内明亮起来。 “走吧!” 伊织低声催促,霞却眼睛盯着舞台一动不动。看样子,似乎是害怕现在站起来太惹人眼目。然而,等下一场开始之后,反而更不好离开。 “我先出去。你一会儿再出来。” “您等等。我先走。” 霞急忙伸手制止他。 “后台呢?” “我先去后台。你在出口大厅等着我。” 伊织点点头,霞像是调整呼吸似的等了片刻,然后下决心站了起来。伊织若无其事的看了一会节目单,然后随她出去。 场外大厅里,人们谈笑不止,不一会儿开演的铃声响起,只剩下伊织一个人。开演以后已经过了三十多分钟,观众依然陆续而来,接待处坐着四五个女人,正在接待佳宾。他们大概都是舞蹈界的人,年轻,身着和服。伊织无所事事地看着,心里在思索。 现在再去公寓,实在太过于单调,不如偶尔去一趟饭店。从这里过去,千谷或者代代木比较近。他正在遐想,霞从大厅右手的后台那面走过来了。 “见着了?” “哎!” “好……” 伊织没说“走”,只是先朝出口走去。开演才不久,这两个人就要走,接待处的女人们露出惊讶的神情目送两人离去。伊织急着走到外面,正好有辆出租车刚到,乘客下车以后停在那里。 “代代木……” 伊织跟司机交代以后,在霞耳边低声说道:“到饭店去吧!” 不知道是否听清楚,霞依然表情严肃地直视前方。 “在后台也见到了,放心了吧?” “我不知道。” “生气了?” 伊织从旁看着默不作声的侧脸,希望她那冷淡的神态突然迸发出激情。 他并没有确定到底去哪家饭店,只是以前路过时看到过,知道代代木一带有这种旅馆。 伊织本来几乎没去过这种旅馆。尤其是离开家在公寓里过单身生活以后,他根本没必要去这种旅馆。即使偶尔去,也还是正规的饭店清洁舒适。 不过,有时他又想要追求幽会旅馆的那种刺激。今天也是如此,伊织之所以产生这种想法,也许主要是因为霞总是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神色的缘故。 “观众席一片黑暗,从舞台上看不到你不在。” 看到霞依然不回答。伊织把自己的手压在霞的手上。 “可是,今天这场舞蹈演出可真是够奇特的!” 这一瞬间,霞捏了他的手一下。 “真痛……” 伊织夸张地喊着,皱起眉头。 好容易出来看舞蹈,结果半途被带出来,霞感到有些抵触。而且,现在要去的又是二人独处的秘密场所,她感到有些害羞。 “我说,还是算了吧!” 霞反悔地说。 “没关系。再说现在回去也没用呀!” 伊织再次捉住了她缩回去的手。 “真对不起人家……” 霞是受到良心的谴责吗?但是,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该早点拒绝。 如果无论伊织如何死乞百赖,霞一味坚持不同意,伊织也只能作罢。事情之所以发展到这一步,实际上可能是霞自己也希望创造二人独处的世界。 霞当然不会明说,但她那含糊的态度却给人以这种感觉。 伊织现在陷入一种快感。如果要是年轻的时候,他会跳起来高呼万岁。硬是把来观赏舞蹈的霞拉出来,带到幽会旅馆,不仅可以和她温存一番,而且又感受到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布一个女人,这种喜悦也是男人的一大乐事。 霞依然担心地看着车窗。现在是不可能再回去了,但也许正在后悔逃出来的行为。 “以前也看过那位宗师的舞蹈吧?” “看过,但这次是他头一次演出青海波。” “这种人跳舞,只要说他好就行了。” 伊织不理会霞惊讶不已,接着说道:“其实,舞蹈还是得年轻女孩儿表演。虽说是一派宗师,可已经七老八十的人跳舞,既无艳丽色彩,看着又让人揪心。” “不是呀!舞蹈和脸面以及形体无关。” “你大概强调艺术的力量。不过,满是皱纹的脸上抹上白粉,怎么也变不成年轻而又富有弹性的面孔。” “你是去看面孔吗?” “倒也不是……” 三年前,伊织也曾看过一位宗师的舞蹈表演。报纸评论说,年过七十,艺术依然宝刀不老,可是说实在话,伊织看着实在心酸。这位宗师对艺术确实颇有见地,对舞蹈的理解也出类拔萃,但首先是舞蹈最基本的腿功却令人感到不安。可能是年龄增长以后骨盆已经拉开的缘故,他直立时,两腿显得往两侧偏开,姿势既变形,动作又迟缓,虽说练就一身功夫,也无法掩饰衰老的痕迹。“舞蹈至多也不过是到五十岁左右,艺术需要身体的支持。” “不过,宗师练就一付好身体,体魄比年龄年轻得多。” 伊织点了点头,回想起霞的身体。也许是练习跳舞的缘故,霞的身体很柔软。她比笙子大七岁,但身体却十分柔韧,似乎比笙子还要年轻。 说来奇怪,即使在床上,霞身体的动作也那么轻快。有时男人要求她改变体位,她能自然而然地跟过来。当然,害羞的心理阻碍着她,不可能一切都听人摆布,但霞的身体确实比其他女人都柔软顺从。也许,她内心深处潜在的喜好也和这有关系。 “我一直想看你的舞蹈。” “没什么值得给你看的。” 霞并没察觉到伊织的想法,神色严肃地回答道。 汽车驶过千谷车站快到明治大街处,他看见了一处旅馆的招牌。当汽车开过这霓虹灯时,伊织让司机停了车。伊织付给司机钱后先下了车,霞也顺从地跟着下来。街道上汽车来往,十分明亮,但前面就是代代木的树林,右手通往神宫树林,显然有些冷清。离银座时还在下雨,而现在已经几乎停了,路灯在雾中现出光晕。霞打开手里拿的伞,伊织接过来撑起,两个人自然而然地依偎在一起。 “真像私奔!” 伊织开着玩笑,而霞却默不作声。 拐进小路,走了五十多米,左侧是一排枣树墙,尽头处显现出一个荧光灯箱,上面写着“旅馆入口”。四周寥无人迹,秋雾弥漫在二人周围。 伊织在入口处停了一下,然后在搂着霞的胳膊上使劲拉了一把,走了进去。走进旅馆,也许需要一点勇气,但一旦进入树丛之中,他已不再犹豫。霞如今似乎也已经狠了心。他们沿着石板路走到自动门前,悄悄地合上了伞。 女招待先出来问:“您要洋式房间,还是日本式房间?”伊织马上回答:日本式。 旅馆外表看上去很大,实际它本身并没多大。没有电梯,顶多不过三层,走廊各个角落里发出蓝色的光亮,像是一排地灯。 他们来到的房间有一个六平米左右的小客厅,里边是一间和室,布帘隔开的里间铺着被褥。洗澡间在入口右手,女佣问是否需要放好洗澡水。看到伊织点了点头,那女佣毫无表情地寒暄了一句,让他们慢慢休息,然后离去。听到关门声,伊织和霞抬头相互凝视。 “喂,你干吗呆在那角落里?” 如今已经是二人世界,霞依然在房间的一角里低头坐着,两手放在膝上。 那样子简直就是一个送客的女佣。 “喂,没人啦!” 伊织喊她,霞才像是突然察觉似地环顾四周,慢慢地跪着蹭到桌旁。 “我头一次到这种地方来。” “当然啦!要是常来,那就麻烦了。” 伊织从室内的冰箱中取出啤酒,斟进酒杯。 “好!干一杯!” 他递过杯子,霞接过来,两人静静地碰杯。为什么干杯?是因为顺利地逃出了舞蹈演出的剧场?还是祝贺两个人头一次来到幽会旅馆?伊织喝了一口,霞也轻轻地呷了一口。 “旅馆是这样的呀!” “到这儿来看看!” 伊织抬手,撩起了隔开寝室的布帘。花被子突然映入眼帘,枕头边放着一个长方形的地灯。虽说是日本式,实际放了一张很低的双人床,床头上装着调节光线的开关和按钮。 “这里也有电视吗?” “那是录像。按一下那边那个开关,床上的情景就照在画面里。意思是让你完事之后再重新看一遍自己的姿态。” “真讨厌!” 霞吃惊地转过脸去。 “不过,如今有不少人使用它。有时忘了关,别的客人也能看到。” 他试着按了一下开关,荧屏上只现出一片白光,什么也看不到。 “你的身体肯定能照得特别漂亮可爱。” “你大概不会干这种恐怖的事吧?” 伊织当然不至于干这种事,但他的确想欣赏霞的肉体激烈地扭动的情景。 “你常到这种地方来吗?” “如今不来了。很久以前曾经来过。” 所谓很久以前,其实不过是四五年前。他最初和笙子相识时,曾到这种旅馆来过几次。奇怪的是,笙子在做爱时往往要扭捏一阵,而到这种旅馆来却没什么抵触。在这一点上,她和霞也不相同。 “那个女佣怎么想咱们?” “什么也不想。在这种地方工作的人早都习惯了,根本不放在心上。” 看看手表,已经七点二十分。好容易才逃出了舞蹈演出的剧场,要再磨蹭,就没有时间了。看到霞又要坐在桌旁,伊织从背后叫住了她。 “洗澡吧!” “我不洗,你去吧!” “机会难得,洗吧!这样可以暖暖身子。” “出门前洗过了。再说,一洗又要弄湿头发。” “不,肯定会有办法。” 伊织走到洗澡间前面的洗手池旁,找出了装在塑料袋里的浴帽。 “还有这种东西呀!” “我倒并不知道。不过,既然已经到这儿了,女人也要洗澡的。” “以前和你一起来的那人也是这样吗?” “别瞎说!快洗吧!” “不,我就算了。你自己去吧!” “那么我洗完后你再洗吧!” “要是一个人,我就洗。” 看样子她不会轻易地答应。伊织死了心,先洗澡去了。 洗澡间很宽敞,浴缸的边缘有一部分用石头作成,像是温泉澡堂。角落里铺着一张垫子,足可以躺下一个人。看到上边还放了一个像枕头形状的东西,这可能是供客人趴在那里按摩,或者大概是为了让客人在浴室里做爱。 他想,要是在这里和霞温存一番该多好呀!但按今天的情况来看,这很困难。他灰心地环顾四周,发现垫子上方的墙上有一块像镜子一样磨得平平的地方,从这边什么也看不见。照此看来,这也许是一个窥视镜。伊织想着这些,洗了澡出来一看,霞还穿着整齐地坐在桌前,十分规矩。 “水挺好,快洗吧!” “你真的不会进来吧?” “当然,大丈夫说话算数。” 霞好容易算是同意了。她站起来,用力关上拉门,走了出去。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伊织喝了一口啤酒,回想起刚才的事,回头一看,果然在后面墙上有个小窗口,像是窥视镜,上面挂着灰色的布帘。伊织偷偷拉开,眼前展现出俯视浴缸的景象。他屏住呼吸一看,霞正用毛巾掩着胸脯走进来。她先在水龙头前蹲下来接了水,然后转过身,先把水泼到隐秘处,接着又从右肩和左肩分别浇下热水。 近来,不少玻璃镜做成魔镜,这边看得清清楚楚,而对面却什么也看不见。 在魔镜的正面,霞微微前躬,骑在浴缸边上,慢慢地浸入水中。接着,最初挡在隐秘处前的毛巾逐渐漂到胸前。刹那间,隐约看到了微微突起的乳头。 浴缸里飘起阵阵水气,但并不妨碍视线。霞把身体沉到水里,似乎察觉到视线,抬头看看镜子,然后突然扭过背来。但看她缓缓地泡在水里的样子,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之下。 本来有浴帽,但可能是发卡卡着的缘故,头发向上高高梳起。结果,显得更细的脖颈和溜肩膀在浴室的照明中露出鲜明的轮廓。 伊织突然发现自己全神贯注地观看,伊织前额几乎贴在镜面上,吓了一跳。这种事情绝非绅士所为。这不简直成了色情狂或流氓?不过,既然专门打穿墙壁镶进镜子,看来也许有不少男人喜欢偷看。既然顾客需要,旅馆不过只是满足顾客需要制造出来而已。倒是到这里来的男人们很可能都要偷偷观察自己带来的女人洗澡的情景。 这么一想,他又忽然觉得,在这里偷看的男人们都成了自己的伙伴。 观赏美丽的女人肉体在眼前入浴,未必是一件坏事。如果不美,男人们就不会偷看,甚至从一开始就没心思去看。偷看也许是男人的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而被男人们观赏,也正是拥有美丽肉体的女人们理所当然的义务。 伊织随心所欲地编织了一套理论,然后又鼓起了勇气,脸再次贴近视镜。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了浴缸,正在水龙头前洗。安装视镜时大概早已设计好,她来到水龙头前时,视镜正好可以全部看到霞蹲着的后影。伊织这时才头一次发现,与圆乎乎的溜肩膀和瘦瘦的前胸相比,霞的臀部出奇地丰满。可能是因为俯视的缘故,它胀胀地向左右隆起。大概是浸泡热水的缘故,两个隆起的顶点微微现出一抹红色。 她身上没有一处带有棱角的地方。从肩膀到后背,然后是腰,连在一起的整个肉体都是那么鲜嫩和柔软,但却散发出一种妖冶的气氛。 过了一会儿,臀部下面踮起脚尖支撑着的两腿微微张开,霞的一只手掩住了胸前。 伊织叹了口气,眼睛离开视镜,偷偷地走向浴室。 拉开纸门,是一个小间,洗手池的角落成了脱衣服的地方。 伊织从浴室走出来时发现,那里放着一个衣箱,摆着睡袍和毛巾。如今这里摆放着霞脱下的衣服。像往常一样,最上面包着和服,边上露出红衬衫的一角。 伊织偷眼看着这些,走到了浴室门前。入口处的门由毛玻璃作成,看不见里面的景象,但站在跟前,还是能看出里边有人。 伊织听清里边正传出流水的声音,悄悄地抓住了门把手。 不出所料,门从里边锁住,打不开。特意在客厅里安装魔镜,供人偷看浴室内的情景,然而门上却安上锁,这不是功亏一篑吗?伊织无奈地敲了敲门。 “开开门……” 刹那之间,流水的声音停止了,里边传出霞的说话声。 “什么事呀?” “我想再洗洗。” “我马上洗完,等一会儿吧!” “就这样很好,开开门!” 伊织像个撒娇的孩子,使劲敲门。 “我觉得有点冷,行吗?” “不行。” 伊织没想到她说得如此坚决,沉默下来。 霞好像早已看穿了自己的打算,根本不打算开门。 “一块儿洗个澡有什么不好?求你了。” 伊织再次苦苦哀求,可就是没有回声。 “真小气……” 他泄气地喊了一句,依然毫无结果。只要站在这里,霞早晚得光着身子出来。她再坚持也不可能长时间闷在水气弥漫的浴室里。他本想就这样堵在脱衣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太幼稚。 “你不让我进去,我呆会儿在床上补回来。” 伊织自语着回到房间。 他喝光了剩下的啤酒,钻进了被窝。 伊织无聊地向四面看去,发现有各种开关。他先是趴在床上,摆弄枕边的按钮。前头是照明开关,打开时整个寝室的灯都亮了。按下第二个开关,脚灯亮了。往右旋转,光线变暗,向左方旋转,光线变亮。旁边的按钮专管镶在床侧墙壁上的镜子。按下按钮,镜子上的布帘自动打开,日光灯亮着,可以全部看清搂在怀里的女人的背和臀。接着还有两个上下排列的按钮。按下上边的按钮,床开始微微左右摇摆。按下下边的按钮,床中间像枕头一样隆起的部位开始慢慢地上下移动。做爱时按下这个按钮,她的脊背和腰就会按照固定的节奏向上鼓起,左右摇摆,男人不用费劲,就可以给女人以强烈的刺激。 左边的一排按钮管录像机,按下上边的按钮可以录像,中间的按钮是倒带,下边的按钮管放像。只要在枕边按个钮,就可以躺着观赏自己的动作。 看着这些按钮,伊织突然陷入一种错觉,感到像是坐在司机座位上。不过,如果按错了,那就会破坏好容易才营造出来的气氛。 然而,万事想得如此周到。钮的上方摆着烟缸,旁边放着手巾纸,前面还摆着避孕用具。脚灯前面装着一部自动售货机,可以购买大人玩具,只要扔进钱,就能随意购买。 伊织一一玩弄一番,再次对这旅馆方便程度发出感叹。 过去年轻时,他也曾经到过这种旅馆。那时,根本没有这些设备,顶多装面镜子,至于能动的床,连想都没想过。 这么看来,真是大大发展了。 不论是好是坏,至少有一点是确实的,霞一会儿就要到这张可怕的床上来。刚刚出浴的霞将躺在这里,根本不知道按个按钮就会被人看到脊背和臀,也不知道这床竟然还会动。 伊织装睡闭上眼睛,听到霞已经走出浴室,回到房间。传来拉开拉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好像走了过来。他还是闭着眼睛,听到霞问道:“您已经睡了?” 他本打算装作没听见,以便对刚才不让他进浴室的事进行报复,但微微睁开眼睛一看,却发现霞身着红长衫站在眼前。 “啊……” 伊织发出一声难辩惊讶和感叹的呼声,然后掀起了盖到下巴的毯子。 “真棒……” 过去他也曾多次看到过霞穿长衫,但往往是白色的,即使是带颜色的,顶多不过是兰蓝色或者浅粉色。然而今天穿的长衫却是赏心悦目的红色,全身上下到处浮现出白色的小花。 看到伊织为这妖艳的颜色惊呆,霞转过脸去说:“这种颜色,很奇怪吧?” “不,真棒。” 霞正为自己穿着一件娼妇一样的长衫而感到害臊,但男人都憧憬这种长衫。进一步说,不是娼妇,而是正经女人穿着这样一件散发淫靡气氛的长衫,尤其特别妖艳。 本来,丈夫们实际上很希望家里的妻子们穿上这种红色的长衫。但是妻子们开始时往往端着架子,后来则在害羞的日子中很快丧失了充满激情的时机,接着又在惰性中绝望。一旦倦怠期来临,即使再穿上这种长衫,也不过只是更加突出不和谐的气氛,心情更加沉重。 捕捉这个时机十分困难,然而这长衫却很适合于婚外恋。 “好长时间不穿这种艳色的衣服了……” 霞为自己穿这件艳丽的长衫辩解。不过,艳色并不等于红色。她本可能穿白色的或者蓝色的,然而她却故意选择了红色衣料。这样看来,霞自己也主动地迸发出了激情。 “快,快点……” 伊织早已不再打算闭上眼睛装睡,一下子按住了霞。他搂抱着把她拉上床,连两脚都绞在一起,拥抱着她。 “你不让我进浴室,我要惩罚你。” 他手忙脚乱地解开纽扣,松开腰带,前面已经暴露,手趁势向下摸去,碰到了衬裙。像是要衬托红长衫的淫靡气氛,衬裙是纯白色,下面却一丝未挂。向爱着的女人施加惩罚,该怎么办…… 她不让进浴室,作为报复,伊织固执地搂抱她,动作粗鲁地压迫她,本以为女人可能会惊慌失措,然而实际上这种粗鲁反倒可能诱使她感到欢悦。 不过,如果只是慢慢磨蹭,自己却又永远得不到满足。 如果走中间路线,那结果很可能会像活宰长蛇一样,不冷不热,进退两难。 即使能够肌肤相爱,也不过只是保持这种状态,有时突然前进,有时在即将离开时又停下来,装作毫无感觉。反复这样做,女人就会徘徊于梦幻和现实之间,跑了停,停了跑,终于忍耐不住亢奋,最后哀求起来。 到这时,女人就像跪在自己面前,半撒娇半仇恨地抽泣呜咽,露出怨恨的眼神哀求不已。但既然是惩罚,最好是尽量延长这种拷问。“由着你苦闷,让你难受!”他要保持这种残忍的心情,决不轻易地让她感受到欢悦。 过了一会儿,他自己也忍耐不住,决定就此罢手,于是再次迫使女人哀求,如果她顺从地听话,才认真地予以制裁。 然而,这种惩罚并不一定适用于所有女人。有些女人至今还没有真正体验性的意义。这种做法只能变成一种冗长的延迟,徒使男人感到疲劳。 不过,对于眼前这个霞来说,这个办法却足以构成惩罚。霞的肉体显得娇小而丰满,她一定会在这惩罚下喘息,苦闷,最后呼喊哀求。 伊织现在施加在霞身上的正是这种惩罚。时而热情,时而冷酷。他自己对自己说,现在和自己肌肤融合的这个女人并不可爱,倒是可恨,煽起自己的憎恨心理,不断地虐待她。如果刹那之间,他感到她可爱,那么在这一瞬间男人就会迸发激情,引导女人升入欢悦的极乐世界,最后平静下来。 伊织告戒自己,抑制自己,尽力延长惩罚的时间。然而,这里似乎已经是极限。每当霞微微地摇着头,小声私语发出不知是哭泣还是撒娇的声音时,伊织就感到一阵眩晕。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无法分辨施加拷问的一方是男人还是女人,自己也忍受不住。就在他打算结束这场惩罚时,霞哀求道: “求你了……饶了我吧!” 平时充满温柔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眼角在轻轻地颤抖痉挛。看到这些,伊织决定就此罢休,一下子迸发出一直压抑的激情。 刚才还在无以言状的旋涡之中,一阵冲破云霄而又坠落下来的空白突然降临,一对男女就这样紧贴着躺在床上。 男的微微向上仰着,女的把脸埋在他的胸前一动不动,寂静得令人难以相信刚才那场急风暴雨。如果从天花板俯瞰这幅图画,女人依偎着男人,长发伸展,似乎是冲上岸边的海藻。 外观确实十分平静,然而仔细一看,每次呼吸,两个人的脊背和前胸都在起伏,皮肤上浮出一层油汗。 只看这些汗,很难分清是男人惩罚了女人,还是女人虐待了男人。从现在这种无力的疲惫来看,毋宁说是男人受到了惩罚更为合适。 寂静的时光流逝过后,首先动起来的是伊织。 他轻轻摇了摇头,甩去了散在自己额下的女人头发,发现床头的镜子里映出霞柔软的脊背和丰满的臀。 按下枕边的按钮点亮床边镜侧的灯,是惩罚开始后不久的事。周围突然明亮,霞刹那间胆怯起来,要求关灯,但伊织只顾施加惩罚。这也是没让他一块儿洗澡的惩罚。伊织本来这样打算,然而映在镜中的霞的身影不但充满魅力,而且也是一件危险的武器。趴在男人身边的霞不断起伏的身躯诱使伊织兴奋起来,并且催促他发泄激情。 这魔镜刚才还具有神奇的效果,然而现在却如同早晨的路灯一样失去威力,只是模模糊糊地映出趴在男人怀里的脊背和臀部。伊织像欣赏画一样地凝望了一阵镜中的白色肉体,然后伸手摸到枕边关了灯。 镜侧灯关闭,屋里只剩下脚灯昏暗的灯光。在昏暗之中,伊织轻轻地搂了一下霞,她迫不及待地靠了过来。 “好吗?” 伊织问,霞不答。 “不好?” “你真坏。” “到底谁坏?” “你是海洛因呀!” 霞唱歌般地哼了一句,轻轻地把额头凑了过来。 听到海洛因这个字,伊织突然感到滑稽。他一只手搂着霞的臂膀,另一只手放在她柔嫩的腰上说道:“我是海洛因吗?” “对,特别坏的药。要不早点戒掉,就完蛋了。” “喂,你别吓唬人。” “不过,药效真好。” 这一次,霞把脸埋在他怀里,轻轻地笑了起来。 霞说的海洛因好像是指性而言。他并非听不懂这话的意思,但实在说,男人都缺乏这种实感。男人的性在一瞬之间燃尽,也不会随着次数增加而变得激烈。他获得的快感和童贞时所得到的几乎没什么差别。最初获得的快感顶多不过保持原有的程度,不会增强,倒往往会减弱。 由此看来,女人的性却随着年龄而成熟,并且充实。至少只有女人才可以产生一种变化,从最初的痛苦转化为欢乐。正因为如此,性往往给女人造成海洛因一样的效果。 “不过,叫海洛因,听起来印象太坏。” “本来就坏,当然就这样。” 霞冷冷地说着。然而,如果是女人的海洛因,那倒也难以断言这就是坏。 相反,如果能有海洛因般的威力,他和女人的纽带也就不会轻易解开。 “过去没用过海洛因吗?”“像这样的,还是头一回。” “需要的时候,随时找我。” 伊织挑逗般地说着,心里却想到了霞的丈夫。如果说自己是海洛因,那她丈夫是什么呢?是良药吗?或者是过期的感冒药?总之,对男人来说,不愿当一般的药,而宁愿做海洛因才感到高兴。 “可能是患者体质好,所以效果也好。” “不过,这药好可怕!” “这药不易得到,希望你爱护它。” “我都放弃了欣赏舞蹈,够爱护了。” 看样子,霞的性已经完全成熟。已经三十五岁了,也可以说晚了一些,但现在确实绽开了一朵鲜红的花。霞现在也许已经通过自己的肉体真正感受到了这一点,正在品味它。 “下回给你注射点更加有效的海洛因。” “那么干,不怕中毒吗?” 霞仰视着问道。 最近,霞有时露出十分妖艳的眼神,就连伊织都感到吃惊。刚才在床上,她仰视的眼神里也透露出足以诱惑男人的妖艳。 霞过去没有这种妖艳,面庞齐整漂亮,清新快活,只能说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有一张漂亮的脸,显得很漂亮。但是,如今的霞又在秀丽中添加了妖艳。动作很稳重,但其中伴有一种懒散。表情很认真,但是隐藏着一种内在的激情。 “真有女人味了。” 听到伊织禁不住说了这么一句,霞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有女人味。” “这说法好滑稽。” “一点也不滑稽。你不觉得这些日子面孔有变化?”“到这岁数了,会变吗?” “会变,首先是变得漂亮了。” “真太过分。” “不,我是在夸你。漂亮的女人有的是,但美丽好色的女人却不多。” “最后那一句,能不能换个说法?” “这说法就很好。对于那些仅是漂亮的女人,男人不感兴趣。相反,性感的女人远远要棒得多。” “真不明白。” “不明白就算了。” 伊织放在肩上的手悄悄地移到背上向下滑去。刹那之间,霞的上半身痉挛了一下。 “别淘气……” “不是淘气,是爱抚。” “这么干,又变得怪怪的,怎么办?” 伊织依然移动手指,霞再次反应,上身又痉挛了一下。 “这些日子,我觉得自己的身子特别讨厌。” “不是讨厌,而是越来越棒。” 伊织爱抚这反映敏感的肉体,感到其中切实包含着自己的影子。 “不过,真奇怪。” 霞回想起来,环视四周。床的左手镶着盖有布帘的玻璃镜,脚灯的光亮照耀着上方的墙壁,天花板倒显得黯淡。与客厅相接的右手处吊着一个令人想起王朝时代的帘子,脚下摆着一些刻有男女做爱形象的木雕。枕边有各式各样的按钮,那边又摆着大人玩具和手巾纸,而床尾则装有录像机。尽管这房间是供男女欢悦的,但却有一种乱糟糟的气氛,不适于男女欢悦。 “大家都是在这种地方幽会吗?” “这种旅馆很多而又不倒闭,大概有不少人来吧!” “但总是不踏实。” 伊织对此有同感。受到镜子和录像机包围,倒觉得不是自己看,而是被别人看着。 “不过,最近年轻人喜欢这种热热闹闹的气氛。” “我倒喜欢更安静一些的空荡荡的屋子。” “那么,咱们看看录像?” “刚才录了吗?” 霞吃惊地回过头去。 “录了一点儿。” “我不干。你要放,我不答应,我不允许。我死了算了。” 看到她如此惊慌,伊织苦笑起来,手按着霞的肩膀说道: “逗你玩呢!根本就没录什么像。” “真的?真的没录?” “你要认为我说谎话,打开看好了。” 伊织的手伸向枕边,按下开关,录像机的画面与以前一样,还是一片白条,什么也没有。 “啊,太好了。我真吓了一跳。” “不过,我真的想看。下次再来,两个人偷着看吧!” “你要干这种事,我就不来了。” “裸体并不是坏东西。下回咱们去看裸体电影吧!你看过吗?” “没有。跟你在一块,越来越变坏了。” “想看是正常的。” 伊织再次搂过霞,霞像是忘了刚才那死板劲儿,紧紧地贴了过来。 两个人紧贴着不再说话,眼看就要沉入睡眠。伊织觉察到这一点,悄悄抬起了头。 “几点了……”这一次,先记忆起时间的依然是伊织,霞也跟着微微扭过脸来。 “舞蹈演出已经结束了吧?” 听到舞蹈演出,霞的头脑回到现实中来。她主动欠起上身,看了看伊织枕边的钟表。 “已经九点了。” 事到如今,霞好像在后悔自己不看舞蹈演出而跑到旅馆来,突然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说道:“坏了……” 她看伊织依然佯装不知地躺着,忍不住地说道:“我要起来了。你转过去看那边!” 伊织已经不打算再跟她闹别扭。顺从地照她说的转过去看着镜子,看见霞迅速地拿起脱下来的长衫和衬裙,跑向浴室。伊织一个人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遮上布帘的玻璃镜。就在刚才,镜子里面映出霞的肉体。它一会儿被男人揉搓,一会儿郁闷难受,一会儿啜泣颤抖,现在却像无风无波的湖面一样平静。 是梦?还是现实?伊织回忆着,越感朦胧,后来闭上眼睛,就觉得迷迷糊糊,似乎睡着了。他感到有人轻轻地摇自己的肩膀,睁眼一看,发现霞已经穿好衣服并梳好头发,坐在自己面前。 “我准备好了。” 刹那之间,伊织陷入错觉,以为是在舞蹈演出会场上相见,呆呆地看了霞好一阵。 “快起吧!” 他再次环视四周,发觉确实是在旅馆的房间里,于是慢慢地起床。 “澡盆里已经放好了水。” “好吧,我去洗个澡。” 他佩服霞照顾得周到,想象着如果和这样的女人一起生活的情景。 他虽然不愿洗去霞肉体的香气,但洗个澡可以清醒一些。伊织钻进浴缸沾了沾水就出来了,然后穿好了衣服。后来,他打电话给服务员要了出租车,霞这时则在里边整理好床铺跑了过来。 “叫出租车吗?” “外边好像还在下雨。” “不过,从这种地方……” “没关系。司机们根本不管这些。” 过了一会儿,女服务员拿来了帐单。伊织付了钱正准备走,霞突然奇怪地问道:“刚才你的鞋不在这儿呀!” “我付钱的时候,她们拿过来的。为了防止客人偷偷溜走,拿它当抵押。深夜里也会有人到这种旅馆来。” 回到地下亮着灯的走廊,来到门口。右手像是柜台,但寥无人迹,走到自动门前面时,却突然传出“谢谢光临”的送客声。他们沿着石板路走到树墙外面,发现出租车已经等在那里。 依然细雨闬闬,雾气很重。车开动以后,霞再次感叹地自语道:“这种地方就是尽量可以不用见到旅馆的人呀!” “刚才那地方比较陈旧一点。如今有些地方,房间里有管子直接通到柜台,账单装在盒子里通过管子送过来,付钱以后找了零钱再送回来。” “你去过吗?” “没有。听别人说的。” 有一次和笙子一起去的就是这种旅馆。伊织决定只告诉霞是听别人说的。 “跟你在一块,可以知道好多事。” 汽车好像正沿着神宫外苑的树林开往四谷。在黑暗中,对面开来的车像野兽一样时亮时熄地闪烁着灯光。 “什么也没吃,肚子饿了吧?” “要不说,还真忘了。” 回忆起来,两个人逃出舞蹈演出剧场就直接去了旅馆,连饭也顾不上吃,只是一心贪图肌肤的欢悦。 “可是,已经没时间了吧?” 听伊织这么一问,霞顺从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汽车从四谷穿过麴町开到护城河边,接着往右转弯,来到刚才离开的国立剧场。 “这样看上去,谁也不会认为我们是逃离剧场从旅馆回到这里来的。” “别说这些气人的话。” “谁看见也不会怀疑。” “不过,头发没梳好,怪怪的。” 仔细一看,头发确实和刚见面时有些不同,但也许只有霞家里的人才能分辨出来。 想到霞打扮好回家去,伊织再次感到沉闷。说到底,霞要回到丈夫身边去。她很担心离开家和回到家时的发型会有变化,大概正是害怕丈夫的眼睛。 刚才镜中映出的那种淫靡的姿态,也许不过只是一时之间短暂的演技。 “怎么啦?” 霞向突然沉默起来的伊织问道:“还在担心工作上的事儿?” 听到这句话,伊织又想起城市广场的设计今天还需要修改。 “见到你,我早都忘了那事。” “我不该说这些?” “不,哪能呀!” 伊织感到滑稽。同样是沉默不语,男人和女人想的事竟然如此不同。 “眼下不出差吧?” “不少地方要去,而且想去欧洲看看。” “什么时候?” “最好是天冷之前。能跟你一块儿去就好了。” “带我去吗?” “当然!不过,你去不了吧?” “当然能去。” 听到霞出乎意料地充满自信的声音,伊织看了看她的脸。 “再短,也需要十天呀!” “有十天工夫,就可以一起去再一起回来,对吧?” “我也只能有这么点时间。” “到哪儿去?” “有个朋友在荷兰。我想去那里,然后再到维也纳。” “十天时间就够了,对吧?” “真能去吗?” “当然能去!” 要花十天时间到国外去旅游,霞跟家里说什么呢?她怎样告诉丈夫和孩子,让他们不起疑心呢?“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去外国了。” “不过,上次你还说,就是国内要坐飞机的话,还是挺可怕。” “要是国外,就没关系了。” 道理很荒唐,不过伊织对于霞突然变得如此勇敢感到惊诧不已。 “这么说,我可要安排啦!” “过两三天,我给你打电话。” 左边已经看到护城河,汽车驶过樱田门,开往日比谷。从那里穿过丸之内大街,就到东京站。 “十点了,到站就能上车了。” 霞看着窗外想心事,不一会儿转过脸来问道:“还打算再带我去别处吗?” “要是有时间,我原来想去吃点饭。” “那我陪你去。” 伊织透过车内的昏暗看着霞。刚才在饭店,她还说已经晚了,惊慌失措,急忙起来收拾行装。可是现在却要优哉游哉地再去吃饭。 “现在这钟点,只有四喜饭馆还开着,行吗?” “我是哪儿都行。” 伊织把目的地从八重州站口改为有乐町,带着她来到位于数寄屋桥街小路上的一家四喜饭馆。 十点,说晚饭也太晚,说夜宵又嫌早,正是不当不正,店里没什么人。 伊织和霞并肩坐在柜台前,要了啤酒。 “今天挺早呀!” 熟识的厨师打着招呼。平时总是喝完酒才来这里,大约总在十二点左右。 “刚才村冈先生来过。” “是吗……” 伊织楞了一下,喝了口啤酒。村冈确实也常来这个饭馆。带霞到这家饭馆来可能有点轻率,但同时他又觉得不在乎,早晚知道就知道吧!“这种饭馆营业到几点?” “夜总会结束以后,客人到这里来,大约要到两点半吧!” 厨师回答了霞的问题。等下次村冈再来时,他可能会告诉村冈说,伊织曾经带着个漂亮女人来过。伊织想,这真有点麻烦。但同时他又希望,干脆知道了更好。 已经过了十点,霞一点也不慌张。平时吃得不多,今天却难得地吃了肥肉,还要吃虾。 “你真带我去欧洲旅行吗?” “只要你去。” 听到伊织小声说了这么一句,霞点点头说:“真高兴。我这又多了一个盼头。” 可是,伊织倒不在意这事,只是担心时间。 “不要紧吗?已经十点半了。” “哟,都这工夫了。” 霞一瞬间露出迷惑的神情,但很快就下了决心似地说道:“我坐十一点的车。好像十一点半之前一直有车。” “你坐过那么晚的车吗?” “没有,这是头一回。不过,我一直盼着坐晚车回去一趟。” 霞今天是怎么回事?和往日不同,凡事都这么大胆。而且,当初逃离舞蹈演出剧场时还失魂落魄的,可现在却坦然安详。这也是去了一趟旅馆增加了勇气的结果吗?“过去最晚是坐几点钟的车?” “开始时,是你开车送我回去的。” 那次是伊织送她到堂,可是今天准要比那次还晚。 “家里的人都睡了吧?” “发型变了吧?所以倒不如干脆晚点回去。” 原来如此!伊织又看了看霞,问道:“我看是完全一样。他们看得出吗?” “那当然!该看的人一看就明白。” 该看的人是谁呢?霞家里的女佣?女儿?还是丈夫? “看出来怎么办?” “怎么办好呀?” 听到反问,伊织哑然。自己真心实意地替她担心,可霞倒挺高兴。 “该走了。” 伊织自己也惊呆了,居然一催再催,总是这么担心时间的流逝。晚了,倒霉的本该是霞,用不着自己催促。霞要是愿意这样一直呆下去,让她呆在身边好啦!心里这么想,却依然忐忑不安。这是因为害怕霞家里出麻烦。 要是因为这而再也见不到了,那倒真坏了。这自然也是一种担心,但同时更是因为伊织自己还没有下定决心,所以变得胆小起来。要是出现纠纷,霞在家里呆不下去,自己果真能负起责任来吗? “本来是来看舞蹈,回去太晚了,反而麻烦,对吧?” 伊织先站起来,霞也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 外边的雨已经基本停了。秋天少见的浓雾弥漫在夜色阑珊的街头。 “真好!” 霞一只手撑着小伞,靠到伊织身上。 “我说,能挽着你的胳臂吗?” 伊织害羞地慢慢地伸过胳臂,霞无声地把手伸了进来。这倒不像是挽着,满像是扶着,然而这与那一身和服更显和谐。 “我过去曾经梦想过这情景。我真想一直走下去!” 可能是喝了啤酒的缘故,也可能是刚才爆发激情的余韵,霞好像有点醉意。 “真好呀!男人可以一天喝到晚。” 伊织突然产生一种冲动,想直接把霞带回公寓。晚班车已过,醉酒归来,住在自己的住处,那会出现什么结果?霞家里可能会闹翻天,但又觉得这样反而心里更安定。 “我说,既然已经晚了,再去一家酒馆喝两盅吧!” 听他鼓足勇气问着,霞却十分干脆地说:“今天不喝了。下次带我去吧!” “不过,那时可就回不了家呀!” “我不在乎。我出来时就打算好。” 要是先就跟家里说好今晚不回家再出来,那就没意思了。然而,想到她为人妻者的处境,这行为也够勇气十足。 “我过去太孩子气了。” 时间已过十一点,夜间的银座这时正热闹。霞露出依依惜别的深情,欣赏着到处是霓虹灯的街道。 伊织果断地从小路走上大街,拦住了出租车。 “再过三十分钟,就到了夜总会结束的时间,可能干脆找不到出租车。” “这种时候会发生拒载吧?” 对于霞来说,这一切都那么新奇,透过车窗看着四周说:“下次你带我去那种夜总会看看。” “带着你这么漂亮的美人,女招待们会不高兴的。” “带个女人一块去,你就没女人缘了。不愿意吧?” “不是这么回事。只要你愿意,没关系呀!” 伊织不喜欢带着女人去夜总会。不过,他又想,像霞这么漂亮的女人,真该带着她去一趟。 “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下星期四如何?” 霞自己主动提出要约会。伊织看着她,感到非常新奇。过去,霞说话从没这么主动过,约定下次见面时间,几乎总是伊织单方面地提出时间,霞只是点头同意。 “那么就定在星期四。我要是太任性,你该不见我了。” “别的日子都有约会或谈判。” “是和女人约会吗?” “绝对不是。” 伊织认真地摇了摇头。霞低声笑道:“好了,我就算你的三号或四号女人吧!” 伊织还要再否认,可又觉得过于认真反而可疑,于是不再说什么。 汽车到达八重州站口是十一点十五分。直接上站台,大概可以赶上倒数第二班车。然而,停在站台上的车厢里几乎全都是男人,而且有一大半都喝得醉酗酗。他有些感到这是驱羊入虎口,但霞自己却并不显得担心。她看了看车厢里面,然后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说道: “今天挺高兴,谢谢您了。” 无论中间多么淫靡,这女人最后总是一本正经,分得清清楚楚。就算是只看到了这个事体分辨清楚的女人那淫靡的一面,伊织也觉得今天这一天是值得的。 十、秋风 下午,伊织要离开办公室时,发现窗外挂着一弯彩虹。刚刚下了一场小雨,出现彩虹并不奇怪,但是秋天里的彩虹却实在少见。 但是仔细想来,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天空都可能出现彩虹。伊织之所以感到奇怪,是因为他以为只有在夏天雨后才会出现彩虹。现在,七彩的彩虹就挂在天空中。过往的行人可能都发现了它,停住脚步,仰头观看。然而彩虹只显现了几分钟时间。伊织收拾好文件,把烟和打火机装入口袋要离开办公室时,彩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伊织心想,秋天的彩虹真是昙花一现,在和一个重要人物见面之前看到彩虹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和内兄村井康正约好今天下午三点钟在饭店见面。村井是个内科医生,在品川开了个诊所。他比伊织大两岁,人品忠厚老实,在妻子一家人中,和他最谈得来。昨天,村井突然来电话说要和他见面。 伊织稍加思索,决定在青山绘画博物馆附近的一家饭店和他见面。之所以选择在饭店见面,首先是因为公司里有众多职员盯着,不适合会面。而如果在公寓见面,又担心他会看到自己独身生活的实际状况。 和妻子分居以后,他总觉得不好意思,一直没有见过面。这次是村井特意出面来谈,他预感到谈话的内容一定事关重大。不过,也许他是作为内兄想要劝说他们破镜重圆。 但是,伊织猜错了。 他们在饭店找了一张靠窗边的桌子,坐了下来。简单地说了几句有关天气和各自近况之类无关痛痒的话以后,村井接着话茬很快言归正传。 “我妹妹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这次看来她终于下决心离婚了。” 刹那间,伊织拿着香烟的手停在半空。村井倒像是若无其事,慢慢地喝着咖啡,又说了一句: “她也很犹豫……” 街道两旁的银杏早已开始成熟,树叶上洒满了阳光。 “她本该早点下决心,但毕竟是女人,只是一味地考虑自己……” “不……” 伊织轻轻地摇了摇头。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将近二十年,拖一年多时间才下决心离婚,按说花的时间并不算长。实际上,就是伊织本人,刚才听说妻子已经同意离婚,也难以相信这是事实。老实讲,当初自己离家出走时,虽然说了一句“想要和你离婚”,但也并没真想就此各奔东西。当时只不过想分居一段时间,各自冷静思考一下而已。 现在看来,在分居的这段时间里,妻子确实是认真思考过分手的问题。有时伊织回家时,两人也从未深入谈过。看来,分居对于妻子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实在不好意思,有时做事拖泥带水,有时又很急躁,给你添麻烦了……” “对不起……” “其实双方都是一样……” 村井虽是内兄,但并不偏袒妹妹。正因为他为人憨厚冷静,所以伊织离家出走时特意取得了村井的谅解。 “对不起,请原谅我太任性……” 伊织的话只说了半句,就低下头表示歉意。 这时,村井又说道:“既然你要离家出走,那也只好如此了。” 话虽如此,但到底是自己的妹妹,村井自然感到不放心。不过,他没有加以深咎。清官难断家务事,村井在只言片语中已经流露出不愿多管闲事的想法。 然而,在沉默之中,他似乎看透了一切。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岁月无情”,由此表达了他内心的感触。伊织之所以要和妻子分居,也确实是岁月在作祟。当初的确是想和妻子白头偕老,但是到中途却过不下去了。他也想要爱她,但是不知不觉中却再也爱不起来了。夫妻之间的裂痕,归根到底,就是时间的缘故。 这可以说是任性,也可以说是自私,但是确实是岁月的流逝促使爱情变得黯淡了。正因为说不出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所以两人之间横着那样一条难以逾越而且无法弥补的鸿沟。村井早已经看透了这一点。 伊织再次感到坐在面前的村井很亲切。因为他是妻子的家人,所以有一种亲近感,而如今他们都作为男人,又有一种可以得到理解的安心感。 “这件事已经跟孩子们说了吗?” “好像两三天前对他们说了,孩子们听说以后都哭了。但既然妈妈决心已定,她们也没办法,只好承认现实。夫妻虽然分居了,但孩子仍然是孩子。” 伊织认真地点了点头。虽然和妻子分道扬镳了,但两个孩子仍然是自己的。 “我现在还有一点忙乱,但双方都已认可,所以我想再找个第三者来帮忙,委托法院办理,你意下如何?” “可以……” 伊织对村井的想法没有异议,但对事态发展竟然如此之快,他也感到有些困惑。 原来他以为可能还要拖一段时间,如今却突然变成了现实,他实在不知所措。 “无论怎么说,妹妹从未在外面工作过,只是一直呆在家里……” 伊织同意地点了点头。他也觉得妻子并不具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既然离婚,他也打算尽自己所能尽量帮助她。生活费自不必说,他还觉得必要时可以把现在住的房子也给她。 “我明白您的意思……” “对不起……” 村井说完低头致意。同时,两人相对苦笑。双方都说“对不起”表示歉意,总使人觉得很滑稽。 “这样一来,我们就作不成亲戚了。不过,咱们归咱们,今后请多加关照……” “是我要请你多加关照呀!” 伊织也觉得为此而断绝了与村井的交往,实在可惜。 “你最近一直呆在东京吗?” “我正打算下周去欧洲旅行。” “离婚手续,只要双方同意,似乎也不太复杂。我们再电话联系吧!是因公去欧洲吗?”“啊,工作和旅游兼顾吧……” 其实是和霞一起去旅行,伊织总觉得自己的作为违背道德,感到内疚。但他又想,今后再这样去这种旅行,恐怕就算不上道德败坏了。 两人走出饭店后就分手了。伊织独自顺着神宫外苑向绘画博物馆走去。暮色将至,耀眼的夕阳斜照在银杏树叶上。一个身着运动服的年轻人跑过树下,左手有一张长椅子,一个牵着狗的老人挺直身板坐在上面。 秋风从背后吹过,伊织轻声叨念一句:“离婚。” 这个词语过去曾使伊织感到些许心酸,心情沉重,但同时也还有一丝甜意。他一直觉得,事情虽然麻烦,但如果达到目的,一定会感到如释重负,心情舒畅。然而,一旦变成现实,他又突然感到寂寞无聊。他曾经期待着独身一人可以自由自在,可现在又觉得好像气球飘在风中,无依无靠。 身后又过来一个身着运动服的年轻人,喘着粗气跑了过去。年轻人的身后落下了几片银杏树叶。在本应无色的秋风中,伊织好像看到一种颜色。回头一看,不知是从何处吹来的一页白纸,正在路上飘来飘去。神宫的森林和林荫道都笼罩在黄昏之中,伊织这时突然产生一股冲动,真想大声喊叫: “我要离婚了……” 他本想大声叫喊,然而却咽了回去。他站住一看,发现身着校服的几个女学生正排成一排向他走来。 大概是有什么可笑的事情,她们高举手中的书包,一边晃着一边笑。 她们的年龄和自己的大女儿差不多。伊织回忆起来,村井告诉他孩子们听到父母离婚都哭了,于是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 这种罪孽,可能一生也还不清,而且自己就要和霞一起动身去欧洲。就在妻子女儿深感痛苦和烦恼的时候,自己却要和别的女人出国旅游,无论如何也是不负责任的行为。仅此看来,自己也只算个冷血的男人。 不惜牺牲一切,非要和妻子离婚,自己究竟想得到什么呢?即使因此而得到了自由,果真就能幸福吗?自己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才离婚呢?几年前就盼望和憧憬的离婚,而今就要成为现实了,可自己并不觉得舒畅,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伊织对自己的懦弱感到有些吃惊和气恼。 正值晚秋,路两旁的银杏半边颜色变黄,半边依然碧绿。树叶的寿命大概也各自不同,一部分树叶已开始落下。两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大概是放学回家,弯腰捡起落叶,而这时却又有一片枯叶飘落在他那娇小的后背上。 林荫大道的中间有个电话亭,他看到之后,毫不犹豫地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最初,他并没想打电话给任何人。看到电话亭像躲避阳光似地悄悄伫立在那里时,不过是想进去看看。可一旦面对电话,他就像早有此意似地掏出10元硬币投了进去,拨通了位于自由之丘家里的电话。 “喂,喂……” 铃声响了两遍之后,接电话的是二女儿美子。大女儿说话开始有些拿腔拿调了,二女儿还像小时候一样开朗欢快。 伊织突然犹豫起来,楞了一会儿。他现在并没有特别的事要和女儿说。他本来只是走在银杏树下,无意间看见了电话亭,就糊里糊涂地走了进来。 “喂,喂……” 二女儿听不见有人回答,有些奇怪似的自语道:“真奇怪……”和大女儿相比,二女儿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伊织脑子里浮现出她歪着头说这句话时的情景。 “是谁呀?”这次又装成了大人腔调,然后电话就突然挂断了。她可能认为是有人打错电话或者恶作剧吧,不会想到是爸爸打来的。她这会儿可能正在告诉妈妈“是个莫名奇妙的电话”,或者早已把电话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又迷上了什么别的玩意儿。 拨通电话却一句话也不说,是不大像话。但伊织听到了女儿的声音,心里也踏实了几分。 因为美子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事事拔尖,不让人,但性格软弱,脾气随和,说话不装腔作势,比较随便。至少从刚才听到的声音可以推断,她不再因为父母离婚而哭泣了。 尽管他不愿意仅仅根据一个没有答话的电话乱下结论,但至少从女儿的声音来看,大体可以猜得出,家里一切正常。 出了电话亭继续朝前走,林荫道已到尽头,正前方是个水池。夏天的时候,这里是年轻人凑热闹的地方,如今喷水池已不再喷水,浑浊的池水表面漂着几片干枯的树叶。 圆水池前面是运动场,再往前走就是圆顶的绘画博物馆了。听说里面收藏了许多明治时期的美术作品,可伊织还从没进去过。红色瓷砖装饰的古典建筑物沐浴在夕阳之中,朝西的一面闪着红光。 伊织回头看了看刚刚走过的银杏树,吸了一支烟,抬手拦了一辆开过来的出租车。 “路程不远,开到表参道。”伊织打算谦恭一些,可出租车司机一句话也不说,关上车门就走。从他的表情看,似乎也没不高兴,也许他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但伊织现在却毫不在意,也许冷淡些更好。他现在不想被人打扰,只想一个人呆会儿。可能的话,他想照直回自己的公寓,仔细考虑一下刚才村井讲的那番话。 但是,现在一个人再怎么想,恐怕也毫无结果。既然已经决定分手,今后只能是进一步琢磨具体的做法。他虽然全明白,但心里仍然不踏实。 照这样下去,今后还能工作吗…… 然而,已经约好五点钟给职员们开会,商量有关城市广场的解决方法。他现在突然觉得毫无心思,但又不能因为私事而停止工作。他想趁坐车的时候,一个人稍加思索,然而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暮色将至,他看着渐渐热闹起来的大街,汽车已经开到了事务所。 车钱付给表情冷淡的司机,刚一进屋,笙子迫不及待地走了进来。 “您不在时,村冈先生来了电话,请您回电话。还有,这个寄到了……” 笙子把一个茶色信封往桌子上一放,就出去了。伊织关上房门,等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打开信封一看,原来里面装着他和霞两个人的机票。 刚才出门时,窗外的彩虹早已消失,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深红色的彩云。伊织收回视线,又拿起桌上的机票。 由于是国际机票,所以一翻开头一页,就看到上面用罗马拼音写着“伊织详一郎”和“高村霞”。熟悉国际航班机票的人,自然知道人名就在那个地方。 难道笙子已经看见了机票…… 她刚才拿进屋时,机票是装在信封里的,信封外面写着机票代理公司的名字。 如果他从机票代理公司送票人的手里收到信封后,原封不动地交给了伊织,她应该既没看里面的内容,当然也不会知道里面装有霞的机票。但信封并没有封死,想看就能看到。伊织不知道机票何时送来的,但是自己外出将近两个小时,她有足够的时间看里面的内容。 笙子当然也知道,伊织下周三要去欧洲旅行。他早把航班时间和所住饭店的日程表交给了她,所以机票送来并不会引起她的怀疑。 可她并不知道要带霞一起去。 当初告诉她要去欧洲时,她曾问过:“就您一个人吗?”伊织顺口答道:“当然了。”笙子如果相信,就不会看信封里面的内容,要是怀疑,也许就要看。即使不怀疑,收到信后,她也可能漫不经心地打开看看。不过,笙子不是那种偷看别人文件和书信的女人。在寄给伊织的信中,虽然有时剪开信封的一端,但她从来不看里面的内容。然而,这种克制力又让人感到不可理解。偶尔有女人寄来的信,她总是把它放在邮件的最上面,这充分说明她很在意对方。 无论看了还是没看,只能面对笙子,察颜观色。如果比往常冷淡,就可能看过了,如果和平时一样,就可能没看。 再回想笙子刚才的态度,总觉得是自己在疑神疑鬼。她态度生硬,过分尊重,说话公事公办的样子,显然是不高兴,至少看上去很像如此。 看来,她也许看过了……伊织考虑的结果是想再试探一下笙子的态度。他坐在转椅上转了一圈,把文件摊在桌子上,按了一下对讲机。 “你说给村冈回电话,是打给他家吗?” “是的。” “再没别的电话吧?” “没有。” 只靠电话,仍搞不清楚。听上去,说话也并不比平时冷淡。 伊织挂断电话,看看表,离开会还有一段时间。他照笙子所说,开始给村冈打电话。 “你还是那么忙吗?” 村冈说完以后,接着又问伊织是否知道星期六下午宇土教授的女儿举行婚礼的事。 “是两点开始吧?”伊织今天早晨看了记事本,所以记得。 “刚才媒人来电话,说想请你在婚礼上致辞。” “我?为什么?” “据说,原定是小姐的钢琴老师,但他突然生病不能出席。仓促之时,选中了你。” “可是,我并不了解这位小姐……” “不过我们以前多次去过老师的家,在她小时侯就认识她。小姐虽然有几个朋友和校友,但其中好像没有第一个致辞的合适人选。” “等一下。” 伊织曾受到宇土教授的关照,所以肯定会出席教授最心爱的小女儿的婚礼。但在婚礼上,让他作为新娘方面的代表第一个致辞,担子可有些重。 “是老师让我干吗?” “当然是教授的命令。宇土先生亲自点将!” 凭心而论,他现在根本不适合参加婚礼。即将和妻子离婚的男人,还要在婚礼上致辞,不合时宜。 “没办法,考虑再三才定下来的事,我看行吧?” “可我实在不适合这个角色。” “你不必太拘谨,只是婚礼致辞而已。说几句新娘是个才女之类的话就行了。” 因为村冈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和妻子闹离婚,所以他心情很畅快。 伊织勉强答应,挂断电话,已经五点了。 “大家都到齐了,在等您。” 笙子进来通知他开会,伊织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先走了。” 笙子低头致意。事务所女职员的办公时间是上午九点至下午五点。五点以后,即使有会,她们也可以下班。然而,以前遇到这类情况时,笙子总是稍微晚走一会儿,帮着沏茶和接接电话。 “明天……” 伊织话说到一半又停下了。明天是星期六,笙子休息。 “不,没什么事。” 伊织摇摇头,笙子立即转身出去了。 还是有点不对劲。也许她知道了自己和霞去旅行的事,不高兴了……伊织走进会议室,望月等人已经等候在那里。他们正兴高采烈地闲扯,看到伊织进来,立即停止闲谈,围坐在屋子中央的会议桌旁。 虽说是开会,但气氛并不紧张。开会时有人喝茶,有人吸烟,也有人托腮而坐,甚至有人侧着身坐着。伊织凡事都不讲究形式,认为最好是随便一坐,自由展开讨论。关键是做事群策群力,而不是追求形式。 会议开始后,望月先报告了一下城市广场的设计情况,伊织补充,然后研究了一下今后的方针。尽管发生了一些争议,但双方最后仍然决定维持原有方案。现在的问题是,如果采纳百货公司的意见,原设计方案还能保留多少。无论如何,要先解决对方提出的意见,因此,大家失去干劲。总之,最后决定多用玻璃,创造宽敞明亮的田园风格,定下了方案。 “那么就照这个原则,由望月负责执行。” 他也感到这样做有些不负责任,但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决定全权委托他们处理这次的设计工作。 第二天是星期六,伊织下午一点离开公寓。因为要在婚礼上致辞,所以想穿一套礼服,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问做家务活的富子,她也说没见过。他想,以前确实穿过,也许放在原来的家里没带出来。一年前离开家时,按说必要的用品都收拾好运来了,而那套衣服可能当时送去干洗了。 伊织仔细一想,这一年来,他从未出席过婚礼。今年春天叔叔死时,他正赶上去纽约而未能参加葬礼,后来朋友的女儿结婚,也因工作忙没出席。看来,他一直没机会穿,早把这事儿忘记了。现在虽然急需,但既不方便到已答应离婚的妻子那里去取,而且又难于询问。 “这回可糟了……” 虽然富子还在自言自语,伊织已经决定穿一件近似礼服的黑色套装。 离家出走时忘带的东西,一旦急需,还真措手不及。伊织心想,以后和妻子正式离婚时,还需要再收拾一下遗忘在家里的物品。想到这里,他突然感到一阵烦躁,走出了公寓。 他走上大街,上了出租车。来到婚礼会场的饭店一看,可能这个周末又是黄道吉日吧,宴会厅附近聚集着许多出席婚礼的宾客。接待处的牌子上写着“吉川、宇土两家婚礼”。伊织走到那里,交了贺礼。这时,村冈迎面走了过来。 “辛苦了。你接受了致辞任务,教授非常高兴。” 果然不出所料,村冈身着整齐的礼服。伊织穿着普通的西服套装,觉得不妥,但还是照直去休息室向教授表示祝贺。 “恭喜您,您终于舍得女儿出嫁了。” “想嫁就随她去吧!”话虽说得粗鲁些,但教授的眼睛却笑眯眯的。伊织又向新娘祝贺。近来不大见面,今天看她穿上结婚礼服,漂亮得像变了个人似的。 “昨天村冈说让我致辞,您认为我合适吗?” 征求新娘和坐在旁边的教授夫人意见时,夫人十分肯定地点点头说道: “能请到伊织这样的杰出人物致辞,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了。” “我可并不杰出。” 伊织说的是真心话,夫人和新娘却好像认为他是在谦虚。 婚礼正点两点钟开始了。首先,新郎和新娘在婚礼乐曲中入场。二人就坐后,媒人开始讲话。新郎像是一家大贸易公司的职员,和新娘一样喜欢音乐,所以结成伴侣。媒人的话还是老一套,说什么“新郎是前途大有可为的青年……”不过,了解到新郎毕业的学校和就职的公司,似乎确实如此。年纪不过三十岁,已经是委以重任的负责人。上学期间,留学一年,几乎转遍了东南亚地区,看来不仅仅是个秀才。 继媒人之后,是新郎所在公司的顶头上司部长站起来讲话。伊织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听着听着,他回想起来,是三年前负责多摩地区开发项目时见过他。部长夸奖了一番新郎如何优秀之后,开了句玩笑说:“新郎酒量很大,但没想到找女朋友也这么在行。” 紧接着,伊织被点名致辞。昨晚村冈说了以后,他曾经考虑过一阵儿,但没琢磨出特别动听的语言。他想说新娘是个才女,尤其弹钢琴技术精湛,但只这些好像还远远不够。 考虑的结果,他记起了一件往事。以前他去教授家时,恰好大衣扣子掉了,新娘首先发现了这件事,帮忙给钉好。他说,新娘是个细心开朗的姑娘,娶到这样的新娘,这男人真是太幸福了。他还进一步拿建筑物打比方祝贺他们说,只有一根支柱,建筑物不稳定,但有两根支柱,就牢不可破。最后,他又加了几句:“虽然婚礼隆重,但也不必一下子就产生沉重的思想负担,倒是该适当地松口气,悠着劲儿,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伊织讲完后,新郎方面又有一个人讲了话。来宾祝辞结束后,新郎和新娘交换戒指,切婚礼蛋糕,开了香槟酒。 “贺辞讲的很好呀!” 伊织刚干了一杯香槟酒,村冈就悄悄地对他说。 “哪里我最不擅长这种差事。我不是那种在这种场合讲人生大道理的人。” “你刚才所说悠着劲儿,快快活活地过日子,说得真好。” “双方都还不识庐山真面目,我无法祝他们天长地久。” “其实用不着想那么长远,这只不过是个仪式而已。” 司仪再次站起来,各桌又开始祝酒。和刚才的祝辞不同,现在随便多了。为了使新郎新娘开心,大家讲了一个又一个的笑话,婚礼上一次次爆发出欢笑声。有人说到新郎迷上新娘突然要学习钢琴,有人还提到他向朋友借钱买歌剧票的往事。仪式进行到一半时,又唱起歌来,最后是新郎朋友们的大合唱。婚礼仪式充满朝气蓬勃的欢快气氛。 宴会将近结束时,双方父母都站了起来,新郎和新娘分别向对方的父母献上一束鲜花。此时,突然全场的灯全部熄灭,聚光灯照在父母亲所站的位置上,手持鲜花的新郎和新娘在《妈妈之歌》的乐曲声中慢慢走近,一对新人向父母行了礼,献上鲜花后,场内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聚光灯下,宇土教授有些生气似的接过了鲜花。 “教授一直说,绝不把小女儿嫁出去。教授强忍着泪呢!” 村冈伸起腰看着,伊织没看教授,只是跟大家一起随乐曲声拍着手。 村冈还要说什么,伊织却先坐了下来。 献完鲜花后,全场又灯火通明,最后新郎就职公司的领导提议大家再次干杯,然后宴会就结束了。 宴会场出口处,媒人、新郎、新娘和他们的双亲站成一排,向退场的客人一一致谢。伊织祝福新婚夫妇,再一次向教授说:“祝贺您。”教授连声向伊织致谢,并主动把手伸了过来。 握过手,来到走廊后,村冈从后面赶上来说: “时间有点不当不正。” 一看表,才知是四点半。现在去喝酒,时间有点早,然而就这样回家去,又觉得不过瘾。 “咱们到这家饭店的酒吧去坐会儿吧!”于是两个人上了十二层的酒吧,在圆形吧台前并排坐下。 “真够排场!无论什么时候,婚礼是最好看的。” 村冈似乎还沉醉于婚礼仪式之中,伊织没有回答,要了一杯加冰的苦味马提尼酒。 村冈似乎察觉到伊织的严肃表情,有点不放心。 “你一付无精打采的样子,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没有。总之,我不大喜欢婚礼。” 伊织喝了一口冰水后,又喝了一小口马提尼酒。苦味的酒慢慢咽了下去,心里感觉痛快了一些。 “你不愿意看到大家祝福一对新人开始新生活吗?” “不是讨厌,只是觉得脊背发凉。” “是吗……” “虽然大家都夸他们是前途无量的青年,是才女,祝他们百年和好。可事情有那么简单吗!” “这很难说。不过,在场的人都是希望如此。” “大家都天真地认为举行了婚礼就能幸福了,还祝他们好好努力,祝他们幸福,我讨厌这种不负责任的乱说。” “那该如何是好呢?总不能说祝他们不幸吧!” 听村冈这么一说,伊织也哑口无言了。但是,如今的婚礼太过于讲究形式,简直就像是流水线。在老一套的宴会上,照例乱哄哄闹腾一阵后,簇拥着一对新人离去。 “年轻人本来最讨厌形式,却站在流水线上,唯唯诺诺,点头哈腰,表现出似乎多么满意的神情。在我看来,他们太肤浅了。” “对于被大家吹捧得晕晕糊糊的当事人来说,心情也许很高兴,但对于观众来说,这种演出未必令人愉快。” “不过,我可是头一回见到教授那么激动。在接过鲜花的那一刻,连我都十分感动。” “老实说,我并不太喜欢那种做法。播放着音乐,全场一片漆黑,在聚光灯照耀下,流着泪,或者说是做出流泪的样子,表演得太过分了。” “不过,那才是婚礼仪式的高潮呀!” “为了表演这出戏,请这么多观众来看,完全没有必要。” “你今天是怎么了?”村冈喝了口威士忌,把杯子放在桌上,审视着伊织。 “出了什么事?” 伊织慢慢摇了摇头,虽说对刚才的婚礼仪式批评了几句,但这和妻子离婚的事情并没关系。他觉得刚才的仪式中,有太多的矫揉造作和形式主义。当然,事实是他内心深处一直在想着和妻子离婚的事。 “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 虽然在婚礼上只喝了一点啤酒和加冰威士忌,但大白天喝酒总感觉有些晕。 再加上进酒吧之后又喝了马提尼酒,伊织觉得醉意朦胧。他又要了一杯马提尼,突然说道:“这回,我可能要离婚。” 村冈吃惊地看着伊织说:“真的吗?” “我妻子终于同意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昨天,内兄来找我。下一步就剩下在离婚书上盖章了。一旦下了决心,竟然如此简单。” 话题过于意外,村冈比本人还紧张。忙乱之中,他打了两次打火机都没着,第三次好容易才把烟点着。 “你同意离?” “也没什么。因为对方已经认可,只能如此了。” “你好像事不关己似的。” 听他这么一说,伊织也发现,自己还没有离婚的切实感受。 “这么一来,孩子和房子如何处理呢?” “这些还都没提到议事日程上来。目前,只是双方都同意离婚了。” 大概是刚参加完婚礼吧,五个身穿和服的女人一齐走了进来,坐在了窗边桌子旁。她们好像都已经喝过一些,个个兴高采烈。伊织面无表情地朝他们看着,村冈说道:“你不打算重新考虑一下吗?” 伊织收回视线,看着吧台上放着的一排酒瓶。“也不是不可以。可对方已提出分手,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当初是你离家出走,提出要离婚。只要你想回头,总会有办法的。” “……” “你夫人并不想离婚吧!因为你提出来了,人家才勉强同意的呀!” “也许是吧!” “真是弄不懂你。你到底想不想离婚呢?” 被人这么直截了当地一问,伊织自己也搞不清了。目前的确是希望离婚,但一想到将来独身的生活,又感到麻烦和寂寞。 “我认为你应该尽量别离婚,维持现状,一起生活。当然,我也不是要强迫你别离婚。清官难断家务事,我没有干涉你的意思。” 伊织盯着手中的杯子点了点头。村冈所说的在理,也知道他不想多管闲事。但夫妻之间产生裂痕的原因的确很难说清楚。 “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你是否另有新欢?” 看到村冈盯着自己,伊织转过了脸。 “还是为事务所的那个女人吗……” 伊织曾给村冈介绍过笙子,还一起吃过饭。伊织虽没挑明说过,但耿直的村冈早已猜到他们不是普通的同事关系。 “是为了和她结婚,才离婚吗?” “不,不是。” 伊织把杯子中的冰块晃得哗哗响,摇摇头。要是从前,也许在和妻子离婚后,会想立刻和笙子结婚。至少一年前离家出走时曾有过这种打算。但现在离婚和与笙子结婚的事一点儿不沾边。 “你已经和她分手了?” “倒也还没有……” 凭心而论,他并不是有了目标才要离婚。正是毫无目的和没着没落的感觉才使得离婚这件事搞得他心事重重。 “你不会还有别的喜欢的女人吧?” 伊织听后吓了一跳,但他想村冈不会刨根问底。瞒着倒反而让他担心,于是他自己主动说了出来。 “我想下周到欧洲去旅行几天。” “在这种时候?你有公干吗?” “去学习,顺便想放松一下。” “原来如此,也许这样更好些。” 村冈似乎是认为伊织为慎重地考虑离婚的事,他要去欧洲静一静。他当然以为伊织是独身前往,做梦也没料到他是和霞一起去。 “离开日本一段时间,也许能改变想法。” 村冈似乎希望有这么个结果,可伊织却根本没这打算。自己提出来,妻子也答应了的事,再不可能反悔。 “如果没有要和谁结合的目标,我看也不必坚持离婚。” 伊织耳边听他说话,心里却想着霞。如果现在甩开妻子结婚,心里首先想到霞。以前虽然那样喜欢笙子,但仍然没下决心结婚,原因可能心里仍然忘不了她与宫津的事。 但是霞已经是为人之妻,有丈夫又有孩子。即使自己成了独身,也很难和霞结合。霞要想离婚,肯定会遇到比伊织更大的困难。 “我不想扫你的兴。不过,我们这样年龄的人,要一个人过,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虽说有女佣帮忙,但总有照顾不周的地方。” 诚实的村冈真的很替他担心。 “我有一个画家朋友,离婚之后瘦了五公斤。” “他多大年纪?” “四十六岁吧!有一个孩子。” 伊织虽然不知道那个男人和妻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至少明白一点:离婚需要决心和毅力。它远比结婚更烦琐,而且更消耗精力。 “你去欧洲几天?” “十几天。打算到荷兰和维也纳转一圈。” “太好了,我也很想去呀!” 如果村冈稀里糊涂地提出来一起去,那可麻烦了。伊织没理他,只管喝马提尼。“下星期三动身。” 说了实话以后,伊织又突然不安起来。如果他知道霞也同一天出发,那就糟了。村冈大概不会给霞打电话,但也许只因为一点小事,就可能要泄露出二人一起旅行的蛛丝马迹。 十一、良宵 备前小壶中插着两枝紫菀,一高一低,错落别致。花如其名,两朵类似野菊的浅紫色淡雅鲜花给这主人不在的房间又添上了一抹孤寂。 这是两天前霞来取机票时剪插的花。 “反正后天就要去旅行,可惜了这花儿。” 霞不管伊织怎么说,还是剪好插上了。 “既要出远门,离开家的时候,家里还是插枝花好。” 当时没觉得这花有什么意义,但现在要出发了,却发现花儿正在家里悄悄地送他出门。伊织又回头看了一眼绽开的小花和更加静寂的公寓,再次检查了一遍,知道确实没有忘记随身物品,然后迈步走向房门。 “这屋子就全靠你了。” 穿上鞋后,他再次叮嘱富子。伊织告诉她,自己不在家期间,虽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但别忘了给阳台上的花浇水,要把报纸从报箱里取出来,注意室内要适当通风换气。 “我住的地方已经写在日程表上了,有事和我联系。” 他把日程表也给了富子一份。饭店名称虽然全部用日语假名拼好写在上面,可他还是担心富子能不能顺利地给外国打电话联系,不过,给她一个日程表,终究觉得放心多了。 “要去的地方很冷吧!” “季节好像比东京早一个月左右。” “请您保重身体,可别感冒。” 外出时间虽然不长,但听说要去外国旅行,富子显得有点寂寞。 “好了,我出发了。” 他好像是给自己鼓劲似地说着,走出屋门,下了电梯,看见望月和笙子正在大厅里等他。 “我来提行李吧!” 望月迅速接过行李,拿到停在公寓前面的汽车旁边。 “我也送您到机场去吧!” 和伊织并肩走向汽车时,笙子问道。以前每逢去国外旅行,事务所里总有人送他到机场。有时两三个人,有时四五个人,但是每次都少不了笙子。 “当然可以……” 伊织点头同意,先上了车。 虽然和霞乘同一个航班,但前天两个人见面时已经说好,让她一个人先去办好登机手续。他已经跟航空公司说好,即使各自办理登机手续,也请他们把座位安排在一起。两张都是头等舱,航空公司也同意予以照顾,因此应该毫无问题。“事务所也许还有别人来送我,出了海关,他们就看不见了。” 即使碰见霞,他们各自办理出国手续,装作互不相识,别人也不会发现他们。 他本打算飞机起飞前的一个小时;八点前到达机场,所以六点前离开了家,但路上塞车,到机场时已经过了八点。伊织走向办理登机手续窗口所在的北翼大厅,环视四周,没见霞的人影。他自己办好手续,托运完行李,又回到望月和笙子身边。这时已经八点二十分了。 “还有一段时间,喝杯咖啡吧!” “不过,时间不多了,还是先进去好。” 离起飞还有四十分钟,时间的确不宽裕。伊织想到霞在里面等着,觉得还是早点进去为好。 “那好,就这样吧。谢谢你们特意送到机场。” 伊织分别看了看望月和笙子,表示感谢。 “请多保重,一路平安。不必特意费心买什么礼物。” “那我就不费这份心思了。” 双方开着玩笑,伊织和望月握完手后,把手伸向笙子。笙子突然露出僵硬的神情,不过还是轻轻握了握手。 “我不在家期间,拜托你们了。” 笙子点点头,突然想起似地,打开手袋,取出了一个小白包。 “这是一套小点心和茶。可能反倒让您为难。在饭店吃吧!” “谢谢!” 伊织把它装进包里,又回头看了两个人一眼。 “那我走了。” 他觉察到二人目送他的视线,再次回头看看,望月挥着手,笙子的手举到一半,停在胸前。 伊织总觉有些话忘了告诉笙子,但还是走下了通向登机口的楼梯。 办好出国手续,进到里边,伊织朝免税店走去。前天,两个人约好在免税店附近会合,但却不见霞的身影。她到底去哪儿了呢?正当伊织焦躁不安地四下张望时,忽然有人从背后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刚到吧!” 伊织回头一看,霞就站在他眼前。她上身穿开士米细羊毛衫,外穿一套格呢套装。伊织平时看惯了她穿和服,这时觉得她突然变得充满了青春活力。 “有个女人来送你吧!” 霞恶作剧似地笑了笑。 “我刚才就在你旁边。看见你进来,我也追过来了。” “那女的是我事务所的。她和另一个职员一起来送我。” “啊,不说这些了,总算顺利见到你了。” 霞脸上充满朝气,宛如去修学旅行,拿起手袋朝伊织晃了晃。 “这里边装着小点心和巧克力,坐上飞机就该想吃了。” “你到底来了。” 伊织口气里流露出几分佩服,霞却有些生气地说道: “机票都买好了,你还认为我会不来吗?” 说实在话,伊织到现在还没切实感到真能和霞一起去欧洲旅行。马上就要登机了。他甚至觉得,登机之前还可能发生意外而中止旅行。 “是你女儿送你到机场来的?” “对,女儿说想看看成田机场,就一块儿来了。” 伊织担心被熟人撞见,就朝登机口走去,却发现原来这里也有许多人在等着出发。已经进入十一月,按说去欧洲旅行的季节早已过去,但依然有许多旅游团的旅客,他们胸前都佩戴着胸章。 “还有点时间,咱们喝杯咖啡吧!” 伊织目送霞朝食品柜台走去,视线转向前边的公用电话。 要去欧洲旅行,但至今还没给自由之丘的家里打过一次电话。从昨天开始,他就一直犹豫是否该打,最后决定临出发之前再打,现在这时间已经迫近。事到如今,即使告诉她们要去欧洲,也不过是通知一声罢了。他心里这样想,但脑子里又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要是一去不回头,死在外边可怎么办? 霞喝了一口咖啡,伊织站了起来。 “我有点事……” 伊织说着,走向柜台前边的黄色电话,摘下了话筒。 对方已经决定离婚,那就无须再给她打电话。如果有话要说,将来可以在国外往回写信。这样做,既十分潇洒,又余味无穷。但是,他又立即想到,万一遇到事故,那将造成终生遗憾。 虽说要离婚,但户籍还未迁出,按理还是该跟家里说一声。他说服自己,拨通了电话。 不知是谁来接电话?他屏住气听了一会儿,电话蜂鸣声过后,妻子接了电话。“喂……喂……” 妻子的声音几乎毫无变化,他反倒觉得有些奇怪。伊织说道: “是我……” “噢……”对方轻轻说了一声。 “我现在在成田机场……” 妻子可能已从他哥哥那里听说过他要去旅行,所以好像并不感到意外。 “因为工作上的事儿,要到欧洲去十来天。” “……” “你好吗?” “是的……”总算是说了一句话,但谈话马上又中断了。 “大哥已对我说了……那件事等我回来再说吧!” 伊织说着,又觉得自己的话过于冷淡。 “孩子们都好吧?” “啊……” “你们这会儿在干什么?” “看电视。” 妻子的话极少,除非必要时才说一句。没办法,伊织独自点了点头。 “再见……”伊织期待着听她说句“请多保重”,可电话已经挂断了。 伊织楞楞地拿着已经不再传出说话声的话筒,呆呆地冲着坐在远处椅子上的霞看了半天。 走回登机口椅子前,霞将纸杯咖啡递给伊织,问道: “忘了东西吗?” “这么紧张,真够累的。” 伊织边喝咖啡,边回味刚才妻子的态度。仅从电话听来,他觉得妻子不像是在生气或难过。他告诉她要出国,觉得似乎是倾泄了长期以来想说的话。看来这担心也许是多余的。 但又仔细一想,妻子的话不多而沉静,正表明她的心已经凉透了。 “还有什么事不放心吗?” “不……” “我和你两个人一起出国,还是第一次。” 霞说,她曾经到过欧洲和美国。第一次是团体旅行,另一次是和四五个朋友一起去的。 “我们是否真能两人一块旅行,直到现在,我还觉得疑惑。” 伊织也有同感。虽然知道只要登上眼前这架飞机就算万事大吉,但仍然有点不敢相信是否真能成行。伊织再次环视四周,觉得像个罪犯似的有些胆怯,感到吃惊不已,心里仍然不踏实。 “飞机早点起飞就好了!” 看来霞也同样感到不安。伊织为了稳住神,点着一支烟,看了看表。离起飞还有二十分钟。但是,至今还没有广播登机时间,看来飞机也许晚点了。 伊织看着机场上忽明忽暗的灯光,想象着可能有人冒出来把他们拖回去的情景。如果这时有人出现的话,不是霞的丈夫,就是他雇的人。 突然,一个男人跑过来,大声喊叫着:“不能让这女人走。这个男人是个卑鄙的家伙,企图引诱别人的妻子逃到外国去!”说着,他就开始拽霞。 “真磨蹭……” 当伊织再次看表时,登机口已经打开,广播中传出了要旅客登机的通知。 等候的人们一下子都站了起来。伊织看着他们,拿起自己的包。 “走吧!” 霞扬起脸微微笑着点了点头。看到她的笑脸,伊织这才真正感到,两人确实要到欧洲去旅行了。 票是头等舱。他们刚并排坐在前排座位上,服务员立刻过来招呼他们。 “您二位是伊织祥一郎先生和高村霞小姐吧?去阿姆斯特丹是吗?” 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和霭可亲地微微低头致意,核对他们的姓名。 “飞机到达安卡雷季需要六个小时。如果有事,请随时告诉我们。” 伊织点着头,突然感到好像是在接受身份调查。姓氏不同的一对中年男女邻席而坐,一起飞往欧洲。姓氏不同,因此肯定不是夫妻,但从两人同行这一点来看,一定关系暧昧。乘务员也许已经意识到这一点,正在盯着他们。 不过,这也许是自己过虑。人们可以想象,这不过是因公出差,二人同行,搭乘同一航班。伊织定定神,接过送来的香槟,环顾四周,没有发现熟人。 伊织放了心,开始喝酒。 过了一会儿,机舱门关上,飞机慢慢驶向跑道。黑暗中,只有红红绿绿的航标灯断断续续地延伸而去。伊织看着灯光,系好安全带,霞也屏住呼吸,凝视着窗外。 又过了一会儿,发动机声音加大,飞机开始沿着跑道滑行,继续加速之后,轻微地震动了一下,飞机浮上天空。然后,飞机不断升高,机场上的灯光急速远去。伊织这才轻轻舒了口气。看样子,飞机已经安全起飞。只要这样坐着不动,六个小时以后,就可以抵达安卡雷季,然后再过十几个小时,就到阿姆斯特丹。 飞机飞上天空,伊织才感到从一切束缚中解放出来。妻子、离婚、工作、还有和笙子的关系以及地面上所有的烦人琐事都已离他远去,他得到解脱,现在完全自由了。至少今后十天之内,他可以什么都不想,专心享受这次欧洲旅行。 他放心地朝窗户看了一眼,霞也转过头来朝他微笑。霞的手放在侧桌上,伊织把手放在霞的手上,霞轻轻回握了一下。 “这回可以放心了。” “是啊……” 两人一直没说话,但他们都想的是同一件事儿。 离开成田机场,立刻送来了晚餐。吃完后,伊织睡着了。可能是因为喝了点酒,再加上离开东京心情放松的缘故,他睡得很香。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中途一觉醒来,发现霞把头靠在伊织身上也睡着了。看着她的脸,伊织再一次意识到,这是和霞一起出来旅游。 离开成田六个小时以后到达安卡雷季,这里正是冬天。 隔着候机大厅的玻璃向外望去,看到白雪皑皑的阿拉斯加山脉,伊织再次切实感到,自己正在旅途之中。 飞机花了一小时加油后,他们再次乘上飞机,进餐之后看电影,看完又睡着了。 现在,他们已经分不清吃的是早餐还是晚餐,这期间总是迷迷糊糊地打瞌睡,打发着时间。 在飞机上,只有吃了睡,睡了吃。每次醒来看见霞在身边,他都既吃惊又感慨。以前在东京和霞幽会时,从没睡着过。他们珍惜幽会时间,舍不得睡着。在他的大脑中,这种感觉至今还根深蒂固。 忽然醒来,发现霞在身边,他感到一阵惊慌失措。他误认为已经到了霞该回去的时候。转瞬之间,他立刻又清醒地意识到,这是在飞机上,如今正飞往欧洲,大可不必担心。一想到和霞在一起的时间还很长,他又安下心来睡着了。每次醒来,他都感到奇怪;霞竟然就在自己身边。霞也许有同感。他有时打盹醒来一看,霞正看着他微笑。伊织看到她的笑容,又放心地睡去。 这样长时间地厮守在一起,两个人都感到有些迷惘,同时心里又充满了喜悦。 以往每次坐在飞往欧洲的飞机上,伊织都感到无聊之至,现在却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漫长。旅行本来就充满痛苦,只是被迫接受饮食和无奈地昏睡,现在旅途却变得丰富多彩,充满幸福和温馨。 吃完最后一顿简单的早餐,广播预告即将到达阿姆斯特丹机场。据说,当地时间是七点半,但看上去周围还是一片漆黑。 飞机降低高度,穿过云层,眼前突然出现许多亮点,而且越来越近。黎明前夕,大地已显出轮廓,但阿姆斯特丹的街市仍然灯光闪亮。过了一会儿,飞机向右转了个大弯,然后俯身下滑,开始降落。 “到了……” 伊织轻声说着,为霞能和他来到这里而感慨万分。 下了飞机一看,大雾笼罩着机场。天还没大亮,航空标识灯和街灯环绕着光晕。 大概是因为早晨进港航班少的缘故,机场大厅空荡荡的。只有同一航班下来的乘客们排着队走在干净整洁的长长通道上。 霞以前来欧洲是随团旅行,主要去巴黎和伦敦,阿姆斯特丹只是路过。 “太美了……” 透过雾水打湿的玻璃,看着沐浴在晨雾中的机场,霞轻声说道。 “天就要亮了,东京现在几点钟?” “比这里早八个小时,该是下午三点左右吧!” 两个人又开始往前走。伊织知道东野会来接机,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向他介绍霞。离开东京前,他曾告诉东野自己要搭这个航班来,但并没打算让他来接。以前倒还好说,现在他住在荷兰北部的弗里斯兰州,不好意思让他特意到阿姆斯特丹来接机。然而东野却说,这段时间刚好有事要到阿姆斯特丹,一定要来接机。伊织本想马上写一封信表示谢绝,但一算计,时间已经来不及,因此没有再坚持。 他知道早晚要向东野介绍霞,但一大清晨在机场上突然见面,他实在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东野不认识伊织的妻子,即使介绍说“是我妻子……”,也能遮掩过去。伊织也很想这样说,但又总感到很不自然,霞可能也会很难堪。不如痛快坦诚地告诉他:“这是我喜欢的女人,”反倒干脆利落,大家也都轻松。东野本人早已和外国女人结婚,按理说不会在意这种小事。伊织一直这样说服自己,但一旦事到临头,又感到左右为难。 荷兰是个开放国家,所以入境手续和海关检查都很简单,只看了一眼护照就放行了。然后,他们取了行李出关。他们一出来,就看见欢迎的人群中有人招手朝他们走来。东野的脸颊和鼻子下留着黑黑的胡子,还和以前一样。 “欢迎你们。一路上够累的吧!” 东野刚要从伊织手里接过行李,发现了他身边的霞,惊奇地看了她一眼,又连忙微微点头致意。 伊织等一直走到大厅中间时,才介绍霞说: “这位是高村,这位是陶艺家东野先生。” 轻描淡写地介绍一番之后,伊织横下心想道:其余的由东野随便猜测吧!东野客气地表示了欢迎之意,霞再次自我介绍,只说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低头致谢。“先到饭店稍微休息一下吧!我去把车开过来。” 东野说完,快步走出大厅。外面依然雾气朦胧,天边现出鱼肚白色,渐渐亮起来了。 “他知道我们的事吗?” “不……但这家伙很聪明,也许觉察到了。” “他不会瞎猜我们吧!” “他不拘小节,很爽快。你不必担心。” “可他刚才看见我时,神色有些奇怪。” “那是因为你太漂亮了。” 伊织说完,车已开过来。东野十分麻利地把两个大提包放进货架,坐在了司机的位置上。 “现在送你们到饭店去休息一会儿。可以的话,十点钟左右再来接你们。” “不过,你很忙吧?” “这段时间刚好有空。而且从今天开始,我已经空出时间来,专门陪你。” 伊织不好意思地低头表示感谢。 “今天和明天,我领你们在这一带观光。你们方便的话,后天请到我家去作客。路程虽远些,但途中可以看见大海。”他早就知道,东野的家在北部的莱瓦登镇。伊织原打算二人独处,悠闲地在荷兰各地走走,可东野盛情相约,又感到难却。一想到他老在身边转悠,伊织心里有些不自在。不过,这样倒确实可以有个依靠。 路上车不多,快到阿姆斯特丹时,开始热闹了一些。外面也渐渐明亮起来。天虽尚未大亮,大概是去上班,汽车已经在信号灯前排着长龙。路上的行人都身穿大衣,甚至还有人穿着暖融融的毛皮大衣。树叶早已落光,光秃秃的树木,沐浴在朝阳之中。欧洲已是初冬。 预定的饭店房间在十二层。四周没有其它高大建筑物,可以极目远望。到达机场时,天空还是一片昏暗,在汽车行驶期间已经大亮,现在窗外是一片朝阳,街市尽收眼底。 窗下就是运河,河畔建有一排排同样高大的瓦房,有的还可以看到院落。树叶几乎掉光,运河的水也冷飕飕的。唯独草坪是西洋品种,绿油油的。在机场时,浓雾弥漫,现在几乎全部散尽,水和草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真像玩具一样。” 霞说着,伊织点头表示赞同。他把手轻轻放在霞肩上,然后扭过霞的脸来,亲吻着她。 “当心有人看见……” 霞立刻摇头躲开,但他已经吻过了她。 “洗个澡吧!” “您请先洗……” 他本想让她一块儿洗,转念一想,反正这几天他们昼夜相伴,无须在乎一时。 伊织说服自己,先进去冲澡。连续坐了将近二十个小时飞机,当全身放松地泡在温水里时,他感到全身疲劳尽行退去。 沐浴后穿上浴衣,伊织先上了床。 紧接着,霞进去洗,一会儿工夫,穿着睡衣走了过来。 “快来吧!” 拉上窗帘后,室内昏暗,伊织刚掀开被子的一角,霞就跳着钻了进来。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 旅途中,好长时间,两个人近在咫尺,但却没能爱抚。压抑的激情如今一触即发。伊织怀念地抚摸着霞的肌肤,慢慢地解开她睡衣的前襟。 “不行!咱们先安安静静地睡一觉吧!” “我什么都不干,只求你脱了衣服。” 伊织继续解她的衣服,霞似乎已经默许,不再吱声。解开腰带,脱下衬衣,伊织摸到了柔软的毛丛。 “你说过的什么也不干。” “不干呀!” “那就安安静静地睡一会儿吧!” 霞一咕噜翻了个身,背朝伊织。沐浴后心情舒畅,稍觉倦意,伊织搂着霞裸露的臀部合上了眼。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醒来时,伊织发现暖和的阳光透过窗纱照了进来。他歪头一看,霞坦露后背,还在睡着。睡下的时候,霞的确曾裸露臀部,而现在却穿着薄薄的睡裤。如此看来,在伊织入睡后,霞又轻轻爬起来重新穿好了内衣。伊织再次把脚靠在霞光滑的大腿上,深感一觉醒来霞就在身边,心里一阵轻松。 伊织又享受了一阵肌肤的温暖,然后溜下了床。时间已过中午,外面的大雾已经消失,阳光明媚。只是天空灰暗,云彩较低,透过云层露出的阳光也带有欧洲风味。伊织坐在沙发上,点着了烟。 他想给事务所打个电话,告诉他们安全抵达,打开旁边的皮包一看,发现旁边放着一个小包。那是临出发时笙子交给他的,说是里面装有点心和茶。他想喝杯茶吃点东西,打开包一看,上面放着一个花信封。伊织立刻朝霞看了看,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信封。 “请多保重,祝二人愉快。笙子。” 伊织赶忙折起信纸,装入信封。他曾经怀疑过,看来笙子还是早已知道他是和霞一起去旅行。当着面什么也没说,出发时也装得很平静,实际上她早就想说出信纸上写的这句话。 伊织又回忆起离开公寓时笙子的表情。那时,笙子曾经说:“我可以去送您吗?” 原来那时笙子早已对这一切了如指掌,所以才这样说。 正当伊织陷入沉思时,床那边微微一动,霞醒了。 “哎哟!您已经起来了!” 伊织把手中的信封放回包里,若无其事地吸着烟。 “对不起。只顾睡懒觉。啊,已经十一点多了。” “雾已经散了……” 伊织看着窗外低垂云层的天空,心里想着东京的笙子。 东野一点钟来接,原以为时间还很充裕,但一旦着手准备,还挺费时间。伊织下穿灰色西裤,上身穿了一件米黄色夹克衫,手里拿着大衣。霞犹豫了一阵儿,最后穿上了一件米黄色针织连衣裙。霞喜爱和服,这次旅行也带来了,但今天主要是在街上行走,所以穿了西装。 伊织穿戴好先下了楼,东野已在大厅等候。 “你的同伴呢?” “马上下来……” 伊织刚想再解释一下霞的事儿,东野先开口了。 “那一位就是东京画廊老板的妻子吧?” 伊织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一时语塞。 “你怎么知道……” “果然不错。在机场见到她时,我就觉得在哪儿见过,刚才好容易才想起来。” “你们见过面吗?”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我想回日本搞个人展览,所以转了几处画廊。因为英善堂属一流画廊,也展览陶瓷器,所以去看了看。那时,他们夫妇俩正好在一起。因为她长得很漂亮,所以记得。不过,她未必认识我。那一次,展览的事没谈成。”既然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伊织也没必要隐瞒了。 “这次是我们两人偷偷出来旅行的,所以……” 伊织一语挑明,东野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明白。欧洲绝对适合二人旅行。” 正在这时,霞走出了电梯。霞身穿苔绿色仿麂皮大衣,显得雍容华贵,娇小可爱。走在高大的外国人中间,宛如少女。 “咱们先去王宫所在地达姆广场吧!然后散步去蒙特塔,再沿着运河逛逛花市怎么样?” 东野像是早已忘记了刚才的事儿,耐心地说给霞听。 “这么冷的天气,还有花市吗?” “温室栽培,或有别的办法。荷兰一年四季都不缺花。” 不明真相的霞,天真地听着东野的解释。 昔日的王宫位于达姆广场,王宫对面建着一座圆筒形战死者纪念塔。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德军进攻到这里,荷兰人展开过一场激烈的抵抗。而如今这里的广场上人群聚集,车水马龙,根本看不到当时的痕迹。 三个人从广场出来,又沿着商店街卡尔帕大道走去。荷兰人不大重视圣诞节,都过十二月初的圣·尼古拉节,因此百货公司和一部分商店已开始装饰华丽的花环和彩灯。正因为靠近北欧,不少商店专门出售裘皮和皮包一类高档商品,还有许多以宝石为主要商品的贵金属和银制品商店。 每到一处商店,霞都要停下来,观赏橱窗,走进商店。 “还要呆好几天呢!不必着急买。” 听伊织这么说,霞点了点头,但还是试穿了一件大衣。然而伸进袖子一看,发现衣服太长,手只能缩在里面。伊织和东野同时笑了起来。霞个子虽不算矮,但外国的大衣似乎都不适合娇小的霞。 霞可能已经灰心,加快了脚步。半路上,他们又参观了历史博物馆,然后来到蒙特广场。从这里开始到科宁广场的大桥为止,沿着运河的路是一片花卉市场。天空依然灰蒙蒙的,显得冷飕飕,而路两旁却摆满了各种鲜花,惟独这里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他们贪婪地逛花市,不知不觉,天色已近黄昏,运河两岸的人家已经点亮灯光。“我已经预定了一家别致典雅的小餐馆。” 东野带他们来到斯普易广场对面一家漂亮的小餐馆。这家餐馆经营荷兰风味家常菜,品种繁多。他们各自点了不同的饭菜,相互品尝,吃完时已经八点钟。“直接回饭店,还是再欣赏一下装饰橱窗?” “你说的是什么?” 听到霞反问,东野给她解释。 “就是男人买女人的地方,不过完全没有日本那种扭扭捏捏的感觉。我也和夫人一起去过。这里的女人都很开通,和恋人散步经常顺便走过来观赏。在红绿灯光装饰的橱窗内,形体漂亮的女人露出腿来,站在那里非常美。” “要到这种地方去吗?” 霞虽有些难为情,但却似乎充满了好奇心。 阿姆斯特丹的装饰窗,位于离达姆广场东面五六百米远的运河岸边一带。这里有一排排石块彻成的建筑物,宽敞结实。在它们的一楼和二楼窗边,展现出一幅千姿百态的画卷:女人们有的站在那里双手向上拢起头发,有的故意露出修长的大腿,各自摆出优美的姿势供人观赏,吸引客人的目光。她们个个都只穿薄薄的晚礼服或贴身内衣,其中也有的女人只戴着文胸和穿着裤衩。这和那种卖淫的黯淡形象相去甚远,她们似乎是在炫耀自己的肉体美,向男人们提出挑战。成群的男人们也不像是在做亏心事,欢快地欣赏着,相互开开玩笑,也有人正在门口讨价还价。他们从窗口可以隐约看到女人们坐着的室内摆着床、小镜子和小型衣柜。时而可见紧闭窗帘的橱窗。那是已和客人谈判成功,如今正在工作。 霞开始还有些踌躇不前,不太敢抬头看,走了一阵,逐渐习惯,也抬起头观赏了一阵儿,后来很佩服似地说: “真美!身材太漂亮了。” “不过,走近一看,就知道有不少都已经是老太婆。灯光下,难辨真假。” “不过,那边的那个人,大腿修长,简直像是时装模特!” “那边的塔型建筑物是教会旧址,它前面就是市政厅。教会和市政厅与这类装饰窗毗邻,挺有意思吧!” 夜幕下,眼前的确耸立着高塔,顶上装着十字架。 “东野先生也进去过吗?” “只在独身的时候去过两三次,有人谣传说黑社会控制着。不过,只是付钱去玩儿,也没有人惹你。” 霞听呆了,接着又问伊织: “你也想去玩玩吧?” “不,我看看就足够了。” “你不必强装。也确实太美了。” “我倒不是硬冲好汉,其实我原本就不喜欢外国女人。从远处看,的确很漂亮,一靠近,见她们鼻子高高的,眼睛深陷进去,就觉得像是掉进了大峡谷。再说腿那么长,说不定连脖子都被套住,逃也逃不掉。还是日本女人小巧玲珑,讨人喜欢。” “你是在安慰我吧?” 伊织说的是肺腑之言,而霞却似乎不大相信。 装饰窗和装饰窗之间又夹杂着许多裸体书店和影院,甚至还有实际表演的小剧场。 “我们进去看看吧!” 走到裸体书店前时,东野说了一句,霞慌忙说道: “我就在这里等你们。你们男人想看的话就请便吧!” “难得来一次,就当是学习。怎么样?” “哪有学这个的呀!” “那就去看一眼吧?” 听伊织这么说,霞叹了口气,似乎是在说:连你也要去!不过,好像是感到一个人站在路上等也有些害怕,万般无奈地跟在他们身后走了过去。但刚一进门口,又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 “这种……” 霞只说了半句话,就低下头来。她好像是突然看到了那一排露骨的裸体照片,惊呆了。看着她孩子似地用手捂住脸,伊织和东野觉得十分滑稽,一齐笑了起来。“没什么了不起的呀!照片又不会来欺负你。” 伊织从背后推了她一下,进到了里面,但她始终低着头一步步地向前慢慢蹭。 正因为荷兰彻底开禁,许多照片连局部都照得清清楚楚。伊织拿起一本翻了翻,霞却始终扭着脸,看也不看。 “这个如何?” 伊织半恶作剧地问她。霞转过脸,表示不愿看。但是,扭过脸去,面对着的依然是一排排裸体照片。 “咱们买两三本吧!” “别干蠢事!人家会笑话你。” “没人笑话。当作礼物送给所里的职员,不错吧!” “讨厌……” 声音里充满了气愤,但眼睛却小心翼翼地瞄着书架上的照片。 “不要一说裸体就大惊小怪。整个欧洲都已开禁,这类东西到处都有,并不稀奇。你看那边,小两口结伴来看,根本不介意。” 伊织扬扬下巴,指了指两个外国人。霞拿眼睛瞟了他们一眼。 “要买的话,就快点买……” 她生气地说了一句,转过脸去。伊织买了两本,小声对她说:“拿回去让你慢慢看。”霞默然不语。 离开装饰窗后,他们上了车,十点钟到了饭店。“明天九点钟来接你们。” 东野义不容辞似地说着。明天还请他作导游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但东野一定坚持这样做,实在盛情难却。他们再次表示感谢,在大厅分手回到了房间。 门一关,成了二人世界时,伊织的忍耐似乎早已达到限度,发泄似地紧紧抱住了霞。霞也把身子靠了过来。他们长时间地接吻之后,才满意地分开。 “累了吧!” “有一点,不过挺高兴。东野是个很和蔼的人。” 伊织点点头,他心里盘算着是否该把东野认识她的事告诉她本人。 “明天到什么地方去?” “先去梵高美术馆,然后好像要往南跑三十公里,到一个名叫哈戈的小镇去。” 霞把伊织的大衣挂在衣架上,笑着对他说: “看完裸体照片,紧接着再看梵高吗?” “两者都是艺术。好了,咱们一块儿洗澡吧!” “这也是艺术吗?” “女性的肉体当然是最完美的艺术。今天无论如何也要一块儿洗。” “我不喜欢。刚看完那些照片,我可比不起那些人。” “别说傻话了。那些是假的,是人为创造出来的照片。” “不管怎么说,我怕人看。” “那就把灯关了,总可以了吧……” 霞绷着脸,不答话。 “我先进去等你,求你了。” 伊织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深深地弯着腰低下了头。霞无可奈何地说道: “你绝对别看。” “不看,我发誓。” 这回伊织竟一本正经地闭上双眼,用手在胸前划着十字。然后慢慢睁眼一看,霞正在笑他。看见霞露出笑脸,伊织才放心地走进浴室。 右面的梳妆台前是一面大镜子,浴缸细长,一个人可以伸开手脚泡在里面。 伊织放满洗澡水,关了灯,朝门外喊着: “照说好的,我已经关灯了!” 他借着门缝透过的微光,盯着门等着,霞从门缝露出脸看着里面说: “你真的不开灯吧!” “即使想开,开关在门外,也没法开呀!” “你闭上眼睛了吗?” “闭上了。看吧!就这样。” “你转过身去。” “没关系,这样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霞将信将疑,向里面窥视一下,终于认可了。她把门打开一条小缝,一步跨入门里,立即咣地一声关上了门。 “喂,喂,关严了门,里面可一片漆黑了。这样会憋死人的,开一点小缝吧!” 关上门后,霞似乎也感到里面太暗了。她无奈地把门打开一条小缝,借着这点亮光,慢慢向浴池边走过来。 看准时机,伊织一回头,霞尖叫出声,立刻把毛巾贴在胸前蹲了下去。 “你说过闭上眼睛的!” “说虽说了,但是想看。你蹲在那里,我可看得更清楚了。” 她刚想趁机跑开,伊织伸手拉住了她。霞只好哀求他: “我进去,进去。闭上眼吧!” 伊织相信她,松开手,霞站在浴缸旁说道: “就这样进去吗?” “当然,最好从前面进来。” 伊织移动身子,腾出地方,霞终于下了决心,背过身子,左脚先迈进浴池,然后又迈进右脚。脱了衣服,他才发现,霞的臀部十分丰满,正在昏暗中微微扭摆。 “水要溢出来了。” “没关系,快,坐下……” 伊织在水中分开两膝,拉着霞的腰,搂她过来。水立刻溢出浴缸。与此同时,霞背朝后被伊织用胳膊和腿抱住。 “别这样……”她想反抗,但立刻再次意识到自己光着身子,所以不再挣扎。 霞静静地蹲着不再说话。由于头发向上卷起,脖颈显得更长,泛出白色,露出水面。伊织看着看着,终于忍不住微微扭过霞,深情地吻她。 男女之间,只要有了新发现,爱会逐步加深。 这次是霞和伊织初次一同沐浴。关了灯,门微开,背着脸,露出脖颈。 别的人可能认为,共同沐浴既无聊又幼稚可笑。但对伊织来说,它是如此重要,甚至可以夸张一点说,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霞首次以身相许,初次和他同到奈良旅行,这次又下决心一起来欧洲旅行……今天正可以与这些时刻媲美。对他们两人来说,它们都是具有重大意义的日子。 两个人的关系最初只是会面交谈,后来委身相爱,现在进展到共同沐浴。伊织原来只能从远处爱慕地看着她,现在已经可以在浴槽的水中随意地抚摸她的乳房和细腰。 伊织回忆二人交往的历史,感到喜悦和激动。 从今年二月和霞初次见面以来,两个人的关系急速发展,与日俱增。以往的岁月对于他们都很有意义。他深知过去的每一天都是加深爱情必不可少的日子。 “真暖和……” 伊织一只手放在她胸前,从后面吻着她的脖颈。霞的肩膀突然颤抖了一下,温水跟着晃动起来。霞的全身似乎都十分敏感。伊织的手触摸她的脖颈、肩膀和前胸时,她都像触电一样地做出反应。 “舒服吧?” 伊织的手从她胸前向下滑去。他问她,她细长的脖颈微微点了点。 “以后我们常一起洗吧!” “……” “我想开灯。” “不行……” “亮一点,看得清。” “这样就很好。” 伊织遭到拒绝,他的手泄愤似地向下摸去。过了一会儿,霞稍稍扭了一下身子,浴缸的水又随之晃动起来。水温冷热宜人,促使两人的身体瘫软,引导他们迸发激情。 伊织浸在温暖的水中,尽情享受着霞迸发激情的肉体。此时此刻,笙子、妻子和工作都早已消失在九霄云外。 可能因为这是旅欧的首夜,也可能是他们在浴池里温存余韵未消,这天夜里,霞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激情。 她顺从地接受伊织要求的各种姿势,而且每次都达到欢悦的顶点。她依然默不作声,动作也有些拘谨,但肉体微微颤抖,表明她确实沉湎在欢悦之中。在重复的过程中,霞的身体变成一条火龙。伊织好几次感到难以忍耐想要喘息一下。但每当这时,霞的肉体就主动地紧贴过来,决不让他离开。 搂抱着这燃烧的肉体,伊织突然陷入一种奇异的思绪。 这激情到底藏在霞肉体的什么地方?她这无穷的贪欲,不断地追逐欢悦,不断地升华到极点,来自什么地方?霞平时是那么文静,那么腼腆,然而她却迸发出如此激情,判若他人。 这巨变的能源何在……他越思索,越惊诧于女人肉体的奇异,不一会儿就像坠入深渊似地陷入一片迷惘。 两个人肌肤相爱,沉浸在欢悦之中。然而实际上,真正享受欢乐的大概只是女人,而男人却只是在受人吞食,为人牺牲奉献。女人不断地欢悦满足,而男人得到的只是那之后的疲劳和倦怠。 然而,这种思绪只在一瞬间掠过脑际,他立即又回到现实的欢悦之中,不久则临近忍耐的极限,终于又迸发出一切精力,走向终极。 可是,完事之后,男人只是慢慢萎缩,而女人却像是波浪席卷,不断扩展,更加丰腴,愈加满足。伊织想要离开,而霞则断然不予允许,更加紧贴过来。 “真让我吃惊……” 待两人呼吸平稳后,伊织稍带挖苦地说道。霞的眼神还沉浸在快乐中。 “是你太坏……” “为什么?” “我以前可从不这样的……” 经她一提,伊织也感到的确如此。当初的霞非常有节制而且谨慎。 “对不起。” “不,现在才好……” 一个沉稳的女人,不知不觉中变成一个十分放荡的女人。面对这种剧变,男人既感到惊叹不已,同时又觉得十分满意;是他造就了这种变化。 “不过,今夜真有点不同寻常。” “那是因为你看了色情画吧?” “你又……” 霞摇头否认,反而变得更加可爱。伊织又搂过霞,在满足之后的倦怠中,先行进入梦乡。 第二天天气晴朗,但风却充满凉意。 按约定时间,东野九点半钟来接他们,先去了国立博物馆,又参观了梵高美术馆。国立博物馆内主要收藏荷兰十六七世纪的绘画作品,但其中属伦勃朗的作品最为著名。一幅名为《夜警》的绘画展示在大厅中央,屋顶全用玻璃做成,人们可以在自然光线下加以欣赏。梵高国立美术馆于八年前落成,建筑物十分独特,一至三楼的中央靠支柱支撑,建成中空天井,挂满展品,建筑物整体设计得既豪华又具有现代气息。 按昨天预定的计划,本该看完美术馆之后去哈戈镇,现在临时改变行程,直接去市立美术馆,然后又参观了海洋历史博物馆。结果整整一天光是参观美术馆和博物馆了。不过,来荷兰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观赏这些建筑物,因此伊织感到很满足。结果,第二天就这样结束了。第三天,应东野热情邀请,要去他居住的莱瓦登镇,到他家去,还要见东野夫人,霞决定穿和服。 他们中途参观了还保留着古老民族服装和生活方式的佛林丹,穿过了须德海堤坝。这座大坝全长达三十七公里,起到围海造地的作用,像一条小路在海中延伸。 “真恐怖……”霞望着窗外自语。的确如此,路两旁就是冰冷的海水,远望则是一望无垠的大海,实在令人胆颤。越过大堤,他们进入荷兰北部的弗里斯州。 莱瓦登镇是州的首府,城市古老而安静。 东野把家建在这里,屋后设有一座烧窑。他很早以前就一直希望伊织来家做客。 荷兰籍夫人烧出一手好菜,款待他们。因为夫人曾在日本居住过,所以日语说得很好。她已经好久没看见和服,连连称赞“太美了!”,然后她又说起自己也有一套和服,于是穿上给他们看了一遍。 伊织原来很担心夫人对他们的看法,然而夫人却谈笑自若,似乎只当他们是一对相爱的男女前来旅游。 饭后大家一起照了相。伊织开始担心照片将来可能被日本的熟人看到,但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于是横下心来,和霞并排坐在一起。 当夜,他们住在东野事先替他们定好的饭店。饭店风格古朴,位于车站附近。 第二天参观了东野的瓷窑后,开车浏览了弗里斯一带。 在荷兰,无论城市多么小,必有美术馆和博物馆,珍藏着古老的艺术品。这一点实在令人佩服。 日本人似乎很少到这里来,过往的行人几乎都要看霞一眼。 “你穿着和服,他们很少见过吧?” “不过,他们都似乎对脚感兴趣。你看,刚才过去的那个人也是奇怪似地看我的脚呢!” 的确如此。外国人不穿木屐,因此看霞脚穿草履,步伐轻快,好像很稀奇。走完一条街,周围立刻现出一片平原。寒风掠过光秃秃的白杨树,周围景色冷气袭人,近似日本的初冬天气。不过,日本人生活在狭窄的岛国上,也许更喜欢这种荒凉。 太阳西斜,他们欣赏着巨大的夕阳沉没在平原尽头,回到了莱瓦登。晚上,他们去位于城边的餐馆就餐。餐馆顶着一个芭茅房盖,给人的感觉像是由农房改建成的,可里面却由结实的粗柱支撑。包括夫人在内,四个人在这里一起用餐。伊织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他和霞已是多年夫妻。 霞也总是像妻子称呼丈夫似地称伊织为“你”。此时此景,这种称呼丝毫不显生硬。 第三天上午,他们从莱瓦登车站乘电车返回。东野前来送行。四天来,一直承蒙东野关照,而他对霞的接待极其自然,没有发生任何难堪的现象,伊织感到非常高兴。伊织再次表示感谢。他本想最后再叮嘱他一句:“别跟任何人说到她”,但转念一想,这已完全没有必要,于是没有再说。 “终于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了。” 他虽然并不嫌弃东野,但这时确实产生了一种轻松的感觉。 “今晚在阿姆斯特丹再住一夜,明天上午去维也纳。” 霞听后点点头问道: “今天星期几?” “我们星期三到这里,大概是星期六吧……” 铁路两侧,灰朦朦的天空下,只有一望无际的平原。伊织望着窗外的荒凉景象,突然想起东京的妻子和笙子。霞缄默无语,一直望着窗外。 在他们二人世界欢乐的旅游间隙,两个人各自想着心事。 从荷兰北部返回的第二天,伊织和霞搭乘上午十点的航班离开阿姆斯特丹,前往维也纳。他曾多次来过欧洲,但却从未到过维也纳。他一直想去看看,但总是因为日程安排不开而错过机会。这次下了决心,除了荷兰以外,一定还要去维也纳看看。 “我总觉得有点奇怪……” 上了飞机之后,霞像刚想起来似地笑着说道: “到欧洲来旅游,只去荷兰和维也纳,总有些不对劲。” “现在人们旅游时不再喜欢紧紧张张地东跑西颠。与其如此,不如只去一个地方仔细游览,既安稳,又能学点知识。你是不是觉得巴黎或别的地方更好?” “不,我很满意。看到荷兰的乡村,旅行很愉快。维也纳我也很早以前就想去。但是为什么要来荷兰和维也纳呢?我总觉得有些不可理解。” 经她一问,伊织也有同感。荷兰是因为有东野在,维也纳是早就想去,仅此而已。总之,这次出国旅游,他想远离工作,随心所欲地玩一玩,所以也就随心所欲地这么定了下来。 “从维也纳的大森林回来后,再听一场绝妙的音乐会,那该多好呀!旅游指南上好像写着,那里有一座夏布隆宫,可以和巴黎的凡尔赛宫媲美,对吧?” 除此之外,伊织脑子里的维也纳却充满着华丽和灭亡相互交织的辉煌。 过去的维也纳曾是统治全欧洲的哈布斯堡王朝所在地,权势和豪奢显赫一时,如今的奥地利再也见不到昔日的踪影,只是在西欧和东欧文明之间奄奄生息。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这里还保留着历史上极其灿烂的西欧文明的最后韵味。换句话说,它正像熟透的柿子那样甘美,又像落日的光辉那样绚丽。 “这座城市虽然没有经历过大发展和大动荡,但依旧豪华壮丽,像是一直静静地等待着毁灭。” “就像日本的京都吧?” “维也纳也许可以算是西欧文明的最后堡垒了。” 伊织沉默了。自己之所以憧憬日薄西山的维也纳,也许是因为意识到自身毁灭的缘故。 下午一点钟,飞机抵达维也纳。也许是维也纳四面环山的缘故,这里比阿姆斯特丹稍暖和些。但是,已是晚秋季节,天空下仍显得冰冷静寂。 伊织认识这里t贸易公司分公司的经理木崎,曾告诉他要去维也纳,但没说具体日期。他也是个爽快人,如果告诉他,他肯定来接,又要给他添麻烦。况且,这次是和霞在一起,因此他决定到达以后再和他联系。 饭店已经事先委托旅行社预定好,位于市立公园前。在饭店吃了一顿过点的午饭,两个人乘出租车沿着人称古老城堡城墙旧址的环形路游览了一圈。歌剧院、美术馆、国会大厦、普鲁克剧院等维也纳的主要建筑物几乎都建在沿路两侧。环行一周,大体可以看到城市中心部的全貌。 维也纳属德语系,据说那里的德语比德国的德语还要美。 但伊织说不好德语,所以用英语和司机交谈。 转完一圈,下了出租车,步行到维也纳的象征;斯拉方教堂,然后又沿着繁华街克鲁特纳大街逛了一圈。 四周环山,高大建筑物鳞次栉比,因此感觉风不太大,而落叶却沙拉沙拉地飘落在道路两旁。人们都穿着厚厚的大衣,其中有人还把双手插进胸前的筒状暖手套里。他们看着两旁的商店,漫步走到歌剧院附近,发现短短的白昼已近黄昏。 两个人沿着环城路往回走,瞻仰了市立公园角落里的舒伯特肖像,又在公园的小餐馆里休息片刻。室外风寒刺骨,树叶飘落在木桌上。他把演奏音乐的人唤到身旁,让他给弹了一曲维也纳华尔兹。听着听着,霞悄悄靠在他身上。 “真快活!” 伊织默默地点点头,霞的手伸进了伊织大衣的口袋。 “谢谢……” 霞也不知要感谢谁,只是禁不住想说这么一句。 忽然抬眼一看,餐厅内亮起了灯,天色突然暗了下来。 “我不想回去了……” 伊织点头表示赞同。他做梦似地思索着:如果两个人不回东京,那该多好呀!华尔兹乐曲演奏完毕,周围已经夜色深沉。公园里点着路灯,他们漫步在林中小路,欣赏着浮现在灯光中的约翰·施特劳斯雕像。 据说施特劳斯生前有好几个女人。也许是为了表现这一点,在施特劳斯雕像周围点缀着好几个裸体女人的雕像。 “像你……” “什么……” 伊织反问道。霞眼中含笑,已经踩着枯叶,沿着小路向前走去。她竖起大衣领,腰间松松地系着腰带,纤弱的腰部缓缓地左右摇摆。出了公园,街上一派夜景,商店橱窗的各式装饰物在灯光中闪闪发亮。 “如果说大街也有颜色,那么维也纳就是一种浓烈的绿色。” 正值晚秋,绿色并不浓重,但走在大街上,确实产生这种感觉。 “歌剧院和威尔伯登大厦一类的建筑都是金黄色,正好和这种墨绿色相得益彰。” “你是说墨绿色……” “你不觉得墨绿比浓绿更贴切吗?” “那你说,巴黎的大街是什么颜色?” “巴黎可以说是葡萄酒色,而伦敦可以说是一种深紫色或草莓蓝色。” “美国的城市呢?” “旧金山该是一种天蓝色或浅粉色吧!总之是绚丽的色彩才比较合适。纽约的颜色呢,似有却无,什么颜色都行,也许很多颜色混合在一起才能表现纽约的特点。” “东京是什么颜色呢?” “茶色吧!茶色比喻东京,看来最合适。” 伊织不过信口说来,霞却十分佩服地点着头。 “不愧是一流建筑师,城市的形象也能用颜色表达出来。” “这类事,任何人都会有这种感觉。” “不过,这里现在要是下场雪,那就更漂亮了。灯光和豪华的橱窗映在雪中,这几位女人再配带着华丽的首饰,真是交相辉映。” 霞凝视远方,一个女人挺着胸走了过来。三十四五岁的样子,也穿着一件墨绿色大衣,灰色的毛领看起来暖融融的。 “维也纳的女人很漂亮,不过可能是城市使女人显得更美。如果日本的大街再稍微漂亮些,我们女人也会增色不少。” “你现在就够美的。” 伊织极自然地把身体靠近她,霞的手悄悄挎住了他的手臂。 由于是星期天,他们在饭店的餐厅吃了晚饭。然后伊织给木崎家打了个电话。 木崎表示要马上来看他们,最后他们约好明天见面,就挂断了电话。他们后来又在饭店酒吧喝了点威士忌,九点钟回到房间。 这次订的仍是双人床房间,床框和椅子四周遍布各种雕刻图案,近似洛可可风格。 “你有脏衬衣,就拿出来吧!我来洗。” 伊织听后苦笑,霞不解地问道: “有什么不妥吗?” “住在这样豪华的房间里,你竟然说要洗衬衣。” “对不起。不过,我真的要洗。” “算了。我早打算把脏了的扔掉,带来了许多内衣。” “你不要那样浪费。快拿出来吧!” 被逼无奈,伊织只好从手提包底层拿出内衣和袜子。霞拿起来就要去浴室。 “喂,喂,衣服一会儿再洗。先洗澡吧!” “不行,今天分开洗。我现在给你放水。” 来到欧洲之后,他已经和霞一起洗过三次澡。虽然始终是黑着灯,但她已经不太反对共同沐浴。昨天晚上,在浴池中,他狠了狠心想从后面跟她做爱,但她冷淡地拒绝了这种过分要求。他自己浮想联翩,希望这次旅行中一定要实现这个愿望。 这时,霞从浴室走了出来。 “请您先洗!” 旅行还在继续,不必操之过急。伊织说服自己先去洗过,然后霞去洗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伊织想起来,他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这样孤灯吊影了。 仔细想来,从出来旅行到现在,几乎和霞寸步不离,无论外出、购物还是在饭店里,霞一直在身边。最初一段时间,他甚至感到这很难得,然而现在独自一人,反倒觉得轻松。倒也并非霞碍事,总之觉得现在心里很惬意。 趁这功夫给妻子写封信吧!或者给笙子写封信…… 前几天就曾想过该写封信,但又总觉得没想好该写的内容,时间却已经匆匆过去。如果给事务所的人写,简单明了地说一声“我很好”就行了,但给妻子和笙子写信却不能如此简单。这倒不是他想抵赖,但确实总想为自己找个借口。 之所以前几天没写信,原来总以为是自己没想好,但现在想来,霞始终在身边,也是原因之一。 伊织给妻子的信刚写了个开头,霞就从浴室走了出来。伊织若无其事地折起信纸,压在旅行指南下面,又点了一支烟。霞身上带着一股沐浴后的香气,走向窗边。 “太美了!……” 白天听过华尔兹舞曲的公园,现在沉没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周围的路灯闪烁着排成一列。 “东京现在几点钟?” “和这里时差是八个小时,还不到六点吧!” 霞点了点头,坐在沙发上,打开手袋,在里边搜寻。 “我给家里打个电话,行吗?” “当然,现在就打吗?” “我想六点钟他们该回家了,可以帮我打吗?” 伊织走到电话前,翻开了国际通话指南。拨通指定的号码,可以不经过总机,直接接通日本。伊织按照说明去做,最后加拨了霞说的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已经接通了。” 也许是霞长久外出担心家里,也许是她原来告诉家里今天要打电话回去。但是,这个时候打电话,如果她丈夫来接电话,她该说些什么呢?想到这里,伊织倒更显得紧张。电话通了,霞的声音很轻松。 “是时子吗……是我呀,家里都好吗?” 来接电话的似乎是女佣。 “我在维也纳……没事。我很好。” 他们交谈几句后,好像女儿过来接了电话。 谈了几句荷兰和维也纳的观感之后,她说道:“妈妈拜托东京的阿姨……”然后突然反问道:“怎么回事?” 同在一室,霞的话一清二楚地传过来。伊织心想,自己虽然并不打算听,但回避一下,她可能说话方便一些,于是起身进了浴室。 一进浴室,他就看到毛巾架和洗脸台旁边挂满了短裤和袜子,都洗得干干净净,拉得平平整整。 伊织看着这一切,眼前浮现出两个霞的影子;给自己洗内衣的霞和正在给家里挂电话的霞。到底哪一个是真正的霞呢?或者两者本是同一女人,并不互相矛盾。他感到不可思议地走出浴室,霞已经挂断了电话。 “听说东京也很冷……” 伊织点了点头。不过,他倒是特别想知道,她是否和丈夫通过话。 “都很好吧!” “是啊,女儿还让我好好玩呢!” 尽管如此,伊织仍感到有些不可理解。别人姑且不论,至少自己在霞面前是不会给家里打电话的。即使担心家里和孩子们,他也会极力掩饰。这就是男人的矜持,或者也可以说是虚荣。 不过,也许是霞自己不会往日本打电话,所以不可能一个人悄悄地做这件事。 尽管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但既然是主妇,自然要惦记家里的事。 在这方面,男女稍有不同。霞也许没想那么多,只是想听听女儿和女佣的声音。从霞目前平静的表情来看,也许谈话并未涉及到丈夫。 之所以此时此刻急忙要给家里打电话,也许是早已猜透丈夫这时不在家才这样做。霞本是个办事极有分寸的女人,总不至于和别的男人一起住在饭店里给丈夫打电话。伊织想到这里,心情稍平静下来。 话虽如此,但是伊织还是担心。这次外出旅行,霞是怎么跟她丈夫说的呢?直至现在,伊织总是想,既然她不置一辞,自己也就不必刨根问底,但今天夜里,他又感到有些放心不下。 “你丈夫是怎么想的……”他很想问,但尽力抑制,又吸起烟来。正当他发呆时,霞问他: “你不给家里打个电话吗?” 伊织缓缓摇了摇头,脑子里思索着是否该把自己正和妻子离婚的事告诉她。 “回去以后,我们可能离婚……” 他一直很想把这句话说给霞听,希望借此观察霞的反应。她是高兴?还是会劝阻?也许她会表面反对而心里暗暗期盼?但是话到嘴边,又总感到这句话实在难以出口。他担心一说这话,两人之间的紧张感和新鲜感将会立即烟消云散。现在说这话,简直就等于是表明自己对她垂涎欲滴。 至少旅行期间不该提这种事。离婚将成现实,伊织反而感到难以启齿了。 翌日,两个人九点钟在饭店餐厅吃过饭,出发去维也纳森林。依然刮着冷风,但天气已经晴朗。暖和的阳光照在落满枯叶的路上。 维也纳森林是指横贯维也纳市区西北到西南的绿色丘陵地带。由于南北距离很长,难以全部游览。他们决定第一天先乘车去巴登,然后通过海莱纳特游览迈尔林和海根克罗茨,参观享德里希磨房,然后再回到维也纳。 巴登是罗马时代就已闻名的温泉地带,站在山坡上,森林和葡萄园尽收眼底,那里至今还保留着莫扎特写下《万福圣体诗》的故居和贝多芬构思《第九交响曲》的名胜。“海根克罗茨”则地如其名,具有“圣十字架”的意义,是十二世纪利奥波德公爵建造的教堂。 不过,伊织最希望一睹风采的还是迈尔林。村落虽小,但它周围一带以往是皇家狩猎场。大约百年之前,也就是1889年,当时的奥地利王太子鲁道夫公爵爱上了十七岁的姑娘玛丽·维泽拉,但却不为家庭所容,结果在狩猎别墅开枪自杀,至今传闻沸沸扬扬。伊织记得在高中时代曾经读过《泡沫之恋》这本书,知道了这个故事,铭刻肺腑,感慨无限。 他们沿着铺满落叶的小径走去,看到白色的教堂座落在一片晚秋的阳光之中。 当时的约瑟夫皇帝和伊丽莎白皇后为了悼念独生子建造了这个教堂。 “还有一个电影,名字也同样叫作《泡沫之恋》。舍利尔·波瓦尔演王太子,尼艾尔·达留扮演那姑娘,电影实在太好了……” 伊织回忆起二十几年前的往事,叙述那时的情况,但霞却说,她没看过那个电影。 “我记得今年年初曾经重演,电视里也播放过。” “当时你也有过那种恋情吗?” “到不了要死要活的程度,不过也有些……” “现在呢?” 伊织凝视着落叶在脚边飘过,回答道:“我可以明确地说,这是我最后的恋情。” “是在喜欢好几个不同的女人之后吗?” “过去发生的恋情都已是过眼烟云,它只不过是寻找你这个人的过程。” 大概是因为身处迈尔林森林,伊织居然满不在乎地说出这种装模作样的话,而这话竟然是那么适合于晚秋森林小径的气氛。 那天夜里,木崎带他们去弗莱舒玛克的一家餐厅吃晚饭。据说,这家餐厅始自十五世纪,因此内部装饰和家具都洋溢着往昔的美好气氛,墙壁上挂满了来访的著名音乐家和艺术家们的签名和题辞。 伊织老老实实地介绍穿着和服的霞说是“一起旅行的高村太太”。有了东野的前例,伊织觉得无须故意隐瞒,而木崎也心神领会地点点头,向霞做了自我介绍。木崎几乎一直在国外生活,并不是那种爱管他人闲事的人。再说陪伴在一个美貌妇人身边,他似乎也很高兴。 三个人欣赏着吉他演奏,信口聊天,不一会儿已经很熟稔。和东野不同,木崎有点像个公子哥,虽说身为维也纳分公司的经理,但却以儿子正在上高中为由只身前来,享受着单身生活的乐趣。 “维也纳是个好地方。要是早点告诉我,我还可以请你们到我家里欣赏室内音乐,一起共进晚餐。” “您说室内音乐,是现场演奏吗?” “当然啦!我有一个好朋友在维也纳交响乐团。跟他们约好,他们会痛痛快快地跑来。” 木崎是分公司经理,所以住的地方相当宽敞。要是在他家欣赏室内音乐和品尝美食,那该是多么风流幽雅!“伊织先生,下次一个人来吧!要是你一个人,我可以带你去好多有趣的地方。” 大概是葡萄酒发生作用,木崎用他独特的轻快口吻说道:“说来奇怪,我在这里要比在日本有女人缘。好女人多着呐,我给你介绍。” 尽管霞就在面前,木崎却依然不管不顾地说道:“你知道,这里有不少学音乐的日本留学生。据说有四五百人。实际上,其中只有极少数人像个样子,绝大多数靠音乐根本活不下去。可是,这些人都是好人家的子女,有的是钱。没头没脸地回日本,还不如在这边混,家长们可以跟人炫耀:我女儿在维也纳学音乐。这样也好听些。实际上,这些人无处可去,只能是浪荡度日,也有的和那些二三流的奥地利穷鬼结了婚。他们有钱,但精神空虚。现在这种良家子女可是为数不少呀!” 看到木崎什么也不在乎,一切都很开放,霞也不好发脾气,只能静静地听他侃。 离开餐厅,木崎又带他们到了一间酒吧。刚才的那家餐厅正派幽雅,而这间酒吧却是所谓妓女们出没的地方。从最高级到最低级,带他们到这样具有天壤之别的两种典型地方来玩,只有木崎才做得出。 酒吧入口贴着的裸体照片十分妖冶。爬上二楼一看,昏暗的灯光下,柜台和包厢显得很杂乱。三个人刚坐进包厢,招待员就过来定了饮料,顺便问他们“那边那个女孩怎么样”,木崎操着德语,似乎是说了句:“不,不要。先给我们拿酒来!”在这种酒吧里,总是有几个女人呆呆地坐在柜台旁,等着男人过来招呼。她们就是所谓的妓女。 “你请她喝完酒,她可以和你一起睡觉。” 听木崎这么一说,霞满有兴致地看了看周围之后问道:“像我这样的人不该来这儿吧?” “没问题。就是女人来,她们也不在意。” 大概是上次在装饰橱窗已经受过锻炼,霞镇静地问道:“男人真好,可以到各种地方去玩儿。” “可以玩,不过妓女到底是妓女呀!” “不过,要和她们一块睡觉吧?” “就算同床,也是花钱买的,到底还是兴味索然。对方是做生意,男人不过只是一时泄欲。男女之间还是要心心相通。对吧?” “真看不出,木崎先生还真浪漫。” “当然啦!高村太太,等您下次来,我带您整个参观一遍维也纳森林和贝多芬产生灵感的小河之滨。现在有些冷,不过当你在夜色之中走过小径,看到薄雾笼罩着路灯,那真是太美了。一块走在小路上,你会喜欢上那些本来很讨厌的男人。” 看霞嘻嘻笑了起来,木崎更加起劲儿地说道: “我已经好长时间没看到这么漂亮的人穿和服了。还是日本女人好。下次一定要一个人来!” 木崎像是忘记了这里是妓女群集的酒吧,也好像已经不记得伊织就在身边,居然开始厚着脸皮挑逗霞。不过,伊织以前就知道,木崎就是这么个厚脸皮,虽然揣摸不清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实,但却发现霞似乎满高兴。 “我要是一个人来,你可能会说,我根本不认识你这个女人。对不对?” 伊织惊呆了,没想到霞竟然随口说出这种话。他感到,霞可能潜存着这种勇气,没准就干出这种事。 喝了一个来钟头,走出酒吧,木崎开车送他们回饭店。 “要想真正了解维也纳,恐怕至少要呆一个月时间。我是有求必应,随时恭候。” 木崎说完之后,握着霞的手又说道:“我希望能再见到你!”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似地对伊织说了声再见,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饭店。 “这人真忙!” 伊织在大厅目送着他的背影说道,霞轻声笑道:“木崎先生,这人挺幽默。” 伊织默默地走进电梯。今晚,霞似乎很快活,但伊织却高兴不起来。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看到木崎言辞机敏地讨好霞,心里有些不痛快。 木崎本来是个善于社交的人,万事滴水不漏,话题丰富,充满情趣,又敢厚着脸皮说些女人喜欢听的话。大概是长期在外国生活的缘故,这些地方已经不太像是日本人。不过,木崎虽然说得动听,但未必真心喜欢霞。霞也只不过是一晚上过得愉快而心满意足而已。他本来心里明知如此,却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明天木崎先生还带我们去玩儿吗?” “他挺忙,咱俩自己去吧!” 伊织说完之后,明白自己在嫉妒木崎,吃了一惊。他虽然觉得自己未必如此孩子气,但发现自己竟然还如此天真重情,突然感到有些迷惘。 “他本来就是个说话随便的人。就是说来,也靠不住。” 大概是察觉到伊织的心情,霞不再说话。她走进屋里,拿过伊织脱下的西服挂在衣架上。 “累了吧?” 看到霞摇头,伊织更加温柔地说道: “要不然,还是找他领着咱们玩儿?” “为什么?” “有他在,你高兴呀!” “你怎么……” 看到霞脸上露出惊愕,他突然笑了起来。 “无论木崎先生多么风趣,还是我和你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好。” “我知道……” 伊织突然紧紧拥抱霞,紧接着抱起她走向床边。 第二天,他们先来到卡莱堡山,然后游览了海里格茨特一带。由于谢绝了木崎,伊织又另找了一个人做向导。介绍来的人是一个三十左右的日本女人,看上去很朴素,从印象上看,和木崎说的那种游手好闲的音乐留学生相去甚远。 她的车首先驶向海里格茨特,中途在一家名叫霍伊利格的葡萄酒馆稍事休息。 这一带因新酿的葡萄酒而闻名,门口装饰着一根松树枝,象征这家酒馆轻松愉快,藏有好酒。他们在这里喝了几杯葡萄酒,然后登上了卡莱堡山。山上遍布教堂、饭店和餐厅。站在眺望台上,维也纳森林、葡萄园和多瑙河尽收眼底。今天和昨天不同,云层较厚,更使人感到森林和天空广阔无垠。大概是晚秋时节已经错过旅游季节,人影稀少。接近冬日的维也纳森林就在脚下,看上去显得无比静谧,冷气袭人。伊织在眺望台上和霞并肩拍照。 前几天,两个人照相都是麻烦东野。今天,向导是个女的,无须客套。伊织选了维也纳森林作背景,挺身站立,霞靠在他的身边。向导开始时认定他们俩是一对夫妇,不断地称霞为“太太”。两个人最初时四目相视,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但接下来习惯了,倒也毫不介意。 山下的海里根茨特保留着贝多芬丧失听力感到绝望留下遗书的故居,现在成了纪念馆。据说,贝多芬就是在山坡陡峭的小路上构思了《第六交响曲》;《田园》。 “那时森林更加茂密,这一带几乎没有人家。” 伊织点头听着向导的解释,手搭在霞肩上。女向导走在前面,两人并肩而行,脚上踩过枯叶,发出一阵阵沙沙的声响。 “你带我来,真好……”霞小声对伊织耳语。 “人,只要拿出勇气,没有办不成的事。” “……” “你最初提出要来欧洲时,我根本没想到真能来。” 其实,伊织那时也并不是认为霞会来所以才邀她的。 第二天,早晨天气阴霾,快中午时才出了太阳。七点钟,他醒过来一次,看了看窗户,因此知道清晨阴天。要是平时,他就起来了,但今天上午没有安排日程,于是又放下心睡回笼觉。 霞本来侧身睡着,等伊织一钻进去,马上静悄悄地转身搂住了他。最初,霞总扭捏,就连伊织伸伸手脚都会浑身颤抖,在一起时也很少睡着过。当然,她也从未在伊织醒着的时候睡着过。由此看来,近来霞已经自然得多了。现在也是一样,竟然没有察觉伊织已经起床,依然睡得香甜。然而,她主动过来搂住伊织,是下意识的动作呢?还是由于肉体已经习惯,自然而然变得亲密了呢?抚摸着霞温暖的肌肤,伊织再次感到升起一股激情。 搂着肩膀的一只手没有动,另一只手却缓缓地移向下腹。刹那之间,霞扭动了一下腰,微微地躲闪。伊织想,“现在想要躲,已经晚了”,再一次将手指滑下去,结果她又扭了一下腰。像是一个上满发条的玩具,每当手指接近那里时,身体就微微颤抖。伊织觉得好玩,反复挑逗,于是霞忍不住自语道: “不行……” 肉体已经醒来,但理性还在抗拒。伊织像是惩罚她似地解开她的胸襟,开始用唇舔她的乳头。他伸出舌头玩弄着乳头,舔了松开,松开又舔,眼看着刚才松软的乳头慢慢鼓涨起来。 晚晚地醒来之后,在饭店草草地吃了早饭,伊织和霞出发去夏布隆宫殿。 宫殿位于维也纳西站西南五公里的地方,过去曾经用作哈布斯堡王朝的离宫,也是狩猎馆。工程最初始于十七世纪末。当时的利奥波德一世下令由巴罗克建筑大师费舍尔·封·艾尔拉哈进行设计,耗工五十年才最终建成。对于建筑设计师来说,这建筑物绝对值得一看。建筑完成于玛丽亚·特蕾西亚女王时期,宫殿外面涂上了一层玛丽亚·特蕾西亚金黄色。这座宫殿一片金碧辉煌,与绿色的窗框交相辉映,环绕在绿色森林之中,形成鲜明的对照。 霞站在正面观赏了一阵儿,进入大门,来到宫殿内部,再次感叹不已。这座建筑物耗尽当时顶盛辉煌的哈布斯堡家族的财富,仅房间就达一千四百多间,现在开放的仅是其中的四十五间。这其中包括挂有玛丽亚·特蕾西亚肖像的宴会厅、她的居室百万殿、由哥白林双面挂毯装饰起来的居室、挂满中国壁毯的蓝宫以及拿破仑殿。大大小小的殿堂全都摆满豪华的家具,就是看上一眼都觉得眼晕。 穿过宫殿,庭园的中央是尼普顿喷泉,左右配以娜亚登喷泉,周围是一片片整齐的花坛。正面山丘上,哈布斯堡家族的象征;鹫雕在秋日黄昏的落日照耀下熠熠生辉。庭园四周遍布希腊神话众神的雕像。据说,后面还有动物园和罗马时代的遗址,但过于宽阔,难以到那里游览。 两个人先穿过庭园,爬上正面的小山,来到山上巨石建成的雕像前。他们站在山上,俯视宫殿、巨大的庭园以及连绵的森林和维也纳的街市,一览无遗。 “真棒!凡尔赛宫也是如此。看到这些建筑物,总觉得欧洲人的激情和底蕴令人窒息,难以用言辞加以表达。” 听到伊织自语,霞也点点头说道: “没有激情,就是想奢华也办不到。不过玛丽亚·特蕾西亚这人可真是非同寻常。” “她生了十六个孩子。最小的就是那个玛丽·安东尼奥,缔结政治婚姻,嫁到法国,后来在法国大革命中被绞死了。” “就是那个人吧?穷人说没有面包吃,于是她就说,你为什么不吃点心。是不是她?” 伊织点着头,心里在思索他们在挥霍豪奢之后的结局。 出了宫殿,秋日已近黄昏,回首望去,在斜阳照射下,玛丽亚·特蕾西亚黄金色的宫殿映出一片金光。 伊织望着那金黄颜色,突然之间感到一阵眩晕,想起后来在这宫殿里居住过的人们。 往昔岁月,玛丽亚·特蕾西亚女皇和弗兰茨·约瑟夫皇帝曾经在这里居住,最后的皇帝卡尔一世在这里宣布退位。十九世纪初期,拿破仑占领了维也纳,曾将司令部设在这里,还在这里排演过《会议舞蹈》。无数的贵族和高官曾经拜访这里,日以继夜地举办盛大的酒宴和舞会。 然而,这些人现在都已离去,只剩下这金黄色的宫殿还在落日中闪闪发光。 “实在太奇怪……” 不知什么缘故,伊织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不是奢华的酒宴和舞会,而是离去的人们的背影。他回忆起在《会议舞蹈》和其它的电影中看到过的那种豪华宴会之后突然出现的寂静。 “看到如此金碧辉煌,反而感到无比孤寂。” 伊织感到自己的精神有些萎缩,霞也有同感,说道: “幸福之至,也就是恐怖之极……” 伊织颔首表示赞同,想起自己和霞的旅行还只剩下一天了。十天前离开东京时,他只是希望尽快离开那块地方。现在远离日本,又感到好像前方等待自己的惟有一轮紫红的太阳。事实也确实如此,旅行也快要进入尾声了。 人人都是从开始就知道,一切都将有终结,但他们往往在一时之间又错认为并无结束。他们忘记了终结的时刻,享受和玩乐,突然之间看到终结的来临而感到无限恐惧。伊织眼下的心情正与此相近。 在这宫殿中极尽挥霍的男男女女们虽然也都明白,这种享乐不可能长久持续,但他们依然日日夜夜地在这里穷奢极欲。不久,末日来临,他们纷纷退场,最后只剩下一片寂静。那时的落日可能和今天一样红艳和华丽,然而却沁人肺腑地空寂。 在维也纳的最后一天,两个人悠闲地漫步街头,选择购物。 伊织一般到外国很少购物,霞买了个黑色的软皮包,还说是受女儿和朋友之托,买了两个手包、一条哥白林刺绣手帕和一些小装饰品。 看着霞选购,伊织想到了妻子和笙子。以前外出时,他曾给她们买过头巾或钱包一类简单的随身物品,这次该怎么办呢……他倒不是舍不得花钱,但给即将分手的女人买礼物,可能会造成恋恋不舍的印象。况且,妻子如今也未必希望他送礼物。 伊织放弃了给妻子买礼物的念头,决定只买给笙子。 “想给事务所的女同胞买点礼物,买什么好呀?” 伊织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霞却立即有所觉察地问道: “是来送你的那个人吧?” “除她之外,还有两个女的。” “买条绣花手绢或是头巾怎么样?另外,买件手工描画图案的陶器也挺好,就是占地方。” 伊织心想,买件陶器只能送给那两个女职员。至于笙子,他总想买件稍微贵重一些的礼物,比如手袋或者首饰,但当着霞的面却不好买。 “有个职员托我买个手袋,这个怎么样?” 伊织找了个借口,拿起一只坤用手袋。 “她多大年纪?” “快三十岁了吧!” “要是这样,我看这就挺好。不过,各人爱好不同,她没说要什么样的吗?” “普通尺寸的,什么样都可以。” “她没说清楚颜色和形状吗?” 照这样追问下去,底牌将被戳穿。 “还是黑皮的比较好。” 霞拿起两三个手袋看了看,立刻又显得毫无兴趣,目光转向其它商品。为别的女人买东西,她大概不会上心。伊织打算作罢,但一想到回去和笙子要闹气,又觉得还是买下为好。犹豫的结果,他买了一个比霞买的更适合年轻人用的黑色手袋。 “出国旅行,受人之托买东西,太难办了。” 伊织故意叹口气,但仍无法掩盖假惺惺的愚笨。 最后的一个夜晚,两个人十点钟上了床。 平时都是在酒吧喝到将近十二点,或在房间里闲聊。但明天一大早就要乘飞机离开维也纳,在阿姆斯特丹短暂停留,当天下午,再直飞日本。早起身是一个原因,然而更重要的是,这是二人独处的欧洲最后一夜,伊织感到依依不舍。 霞的心情似乎也一样。伊织借着葡萄酒劲,约她共同入浴,霞顺从地听了他的话。洗浴到中途,伊织趁势突然开了灯,她虽然也轻轻地叫着要他关灯,但后来也就不再坚持,在明亮灯光的照射下,浸在温暖的水中接受亲吻。后来,伊织又得寸进尺,霞虽然坚持反抗,但终究还是被伊织从后面抱住,两个人的身体紧紧靠在一起。 “饶了我吧……” 由于霞无法继续承受水温和羞涩的煎熬,中途软绵绵地坐了下去,伊织无奈地松开了手。 时间虽不长,但是原来那么谨小慎微的霞如今已经能在灯光照射下浸在水里接受伊织的爱抚。仅仅想到这一点,伊织也感到这次一同来欧洲旅行没有白来。 继浴室之后,在上床后的情爱中,伊织更加激烈和固执。受到伊织的挑逗,霞像是要保留欧洲旅行的最后回忆,紧紧抱住伊织,追求无限的满足。 长时间欢悦之后,两个人伸开四肢,仰面躺下。然后他们又像是突然想起,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连腿都紧紧贴在一起。 “谢谢。” “谢什么?” “全部……” 伊织深受感动,再次把她搂进怀里,闭上了眼睛。 “你听见了吗?” “什么?” “夜的声音……” 大概刚过十一点,大街上人流依然络绎不绝,而面向公园的饭店房间却十分安静。时而听到一阵警笛声,但声音旋即消失,房间内再次恢复寂静。随着逐渐适应寂静,伊织的耳朵又感受到另一种新的夜声。这声音十分模糊,分辨不清,像是住在城里的人们的谈话声、叹息声,又像是欢笑声。欧洲夜间的一切声音在这里重叠和交汇,潜藏在寂静的彼岸。 “真安静……” 听伊织这样说,霞也在他怀里微微点头。满足后的倦怠充满全身。两个人都珍惜这最后的夜晚,更加无法入睡。 翌日,天上飘着乌云,寒气袭人。两个人按计划早晨九点离开维也纳,在阿姆斯特丹停留两小时后,又乘上了飞往东京的飞机。这时,伊织才觉得松了口气,但同时又涌上一股空虚感。 他感到安心,无疑是因为坐在飞机上,二十个小时之后就可以到达日本。欧洲旅行虽然愉快,但到底是异国他乡。实际生活中虽然没有感到不方便,但与在日本时不同,另有一种操劳和紧张的感觉。回到东京,语言通畅,即使身无分文,也无所畏惧。 另一方面,他知道和霞旅行行将结束,又将感到寂寞。夸张地说,对伊织来讲,这次旅行是今年内最令人难忘的事。当然,这一年内还发生了许多事情:和妻子的纠纷,与笙子的关系,还有工作……但这次旅行将占有最重要的地位。 别人看来,也许这不过只是和有夫之妇出去玩了一趟。然而,在他下决心一起旅行之前,也曾经历过迷惘和不安。思索是否真能成行,考虑后果如何,他曾为此思虑失眠。出发之后,他还是总担心被人发现而小心翼翼。如果这些迷惘和操劳都包括在内,这次旅行的确铭心刻骨。 但是,看来铭心刻骨的旅行却未必会带来重大的变化。 通过旅行,伊织和霞的关系加深了,已经和以前无法比拟。旅行将结束时,霞极自然地称呼伊织为“你”,伊织也开始随便地喊一声“喂”,算是招呼她。在别人面前,佯装夫妻,双方都感到极其自然,关系融洽和谐,即使无以言表,也能相互体察。肉体也更加亲密,最后居然能在明亮的浴池中尽情享乐。通过历时十天的国外旅行,两个人身心密切相连的部分无以数计。 然而旅行中,两个人从未谈到未来。再过二十小时到达东京后,霞回堂,伊织也要回到女佣等候的青山公寓。回到日本,一切将恢复成出发前的老样子。 身心关系加深,对现实却毫无影响。坐在返回日本的飞机上感受到的空虚感,大概就来源于这种现实;一切又恢复到出发前的状态,没有任何变化。 带着这份遗憾,二十个小时后,飞机抵达成田机场。飞机着陆,朝停机坪滑行时,两人相互看了一眼。 “到了……” “愉快极了……” 听到她这句话,伊织再次感到这次同来旅行收获丰厚。他点点头,把手放在霞膝头的手上,指尖传来温暖的体温,旅行中的事一齐涌上心头。 “谢谢你!” 他还在留恋曾经充分享受过的肉体,用力握了霞的手一下,霞微笑着,也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不一会儿,飞机停在乘降点,周围的人都站了起来。看到这些,伊织也无可奈何地松开了手。漫长的旅行结束了,手提行李向出口走去的人们,个个脸上都带有轻微的疲劳和安谧。 “辛苦了!” 航空小姐笑脸相送。两个人从过桥来到机场大厅。霞手提旅行箱和装有在免税店所买物品的纸袋,伊织只拿着一个旅行皮包。 他们交验证件后去取行李。随着接近出口,两个人分手的时间不断缩短,但两个人没说一句话。霞出发时来送行的女儿好像又来接机,伊织事务所的人也会有人来接。两个人的行李出来了,他们各自把行李放到搬运车上。这时两个人又相互看了看。 “那么,咱们就此再见……” 伊织正面凝视霞。 “今晚在公寓,明天十一点以后在公司。” 霞点点头,似乎想说什么。 “还有事吗……” “不,没有……” 也许霞只是想再多看伊织一眼。 “你先走吧!” 霞刚才的表情还有些迷惘,现在却像是突然下定决心似地猛一转身,走向左手的海关。伊织看她已经离去,迈步朝右手的行李检查台走去。霞那边的人似乎少些。行李也很快检查完毕。她又一次回过头来,挥了挥手,走出了自动门。 伊织过了一会儿才检查完行李,来到大厅一看,霞的身影早已经在人流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二、寒露 离开东京虽仅十天,但季节却好像发生了很大变化。出发之前还郁郁苍苍的神宫森林颜色已退。通往绘画博物馆道路两侧的银杏树也开始落叶。在阴暗的天空下,树梢更显单薄。逐日看来,很难感受到季节的变化,但时隔十天再看,切实感到,秋天已经加快了脚步。 回到日本那天夜里,伊织睡得很香。第二天早晨八点钟醒来之后,他浏览了一遍不在期间积存的报纸,然后吃了富子做好的粥。近来,在欧洲倒是不难吃到日本菜,但却很少有餐馆能吃到粥。正好富子煮了粥,伊织感到,自己又已经完全恢复成日本人了。 伊织把给所内职员买的刺绣手帕和给笙子买的手袋全部放入公文包,离开了公寓,时间比平时早些,才上午十点钟。 “您慢走!” 富子高兴地欢送他。大概因为离家多日的主人回来了,家里充满生机,或者也许是因为十分满意伊织给她买的中国挂毯。总之,富子非常高兴。 伊织自己开车来到事务所,所内职员一齐站起来欢迎他的归来。 “您回来了!” 平时,伊织来了,所员们都忙着工作,只是分别道声“早晨好”。伊织本来就喜欢这种不拘形式的随便做法。但这次毕竟出去了十天,职员们对他的归来似乎盼望已久。 “大家都好吧?” “是啊……” 大家都像是松了口气似地点头应道。 “这是给大家买的礼物,不成敬意。大家分一分吧!” 伊织把东西交给大家,又环视一周,看了看每个人的面孔,才走进所长办公室。昨天已经打电话和望月联系过,所以大致了解外出期间情况。有些急件,昨天已在公寓看过,做了指示。 尽管如此,办公桌上堆积的邮件仍然像一座小山。他看着邮件,突然想起,刚才没见到笙子。 “她怎么了……” 他靠在椅背上思索着。坂井端茶进来,伊织等她把茶放在桌上后,问道:“相泽小姐为什么不在?” 坂井有些茫然地回答说:“她好像请假了。” “是身体不舒服吗?” “不太清楚,两天前开始休息的。” 伊织慢慢喝着茶,等她出去后,又靠在转椅上思索起来。 他刚听说笙子两天前就休息的事。昨天在机场没见她来接机,就感到有些奇怪。当时他只是想,可能因为工作忙。他还曾想,她也许不想看到自己和霞一起旅行归来,所以没来接。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在他归来的前一天,笙子就已经休息了。既然她休息了,来接机的职员该告诉他一声。不过,也许是他们认为没必要说,或者也许是他们难于启齿。 无论如何,笙子休息,实属少见。她外表弱不禁风,其实健康得很,偶尔感冒,也很少休息。 要不然把望月找来,了解一下她请假的原因……他今天早上刚来到事务所,就问这件事,大家一定会感到莫名其妙。若是别的女人倒无所谓,事关笙子,他反倒不好启齿。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时,望月拿着文件进来了。休息期间积累下来的事情实在太多,文件竟然有一大捆。望月汇报了一遍,然后问他:“欧洲怎么样?” “哎,还好吧!” “气候已经很冷了吧?” “在荷兰时风很大,维也纳已是晚秋,风景很美。这次旅行,时间充裕,倒还轻松。” “有值得参考的建筑物吗?” “如果说参考的话,欧洲的建筑物全部都可供参考。但要说不行,那也确实都不值得参考。建筑构想和我们迥然不同。” 伊织说完,像刚想起似地问道:“相泽小姐为什么请假?” 望月突然神色诧异地说:“你不知道吗?她说已经和所长谈过了。” 回来后,他既没见到笙子,也没通过电话。 “是吗……” 看到伊织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望月离开了办公室。 室内充满午后的阳光,光线比欧洲强得多。 旅行前自不必说,就是在整个旅行过程中,笙子没和他联系过。昨晚回来后,他既没接到笙子的电话,处理外出期间的邮件时,也没发现笙子写的东西。然而,她却说已经联系过。这是怎么回事呢?是信口说说而已?还是由于某种情况而耽误了联系?原因虽然不明,但事情却似乎不同寻常。 他思来想去,决定给笙子的公寓打个电话。 电话通了,却没人接。响了六次还没人接,伊织挂断后又重新拨了一遍,还是没人接。 从没人接电话这一点可以断定,不像是感冒,可能是出门了。 伊织放下话筒,接着吸烟。 桌旁放着公文包,里边装着给笙子买的礼物;手袋。买手袋时,伊织内心有一种对笙子赎罪的感觉,企图通过买手袋来缓解自己内心深处因和别的女人出国旅行产生的内疚。 今早出门时,他原打算见到笙子时,先把手袋交给她。当然他不好当着大家的面交给她,但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间多得很。到时说一句“这是给你的礼物”,然后交给她,出发前的不愉快可能就烟消云散了。 看来,这种想法未免过于一相情愿。难道她还对自己和霞去欧洲旅行的事耿耿于怀…… 伊织认为她休息可能与这事有关。然而,关键人物笙子不在,既无法问明理由,也无法为自己辩解。 整整一天,伊织为此坐立不安。 由于十天时间不在事务所,所以事务所里来访的客人很多,时而还要和职员们商量工作,忙得连椅子都没坐热过。然而,就是如此繁忙,还是有时突然想起笙子。 她现在正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来电话…… 但是,在客人面前,他不能流露出这种情绪,只能佯装平静。然而,每次给客人端茶和禀告情况时进来的人不是笙子,总是感到别扭。笙子在时,心有灵犀一点通,现在换了别的女人,每件事都必须仔细说明。办完事应请客人尽早离开时,笙子总能巧妙地安排他们离开,而现在的女人却还在必恭必敬地献上新茶,令伊织烦躁生气。 黄昏时分,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伊织再次给笙子公寓打电话,还是没人接。 当天晚上,他和纤维厂家的经理约好在筑地共进晚餐;这位经理是伊织设计他的大楼以后新结交的朋友。整个晚餐过程中他总是时时想起笙子。晚餐后,他应邀到了银座,在新桥附近的夜总会又挂了一次电话,笙子依然不在家。 “到底怎么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打完电话,伊织闷闷不乐。经理询问,他也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没什么……”。 喝着女招待调好的加水威士忌,伊织自己再次感到吃惊不已。笙子不在,自己竟然如此消沉。早知如此,当初不该和霞去旅行。就因为两个人偷偷摸摸去旅行,才酿成今日的苦果。不过,他虽然这样责备自己,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一时,彼一时,那时他认为和霞去旅行是头等重要的大事。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 然而,回到事务所才发现,笙子不在,事事不如人意。换句话说,他再一次认识到笙子在工作中必不可少的作用。 一般来说,离开银座,至少还得再去一家酒馆接着喝酒,但他心绪不宁,再加上旅途疲劳,无心再喝,十点钟就和那位经理分手了。 他拦住一辆出租车照直回到公寓,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封信。平日总是富子负责从下面的信箱取回邮件。他一看信封上的字,心里已经明白是笙子写来的。伊织本想尽快看到内容,但又害怕打开,于是拿着信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才慢慢地拆开。 一张日本式便笺,折了三折,上面写着笙子那工整的字。 欢迎您归来!旅途疲劳,却没能去接您,十分抱歉。您刚回来,提出这件事,我自己也知道冒昧。请允许我辞去事务所的工作。 衷心感谢长期以来您对我的关照。 您可能会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辞职?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说,这是我太任性的缘故。工作虎头蛇尾,一定令您感到吃惊,请您原谅我这最后一次的任性吧!退职日期可以从这封信送到之日起计算,也可以从开始休息那天计算,悉听处置。工作方面,我已向坂井仔细交代清楚,估计不会受到影响。 目前我不在东京,待思绪恢复平静后,我再去当面向您道歉。 谢谢您长期以来的关照,您给我希望,让我愉快,这四年来的一切,我将终生不忘。 您每天工作很忙,请多保重。再见! 伊织反复看了两遍,把信放在了桌上。要说丝毫没料到这结果,那是瞎话。 但他没想到词句竟然如此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他已经感到事情不同寻常,但又觉得尚可挽回,实在小看了她。 这封信显然是最后通牒。在辞去事务所工作的同时,她还同时宣告,过去两个人的关系也一刀两断。 伊织坐立不安,又看了一遍信,然后点着一支烟。尽管他一口接一口地使劲吸烟,但信的内容依然如故。伊织又重新看了一遍,思索着字里行间是否还存在找回笙子的余地。 信的开头是“欢迎您归来”。看来在伊织回来之前,她已决意要这么做了。 文辞有条不紊,字斟句酌,丝毫看不出激动的痕迹。然而,信的内容却冷酷无情。无论看多少遍,这也是一纸宣布与伊织诀别的通告,同时也表明借此机会辞去事务所工作。 “这四年来的一切,我将终生不忘”,每读到这里,伊织都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是啊,已经四年了。往日的一切历历在目,就像刚刚发生过一样。 初次相逢以后,他们相互爱慕,终于同床共枕。他们相爱,但又不断发生摩擦。自从她来到事务所工作以来,笙子每时每刻都在竭尽全力为他服务,两个人都坚信永远不会分离。就是这个笙子,如今提出要和自己分手了。 老实讲,在伊织来说,这事仍然缺乏真实感。眼前就摆着信,他也明知是笙子写的,但他仍不愿相信这是事实。 “为什么呢……” 伊织手里拿着信自语道。 近几个月来,和笙子的关系确实一直别别扭扭。有时表面和好如初,但实际上内心深处潜藏着不信任。原因很明显地是霞的介入。他能推测出,这次分手的直接导火线也是因为他和霞去欧洲旅行。笙子生气,理所当然。尽管如此,伊织仍想不通。 “何必如此小题大作呢……” 伊织又一次从信的字里行间中寻找和解的余地。然而,抑制情感轻描淡写的词句反倒正表明了笙子毅然的决心。 信的抬头只写“祥一郎先生”,而没写“伊织祥一郎”。伊织最终从这里找到了一丝希望。 笙子寄出这么一封信,人到底在哪儿呢?他又看了看信封背面,上面只写着“相泽笙子”,没有地址。既然不在公寓,她肯定不在东京,但光凭这一点也还是无法查清。他想看看邮戳,也许能了解寄信的邮局,于是仔细查看,结果只模模糊糊地看出是“长野”两个字。 长野是笙子的老家。 这样看来,原来笙子目前在老家…… 伊织激动得立刻想给长野挂电话。他还没见过笙子的父母,只和她母亲通过一次话,她母亲给人的感觉和笙子一样,忠厚而且认真。他记得她母亲非常谦恭地感谢他平时对自己女儿的关照,反倒使他感到不知所措。 伊织不知道笙子如何向她母亲解释他俩之间的关系,但从电话交谈的情况推测,她母亲是一个守旧的老实人。 他记得那时正值新年。两个人关系如胶似漆,新年休假几天不能见面也感到痛苦难忍,于是两人约好时间互相打电话,聊以慰藉。现在想来,他甚至怀疑,是否真有当初的时候。 总之,他知道她老家的电话号码,只要想打电话,现在马上就可以打。 然而,他感到犹豫不决:是自己打过去?还是等她和自己联系? 笙子这个人决不会虎头蛇尾,将来总会和自己联系。但是想到等待下去就会心神不定,又觉得莫若打个电话倒还痛快。 伊织从酒柜里拿出白兰地,像是为了给自己鼓劲,喝了一口,拿起了话筒。 他一边拨号码一边说服自己:“秘书放下工作溜之大吉,上司找她,理所当然!” 不一会儿,响起了蜂鸣声,屏住气息等了一会儿,传出了年长女人的声音。 “喂,我姓相泽。” 接电话的好像还是她母亲,伊织朝电话轻施一礼,自报姓名说:“我是伊织……”她母亲又礼貌地寒暄了一阵。伊织谨慎地问道:“笙子在家吗?” “笙子今天中午已经回东京了。您有事吗?” “没事。既然回来了,就算了。” 伊织如释重负似地再次向看不见的对方低头行礼,放下了电话。 笙子到底回了老家。虽然没直接和她通话,但知道了她的去向,总算稍微放心了。 既然已经回东京了,一会儿也许会来电话。 伊织起身脱掉西装,换上睡衣。 从国外旅行回来后,有许多该做的事还没着手做。多摩地区新开发绿化地带的设计必须立即考虑,建筑杂志稿件的截止日期也快到了。另外,还必须给欧洲旅行时给以关照的东野和木崎写封感谢信。但现在实在无心工作,他躺在沙发上,喝起白兰地。 也许是因为刚回到日本第二天的缘故,大脑和身体都还没恢复常态。他也知道这不是时差造成的影响,但总觉得就是无法集中精力。他只好看电视,但脑子里还在想着笙子。 已经十一点了,笙子为什么还不来电话?笙子母亲说她中午就离开了长野,五六点钟就该到了。即使乘傍晚的快车,十点半也已到达。再加上回公寓的时间,十二点之前总该回到家了。 笙子以前从未这么晚回来过。即使和朋友见面,总是大约十点,最晚不超过十一点就回到公寓。照这样推测,她现在应该回来了。 伊织去了一趟洗手间,然后打开了一瓶啤酒。身体虽然疲惫不堪,但头脑却很清楚。喝了一口啤酒,看看已经是十一点半了,伊织终于等不及,开始给笙子的公寓打电话。伊织等了一会儿,没人接。电话铃响了十次,仍没人来接。他挂断再打,仍然没人接。 “到哪儿去了呢……” 他这么焦急地等她,她为什么不联系呢?他对笙子和自己都感到气愤,猛喝啤酒,仰面躺在沙发上。灯光太亮,他刚刚闭上眼睛,电话铃响了。伊织跳起来,迫不及待地拿起话筒,就听到里边传出轻轻的说话声。 “喂,喂……” “你……” 伊织刚要发火,发现对方不是笙子,急忙把话咽了回去。伊织当时脑子里只有笙子,电话铃一响,想当然地认为是笙子打来的,但是,来电话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喂,你怎么了……” 虽然声音很轻,但压低了的声音带着几分撒娇。伊织这才渐渐反应过来,原来是霞。 “现在方便吗?” 霞似乎也觉察出伊织的反应异常,楞了一会儿,又问道:“你今天就上班了吗?” 伊织点点头,脑子里渐渐想起和霞去欧洲旅行时的情景。一天之前刚刚回来,但他觉得那已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你很累吧?已经恢复了吗?” “哎……” “我一个人睡不着,刚才一直一个人独自喝威士忌。” 好像有些醉意,霞的声音愉快但有点含糊不清。 “你刚才在做什么?” “没干什么……” “喂,你想见面吗?” 听到霞突然一问,伊织才发觉,今天一整天,霞的事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你不是让我尽快给你打电话吗?” 经她一说,伊织才想起,他确实这么说过。 “你真坏!” “坏……” “是,坏透了。带我去旅行,养成了坏毛病,你说怎么办?” 霞说完,小声叹了口气。 “你不想再理我了吗?” 无论说他好还是坏,伊织的脑子还没完全转到霞身上来。 “后天晚上,见个面好吗?” “……” “你很忙吗?” “不,是晚上吗?” “我能去你的公寓吗?” “哎……” “那我到时候就去了。” 霞又停了一下。 “你真是个薄情人,要遭现世报的。” 薄情与否另当别论,现世报这句话倒是真的,伊织默默地点了点头。 霞挂断电话以后,伊织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剩下的啤酒。刚才虽然不是等待已久的笙子的电话,但放下话筒后,他觉得心里稍微舒服些了。 回想起来,虽说今天一整天只想着笙子,但冷静下来仔细思考,他还有霞。 “我又何必只念念不忘笙子一个人呢……” 伊织一边往杯子里倒白兰地,一边自己排解。 笙子的确工作出色,态度认真,但越是如此,越是让人感到有些讨厌,成为一种负担。交给她的工作虽然完全可以放心,但另一方面,有些地方她还很幼稚,动辄就高喊正义和诚实。这样看来,还是霞开朗大方。她倒不是随便,而是比较随和,显得大度。 “笙子的事,就这样吧……” 他再次说服自己,喝着白兰地。但一杯热酒下肚,又挂念起笙子。她可能早已回来了吧!也许回家后就打电话了,这里正占线而没打通…… 自己究竟为什么总惦记着笙子呢?刚才还想自己有霞在,但转瞬之间就又要等笙子的电话。他觉得自己太无聊,从而感到不安和吃惊。 “大概是她提出分手的缘故吧……” 刚才霞主动打电话,诉说自己的思念之情,大胆地要求和他幽会。然而,笙子却执意要离开自己。她明知自己在等她,但就是不打电话。他自己也明白,这不至于是欲擒故纵的把戏,但她越沉默就越勾起他的思念。大概是因为笙子走了,他才醒悟笙子的难能可贵。也许是因为知道她一去不回头,才感到依依不舍。 “我为什么没早点察觉到呢……” 以前,他的确觉得和笙子约会太嗦,如今要和霞幽会,又感到心情沉重。他这种随心所欲的心情并不是要断定孰是孰非,只不过是由于爱恋过于诱人而造成的罪孽。 翌日清晨,伊织又给笙子的公寓打了个电话,但是仍然没人接。虽说她回了东京,但她也许中途又改变了方向,或者住在了朋友家。总而言之,为今之计,只能等她来联系了。 伊织放弃寻找,但仍为笙子的不辞而别生气。 即使不满意自己和霞去旅行,她也不该把个人感情与工作混为一谈。公私不分,太过分了。 他虽然这样想,但仍然恨不起来。 他的心中交织着愤怒和怜惜。一方面他想朝她大发雷霆:“你为什么这么干!”另一方面,他又希望紧紧地拥抱她。 第二天,他向替代笙子的坂井问道:“相泽小姐是不是对你交代了她不在期间所有的工作?” 可能是伊织的态度生硬,坂井有些紧张地回答说:“她告诉我招呼来所的客人,还要安排所长的日程。” “她说过要休息几天吗?” “最初说一周左右,昨晚给我打电话说,也许就此辞职。相泽小姐真的要辞职吗?” “昨天晚上给你打电话了?” “十点钟左右打到我的房间。她突然请假,但还是惦记着工作。” “她当时说要辞职吗?” “她只说也许会这样……我冒昧地问一句,笙子小姐是不是要结婚?” “结婚……” “我不清楚。但我想可能是吧!” 坂井和子比笙子小三岁,从进事务所时起,就仰慕笙子。连穿衣服的式样都模仿她,好像还时常到笙子的公寓去玩。 “她目前在什么地方?” “所长不知道吗?” 坂井认为所长是明知故问。从他们往日的关系看,她自然会这样想。伊织抑制住自己,不再追根问底,端起茶喝起来。 再接着问坂井,那就难免要完全暴露自己的狼狈相。 坂井出去以后,伊织独自思索起来。最后告戒自己说: “以后不要再想笙子了。无休止地想着她,那就没法工作。如果中途笙子出现,也只好到时候再说。现在只能认头,承认她已经辞职。实际上,如果不这么办,势必影响今后的工作。” 话虽如此,现在还很难作出退职处理。即使有人要求退职,如果不和本人直接谈一谈,他也很难下决心。当前比较稳妥的办法是按休假处理,留有将来复职的余地。 笙子连着休息了四天,所员们开始疑惑。大家背地里议论纷纷,猜测她家里的情况,谣传说她犯了过失。 伊织决定对此保持沉默。虽然大家都知道他和笙子的亲密关系,但他总不能跟别人说,笙子是因为发现他和别的女人去旅行而闹别扭,况且他也还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笙子辞职的全部理由。无论怎么说,他自己也不能主动说出这种不大光彩的事。 倘若长期休假,又不能放置不管。笙子一休假,其他女职员的工作负担必然加重,而且熟悉工作的笙子不在,其他职员似乎也觉得难办。 实际上,这四年来,笙子不仅做伊织的秘书,还担任着事务所的财会工作。 她还一直起到伊织和职员们之间桥梁的作用,因此工作受到很大影响。绝不能长此下去,必须立即解决。伊织虽然这么想,但却难以痛下决心。 然而,他不能允许一种不透明的气氛在所内蔓延。 相泽笙子为什么请假?看样子只有所长知道理由。但所长一直保持沉默,职员们似乎已经开始感到烦躁。 这一天,伊织六点离开了事务所。他已和霞约好七点见面,于是径直回到公寓,上身换了一件茶色衬衣,外套一件浅驼色开襟毛衣,下身则换了一件同样颜色的法兰绒西裤。 伊织的西装大致分为蓝色和茶色两大类。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喜欢哪种颜色,只是觉得穿蓝色会显得年轻一些。近来,也许因为上了几岁年纪的缘故,又觉得穿上茶色显得稳重大方。外表看着年轻,心里自然高兴,但又不想让人看着过于年轻。男人还是应该与年龄相称,显得老成一些才好。年轻总令人感到轻薄肤浅。 不过,他最近也很少一回家就立刻换上睡袍或睡衣,更很少穿毛衣或者开襟毛衣。他虽然特意买了室内穿用的开士米毛衣和天鹅绒居家服,但说来可笑,一想到只是单身一人睡觉,就提不起精神来打扮自己。 这一天,他难得穿上了一直压箱子底儿的驼色毛衣;这件毛衣是意大利造,两侧带有口袋。正当他喝着啤酒看晚报时,通往楼下的对讲机响了。他一看表,差五分七点。他在烟灰缸里掐灭了刚点着的烟,打开了入口大门,不一会儿,霞露面了。 “可以进来吗?” 霞窥视般地朝里边看了看,关上了门。 “我还以为你没回来呢!” “三十分钟之前就回来了。” 霞今天穿了一件蓝斗篷,脚踏长筒黑靴,与以往穿和服时判若两人,充满现代气息。她脱掉奢华的斗篷和长筒靴,里面穿着高领毛衣和紧身裙。 “好久没到你这里来了。” 霞审视般地慢慢看了一遍房间的各个角落,然后向伊织低头致意。 “那几天承蒙关照,实在太感谢了。” 突然一本正经地道谢,伊织感到惊慌失措。这时,她眼中流露出怨恨的神色说道:“你根本就没想要见我。” “当然……” “当然是什么意思?” “想见你。” “你用不着勉强。是因为我说想见你,才见我的。对吧!” 霞说完,突然扔下手中的斗篷,扑进了伊织的怀抱。 几天来,伊织脑子里光想着笙子了。但是,他也没有因此而不想和霞幽会。他有时也想起霞,只是没心情打电话约她出来。 “我想你!” 霞紧紧贴在伊织胸前。从胸脯到脚尖,整个身子都用力向前靠。这样一推,伊织向后退了两三步,但一直紧紧抱着霞。他感受到胸前软软的躯体,眼睛看着披散在胳臂上的黑发,又想起了在欧洲的日日夜夜。 在眺望公园的窗畔,在床边,在晚秋的森林中,他不只一次地拥抱过她的肩膀,看过她烫成波浪的黑发。或许是因为身体的感觉比头脑的记忆更牢靠,他搂住霞,笙子的面影逐渐从他脑海中消失,站在他面前的霞越加清晰。 “你真坏,让女人提出幽会。” “刚回来,太忙了。” 长时间拥抱后,两个人松开手,面对面站着说。 “就是再忙,总该能打个电话吧!” 的确如此,只要想打,早该打电话了。这倒不仅仅是因为笙子。之所以时而想起霞而没打电话,还因为顾虑她在堂的家。给有丈夫和孩子的女人打电话,总是不方便。刚带她出国旅行了十天,回来后又立即打电话约她出来,未免太过分。 自己早已成了情夫。事到如今,他倒并不想假装正经,只是很在意霞有家。虽说偶尔有时忘记,但他马上就又想起霞的丈夫,感到恐惧。他总想,刚拉她出去旅行归来,最好这段时间谨慎一点儿。正是这种想法促使他犹豫着没打电话。而对女人来说,这些事似乎都不在话下。一旦烈焰焚情,她将不顾一切,所谓对不起丈夫和孩子,都只不过是胆小怕事的遁词。 “你真自私!” 霞又用抱怨的眼神看着伊织,伊织又向后退了半步。他想,霞这种娇艳的眼神也是在这次旅行之后才出现的。 “噢,对了,在欧洲拍的照片洗好了。” 霞拢了一下被弄乱的头发,打开了在维也纳买的手提包。 “为了冲这些照片,我特意跑到镰仓去了一趟。” 因为旅行时拍的照片,多是伊织和霞二人合影,所以不能拿到附近的彩扩部去。 “那么个照相机,照得还满不错吧!你拍的模糊不清,我拍的都很棒!” 照片全部是彩色的,将近四十张。两个人的合影是东野和导游小姐给拍的,单人照片是两人互相拍照的。 “这张照片太够呛了。” 在以夏布隆宫殿为背景拍的那张照片上,不知为什么,霞只照上了半张脸。 “可能是宫殿太漂亮,注意力都集中到宫殿上了。” “不对吧!你只顾看我身旁的美人了吧!” 她身旁的确站着个金发女郎,微风吹拂着她的长发。 “我觉得这张很有纪念意义。” 在阿姆斯特丹王宫前拍的那张照片,两个人都目视前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这可能是因为他们刚到欧洲,东野又使劲盯着,两个人并排站着紧张的缘故。后来拍的那些照片,表情自然,姿势也不那么呆板了。 “你还记得这张照片吗?你先呼呼睡着了,我一生气就拍了一张。” 霞拿的一张照片,照的是伊织正歪着嘴睡在维也纳饭店的床上。 “你只带来我出丑的照片,自己的藏起来了吧?” “没有的事,全拿来了。你的技术不佳,有五六张洗不出来。” 霞又拿出一张,说道:“这一张不错吧?像不像电影中的镜头?不过,男主角差劲。” 大概是在维也纳森林的小路上,两个穿着大衣的人,身体前倾,正随便地靠在一起,悠闲地走过来。 “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导游小姐给拍的。” “这张给我,行吗?” “当然可以。我加印了一张,放在家里了。” 她居然敢把这样的照片放在家里!倘若家里人发现,那该怎么办?伊织有些担心。他觉得也是这次旅行之后,霞才变得这么大胆的。 “还没吃晚饭吧?” “不,我不吃。今天九点钟必须回去……” 霞虽然摇头,但眼神里却充满热情。伊织看到那眼神,像是受到吸引,悄悄伸过手去。 “到那边去吧!” “我今天只来看看你。” 看着看着,霞已经抬起了身。伊织拉着她走进了卧室,于是两个人不再犹豫。他亲吻她,他用舌尖吸吮霞最敏感的耳朵。霞身子一蜷,说道:“别……” “快点脱吧!” 听伊织一说,霞顺从地转过身,解开裙带。 伊织先脱完,钻进被窝,霞还是半蹲着靠近床前。 她没穿睡衣,斗篷裹着身体,下身一丝不挂。靠近以后,她一下子抛开斗篷,像一发白色炮弹似地扑向伊织的怀抱。 伊织紧紧搂住她,伸出嘴唇在她耳边摩擦。 “啊……” 霞被蹭到痒处,轻轻叫了一声,整个身体用力靠向伊织。 “我瘦了吧!” “有点儿……” “都是因为你不好。” 伊织不明白,为什么坏事都是男人的。 “我好想你。你也想我吗?” 伊织没回答,手却向她下半身摸去。 虽然从欧洲回来时间不长,但霞似乎期待已久,那里已经湿润。 往日里,伊织总是先爱抚一阵,但今天他被霞挑逗得急不可耐,两个人马上结合在一起。 霞微皱眉头,轻轻叫了一声,两手用力搂着他的脖颈。现在已经分不清谁攻谁守,两人掉进爱的漩涡里。 做爱之后几分钟,伊织发觉门铃在响。 最初,门铃声被霞的喘息声淹没,听起来很遥远。仔细一听,他才发觉的确是自己房间的门铃在响。公寓的门是自动撞锁,但有时也有些人不按对讲机跟别人一起进来。 这个钟点,是谁呢…… 伊织搂着霞不再动弹,但烈焰焚情的霞却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她扭动身体,不让伊织停下来。 “别动……” 伊织俯在她耳边悄声说道:“好像有人来了。” 这时,霞好像也听到了,慢慢睁开了眼。 门铃声再次传进安静的卧室中。 “你锁门了吧?” 是霞后进屋的,伊织觉得好像看见霞锁上了门。 “没问题,你约了谁来?” 伊织思索片刻,觉得今天没约任何人到公寓来。 “那人没拿着房间钥匙吧?” 霞突然露出害怕的神情。不过,她也知道只有女佣富子有房间的钥匙,而她这时是不会来的。 “不管是谁,我去看一下。” 伊织急忙穿上内衣,披好大衣,但又怕万一是熟人来了,这种打扮不合适,所以又穿上了毛衣和裤子。 霞露出了不满的神情,好容易如胶似漆,男欢女爱,却被打断了。 “我马上回来,你别动。” 门铃响了几下后停止了,也许来人认为主人不在家,停手不再按了,但似乎还是呆在门外没走。伊织下床悄悄离开卧室,走向房门口。 他先在门前悄悄站稳,从门口的猫眼向外看了看,没发现有人。来人也许死了心走了。他想核实一下,悄悄打开了门。这时,他看到一个女人正朝走廊离去。 “啊……” 几乎就在伊织自语的同时,那女人也回过头来了。 转回头的人是笙子。夜间的公寓走廊里十分昏暗,一张憔悴的面孔,蜷缩在风衣帽子里,直勾勾地看着这边。 隔着走廊,两个人对视了好一阵。然后,笙子转身朝这边走来。她一只手拿着皮包,一直手插进大衣口袋,走廊里响起高跟鞋发出的声响。 伊织头伸向门外,呆呆地望着她,继续保持沉默。笙子就要进屋来了。但是,屋内的床上,霞正赤身裸体地躺着。伊织感到必须立即采取措施,但却像被紧紧捆住似地动弹不得。 “你怎么回事……” 还有几米就要来到眼前,伊织再也无法忍耐,喊了一声。笙子也好像感到很吃惊,疑惑不解地看着伊织。 “我以为你不在家,刚要走……” 的确是千钧一发,如果再稍微晚一会儿,笙子就可能已经上了电梯下楼去了。 “因此就……” 他想稳住神,但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我给公司打电话,说你直接回家了。所以才到这里来看看。” “不过……” “我本该事先给你打个电话。不过,我以为你大概在家,所以突然跑来了。真对不起,正在休息吗?” 这话正击中要害,伊织连忙摇头。笙子冷静地说道:“看来你很忙,我以后再来。” “不,没什么事。” 因为正在门口,再这样嘀咕下去,屋内的霞可能会听到。伊织果断地说:“对过有一家名叫‘凡’的咖啡馆。你到那里等我,我马上去。” “可是,我并不一定非得今天。我只想见您一面,说声对不起。” “对,除此之外……” 伊织极力抑制住想说的话,有些口吃地说道:“我马上下去!记住,是叫‘凡’咖啡馆。好吗?”听他叮嘱完,笙子面无表情地微微点了点头。 “那好吧!” 伊织看着笙子转身走远,又轻轻叫了一声:“我就来……” 门口的鞋帽架上还放着霞的长靴,刚才急匆匆开了门,没来得及把它藏起来。站在对面的笙子肯定早已看得一清二楚。 关上门后,伊织接着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霞虽然还在床上等着,但他现在很难马上回到她的身边。他已经没心思再接着和霞在床上做爱,刚才和笙子短兵相接时的尴尬局面更使他裹足不前。 但他总不能呆呆地站在门口不动。没办法,只好先去了一趟洗手间,然后又回到卧室,看到霞正用被单裹住身子,坐在床上。 “这回可麻烦了……” 他轻声地咋了咋舌头,掩盖自己的难为情。霞二话没说,下床站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 “穿衣服。” 霞蹲下,拿起叠好放在床边的衣服。 “我们好容易才……” “你不是要出门吗?” 霞冷淡地说道。看来,她到底还是听见了刚才门口的对话。 “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突然跑来。这家伙太缺乏常识了……” 伊织开始发牢骚。他曾经那么焦急地等待她,但她根本不联系,偏偏选在他正和霞上床的时候跑来了。而且,她也不按对讲机,居然径直来到房间。就算要直接跑来,也该打个电话来呀!自己这时候睡觉固然不合常理,但这种来访的方式也实在缺乏常识。他越想越气。不过,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不能让她走掉。 一直在找,好容易才见到。他正和霞在床上,感到心虚。这两种思索使他感到犹豫。他直觉地感到,不能只在门口见一面就让她走掉。如果今天打发走笙子,今后恐怕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无论如何,如果现在不抓住她,两个人谈谈,一切就全完了。 但是,和笙子见面必然伤害霞,事实上,霞已明显露出不快。 “靠那边去!” 霞说着,关上了卧室的门。正值男欢女悦的高潮,居然有个女人来找,这样的男人实在没用。这种男人居然半道停下来,跑出去追别的女人。那他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霞要他“靠那边去”,眼里充满了愤怒。 但是,今晚的事绝不是伊织故意制造的,纯粹属于偶然。 然而,仔细想来,在此之前,霞和笙子已经有好几次险些碰上。有一次,他正和霞接吻,笙子打来了电话。还有一次,他刚和霞幽会完,笙子就来找他。他们去欧洲旅行时,在机场上,霞又清清楚楚地看见过笙子。另外,打电话时,两人也曾多次听到过对方的声音。 今天撞车,实在难堪。不过,以前没碰上过,毋宁说是一种幸运。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早晚会发生像今晚这样的事,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没办法呀……” 他尽力安慰自己。然而,无论怎么说,今晚的事实在难堪。假如两个人正在聊天或喝酒,倒还无所谓,可如今正在床上,而且正在做爱,这时间实在太不合适。况且,他又不能马上离开家。笙子从他的表情和态度上,一定知道事情非同一般。更糟糕的是,他又慌慌张张地约她在附近的咖啡馆见面。这不仅使笙子感到奇怪,也伤害了屋里的霞。 “真糟糕……” 他自暴自弃地拍拍脑袋。这时,霞已经穿好衣服,从卧室走了出来。 “那么,我回去了。” 听那声音,和刚来时比较,简直判若两人。她拿起大衣就要走。 “喂,喂,等一下!” “不是有女人在等你吗!” “可是……” 这样分手的话,他和霞的关系也会变僵。 “我今天的确没约她来,纯属偶然。是因为工作,有急事才来的。” “女人会在晚上因工作到男人的公寓来吗?” “可是,她是秘书……” “秘书兼情人吧!” 说完之后,霞卷起大衣,快步走向门口。伊织想追出去,但又站住不动了。他不愿这样和霞分手,但笙子还在对面的咖啡馆等着。再不抓紧时间,笙子会逃掉。那可一切全完了。 “对不起……” 伊织道歉,霞却一声不吭,稶的一声关上门走了。伊织独自一人,又站在厕所的洗手池前照了照镜子。 虽然刚才和笙子照过一面,但如果被她看穿刚才正在做爱,那就更糟了。 他简单梳了梳头发,又看了看嘴唇周围,这才拿起烟和打火机。 他刚要出门,又想起该检查一下卧室和客厅。和笙子见面后,如果回到房间来,被她发现有女人来过,可就麻烦了。客厅茶几上放着两只玻璃杯。他赶忙收好。接着,他又查看了卧室。霞已把床整理得干干净净,但他还是再次掀起床罩检查了一遍,看看是否有丢落的发卡。又看了枕头和床单,没发现发卡和头发。 “这下没问题了……” 伊织点点头,穿上了鞋。 他让笙子等候的咖啡馆就在公寓对面,因此用不着穿大衣。他穿上外衣,围上围巾,乘电梯下了楼,刚要走出公寓大门,忽然发现右手的大厅里坐着个女人。他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原来是笙子。 “怎么回事?” 吃惊之余,他不禁大声嚷了起来。 “我不是说让你在对面的咖啡馆等吗!” “我去了,但人太多,没座位。” 笙子双手插进口袋里,声音冷酷无情。 “那你就一直在这里等着?” 笙子默默地点头。看来,真是祸不单行,如果她一直等候在这里,那么她肯定看见霞出来了。霞也一定看见了独自一人呆在大厅里的笙子。 “要是您没时间,我以后再来。” “不,没什么……” 真是自作自受。总之,今晚上不走运。看来无论怎么煞费苦心,也是白搭。但是,就此和笙子分手,他又感到太窝囊。 “我们先找个地方谈谈吧!到我的房间去吧。” “不。” 笙子站在深夜的大厅里,断然摇头拒绝。 “那么,到外边去谈吧!” 伊织也不愿回到刚和女人睡过觉的房间。他们出了公寓来到右边大楼地下室里的快餐馆。 “这里只有麦片粥和简单的三明治。” “我不吃。” 快餐馆又细又长,餐桌成L型。伊织感到寂寞的时候常来这里,所以和这里的老板很熟悉。 “要一杯加水威士忌……” 伊织向老板说了一句,又问笙子喝什么。 “要一杯咖啡。” “你真让我大吃一惊……” 伊织双肘支在餐桌上,叹了口气说道。 “从欧洲回来,没想到你请假了。” “……” “信我也看到了。信是在我回来两天后才收到的。我马上给长野挂了个电话,你母亲说你已经回东京了。” 笙子只是微微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突然请假,大家都觉得奇怪。突然让坂井接替你的工作,她也有点为难,其他人也感到诸多不便。” “对不起……。” “我也不知道你这是为什么。就算是辞职,也要得到上级允许,得到大家的谅解才行呀!你一不高兴,就突然辞职,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伊织担心说得太过分,但如果低声下气,又会一败涂地,所以只好强硬地说道:“而且,一走几天不见你的踪影,今天又突然冒出来。” “真不凑巧,打扰您了。对不起。” 笙子一口气说完,又一下子扭过了头。 伊织点燃一支烟,慢慢吸着,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自己该强硬呢,还是该低声下气。按理说,他应该加以训斥,然而对方已经打算辞职,如果再予以训斥,结果只能是赶尽杀绝。再说,她已经察觉到自己和霞的关系,要强硬也难以做到。 “算了,这件事就这样吧……” 思来想去,结果说出来的话还是软弱无力。 “可是,你为什么突然要辞职呢?” “……” “不会是因为对工作待遇感到不满意吧?” 笙子双手握住咖啡杯,沉默不语。 “是不是遇到了不愉快的事儿?” 他明白笙子辞职的原因只有一个,但又不好由自己说出来。 “你既然突然想辞职,还是希望你说清楚理由。” “我不是突然想辞职。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想辞职。” 笙子伸手慢慢拢了拢头发,耳朵下白皙的脖颈露了出来。 “我想该换个活法了。” “对以前的生活不满意吗?” “倒也不是。我在事务所已经工作多年。再说,年龄也一天天大了。总之,我想改变一下现状。” 笙子的解释未必令人信服,但伊织明白她要说的意思。尽管有种种理由,他还是可以理解笙子希望改变现状的心情。 “不过,辞职以后,干什么呢?” “暂时先回长野。” “坂井说,你可能要结婚。” “不是。” “真的不是吗?” 伊织对她如此肯定的回答感到意外。他看着手中的玻璃杯,掐灭了烟,继续说道:“你也许有各种理由,但你是否再重新考虑一下。” “……” “过去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怎么样?” 不知不觉,伊织的口气已经变成了哀求,而笙子仍然低着头,眼睛盯着餐桌,一言不发。 不过,伊织却在这默默不语中看到了一线光明。 如果她真的不想回事务所,即使劝她别辞职,她也会断然拒绝。就算她干脆离去,也不足为奇。可现在她只是默默地听他说话。由此可见,并非完全不能挽回。如果毫无希望,她也就不会来公寓找他,更不会明知霞在,还要等他。如果单为办辞职手续,她完全可以白天去事务所公事公办。然而,如今是笙子一个人深更半夜来公寓找他。 也许笙子嘴上表示要辞职,实际上并没有下决心。至少到今晚来公寓时为止,她大概还没下定决心。 如果真是这样,她跟霞的事就显得更糟糕。笙子本来是打算来找他商量,可刚才这一闹,很可能立刻打消了这念头,也许早已伤心透顶。 “总而言之……” 伊织轻轻摇晃着杯子里的冰块说道:“你好像有些误解。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指霞,但不知笙子是否明白他的意思。 “只是工作关系,仅此而已……” 说完之后,伊织忽然发觉自己刚才对霞也讲过一模一样的话。他刚刚对一个人讲了些辩解的话,唾沫星还未干,又对另外一个人说同样的一句话。张嘴就是瞎话,这种男人简直就是个顶风臭四十里的大骗子。 不过,他跟霞说这话时,是真心不想失去她,现在面对笙子,也是出于真心,不想失去笙子。可能有人说他满嘴跑火车,也可能有人骂他是骗子,其实他每次都是出自真心。他是怎么想就怎么说,结果就是如此。被夹在两个女人之间,眼见就要不断出麻烦,但现在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可以明确地说,绝对不想失去笙子。 “以前可能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我向你道歉。” 他想把话解释清楚,但仅仅三言两语,不仅说不请,还要露出破绽,所以他只能含含糊糊地道歉。 但是,笙子依然沉默不语。最初,这种沉默显得像是在趁机撒娇,但现在看来,倒像是暗示着极大的愤怒。 伊织喝干杯子里的威士忌,站起来说道: “走吧……” 再呆下去,似乎也无法谈拢。不过,要说已经谈妥,那也确实早已经说清楚。如今是想要反悔,当然就困难重重。 “好,那就走吧!” 伊织朝服务台招了招手,老板也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俩。两个人平时总是有说有笑,今天却气氛沉闷,老板似乎也觉察到两个人的关系有点反常。付账出门后,他又发现街上飘着落叶。伊织突然想起,阿姆斯特丹的大街上也出现过类似的景象。 “再坐会儿吧!” 伊织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问道: “哪儿去?” “公寓……” 笙子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回去。” “可是,我们还什么都没谈妥呢!只呆一会儿……” 回到房间,两人独处,也许还能够挽回。尽管这么做有点卑鄙,但只要回到房间后强行和她拥抱,再接个吻,也许笙子的情绪会有所缓和。然而,笙子可能早已看穿了他这套把戏,或许根本就没这种打算,所以她凝视着寒风吹去的方向,只是说道: “那么,我告辞了。” “等一下!就算你要辞职,也得商量一下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起,还要交代一下工作。再说,你的东西不是还放在事务所吗?” “我明天去事务所。” “你乱来,我不好办呀!明天下午我要去建设省,晚上也有事。” “您不在也没关系,我会跟望月和坂井交待清楚的。” “恐怕不仅仅是交接工作吧!还有公寓的事,再加上……” 笙子住的公寓是伊织租的,里面至今还放着伊织的书籍和毛衣。这些虽不急需,但是持续了四年的关系总不能这样草草了事吧!为了缓和气氛,伊织背对着刮来的风慢慢地走起来。这与自己公寓的方向正好相反,但他现在只好跟着笙子往前走,希望尽量和她一起多呆一会儿。 笙子大步流星朝前走去,根本不把身边走着的伊织放在眼里。 “可是……” 伊织从后面追上来对她说道:“你再冷静地考虑一下,怎么样?” “……” “说是分手,也不是那么简单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笙子突然转过身来,霓虹灯下,她的脸色苍白。 “请你不要说这种不可理解的话。” “不是……” 伊织模棱两可地自语着,脑子里又回忆起往事。 伊织是因为爱她才主动付出,因此并不要求她偿还,但他对笙子确实尽心尽力了。他送她各种礼物,给她足够的钱让她生活得好些。伊织现在倒也并不想强调这些事。他说的不仅是指经济方面,更包含了长达四年的时间和精神方面的联系。但是,现在只凭一句话,一切都将结束。他表示不愿分手,然而就从这一刻起,男人就成了一只懦弱的落水狗。 “不过,我们已经交往了那么长时间……” “……” “都已经四年了……” 伊织特别强调四年这个字眼。他只是想说,四年来,两个人相亲相爱,他们培养起来的一切都来之不易。 但是,这一切将化为乌有。伊织和笙子可能都感到吃惊和诧异,它竟然如此脆弱。 枯叶飘过街道。伊织突然屏住呼吸,等到风刮过之后,低声说道:“我们拦辆出租车吧!” “不,我要回去。” 伊织没听她的,抬手叫住了一辆车。总不能这样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不如先上车,然后再谈。 “上车吧……” 车停了,伊织招呼她,但笙子照样大步流星地朝前走。 “你不坐车吗?” 他又喊了一声,但笙子依然不回头。司机对拦住车却又不上车的客人有些不耐烦。 “对不起。” 伊织连忙向司机道歉,然后想追上前去。然而,这时笙子突然拦住另一辆车坐了进去。 “等一下……” 他喊着追了上去,但汽车已经开动。 “喂!喂……” 他使劲敲车窗,然而笙子好像根本没看见,只是盯着前方。然后,汽车沿着夜色朦胧的街道开走了。 伊织呆呆地站在路旁,凝视着尾灯慢慢消失。 笙子到底走了。他现在已经麻木地感觉不到喜怒哀乐。他突然觉得身体软绵无力,无依无靠。时间已经将近十点,车辆变得很少。宽敞的大街上,落叶突然飘过。伊织像是被风推着,慢慢地走向公寓。 “原来如此……” 他还是觉得无法理解,只是信口低语。 刚才,车启动时,如果他拼命抓住不放,也许她会停下来。 但当他看到笙子直视前方头也不回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失去了拼命的劲头。 夜虽已深,但街上依然人来人往。他不打算再去追一个女人乘坐的汽车。 再追上去,只能更惨。他刚才看到,笙子的脸上只剩下一种心灰意冷的表情。 “尽管如此……” 伊织双手插进兜里,躬着身子边走边想。那种冷淡的表情说明了什么?温柔的笙子为何一反常态呢?不久之前,她还言听计从,宁愿牺牲。然而就是这个女人,却变得如此冷酷,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就算完了吗?” 伊织又回头看了一眼远去的汽车。宽阔的大街上,只有枯叶漫无目标地飘向天际的夜空。 十三、冬野 初冬,白昼变短,抽完一根香烟的工夫,眼看着天色就一点点地暗下去。 星期日下午四点钟,公寓里万籁俱寂,悄无声息。伊织静静地坐在角落里,黑着灯,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他能意识到,黄昏的暮霭正从房屋内外向他包围过来。这是天完全变黑前的短瞬明亮,此时正处在昼夜交替的时刻,难以分辨清何处为昼,何处为夜。 在残留的几许淡淡光线的映照下,摊放在桌面上的一张纸在黑暗中泛着白色的光。那是两天前内兄送来的离婚申请书,妻子已在上面签过字,盖上了章。内兄替他做了证人,所以在证人栏里也填好了内容。此外还需要一个证人,伊织也已经托付了村冈,只要他也填上名字,伊织再签字盖章后,交到区政府,这手续就算全部办完了。 事情出乎意料地简单,简直让人吃惊,伊织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做了十七年的夫妻,一朝分手,难道不该有些麻烦事么?在这么一纸文书上签了字盖过章就算了结,那也未免简单过头,过于草率了。 离婚这种事,只要夫妻双方都同意,其他的事就变得意外地简单。就只剩下将这一纸文书送到区政府。 与此相比,显得麻烦的事儿倒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过程。一个多月以来,这种麻烦事已经有过好几起。比如孩子的户口、抚养费以及赡养费等等都需要解决。 当然,伊织并不会为了一一解决这些麻烦独自来回奔波。事实上,这些事都是一个作律师的熟人和内兄替他打点好的。两个孩子都毫无异议地跟了妻子;律师说,赡养费数额也合理,对方没有意见。况且,伊织自知这件事情理亏,所以也不能斤斤计较。他只能沿着别人替他铺好的路轨默然前行。 已经开动了引擎的汽车没理由再停下来。伊织也知道这种说法有些不负责任,但他还是认为自己只不过是坐在那辆车上罢了。 是由自己作出决定,经过协商后达成协议,再演化成目前的事态,伊织不知怎的竟把分手想成了别人的事。不知不觉中,他忘了是自己在离婚。谈妥了所有的事情后,当只剩下签字盖章时,伊织却感到一种聊落无依的空虚。 想到只要签字盖章后,所有的事情都一了百了时,伊织心里涌起某种惋惜之情。他连笔也拿不起来,失神地望着窗外。 天更暗了,只有伊织的周围还有光线,他仍然一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黑夜马上就要乘隙而至。在这静谧的黄昏里,只有一张白色的纸浮现在眼前。丈夫的名字写在左栏,妻子的名字填入右栏。妻子那边已经填写好了,并且盖上了印章。右下方印着“签名必须由本人亲笔书写”以及“请分别使用本人的私章”等注意事项。 妻子原本没有自己的印章。就一般的夫妻而言,也很少有妻子拥有私章。这儿要求使用私章,未免有些滑稽可笑。妻子好像盖上了她从前一直使用的“伊织”手戳。伊织也许就只能使用手头的正印了。同样的“伊织”两个字,却用不同的印章盖上,也算是在提醒:从此你们将成为陌路人。 下面还有一栏写着“离婚类别”,大概是内兄在“协议离婚”的地方盖了一方圆印。伊织看到这儿,像个旁观者似地想:“啊,是嘛,原来是协议离婚啊!”再底下还有“未成年子女姓名”以及“母亲监护之子”的栏目,里面填着真理子、美子的名字。旁边的“父亲监护之子”一栏空着。 对于两个孩子都跟妻子生活,伊织没有异议。再说,年幼的孩子跟母亲生活也是合情合理的,但伊织眼见自己名下空白的一栏,才再次意识到孩子们也已离己而去。孩子们会怎么想呢?她们或者会认为,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像他这样的人已经和自己没有关系。或者,她们还懂得将父母之间的离婚另当别论,依然把他视为血脉相通的父亲,而在心里留有一分爱意。 直到通过协商,达成目前的正式协议为止,伊织再也没见过两个孩子。只有一次在电话里,他说:“我虽然和你们妈妈分手了,但还是你们的爸爸。”当时,他让长女和次女分别听了电话,一一跟她们说过这句话。但是两个人却沉默着一语不发。不知道她们是在哭,还是在做一种无声的抗议。 果真有理由让孩子们都缄默不语地分手吗?到了现在这一步,他不得不认为唯独自己有急切难耐、割袍断义似的心情。 远处那幢大楼里有一扇窗拉亮了灯。仿佛约好了这一时刻似的,其他的窗子也接二连三地亮起来。夜终于降临了。如此看来,与其说是从黄昏到黑夜,倒不如说是灯光引来了黑夜。 今天就应该在离婚申请书上签字盖章后,送到律师那儿去。这件原本应该由自己去呈送的文书,据说也可以让他人代送。手续如此简单岂不是可以借他人之手强迫离婚?伊织奇怪地又看了看那张纸。 伊织虽然明知签字盖章之后一切都将结束,身体却依然静坐在夜色苍茫的窗边沉思,他弄不清自己那种怠惰的心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离婚因己而起,离家出走也是由自己开始的。当时已经将“分手”的意见清楚明白地告诉了妻子,同时也跟内兄说明了自己的心情。可事到如今,对方同意了,自己却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并不是他改变了初衷,而是事已至此,就算再回到妻子身边,已经破坏了的感情也无法完好如初。离婚是件既定的事实,已经无法更改。伊织明知如此,心里却仍然提不起劲儿。 “我怎么了……” 伊织喃喃自语着,想起了笙子。 离家出走时,笙子的形象在脑中还清晰可见。当时确立了和妻子分手后,与笙子一起生活的目标。而如今,笙子人却早已离去,就仿佛是一只为追踪猎物而狂奔疾驶的野兽,不经意地让猎物逃跑了,陡然陷入难以收拾的困惑之境。伊织虽不至于如此,却也挥不去扑了空的那种懊悔的心情。 拥有笙子乃是在此之前期盼离婚的最大原因。正是为了这一目的,所以才憧憬离婚后的生活,而现在却失去了这最为关键的目的。在曾经热切盼望之时,离婚案举步维艰,今天,一旦梦想将变为现实笙子却早已离去。妻子难道是等待着这样的时机来讽刺自己么? 要是笙子回到他身边,此刻也许会是另一番心境。但毕竟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对笙子的热情也淡薄了许多。笙子现在要是在身边的话,他不知道是否还有信心与她结婚。这半年以来,他的确是把对笙子的爱转移到了霞的身上。话虽如此,伊织的头脑里却不曾闪现过与霞共结连理的具体想法。 笙子的离去是何等的印象深刻。他曾经担心过。然而,不出所料,离开公寓后的第二天,笙子去了事务所,她跟大伙打了招呼,交接工作,收拾好自己的物品就走了。她明知道伊织不在事务所里才去的,而且还说:“我昨天晚上与所长谈过,和他说好了的。” 据说她辞职的原因是“年纪大了,而且乡下的妈妈身体不好,常常犯病,所以……” 伊织从未听她提起过她妈妈有病,并且在不久以前,他还与她母亲通过电话。很明显,这是笙子随便编造的理由。 事务所里的职员好像在私下议论,认为她和伊织闹了别扭,也有人说她是为了结婚,笙子当时并没让他们看出她的失意。说精彩就精彩,笙子的演技出人意料地精彩。 但是更让伊织震惊的是笙子义无反顾的坚决态度。对曾经如此热爱的男人,她竟能不见上最后一面就悄然离去。即使自己有过错,她的这种做法也未免过于无情了。 虽然伊织早就知道,女人在分手的时候原比男人来得更为坚决。但老实说,他真没料想到笙子会如此无情。她一旦厌恶对方,就连正眼也不瞧一下。可能是做出这决断之前所遭受的折磨太深,她一旦决定分手,就这么断然地离去。 从女人这种毅然决然的态度上看,男人反而显得优柔寡断。男人嘴上说“我不爱你,不想再见到你了”,可用不了多久,那女人再打来电话,就又开始去看望她,甚至与她约会。本来早该下决心,但女人只要稍向他撒撒娇,男人就会心软。所以,温柔似水的女人在分手的时候比任何铁石心肠的男人更为冷酷无情。 这并非孰好孰坏或孰是孰非的问题,或许只是男女性别之间存在的差异。女人对一时一刻产生的爱越强烈,一旦清醒,比男人醒悟得就越快。与其把这一现象说成是女人的冷酷无情,倒不如将之理解为她们必然采取的姿态。因为作为肩负妊娠和生育等使命的性别角色,半途而废,她们将无法生存。 伊织此后曾多次给笙子打过电话,都被她固执地拒绝了。他在情急之下万分委屈地说起了怪话,责问笙子。不料却反被她训导一番。她说:“求你了。请您别再说这些,不要让我更加讨厌你。” “直到现在我还爱着您,为此,请保存这份爱情,分手吧。” 伊织经她这样说过后,也不能再死皮赖脸了。心里纵有无限依恋,也不能不就此罢休,心灰意懒地死心了。这就是男人的矜持。就算满怀遗憾,事到如今也不能不顾及脸面而死缠烂打地抱住不放。 伊织是吃过苦头之后才把笙子和霞拿来比较的,尽管有些可笑。霞比笙子好说话,她就是恼了,有时也还能原谅别人。 那件事后一星期,霞一直保持沉默,什么也没说。伊织到底是难以启齿,也不敢吭声。过了这一阵后,也就是笙子完全离开后大约五天左右,伊织第一次给霞打了电话。 “你好吗……” 伊织忐忑不安地问道。 “很好。”她冷淡地答道。 “以前的事,还在生气吗?” “什么事啊?” 她心知肚明,却佯装不知,伊织自然明白她的怒气未消。因为不是面对面地说话,伊织也就顾不了脸面,在电话里拼命地辩解。他反复解释说那个女人已经辞职走了,已经没有关系了,她那时真的是为工作而上门来的。而且,也不过是在屋里喝咖啡、谈话而已……伊织内心并不知道如果笙子原谅他之后事情又会怎样,然而实际上他们也只是谈了辞职的事,因此称为工作会面也并非说谎。那天夜里,他和笙子没有发生什么不正当的关系,所以也可以大言不惭地这样解释。 他不知道霞对他的这些解释听进去了多少。也许她听了一个大男人拼命的辩解之后,心便软了,所以,打完电话后一周,她总算来到了东京。 隔了半个月再次重逢,弄不清楚她心中是否还在信赖他。 “我看错你了……” 见面时,霞瞅着他,冷不丁这么冒了一句。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已经有了原谅他的意思。伊织知趣地一再道谢赔礼。他的心里盘算好了,不管笙子怎样,霞都一定会原谅他。 笙子与霞的气度不同。这其中有性格上的原因,也有年龄上的差距。她们两人,一个为独身少女,一个为有夫之妇。就拿先前发生的那一件事来说吧,霞在屋内,不是来访者。虽然难得的好事给中途搅黄了,扫兴在所难免但她毕竟和伊织在一条船上。 笙子刚一开门就感到有事,连屋也不进就转身而去,她与霞受到的冲击程度自然也不相同。在那种情形下,如果霞处在笙子的立场上,大概仅隔短短半个月,她也不会轻易地原谅他。 高楼的上空有红光在闪烁,可能是航线的指示灯。伊织嘴里叼着烟,眼望着上边闪烁的光亮,对讲机响了,一看表,时针转过了五点。 “可以吗?” 霞和上次一样,不安地探身看着屋里问道。 她大概认为伊织除了笙子之外还有别的女人,所以虽然他说过和笙子分手了,可她进屋后,还是上了锁,甚至连插销都拉上了。 “用不着那样,没事呀!” “靠不住。” 霞脱下鞋子,回头整理好后,进了书房。 “怎么了,这么黑?” “没事,有点……” 他没法告诉她,自己刚才正在恍恍惚惚地看离婚书,只能支吾过去。 “真像在地窖里。” 霞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把灯一盏盏地统统打亮。伊织急忙把桌上的离婚书收进抽屉里。 “你不是在打盹儿吧?” “没有,醒着呢!” 灯光下,他看清霞身穿着淡紫色凸纹的花绉绸和服,系着藏青色的饰带。根据以往的经验,霞总在时间充裕的时候穿和服,时间紧迫的时候穿西服。从她今天的穿戴来看,说明时间上有空余。 “一起出去吃饭吧!” 为了从离婚的抑郁中解脱出来,最好到外边去走走。但是霞似乎并不怎么热心。 “我无所谓,你呢?” 霞说着,拿着银莲花走向水池。 “我插花好吗?” 她以前从来不问他这些,每次都是不声不响地插完了事。今天这么问,可能是那天夜里留下来的后遗症。伊织望着霞站在水池边的背影,问道:“今天几点回去?” “今天可以住在这儿。” 霞带着淘气的神情笑着说道:“还是别让什么人撞到了为好,我还是回家去。” “不是跟你说了,她已经不在了嘛!” 伊织曾三番几次跟她说过,但她好像还是很在意笙子那件事。霞把银莲花插到小巧的备前花瓶里,放在了桌上。 “哎,这格调不好吧?” 插花皿上插着剪短了的三枝花,有红色的,也有黄色的。 “红色配上黄色,很怪异吧?” 听她这么一说,果然看上去觉得颜色不和谐,和窗前花瓶沉静的色调相比,显得太花哨了。 “我今天无论如何都想这么配上看,那枝红色的是年轻貌美的姑娘,黄色的代表妒嫉得要命的中年太太。” “你怎么还在说这种话……” 她大概是用红色比喻笙子,用黄色比喻自己。伊织对她的耿耿于怀感到有些烦了。 “这么一比,就不觉得那么怪异了。” “别再说了!” 听到伊织的责备,霞把插花皿放到了装饰柜的空隔上。 “我决定以后不再那么迷恋你了。” 伊织不明白她的意思,歪着头听她说。 “那样很好吗?” 她接着又走向水池,把剩余的花枝扔进了塑料桶。 “因为如果太认真了,就会吵架。彼此保持距离,是为了两个人好。” “你是说别认真?” “是的,和你一样,适当地……” 她嘴上说“不迷恋”和“保持距离”,弦外有音,然而果真能说到做到吗?她的躯体会马上照着去做吗?那么,现在就叫她脱了衣服,一丝不挂,和她拥抱、接吻、结合之后,看她还能不能再说“保持距离”一类的话?看到霞澄静的脸庞,伊织渐渐地涌起了激情。 伊织放下杯子,径直站到霞的面前。 “过来……” “做什么?” “睡觉。” 霞冷不防被抓住了手,呆然若失地愣着。 “快点……” “你这人真怪,怎么突然……” 伊织没管她,拽起霞的手就把她拉进了卧室。 “脱衣服!” 霞虽然对男人突然间的粗暴感到困惑不解,但还是爽快地转过身去,开始脱衣服。 女人对男人以身相许,还能与之保持距离吗女人的肉体一旦结合,要么激情迸发,要么死火冷灰,二者必居其一。但却不可能因人而异地灵活调节。这正是女人肉体的绝妙之处,男人无可比拟。多年以来,伊织这样认识女人的肉体,而且相信,成熟的女性肉体,不需要耍什么花招,就能够充分完满地陶醉在快乐之中。 霞说今后要保持距离,恰如其分地相处。她的意思是,以往过于专一,今后要适度调节。 不能让她如此随心所欲…… 伊织已在床上焦急地等待着。霞说要保持距离,一定要打掉她的这种骄横。 不知霞是否知道他的这种心情。当她脱得只剩下一层长衫时,照例从床的一端慢慢上来。她掀起被罩,伸着腰刚刚贴向伊织,伊织猛地一把拉了过来,一下子将她抱进臂弯里。 霞瞬时发出了低低的呻吟声,但接着就被仰面朝天地摁在床上。伊织不由分说,把霞的右手压在自己的肩下,按住她的另一只手,抚弄她的乳房。霞惊慌失措,痛苦地扭动着上身,而伊织决不放松手劲。伊织用唇随心所欲地抚弄霞那敞开的胸脯,进而用手伸向她的下部。 “啊,啊……”霞发出了不知是痛苦还是愉悦的呻吟声。她的上身像鱼儿一样弹跳起来,柔滑的肌肤愉快地向上碰撞。 伊织现在决心要做一个刑罚的执行者。如果她还能说那些保持距离和恰如其分的话,那就说说看!说出如此怠慢的话是不可饶恕的。他要尽力攻击,将她推进快乐的无底深渊。以往她曾情愿陷进爱的深渊,现在决不允许她恃宠作态。 执行者估算好充分惩罚她的时机,侵入霞的身体。真正的惩罚还在后头,如今还只不过是序幕。 “好吗?” 伊织把霞紧紧地压在胸下,询问道。 对于男人来说,性,既是快乐,同时也是一种自我确认的手段。询问“好吗?”,确认“棒不?”,在听到首肯的回应中,男人才感到满足。男人看到自己的确使她达到了高峰,让她获得了满足,这才增加了自信,确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徒劳。如果不幸地得不到女人的任何回答,甚至肉体的回应也很淡薄,那么男人挥汗如雨的努力只不过是一场徒劳,留下的只能是愚蠢的空虚。 此刻,伊织一次次地反复确认霞的反应,从肉体和话语两个方面进行追问,而且都要获得回答。 起初,由于霞的羞涩,让她回答起来并不容易。但是随着进展,她慢慢顺从起来,甚至连相当肉麻的话也会顺着伊织的问话脱口而出。当然,被愉悦的漩涡淹没了的女人,晕迷时说出的话语无论如何不是平时清醒状态下的自然语言。但是,伊织还是反反复复地强制着霞,要让她习惯于说出这样的话语。 情爱中的信口开河,并不能算是诺言。特别是获得满足的女人在那一瞬间说出的话,更是一点也不可靠。虽然明知如此,但人们往往还是要在那短暂的时刻忘我忘情地信口而言。 “你知道你刚才说了些什么吗?” 激情迷狂之后风平浪静,伊织恶作剧般地问霞。 “什么?” “不记得了吗?” 霞此时此刻还余韵未了地沉浸在肉体的欢愉之中,一副惺松慵懒的模样。 “你说了真好,好棒。” 伊织咬着耳朵对霞复述她刚才呼喊的话语。 “什么呀……” 霞慌羞地转过脸去,伊织却穷追不舍,不依不饶。 “哎,说得可清楚呢!你还说,绝对不离开我,还有……” 霞害羞地把脸埋在床单里,伊织不管她,继续说道:“看你这回,还说不说保持距离和恰如其分的话了。” 情爱结束后,再用言语打趣,伊织这才觉得他的报仇该收场了。但是这并不表明,作为一个男人,他因此得到了实质性的胜利。 就在刚才,霞在性事娇喘时曾经口无遮拦地回答说“我爱你”和“决不分离”。伊织听得清清楚楚,并且反复地问“是吗?”但是如今事情结束再来证实这些时,她却像无事人似地说:“因为在那时候是那样嘛”。她简直就是在说,因为肤肌亲合,相拥为欢,所以才会说出那种话。 果然是不做那样的事就不会说这种话吗?霞也许会说,“刚才的话是情爱的回答,并不是我的回答”。自己心里有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沉溺在情爱之中,顺口说出了那样的话。 “可是,刚才的样儿,可没有所谓保持距离的感觉了。” 伊织又一次用话语嘲弄她。 “那么激动,大概就不能适度交往了吧!” “我说过那种话吗?” “说了呀,说得很清楚。你说,今后适当地,恰如其分地交往。” “那可不是嘛!” 伊织还是弄不明白,究竟哪些话是真心话。说了要保持距离,适当交往的霞是真的?还是沉溺于性爱时发誓永不分离的霞是真的呢?“我可不认为你刚才是在说谎!” “当然呀!” “那到底哪个是真的?” “我也不知道。” 霞好像觉得麻烦,蜷身缩在床单里。按照她的逻辑,无论是嘟哝着不能分离,还是宣称“保持距离”,都是自己的真实表露。问题不在于哪些话是真的,关键是霞这女人身上,同时并存着两种女性角色。 “原来如此……” 霞的意思好像是说,情爱的快乐归情爱的快乐,平时的交往则另当别论,要保持适当的距离。这二者在霞的身上并不矛盾,同时并存。 “不行?” “不,我没说呀!” 伊织一边回答,心里感到自己的精华已被淘光。看到他想起来,霞不满似的问道:“就要起来了?” 伊织伸手打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 “去吃点东西吧,肚子饿了。” “嗯,求你了,把灯熄了吧!” 依着她把灯熄灭了后,霞使性子般地背过身去。 “你这人真可笑,说什么肚子饿了,哎。” “我可是什么也没吃!” “饿点也好嘛,我没感觉。” 伊织把胳膊伸出床外悬着,一声不吭。霞轻轻地挨过来。 “就这样再呆一会儿。” 霞似乎更乐于就这样赖在床上,享受着情爱的余韵,而不在乎吃不吃饭。然而伊织的脑袋已经清醒,他对自己刚刚挑逗霞的那样子感到震惊。其结果,霞获得了快乐。他本来打算对她施加惩罚,可在半道上却成了被惩罚的对象,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疲劳感已在全身蔓延。 伊织再次体会到,女人的肉体专心享受快乐,从而对它的执著感到畏惧。 “好安静啊!” 霞把头枕在伊织的胸口嘟哝着。伊织一边点点头,一边仍然觉得肚子有些饿。尽管两个肉体切实地贴合在一起,但男女两人心里却各怀心事。 “嗳,过年怎么过?打算回家吗?” “不,就在这里。” 去年过年时,从年三十到初二,伊织是回家过的。但是,今年的新年,已经没有这种必要了。伊织想起签到半截的离婚书。 “在这里,一个人过?” “随便找一家饭店,到那儿过年吧。” 虽说是夫妻离了婚,但一个人呆在公寓里过年到底还是太孤单了。 “现在还能定到房间吗?” “想在伊豆、房总附近找找看。” “哎,定在伊豆吧!初三时我也去。” 霞突然用兴奋的语调说。伊织伸手又打开了台灯。 “大过年的,你能出得来吗?” “初三原本打算上娘家去的。如果跟你见面就不去了。” 过年的头三天里,一个人孤伶伶地在饭店里过,的确也太寂寞了。假如霞能来陪他一天的话,那是再好不过。 “能过夜吗?” “过夜好吧。” “可是,这样的话,你就见不到娘家人了,不是吗?” “没关系,想见他们的话,随时都可以回家呀。” 她想,这样做应该没什么关系的。自从去过欧洲旅行后,霞好像变得大胆了。 “那当务之急就是马上找饭店。” “新年伊始,就能和你约会,真让人高兴啊!” 霞再次把脸挨近伊织的胸口。碰到她那散乱的头发,撩得身上痒痒的。伊织一边拨开她的长发,一边轻声地对她说:“起床吧……” “……” 霞像没听见似的,把脸埋在他的胸前,一动不动。淡淡的灯光在四周画了一个圆圈,只有电子钟的声音有规律地嗒嗒作响。 伊织还是决定起床。一则是头脑已经清醒了,再则激情已尽,他连拥抱她的气力都没有了。女人在得到满足之后,余韵如波浪荡漾,连绵不断。而男人在完事之后,却迅速地萎缩下来。年轻的时候也许好些,伊织的这种年龄,已经没有连续迸发激情的贪欲。 伊织悄悄地把枕在霞头下的胳膊抽了出来,坐起来,在内衣上套了件长衫便走向客厅。他在那儿换好了衣服,看到霞也起了床。伊织没理会她,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过了大约三十分钟,霞出现了。此时,她已经衣着齐整,发束匀停了。 “还没到八点呢!” “想去吃点什么吗?” “现在……” 霞表情惊愕。的确也是,情爱之后再去吃饭,似乎是颠倒了程序。 “从我来的时候开始,你就一直说着要去吃饭。” 事情并非如此,不过是激情过后,肚子始终没有得到满足。 “偶尔在一起好好吃顿饭不好吗?” 回想起来,近来几乎没有和霞一起去吃过饭。总是一见面就上床,一直呆到临分手的时候。他们几乎没在明亮的地方,面对面地谈过像样儿的话。当然,伊织并不愿意这样,只是为了迁就霞,才造成这样的结果。霞到东京之后,过上二三个小时就必须得回家去,所以不愿意把时间花在吃饭上。 “吃日本菜怎么样?” “我无所谓。你实在想去吃的话,我就陪你。” 霞虽然这么说,但伊织却没有勉强她出去的意思。说起来,较之大庭广众之下的众目睽睽,霞似乎更钟情于两人呆在隐蔽的房间里。 “那就喝点什么吧!” 伊织站起来,从酒架上拿了一瓶雪利酒斟上。 “今年工作到什么时候?” “原来打算做到二十八号结束。但是今年,也许要做到三十号了。” “我也是,今年也许就出不来见面了。” 的确,为人妻者的她面临纷繁忙乱的年关里,恐怕难得好好享受情爱了。 “不过,新年一过,马上又可以约会见面了,还好。” 霞不经意地把手放到了伊织的膝上。 “今年可真是一个好年头啊……” 霞小声地说着,她的手悄悄地在伊织的膝上向里移动。伊织单手托着装有葡萄酒的杯子不动,又一次涌起了一股激情。 “认识了你,能一起到奈良、去欧洲,唉,还只是一年的时间啊!” 认识了霞之后,伊织觉得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然而实际上却一年都没到。 尽管如此,现在两人一边说着话,女人的手却很泰然地放在男人的腿上。这种毫无戒备的亲昵程度,应该是说明他们之间已经十分情投意合呢,还是因为人到中年情欲旺盛呢?“你明年还爱我吗?” “当然。” “那你就好好地等我到三号吧。” 霞一边求着他,她的手同时渐渐地伸向中间的部位。 “你要是给别的女人,我可不干!” 霞用手指描画着动作时说的话,与其说是吩咐伊织,倒不如说更像是在吩咐他的男性躯体。 “放心吧!” 伊织回答她的同时,被一种奇妙的感觉包围,但还未到再度求欢的程度。 “嗳、嗳……” 伊织就像劝诫淘气包似的按住她的手时,霞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双颊飞红。 这还真是难说谁不对。霞的手确实是自然而然地逐渐接近伊织的大腿中间。 不错,霞从未如此淫靡。伊织刚刚认识霞时,她非但不会去摸那个地方,就连把手搁在他的膝上时也是缩手缩脚。 “再给我来一杯!” 霞似乎已经不再希望重温情爱,举起了杯子。 “要白兰地吧?” “不,葡萄酒就行了。” “那可有后劲呀!” “真的?” 霞一副毫不知情的神色,猛然想到了什么似地说道:“说实话,真的,过年不回家了吗?” 伊织把手里的酒从葡萄酒换成了白兰地之后,回答说: “就是想回也回不去了,有家难回啊!” “说这种话,是你跟自己过不去罢了。” 伊织突然觉得这是个坦白的好机会。 “其实,我要离婚了。” “不至于吧,你跟我开玩笑吧?” “没必要拿这样的事情跟你开玩笑。” 霞仔细地端详着伊织。 “你为什么要走这一步?” “为什么?因为过不下去了呗!” “别离婚!” 霞把手里拿着的杯子放在桌上,干脆地说道。 “离不离都一样呀!” “一样?” “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吗?离了婚,就算和其他人结合,结果还是一样的。” “我并不是为了和什么人结合才……” “那就更没必要了。别离了。” 的确,没有再婚目标的离婚也许真是毫无意义。因为这样一来,只能留下离婚的负面影响。但是事已至此,已经不可挽回。妻子也已在离婚书上签过了字,现在怎能再说收手。 “可是,和讨厌的女人在一起,也真是没办法的事。” 霞大概以为,这是造成现在局面的最大原因,但她劝导他说道:“虽说不喜欢分居之后,也还可随意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犯不着那样做。” “所以才觉得那样不好。” “可是,你太太对此没有怨言吗?” 她对此也许真有怨言,可是从未听妻子提出过分手的要求。 “你之所以想离婚,不就是真的想和那个秘书结婚吗?” “没那回事。” 伊织被她说中了要害,慌忙矢口否认,霞却不依不饶地继续说道:“虽说不爱你太太,但看你也不像单单为了这就要离婚的那种人。” 女人的直觉实在是敏锐得不得了。伊织的确不会单单因为对妻子的爱情冷淡就决定离婚。伊织既没那么死心眼,也不至于那么单纯。 “如果不离婚,像现在这样不是更合算吗?” “合算?” “年过四十,独身生活,这种人总让人觉得孤苦伶仃,也太凄凉了。” “……” “像现在这样,太太还是太太,然后和我适当地在一起玩玩不是挺好吗?” “我并不打算玩……” “我并不是故意说这些话来讽刺你的。只是,我觉得这样的话,你也会轻松一些。” 伊织一贯认为霞是一个生活优越的他人之妻,她对世间人情以及男女之爱几乎毫不关心。正所谓是养在深闺的有夫之妇。真没想到她竟能说出这么一番严肃的话,而且,一词一句出人意料,又切中要害。 “说真的,离婚的事,这条路还是不要走的好。” “事到如今,要停手也停不下来了。” “可是,离婚可不能意气用事呀。” 伊织挺懊恼,被她的话一一说中了。他又添上白兰地继续喝,然后说道:“我说,你没有意思和我结婚吗?” “什么?开玩笑……” “这可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在考虑这事儿。” “作那个人的替身?” “……” “我讨厌作别人的替身。” “我从开始就没打算和她结婚。如果有打算,也不会和你上欧洲去玩了。” “你那会儿该不是和她玩腻了吧?” 霞的话语依然那样地切中要害,伊织感到自己只剩下一味防守的份儿。 自从那一次偶遇以来,两人的位置似乎发生了微妙的转换。也许是心理作用的缘故吧,伊织竟觉得霞是游刃有余而自己处于被动。 “我已经想把她忘了。” 在道理上是没法取胜了,如今也只好低下头。 “无论如何,我现在最爱的人是你呀!” “我也是。” 霞出乎意料简单明了地回答,伊织从中得到了勇气。 “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想和你结婚。” “谢谢了,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 霞浅浅地抿了口酒。 “可是,你一定会烦我的。兔子尾巴长不了。” “哪能呢!” 伊织加重口气说道。霞却不予理睬地轻轻地摇了摇头,“你这种不断求新的人,是永远不会只面对一个女人的。” “那你是不是说,我是那种轻浮而不可救药的男人。” “不过,这也正是你最棒的地方,做丈夫不行,做情人却是最好的。” 霞的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伊织无言以对,只好默默地继续喝白兰地。 霞站起来的时候,是已经又过了三十分钟之后。 “还是回家吗?” 刚到的时候,霞说过今晚可以在这儿过夜。 “我没问题,不过我女儿在等我回去呢!” “你先生呢?” 伊织借着酒劲儿,得寸进尺地问她。 “那个人,一天到晚工作,几乎总不在家。” 以前也听霞这么说过,但看她先前急急忙忙回家去的样儿,也许是口是心非。 “我女儿,她想见你一面。” “她知道我们的事?” “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可能也有感觉吧!” “那样行吗?” “那怎么办?” 知道母亲和别的男人幽会,女儿也能保持沉默吗?如今,年轻女孩子的心理真让人闹不懂。可是霞却毫无慌乱之态。 “她见过你一面,那是在机场。她还说了,是个不错的人。” 是的,去欧洲旅行的时候,她们先到的机场,霞说,她看见过他们在那儿说话。 “她想和我见面做什么?” “一定是感兴趣呗,正当年呀!” 虽说是女儿,伊织记得听霞说过不是她亲生的,只和她丈夫有血缘关系。 “你好像说过,是大学生吧。” “刚满十九岁。你对那种年轻的孩子有兴趣吗?” “不,没有。” “真的吗……” 可能想起笙子的事,霞露出怀疑的眼神。不过,老实说,伊织对二十左右的女孩不感兴趣。那些女孩虽然年轻,但年龄相差太大,谈不来。而且,她们过于幼稚,男人太累。伊织还是钟意于二十五岁以上的女性。 “那我回去了。” 霞想起了什么似的走向房门口。 “这么说,今年也许就见不着面了,过个好年。” “你也是……” “初三那天真行,对吧?不过,在那之前,给我打电话。” 霞提醒他一句,然后打开了门。 霞走后,伊织躺在沙发上。他的心情交织着情爱之后的倦怠以及白兰地的醉意,很觉舒服。稍不注意,他就可能这样朦朦胧胧地睡去。 他没感觉到,再过几天,这一年就要结束了。一闭上双眼,笙子的形象就浮现在脑海里。那以后,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正在做什么呢?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和霞巧遇的第二天,笙子到事务所去办了工作交接,两天后搬出了公寓,就像是电光火石,风驰电掣地走得无影无踪。 此后,她寄了一封信到事务所里来,内容是一般的客套话。单看这封信,谁也不会想得到他们有过长达四年的男女之情。信寄出的地址是长野,可以推测,她在娘家。伊织没给她打电话。因为他想,她走得如此干脆利落,他实在没心思打电话,而且即使打了电话,她也不会再来破镜重圆。 “笙子已经不在了……” 那一个月,是伊织反反复复跟自己念叨这件事的一个月。伊织起初有难以言喻的懊丧和遗憾,有时甚至生起气来。最近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这事也实在是无奈,由她去吧。”心里开始断念了。 但是,也有时候笙子还是鲜活地出现在眼前。他会突然之间想起,笙子那瞬间哀伤的表情和她那包在紧身裙下小巧而有弹性的臀,一切都显得那么活灵活现。与霞作爱之后他还想起了这些事情,真是对霞的亵渎。刚刚还是美女在怀,她前脚刚走马上就想起别的女人,也未免太缺德。 然而,也许正是因为与霞做爱后得到了满足,所以反而会想到笙子。话说起来虽然难听,打个比方,也许就像是尝过了味道浓厚的东西后,反而怀念清淡的口味。 这样一比,也许霞就像西餐,而笙子就像是日餐。霞近来空前积极热心于情爱,让伊织感到吃惊。她虽未改谨小慎微的天性,但一旦上了床,就像突然间变了个人似地奔放,令人怀疑是否真是那个谨言慎行的妇人。也许是因为在这种强烈的刺激下得到满足的缘故,他又不由自主地怀念起笙子稚气尚存的肉体。 “别瞎想了……” 伊织自语着,像是要赶跑脑袋里的邪念,他再次走进书房。他坐在点亮了灯的书桌前,像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慢慢吞吞地打开抽屉,拿出了那张离婚书。即使现在签了字再拿回来,办完正式的手续也要到明年了。虽然并不是说这样不吉利,但是,新年伊始就离婚,总让人心里不好受。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迟一二天也是一样。这样看来,还不如过完年后寄回去。 伊织之所以替自己找了这么多的理由,主要原因就是不想在离婚书上签字。他心里想离婚,同时却又想尽量保持现状。 他心里同样知道,这种困惑的心绪归根到底是由于年龄的缘故。 这样的事,如果发生在二十岁上下时,也许会吹着口哨三两下就已签好。三十岁,在文书送达的当天就可能签上字。而如今,年已四十过半,自然少了那份洒脱,反反复复思量起自己的子女以至反对离婚的老母亲,心里千头万绪。本以为从决定离婚的时候起,所有的这一切早已得到解决,谁曾想到,一纸离婚书放在面前时,自己竟如此迷茫。 妻子竟然真签了字。她也许曾经烦心苦恼,但下定了决心,竟能这么轻松地签字。她用楷书在规定的栏内,整整齐齐、大大方方地填上了“伊织扶佐子”几个字。从她的字迹上看,伊织觉察不到困惑和胆怯。 到底是女人厉害……笙子也好,妻子也罢,女人在离去的时候都干脆利落。此前她们曾经哭喊,或者慌乱无措,然而一旦决断,她们便义无返顾。也许在决断的那一瞬间,女人成为完全拥有另一种人格的人了。 “喂,懦夫。” 伊织骂自己道。总是这么愁眉苦脸,思来想去,像个女人。不,甚至比女人更加女人气。 “勇敢点!” 伊织又说了一句,干咳了一声,拿起笔,一笔一划地认真填写上去。“伊织祥一郎”,他写完了这几个字后,又盖上印章,长叹了一口气。 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把这张纸装到信封里送回去,妻子就从此成为陌路人。他虽然认为应该如此,但同时又感到像是铸成了大错。现在他感到轻松,似乎从沉重的枷锁中解放出来,但同时又感到,丢掉麻烦以后,反而有些空虚。伊织怀着不平静的心情回到了客厅,斟上白兰地,仰颈而饮,醉意很快传遍全身。 “我就一个人了……” 他自言自语的同时,突然萌生了往家里打电话的冲动。过去他一直想,和将要分手的妻子主动搭话很难为情,而且也不应当那样做,但现在趁着酒劲签了离婚书,心情反而格外轻松。 “成了别人就别人吧,没什么不好。” 伊织随便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拨了电话号码。他以为是孩子会来接的,话筒里却传出妻子的声音。 “哎,是我……” 伊织说,妻子好像小声地应了一声。 “过得好吗……” 伊织说完,自己也感到这种问法实在奇怪,大吃一惊。 “过年怎么打算?” 脱口问出了这么一句,这也正是一直想问的内容之一。 “回娘家。” 妻子的娘家在仙台,每年寒暑假都回去,所以孩子们也已经习惯了。 “什么时候去?” “后天。” “这么早!” 伊织刚想说又住了嘴。妻子也罢孩子也好,都已经是离开了自己的人了,自己已经没有权力说三道四。 “过年可能有寄给我的明信片,你们不在家,我可以去取吗?” “请便。” 妻子的话语依然冷淡。伊织也赌气似的故作平静地说道:“那个,签好了,很快就能寄到。” “明白了。” “再见……” 他想等着妻子的责骂或者哭闹,然而妻子却干脆地挂断了电话。伊织于是一边后悔刚才打这电话,一边又开始喝起了白兰地。 伊织在四谷附近的饭店里订到了房间,时间从除夕的晚上开始。他原本打算定在伊豆或房总附近暖和的地方,可在他觉得合适的地方,住房早已经被抢订一空。 虽然找也能找得着,但是考虑到初三和霞的幽会,到底还是呆在东京方便一些。 新年的头三天里,东京的各家饭店里都是人满为患。伊织偶然知道四谷饭店,所以试试看,结果总算在除夕当天订到一间双人间。 近来有许多人选择在饭店过新年。除夕那天六点,伊织到达饭店一看,大厅里挤满了拖家带口的住客。孩子们可能很久都没有到过这么热闹华丽的地方,高兴地到处乱跑,有的孩子甚至就坐在地毯上。 伊织办完了住宿手续后,自己拎着皮包一个人进了房间。虽然打算新年的三天都呆在这儿,但伊织也没什么可准备。除了睡衣、内衣、替换的夹克、长裤以及塞到包里的五六本爱读的书之外,别无他物。他把装满了这些杂物的皮包往行李架上一扔,仰面躺在床上,感到大厅里那一幕熙熙攘攘的场景就像是谎言一般虚空。他不敢相信今天是除夕,这一年就这样结束了。他有一种错觉,以为是还在工作,住进了饭店。 稍稍休息了一下后,伊织洗了个淋浴,七点钟时,走到楼上的餐厅用餐。无论是西餐、中餐还是日餐,到处都是拖家带口来吃饭的人们。 伊织为了避开这些人群,到了相对空闲的地下烤肉店去吃晚饭。那儿也一样,不是一家子就是两口子在吃饭,只有伊织是孤家寡人。 “一个人吗?”就连引座的侍者也是一副惊讶的表情。 早知如此,就该邀上别的女人一起来共进晚餐。在银座的酒吧和夜总会里工作的女人新年休假反而意外地清闲。商店放假了,熟客们也都回家与等待的妻儿团圆。她们各有各的情况,很少有人回老家。对她们而言,新年休假是最为孤独的时候。 总之,伊织觉得别人都在猜测他,认为他不是单身,就是被家庭抛弃。他于是三口两口地吃完饭后,又返回了房间。酒店里洋溢着欢庆热闹的节日气氛,然而就在今夜,正是这样的喧闹氛围将伊织带进了孤独之中。 第二天七点伊织醒了一次,看了元旦厚厚的报纸后,又睡了。往常过年时,大年初一的早上不是去看日出,就是去参拜神社。现在却一点这样的心情也没有。一个人起了床后正想洗个淋浴时,电话铃响了。真早啊,他想。拿起电话,原来是霞打来的。 “新年好!已经醒了?” “现在正想去洗个澡呢。” “真早啊,今年也请多多关照。” 霞这么说完后,笑了起来。作为已经以身相许的男女之间,这样的谈话也许的确是有些可笑。 “今天上哪儿去吗?” “嗯,没别的安排。” “受委屈了,好好呆着等我,初三一定去看你。” 霞说完了这些,挂断了电话。 伊织洗完澡出来,换上了长裤和夹克衫,来到大厅。饭店为在这里过年的住客精心准备了丰富多彩的娱乐节目。从一层到地下层,摆满了节日里才有的摊位店铺,此外,饭店还开设了游乐场和游戏机中心,还为主妇们专门举办了结绳现场表演和描花烧陶,为父亲们准备了围棋和象棋,甚至还开设了高尔夫球练习场。妻子与孩子们大概对一年一度在饭店里度过新年感到欣喜。然而,对男人们而言,却似乎是件麻烦事儿。虽说住的是一流的饭店,但每间双人房里都住上一家三四口人,拥挤不堪。带着孩子们逛完了小摊,看完了游戏中心就觉得腻味。而且,在这儿喝上一杯果汁饮料要花费相当于市价好几倍的价钱。比起这种高额花费,倒不如在家里优哉游哉地躺着看看电视。当然,当着妻儿的面儿,他们不能这样说。他们能够消除疲倦和权作歇息的地方可能也只有娱乐室和高尔夫球练习场等。 如今的伊织已经没必要为妻子儿女操心了。当他看着游戏中心里带着孩子玩的男人们,感到自己没有负担,无比轻松,但同时又感到一丝寂寞。 伊织在饭店里兜了一圈之后,开车来到位于自由之丘的家。他明知道妻儿都不在家,但仍然摁响了门铃。屋里无人应声,他于是进了屋,取了寄给自己的那些贺年卡。返回饭店后,他在房间里将自己未寄送而对方却寄来的贺卡挑出来分类。不知不觉中,黄昏已经再次降临。 伊织这次提前到餐厅吃晚饭,然后看电视,以后睡着了,半夜里醒了一会儿,他就翻看带来的书籍。 洗澡、看电视、吃饭、看书,伊织随心所欲地消磨时间。初二转眼就过去了。一个人住在酒店里,觉得实在太无聊了,可这样相当能消磨时间。伊织不禁感慨万千。 到了新年初三,在饭店里休假的住客开始陆陆续续地分散回家,饭店为过年而设的各种活动也于初三截止。大堂里和除夕一样,拖家带口的人们熙熙攘攘,妻子和孩子们的脸上洋溢着饭店渡假的满足感,而男人们都略带倦容,他们的脑海里也许正在盘算,回到家里,新年的休假也屈指可数了。 许多公司今年都是从初五开始上班。但是,伊织的事务所因为年关一直工作到三十号,所以决定延长新年的休假时间,从初六才开始上班。往年的这时候比今年清闲一些,但是今年接手了城市广场的工作和多摩地区的项目,所以也就难得悠闲。 然而,也唯独今年,伊织不需要休假。与其在漫长的假期里一个人胡思乱想,倒不如索性工作到底,还可以消愁解闷。 以往过年休假时,时有职员到家里来聚会。伊织讨厌形式,所以并不特意邀请他们。然而就算叫上在东京的时间方便的下属来聚上一聚,也已经有三四年没办了。表面上的理由是说自己不在东京,其实是因为几年来与笙子亲近的缘故。有了心爱的女人,自然懒得叫部下到家里来,同时还得顾虑妻子,心里也很烦躁。 他下属体察到这些方面,也渐渐地敬而远之。 这次年关时,望月问过: “所长,新年上哪儿?” “想出去旅行。”伊织答道。望月默不作声。他一定心里暗自猜想,既然伊织和笙子已经分了手,希望他有空时来看看他。 如把他们叫到饭店里来,或许能散散心,伊织并不矜持,但只能独自品尝与妻子分手之后的孤独。事实上,漫步在饭店的大堂或是去餐厅时,伊织都备尝孤独的滋味。他走在亲亲热热的夫妇身后时,甚至觉得“形单影只”,这个词就像是专为他创造的意境,很感惆怅。 然而,明明独自一个,却也并不很觉得寂莫,甚至不能醉心沉浸在这种状态中,多是因为心底里还有霞的缘故。眼前只是孤身一人,但只要他去追求,鲜花就在身旁,因此他居然还有心思引发出一些“形单影只”等风花雪月之类感触。 他自己可能并未察觉,初三就能与霞相会,这成了自己在新年期间渡过孤独的精神支柱。 初三清晨,伊织将醒时做了个梦。梦里的大致情形,醒后就记不清了,只记得霞的确是在他的身边。醒来一看,霞自然不在身旁,却留下一种妖冶的气氛。 他昨晚入睡前曾想,明天霞就要来了。这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在梦境里,他感受到了女人久违了的肉体。伊织做了一个孩子般的梦,觉得有些害躁,于是便往窗外看。 透过带有花边装饰的窗帘,明媚阳光射了进来。床头柜上的钟表,已经到了十点钟。正当他犹豫不决地思索着是否该起床时,电话铃响了。 “早上好,睡醒了吗?” 冷不防冒出了霞的声音,伊织觉得不可思议,他用手掌拍了一下脑袋说:“我正梦见你,很奇怪的梦。你好像正要干些不像话的事。” “我怎么会做那种事……” “可能是因为我想今天可以见到你的缘故吧!” “对不起,我今天不能去了。” 伊织急忙拿好了话筒。 “今天早上,阿佐谷的一个亲戚去世了,我必须得到东京奔丧。” “几点去?” “马上就准备,我想尽早些。” “晚上也不行了吗?” “那个亲戚从小给我关照,看着我长大的,今天看来只能住他家了。” 既然是死了亲戚,那她是和丈夫一起去了。伊织想象身着丧服的霞的模样。 “盼星星盼月亮地想,今天总算能见到你了,新年伊始,就有人去世,真是讨厌啊!”霞有些撒娇地拖长语尾说道。 “你想办法中间抽空溜出来不行吗?” 早上做了妖冶的梦,现在又听到霞的声音,伊织更是亢奋。 “我一个人一直等你到今天,哪怕见上一面也好呀!” “你会整天都呆在那儿吗?” “如果你来,我等你。” 可能是无所事事地过了三天的缘故,伊织现在觉得自己的肉体涌动着激情。 “那,我去看看吧。可能要到三四点钟。” “一定要来,不见不散。” 屋外的风仍然很冷,冬日的暖阳洒满了窗户。在阳光的辉映中,高速路上色彩斑斓的汽车穿梭不息。毕竟还是大年初三,车辆不多,车流十分顺畅。楼下通向饭店的大路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有时还可以看到身着和服盛装的年轻女子。 伊织一边品着下午送到客房的咖啡,一边观赏着窗外的景致。这时电话铃响了。 “我现在楼下的大厅里,希望能跟你见个面。请你下来吧!” 霞的声音里夹杂着背后传来的嘈杂声。 “别说这些,到房间里来吧!你前面不是有电梯吗?” “可是我没时间了。必须马上赶回阿佐谷。” “你吊唁过了吗?” “是啊,大家都在那儿。” 时钟这时指向了四点钟。 “反正我下去也得花时间,到屋里来吧!” “那么,我只呆一会儿。” 电话挂断了。伊织环视房间,趁他去吃中午饭的时候,房间已经收拾干净,床也收拾整齐。按照今天早上的预定,打算和霞今晚在这里共度良宵。从除夕之夜便老老实实等在这儿,也正是为了今天与霞相会。 “说这话对死人有点不敬,不过真是不走运。” 伊织嘟哝道,坐在了沙发上。几分钟后,门铃响了。伊织穿着睡衣出门一看,霞站在眼前。霞今天穿着暗紫色的鲛纹碎花和服,系着灰色素底饰带,手里拿着黑色的外套和手袋。 “你怎么了?” “没什么,突然你变得这么让人疼爱。” “刚刚吊完丧回来呀。” 仔细一看,平时蓬散在耳边的头发,如今已经被梳拢到脑后,显得比较朴素。 “居然说什么让人可怜,真是个冒失鬼。” “可是,这种朴素的姿态也相当漂亮。” 霞进屋后才留意到什么似的低头说道:“恭贺新年,今年也请多多关照。” “彼此彼此……” “今年也能像过去那样爱我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霞说话如此直爽。 “你一直都在这儿吗?” 霞站到房间中央,四处打量。 “好宽敞的房间,真好啊。” 房间是双人间,沙发放在角落里。伊织在这儿渡过了漫长的三天,已经有些住烦了。 “你一直乖乖地呆在这儿吗?” “当然,年关见过你以来,过着神仙似的日子。” 霞微微一笑,坐在窗边的沙发上。 “喝点什么?” “不用,今天就想来看看你。” “可是,我就是因为你说了来过夜,才特意等到……” “原谅我,晚上要通宵守夜。没办法,我也很遗憾。” 伊织从房间的冰柜里取出了啤酒,倒在两个玻璃杯里。 “无论如何,新年大吉大利。” 俩人碰杯,喝啤酒,权且以此代替新年的交盏。 “你知道‘新年初夜’这句话吗?” 霞不答话,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 “是指新一年里的第一次做爱。” 霞露出一副目瞪口呆的神色瞪了一眼,伊织不失时机地坐到了霞的身旁。 她的和服可能收在衣柜里放久了,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味儿。 “这儿不行?” 他用手指捅了一下霞饰带下面。霞埋怨地看了看他,叹气说道:“我说过,今天只是看看你。今晚要和亲戚们一起守夜。” “那就亲个嘴。” 趁霞转脸朝向他的那一瞬间,伊织早已撅起了嘴唇候着她。霞曾一度偏过脸,接着就死了心,与他接吻,突然又慌乱地把脸移开。 “不行,干这种事儿,会看出来的。” “没关系,绝对……” “你看你……” “有个方法,绝对神不知鬼不觉。” 伊织轻轻地靠近霞,咬着她的耳朵说了几句,霞的脸一下子从耳根红到颈部。 “那可……” “放心吧,自古以来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伊织对霞耳语的是有关做爱的一种姿势,即女方用手撑在床上,男方从身后插入的体位。那样做爱无须宽衣解带,连头发也纹丝不乱。这种姿势需要把和服的下摆往上翻卷到腰际。这种样子有点像是海带卷,所以民间俗称“海带卷”。 据说,这源于旧时的艺人。她们每逢新年,都要忙碌地周旋应酬,为了便于在忙碌间隙能和相好的温存而想出来了这种姿态。艺人们梳着高岛田式的高耸发髻,身着黑纹底襟拖地的豪装华服,翻卷底襟,露出其白臀,确实惹人爱。因为那翻卷而上的底襟华美艳丽,恰如孔雀开屏,所以烟花界又称为“孔雀”。一边观赏这样的艳景,一边与心爱的女人温存,真可谓极男人的“艳福”了。 “这样做,没关系呀!” 可能是初次听到这样的事,霞楞楞地呆在那儿。伊织手脚麻利地立刻拉上了窗帘子,屋里顿时暗如黑夜。 “黑了,行了吧?” “我不能干这种事。” “求你了……” 伊织醉心于自己的主意,霞的穿戴虽然难比昔日艺人的豪华美服,但她为守灵而着的和服也别有情调。她从湘南来,穿的并不完全是丧服。不过,素雅的鲛鱼碎花点和服配上灰色饰带,身姿也呈现出与丧服相当的娴静。一旦将和服的下摆卷起来,霞那洁白如玉的浑圆的臀便会露出来。 “快……” “别这么干!” 霞畏畏缩缩地要打退堂鼓,伊织硬把她拉到床上。 “今天,我要惩罚你,说话不算数。” “我是说过,可是突然出事……” “不行,我不能原谅。” 他等了这么久,突然间背叛自己,施加“孔雀”的惩罚最合适不过。 “把手撑在那儿……” 伊织命令道。霞一刹那间看着床,她再一次觉得羞涩难当,两手捂住脸,满心不情愿。 “我绝对不干这种事。” “别说了,我求求你了……” 伊织现在已经不顾一切了。他又是胁迫又是哀求,站到了霞的身后。 “哎……” 他不管不顾地往前推霞的背。 “我太难堪。” “没关系,来吧……” 伊织早已动手从下端开始往上卷她的和服。“啊,啊……”霞趴着撑在那儿。淡淡的黑暗中,有两个影子交相重叠在一起。 伊织真是在白日做着梦。 眼前的霞用手撑在床上,接纳了他…… 伊织以前曾想象过这种情形。他强迫矜持的美人这样做,她最初会拒绝,千方百计地推托。但在逼迫下,她的羞耻心发生动摇,低下头予以接受。女人刚一开始是怯生生的,但她最终必会从这种狂虐的体位感受到无以复加的快感。能将这样的场面尽收眼底,实在是男人的“眼福”。世间的男人无数,其中有多少人能体验到这样极致的快乐呢?有百分之一吗?或者连百分之一都不到。这才真正是男人的梦想。无论是何等一本正经的男人,也无论怎样彬彬有礼的男人,都会梦想和憧憬这种情爱。 伊织而今恍如梦境。他感到霞断断续续地喘息,不啻于天宫的仙乐。沉溺于残酷爱抚中的女人,在伊织眼里,既是荡妇,也是仙女。 然而,白日梦终究是要结束的。 霞娇喘不已,她突然抬起头,然后又向前软瘫在床上,脸埋进了床单里,下身同时绵软地蹲坐下来。 和服的底襟张着口,霞软绵绵地挨坐在地板上面。她的上身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只有领口下白色的轮廓微微地晃动。 一幅何等迷乱的画面!衣襟高卷,瘫软平铺。说残酷也是残酷,可她因此反而美艳倍增。无论如何羞辱,如何被虐,霞就是霞,她始终是傲视群芳绽放的花。 “抱歉……” 伊织对着残花呢喃细语。他明知事到如今致歉已无济于事,还在嘟哝着。 “太好了。” 不知道霞是否听到,她缄默不语。似乎还沉浸在情爱的余韵中犹未清醒,她的全身津着汗,依然十分激动。 过了几分钟后,霞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淫乱姿势。她慌忙起身,捂着脸跑进了洗澡间。 其实她的衣衫并没有很乱,然而却迟迟不出来。 她在理云鬓?还是在整衣饰?伊织一边等霞,一边反复玩味刚才的白日梦。 今夜是难以与霞一起在酒店里共度良宵了。能用那样的方式揽着霞入怀,真是个意外的收获。即便她今夜能留下相伴与他反复地抚爱,也远远比不上刚才的刺激。 伊织在很久以前就曾梦想过今天这样的情景。如果没有这次如此特别的事情,他也许不会有追求。虽然这样做对死人不敬,但今天看来,倒是她亲戚的死给伊织带来了好运。 伊织一边想,拉开了一半窗帘又停住了。他考虑到刚才受虐的霞此刻的心情,也许保持黑暗对她更好一些。接纳了他,他也该尽可能地体贴她。 当然,霞并不是一开始就痛痛快快的。无论伊织如何劝说,霞当初都反复表示拒绝,没有轻易地表示同意。最终无可奈何之际,他靠武力才算得逞。 但是,如果霞当时毫不反对地表示同意,那就难免败兴了。正是由于她反抗和怕羞,而又勉为其难地让她顺从,这才真正添加了“孔雀”的魅力。这一切都有赖于霞的恰如其分。她的拒绝再多一分容易,再少一分棘手,都会招致败兴。 那是霞早有谋算?还是自然而然,顺水推舟?…… 淫妇或者放荡惯了的老手姑且不论,伊织觉得霞不是有意地让男人心焦之后,再看准了时机以身相许的那种女人。尤其是这次,从刚一开始她就是被逼迫的,她根本不会有钓男人胃口的余地。整个过程,不过是水到渠成的结果。 仔细想来,霞在这方面出色地掌握了火候。从刚开始的以身相许,共同沐浴,到这次的情爱,她都能恰到好处地抗拒,又恰到好处地同意。她游刃有余地把握着拒绝与容许之间的火候。这也许正是霞的魅力所在。世间有无数俊俏而又热情奔放的女人,而最能吸引住男人的,还是那种在羞耻与淫荡之间把握平衡的女人。 霞也许天生就充满无限羞耻,同时又适当好色。 霞终于按捺住了余韵,从洗澡间里走了出来。 “穿好了?” 伊织问,她不答。只是走到沙发前,拿起放在沙发一端的外套。 “我回去了。” “等等,怎么突然……” 伊织慌忙站了起来,霞径自朝门口走去。 “再呆一会儿,好不好?” “他们在等我呢……” 整发正容之后的霞,早已看不出丝毫方才手撑在床上接受情爱的痕迹。 “先坐下,喝杯咖啡吧!” “不用了。” 霞板着的脸,不像是不高兴,可能是为刚刚发生的事感到难为情。伊织打开台灯,站到霞的跟前。 “还跟刚才完全一样呀!。” 伊织眼中的霞,无论是发型,还是衣饰服装,都与来时不差分毫。 “见了谁,都不会有问题的。” “……” “只有一个地方变了。” “嗯?” “比来的时候,艳了。” “瞧你……” 霞把手轻轻地扶在额上。 “真的,但是,不是明白人难以判断分明。” 每逢情爱之后,霞的肌肤就会变得滋润与柔和。脸上的表情,圆圆的胸脯,举手投足,霞的全身都流溢着情韵,散发出迷人的气息。伊织面对她那千娇百媚的肉体,常在震惊之余感到羡慕。男人的肉体也许真是沉稳,但是却平淡无波,不会因情爱而变得光华四射。 “等会儿还回阿佐谷吗?” “今晚上亲戚们都集中到那儿。” “那群人中,你一定是最美的那一个。” “说这种话,有辱死者呀。” “真想看看……” 伊织想到,做完了那事之后,霞端坐在守夜席上,而她的真正秘密只有自己一个人知晓。他想到这里,内心涌起了一种隐秘的快感。 十四、薄冰 雪,在光影中飘舞。这种情形,有些地方称之为“狐狸嫁女”。久违的雪,在阳光的照射下,几乎在落地的同时便立刻消融不见了。雪为消融而降,只有在落下的那一瞬间才拥有生命。气温并不很低,因此雪花很大。在那旋转着的六角形花心周围,仿佛还带有许多装饰。究竟该如何为雪计数呢?如果说它是结晶,那么该称之为“一个” 呢,抑或该称之为“一粒”?然而,这漫天飘飞的雪,恐怕无法这样加以计算。 当然,使用“一片”来数雪也许令人感到奇异。人们由此可以联想到一片花瓣或一片落叶。然而现在,飘然而落的飞雪,的确也只能用此来形容了。宛如一片片洁白的花瓣在飞舞和摇曳,这光影中的雪花,表里毕现地慢慢洒落下来。 伊织坐在书房的窗边,眼望着这光影中飘飞的白色舞蹈。这场所谓的降雪,已是在三月之初了,尽管雪色洁白,人们却感觉不到寒意,相反,倒是让人觉得春天已然近在眼前了。 果真是日月如梭。 就在不久之前,刚刚迎来了新年,然而转眼二月就已经匆匆离去。眼下这时,一年的六分之一已然过去。接下来便是赏梅观樱的四月,又是新绿迷眼和薰风窒人的夏季。半年、一年,就这么在季节的梦幻中逝去。伊织这时痛切地感到,岁月流逝真是太快,的确只有“光阴似箭”才足以形容。 孩童时代从未感到过这样步履如飞的岁月流逝。从小学到中学,他总是巴望着日子过得快一些。进入高中以后,即使偶尔感觉到时光飞逝,却也并不曾因此而感到惊慌。就是到了二十多岁时,他也很少在意光阴的流逝。过了三十岁,才开始感到迷惘。“啊!不知不觉已经三十了!”惊叹之余,他开始感到,岁月不饶人。 但是,此时尚有余裕。一旦年过四十,便会猛然地觉察岁月流逝的迅疾。刚才还在繁茂的山林中潺潺流淌的溪水,出了山谷,突然间流速剧增。浑浑然过了五十岁,又过了六十岁。流逝的速度更加湍急。如果以河水比喻,他可能会看到流水以更快的流速冲出陡峭的山崖,最后成为瀑布,飞落而下。 不过,伊织眼前只见到光影里飘飞的雪花,他还听不到山岩流水的咆哮和瀑布落下的轰鸣。 在朝阳里降落的雪,接近午间时,已经停了。 刚到十一点钟,伊织离开书房,走向卧室的西服衣柜前。 今天中午,城市广场将在世田谷现场举行开工仪式。关于设计方面,和百货公司虽然有些小磨擦,但最终还是采取了伊织建议的形式决定下来。这类事情,如果从一开始就放手让他来做的话,就会妥当得多。可事情并不能如此顺利,正说明了企业的复杂。 雪已经停了,下午的天气看来会变得暖和起来。伊织决定试试那套浅咖啡色的西装。虽然吹来的风还有些寒意,但是穿上这领先季节的春装,他觉得心情还不错。 他穿好裤子,正在系衬衣钮扣,富子从衣柜里拿出了一条领带。 “这条好吗?” 富子替他选的是一条浓茶色的素底细纹领带。他拿起领带,放在胸前,对着衣柜的穿衣镜比试了一番,感到正好与浅色的西服相配。 “就这样吧。” 富子已经了解伊织的喜好。虽然她作为佣人到这儿工作才不过二年时间,但凡事交由她去办大抵都不会错。富子选好领带后,又替他挑好了袜子、手帕。都是清一色的咖啡色。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伊织觉得他和妻子分手后,富子好像变得更加不辞劳苦了。她以前总是准时准点地来去,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却早来晚归,而且没有提出加钱。她一心扑在伊织身上,任劳任怨的态度溢于形表。伊织虽然觉得富子不会打算填补充任其前妻的位置,但看她如此玩命,有时反倒心情沉重。 伊织准备停当后,刚点上香烟,望月便开着车子来接他了。 “虽然下了雪,天却变暖和了。” “是场无常的雪。” 刚才的雪已经融化,阳光下的道路湿漉漉的。 望月稍稍打开车窗,若有所思地说:“宫津他们到底还是打算要结婚了。” “宫津……”,“他和相泽,我昨天收到了他们的请柬。” 伊织试图使自己平静下来。他从衣袋里掏出香烟,衔在嘴上,用打火机点上火。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分明在微微地震颤。 望月所言确实么?刚才的话,伊织从未耳闻。不论笙子,还是宫津,都没跟他提过这事。当然,他也没听到过有关这两个人的传言。 过年时,笙子倒是给他寄来了一张贺年卡,上面只写了“恭祝新年多福”几个字。从以往的交情上看,显得冷淡,但能收到一张贺年卡,伊织也就满足了。应当说,自从与她分手之后,透过这张贺年卡,伊织感到笙子的心里还有着他。 然而,笙子要是和宫津结婚,那么,情况就全变样儿了。他心里所谓笙子对自己余情未了的想法不过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可……” 伊织欲言又止,他沉默着。他想问望月这是否真是事实,但他不想让望月体察出自己内心的慌乱。望月原本就以为伊织知道此事,所以才跟他谈起来的。 “你听谁说的?” “是他们寄结婚请柬来通知的。所长,您那儿没收到吗?” “没……” 早上临出门前,还去看了邮件,没发现有请柬。 “宫津这种男人,很果敢也很能干,他辞掉事务所的工作,是为了追求相泽。” 伊织同样也是初次听到这话。 “那他现在哪儿干?” “辞工后他原打算自己创业,但挺艰难的,现在好像在野田建筑公司打工。” 野田建筑公司是建筑界的十大巨型企业之一。他也许是通过别人的介绍进公司的,可话说回来,想在大企业里施展个人的才能是不容易办到的。 “反正他家里开着一间大旅馆,早晚得回乡下去。” “是啊……” 伊织还是不能相信宫津和笙子要结婚的事情。仿佛是心里觉得没理由会发生的事情成为现实。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过去并不是没有预料他俩人的结合。他的内心一直觉得那件事情不会发生,而其实这种心理乃是源于他害怕发生这种事。即便如此,女人的心思也真让人难以琢磨。她和宫津一起出去旅行,受了他的强暴,哭着道歉,懊悔自己的轻率,还说再也不想见到那个人了。 可没过半年,又要和他结婚…… 伊织心里很清楚,笙子对他坦诚告白,费尽心思地向他道歉,而他却邀了霞到处去游玩。这种态度使笙子对他产生了不满。如果那时能待她温柔些,或者没跟霞上欧洲旅行的话,笙子的情绪也许会有些变化。 但是,就算事情变成那样,她要和宫津结婚又算怎么回事呢?那么多男人,她为什么非要和宫津结婚呢?人们也可能认为,她不过是为了捣乱才结婚。从笙子当时悲痛欲绝的样子看来,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仔细想想,也许她表面上厌恶宫津而内心并不尽然。宫津强暴了笙子是实情,他曾经爱着笙子也同样是实情。虽然是一时糊涂做出了粗暴的举动,但他心底里是爱笙子的。从这一点上看来,比起伊织那种对身边的女性满不在乎的人,也许应该说,宫津的所作所为远胜于他,来得更为诚实。 无论如何,女人就是倾向在她身边而能常给她爱意的男人。她们不喜欢讲大道理的人,很自然会移情到她身边并满足她愿望的男人。在理想与现实之中,倾向于现实的实在,这并非女人的专利,男人同样也是如此。对于不知何时能回到自己身边的没有指望的人,没必要永远等待下去。这种不满情绪最具有说服力。 “宫津辞职后还和笙子继续交往……” 他原来以为笙子辞职以后,就会呆在长野老家一个人寂寞地生活。没想到完全估计错了。 “那么,婚礼定在什么时候?” 伊织转脸向着车窗,用极力平静的口吻问道。 “我记得是下月三号,没错吧?” 望月反问伊织。伊织原本就没收到请柬,所以也就无从回答。 “所长,您出席吗?” “嗯,不……” “我也不去。” 望月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 “好像千叶也收到请柬了。他是宫津大学的师弟。” 宫津就请了望月和千叶两人吗?他如果一直做到现在,恐怕会邀请事务所里所有的人参加。考虑到宫津辞职的内情原委以及新娘是笙子这一情况,或许他不好意思邀请原公司太多的同事,这两个人也许最为合适。 伊织想到望月在听说他不出席后马上表示自己也不去,还替千叶补充解释了一番他和宫津的校友关系。伊织也许有些过虑,但是感到这是为了向自己表示忠诚。 “你可以去参加婚礼呀!” “我跟他以前也不很熟,况且他现在已经辞职走人了。” 整个事务所里,人尽皆知伊织和笙子之间的关系。虽然没人清楚曾经发生过的那件事儿,但大家都觉察出笙子后来辞职的蹊跷。他们也许从中揣摸到了什么,所以总是设身处地照顾伊织的情绪。 “是呀,两个人都挺好……” 伊织特意用清晰的声音嘟哝道。他故作洒脱,希望表明自己的大度。他想告诉别人,笙子跟宫津要好,自己总不在意,相反倒挺高兴。 “他俩人也许很般配。” “他们辞职后还混在一起,竟然不透一点风,我一点也不知道!” “那不是也蛮好吗?” “可是……” 望月愤愤不平地说着,而伊织倒仿佛是在劝解他。 “只要他们能幸福就好了……” 伊织望着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道路,言不由衷地低声说道。 开工仪式在世田谷建筑工地的现场准时举行。先是由神官做法驱邪去恶,然后是所属单位的协和百货商店总经理致辞,最后在工地附近一家餐厅举办了一个简单的小型聚餐会。 与会者以百货公司的总经理为首,包括新店店长指派的董事们和承包施工的大村建设公司的有关人员以及当地知名人士等四五十人。 “要让它成为这一带的象征,请多关照了。” 百货公司的须贺部长兴奋不已地和伊织搭话。伊织表面上平静而得体地应酬着,脑海里却翻滚着笙子的事情。集会大概要持续一个小时,伊织只呆了三十分钟就出来了。 “现在直接回事务所吗?” 望月问道。伊织跟他说有点儿事,在涩谷下了车。原本打算仪式结束后马上返回事务所,但刚才听到有关笙子要结婚的那些话,所以突然间改变了主意。 伊织和望月在涩谷分手后,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朝着阳光下的道玄坂方向走去。他中途进了位于一楼的一间咖啡馆,午休后的店铺显得空荡荡的。伊织坐在那儿一边喝着咖啡,再次思索起宫津与笙子的事情。 老实巴交的望月不会说谎,况且连请柬都送来了。他俩的婚事自然勿庸置疑。可是笙子为什么没给自己发请柬呢?从他两人与伊织之间的旧情看,他们首要的而且最应当邀请的贵客是伊织。 反过来想,也许正是最亲近所以反而不与邀请。站在宫津的立场来看,伊织是他昔日的情敌,也是过去的上司。现在将要和横刀夺爱得来的女人结婚了,难道他能若无其事地邀请伊织参加婚礼么?笙子何尝不是如此呢?她能心安理得地看着曾经与自己同床共枕的男人出现在婚礼上么?这自然缺乏常情。 不请他,也许这是他俩人的默契…… 虽说如此,他们难道就不该用别的方式告诉他一声吗?纵有种种隐情,不也得遵守礼节么?伊织耿耿于怀,他们唯独没有通知他的做法令他感到懊丧和孤独。假如宫津与笙子直截了当地请求他出席婚礼,伊织也许并不一定出席。要是他们说,逝事似流水,从此既往不咎,伊织也并不愿意和宫津就这么僵持下去。虽说形同情敌,但是如果宫津当初对他直言一定要得到笙子,他也许会让给他。对笙子也同样,尽管自己对她浓情眷眷,但只要是她愿意,伊织也不会为难于她。他觉得自己至少还是有这点肚量的。 曾经有过关系的男人就不能去参加她的婚礼么?他倒是很愿意面对他俩让往事一一随风去,一切从头始,向站立在新的人生起点上的他们表示祝福。如果他们邀请,他还能说上三两句祝辞。他自认为自己拥有这样的魄力,事到今日,他不会当面翻老账,旧事重提。 那么,如果收到了请柬,真的就能心情舒畅地去参加婚礼了么?刚才的种种想法,到底不过只是假设罢了,一旦面对现实,也许情况就会全然不同。他们请他祝辞,他就能流露出由衷的喜悦么?眼见新郎和新娘双双列于堂前,自己真能报以潇洒的掌声么?老实说,伊织对自己并没把握。他也许难免会在祝辞时就会流露出冷嘲热讽;或者嘴上说着“祝福你们”而心底里却希望他们夫妻离散。仔细想来,也许还是没收到请柬反倒更好。不然的话,进退两难,不知所措,倒不如现在这样来得干脆。 伊织想到这儿,思绪如潮,不觉引发了别的联想。 也许不送请柬正是笙子的一番苦心呢…… 大概是她认为,与其唐突地送来请柬,给他添麻烦,倒不如保持沉默有礼节。大概是她不愿意去打扰一个曾经给予自己关照的人,所以犹豫不决地没有发出请柬。 伊织品着冰冷的咖啡,独自点了点头。他断定笙子是这么想。虽然她要和宫津结婚,但她并没完全抛弃自己。她的婚姻不是自愿的,她不过是由于失去了精神支柱,难耐心灵的空虚,结婚是她为了填补心灵上的失落而选择的结果。这些想法也许自己一厢情愿,可事到如今,除了如此这般自我解嘲之外,伊织实在别无他法。但当他想到,即使笙子结了婚,她心里还想着自己时,伊织的心情才变得开朗些。 千言万语,是自己将处女的笙子变成了真正的女人,也是自己教会了她做女人的乐趣。虽不足以说是“呕心沥血”,但也确是名符其实,的的确确是自己精心造就了笙子。伊织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笙子的一切。无论是她那精巧的胸脯、纤细的蜂腰,还是少女般坚实的臀以及右腹下方小小的黑痣,伊织都铭刻在心。他如数家珍一般清楚明了的这么一具躯体,该如何去接纳别的男性,最后又是什么表情呢?笙子身上最敏感的部位,爱抚时需要的指力强弱以及如何使她飘飘若仙的姿势,他统统都知道。伊织花费了四年的时间,一点一滴去发现和挖掘,教她感受。 这是伊织与笙子之间的秘密,也是唯有他俩才能共享的感觉。 年轻的宫津果真能了解这些…… 姑且不论体力,在对待女人的经验和技巧上,伊织自认为他决不逊于宫津。他拥有比青春年少更为重要的柔情与技法。四年的时间里,笙子的躯体已经完全适应了伊织,整个情爱过程自始至终都接纳伊织的做法。 那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伊织一边想一边说服自己。宫津就算夺走了笙子,让她决定嫁给他,也不能独占她的肉体。无论笙子如何依顺,肉体也不会如此听从。当宫津拥着笙子随心所欲时,他抱住的正是伊织精心培养和调教过的躯体。无论宫津如何倾诉爱语,笙子又是如何欣然接纳,她的肉体却不会忘记过去的历史。头脑里已然忘却的过去会存活在肉体里,肉体不会轻易跟着头脑一起背叛。 “肉体的记忆比精神可靠。” 伊织现在宁愿相信这些。除此之外,他无法缓解心头懊丧;他爱抚四年的躯体现在已经转手他人。 他的头脑接受了俩人结婚的事实,内心却始终无法释怀。为了摆脱这种煎熬,伊织起身到收款台前,往堂打了电话。 笙子从此再也不复返了,现在唯有霞能帮他排除空虚。他本以为下午她可能不在家,但电话里传来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接着才是霞的声音,开始接电话的似乎是她女儿。 “不是约好后天吗?” 唐突的电话使霞不由反问,他们本来约好后天见面的。 “今天能出来吗?”今年以来,他每周都抽空与霞约会。如果是白天,霞也许会更多地出来与他幽会,但是在晚上,总有限度。俩人也偶有白天幽会,但终因伊织需要工作,有时不能如愿以偿。 “出什么事了?” “突然想见你,……现在,马上。” 也许是他少年般的急切十分滑稽,霞似乎轻声地笑了。 “你不用工作了么?” “我不管这些。” 伊织原定返回事务所,看看文件,然后四点钟召开一个有关多摩计划的会议。 如果霞能来,会议就推迟到明天。与会人员都是本所职员,找个适当的理由就行了。 老实说,伊织今天不愿在事务所里露面。今天早上,望月一见面就马上提起笙子的事,看来请柬是昨天收到的。此外,年轻的千叶也收到了帖子。此事必定成为所里职员们议论纷纷的焦点话题。这种时候露面,心情实在沉重。 笙子虽然已经辞职,但职员当中难保没人认为她与伊织仍有瓜葛。 就算知道了两人已经分手,肯定也会有人心存好奇,想要看伊织什么表情。 “现在不行吗?” “你真不听话……” 霞用母亲的口吻说道: “那您等等。” 等了好一会儿,再次听到霞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出来。 “好吧,我过去。大约一小时后出门,我想,四点左右能到您那儿。” “谢谢了!我就在公寓等着你。” 伊织拿着话筒低头致谢。 他接着给事务所挂了个电话,通知他们原定傍晚召开的会议因有急事延期到明天再开。由于自己的原因,单方面地变更了原定计划,恐怕可以说是小型事务所老板的特权。同样是总经理,如果是身在大企业,这就甭想了。 伊织对此越发深有体会,他这样的人是不能到机关和银行等呆板的部门工作的。他过不了那种早晚按时上下班的生活。最初大学毕业时进的公司就比较自由,此后另立门户,独自经营,时间方面就越发散漫了。现在的事务所正是贯彻着伊织的这一方针,所以连出勤卡也不打。虽然从表面上看有些松松垮垮,但伊织对此有自己的独特见解。他认为,只要把工作干好就行。搞设计这一行工作,至关重要的是灵感和创造力,而这些只有来自于宽松自由的氛围。当然,像今天这样随意变更会议时间是有些过分。他单纯为了要见霞,改变会议日期,不过只是一种任性的举动。 细细一分析,也许正是有了这种自由度,伊织到了这把年纪还有精力正而八经地追求女性。如果没有这些,他打一开始就因为行不通而死心,恐怕也不会对女性欲火中烧。假若周围的环境要求严格,恋爱成为禁忌,或许为了适应环境,他只好压抑自己的欲望,大概也就出现不了今天的局面,免却了许多痛苦。他相信,生活中所有的一切如果都必须按部就班,那么,自己作为有妇之夫,断然不会去追逐其他女人。 这是真心话么?难以令人相信。 那种表面上一本正经的人,有时会突然变得好色起来,或者干出淫猥下流的事。压抑自己,结果是更为阴暗,更为隐蔽。所以,正是他们这种人,才会到酒吧变态地触摸女性的肉体,时不时地耍酒疯。 伊织在这一点上真可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可以在自己的事务所里任命喜欢的女性作私人秘书,一切都做得不显山露水。因为他从事的不是那种形象严格的工作,这样做并不会招来是非,即使招致非议,他也不用怕因此而丢掉饭碗。在他这个行业里,只要能有出色的设计方案,无论与多少女性追逐嬉戏都无所谓,一切都可以原谅。相反,拿不出像样的设计作品,无论如何一本正经,只能被认作是个无能之辈。 不过,这种自由的气氛中也有它的负面。作为所员的宫津胆敢公然抢夺所长爱慕的笙子,不能不说是自由导致的结果。 伊织呆在书房里,查阅了从事务所里带回的文件,其中自然也不会有结婚请柬。 “您在忙着呢。” 富子中间给他来沏茶时说道。伊织含混着答话时突然想起似地说:“你可以走了。” “有客人来吗?”富子的直觉敏锐异常。伊织漫不经心说的一句话,她也立刻从中嗅到,知道有女客来访。 “才四点钟……” “今天,你可以走了。” 伊织有些不耐烦了。富子一度退出了房间,约莫十来分钟,她又穿戴齐整地出现在伊织面前。 “那我就回去了,床单已替您换好了新的。” 她知道有女客来访,特意整理了床铺,这确实是富子令人反感的地方。伊织不作声。 “那么,我先告辞了。” 富子最终过于谦恭地道别后,回去了。她是个不易驯服的女人。伊织离开了富子,日常的生活马上就会寸步难行。说来说去,他现在的一切吃穿用全靠富子一手操办。 要知如此,还是妻子好……伊织正凝神痴想,电话铃响了。他担心霞打来的电话告知她不能赴约,话筒里此时却传出了年轻女人的声音。 “您是伊织先生吗?”话音似曾相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是谁。正当他含混其辞之际,对方的话音突然间变得激动起来。 “爸爸……” 伊织这才听出是大女儿真理子的声音。 “听不出我的声音了?” “怎么管爸爸叫‘伊织先生’?不像话。” 一月份正式离婚后,他这还是第一次接到大女儿的电话。 “可是,你就是伊织先生呀!” 真理子说。她还是那样地快言快语。 “刚才美子受伤了,她被汽车撞断了腿,骨折了。” “真的吗……” “现在住在站前医院。” 伊织看看表,已经过了四点。真理子说得很快,声音通过话筒传了过来。 “美子骑车出去买东西,回来的路上被车给撞倒了,马上送到站前的深野医院,说她的右腿骨折了。” “右腿什么部位?” “听妈妈说,是踝骨上边。要她打上石膏住院,将来走路不碍事吧?” 伊织无从回答她的问话,因为他不是医生。 “妈妈呢?” “她去了医院。我今天准备考试,所以在家。” 妹妹出了事故,她一个人在家里。真理子大概感到不安。 “二号街拐角处不是三叉路口吗,有点陡坡的那地方,美子骑车从那儿下坡,突然窜出一辆汽车,就出事了。我以前就觉得那地方危险,还是……” 伊织更担心的是美子的伤势。 “那么,妈妈和美子在医院里了。” “是的。爸爸,您给医院打电话吗?” “直接打电话问问医生,大概就能清楚了。” “那样好是好。但我想,最好别叫妈妈听电话。” “怎么了……” “我问过她,想把妹妹受伤的事告诉您,她说不用了。我现在打的电话可得保密。” 妻子究竟是怎么想的!不,她已经不是他的妻子了,难道她不再把他当成孩子们的父亲了吗?虽然只不过是推测,但伊织觉得,她说不定会这么想。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觉得还是通知一下爸爸好……” “谢谢你,能告诉爸爸,太好了。” 比起分了手的妻子来,孩子有血缘关系,感情还是比较深厚。 “好吧,爸爸只问医生就是了。” “爸爸,您不去医院吗?” “如果伤势严重的话,要去,呆会儿还有客人来。” “妈妈她虽然这么说了,我想您去了也没关系的,而且您要是去了,美子一定很高兴……” 放了电话,伊织马上查出医院的电话号码。拔完了号,伊织报了姓名,说孩子遇上了事故给您添麻烦了,想问一下她的伤势如何。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答话,说医生现在正忙,接不了电话。说话的好像是护士长。 “右脚踝骨骨折,但无大碍。也不用动手术,上了石膏就没事了。医生说,一个月左右就可以痊愈。现在受伤的脚肿得历害,所以暂时住院为好。” “非常感谢您,我是孩子的父亲,请您多多关照。” 伊织致谢后挂了电话。这么看来,现在不必急匆匆赶到医院去了。 他放心些了,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四点过二十分。如果现在赶往医院,就会错过和霞的约会。硬把她从堂的家里叫出来,好不容易赶到了这里,吃个闭门羹,霞肯定会生气。事后解释,她也许会通情达理,不过刚才实在太悬了。 妻子不愿把女儿受伤的消息告诉他,让他颇为恼火。看样子,今后再遇见女儿生病住院之类的事情,妻子也不打算通知他了。虽说夫妻已经离婚,但孩子的生活费还是伊织支付。就算离了婚,他还在尽作父亲的义务。那样做未免过于冷酷无情。 也许妻子是不愿让他担心。这次女儿要求与父亲联系,妻子断然拒绝,说是“没必要”。伊织再次为她的冷漠程度震惊。 还是女人厉害…… 伊织现在体会到,孩子们是攥在妻子手里的人质。伊织纵是用心良苦,妻子只要说个“不”字,孩子们也就不会轻易靠近父亲。 实际上,离婚后两个女儿都没打过电话来。也许那也是妻子在唆使。虽说是自作自受,但伊织一想到陷入儿女离弃的孤独时,心头就涌上一阵细微的寂寞。 伊织为了缓解自己沉重的心情,站到阳台上看了一阵夕阳下大楼的景致。对讲机就在这时响了。开门几分钟后,霞出现在面前。 “我能进来吗?” 霞像以前一样地小心翼翼,警惕地四下里打量一通后才悄声进屋。 “够快吧!” 在咖啡馆里打电话是下午二点差几分。霞做好准备出来,算来的确够快。 “出门急,这付打扮就出来了。” 霞身着淡桔色夏奈尔套装,黑纹绢质的衬衣在胸前若隐若现。她手里还拿着外套和花束。 “来得真好。” “您一声命令,哪能不到!今天怎么突然有空?” “不是那么回事儿……” 伊织没心情跟她讲孩子受伤的事情。在男女幽会时,涉及家庭历来被视为禁忌。这同时也是中年之恋心照不宣的惯例。 但女人总是在不经意中隐约透露家庭的只鳞片爪。霞在过去和现在都不曾主动谈起她的家庭及丈夫,充其量也不过有涉及女儿的话题,也并非出自她的本意。但伊织也不会主动谈及家庭。他本来就讨厌这话题。原本与妻子分居,伊织虽然不是跟她学,但自然如此。如今告诉霞女儿受伤的消息,女儿的伤势也不会有所好转。 “我带花来了,可这儿还有花?” 霞看着装饰柜上放着的插花说道。富子近来时常买来鲜花。窗前花瓶里正生机盎然插放着蔷薇和霞草。 “女佣给插的。” “让她骂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还是悄悄插好吧!” 霞略带顽皮地说着,从手中白色的花包里取出了六月菊。 “近来的花店缺少季节感,这花一月份就上市了。” 伊织点点头,眼前浮现出笙子带来的鲜花与霞的花草怒目相向的情形。 霞插好的花形,有说不出的雅致。她拿起桌上的水晶玻璃烟灰缸时,伊织就在想:不知她用它做什么。她在中间放上了剑山,然后插上六月菊。白色的水晶玻璃缸配上紫色的六月菊,二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上去仿佛是那烟灰缸里开出了花朵。 “就放在这儿好不好?” 霞把它放在桌子上。 “要能插到窗前花瓶里就好了,这花太漂亮了。” 霞大概是有意避开装饰格上的蔷薇花,可是她那盆水晶玻璃缸里绽放的六月菊,因为清雅,反倒更引人注目。 “真是太精彩了。那边的花给人的感觉是塞进去的,这一边的花却别有韵味。” “用不着勉强说表扬话!” 伊织像是等着她说怪话,走向霞的面前,轻轻地贴过脸去。 霞微微地偏过脸,像是在斥责他,当伊织伸手揽住她的双肩时,霞极其自然地仰脸接住他的热吻。 霞坐在沙发上,伊织猫着身与她接吻。他轻轻地拉起她,她随着他的牵动起身,两人唇吻不离地走向卧室。孩子的事渐渐地从伊织的脑海中消逝得无影无踪。霞穿西装的好处就是脱光衣服上床之前,身上一丝不挂。和服还有贴身穿的长衬衫可言,西装却不尽然。伊织这次也是先上了床,看着她。霞脱光了衣服说:“借件浴衣。”伊织没作声。霞清楚浴衣放的地方,从西服衣柜里取出男式浴衣,穿在身上。 伊织以为她会马上爬上床,不料霞却身着浴衣在床前亭亭玉立地站着。在伊织看来,霞早已不是大姑娘,用不着作羞涩忸怩之态,尽可以直接进入主题,而霞却需要酝酿情绪。 最合她心意的做法是对她柔声说声“快来”或者硬拉她的手上床。伊织这一次却佯装不知,静默以待。终于霞僵持不住了,轻声地说: “哎……” 她催促似地望着这边。伊织算是答应她的恳求,缓缓地掀开了被角。 “来吧,到这儿来……” 于是,霞穿着浴衣,悉悉索索地从床边钻了进来。 “脱掉吧,那东西穿在身上,就像抱着个布娃娃似的。” 伊织说着便撩起浴衣下摆,下面露出霞天生丽质的裸体。伊织愉悦地抚弄着那柔嫩的肌肤,另一只手解开衣带。当前襟敞开,裸露出两只肩头时,伊织再次紧紧地抱住了霞。 霞温顺地躺在床上,甚至轻轻地拧着上身,来配合伊织脱下浴衣。在这片安谧中,笙子、孩子都从伊织的脑中消逝,而唯有霞牢牢地占据着他的脑海。霞是否知道男人的这种心理活动呢?她纹丝不动地躺在伊织的臂弯里,凝神屏息着。然而,这一段肌肤相亲的静止时刻,正是迈向此后激情的一个阶梯。伊织松开几乎要折断肋骨的紧抱着霞的手臂,霞轻轻吐了口气,微微抬起头。伊织再次把她的头纳入左手臂弯里,右手在背部摩挲着。 霞的胴体有几处敏感且柔弱的部位。从下颚沿背脊向下延伸的一条线便是其中之一。只要用指尖若即若离地沿着背部向腰部下洼处轻柔地爱抚,她就会“啊……”地低吟。与此同时,上身随之抽动,一下翻身过来,就像一个反应灵敏、别致的电动开关玩具。有意思的是,当从上而下再由下及上地交替抚弄时,她的呻吟声会渐次高涨,最终哀告“停下来……”此时,霞全身燃烧起来,无论触摸哪儿,都会敏锐地回应,感觉全身都是性感地带。 霞的胴体已经撤去所有防卫。 然而,伊织并没有一鼓作气地冲进去,敌人既然已经举起了双手,请求归降,进入城池只是个时间问题,不用着急。 “唔……”不久,霞终于忍不住哀声呻吟起来。这时,才无可奈何般地缓缓进入。 一旦入得城池,从陶醉于美酒的瞬间开始,男人便会被抽去筋骨,最后反倒落得失败的命运,所以最好是尽可能地推迟进城。 攻陷敌城,在进行激战的同时,一瞬之间发出了呐喊,不一会儿,静寂造访,两人之间犹如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霞照例微微低着头,前额贴在伊织胸前,头枕着他的右腕,两人的脚就像三明治似的交缠在一起。 就这样纹丝不动地躺着。平时两人总是六点或七点钟见面,霞到九点钟回去,所以每次幽会都得记挂着时间。今天见面提早了将近两个小时,因此时间还很充裕。伊织在这之后也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两个人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 当伊织醒来时,床头柜上的钟表显示七点。他与往常一样,觉得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但当他想起离霞回家的时间还有两个钟头时,又安下心来。 伊织近来患有轻度的失眠症。他以前从未出现过睡不着觉的情形,尤其是饮过酒后,头一挨着枕头就能雷打不动地睡着。他有时都为自己的神经如此迟钝而感到惊奇。然而,这两三个月以来,就算是上了床也辗转难眠。明明身体已经疲惫不堪,可头脑却出奇地清醒。开始还自以为看看书就能够睡着,却不料这也不怎么见效,严重时,一直似睡非睡,直到天亮。 这期间,他便迷迷糊糊地思索诸如工作、离婚的妻子、霞、笙子以及自己的将来等事情,一切都毫无头绪,而又突如其来。因此即使考虑,也只能是来回兜圈子。 伊织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或许是与妻子分手,独身一人才导致这样。 昨晚他也饱受了失眠之苦,或许因为睡着时已近凌晨四点钟,所以仍然没有睡够。他觉得,如果能抚摸着霞柔润的肌肤,那么就随时都能睡着。然而这样睡下去的话,到晚上恐怕又会失眠了。 伊织心里正犹豫着是起床还是再静静地躺一会儿,霞却在他身旁睡得又香又甜。她依然轻轻地趴伏着,只有左肩头微露在被角外,鼻息声很细微。但是,刚才伊织欠起上身看钟表时,她却犹如不让他动似的,轻轻地用手指划了一下伊织的手腕。虽说是无意识的,但她居然能够本能地察觉到男人要从床上起来。她这个动作,说好笑也挺好笑,说可爱也蛮可爱的。 伊织感受着霞身体的温润,头脑中再次想起孩子受伤的事。 以后怎么样了?要不要去再问一问?然而,只要他一想起妻子说“不用通知他”这句话时,就再也没有心思去过问了。看来,说女儿住在医院里,没有多大问题,无须自己担心。伊织说服自己,似乎又睡着了。 当伊织再次醒来时,时钟已转过八点。这次是霞先醒,他随后也醒了。 “太好了!……” 霞看了看表,似乎放心了,于是又把舒展的上身埋进床单。伊织也核实了一下时间,然后柔声对霞说: “睡得好像很香呀!” “啊,睡了两个小时,真不好意思。” “中途还打了呼噜。” “这绝对不可能。你瞎说!” “唔,倒也不是打呼噜,可是你的鼻息喷在我的胸口,怪痒痒的。” “对不起,可是您应该跟我说。” “不,我挺舒服。” 霞柔和的鼻息,既是她活着的证明,也似是她爱的呢喃。 “可真安静啊!” 四周确实很静寂,让人想不到现在还只是晚上八点。 “今天穿了西服,所以不用费时间。” “可是,也该起床了呀……” 每次幽会,结果都是一样。他们总是直到迫近分别时才从床上急急忙忙地爬起来。 “我送你回堂吧!” “不用了,你就这样歇着好了。” “我已经睡够了,今天也没喝过酒,不要紧的。” “你真的不用为我担心。” “我送你,不乐意?” “瞧你……” “那就送吧!我们两个人好久没兜风了,一起出去不也挺好吗?” 伊织曾经送霞回堂,那时他们刚认识不久。当时皓月当空,月色清雅,伊织眼见霞的背影消逝在绿树葱葱的宅邸,心里涌起了丝丝妒意。于是,为此他曾决心再也不送她。可是今夜,以前的印象已显得相当淡薄。 “如果开车送你,咱们还可以再歇一会儿。” “可是,已经八点半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霞还是点头同意了。伊织恋恋不舍地再次抚摸霞光滑的肌肤。 与和服相比,西服穿脱起来更简单。不用三十分钟,霞就穿好了夏奈尔套装,发型梳整得和来时不差分毫。 “我真能一个人回去。” 霞还婉言推辞,伊织不容分说地让她坐到副座上。 “离上次您送我回家,已经一年了。” 霞的神情,仿佛也在追忆去年的送行。 “我基本上记得路。不过,开到附近时,请你告诉我一声。” 伊织一边踏着油门,一边再次想起女儿的事。在女儿因车祸受伤的日子里,自己却正载着他人之妻兜风。虽然他觉得很不负责,但只要一想到妻子都不愿意告知他这消息,不禁又觉得心安理得。 “这么晚了,还有这么多车在路上跑!” 由青山大道经二四六号国道,上八环线,再由此进入第三京滨高速路,这条线路与上次一样。 “今天来得突然,后天我们再好好吃顿饭。六点啊!” “还见面吗?” “后天不是定好的正常约会时间吗?你有什么不方便吗?” “没什么,只是总见面,会被你厌倦的……” “怎么会!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人。” “现在……” 霞只重复了这两个字。 “唉,后天还是算了吧!” 伊织摇了摇头,望着霞肃然的侧脸。 “那么,后天就依你,下周去京都吧!”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但星期六可以去。很久没两人去旅行了,所以我想去。” “……” “去京都的新干线很方便。你选吧,后天见面还是下周去京都……” 霞望着前方,仍然不言语。 “哎,怎么样?” “我想去京都。” 正面出现红绿灯,他们来到第三京滨高速路的收费站。过了这儿,沿右车道行驶,便进入横滨新道。新道前端双线交汇,平时总是塞车,而一过九点,这里的车流量也减少了,道路很通畅。 “照这样,或许十点钟之前就能到。如果再悠着点出发就好了。” 伊织觉得像是吃了亏似的,而霞却并不觉得早点到有什么不好。 “去年去奈良是六月吧?” 当时,在京都住了一夜后马上赶往奈良,所以没能好好玩。这次从一开始就只定京都一个地方,那样就可以比上次玩得更痛快了。 “我们还是住旅馆吧,很久没住了。” “有熟悉的地方吗?” “东山脚下倒是有一间小型的旅馆,那地方有庭院,相当有情趣。近来没去住,明天再先定下房间吧!” 去京都和欧洲旅行时都是住大饭店,偶尔住一住日式房间也不坏。伊织回忆起来,淡淡的灯笼发出柔和的光线,映照着日式房间,想象着他们在房间的角落里铺上褥子度过一夜的情形。 “樱花还早了一些,可春分樱也许开了。” 想到又终于可以与霞一起旅行,伊织的心里激荡着欢悦。 “星期天的下午一点左右,我们在新干线的候车大厅碰头吧!不过,在那之前还想要和你见面,怎么样?” 霞不置可否地望着远处。 “不要紧吧?” 伊织再次提醒道,过了好一会儿,霞才说道: “我去。” “那好,就这么定了。” 伊织换只手握住方向盘,汽车此时好像正由新道进入一号国道,四周的房屋突然多了起来。来来往往的车辆也增多了。 “今天虽然有些阴,却是朦胧月夜。” 右手的山际,仅仅可以看到春月淡淡的影子停在远方的云端。伊织右手握住方向盘,腾出的左手悄然放在霞的膝上。 离开国道线,到达堂时,刚过十点。应该比从东京车站坐电车要早到一个多小时。 “到海岸去看一看,怎么样?” 伊织这样邀请道,霞瞟了一眼汽车里的钟表,什么也没说。伊织曾经到这附近的高尔夫球场来打过两三回球,所以这一带的地形还算摸得着门道。 “从这路口往左拐就到了。” 他一边扶着方向盘,一边伸手打开车窗。顿时,海风夹带着咸腥味,吹进车里。 “久违了。” 今年还是第一次来湘南。两旁一排排的房屋终于被抛在后面,变得稀稀落落的。迎面只有开阔而黑暗的天际。再开过一个缓坡道,好像就是海边了。 “既然已经到了这儿,你该放心了吧!” 伊织觉得已经挨近她家,霞大概就会安心了。然而,大概是离家太近反倒更让她不安,霞依旧没有回答。爬过了那道缓坡,果然不出所料,大海就展现在眼前。道路从这儿沿着海岸线平行延伸而去,大路两旁的松林连绵不断。伊织右转方向盘,向小田原方向开去。 “平时总是拥挤不堪的,真讨厌。” 伊织也记得这条路非常拥挤。正是因为这条路从逗子和叶山经江之岛到茅之崎与小田原一线,与蜿蜒的海岸线相连,所以一到周末或休假时就会车水马龙,塞得水泄不通。然而,现在除了偶有车辆往来,四周万籁俱寂。 继续往前行了二三公里,左边有个宽阔的停车场。伊织在那儿停了车,打开车窗,海浪声顿时近在耳际。 “好安静啊……” 海上浓云密布,就连来时依稀可见的月亮也看不到了。 “来这儿看过海吗?” 车的副座正好停在靠海的一边,所以伊织要看大海,自然而然地靠近了霞。 “或许因为住得太近,反而不看。” “春天到了。” 从微开的车窗飘进来的海风里,果然有着春天的气息。伊织呼吸着这微风,把手放在霞的肩上。后面开来一辆小汽车,从车旁急驶而去。 当这车灯一消失,伊织便轻柔地与霞接吻。 在熄灭了车灯的车里,男女两人相拥接吻。没有人看见这一情景,偶有车辆路过,也都悄然扬长而去,然后静寂再次降临。从微开的车窗只传来春的微风和波涛的声响。 伊织轻轻放倒座椅,放在霞膝上的手慢慢往上摸索。 伊织原本无意在车内缠绵,彼此相拥接吻后才生出了猥亵之心。他也并不想学年轻人的汽车做爱,只是想让霞发窘难堪。一旦这么分别,霞就可望而不可及了。这种想法更加刺激了他那种猥亵的心理。 伊织移动着唇,由唇至霞柔软的耳际,右手悄悄在她的两膝之间摸索而上。 霞瞬时叫道:“不行”,随即合上了双膝。伊织并不强来,依着她收了手,他打算伺机再动,重整旗鼓。 即使一时一刻不见成效也无妨。只要坚持不懈,必将取得最后的胜利。只有一点点地接近目标,才饶有情趣。霞只看到了伊织困顿和放弃的外表,实际上他的手此时已不知不觉地摸到了她的大腿附近。霞起初还在抗拒,双膝紧紧合拢,现在却痛快地敞开着,上身也似乎回心转意了。 又有一辆汽车开过来,两车交错的刹那间,车灯的光亮洒成一片,伊织却全然没在意。他全身的神经都凝结在右手的指尖上。还有一步,他想着,手在偷偷地向上袭进。在他多次反复地尝试后,一种柔软、湿润的感觉透过指尖传了上来。霞的私处,已经耐不住长时间的侵袭,变得润泽了,伊织一边移动着,一边喃喃自语。 “全都知道……” 不知霞是否明白他话中的含义,她只是不断地吁着气。 伊织现在可以断言,他对霞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已经知道所有关于霞的秘密。在霞纤巧的外表下,有着丰腴的体态、圆润的肩及腰的线条,还有她那隐秘处的喜好。拥有如此自信,伊织体会到无比的欢喜和无限的满足。 汽车里虽然只有两个人,却也并不自在,更没法与床上相比。伊织左手抱住霞的肩,腾出另一只手来抚摸霞。 伊织在出发之前已经要够了,他无心再继续。他只想在临别之际用指尖去表达他的惜别和依恋之情,那是想摸弄的一种轻松心情之下的爱抚形式。但是,对于接受了抚爱的女人而言,这样会给她带来不快。女人要爱就干脆做到底,不然从一开始就别去碰她,让她吊在半空中的感觉可真折磨人。 伊织也许对此内情并不知道,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在这么狭小的空间内翻云覆雨。当然,如果霞一定要的话,他也许会答应。在这停靠路边的汽车里,做起事来不安心,这样也太大胆了。霞也似乎早已经断了这念头,所以也不会要求他这样做。但是,肉体的情欲之火一旦燃烧起来,是不可能轻易熄灭的。 “不要……”霞呢喃着,她的下身接受了已变得柔软的手指,一边娇喘着。 她小声的呻吟,仿佛是在怨恨伊织刚才的所作所为。伊织听到她呻吟的声音,多少感到了责任。他觉得,是他点燃了火焰,自己却一直佯装不知,这样做也许过于残酷了。 “我们找个地方吧……” 手指还放在那儿不动,他低声问道。 “这附近一定会有二人独处的地方。” “你说什么……” “这儿离你家近,完事就可以马上回家了。” “我不去。” 伊织的请求,反而唤醒了霞的理智。霞这才注意到自己衣冠不整,慌忙起身,按住伊织夹在她双膝之间的手。 “不要了。” 伊织想不到她的口吻会如此严厉,于是停了手,像个受了责备的男孩似的,沮丧地把手收回来。霞着急地理膝整发。 “回去吧!” “就这样回去好吗?” 伊织不怀好意地问道。霞又从手袋里取出化妆镜,背过身照看自己的容貌。 伊织替她打亮了内车灯,隔着背说: “不想让你就这样回去。” 霞长叹了一声,没答话。她还沉浸在方才的余韵之中犹未清醒,所以似乎正艰难地整理着思绪。 “对面有亮光在动。” 天空上仍然盖满了厚厚的云层,既见不到月亮也见不到星星,远处黑乎乎的,海面上有一个亮点在明灭闪动。 “走吧!” 伊织在霞的催促下,踩响了引擎。沿着海岸道路前面松林之间的小径行驶,他们回到了来时的路上。在红绿灯的地方向左拐,进入堂。伊织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放到霞的膝上。 “这儿,好可爱……” “你好狠心!” “怎么了?” 霞一声不吭地抓住他的手指,看来是在怨怪他调起了欲火,而又中途作罢。 “从这儿向右拐。” 伊织按她说的向右转弯。车的两旁突然出现了树木繁茂的街道。 “在那前边吧?” 远处有一片竹林,再前面还有白色的围墙,围墙尽处就是霞的家。 “星期六,一点钟!” 伊织在靠近她家门前的地方停了车,提醒她道。 “明白了。那么,晚安了。” 霞和以往一样,每当分别时总是显得很淡漠,她急急忙忙地下了车,小跑着进去了。 “晚安……” 伊织望着她背影嘟哝着。他相信,霞的爱处至今仍是湿漉漉的。 告别了霞之后,伊织的头脑里再次浮现出孩子的事情。她现在一定上了石膏住在医院里。今后会怎样呢?妻子就这样呆在医院里吗?大女儿是不是还在一个人看家?桩桩件件涌上心头。 可是又能如何呢?他直至方才都还在公寓里和霞幽会,然后又开车送她到堂,一路上还反复做着淫狎之事。他一直在做世间难以容忍的事,而如今却想要恢复成为一个普通的父亲。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呢……伊织思考着,他觉得自己和基格尔博士、海德一样,具有双重人格。担心孩子受伤的事,想到打电话去询问情况时是基格尔博士,与霞沉溺于爱欲之时是海德。 然而,姑且不说外表,在伊织的内心,这二者并不矛盾。二者皆是伊织,而且他打算让这两者相辅相成地保持平衡。实际上,如果成天光想着妻儿子女的事,是做不成工作的。这样一来,也许就只能成为一个只顾家庭的慈爱的父亲。为此,必然会缺少作为男人的意志。虽说已是中年,但男人萌生出作为雄性的欲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不过问题在于伊织的欲望不是针对妻子,而是针对其他的女性罢了。 那是一夫一妻组织这一结构中的问题。作为雄性,产生那样的欲望也许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了。从某种层面上讲,至少这样的男人比那些对异性毫无兴趣、却为同性相吸的娘娘腔男人更好些。 总而言之,在伊织的深处的的确确潜在着两种面孔。他目前的外表体现出的形象,正是作为一个善良父亲拥有的面孔。 伊织看到前方有自动售货机,它的前面还有电话亭。于是他在那儿停下车,往东京家里拨电话。他打算如果是妻子来接,马上就挂断它。可却是大女儿真理子接的电话。 “啊,是爸爸呀,您去医院了吗?” “我还在忙着呢,没空去,美子还住在医院里吧?” “是的,但是她没那么疼了,和大家住在大病房里也不寂寞。妈妈说她很快就能回家。” “啊,今晚不要紧了,是吗?最近我会去探望她,如果万一有什么事,打电话到公寓里来吧!” 伊织放心了,他现在已经俨然成了基格尔博士。 十五、花冷 每年三月是年终的结算期,所以所有的公司都同样显得格外繁忙。伊织的事务所虽小,也不例外。 一年来,建筑业虽然萧条,但伊织这里总算想办法度过了难关。仅从工作量来看,与上一年度相比,增长了将近百分之十。这个成绩与大量参与建筑地方美术馆、开发新型住宅区和公园等这类公益事业有关,但从根本上说,还是取决于伊织本人的工作能力。 伊织祥一郎这个名字,在建筑业内享有盛名。他同时还兼任政府或者公共团体有关建筑和环境问题等各种委员会的委员。无可否认,这一切都很有利于他的工作发展。 但是,最根本的还在于伊织独特的工作表现。无论怎样享有盛名,如果缺少实力,那也无济于事。伊织和其他建筑师不同,他的设计中很少有那种强调独创但结果却形象怪异的感觉,基本上属于正统派,而且设计合理,又注意融进时代特征。因此,他的设计整体上幽雅大方,赢得了客户的信赖。 村冈曾经说过,伊织的设计充分体现了伊织本人的性格。整体设计十分谐调,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 人们都说,文如其人,设计体现性格,这或许不无道理,但果真能体现性格来吗? 长期以来,伊织置妻子和家庭于不顾,离家出走,结交新的女人,还与别人的妻子打得火热。从他的所作所为来看,人们只能认为这个人没有一丝一毫温柔和蔼,相反,倒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家伙。 不过,当他单独和女人交往时,倒是常常可以看到他温柔的一面。即使对待妻子,虽然在他已经醒悟到已经不再有爱情存在,因而谈不上温柔体贴,但他仍打算为她尽其所有。至于笙子和霞,伊织始终尽量设法关心帮助她们。虽然有时几个女人同时找上门来,那也只能怪他自己不够老练,不过是他优柔寡断造成的结果。 尽管如此,对于伊织来说,这一年确实是动荡不安的一年。年纪已经四十过半,又返老还童,像个青年人一样地热恋霞,闹腾的结果是与持续了四年关系的笙子分道扬镳,而且还跟妻子离了婚。就女人问题而言,这一年确实是惊心动魄的一年。 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这纠纷不断的一年中,他的工作却还比较扎实,目前着手设计的多摩地区绿化带,在地方乃至全国都引起了广泛的反响,他亲自设计的两个美术馆也受到好评。目前正在施工的城市广场虽然曾经闹了点纠纷,但看来建成后也将引起很大反响。也许是由于近来工作进展顺利的缘故,听说他今年春天还要参与中东的大城市开发项目。如果承接了这项设计的话,他将首次登上海外的舞台。工作上一帆风顺,但和女人们却纠葛不断,真是不可思议的一年。 一般说来,和女人纠缠不清,势必影响工作。然而去年一年却截然相反。其实还不仅仅去年如此。他和笙子热恋时,正在设计K市的美术馆,结果获得了M公司的建筑设计奖。不知什么缘故,和家庭中风平浪静的时候相比,热恋的时候工作起来,觉得很充实。 莫非工作热情和迷恋女人的激情同出一辙…… 如果没有足够的热情,就不可能迷恋并且说服女人。特别是已有家室的人,更需要特殊的耐力。不管比喻是否恰当,伊织对女人确实有一种类似完成项目时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持久力。人们常常以为,只要顾家,就是一个诚实的好男人。其实在这种男人中,有不少人缺乏毅力,虽然喜欢别的女人,却感到无力征服。因此也可以说,诚实的反面也就是颓废和懦弱。如果只龟缩在常识和伦理的范畴里,那么无论做任何事情,他都会易于处世,并且容易被社会接纳。他本人感到轻松,而且也不必花费精力。但是,结果只能是一生平庸,随波逐流。 伊织却不想平平庸庸地过一辈子。他虽然并不希望平地起风波,但他始终认为挑战意识是一种动力,能够推动他的工作和爱情生活。 这一天,他心情愉快地走向新干线的八重州站口。他要再次和霞一起旅行。按照常识,和为人妻者出去旅行,当然为人所不容。引诱者和被引诱者都属道德败坏。 然而伊织却不理会这些。坏就坏,他无所谓。现在,自己就是需要霞,就是要和霞一起享受旅游的乐趣。什么对不住霞的丈夫啦,什么缺乏社会常识啦,事到如今,他已经顾不得再没完没了地想这些。 爱本来就是一厢情愿而又自私的东西。很久以前曾经流行过一首歌,名叫《二人世界》。无论是年轻人,还是中年人,都曾经跟随那优美的旋律抒情地唱过这歌。然而,仔细想来,“世界是为两个人而创造”这句歌词未免过于武断。如果这世界只为两个人存在,那该是多么荒唐。世界自然也应该为孤独的人、老人、猫和狗以及花草树木而存在。一旦相爱,人们就产生一种错觉,似乎这世界只为他们二人存在。爱正是这样具有自我中心和自以为是的性质。实际上,也正因为如此,爱才魅力无穷,难舍难弃。 不过,他之所以认为爱具有自以为是的性质,也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内疚的缘故。如果从一开始就理直气壮,那也就没有必要编织这些道理。但是,无论是第一次与霞去奈良,也无论是去欧洲,伊织始终受到良心的苛责。他总是反问自己:这样做对吗?同时又自己得出结论认为没什么不可以。况且如今自己已经和妻子离婚,比起那时来,心情轻松多了。至少就自己而言,他不再感到内疚。 现在,他反过来倒为霞的丈夫感到担心。霞的丈夫到底是否知道自己的妻子和别的男人一起去旅行呢?他难道根本没察觉到自己的妻子已经委身于别的男人的爱抚之中?只在东京幽会还感触还不深,一到外出旅游,他总感到有一种内疚感。 但是这种事说起来就没个头。爱也是一种斗争,两个男性同时追求一个女性,必然要争斗。再说,如今自己正在成为胜者。争斗之中,根本谈不上同情。 正当他这样告诫自己时,汽车已经到达八重州站口。 他和霞约好下午一点在八重州站口见面,地点是新干线的中央检票口。 车票是一点十二分发车的“光号列车”。 伊织到站时间是差十分一点。近来,因为星期六也常塞车,所以他稍微提前一些出来的,没想到一路畅通。所以就早到了一会儿。他穿过检票口,径直走到约会的地点,发现霞还没来。离开车还有三十分钟,用不着着急。伊织把包放在柱子旁边,点燃了烟。 可能因为是星期六,检票口附近人群熙熙攘攘。大概是一列上行列车正好到站,旅客们提着各种各样的行李下车了。像是一种呼应,逆行进入站台的旅客也很多。可能是由于一部分学校已经放春假,人流之中,年轻学生与合家旅行的人们特别显眼。 伊织望着人流,同时留神看着八重州站口的方向。霞来的时候,肯定要从那边的楼梯走下来。上次去奈良时她穿的是和服,说不定今天还穿和服来。 霞个子虽然不高,但穿着和服的身段一定特别显眼。 人越来越多。伊织走到离售票处较近的空地。他站在这里,也可以看清八重州站口方向涌来的人流。 伊织看着前方,思索着今天的计划。乘一点十二分的“光号列车”出发,四点钟可以到达京都。先到旅馆,休息片刻之后上街,七点左右吃晚饭。旅馆靠近东山,晚饭前可以一边品茶,一边欣赏庭院的景色。 这时,他看到又有一股新的人流涌出了车厢。伊织看了看检票口前面的时钟,已经一点过五分。再不来就要误车了。伊织担心起来,在检票口附近左寻右找,可就是看不到霞的身影。他们昨天曾经再次通过电话核实了约会的时间和地点,肯定不会搞错。伊织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注视着人流。 又等了一会儿,霞依然没来。也许她已经先进了站台。伊织不放心地到十二分发车的站台上去看了看。列车已经打开车门,乘客几乎都上了车。他专门到一等车附近察看了一遍,但车厢里和站台上都没有霞的人影。 伊织拿着车票,霞不可能先上车。他又转回身来到检票口找了一遍,仍然不见霞。到底是怎么回事?正当他情不自禁地踮起脚尖四下张望时,扬声器通知,一点十二分的“光号列车”马上就要发车了。 铃声响了,站台上的时钟表针指到十二分。伊织出了站台,走出检票口。他又回到约好见面的地方看了一遍,还是没有霞的影子。 到底怎么回事…… 在此之前,霞从未爽约。在饭店或者公寓幽会时,就是有时晚一些,大约十分钟或者二十分钟之后也一定会来。然而今天过了约好的时间依然没来。 老实说,一直到临开车,伊织还坚信她不会不来。 为什么没来呢?是误了电车?还是突然出了什么急事? 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也该打个电话来。今天出发之前,伊织一直呆在青山的公寓里,没接到电话。 如此看来,是在来的途中出了什么事情…… 伊织再一次环视四周。检票口附近,出出进进的人依然很多。已经到了星期六下午,人似乎越来越多了。 伊织又等了一会儿,走向售票处,把车票改签成下一趟车,又回到刚才等候的地方。 也许是她弄错见面地点了?或者搞错时间了?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别的原因。 伊织继续等待。扬声器又传来了下一趟“光号列车”发车的通知,检票口上方的指示牌不断变换着。过了约定的时间已将近三十分钟。伊织走向检票口左手的“问讯处”,询问湘南列车的运行情况,得到的回答是没有异常。 时钟指针一蹦一蹦地向前转着,指向四十分。“再等五分钟……”他安慰自己,继续等下来,但依然不见霞露面。 看来,这恐怕不单纯是迟到。伊织又环视了一遍四周,感到霞确实没来,于是走向左边的公用电话。 如果霞正在来这里的途中,即使打电话,本人也接不着。接电话的不是女佣就是她女儿,然而霞不会把今天的事儿实话实说地告诉他们,可能只是随便编个理由。而如果这时找霞,反而会引起怀疑。 伊织拿着话筒犹豫不决。再稍等一会儿吧!但是到这时候还不来,那就肯定出了什么事。他正不知所措时,一个年轻小伙子从后面探过头来,意思是说,如果不打的话,赶快让开。伊织被逼无奈,拨动了电话号码。 拨完了堂的局号码接着要拨霞家的号码时,他又犹豫了。不来就算了,着急打电话过去,实在没面子。刚想到这里,咔嚓一声,硬币掉进去,电话通了。他耳朵听着话筒还在犹豫着想挂断电话,里边已经传出了女人的声音。声音年轻而显得冷淡,是她女儿。 “啊,你母亲在家吗?” 刹那间,对方惊叫一声,显得有些慌乱。好像只听声音,她就已经知道是伊织。 “她正在休息。” “正在休息……” 伊织鹦鹉学舌似地重复了一句,接着又问: “是不舒服吗?” “哎,有点……” 女儿支吾着,不肯回答。 “生病了吗?” “……” “能请你母亲接电话吗?” “她正在休息。” “她在家吗?” “是的……” 女儿的回答不得要领,但从她态度来看,事情非同寻常。 “那么……” 伊织点点头,意识到不能再问下去。于是又说道: “请转告你母亲,我来过电话。” 放下电话后,伊织开始思索起来。 昨天通话时,霞只字未提生病的事,答应肯定按约好时间前来。如果现在正休息的话,难道是通话之后突然生病了?但是在此之前,他从没听霞说过有什么病。她虽然说过血压稍微偏低,有时贫血,但这总不至于影响她前来赴约。也许是得了什么重病? 但是,最令人担心的是她女儿说话的口气。一听是伊织的声音,她答话的声音立刻显得很狼狈,只说了一句,“她正在休息”,就立刻闭口不语,问她什么,她都只是重复着同一句话。霞如果在家,总该出来接个电话,但却根本没这种迹象。相反,伊织感到,她是想阻止霞和伊织说话。 无论如何,照目前这样子,不可能再去京都了。正因为和霞在一起,他才想去。独自一个人,根本没必要出门。但如果不去,又必须退掉旅馆和车票。车票倒还好说,旅馆好说歹说才定下的,实在难以退掉。然而,又不能放置不管。伊织当即给京都旅馆打通了电话,解释说一同前往的另一个人因急病不能去了,郑重地表示道歉。 “我们根本没什么,以后有机会请来光顾。” 话虽说得客气,但能想象得出对方不高兴的表情。放下话筒,他又环视了一遍检票口周围,依然不见霞。如果生病,究竟是什么病?也许是胃痉挛或阑尾炎,或许是受了外伤。如果受了外伤,也该直说呀!伊织思索着向八重州站口方向慢慢走去。 刚才还在做今晚的美梦,但得知不能见面,他立刻就泄了气。出师不利,碰了一鼻子灰,他感到心里憋的慌。看样子,目前也只能先回家去等霞的消息。 他说服自己,准备回公寓,但忽然想起离开家时富子还在,所以又给公寓打了个电话。 “有电话吗?” 出门时说好了要去京都,中途又突然给家里打来电话,富子也似乎感到不可思议。 “现在您在哪儿?” “有点事误了车。没有我的电话吧?” “没有。” 他期待着霞和他联系,但富子的回答却十分冷淡。 “那么,您现在去京都吗?” “不,看来今天去不成了。我现在回公寓。” “那么,我给您准备晚餐?” “我在外面吃,你可以回家了。” 幽会告吹,垂头丧气地回家。有富子在场,会很不舒服。 “我再过一小时后回去。如果有电话,请帮我记下来。” “知道了。” 伊织直奔出租车乘车处走去,但途中看到小卖店旁边摆着公用电话,又站住了。虽然不是因为没见到霞才想来打电话,但确实是为了稳住无处发泄的烦躁心情,他才拨通了自由之丘家里的电话。 “啊!是爸爸呀!” 接电话的是真理子。因为电话很突然,她好像吃了一惊,但立刻又觉得自己滑稽,独自笑了起来。 “美子怎么样?” “打着石膏,住院了。她还说已经不痛了,想去掉石膏呢!” “还要在医院住多长时间?” “大夫说,再过一星期,拍张片子,没问题的话就可以出院了。妈妈说让她多住几天,那孩子一回家,谁也管不住她。” “看来,还算顺利。我有点担心,告诉美子,以后别淘气了。” 京都之行突然中止,没处打发时间,因此突然想起孩子受伤的事。话虽如此,有一点却实实在在,除了霞,他最挂念的还是孩子们。 一个小时后回到公寓,到书房一看,桌子上放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的小字与富子的身体极不相称。 “我一直等着,但没有电话。我先回去了。下午三点。” 伊织看完字条,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既不来约会,也不打电话来,准是出了什么事。即使突然生病,也该托别人和他联系一下,告诉他不能来。至少也该留下话,等伊织去电话时转告他。从没有任何联系这一点来看,不是生了重病,就是不愿提到“伊织”这个名字。不过,她女儿和女佣早该对二人的关系有所察觉。她本来能悄悄地交代给女儿:“如果伊织先生来电话……”,然而看样子她却根本没对女儿说。由此可见,大概是发生了难以向女儿启齿的事情。 伊织现在仍然对她女儿刚才的态度耿耿于怀,打电话时,他感到对方的态度比平时更冷淡,甚至有点嫌麻烦。总之,说话的腔调与往常截然不同。 伊织左思右想,眼睛却始终没离开电话。他做好准备,单等电话铃一响,就立即拿起电话,然而电话铃却根本没响。 就这样等来等去,太阳已经偏西,云彩的边缘镶上红色。今天一大早就半阴天,天空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白云,类似樱花盛开季节的连阴天。暖洋洋的春季里的一天就这样要过去了。 今天,全国各地气温都比较高。如果事情进展顺利,现在该快到京都了。 说不定他们这会儿正在散步,欣赏美丽的京都夜景。也许正在房间里小憩,品尝名茶,欣赏庭院景色。每次到饭店后,霞总是立刻把他的西装和裤子挂在衣架上,摆好鞋子。伊织即使不说,她也会取出睡衣给他披上,并在浴盆里放满水。不知她从什么地方学到的这一切,她总是想得很周全。他一心憧憬着京都旅馆中出现的这一幕幕场景,但现在却成了一场梦。 “好不容易才……” 他低语着,又感到一阵惋惜。她为什么没来呢?他至少想知道原因何在。 想着想着,无意之中,伊织拿起电话,开始拨堂的局号,刚要拨霞家的号码,又慌忙放下了话筒。刚才她女儿的态度已经够强硬,现在再打,只能更加令人怀疑。再难过也只能等对方来电话了。伊织一直等到深夜。因为坐立不安,等的时候喝了白兰地,有些醉了,但没迈出屋门一步。 然而,依然没有电话。这期间电话响了两次。一次是在贸易公司上班的朋友打来的,另一次是他常去的一家夜总会的女人打来的。伊织随便应酬几句就挂断了。 他自己也知道,心不在焉,打不起精神来。只因为不能和霞一起旅行而变得如此意志消沉。他感到自己十分可怜,生起气来。正当他继续喝着白兰地,没精打采地看着电视时,电话铃响了。 “这次肯定是……”他拿起电话一听,是村冈打来的。 “怎么?原来你在家呀……” 伊织没告诉他要去京都,但他似乎很奇怪,星期六晚上居然在家里。 “我以为,反正你不在,所以就打个电话试试看。你在干什么?” 他不能告诉他没见到霞,正在自暴自弃地喝闷酒。听他沉默不语,村冈又说:“没事的话,就过来吧!刚才去给一个画家祝贺七十大寿,现正在赤坂喝酒。现在倒是有个伴,可他要回家。就在三弦大街的‘泽’酒吧。你知道这儿吧?” 一看表,已经十点了。看样子不会再来电话了。与其死等没准的电话,还不如出去喝杯酒痛快。 “好,我去。” 伊织干脆地答应着站了起来。他没系领带,只穿了件上衣,跑到那里一看,村冈正和老板娘在柜台前聊天。他曾来过这酒吧几次,但每次都是村冈带他来的。 “喂,你真没少喝呀!” 村冈认为他既然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本以为他没喝多少。 “是不是又泡上漂亮妞,俩人刚才偷偷喝酒了?” “别胡说了,我再也不沾女人边了。” 伊织喝了一口凉水,突然想起似地把脸凑近村冈。 “上回说的那个英善堂的经理怎么样了?” 伊织本觉得问的太唐突,可村冈大概已经有些醉意,只是心不在焉地随口说道: “英善堂的经理好像病了一阵子,最近已经出院。” “什么病?” “听说是肝病。上月末见到他时,精神不错。他怎么了?” “不,没什么……” “你想的不是经理,倒是惦记他夫人吧?宴会上见面之后,当天晚上你就约她了。” “不过是以前认识,所以闲聊了一阵儿。” “不过,别看她装得挺老实,可绝非等闲之辈呀!最近传说她在外面乱搞。不会是你吧?” “为什么……” 突然触到痛处,伊织条件反射似的反问道。村冈付之一笑说:“开玩笑!现在你还顾不上乱搞呀!” 伊织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可村冈却毫不在意地说: “不过,那么漂亮的女人,有男人追也不足为奇。” “刚才说的那传闻,是真的吗?” 伊织倒是很关心这事。 “不。做画商这种行当,家里总会有一些年轻有为的画家进进出出。说不定那些人约过她,或有人给她写情书,又没有真凭实据,瞎吵吵而已。” 看来不像与自己有关,伊织放心了。 “英善堂的经理住院是什么时候?” “是年初吧!听说是感冒引起的,大概住了一个月左右的医院。” 如此看来,那不是去欧洲旅行的时候。伊织沉思起来,村冈喝干了威士忌。 “娶了个漂亮的女人被人说三道四,真受不了。还是我现在这老婆省心。不过,我本来也没钱金屋藏娇。” 接着,村冈又笑嘻嘻地说道: “近来,你星期六也有空闲了。” 伊织听任村冈取笑他,心里却觉得,现在借着酒劲儿,可以给霞家打个电话。幸好电话放在柜台的角落里,从现在坐的位置上,似乎听不到打电话的声音。 伊织为了给自己壮胆,喝了口威士忌,说了声“有点儿事”,就站起身来。 他直接走到电话机前,拿起话筒,拨起霞家的电话号码。村冈还在和老板娘说着话。他一边从远处看着村冈的侧脸,一边拨号码。 如果这次还是她女儿接电话,他就挂断。如果是女佣,就装做头一次打电话,询问一番。他心里祈祷着,最好霞来接电话。刚把话筒放在耳边,就听到里边传出男人的声音。 “喂,喂……” 伊织突然楞住了,然后悄悄把话筒从耳边挪开。千真万确,是男人的声音,而且年龄在五十岁左右。 “喂,喂……” 话筒里又传出男人的声音。伊织听着,慢慢放回话筒。以前他曾多次给堂霞家打电话,霞的丈夫从来没接过。虽然还不知道那是不是她丈夫的声音,但从声音的感觉上判断,大概没错。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听那声音,没想到他竟如此年轻,而又口齿清晰。 伊织想起村冈说起过霞的丈夫。村冈曾经说,他不像是个一般的商人,高身材,戴眼镜,很有学者风度。这形象和声音完全一致。 恐怕还真是霞的丈夫…… 亲耳听到声音,伊织突然觉得与对方缩短了距离。他感到似乎是听到了不该听到的声音。然而,更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惟独今天,霞的丈夫接了电话。是偶然?还是今天特殊?回到座位以后,村冈问他: “你有事吗?” “不……” 听到她丈夫的声音,感到吃惊,然而他更担心的是,为什么惟独今天霞的丈夫接了电话呢?中午时,她女儿接了电话,现在又是她丈夫,今天霞家的一切似乎都与往常大不相同。 总之,听到霞丈夫的声音之后,他彻底打消了给堂家里打电话的念头。现在只有一条路;等候对方打电话来。 从那以后又过了两三天,霞根本没和他联系。他担心也许白天来电话,所以尽量呆在事务所或公寓里。外出归来时,也总要询问是否有他的电话,但根本就不像来过电话。 霞究竟怎么回事…… 从约好去京都那天起,人就像失踪了一样。断绝了一切消息。她不至于死了吧?至少也该来个电话。是上了天?还是入了地?尽管有些夸张,但他只能这样推测。 总之,他感到痛苦,自己再不能打电话探听消息了。就这样,在不安和焦躁中过了一星期。 这恐怕真有点不同寻常…… 以前也曾有过一次,将近半个月没见到霞,但那期间,至少能听到她的声音。去年夏季,他们几乎天天通话。由此可知,这么长时间没联系,简直令人不能相信。 伊织左思右想,又仔细回忆起旅行前的情况。那天打电话时,霞的态度并没特殊的变化。和平时一样,她声音明朗地说:“好久没去京都了”。在那之前,俩人幽会时在公寓里做爱以后,他开车把她送到堂,沿途欣赏着大海的夜景,在车里相互亲吻。 难道接吻时被别人看见了?但是,即使停了车,外面也看不见车内,何况他根本没有察觉到这类人的影子。他把霞送到了家。不过,旅行却是十天以后的事,截止到旅行那天,一直是平安无事,所以送她回家并不是问题所在。那么,是霞本人出了问题?他预感到樱花将要开放,躺在沙发上沉思。 又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屋角里的电话铃响了。 不可思议的是,听到铃响的那一瞬间,伊织就直感到这是霞打来的电话。 这只能说是灵感。他正急切盼望她的电话,现在如愿以偿。 “喂,喂…” 正是霞的声音,伊织不禁大声问道: “你怎么了?” 霞似乎被这粗声怒语惊呆了,短暂沉默后才低声说: “对不起。” 伊织也突然紧张起来,满肚子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现在在哪儿?” “在家里……” 伊织猛然想起她丈夫的声音。 “给你打电话,说你正在休息。” “对不起。” “那一天,你到底没来,是吗?” “……” “我一直在检票口等你。” 想起星期六的事,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但如今再旧事重提,一切都只能是悔恨和抱怨。 “我以为你会来电话。” “对不起。” 霞只重复这一句话,表示道歉。 “出什么事了?” “……” “现在不好说,是吗?” “倒也不是……” “那就……” 伊织催促着,但她就是默不做声。既然打电话过来,就不该难以启齿。看来,她的情绪还没有稳定下来。 “我一直担心你出了什么事。” “……” “我想见你……明后天都行,你能来吗?” 说着说着,他逐渐感到,没有去成京都的原因,已经无所谓了。 “行吗?” “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什么……” “我们别再见面了。” 霞还是头一次说这种无情的话。电话里说不清楚,但说话停顿时,她似乎正在抽泣。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 他明知越追问越糟糕,但还是忍不住。 “身体有点不舒服。” “那天突然不舒服了?” “头晕,所以就……” 他曾经想到过这个原因,但果真只是如此吗?伊织有些责难地说: “我一直不放心。不过,现在没事了吧?” “……” “我很想你,见个面吧!” 伊织直言不讳地说完,自己也感到愕然。这时,话筒里传出轻轻的叹息声:“还是算了吧!” 伊织急忙紧握话筒,说道: “你突然说出这种话,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见面?你讨厌我吗?” “哪里……” “那就说定了。不能马上见面的话,下周三或周末都行。” “我求你,我们今后做普通朋友吧!” “朋友……” 伊织突然觉得滑稽可笑,一对多次经历爱情欢悦的男女,今后怎么可能成为普通朋友呢? “如果有不能见面的理由,请你说清楚。” “……” “为什么不可以见面?有人阻拦你吗?你害怕了吗?” “……” “总之,先见个面吧!否则,我会不断给你打电话。” “不行。” “既然你不愿意这样,那你就出来。下星期二或星期三,定哪天?” “这太早……” “那就定在星期六。星期六下午在我的公寓见面。” “请定在外边见面吧!” 霞似乎害怕二人独处地关在房间里。 “好吧!就定在外边。” 众目睽睽,心里不够塌实,但目前最关键的是先见个面。 伊织思索了一下,最后定在青山绘画博物馆路上的一家咖啡馆里见面。霞曾经路过这里,知道这地方,而且比较安静,能安下心来谈话。 “星期六,两点,这次一定要来!” 伊织叮嘱着,等霞答应后,自己也点点头。 接到了霞的电话后,伊织暂且放下心来。这样就再也不用死等霞的电话了,好像从坐立不安的烦躁中得到了解脱。 但是,他依然没有想通这段时间没能见面的理由。 仅从霞的话来看,似乎的确是她临出发之前身体状况出了问题。但是她没具体说是哪个位置和如何不好。本人虽然说是轻微头晕,但从下周仍不能外出来看,似乎没那么简单。 不管怎样,难道不能再早些打个电话来吗?即使不是当天,第二天总可以了吧!从她没有任何联系这一点来看,肯定有更加复杂的原因。 据村冈讲,霞丈夫住院了,但那是今年年初的事情,和这次的事情似乎没有直接联系。然而从电话中霞和她女儿的态度推测,可以想象,霞和她丈夫之间一定出了事。说不定在她临出发前被丈夫叫住而没能起程。实际上,今天霞的声音里听不出往日的开朗,显得沉闷,直至令人感到她有些害怕。话里话外,总是在责备自己,控制自己的情绪。 所谓“不要再见面了”和“作朋友”,明显地是在自我反省,流露出一种自我控制的态度。这一系列说法都表明她和丈夫之间出现了矛盾。大概是受到丈夫的责备或申斥,结果无法离开家,由此陷入自我悔恨而不能自拔。看来肯定出了事,对霞的身心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尽管如此,他根本没料到,一点小事居然会毁了他和霞之间的亲密关系。他们曾多次做爱,相互爱慕,这种关系岂能一风吹断。即使被丈夫发现,霞也该依然爱着自己,打电话来就是一个证据。而且,他们又约好一周后还要见面。伊织现在只能先承认这是事实,盼望它果真如此。 他盼望一周后见面的那一天,同时思索着见面后的情景。 霞虽然答应见面,但却避开公寓,希望在外面见面。当房间内二人独处时,说不定又和从前一样,以身相许。之所以星期六下午在外边见面,目的一定是为了戒备再发生这种事。 别人像对待坏蛋一样地戒备自己,真有点窝囊,但霞想要和他见面,这已经是很大的进展了。尽管她推三阻四,但如果不见面,一切都无从谈起。只要面对面地谈谈,情况肯定会好转。 见了面,首先必须搞清楚,霞从那一天开始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电话中不好说的话,见了面总该心平气和地实话实说了。根据谈话进展的情况,说不定两个人还能再次重申相互之间的爱。懂得爱的男女会始终相爱。尽管嘴上说“别再见面了”,但那并非发自内心,而是被逼无奈。 霞说“我们今后做普通朋友吧”就是证据。如果毫不关心,就不会说出这种话来。她说做朋友,就是表明今后仍然继续保持联系。男女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想的那么简单,难以一刀两断。尤其是交往密切的男女就更加困难。有时主观上虽然打算分手,但骨子里却依然需要对方,只能藕断丝连。 如果行动真能受理性支配,男女之间也就不会发生纠葛了。不受理性支配,正是困扰男女关系的关键,也是最具魅力的一点。伊织倒并不想利用这一点,但他认为,只要和霞见了面,总能修复两人的关系。譬如,她虽然嘴上说“不”,但经过交谈还会恢复以往的亲密关系,两人还能单独幽会。伊织随机应变,即使跪倒在霞的面前也在所不惜。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如果说“求你了,我需要你”,伸手去拉她,霞也不会一味拒绝。 伊织现在对前景充满乐观。 从公寓上俯瞰儿童公园,樱花盛开,雨星飘落。前几天还是花蕾,可由于近两三天来天气晴朗,花儿一齐开放。似乎就在这时,冷雨迫不及待地袭来。雨中时而带着凉风,刚刚绽开的花瓣有不少被吹落在地上。正所谓“暴风骤袭来,花落知多少”。 但是,伊织并不赞成这种描写。好容易才开放的樱花还没来得及炫耀它的美丽,就沦落风雨,飘零而散,未免过于残忍。早知如此,莫如不开,但樱花却执著地盛开着,整棵树的花朵像着了魔似的争相绽开。 伊织眺望着盛开的樱花,联想到执著的女人。樱花开放时,它根本无所顾忌,也不考虑均衡,只是一味盛开,耗尽全部精力。盛开的樱花中隐匿着女人的思恋和激情。 现在却冷雨浇花。温暖的春天里,樱花过于鲜艳,其它草木几乎无立足之地。造化之神也许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令暴风骤雨摧残樱花。伊织观望着雨中的樱花,脑子里自然联想到霞。 明天是星期六,是约会的日子。到那时,说不定雨就停了。京都之行未能如愿,时间又过了半个月。在公寓幽会是那十天以前的事,所以两个人已经有近一个月时间没有享受到爱的欢悦。 这次见面,她会是什么态度呢? 他要把这一个月的倾心思慕,刻入她的柔软的肌肤之中。他爱她,要爱得她气喘吁吁地喊“救命”,要爱得她死去活来。 在欢悦达到最高潮时,霞的全身就会像那盛开的樱花。她全身粉红,迸发出激情。伊织想着想着,眼前浮现出他和霞相处经历的幕幕情景。 约好明天下午两点在青山咖啡馆见面。他曾经清清楚楚地多次叮嘱过,所以她不该忘记。想到这里,心里又掠过一丝不安。这女人已是三十过半,居然孩子气的说什么“做个朋友”。 伊织觉得最好是再叮嘱一下。雨越下越大,樱花开始萎缩。伊织望着雨中卷缩的樱花,又拨通了霞家的电话。 上午十点左右,一般都是霞接电话。过去,只要不是情况紧急,他总是在这时候给她打电话。 看看表,时针已经指向十点半,于是他开始拨电话。以前给霞家打电话时他总感到有点紧张,自从听到她丈夫的声音以后,胆子反而大起来。他紧张地等待着,害怕又是她丈夫接电话,结果听到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因为多次通过话,所以他立刻知道这是她女儿。 “喂,喂……” 声音依然生硬,伊织听了听,默默地挂断了电话。她女儿已放春假,近来好像一直在家。霞上次不能赴约时,他曾问过她女儿,结果气氛很僵。也许那次情况特殊,不过,这次再让她喊霞,总感到有些唐突。 连姓名也不说就挂断电话,实在欠妥,但事到如今,已别无他法。伊织开始准备出门,打算到事务所以后再打。当他整理完文件,在客厅打领带时,富子问道: “我要去买朵鲜花,买什么花好呢?” 伊织环视房间,屋内的确没有鲜花。很久以前,富子曾买过百合,但早已枯萎扔掉了。霞不来,公寓里的鲜花也突然不复存在。霞最后一次剪插的花是勿忘我,曾经摆在烟灰缸上方的长条石块上,现在就连这花也不复存在,半个月之前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花店正在卖郁金香,买一支吧?” 房间里最好点缀一些花朵。如果可能,他希望摆上霞剪插的那种风姿绰约的茶花。但要富子做这种事,那也太为难她了。 “最好是别太烦人的那种花。” 富子也许明白了伊织说的意思,马上点了点头。 他提起皮包出了公寓,外面依然下着雨,有时突然从侧面吹来一阵强风。公寓前面那座庭院的樱花树枝伸出墙外,每遇强风吹过,路上就落满花瓣。“这风真讨厌……” 伊织低声自语,眼睛留神搜索公用电话。到事务所以后,给霞打电话很不方便,还是在路上找个公用电话打过去较为安全。 他在青山大街和表参道交接处找到了一个公用电话亭。伊织停下车,走进电话亭里。刚才接电话是她女儿,他希望这次是霞来接。他边祈祷,边拨号码,祈祷真灵验,话筒里传出霞的声音。 “太好了,你终于来接电话了。” 伊织一口气说完,霞轻轻叹口气说: “吓了我一跳,您有事吗?” “我不能突然给你打电话吗?” “倒也不是,但我没想到是你。” “明天下午两点,你还记着吧!再像上次那样把我撂在那里可就麻烦了,所以才打电话。没问题吧?” “是的……” 霞停了会儿又说道:“对不起,能不能再晚一点儿?” “没问题,几点合适?” “四点左右……” “那就定在四点吧!这次再不来,我可真要生气了。一定来呀!” “这个……,只是见个面,是吗?” “是的,总之,请你一定来。” 霞依然戒备着。反正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伊织换了个话题说道:“今天下雨了,明天好像晴天,能穿和服来吗?” “穿什么好呢?” “可能的话,穿和服吧!好久没看见你穿和服的样子了。” 最后一次见面时,她穿的是西服,伊织觉得恍如隔世。 “自从你不来以后,房间里缺少了鲜花,太没情趣了。” “那么,我带一支花去吧!” “真的……” 这句话实在出乎意料之外,伊织马上恢复了活力。 “我明天等你。四点钟啊!要不要再晚一些?” “不,就这时间挺合适。” “好吧!你一定要来。我现在正在路上,要去事务所,在原宿的公用电话亭给你打电话呢!” “您上班去吧!” 伊织感到霞正目送着他,挂断了电话,他的心情轻快,真想哼支小曲儿。走出电话亭,风雨抽打着他的裤脚,但伊织这时已经根本不再理会天气了。 伊织的事务所星期六是三点钟下班。不过,所里的职员分成两拨,替换班,因此等于隔周休息。伊织是工作第一,认为星期六无妨休息一下,但因事关施工现场,常有急事,所以星期六上班主要是应付现场紧急情况,事务所内比平日清闲一些。 然而,要和霞见面的这天早上,伊织十一点就到了事务所,然后就没迈出事务所一步。他虽然觉得不会再出差错,但总怕霞万一有事,所以呆在事务所里,准备霞随时和他联系。考虑到这一点,伊织一直呆在房间里,到三点钟还不回去,以至职员们都觉得所长有点莫名其妙。 “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你们先走吧!” 听到伊织特意这样解释,职员们一个个都不好意思地回家了。三点十分时,事务所里已经空无一人,空荡荡的像个仓库。 长期以来,所里很少只剩他一个人。伊织吸着烟看窗外。昨天大雨无情地摧残樱花,今天早上雨过天晴,明媚的春光洒满道路。 他本以为大部分樱花都已被风雨吹落,但仔细一看却发现,在阳光的照射下,樱花好像又已经恢复了旺盛的长势。在和对面大楼之间的狭窄空地上,盛开的樱花树像是戴着一顶粉红色帽子,炫耀着美丽。樱花的情趣因天气而变换无穷。伊织突然觉得,这就像女人的移情别恋,感到不可思议。 一直待到三点半,伊织收拾好桌上的文件。他把重要的东西放进抽屉里,熄灭烟头,关上百叶窗,事务所内立刻陷入一片昏暗。最后,他关上灯,锁上门,来到走廊时,突然觉得有点凉飕飕的。 春寒似乎已经侵入到星期六人去楼空的大厦里。伊织觉得走路的声音都比往日响。他乘上电梯下了楼。出了大楼,看到路两边有许多年轻人,伊织穿过人群,拦住一辆出租车。 从这里到青山的咖啡馆大约只需要五分钟。虽然离四点还有一段时间,伊织打算早点去等着。 下车走进咖啡馆,是三点五十分。霞还没到,不过离约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伊织选了中间的位置,面对门口坐下。只要霞一到,他坐在这里,应该马上就能看到。他试了一下,果然如此,于是要了杯咖啡。 连日下雨,天刚放晴,星期六下午,店内居然人不多,不过这也许是时间不当不正的缘故。 伊织头一次来这家咖啡馆是大约三年前。那时,他本是外出散步,漫不经心的走了进来。这家咖啡馆虽然地处城市中心,但很宽敞,又播放着古老悠闲的电影歌曲,所以他喜欢这里。有一位三十过半很有品位的女人,像是店老板,常常在店内。不过,她好像并不指望赚钱,似乎不太在意客人的进进出出。现在,室内飘荡着《阳光普照》这首曲子,音量十分柔和。坐在角落里的青年学生们也许觉得无聊,但对伊织和坐在斜对面喝着咖啡的中年男子来说,这曲子却充满怀念之情。 伊织喝着咖啡,回想起去年秋天和内兄坐在店对面的西餐馆里见面的情景。当时,内兄冷静地告诉他,妻子已经同意离婚。内兄敦厚老实,但和妻子离婚后就再没见到他。 他漫无边际的想着,再一看表,已经四点钟了。他朝门口看了一眼,然后拿过店里的报纸来看。他希望看报纸的时候霞会露面。当他感到有人走近而若无其事地抬眼看时,霞正笑容满面地站在眼前。他一厢情愿地期待着这一情景。 外表看来,像是在读报,其实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店门口。现在又有一位客人推开厚厚的玻璃门走了进来。他的视觉余光告诉他,这是个女人,但更多的就看不清。他装得不象是在等人,毫不关心地慢慢抬起脸。然而,这人不是霞,倒像是店老板的熟人,和老板眨眨眼,坐在了里面的柜台前。伊织又接着看报,看表,已经四点十分了。 霞久不外出,如果穿和服来,可能要晚二三十分钟。再说,星期六又可能路上塞车。伊织安慰着自己,更加故做镇静的看着报纸。 又过了二十分钟,已经四点半了,依然不见霞。伊织刚才一直装做悠闲地看报,但等到如今却已经无法镇定下来。他把报纸放在桌上,眼睛盯着门口,每看到玻璃门上映出人影时,就伸长脖子看看。然而,进来的人都不像是霞。每次发觉不对时,他都烦躁不安地抽烟。 将近黄昏,进出的客人多起来。刚来的时候只有三对客人,现在多了一倍,只剩下一个空位。伊织独自占了一张桌子,有些不好意思,又要了一杯咖啡。不知何时,音乐变成了钢琴曲,可他再也无心欣赏。 难道又出了岔子…… 伊织脑子里又预感到不吉利,难道又发生了急事,还是没找到这家咖啡馆?他已经再三告诉她店的位置,甚至告诉了她电话号码。来此之前,一直呆在事务所里,找不着也该打个电话来。 也许突然变卦了…… 约时间时,霞有些迟疑。为了避免再次二人单独见面而特意要求在外面相见。但是,要她穿和服来时,她还主动表示要带一束花来。当初是有些犹豫不决,但是后来已经下了决心,表示一定赴约。 伊织安慰自己说:“都说到这种程度了,她不会不来。”接着又点燃一支烟。他本打算慢慢抽,但不知不觉中,烟已经快抽完了。 店门开了,又进来客人了。因为是三个人在一起,店内没有位置可坐,服务员只好请他们去别处。 伊织感到没法再呆下去,喝完第二杯咖啡,站了起来。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一枚10元硬币,刚要朝收款台旁的电话走去,门又开了,进来个女人。伊织一见那女人,楞住了。 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那女人也露出同样的表情,楞了一下,凝视着伊织。二人对视了一阵,女人表情僵硬地朝他低下了头。伊织也顺势轻轻点了点头。他觉得在哪儿见过她,但却记不清楚了。两人相互凝视,年轻女人直朝他走过来。 “请问,您是伊织先生吧……” 伊织听到声音,立即想了起来。这种生硬而冷淡的语调,伊织已在电话里听过无数次。 “我叫高村薰……” 果然不错,是霞的女儿。以前曾多次通话,但今天才初次见面。 “我姓伊织。” 伊织回头看了一眼刚才的座位,想坐下来谈,女孩露出犹豫的神色。 “请坐……” 听到伊织催,女孩才坐下,又一次低头致意。 “突然来见您,实在对不起。” 薰上身穿米灰色衬衫,下身穿一条纯棉裙裤,长发披肩。他听说女儿不是霞亲生的,但她的身材、穿着打扮和温柔的眼神都酷似霞。 然而,为什么霞的女儿来了呢?此时此地,她的到来绝非偶然。 “你是一个人吗……” 他不知从何谈起,顺便一问,薰轻轻点了点头。 “今天,我母亲不能来了……” “到底还是不来!”伊织差点说出这句话,为了稳住神,点燃了一支烟。 “你母亲有什么事吗……” 薰两手放在膝上,慢慢摇了摇头。 “我母亲在休息……” 回答得仍然很冷淡。看来,这不是态度冷淡,倒像是这女孩紧张时的毛病。 “这么说,生病了?” “吃了药,正在休息。” “吃药?” 伊织一问,薰下定决心似地仰起了脸。 “我有事求您。请您以后不要再和母亲见面了。” 听她突然说出这种话,伊织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正当他目瞪口呆时,薰哀求似地继续说道:“请您以后不要再约母亲了。” 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青山大街。 将近黄昏,路上的车增多了。大概因为是星期六的缘故,人们的表情轻松愉快。三五成群的妇女边走边看着橱窗。信号灯变绿,车又跑了起来。沿着人流和奔驰的汽车方向看去,可以看到通往绘画博物馆的银杏树林荫大道。虽然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迎来桃红柳绿的季节,但尖尖的银杏树梢上已经泛出浅绿色。 伊织突然觉得窗外的世界不可思议,只隔着一层玻璃,一切都在夕阳的余辉中生机勃勃。他感到迷惑不解,眼下和年轻女人相对而坐的咖啡馆里面和外面的情景竟然如此大相径庭。伊织慢慢收回遥望远处的视线,看着微微低着头的薰的额头说道: “今天,是你母亲让你来的吗?” “不。” 薰的长发随着她摇头而轻轻飘动。 “我是瞒着母亲来的。” “那你怎么知道是这里呢?” “母亲的事,我全知道。” 薰心怀敌意地看着他,接着说: “我还知道前几天你们要去京都。后来,叔叔您不是还打过电话来吗?” “……” “您那时可能很着急,但我不希望您再见到我母亲。” 薰当时接电话的态度的确很冷淡。 “我当初赞成母亲和您要好,所以才一直为她保密。” 眼前这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原来竟是自己的盟友。伊织感到实在不可理解,凝视着薰。 “母亲和叔叔的事,我全知道。去年六月你们一起去奈良,秋天去欧洲,还有新年时幽会……” 她既然连这一切都一清二楚,伊织再也无言以对。伊织微微扭过脸,只顾抽烟。 “妈妈全对我说了。因为我是她的朋友,她信任我……” 说到这里,薰突然哽住了,然后又自己想通了似地点点头,说道: “不过,我又背叛了。” 薰低着头,额前的短发微微颤抖,伊织看着女孩神经质的表情,叹了口气。看来,这个女孩的确对他和霞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如此说来,以前偷偷打的电话也都被识破了。伊织忍着羞耻,问道:“这些事,你是听母亲说的吗?” “母亲全对我实说了,因为我是她的朋友。” 刚才她就一直说“朋友”二字。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正感到难于启齿,薰再次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我其实不是妈妈亲生的孩子。不过妈妈从小就疼我。我不知道妈妈怎么想,但我一直把她当成亲妈。” 他从村冈和霞那里都听说过,薰不是霞的亲生孩子。伊织本以为她是继母,所以不好相处。但他早已从说话不多的霞那里察觉到两个人的关系很好。 “所以,为了妈妈,我什么都愿意帮她……” “可是,你爸爸……” “我当然喜欢爸爸,可是妈妈年龄和他相差太多,我想她和爸爸在一起,一定感到很不舒服。” 正因为不是亲生的,随着年龄增长,薰纯洁的少女之心有些早熟。 “再要一杯咖啡怎么样?还是要些点心?” 伊织问她,想让她喘口气。薰摇摇头,只是说“不”。 “从去年春天,我就知道妈妈喜欢叔叔。叔叔在三月初曾经打过来一次电话,对吧?” 是否三月初,伊织早已记不清了。但确实在电话里听到过薰的声音。 “我也是推测才明白的。后来就成了妈妈的朋友。妈妈出门旅行,我在爸爸面前尽量替她遮掩。” “去欧洲的时候也……” “是的,爸爸绝对相信我说的话。” 薰突然变得像个淘气的大学生。 “其实,叔叔应该好好谢谢我呢!” 说完一笑,充分显露出顺利成长起来的稳重姑娘的表情。 伊织为了使自己平静下来,视线转向窗外,接着突然想起来似地问道: “你刚才说背叛了妈妈。那是怎么回事?” “……” “上次要去京都时,妈妈没能来,与这有关吗?” “有。” 薰先点点头,然后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出发那天,我告诉了爸爸。” “告诉爸爸?” “在那之前,我真的是妈妈的朋友,我非常爱妈妈,为了妈妈我愿意不惜一切……但是,我突然觉得,我不能允许这样……” 薰说到此时哽住了,但立刻又振作起来,说道: “爸爸气急败坏地打了妈妈……” 伊织立刻觉得自己脸上挨了一巴掌,低下了头。 “妈妈的脸肿了,后来吃了药。” 伊织低着头,闭上了眼睛。那一天,伊织全然不知道这些,还恬不知耻地打电话询问。自己干的事多么愚蠢呀! “我做错了……” “不,不好的是我。要是我保持沉默,本可以没事,可是……” 伊织的脸又转向窗户,青山大街上依然车水马龙。可能是右翼团体吧,坐在插着国旗的车上,大声播放着军歌。汽车过去后,周围恢复平静,薰低头自语道: “不过,妈妈喜欢叔叔。因为喜欢,所以又约会了。可是,终究因为害怕,又吃了药。” “……” “从那以后,妈妈一直吃安眠药。” 后边的一对青年男女站起来,紧接着又有两个女人结伴走进来。从长相看,像是母女俩。那个母亲看到伊织后露出很惊讶的神情。看见一个垂头丧气的男人和一个年轻姑娘相对而坐,她大概感到奇怪。 “我们走吧!” 等到那母女俩在里边的座位上坐下以后,伊织说道。咖啡馆内人多眼杂。 再说,他已在这里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现在虽然还没想好要去的地方,但至少不能在这里再继续坐下去。 薰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慢慢地随他走了出来。在柜台付完账到外面一看,夕阳正斜照在大街上。伊织沐浴着斜阳的光辉穿过马路,来到通往绘画博物馆的林荫道。 “我们走走吧!” 两个人打开天窗说亮话,伊织对薰产生了一种与先前不同的亲近感。 他们慢慢地朝绘画博物馆的方向走去。远远望去,只能看到光秃秃的树枝,其实树梢上早已长出无数绿色的斑点。即将长成一片片树叶。 伊织为了和薰步调一致,放慢了速度,边走边问: “你妈妈知道你今天来这儿吗?” “可能知道。是妈妈告诉我要和叔叔在这儿见面。” “你妈妈……” “昨天晚上,妈妈决定不来,所以才告诉我的。今天早晨要是起来,很可能又会赴约,所以就吃了药又睡了。” “……” “叔叔,你答应我,不要再见妈妈了,好吗?” 伊织感到无法回答这问题。他正在极力调整自己的情绪。 “不过,我想,妈妈今后不会再见叔叔了。” “为什么……” “妈妈是个好强的人。” 伊织不太明白薰话里的含义,但听她这么一说,自己也觉得的确如此。 “叔叔,你生我的气了吧?” 后面跑过来一只小狗,两个小孩子追了过去。当两个小孩儿消失在前面的林荫道之后,薰又小声说道: “不过,事情也只能如此了。” 薰压抑的声音,消失在树梢上空的晚霞之中。 伊织现在已无心责备薰。伊织本该责备她密告自己与霞的关系。但是,伊织仍然有一点不明白。薰曾是霞的朋友,为什么突然要背叛呢? “可是……” 伊织看着彩霞染红的树梢,说道: “去欧洲的时候,妈妈也跟你商量过吗?” “妈妈说无论如何要出门十天,所以我骗爸爸说,她和我同学的妈妈一起去。” 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姑娘,原来居然能做出这等胆大妄为的事情。伊织又看了看薰天真无邪的面孔。 “那一天,我送妈妈去机场,看见叔叔了。我曾对妈妈说,你很帅,但像个公子哥儿,结果挨了训。” “公子哥儿?” “叔叔不是还和一个比妈妈还年轻的漂亮女人在一起吗?” 当时,确实是笙子送他去了机场。 “妈妈在欧洲玩得痛快,可我在日本为了蒙骗爸爸却是煞费苦心。” 霞确实从阿姆斯特丹的饭店给家里打过电话,看来,那是为了遮掩丈夫耳目,在和女儿商量对策。 “两个人合起伙来,什么都干得出来。” 薰带有一点恶作剧似地说道:“我从小就觉得该帮妈妈做点事。” 说是煞费苦心,说不定实际上她由于参与和操纵了大人之间的恋情而从中获得了快感。 “叔叔也许还不知道,新年那一天,也是我和妈妈一起去了饭店。” 那一天,伊织曾经硬要和霞做爱。难道那段时间内,薰一直在大厅里等着吗?想到这里,伊织面红耳赤。 “不过,妈妈和叔叔见面,情绪一直很安定。” “可是,你父亲……” “妈妈虽然不讨厌爸爸,但也并不喜欢他。” 原来是为这个原因她才帮妈妈搞婚外恋。伊织越来越搞不懂年轻女孩的心。 “你父亲今年年初生病了吧?” “您怎么知道的?” 林荫路人行道的一侧是石墙,樱花树枝伸向墙外,在暮色中飘落下片片花瓣。伊织突然感到一阵凉意,蜷了蜷身子。 “感冒引发肝炎,住了大约一个月的院。你见过我爸爸吗?” 伊织摇摇头,没说话,他只听到过他的声音。 “父亲病了以后,我的想法改变了,突然觉得爸爸很可怜,而且……” 薰说到这里,换只手拿着手提包,接着说道:“今年春天,叔叔离婚了,对吧?从那时起,我突然感到很可怕。” “可怕?” “这样发展下去,我觉得妈妈真的可能要到叔叔身边去了……” 露出嫩芽的树梢上,隐约可见夕阳下的天空清澈透明。伊织望着晚霞映红的天空点了点头。 当初,妈妈偶尔和别的男人幽会,薰可能不打算干涉。她可能认为即使和爸爸之外的男人亲近,只要是仅限于婚外恋,那就问题不大。 但是,当两个人超越婚外恋有可能永久结合在一起时,她突然感到担心起来。原打算自己能操纵二人的恋情,没想到他们当真相爱起来。见到此情此景,她可能害怕了。 “即使这次不说,我早晚也会对爸爸说清楚的。” 伊织能理解她的感受。他要帮助妈妈的恋情,但爸爸毕竟是这世上与她唯一具有血缘关系的人。她虽然喜欢妈妈,但这是有限度的。 “因为妈妈对叔叔过分认真。” 说起来这半年来,他和霞的关系确实似乎超过了婚外恋的界限。他们越过了不该越过的界限,情感变得过分认真。 “对不起。不过,我不能允许。” 薰突然站住,把手慢慢放在额头,又慢慢地摇了摇头。她是在后悔自己背叛了妈妈吗?还是在后悔自己介入大人之间的恋情?看着站立不动的薰,伊织感到不知所措。 虽说离开大街走进了林荫道,但这里并不是没有行人。对面就走过来一对青年男女。现在自己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和一年轻女孩并排站着,她又用手捂着脸。他担心别人发生误解,认为两人之间发生争执,中年男子强施非礼。 伊织朝前走去,可薰仍低头不动。她到底怎么回事?正在为难之时,青年男女走近来了,看着伊织,露出惊讶的神情。 “快……” 那两人走过去后,伊织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 “走吧!” 林荫道树上方露出了绘画博物馆的圆形屋顶,在夕阳照射下,左半边浮现出它的轮廓,而右半边已经笼罩在阴影之中。大概是从那前面的足球场上,隐隐传来一阵年轻人的欢笑声。 伊织刚一迈步,薰突然低声说: “叔叔,带我去个地方吧!” “去个地方?” 薰直视前方,微微点头,说是去个地方,但去哪儿合适呢?他摸不清女孩的心思。 “您忙吗?” “不……” 今天晚上特意留出时间要和霞约会,现在和薰告别,他也无所事事。 “一起吃饭吧!” “不,请带我去一个能喝酒的地方。” 伊织一边走,一边琢磨这是怎么回事。原打算和霞约会,没想到遇上了薰。刚才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组合方式,况且现在这女孩还一本正经地要求带她去喝酒。 “你现在还不回家,行吗?” “行。” 薰断然回答。 林荫道附近暮色更加浓重了。 伊织从没和薰这么年轻的姑娘一起喝过酒。他曾和笙子去过几回,可薰比笙子还小十岁。薰已经是大学生,喝酒也问题不大,但当对方要求带她去时,他仍感到有些困惑。 “要不要给家里打个电话?” “用不着。” 说出憋在心里的话以后,薰好像轻松多了。伊织和薰上了出租车,他决定带她去涩谷公园大街上的一家小饭店里的酒吧。 “听妈妈说,叔叔常常喝酒。” 薰好像忘记了刚才的痛苦,又开朗地说道: “您喜欢喝白兰地吧?” 霞究竟都跟她说了些什么?他无法想象她们母女谈话的情景。 他们在涩谷公园大街下了车,走进饭店的酒吧,里面果然清净。他和薰并排坐在一进门靠右手的柜台前。 “您喝什么?” 熟识的老板问他时,伊织照例要了杯白兰地,然后看着薰。 “我不太懂,有好喝的威士忌吗?” 伊织不懂薰的意思,替她要了一杯酸威士忌。 “好吧!” 两杯酒摆在他们面前时,他们轻轻碰了杯,只听薰低声说道: “对不起……” 事已至此,还道什么歉呢!是因为强迫伊织领她来酒吧而道歉吗?可是,伊织多亏了薰,才从孤独寂寞中解脱出来。 “叔叔很有女人缘,是吧!” “这也是听你妈妈说的?” “不,是我感觉到的。不过,您喜欢妈妈什么?” 正因为年轻,薰似乎充满了好奇心。 “妈妈真的那么棒吗?” “不要再谈这件事了。” 伊织手拿玻璃杯,想起霞。她现在在做什么?已经从安眠药中醒过来了吗?还是仍在昏睡?她是否知道自己正和薰对饮呢? “不过,您已经答应不再和妈妈见面了,对吧!” “啊……” 伊织似答应非答应地低语着。这时,薰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指说道:“请您答应我,为了妈妈!” 他能这么轻易地就答应她不再和霞见面吗?说好不见面,真的就永远不再见面吗?霞真的希望他发誓永不相见吗?也许这只是薰单方面的请求,并不是霞的本意。 “您不答应吗?” “不……” 在这种场合发誓“不再见面”,这很容易。然而男女之情并不因起了誓就永不见面,也不会因不起誓就一定能见面。男女之间,没有道理可讲。如果能够知错罢手,就不会有当初。结了婚的男女之间发生恋情是不道德的行为,稍有常识的人,谁都明白。正因为明知其理而欲罢不能,所以才苦恼困惑。薰过于相信一句誓言了,这正是没有经过真正恋情的年轻人在坚持正义时表现出来的傲慢。 然而,伊织现在无心反驳。就算一一加以解释,既不等于正义属于自己,也不可能说服她。 “我只想请您答应这一件事。” 伊织手拿杯子,轻轻点头。 但这不算是正式接受了薰的请求。在这种地方,他目前还不能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 但他还是暂且点头答应了她。否则,他们就无法再谈下去。 这可能就是中年男子最狡猾的一面。不过,这狡猾之中还包含了他的自信;爱一个人不会因发句誓言就能有所改变。同时也表现了他的矜持;他怎么能向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起这种誓呢? “我说话蛮横,对不起。” 大概是薰也认为她说得有些过分,轻轻低头道歉。伊织没理她,又提出一个新的话题。 “你是大学生吧?” “青山大学二年级。” “噢,离这里很近……” “我对涩谷和原宿一带很熟悉,也认识叔叔事务所的办公楼。前天我还从那里路过。” 薰终于恢复了青年学生的神态,又要了一杯酸威士忌。 “叔叔,除妈妈之外,您再没有喜欢的人吗?” 伊织没回答,只是苦笑。 “像叔叔这种人,肯定还有吧!” 紧张情绪一松弛,薰好像有些醉了。眼睛周围微微泛红。说起来,霞醉了时,也是在眼睛周围泛出红晕。虽然母女两并没有血缘关系,但醉酒的样子却很相似,真滑稽。 “还行吗?” 伊织是问她还喝不喝威士忌,可薰误解了,以为是在问她回家的时间。 “啊,已经八点了!”薰看了看红皮表带的手表。 “回去吧……” 伊织说完,突然觉得好像是霞近在身边。原来他和霞总是九点钟分手。 走出饭店,外面刮起小风,云彩缓缓飘过。 “我送你去车站吧!” “我一个人能回去。我再求您一件事,可以吗?” 伊织沉默不语,以为她又要提霞的事情。 薰微微歪着头说道: “我能去叔叔的房间看看吗?” “……” “就呆一两分钟。我想看看您在什么样的地方工作。” “我在家不太干活……” “不过,我听妈妈说,公寓非常漂亮。” 难道这又是年轻女人的好奇心?既然本人想看,让她看看也无妨。 “您觉得为难吗?” “不……” 伊织拦住一辆出租车,让薰先上了车。从涩谷到青山很近,没用五分钟就到了。下了车,薰站在公寓门前仰头看看公寓,立即默默地跟了进来。下了电梯,直到打开房门,她没说一句话。 “请进……” 伊织进屋后,催她进来。薰环视四周,慢慢走进屋里。看那动作酷似霞,伊织不禁苦笑。 “有什么可笑的吗?”薰问他。伊织忍住笑,打开客厅的灯。薰站在房前自语道:“好漂亮的房间呀!” 她一动也不动的站着,伊织指着沙发说道:“请坐吧……” “不,我马上回去。” 看到她突然改变主意,伊织大吃一惊,薰已经咚咚地朝屋门走去。伊织慌忙追上去。薰走到脱鞋的地方,突然转过头来。 “叔叔……” 薰像要哭起来似的看着伊织,突然身子一歪,倒在他的怀里。伊织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轻轻地抱着她那瘦弱的肩膀。这时,薰低语道: “搂住我……” 女人柔软的头发垂落在他眼前。薰把额头轻轻靠在伊织胸前,一动也不动。如果现在抱紧她,再主动一些,薰很可能和他接吻。 是男欢女爱,还是保持纯情?现在一切都取决于伊织的一闪念。然而,伊织只是轻轻地抚摩着薰的头发,沉默不语。她为什么突然喊出“搂住我”这句话呢?到男人的房间来,说这种话,难道不太危险吗?听她刚才说话的口气,似乎是在说,“因为妈妈不能来,我替妈妈,搂着我吧!”然而,即使背叛了妈妈,女儿也无须替代弥补。就是伊织本人,也并不是想要得到她才带她回公寓。女人主动说出这种话,也许是真心喜欢? 现在回想起来,霞以前曾说过,女儿对你感兴趣。他那时并没觉得不好,只当是年轻女孩的一时高兴信口瞎说。然而,从目前的状态来看,很明显地是对等的男女关系。仅从外表看来,人们可以毫不怀疑地认定,这是两个人相互爱恋。薰究竟是怎么回事?是醉了突然想撒娇,还是真心怀有好感。果真如此,那肯定只是一种单纯的迷恋。中年男人处在迥然不同的世界,年轻女孩往往对他们怀有一种憧憬和期待。一时之间,这种憧憬和期待幻化为爱恋的假象。尤其是薰,知道这个男人和自己的母亲亲近,结果才进一步激发了这种感情。她也许是在想,正因为母亲喜欢他,所以偏要接近他。 无论如何,要求男人“搂着我”,实在过于大胆。 但是,薰又不像是那种游手好闲的女孩。她主动说出这句话时,全身吓得微微颤抖,就足以证明了这一点。背叛母亲的悔恨、坦白之后的紧张和醉酒;大概是这三种因素搅合在一起,促使她在兴奋之余随口说出了这种话。天亮之后,薰又是行走在宽敞的湘南大街上的大学生了。 “好了……” 伊织用放在肩上的手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说道:“回去吧!” 薰不语,只管把脸埋在他怀里站着不动。伊织不管这些,松开手,更加响亮地说道:“我送你吧!” 伊织慢慢撤开身子,薰也慢慢站直身子。长发依然垂在额前,脸微微扭向一边。也许她正在为自己随口说出的话感到羞愧和悔恨。 “我马上和你一起出去。你先在屋里等一下。” 伊织走进书斋,摘下领带,上衣换了一件夹克。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托回堂的薰交给霞,但一时又想不起来。走回房间后,薰已经从一时冲动中清醒过来,沉着冷静地端坐在椅子上等着他。 “走吧!” 伊织催促一声,薰点头站起来,来到走廊,上了电梯。可能是因为灯光刺眼,她把脸扭向一旁。在她转脸的瞬间,伊织看见了头帘下面白净的前额。那前额刚才还偎在自己胸前,他感到心有余悸。 “你在大学读什么系?” 伊织为了摆脱那种妖冶感觉,特意问道。 “历史系。我很想学建筑,想象叔叔那样建造漂亮的美术馆。不过,我缺乏自信,所以……” “学历史也很有意思呀!” “父亲是摆弄古玩的,耳濡目染,就……” 英善堂虽属画廊,但却以古典美术而著称。之所以学历史,原因之一,也许就是因为心疼父亲。 “走到外面的大街上,就可以叫到出租车了。” 刚走到青山大街上,马上就遇到一辆车。伊织招手叫停车后,薰站在他面前,很有礼貌地低头致谢。 “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对不起。” “我送你去八重州站口吧!” “不用,没问题,我一个人能回去。” “不过,已经很晚了。” 薰很干脆地摇摇头,伸手拉开车门。 “那好吧!一路小心……” 他真想托她问候她妈妈,但他控制住冲动,只是点了点头。薰再一次低头致谢,然后上了车。 车门立即关闭,薰的小脸出现在玻璃窗上,她那白皙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刚才意乱情迷的痕迹,就算是她在隐藏刚才的迷惘,年轻的薰肯定会很快忘却今天的一切。 “再见!” 伊织朝隔着车窗挥手的薰点点头,在夜空下的路边站立了好久好久。 起了风的大街上,霓虹灯在闪耀。伊织转过身,背对明亮的街道,朝公寓走去。 虽然没做什么事情,但他却感到极度疲劳。他一步一步地走着,但却觉得脚下软绵绵的。从大道拐上通往公寓的昏暗小路时,伊织自语道:“原来如此……” 说实在话,他不是没有料到今天薰叙述的事态。他曾经想过今天这样的事,早晚要发生在霞身上。但真听到这一切时,心灵的创伤还是不同。伊织不愿意承认,但薰的话还是深深地刺痛了他。这不同于那种慢慢地折磨,很像是拳击时的反击拳,一下子把对方打倒,宣告对方彻底失败。 同时,更令他感到难堪的是,他只能心服口服地接受这个局面。和有夫之妇异常亲密,自然早晚要被丈夫发现,迎来毁灭。霞苦恼,甚至吃安眠药,也是必然的结局。哪怕只有一个理由能让他大声反驳,他也会感到好受些。然而,他没有任何理由可供反驳。而且,竟然是霞的女儿来告诉他这一切,实在也太残酷。至少由一个年长者或者朋友告诉他,总还不悖常理。现在居然由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来宣判,实在太没面子。 笼罩全身的疲劳大概正是源于这种痛苦,它再一次说明自己是多么脆弱和愚蠢。 伊织走路的毛病是一只手插兜,右肩稍稍放低。他的身影在小路上慢慢向前移动。从大街拐进来的只有这条小路,周围都是高大的官邸和公寓,一片静谧。微风吹过小路,路灯排成一行。 他刚才还和薰并排走在这条小路上。伊织至今弄不明白,为什么薰今天从堂跑来,还大胆地说出了那种话。 但是,现在再回想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他现在只想好好地休息。以前每当心情郁闷时,他总是借酒浇愁。然而今天他甚至已经失去了这种精神劲儿。 回到公寓,已经十点。出门的时候没有关灯,现在突然觉得房间显得宽敞了许多。刚才他还呆在这房间里,现在却觉得十分陌生。 伊织脱下夹克扔在一边,一下子坐在了沙发上,但马上又顺手从装饰架上拿出白兰地,倒进杯子里。喝了一口一股热流顺着喉咙流了下去。 突然,一股自暴自弃的冲动驱使他拿起瓶子对着嘴喝了一口。 “混帐东西……” 伊织低声骂着,觉得自己卑鄙狡猾,自私好色,是个集世界之恶于一身的家伙。 “随它去吧……” 他又灌了一口白兰地,嗓子觉得热辣辣的,但他感到这样心里反倒好受些。 “人生就是这么回事……”他信口胡言,又喝一口白兰地,躺在了沙发上。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灯光刺得他闭上了双眼。以往那些女人的面庞一个个浮现在他的眼前。妻子、笙子、霞,还有以前认识的那些女人的脸,就像走马灯似地浮现出来又消失而去。伊织如在梦中,逐一对着每个人轻轻点头。 他与她们再也无言以对。他感到精疲力尽,只是怀念她们那和蔼可亲的面庞。她们各有诚实之处,他的确都喜欢过她们。 然而,尽管如此,女人们实在太厉害了…… 当初,坚决反对离婚的妻子,如今牢牢地护卫着孩子们,脚踏实地顽强地生活着。笙子连一封信也没给他写,已经和宫津开始了新的生活。霞同样也将如此。在欧洲旅游或短暂的幽会时,她们曾经爱得死去活来,但这一切将变为往事的回忆。她将在堂的家中,走向新的生活。 女人们离去时都各具特色。她们都曾经陷入苦恼,痛不欲生,但绝处逢生后,决不在回首往事,只是坦然地重新开始实实在在的新生活。尽管她们只有如此才能生活下去但男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像她们迅速地适应这种转变。 “你也终于……” 三人之中,霞的面庞始终留在脑海里。他最不希望霞离他而去,盼望她更加依恋自己。这倒不是因为他最爱霞,而是因为伊织的肉体还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霞的存在。 他忽然睁开眼,躺着正好看见了电话。他看着电话,又想起了霞。快十一点了。如果薰直接回家,这工夫也快到家了。要是打电话,最好在她到家之前打。他思索着,感到犹豫,不知是否应该拿起话筒。 现在再打电话,可能已经无济于事。假如霞真心想见面,她会主动打电话过来。如果她决意不再见面,现在无论怎么挣扎,终究也是没用。 伊织如今觉得自己太软弱。他曾经那样大胆地深深陷入情网,然而现在竟然如此没出息。他一边想,顶多不过如此,但又只身叹息不已。面对这种软弱,伊织重新思索起来。 自己追求过妻子,笙子,后来又转而追求霞,然后到头来自己得到的是什么呢? 有时因幽会而感到心情振奋,沉溺于性爱,感到女人在自己掌握之中,由此感到满足。 然而,现在回想那一时一刻的满足,却又感到可怜。一旦过去,华美消失,只有空虚是那么浓重地留在眼前。 “原来如此呀……” 伊织再次自语。 看样子,演出就要结束了。虽然现在断定这是最后一幕还有些为时尚早,但离开妻子,先后追逐笙子和霞这场戏似乎在这里就要告一段落。刚才粉墨登场的演员们一下子都下了台,舞台将要转暗。 就像落日留下最后耀眼的光芒而沉落下去,爱的激情也只残留下刹那间的欢悦而逝去。 说不定妻子、笙子和霞,甚至包括伊织都已经厌倦自己的激情。正因为他追求而又沉迷于那纯真的激情,其后来临的空虚更加强烈,现在正在受到它的惩罚。 房间里空空荡荡,灯光灿烂辉煌,只剩下伊织一个人正在面壁。 初次和霞做爱的第二天清晨,发生地震,降了雪。太阳从云间射出光芒,而雪花却漫天飘舞。伸出手,那雪片竟然能够落在掌心上,但在握住它的那一瞬间,它就完全消失。 回顾过去,自己和妻子的爱,和笙子的爱以及和霞的爱竟然没有实感,连这一片雪都不如。 然而,伊织并不灰心。现在虽然遭受挫折,但将来恢复勇气之后,虽然明知是一片雪,也肯定会再去追求新的爱。 伊织自己对自己说着,突然感到想听听孩子们的声音,开始拨起自由之丘家里的电话号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