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灯》 译序 白色的阴影 19世纪70年代,我曾想研究日本文学之中的北海道文学,甚而想将其与中国东北文学进行比较,名为北纬40度圈的文学。年轻气盛,作品才读了三两部就欣然命笔:站在中国的东北,举目东望,凭着你的远大目光,沿着四十多度的北纬望将过去,汪洋大海之中有一个群山起伏的岛屿,那就是日本的北海道……居住在北海道的和田谨吾、小笠原克、高野斗志美等文艺评论家殷殷勉励,当时任北海道文学馆事务局长的木原直彦先生热情地寄来数卷大著《北海道文学史》,高桥揆一郎、原田康子、三浦绫子、小桧山博等作家惠赐作品,文艺春秋出版社编辑委员金子胜昭先生赠与该社印行的23卷,大有万事俱备、只待一鸣之势。然而,人生突变,我却把全部资料束之床下,自费东渡了。本也暗自庆幸,飞机落地,即从东京穿津轻,便下札幌向旭川,身临其境地研究一番北海道文学。孰料,事与愿违,身不由己地滞留大都会,荏苒光阴。不过,我一直留意着收集资料,这仿佛成为一种业余兴趣,而心底更似负着一笔人情债。 近年来中国的地域文化研究,包括白山黑水,方兴未艾。日本对北海道文学的关心和研究局限于当地,起步于1950年代,60年代至80年代蔚为大观,以1979年至1982年刊行《北海道文学全集》盛极一时,而1989年改年号为平成以后似难以为继。北海道近代开发史大致与中国东北一样长短,迄今百余年。1868年明治维新。翌年政府用购自美国的铁甲舰降伏了梦想建立“虾夷共和国”的旧幕府军,设置开拓使,将虾夷之地正式定名为“北海道”。所谓北海道文学,可以简单地分为两部分,一是以北海道为舞台或背景的小说等作品;二是生于斯、长于斯的“道产子”作家,他们又分作两类:固守故乡的作家和移师东京的作家。对于日本人来说,北海道地远天荒,有如异国外邦,作家诗人如幸田露伴、国木田独步、石川啄木、长田斡彦、有岛武郎接踵来访,用憧憬、认识、介绍北海道的多彩作品揭开了北海道文学第一页。第一代移民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无心于文学,而到了明治末年,二世中开始出现“道产子”作家。大概天字第一号是武林无想庵。战前无产阶级文学在北海道独树一帜,其代表为小林多喜二(4岁时移居小樽,本人以此地为故乡)。和他同世代的伊藤整跨越战前战后,是日本文学的重镇;略晚些则有八木义德、船山馨等。战后50年代和60年代两位女作家原田康子和三浦绫子先后以《挽歌》《冰点》大畅其销,北海道文学威震全日本。1966年秋在札幌举办北海道文学展,翌年开设北海道文学馆。正值北海道文学红红火火的时候,渡边淳一登场,于1970年获得两大文学奖之一的直木奖。 小说家、评论家伊藤整说:“我20岁时头一次去内地旅行,从火车上看见的竹林非常美丽。我不倦地眺望反射光亮、随风摇曳喧闹的竹林之美姿。从那时还发现了松林、杉林之美,尤其也知道了关西农舍之美。‘日本’被这一切风物所象征。但对于我们来说,都是遥远的、不曾见过的土地的风物。……我们是成长在拟日本式的、绝不能称做日本式的种种特色中。”正是这种“拟日本式的”风物和特色,使北海道作家别具面貌,北海道文学在日本文学史上独立成章。诚如新文学旗手开高健所言:风土和历史使北海道充满了固有的东西,在那里生长的入或者移居那里的人写出来的文学始终以固有的东西给生活在日本列岛其他部分的人们以冲击。对于故乡北海道,渡边淳一曾这样写道:“对于我来说,北海道不是像东京人想的遥远地方,不是旅行的目的地。不是他人或客体,而是我本身。所以,我非常喜欢北海道风土,另一方面又存有想要吐掉一般地厌恶。令人心情舒畅的夏的凉爽,覆盖城镇的雪的洁白,无边无垠的原野的广阔,外地人异口同声地赞叹之种种,对于我却连接着阴暗沉重的记忆。” 1933年渡边淳一出生在雪国北海道的小学教师家。在北海道大学读完两年教养课程,本来想改学文科,但投考京都大学文学部哲学专业落第,只好依从母亲的意愿学医。庆幸的是札幌医科大学居然有一位教授是诗人,有校友会杂志,入学第二年,22岁的渡边以北海道室兰的海滨为舞台写作了第一篇小说。这时他已经通过解剖实习“切实明白了,人一死都同样成为尸体,一天天干枯、腐烂,什么也不剩地变成灰,是魂、灵、什么都留不下的无”。26岁时取得医师资格,迄今有效,一旦写腻了中年男女婚外情,还可以重新拿起手术刀。1963年读完博士课程,1966年就任整形外科学讲师。这些年间他不断在本地的同人杂志上发表作品,1965年以短篇小说《死化妆》获得新潮同人杂志奖,评选委员是同乡老前辈伊藤整。 1968年8月7日,札幌医科大学进行了日本第一例心脏移植手术。时至今日,脑死问题依然议论纷纭,当时更成为一大社会事件。其实,渡边在手术前两个月发表《双心》(他出版的第一个单行本以此为书名),描述的就是世界各地的心脏移植使媒体骚然轰动。这篇小说被采访札幌医大手术的记者们当作写报道的“医学教科书”,他也被迫充当“医事评论家”,置身于此一医学事件中。渡边当初是抱着支持的态度,但后来愈来愈了解手术真相,被摘取心脏的人还有存活的可能性,深受冲击,转而反对。他打算写成纪实作品,但考虑身在校内的处境,写成了《小说·心脏移植》(后来改题为《白色的餐宴》)。这是他人生的最大冒险。人们并不把这部被列为直木奖候选作品的长篇小说单纯地作为小说来读,在校内顿时引起了风波,以致36岁的渡边不得不辞职而去。他说:“若没有这一事件,我可能就那么一直留在大学医院里作医生。人的命运不知在哪里改变。” 从医学领域改行文学的人相当多,有人以医为主,以文为副,也有人像森鸥外那样文学和医学两立并行。渡边淳一说:“我至今给数不清的人亲自动刀,见过血,探寻神经,触及骨,而且看到过死。对于人体,起初的三年只是恐怖和惊异,接着的三年有梦想,再三年就对于那种顺从绝望了,而到了这时终于开始觉得自然科学实际上是和浪漫比邻而居的。”他弃医从文,彻底放弃手术刀,专心致志地从事文学创作。1969年离开北海道时,文友们为他送行,前辈作家原田康子还打趣:要是不当小说家还来得及,如今收入可是医生好得多。移居东京,他的心情是惶惶不安的。虽然作为新作家已受到注意,但能否以写作为生却全然没有自信。一年多之后获得直木奖,在中央文坛立住了脚跟,从此流行不衰,以至于今。 初到东京,每逢三天在一家医院做医生,就是依据这一段经历创作的。渡边文学有三个主要题材,即医学、恋爱和传记。学医行医15年,成为文学创作的丰富资源。处理医院内外的问题尤其是早期作品的主流。可能当初不过是就近取材,但随着社会取向的深化,犀利的笔锋伸入医业实态和医疗制度的暗处,探究生命伦理和临床医学的宿命性对立,便突破了以往此类题材的框界,独树一帜,形成了所谓医学小说。在《雪雨交加》、《雪舞》、《众神的晚霞》、《麻醉》等一系列医学小说中,堪称开拓性力作。这个长篇是他头一次在周刊杂志上连载作品,1971年连载了一年,反响甚大。汇成单行本,和小松左京的《日本沉没》、有吉佐和子的《恍惚的人》并行畅销。25年间此作三度改编为电视连续剧。 渡边的恋爱小说有意继承谷崎润一郎和川端康成的唯美,但每每也是以医学范畴的身体为基点,如《红》的主人公冬子摘除了子宫,《夜的妄想》的主人公东子不能生育。的主人公直江庸介年轻有为,为什么突然辞去大学病院的讲师,放弃腾达之路,甘愿在私人病院当外科医生呢?这个疑团直到全书的最后,才从直江留下的遗书彻底解开,带有扑朔迷离的推理氛围,扣人心弦。护士、院长的女儿、夫人和情人、堕胎的歌手等众多女性在直江周围打旋,使他得以沉浸在性爱的旋涡里,暂时忘记在劫难逃的现实,让一个个在刹那间燃尽最后的生存。可以说,已经呈现了渡边恋爱小说的特征和倾向。他在随笔《由医生到作家》中说过:“我因为是医生,能够看见许多人没有什么虚饰的生态和死相,也知道人对于生全都是利己主义者,死一下子就是无。不论什么样的人或业绩,都因死而风化无疑。”这种虚无感是其医学小说的底流,正是这一底流的喷涌,形成了日后灿烂夺目的恋爱小说。作为医生,虚无与慈悲在直江身上共存。他投湖自杀,那湖是北海道的支笏湖,一旦沉下去尸体永远不会浮上来。对死的处理表现了渡边美学,追求户体的完美就因为看多了医学把尸体解剖得支离破碎。 文学生涯三十余年,渡边淳一已创作50来部长篇小说,百余篇短篇小说,还有20本随笔集。1997年小说销行近300万册,席卷日本,走向世界,使渡边文学再迭高潮。他一再谈及“医学和文学”这一命题,认为“医学、文学本质上都是起自‘人是什么’这一发问,在这一点上大概可以说的确是相同的。但医学探究的是肉体方面,文学探究的是精神方面,探究的方法大有差别。不过,最终追求的是‘人’,并非多么不同。”他的全部作品即统一于对“人”的探求。 第一章 “今晚值班不是小桥医师吗?” 做完晚上7点的测体温、查房,返回护士值班室的宇野薰一边看着墙上贴着的医师值班表一边问。 “那上面写着的倒是小桥医师,可是,听说今晚换人了。” 正在桌上装订住院患者病历卡片的志村伦子对阿薰的问话头也没抬地回答说。 “换人了,换的是谁?” “好像是直江医师。” “直江医师!” 阿薰顿时欢叫起来。 “你怎么啦?” “不,没什么……” 被伦子反问,阿薰慌忙住了口。 伦子是正式护士,今年24岁。阿薰是见习护士,今春刚刚进入准护士培训班学习,年龄18岁。 “412号的石仓老人还在喊疼。” 石仓由藏今年68岁,曾在中目黑地区开过寿司餐厅,几年前退下来,把生意交给了儿子儿媳妇。 就在一个月前的9月末,他住进了离涩谷最近的“东方医院”。由于胃部不适,曾在t大学附属医院住过20天左右。三天前从那里转院到了这里。 “他总是伏着身子呻吟哼叫。” “家里来人护理吗?” “儿媳妇在这里。” 伦子的视线离开病历卡,望着白墙陷入沉思。 “直江医师在值班室吗?”阿薰在器械架前一边数体温计一边问。 “大概不在那里。” “他不是值班吗?” “刚才出去了。” “出去了?”阿薰反问,伦子心烦地转过脸去。“负责值班,还能到别处去?” “听说在这里。” 伦子指着写字台前墙上贴着的那张小纸条说。纸条上毛毛草草地写着“直江,423—2850”。 “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好像是酒吧。” “酒吧?这么说他喝酒去啦?” “很可能。” 伦子毫不在意地说着,又开始了她的装订病历工作。阿薰停下手中擦拭体温计的活计,向伦子反问。 “值班时能去喝酒吗?” “当然不能。” “那他……” “他经常这样。” 见习护士阿薰从上个月才正式加入值夜班的行列,这回是首次同直江医师一起值班。 “那家酒吧在医院附近吗?” “详细情况我不太知道,不过听他说就在道玄坂这边。” 从医院到道玄坂步行也不过10分钟。 “可是你怎么知道那里是酒吧呢?” “他从那里回来时,总带着一股酒气。” “当真?” “若是不信,你就挂个电话问问。” 伦子装订完病历卡,又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住院名牌和白墨来。 “反正石仓老人正在喊疼,挂就挂。” 阿薰像为自己辩解似的瞧了瞧纸条上的号码。 “如果专为石仓老人的事而询问他,你就算了吧。” “可是,他正在折腾着。” “先给他服次药,劝他稍微忍耐一下。” “不问医师也可以吗?” “常规药没有问题。”阿薰正在犹豫时,伦子对她说。 “问不问都一样,反正是鸦片酶。” “鸦片酶不是麻醉药吗?” “是麻药中最强的一种。当然也因为它镇静效果最佳。” “上面允许注射这种药吗?” “没什么不允许的。” 伦子往毛笔上蘸了些白墨,又在报纸上掭了几下。 “那老爷子是胃癌吧?” “是啊。” “听说癌病不疼,可是,也有像他这样疼痛的人。” “他的癌不仅仅长在胃部,而且扩散到了后背,压迫着腰部神经。” “这么说即使给他做手术也无济于事了?” “正因为无法医治,才被大学医院退了出来,转院到咱们这里的。” “太可怜啦!” 当了半年护士,阿薰见多识广了。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她初次经历,所以这一切都使她感到新奇和有趣。 “他还能活多久呢?” “直江医师说顶多能活两三个月。” “老爷子不知道这些吗?” “他本人当然不知道。家里的人是知道的。” “这么说,他只有等死喽!” “结果也只能是这样。” 伦子拿起笔,往黑色木牌上用白墨写上今天刚刚住院的患者名:室矢常男。字迹很漂亮。 “刚才说的话对老爷子可要保守秘密哟。” 阿薰可没有这份胆量敢把这样恐怖的消息直接告诉本人。当她正以严肃表情允诺时,病房的叫人铃响了,号码是412。 “是石仓老人那里。” “带去两片普鲁巴林药片,就说可以止疼。” “是。” 阿薰从急救箱里拿出包在红色纸包里的普鲁巴林朝走廊方向跑去。 东方医院从名字上看倒是不小,其实,它不过是个由院长行田佑太郎经营的私人医院。它坐落在环城6号线与玉川路交叉处稍微靠前一点的地方,这座大厦地下有一层,地上有六层。一楼有260多平方米,它以各科门诊室为中心配以候诊室、挂号室、药房、X光室、手术室等。二楼有:理疗室、门诊检查室、医疗部、院长室、事务室等。从三楼到六楼全是病房,共有70个床位。 门诊患者多寡不定,每天平均总有一百五六十人。门前的业务招牌上写着:内科、外科、小儿科、妇产科、整形外科、皮肤科、泌尿科、放射科等一大堆,实际上,常任医师只有内科的河原医师、外科的直江医师和小桥医师,加上小儿科女医生村山医师等四人,算上院长也不过五人。整形外科由直江医师兼任,妇产科和泌尿科每周有两次M大学医院的医师前来助诊。 护士包括正式护士、准护士、见习护士等22人。院长行田佑太郎曾专攻内科,最近几年也不到门诊室来看病,所有业务都交给挚友河原医师,他本人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医务以外的东京都议员、医师协会理事的工作上面了。 他一张口便抱怨说经营医院不赚钱,但在这一带甚至整个东京,从个人经营这一点上看,他的医院也够大的了。 夜间安排两名值班护士,因为这里被指定为急救医院,所以医院正门一直开到晚上8点,此后便都关门了。如有急诊患者,必须按大门旁边的门铃。 那天晚上病人仿佛晓得值班医师不在医院里,异常安静。 除了石仓老人在病房里喊疼以外,那个因脑震荡住院的青年杉本说他浑身发冷,给了两片感冒药之后,一切都平静了。 在门诊方面,有四名患者没赶上正常工作时间,5点多了才来到,其中两人只是包扎纱布的轻伤,另两名是注射营养剂和治疗湿疹的药物而已。 大约每两天就要抬来一个急救患者,而今晚则没有。 根据医师法,8点钟前像伦子这样不经医师许可,擅自给患者感冒药、换纱布都是违法的。但是,这类小事伦子从不一一同直江联系。虽然名义上叫做处置,但其内容是千篇一律的,即使真给直江医师挂电话,他也肯定会说:“按照以前的方法处理一下就可以了。” 9点钟,给病房关完了灯,直江医师仍未回来。 于完了夜班工作该做的事以后,伦子接着读那本畅销书——某女作家描写爱情的一部小说。阿薰也拧开电视开关,开始看起歌曲节目来。 护士休息室在三楼电梯的右手,与入口正对面的窗户朝着大街,从左右分开20厘米的窗帘隙缝间可以看到夜光映照下的大街。 9点30分,歌谣节目播放完了,阿薰伸了伸懒腰。她从早上8点来到医院,下午去准护士培训班学习,接着回来上夜班,紧张的一天使得年轻的阿薰疲惫不堪了。然而,她必须坚持学完两年课程才行。伦子的脸几乎埋在头发里,低垂着头热中于书本。阿薰站起来关掉电视后朝窗外望去。 “直江医师还在喝酒?” “谁知道。” 伦子抬起头来,书页已经掀过了三分之二。 “你喝杯咖啡吗?” “好的。” 阿薰敏捷地站起来,点着煤气。这房间靠里边角落上被白布帘遮着的地方有一张双层床铺和两个橱子,咖啡和茶杯都放在那里,阿薰从那里取出速溶咖啡和方糖,摆在桌面上。 “放几块糖?” “一块就行。” 电视刚一关上,夜街的轻微嘈杂声似乎又恢复了。 “咖啡倒多了。”阿薰端着几乎溢出杯口的咖啡一步一步走到坐在沙发上的伦子身边。 “谢谢!” “直江医师喝酒去这么长时间,能行吗?” “这个……” 伦子被追问得无可奈何,随意搪塞一下后,喝了一口咖啡。 “若是这时来了急诊患者必须马上做手术,那可怎么办呢?” “那他就做呗!” “可是他醉了,能行吗?” “不做大概不行吧。” 伦子的回答依然是冷冰冰的。阿薰觉得值班医师不在,把这么大的医院交给她们两人,很是不安。 “挂电话问问不行吗?” “问问又能怎样?” “侦察一下情况。” “算了吧!” “是不是他忘了值班的事?” “他不会忘记。” “可我怪害怕的。” 伦子突然转过脸来,盯住阿薰。 “你怕什么呢?” “若是有急诊患者……” 被伦子盯住,阿薰有点口吃了。 “那不是我们的责任!”伦子气乎乎地说。 写字台上的座钟指着9点50分,阿薰觉察到自己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然而,医师不在她总有点放心不下。 “院长先生是否知道直江医师出去喝酒的事?” “当然知道。” “明明知道却闭眼不管?” “因为我不是院长,所以说不清。” 听了这话阿薰无法往下多问,她眼前浮现出直江医师的修长身材和苍白面容。他的脸型显得非常严峻,五官端正,但表情冷漠,淡漠中潜藏着令人不可捉摸的恐惧感。 “直江医师都37岁了还是单身汉,是真的吗?” “是吧。”伦子放下咖啡杯,拿起书来却不读,呆呆地朝窗外望去。 “听说他是个奇才,32岁时就当上了讲师,如果一直干下去,现在已经是教授了。” “……” “这么一位了不起的医生为什么辞掉大学的职位,上咱们这家小医院来呢?” “是他自己太任性了吧。” “那么好的大学职务不干,你不感到奇怪?” “不知道。” “听说是因为恋爱问题,也有人说是因为跟教授吵了架,众说纷纭,也不知哪个是真的。” “都是扯谎!” “我也觉得是这样,全是人们胡猜乱想,不过,他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阿薰迄今同直江医师因工作谈过两三次话,但从未单独谈过。阿薰认为她同直江医师相差20来岁,不论是考虑问题还是谈论问题都不可能尽同。但是,他同年长的护士们也从不亲热交谈。他常是离群索居,同别人似乎毫无关系。 “为什么他不娶妻子呢?” “这种事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像他这么英俊的医师本该有很多追求者。” 阿薰胡乱地想着对于她尽管是件望尘莫及的事,如果向她求爱时,她会不顾年龄差别,欣然接受。 “真可惜啊”! “主要因为他不同于常人。” 当伦子仿佛泄私愤似的说完时,电话铃响了。 “我来接。” 阿薰站起来,拿起听筒,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是圆山街派出所,你是东方医院吗?” “对,是的。” 警官的声音和夹杂着汽车喇叭和街道上的嘈杂声一并传来。 “刚才圆山街出了一个案件,救护车马上就开到你们那里去。” “出了什么事?” “一群流氓打架,一个人受了伤,满脸是血。” “请等一等!” 阿薰颤抖着把听筒递给了伦子。 “一个流氓被扎破了脸。” “光是脸上……神志清醒吗?” “我想是清醒的,只是喝醉了,胡搅蛮缠发酒疯。” “几分钟以后到这里?” “现在已把他收容在车里了,10分钟,不,5分钟左右吧,我们马上就到,请多关照。” 电话挂断了。 伦子思考片刻,马上又振作起来,看了一眼桌上的纸条,拨起电话来。 “你到门诊室去把灯打开,然后,打开正门,把煮沸器里的蒸汽放掉。” 伦子边拨电话边吩咐呆立在那里的阿薰说。医院里马上出现了战场上的紧张气氛。直江医师纸条上所写的电话号码立即挂通了。 “喂,我是‘青春’酒吧。” “直江先生在你们店里吗?” 电话里传来了音乐声,还夹杂着男人和女人的谈话声。以前伦子不知这个青春店是属哪种类别,而今天则证实了是家酒吧。停了一会儿,女人答道:“对不起,大夫在一小时前就已经走了。” “走了?” “是的,临走时他吩咐说有事往438……” “请等一下!” 伦子拿起桌上的圆珠笔。 “他说在438—7236处。” “谢谢!” 值班之夜外出喝酒已经是理所不容,若是再从这家喝到那家,那就更过分了。伦子非常气愤,但接电话的又不是直江,所以她又不能发火。她立刻往刚才打听到的新号码处挂电话。 “我是‘伊势元’酒家。” 这次接电话的是个男人。 “请找直江先生听电话。” 伦子压住怒火平静地说。这家可能是个日本式菜馆,听筒里传来“再来一壶清酒”的吆喝声。 “大夫就来。” 男人说完,立即换了另一种声音。 “喂,喂!” 声音无疑是直江医师的。 “是您吗?” “这么急,有什么事?” “有急诊病人!” “什么样的患者?” “被玻璃划破,满脸是血。” “现在他在医院里?” “已经到了,正等着治疗。” 伦子想乘机报复一下,顺口说已经到了。 “不缝合不行吗?” “我看不行。” “是吗……” 估计他还舍不得离开那里,直江的话音稍微停顿了一会儿。 “我马上就回去”。 “你在什么地方?” “涩谷。” “原来你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 “叫辆出租车,5分钟就到。” “可得马上回来,我们应付不了,听清了吗?” 当伦子再次叮嘱时,电话里光留下嗡嗡的空线声。电话已经挂断了。阿薰从门诊室返回来:“蒸汽已经放掉了。” 伦子好像这才清醒过来,把握在手里的听筒放回原处。 “同直江医师联系上了吗?” “他在涩谷。我们到门诊室去看看吧。” 伦子拿起血压计来到走廊时,远处已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 “来啦,来啦!” 二人同时朝窗外望去。传来声音的方向,除了黑魆魆的大厦墙壁以外,什么也看不见。 “划破了脸是怎么个情况?” “听说是玻璃瓶划破的,也许有玻璃碎片扎在肉里。” “直江医师会回来吧?” “谁知道。” 两人乘电梯来到一楼门诊室时,救护车的鸣笛声更近了。 有了灯光,静悄悄的门诊室宛如白昼。 “你快去手术室,从消毒器里拿来缝合器械,对啦,还有胶皮手套。” “医师的手套是多大号的?” “7.5的。” 伦子往门诊室的床上铺了层人造革,以免染上血污。 鸣笛声已经拐过街角。毫无疑问,这辆车是驶向医院来的。 不管以前经历过多少次,等待救护车的心情都不是个滋味。紧张感中有种沉重的抑郁。如果是个需要通宵处置的重伤,就更加使人受不了。医生们都盼望别出大事,与其说是为患者着想,不如说是自己职业上的期待。 刚才还狂叫不已的鸣笛声,现时仿佛已经失去了其鸣叫目的,但仍空鸣着,车停了。透过正面的玻璃窗仍可以看见一亮一灭的灯光。 伦子打开了治疗室的门。 白色车体在夜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救护车的后车门开了,从驾驶室和后排座上蹦下两三个男人,打开了正门。 “抬到哪里去?” 最前面那个戴头盔的救护队员尖声叫道。 “请抬到外科治疗室来!” “您小心别弄脏了,他脸上和衣服上全是血污。” “不要紧。” “他喝醉了,大发脾气,没法下手。” 车厢里拉出一副担架来,担架周围有四五个男人相互挤靠着似乎在按着患者。 伦子看了看手表,她给直江打完电话,已经过去5分钟了。 随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担架被抬进屋来。 “妈的,慢点儿!” “轻点儿,轻点儿。”救护队员说。 “你们说什么?妈的!”患者大叫。 “这边,请从这扇门进来。” 治疗室的两扇门大敞着,担架直接抬到靠里手的治疗床上。伦子马上拿着血压计来到患者面前。 “现在要给你测血压。” “混账东西!” 突然,那个血人般的患者坐了起来,救护队员们慌忙把他按倒,他却挥动拳头大叫起来。 “滚开……” “你安静点儿,这里是医院!” “医院又能咋的?” 他满脸血污,几乎分不清哪是眼睛哪是鼻子。加上喝醉以后又看见了血,似乎更加兴奋。他拼命挥舞双手,如果不注射麻醉剂让他平静下来,可能连脸也擦不成。 “不行啊。” “医师怎么还不来?” 按着醉汉的救护队员们脸上也溅上了血。 “马上就来。” “请马上喊他来,我们还按着他呢。快点儿!” “请稍等。” 伦子不打算为他测血压了。她来到挂号室的电话机旁,从白衣兜里掏出纸条,按电话号码挂了第二次电话。 “直江先生回来了吗?” “刚刚回去的。”与先时那个人的声音相同。 “他乘上出租车了吗?” “那可就不得而知了。” 候诊室的挂钟指着11点,如果出门就能坐上汽车,现在也该到了。 治疗室那里仍然传来患者的喊叫声和救护队员们的制止声。阿薰再也忍受不住,竟从治疗室里跑了出来。 “流了那么多血!” 阿薰似乎吓坏了,两手捂着脸。从正门到治疗室的通道上到处都有点点血迹。 “那人没危险吗?” “可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医师若能早点回来就好啦!” “说这话也无用,回不来仍是回不来。” 伦子歇斯底里地狂喊起来,只有两眼不住地朝正门望着。 救护队员从治疗室跑到二人面前。 “大夫还没来吗?” 语气虽然平和,内里却饱含愤怒。 “刚刚去‘出诊’,现在也该回来了。” “什么地方?” “就这附近。” “那里有电话吗?” “我刚挂过电话,说是已经回来了。” “出了那么多血,若不赶紧抢救,恐怕……” “真对不起!一会儿准能来到。” 伦子一边鞠躬致歉一边真想哭一场。等直江医师回来时,定要狠狠地发发牢骚,但另一方面也应责怪自己明明知道可能会发生这类事情,为什么竟默许他出走? 队员们明白向护士们说三道四也无济于事,于是又都回治疗室去了。 “跟他们说谎话能行吗?” “不那么说又有什么办法呢?” 阿薰似有所悟地点点头。 “若是他也因为喝酒把脸划破该多解气。” 伦子在昏暗的楼房正门喃喃自语道。门前救护车上的红色标志灯仍旧一亮一灭地闪着。伦子又抬头看了一次钟表,与上次看它时相比,又过了3分钟。 又有一辆响着警笛的车开来了,两人从挂号室里急忙跑过来,原来是乘着巡逻车的警官赶来了。 “患者在哪儿?” “在治疗室。” “不要紧吗?” “估计没大问题。” “做手术了吗?” “还没有。” 警官点了点头,走进治疗室里。 医院门前似乎已经集聚了很多人。伦子闭上眼,数起数目来,1、2,数完60个数就是1分钟,数过四五个反复,直江就能回来。 第一次刚刚数到30时,一个救护队员从治疗室跑来问:“护士小姐,他要喝水,可以给他喝吗?” 因不是腹内创伤似乎可以喝点,但伦子没有把握。 “他说渴得要死。” “若是少许一点点,我想是可以的。” “杯子呢?” “这就给你拿去。” 伦子从药房里拿来杯子递给救护队员时,阿薰大喊:“大夫回来啦!” “真好?” 回头一看,确实见有一个男人在昏暗的人口处正在脱鞋。他换上院内鞋后径直朝这边走来。他瘦长身材,右肩下垂,正是直江医师。 “大夫!”伦子朝大楼正门跑去。 “怎么样啦?” “浑身是血,暴跳如雷,无从着手。” “给我拿白大褂来!” 直江医师脱掉西服,摘下领带光剩下一件衬衫,伦子急忙把挂在外科门诊室里的白大褂拿来,从直江身后给他穿上。 “我对他们说您是‘出诊’去了的。” 直江会意地点点头,然后把脸凑近伦子的脸问:“有酒味吗?” “有点儿,不过不要紧。” “嗯。” 从黄昏起一直喝了四个小时,可直江丝毫没有醉意。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不缝合不行呀。” “缝合准备已经做好。” “真够吵闹的!” 直江轻轻皱起眉心走进治疗室。 “大夫来了!” 伦子通知人们,救护队员们一齐回过头来,从担架旁闪开。直江来到床前,注视患者。 “喂,大夫!你干吗来的?混账东西!” 患者挥舞着拳头坐起来。直江在离他一米远的位置上察看他脸上与头部的伤势。 “他妈的……” 患者放下两腿,要从床上下来。队员们再次从左右把他按倒。 “回家,我要回家!” 醉汉在床上乱蹬两腿。 “喂,你消停点儿!” “少罗嗦,给我滚开!” “让大夫给你看一下。” “我要回家,躲开!” 醉汉大叫,每次转脸,鲜血都四下溅出。 “消停点儿,请大夫给你治伤。” “滚开,滚开!” 他一边骂人一边往地板上乱吐唾沫。 直江起初默默地看着他,于是向旁边的警察使了个眼色,走出治疗室。警官也随后跟了出来。 “您看怎么样?” “是啤酒瓶划破的。” “嗯,好像是从正面砸在额头上的。” “受伤多长时间了?” “唔,离现在有15分钟或是20分钟吧。” “他喝了多少酒?” “听说喝了20杯威士忌酒,反正他醉得够呛。” 又传来了醉汉的喊叫声。 “同他打架的对手逃掉了,他就更躁狂了。” “多大年龄?” “25岁。” 直江点头,转过头来吩咐伦子说:“把门诊厅的厕所电灯给我打开!” “厕所灯?” 伦子反问了一句。直江未予回答,只是朝对面的警官说:“请把他抬到厕所去。” “厕所?就是大小便的便所?” “是,送到女厕所去。” “抬到女厕所干吗?” “锁上门。” 警官惊诧地看着直江。 “锁上门?” “等他变老实再说。” 直江从白大褂兜里掏出香烟,叼在嘴里。 “可是他正大量出血呀。” “厕所里墙上、地面全是瓷砖。” “不是这样,你听我说……患者是否会因大量出血而死亡?” “不必担心。” 他划根火柴点着了香烟。 “只要从厕所上方不时看一眼就没事。” “从上方……” “是的,门诊厕所的挡板不同天棚连着,所以能够从上面观察。” “这期间若是继续流血也没关系吗?” “血流到一定程度会自然停止。” “然而……” “一会儿他的血压下降,就没有力气暴跳了,那么一点伤算不了什么。” “可他满脸是血呀。” “额头的伤口往下流血,所以比实际的伤显得厉害,伤口虽大却不深,用不着担心。” 治疗室那里又传来醉汉的呼喊声。 “他能吵嚷喧闹足以证明没有生命危险。” “那么说,现在就把他塞进厕所里?” “每隔5分钟派人去察看一下,待他老实了,再来通知我。” 警官呆呆地望着直江。 “缝合要等一会儿进行,领他们到厕所去,我在值班室等着。” 直江最后向伦子说,然后转身朝电梯走去。 第二章 值班室在三楼病房的里手。 警官看清直江医师走进电梯以后,转向伦子问:“果真不要紧吗?” “那位大夫是这么说的,当然不要紧。” “然而,这么做是否太蛮横了?” “没关系的。” 伦子极其坚定地说。但她自己也是初次碰到这种情况。 治疗室里,患者像野兽一样不停地吼叫。警官背着他小声向救护队员们传达了直江医师的指示,队员们听了警官的话也同样迷惑不解。 “真把他塞进厕所里?” “是的,厕所在楼梯口的右侧。” 伦子在前头带路,打开电灯,推开近前的女厕所门。 队员们满腹狐疑地把醉汉放在担架上抬向厕所,醉汉仍旧胡乱骂人,然而,当他被撂在厕所门前的一瞬间,便惊慌地朝四周环视了一眼。两个救护队员立刻从两侧把他架起来,不由分说地推进女厕所的门里了。 “你们要干什么?喂!妈的,混蛋!” 患者猛劲地敲门、大喊大叫。然而,有两名队员从门外顶着,他毫无办法。 “开门!你们给我开门,开门啊!” 醉汉继续喊叫,但队员们只管顶紧门一声不吭。 “请踩着这个从上往下看。” 伦子从手术室里搬来脚踏凳,放在厕所门前。 “每隔5分钟看一次就行吧?” “在他喊叫着的时候肯定没有问题。” “这么说必须等这家伙老实了我们才能离开喽?” “对不起!就得这么办。” “他不会死在里面吧?” “不用担心,我也常来看他。” 队员表情生硬地点了点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请给我们救护总署打个电话,就说患者狂暴,暂时不能回去。” “好的。” 伦子返回挂号室,警官正在打电话,仿佛在了解着被害者的身份。伦子把队员托她办的事交代给旁边的另一个警官便回治疗室了。 阿薰正呆呆地站在治疗室煮沸消毒器前发愣。 “怎么啦?” “那张脸多可怕!他额上闪着光的不是玻璃碎片吗?” “是啤酒瓶吧。” “太可怕啦!” “我看光是那套缝合器械恐怕不够用,你再从手术室里拿来五六个柯赫尔钳和培安氏钳。” 阿薰脸色苍白,向手术室走去。伦子用水桶打来热水和冷水,淘好抹布。病床上的人造革和周围的地板上都溅上了血。当她擦完地板,做好器械消毒时,挂号室里传来一群男人的谈话声。那是语调粗暴争论着什么的声音。 伦子来到走廊里一看,有四五个汉子围着两名警官,这些人都穿着皮夹克或红毛衣等潇洒的服装。 “把浑身是血的人塞进厕所里,真是无法无天!” “死了人怎么办?” “这里难道不是医院吗?” 汉子们七嘴八舌逼向警官。 “治疗方面的事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是遵照大夫的指示办事。” 警官答道。 “那好,我就去问大夫,大夫在哪儿?” 警官看见伦子从后边来到,便走上前说:“请把大夫叫来。” “怎么啦?” “希望向这群人说明一下把患者塞进厕所里的理由。因为他们的伙伴挨了打,正杀气腾腾的。” “快点儿把他叫来!” 一个汉子喊道。 伦子拿起电话机,挂向值班室,三遍铃声响过,直江接了电话。 “患者的朋友们赶到这里来了,说是要见您。” “什么事?” “要求说明一下为什么把患者塞进厕所里……” “你告诉他们不用担心!” “可是,您不下来很难了结……无论如何您得来一下。” “……” “求求您。” “好,我去。” 电话挂断了,伦子转身向汉子们说:“大夫这就来。” “本该如此!” 汉子们晃着膀子盛气凌人地坐到候诊室的椅子上。 “肯定是那帮的小子们干的,只要能把事情调查明白,不怕他们不承认。” 警官抱歉似的向伦子说。 停送暖气的门诊室寒气逼人。汉子们有的弓腰抱膀,有的两腿打颤。也许是直江在三楼按动了电梯电钮,电梯指示灯从1升到了3停住了,然后又由3向1降下来。警官和一伙人一起望着指示灯的移动。 指示灯从2降到1停止下来时,一伙人站了起来。这时,电梯的门开了。 直江没穿白大褂,还是刚才那件浅蓝色衬衫。走出电梯,他平静地环视了一下小伙子们,什么也没说,径直向右面走去。电梯附近有个楼梯口,再往前就是门诊部的厕所了。 一伙人同警官鱼贯地跟了过来。直江走进厕所,向倚在门上的救护队员问:“怎么样啦?” “噢,多少老实些了。” 队员慌忙从脚凳上站了起来,直江蹬上脚凳,从门上方朝厕所里俯视了一下。 “喂!开门……” 厕所里的汉子又喊叫起来,他的声音显然没有当初那么有力了。 直江看他一会儿,然后从脚凳上下来,又看了看手表。 “塞进这里来过了15分钟吧?” “是的。” 队员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答到。 “还得等一会儿。”直江说完,拧开水龙头冲洗了手,走出厕所。 那伙人又跟在他的后面走回来。尽管他们一言不发,脸上却是阴沉凶恶的。伦子走在最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事态发展。 直江医师似乎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他迈开大步走去。过了楼梯口来到电梯前时,他突然停住,转身问道:“你们有什么事?” 那伙人一齐抬头看着直江。 “大夫问你们有什么事,你们可以说啦。” 警官向那伙人说。 “其实……”一个穿皮茄克的年长一点儿的汉子说,“那醉鬼同我们是老相识,因为一点点小事跟别人打起架来,听说被塞进厕所里了?” 这汉子有点水蛇腰,左颊长个小痣。 “把他关在那种地方,死了怎么办?” “死不了。”直江答。 “这是你的一面之词,他可是个患者啊!” “我不想给发酒疯的人看病!” “可他头破了,正流血呀!” “……” “你听见我说的话吗?” “你们是说对医院不满意喽?” “不是对医院不满意,而是对这种做法不满意!” “病历在哪?”直江问伦子。 “还没有。” “快拿一份。” 伦子急忙从挂号室取来一本新病历。 “叫什么名字?” “是叫户田次郎吧?”警官朝一伙人叮问。 “对。” “有保险吗?” “大概有吧!” 水蛇腰汉子回头问旁边的人。 “我想他是加入了的。” “是国民健康保险吧?” “可能是……” 旁边的一个汉子回答说,似乎没有把握。 “工作单位?” 警官问。 “领着生活补贴金。” “这么年纪轻轻的人领补贴?” “是失业保险吧?”另一个汉子答道。 “我们也有点儿说不清。”一汉子说。 “这么说医疗费由你们几个出喽?” 直江朝那伙人看了一眼,他们面面相觑。最后,那个水蛇腰汉子回答说:“该由患者本人付吧?” “不过,目前得由你们垫付。” “嗯,好吧。” “住院怎么样?” “需要住多长时间?” “最少需要两周。” “那,就拜托啦!” “住哪类病房?” “有哪类?” “有特等、一等、二等、三等、大病房。一等的一天9000日元,特等一万五,光靠保险是不够的。” 一伙人又面面相觑了。 “即使是大病房,没有保险金,光住院费一天也要1500日元。” “大病房现在没有空床位。”伦子插嘴说。 “听说大病房没有空床位,住三等的三人间每天3000日元,住那里行吧?” “有什么法子呢。” 水蛇腰汉子想了一下应允了。 “那好,你们交5万日元的押金吧。” “现在?” “对。” “今晚太迟了,等……” “你们的时间不是刚开始吗?” 直江看了看候诊室墙上的挂钟,时针指着11点40分。 “今天晚上就请您饶过这一遭吧。” 水蛇腰汉子勉强挤出一点笑意说。直江看着病历,不作回答。 “拜托您了,大夫” “……” “难道你不相信我们?” “不能相信。” “你说什么?” 汉子向前迈出一步拉开架势,警官急忙过来拉开,“你也算个医生?” “没错,是医生。” 直江直勾勾地瞪着汉子说。 “是个冷血医生!” “没有住址,没有工作单位,能不能支付药费也不清楚,没法让他住院!” “可是他出了那么多血,放任不管,会死掉的!” “从前曾有住院时耍酒疯,胡搅蛮缠,不付医药费就溜走的病人。” “你说他也是这种人?” “现在租间房子还要押金呢!治病要押金是理所当然的。” “真是个抠门儿医院!” “别费口舌了,痛痛快快准备押金吧。”警官说。 “刚才我不是说过现在拿不出来吗?” “那好,我拒绝医治。” “拒绝?” 直江说完,朝电梯口走去。 “喂,喂。” 汉子又跑到直江前面挡住去路。 “无论如何也得现在拿钱?” “当然!” “那你稍稍等一等!” 年长的汉子显得无可奈何,把另三个人召到了候诊室一边。直江走进治疗室,坐到椅子上点燃了支香烟。 “给您送来个棘手的患者,实在对不起!” 警官内疚地道歉说。 “流氓都不好对付。” 直江吸了一会儿烟,看看手表。 “你去看看患者!” “是。” 伦子走了出去,这时,刚才那个汉子擦身走了进来。 “刚才我们大伙凑了凑,可只有3万日元,行吗?” 汉子的语气比先前多少缓和了。 “希望能成。” “若是不够,你们还得马上送钱来。” “这我知道。不过,你也得给他精心医治啊。” 直江从汉子手里接过3张一万日元面额的票子,用别针别在病历卡上。 “你好像也喝了酒?” 汉子坐到直江面前的圆椅子上说,直江并不回答。他往病历卡上盖了一个椭圆形戳记,然后开始写上一连串外国字。 “因为什么斗殴的?”警官掏出记事本来向汉子寻问。 “什么原因也没有,好像他们喝着喝着就拌起嘴来,发了火,动了手。” “打人者是你们的同伙吧?” “正因为他跑掉了,弄不清。” “你别装傻!” “都是真话。” “我已经有数了。” 警官刚说完,伦子返回来了。 “他突然安静下来,坐到地面上了。” 直江点点头,朝四周看了一眼。 “把床稍稍往里挪一下,缝合器械都准备妥了吗?” “准备好了。丝线用4号的行吗?” “行吧。” “那么,我去让他们把他抬进来。” 伦子为通知救护队员,来到走廊里。 直江站起来,挽起衬衫袖子,穿上胶皮围裙。这工夫,警官同一伙人已把床拉到屋中央去了。 患者又被担架抬了进来。 “请把头放在这边。” 担架在床前做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后,头朝窗户一边了。如今患者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刚才还发酒疯,现在却下巴朝天,四肢耷拉着入睡了。 伦子和阿薰从两侧为他脱去西服和毛衣,他的手脚像瘫痪似的软绵无力。 脱去毛衣只剩下一件衬衫时,伦子把血压计缠在他的右臂上,直江切了切脉,然后放上听诊器。 他的脸被血弄得一塌糊涂,但已不流血了。 “血浆400输液,你用脸盆打来灭菌水,给他擦擦脸。” 直江拿开听诊器吩咐伦子和阿薰。 “他怎么样?”水蛇腰汉子伸过头来问直江。 “用不着担心,你们出去吧。” 一伙人退后了一步。直江戴上了口罩和橡胶手套。 “还要滴进一点儿消毒皂液。” “是。” “好啦,拿纱布来!” 纱布蘸上灭菌水,轻轻地敷在伤口上。血块一点一点地被水溶解,擦拭几次以后,患者的面目逐渐显现出来了。 以额部为中心向上划有三条伤口,向右下方通过眼眶到面颊一条,额头中央残留着一块3厘米见方的玻璃碎片,头发里还有无数碎玻璃。 那伙人虽然退后了一步,但仍在床的周围围观。 “你也洗洗手帮我一下!” 直江吩咐做完输液的伦子。擦掉血污以后,患者的脸显得更加白净,他五官端正,想象不到竟是个英俊小伙子。 “大夫,会留下伤疤吗?” 围观人群中的水蛇腰汉子问道。 “会留下。” “过几年也不能消除吗?” “不能。” 直江一边用钳子拢合伤口一边答道。 手术做了30分钟。 以右上额为中心呈放射状的三条伤口和通过右眼外眶直达面颊的一条共缝了20针。 患者从头顶到额部的右半侧脸完全用绷带缠上后,被抬到三楼的三等病房里。小伙子体内的酒精发挥了作用,局部麻醉药虽然只用了一点点,他都不觉得疼,只管酣睡到手术终了。 “输液用百分之五的葡萄糖500CC,外加两支阿多那。” “知道了。” 直江摘下口罩和帽子,伦子转到身后为他解开胶皮围裙的带子。 “告诉那伙人不要留在病房里瞎帮忙,事情处理完后就让他们走开。” “是。” 那伙人在手术进行中就被叫了出去,警察听取了案件经过。 “剩下的事全靠你们了。” 直江洗完手刚要出屋,似乎又想起点儿事,转过身来说:“我已经在刚才那家店给你们订了寿司。” “刚才那家?” “就是你第二次挂电话的那地方,我听说是急诊,想到做完手术时应该吃点什么,便给那里留下了钱,现在你给那里挂个电话,马上就能送来。” “这……” “给你们两人各订一份,挂电话通知他们送来就可以了。” “从涩谷到这里,又是深夜。” 时钟已指到12点30分。 “不要紧,他们知道的。” “对不起!” 直江推开治疗室的门来到走廊,调查完那伙人的警官拿着记事本走来说:“患者的住址弄清了。” “请告诉护士吧。” “能不能把病名告诉我?” “前额、右脸创伤,记住:不是扭伤而是创伤。” “这两个字意义还不同吗?”警官边往记事本上写着边问。 “创伤是开口的伤,扭伤是指跌打损伤那样皮肤未破的伤。” “明白啦,那么,需要多少天才能痊愈呢?” “要两周以后。” “后遗症能达到什么程度?” “若是女人,会落下倒霉一辈子的伤疤。”直江回头看着身后的一伙人说,“若是你们有点伤疤也许更好些。” “那疤难看吗?” “会让人望而生畏的。” 那伙人呆呆地望着直江。 “竟栽在他们手里了!” “烂醉如泥时,来不及躲闪嘛。” “完全对。” “好,就这样吧。” “深更半夜,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警官鞠躬时,那伙人也跟着行礼。 当伦子两人擦完手术器械,清理完治疗室时,寿司送到了。 那伙人经警官劝说,于10分钟前离去了。 伦子和阿薰回到了三楼护士休息室。 “咱们吃吧。” “看样子挺香啊。” 阿薰看着寿司说,并随手沏好了茶。此时已是午夜1点,两个人都饿了。 “想不到直江医师这么体贴人。” “不过是掩盖他外出的纰漏而已。” “尽管如此,他毕竟认识到了自己的过错,仍是个好人哪。” “倒也是。” “就是不错嘛!” “你也太单纯了!” “怎么见得?”阿薰不满似的说。 “别上他的圈套。” “可是你瞧,今天晚上那么重的伤他都毫不费力地处置完了,而且,对于那群流氓全无惧色……” “当一名外科医生,这么点儿事算了什么。” “不对,记得上次有个大腿骨折患者来咱院时,小桥医师都有些哆嗦啦。” “那是因为年龄和经历都不相同啊。” “我最喜欢那种冷漠的医生。” “好啦,好啦,还是快吃吧。” “志村怎么样?” “啊!把东西忘在门诊室了,我去取来。” “是什么东西,我去取吧!” “不必啦,你先吃吧。” 伦子不坐电梯,顺着楼梯跑了下去。刚刚不久还是灯火通明、人声嘈杂的门诊室,如今却在微弱的灯光下恢复了宁静。伦子下了楼梯来到左手的挂号室,拿起了放在里端的院内电话机。 号码7就是医师值班室。 “喂,喂!” 直江的语声有点儿困意。 “是我。” 伦子一边瞥着周围,一边低声说。 “刚吃完寿司。” “是吗?” “您不吃吗?” “我不要。” “稍微吃点儿吧。” “我说了,不吃。” “刚才忘对您说了,您不在医院时,我给两名门诊患者做了治疗,还给另两名打了针,都是照以前处方做的。” “太好啦!” “还有,石仓老人喊疼,我给他服了两剂普鲁巴林,是不是多了点儿?” “不多。” “您已经睡下啦?” “正躺在床上看书。” “您喝了酒最好早点儿休息。” “就这些吗?” “噢,明天或后天您有空吗?” “明天有事。” “后天或者大后天呢?” “若是后天的话……” “那就后天,在上次的老地方行吗?” “6点左右。” “知道啦!” “你现在从哪儿打来的电话?” “从门诊室,阿薰不在这里。” “……” “晚安!”伦子挂断电话,小跑似的爬上三楼。 第三章 东方医院院长行田佑太郎的私宅坐落在距离医院较远的目黑柿木坂,从家到医院乘汽车需15分钟至20分钟。 院长家里除了妻子律子以外,还有长女三树子和长子佑司。佑司今年21岁,不愿当医生,考进了t大学经济系。三树子比佑司大两岁,去年从女子大学英语系毕业后,不谋职业,呆在家里干些家务活,兼做医院的总务和院长秘书一类的事。 医院里,医生、护士、厨娘等总共有40多人,管理起来光靠院长一个人是困难的。院长本人很少在医院,尽管也有事务长、护士长等人,但毕竟是外人。在财务收支上,公私接待上,都要由妻子律子和女儿三树子来管理应酬。 上午10点,院长用自家小轿车载着妻子或女儿开往医院。 上班以后,喝杯茶,抽支烟,随后翻翻昨晚的值班记录,听听事务长、护士长关于昨天工作的汇报,再商量一下今天的工作。然后,他便去门诊室听一听医师们的手术计划、住院患者的情况,再把凭关系介绍到院长这里来的患者特别诊查一遍。 仅这些事,办完就得12点多。 午饭后,他大多出去参加碰头会或磋商会之类。这些年,比起医师来,东京都议员以及医师会理事倒成了他的本职工作,真没办法呀。 这天上午9点30分,佑太郎一如既往,吃了蔬菜色拉和吐司,喝完红茶,结束了一顿早餐。 佑太郎中等身材,可稍微有点发胖。最近,他又进一步发福了,血压也比正常值高出近20,便决定早上只选用简单的西餐。一年来被妻子逼得无奈,总算习惯下来。然而,也只是早饭这样做而已。午、晚两顿怎么也得吃些米饭和面食。夜间的宴会若是不吃点儿日本菜肴,肚子里就觉得不踏实。饮品他最喜欢的是日本清酒。不过如今只好用威士忌将就一下了。 那天早晨,佑太郎一边喝咖啡一边慢腾腾地读着报。妻子正在邻室里梳妆打扮。律子比佑太郎小7岁,今年刚好48岁。她瘦骨嶙峋,个头高挑,同佑太郎站在一起时,分不出谁高谁矮。因为年岁大了,肌肤失掉了弹性,但是她的大眼睛高鼻梁依然残留着年轻时的风韵美貌。 “老头子,三树子好像又要拒绝似的。” 律子面向梳妆台边描眼眉边说。因为她的脸有点凶相,所以只好刮去眉毛,描成稍微下垂的细眉。 “若是这人还不行,那可就难找喽。” 佑太郎眼睛不离报纸地答道。 “这个人的家庭也不错,迄今为止,他是最本分的一位人。” “她说哪里不中意?” “说什么有点平庸。” “平平淡淡哪点不好?” “这种事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律子描完了右眉。 “那小伙子在医学院的成绩不错,到大学附属医院后工作又很认真,深受教授们信赖……” 既然长子佑司不愿继承家业,绝望之余,佑太郎夫妻只好指望长女三树子嫁给医生了。 “这么老成的好青年为什么就不……” “她好像就不中意这点。” “真叫人捉摸不透!是不是她已有意中人了?” “没有那种迹象。大学里光是女生,毕业后即回家帮办业务,几乎没有机会同男性相处。” “如今的年轻人真是让人摸不透。” 佑太郎把杯里的咖啡全都喝光,然后站起身来。 “今年都23岁啦,硬说她的同学只有三分之一的人结了婚,一点也不着急。” “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你不妨旁敲侧击问问嘛!” “也许你去问一问更合适。” “岂有此理!当父亲的怎么好问?” 佑太郎对女儿三树子真是毫无办法,因为她是独生女,从小就受溺爱,所以长大了再怎么说教她也不听。 “好啦,到点喽。” 正好10点。律子刚想冲二楼喊时,三树子下楼来了。她长有一双大眼睛,笔直的鼻梁,冷漠的气质,仿佛律子年轻时的那副美丽面容。 “佑弟还躺着呢。” “别理他,一会儿他就会起来的。” 律子拎着手提保险箱和提包乘上汽车。佑太郎和律子坐到后排座上,三树子坐在前座。 “请走好!” 家里只剩下50岁的女佣富代了。 轿车从驹泽路开到了环城6号线。8点前后还曾拥挤不堪的街道,10点后就有些空荡了。 “老头子,你听说直江医师和志村的事了吗?” 在交叉口等待绿色信号灯时,律子问。 “志村?是志村伦子吗?” “是的。” “她怎么啦?” “听说他们两个人好上啦。” “怎么会!” “不,是真的。” “你说什么,怎么回事?”三树子从前座回过头来问。 “同你没有关系。”律子冷淡地说,“我从关口那里听说的。” “关口?” 佑太郎脸色阴沉起来。关口是东方医院的护士长,今年42岁,三年前离了婚,有一个念中学的孩子。多年当护士,经验丰富,头脑机灵,其缺点是好传闲话。 当然,从经营者的角度上看,有人能把自己不了解的医院内部情况汇报上来,是难能可贵的。然而,这个关口护士长却只把情报提供给律子。有一次,佑太郎刚想向医院内的一个护士伸手时,由于关口的告密,结果搞得很狼狈。因此,尽管她是个珍贵的传话筒,可他对她却无好感。 “听说两人常在涩谷一带约会。” “有这等事?” 佑太郎显现出一副大男子不拘小节的神情。 “好像不光是约会,还发生了关系。” “有谁看见过?” “好像那姑娘还到直江医师的公寓去过。” 直江住在医院附近的池尻小区公寓里。 “不能因为去他公寓就断定人家一定有事吧!” “当然当然,不过直江医师是个单身汉哟!” “我也听到过这种传闻。” 三树子插嘴说。 “当直江大夫值班时,志村姑娘也总是值班。” “对啦,关口也对我说过这事。” 不知为什么,律子和三树子结成了统一战线。 “即使如此,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 “不过……” “直江大夫不是那种非到咱们医院来不可的人,他若是正式干,现在已是副教授了。可他到这儿来了。” “这件事一点儿也不怪他,都怪那个志村。” “怎么,你好像有点吃醋?” “胡说些什么呀,老了没正经!” 律子瞪了佑太郎一眼。 “我们只求他在工作上不出差错就够了。” “我说的就是他在工作上也出了问题。” “直江大夫吗?” “你记得有个叫石仓的老头儿吗?” “石仓?” “住在四楼二等病房,得胃癌的老头儿。” “石仓由藏?” “直江大夫每天给他注射麻药。” “因为他总喊疼嘛!” “就只因为他痛吗?” “那还有什么原因?” “这不过是种传言……”律子把嘴凑近佑太郎耳边,“注射那样烈性的药剂,岂不是加速老人死亡?” “胡说!” 佑太郎突然叫道。 “我只是听人这么说的。” “又是那个关口说的吧?” “嗯,她只说她有那种感觉。” 没想到丈夫突然发火,律子有些着慌了。 “一个护士,多管闲事。再说,你也真是,听风就是雨!” 佑太郎斥责夫人时,车已到了医院门前。三人从旁边的职工入口登上二楼的办公室。 “早上好!” 来到办公室时,事务长和女办事员们起立问好。 “多好的天气呀!” 律子似乎已把车内的事情忘了。她取下围巾,站在窗前俯视了庭院。围在大厦中央30平方米左右的空地上,一串红越发鲜艳了。 “刚才直江大夫到这里来,好像想向您汇报什么。” “请他快来。” “是。” 事务长拿起话机。院长坐在沙发上,从放在茶几上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支来。 “早上好!” 关口鹤代护士长不知是怎么知道院长他们来到的,好像她估计着时间推测的吧。 医院里不论正式护士、准护士、见习护士都戴着白色的普通护士帽,唯有护士长戴着镶有两条黑线的帽子。 像她这样的矮短身材戴上这顶镶黑线的护士长帽似乎大了些。她两眼凹陷,长得有些像猴子,由于多年的经验和随之积累的狡黠,显露出护士长应有的威严。 “今天有点冷啦。” “可不是,10月份就这么冷真少有啊。” “哎呀,夫人,您变发型啦!” “我只把它向上梳拢了一下,不知怎么样?” “夫人的脖子细长,这么梳起来特别协调!” “我觉得有点儿不习惯,心里很不安。” “您的头发柔软浓密,是容易往上梳的。” “试着梳了一次以后,想不到并不麻烦。” 护士长同夫人交谈着,时刻不忘拍夫人的马屁。 “直江大夫正在巡视病房,听说查完后就过来。”事务长放下电话机报告说。 “噢。” 院长正在看值班记录。记录上写着:值班医师直江;护士志利伦子、宇野薰。是伦子的字迹。 “我想起来啦,院长先生,昨天夜深时,有个流氓模样的人被抬了来。” “就是这个吧。” 院长朝记有“门诊急救患者一名”的笔录看去。 “那人的脸被啤酒瓶砸伤,满脸是血。” “他有保险吗?” 院长所关心的不是伤势,而是有无保险。 “因为一时弄不清楚,就暂收了他3万日元押金。” 护士长说这话时,仿佛是她自己做的事似的,“不过,听说那人烂醉如泥,暴跳如雷,在他安静下来之前,一直关在厕所里。” “厕所里?” 律子突然发出一声狂叫。 “而且是门诊女厕所。” “谁是昨晚的值班大夫?” “直江大夫。” “噢,上帝!” 律子夫人听说是直江,立即把将要出口的责难吉词收了回去。 “那么,患者现在哪里?” “三楼的三等病房里,今早睡得倒很安静。” “病房里没有他的同伙吧?” “没有,就他自己。” “不要让他的同伙随便进入。” “我已经告诉挂号室的饭野了。” “缝了不少针吧?” “以额头为中心,向外有四处伤。” 护士长把今早刚刚从伦子看阿薰那里听到的事,原原本本就像她自己也在场一样地回答说。 “干得漂亮!” “不过,院长先生,尽管那人喝得烂醉,而我们竟把一位正在流血的患者关进女厕所里,似乎不大妥当。” “后来,厕所没弄坏吗?” “血迹已经擦掉了。只是中途患者的同伙对关进厕所而发牢骚。”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直江医师好歹给顶了回去。” 院长不喜欢“治中出乱”,也丝毫不愿自找麻烦,他一心想平安无事地赚钱。 “后来,那伙人没再来说什么吗?” “这个呀,刚才挂号室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说是‘你们医院的值班大夫还是那么常喝酒吗?’” “值班大夫喝醉酒?” “昨天晚上,直江大夫好像是喝了点儿酒。” “……” “于是,方才我到护士宿舍去问了刚下班的志村和宇野两人。志村说不知道,而宇野则说也许喝了一点点儿。” 护士宿舍在医院楼后,与医院隔着一条小路。除了护士以外,女办事员和司机也住在那里。 “我认为志村在包庇直江医师。” 护士长意味深长地看着院长。 “那电话只说这么一句话吗?” 值班时,医生多少喝点儿酒,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从院长的角度看来,他最怕的是长此以往染上酒瘾。 “我想对方只是骚扰一下,第一次就说这么一句便挂掉了。” “还挂来第二次了吗?” “没有,还没挂。” 护士长尽管没撒谎,但多少有些夸大其辞。 “还不是因为他的同伙感到患者被塞进厕所里太窝囊了!” 护士长发现院长生气地默不作声,便向律子夫人征求意见似的说:“您说对吧,不管他怎么耍酒疯,这么做确实有点胡来。” 律子夫人点头称是时,走廊一侧办公室的门无声地开了。大家回过头来,见直江医师已经站在那里了。 “啊?是您,请坐!” 事务长首先搭话,指着院长旁边的沙发说。 “早上好!” 院长和律子夫人齐声说。直江默不作声地点点头走到里边来了。 “院长先生,您今天不到门诊室去了?” 护士长急忙以庄重的语调改变了话题。 “有人给我介绍患者来了吗?” “目前似乎还没有。” “我今天一上午都呆在这里,如果有找我的患者,就打个电话来!” “明白了。” 护士长恭恭敬敬地施上一礼走出房间。律子夫人和三树子见她走了便朝邻室的更衣室走去,事务长看起文件来。 “昨晚值夜班您够辛苦的!” 从院长的立场上说,医院的医师只是个被雇佣者,但院长对医师的用语都是很谦恭的。一方面因为愿意到私人医院里供职的医师少,即所谓的供不应求,另一方面也因为直江在大学里就是颇有地位的人,院长对他另眼相看。 “没什么……” 直江的脸色依然苍白,与其说是昨夜值班的缘故,不如说这是他的一贯脸色。 “听说有个什么醉汉打架的患者来院医治?” “只是把脸划破了。” “听说你把他塞进厕所里了?” “因为他胡闹。” “真是个妙计!”院长微笑着,漫不经心地说。 “不过,这件事若是他本人以及同伙们醒悟过来,会发火的。” “也许会发火。” “发了火,就要添些小麻烦吧?” “到了那一步,就让他出院。” 直江满不在乎地说。经直江这么一说,院长认为也确实如此。 “直江医师要咖啡吗?” 三树子从隔壁房间走进来问。 “不,什么也不要。” “别这么说,那就喝杯茶吧。” “好的。” “爸爸您呢?” “给我也倒杯茶吧。” 三树子到开水器的水龙头前沏茶去了。院长更不想在昨晚患者身上过多追问。直江默默地看着正面窗户。窗外洋溢着即要逝去的秋光。律子夫人从更衣室返回办公室,向直江微微点头致意。 “您找我有什么事?” 院长点着一支烟,然后问道。 “是啊,有点儿小事。” 直江说完,似乎难以开口向四周环视了一下。 “要不就到院长室去?” “好的。” 两人站起来,夫人和三树子疑惑地望着他们。 他们在院长室面对面坐下后,直江开口说话了。 “有个叫石仓由藏的患者,您也许知道吧?” “因胃癌从t大学医院转院来的患者吧。” 佑太郎想起了今早在车中听律子告诉他,说有人传言直江给石仓老人使用了过多的烈性麻醉药。 “那位患者同您在私人方面有什么……” “不,我并不特别了解他。” “是吗?那就没有大问题了。” “那个患者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要求我给他做手术,最近三番五次地要求。” “手术?”院长惊讶地抬头看着直江。 “可是,这个人不是因为胃癌转移,手术为时已晚才被t大学医院推出来的吗?” “原本是这样,可他本人并不知道内情。他被t大学医院撵出来时是说出院的。因为总未彻底治愈,便索性要求给他做次手术。” “他认为做一次手术就能彻底治好吗?” “他依然认为他的病是胃溃疡。” “他的癌细胞确实扩散到脊椎了。” “现在又从后腹膜扩散到腰椎了。” “这么说,即使做手术,也不能全部摘除癌喽!” “是不可能。” “若是切除胃的主病灶,能不能暂时舒服些?” “不能!” 直江斩钉截铁地回答。 “癌细胞会由于手术刀的刺激更加活跃地繁殖起来,加上做手术要消耗很大体力,反而会加快死亡。” “是啊!” “这对延长余生毫无意义。” 院长的专业虽是内科,但对这类常识也是知道的。 “你打算做一次没有意义的手术吗?” “不,我没有说准备做那种手术。” 的确,直江既没说做手术,也没说不做手术。 “这么说,你已经拒绝他了?” “不,也没拒绝。” 院长喝了口茶水,然后将杯子放到茶几上。 “那么,你还想做喽!” “患者热切地期待着,我想做一下也无妨。不过,做了这样的大手术,照他那样身体连两个月也活不成。这么一来,那就是明显的因手术而造成了病情恶化,我可不想那样做。” 院长点了点头。 “然而,如果不给他做手术,他会越发感到不安的。” “不过,这也没有办法。那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没有做手术的必要。” “问题就在这里啊,当大学医院弄清了是胃癌时,好像对他说过:你这是胃溃疡,最好做次手术什么的。可是,后来让老人出院时,又说不做手术也可以。他对这种突然改变的说法总是放心不下。” “真是件棘手的事!” 让癌症患者觉察不出自己是癌症而安安静静地等死也并非易事。从前,院长也曾为这类事动过脑筋,但最近所有的癌症患者都交给外科去医治了,所以,作最终结论便成了外科医生的工作。 “家属方面是什么意见?” “他们完全不抱希望了,说按照患者的要求去做就可以。” “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院长摸了摸脸。 “后来,我从多方面分析,仍然认为做这次手术好。” “那么一来,他会因手术而很快死去,对医院很不利。” 这样做确实会牵扯到院内患者的舆论和医院的声誉。 “若是有一种既做了手术又同没做手术一样能延长患者生命的方法,您认为如何?” “难道有这种方法?” “有。” “你说怎么办?” 直江捻灭挟在指间的香烟。 “光进行剖腹。” “光剖腹?” “从这到这切开一条刀痕,您看怎样?” 直江用他的长手指在白大褂上从自己的脐部向下划一直线说。 “老实说,光剖开皮肤表面就够了,但是,既然动了手术,索性连腹膜也剖开,顺便观察一下萨部情况。” “唔,有道理!” “这么一来,既不会因做手术使身体衰弱,本人也会因做了手术而安心。” 院长一点头同意,直江又拿起一支香烟。 “可是,手术时间过短,本人要察觉出来怎么办呢?” “麻醉采取全身麻醉,剖腹、缝合之后剩余的时间让他依旧躺在手术台上他也不知道。” “这倒也是。” 这一阵子忙于名誉职务的院长对外科手术方面完全是无知的。 “只剖开皮肤和腹膜,虽然不必输液,但也要照输不误。” “进食怎么办呢?” “如同做胃溃疡手术一样,禁食四五日,然后,尽早恢复普通饮食。” “很有道理。” “对他说手术情况良好,他会相信的。” “手术后恢复得这么快,他不会产生疑心吗?” “这一点请您放心。对于疼痛的感觉最灵敏的部位只是皮肤和腹膜,胃和其他脏器几乎没有痛神经,只要是表皮被切开了,不管是笑还是起身都同一般手术一样感到疼痛。” 院长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望着直江的脸说:“好吧,何时进行手术呢?” “我想是否在后天下午进行。” “是星期五呀。” “是的。如果患者问到您时,请说是做胃部分切除手术,我们要保持口径一致。” “我知道啦。” 院长应允道,他认为直江的设想很高明,但又有些害怕。 “还有一件事……” 直江放下他架着的二郎腿说。 “大概下周花城纯子要来住院。” “花城纯子?” 院长觉得很耳熟。 “是的,就是著名歌手花城。” “啊,原来是她要住院?” 花城纯子从去年夏天开始唱流行歌曲而一举成名,顿时成为一名红歌星。今年她才21岁,演唱时总是眯缝着眼睛,颤动着微启的嘴唇,那种神态蕴藏着妩媚的魅力。与她同时出名的那个歌星,深受小伙子仰慕,而花城纯子则极受中年男性的推崇。 “她,什么地方不好?” “堕胎!” “噢?堕胎?” “快满三个月了。” 院长对花城纯子也很倾心。他觉得:她年纪轻轻却有一种妩媚的妖艳,这一点足够挑起中年人的春心来。 “同谁搞的呢?” “不知道。” “谁介绍她来的?” “我大学时代的一个同学跟她的经纪人相识,从这条线上,托我悄悄地在医院里处置一下。” “原来如此。” 院长叹息着应允道,但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说。 “这么说,您已经给她诊察过了?” “是的,昨天” “啊,昨天她到这里来啦?” “对,她戴着太阳镜,毫不引人注意,好像谁也没有觉察。” “花城纯子是她的艺名吧?” “真名叫山口明子。” “这名字倒很平常。” “她希望能住上六楼的特等病房,一天就行。” “这当然。” 特等病房一天的住院费是1.5万日元,若能保住秘密并不算贵。 “手术由您来做?” “是的,因为她的经纪人再三恳求,所以……” “真够呛。住院后能让我见上一面吗?” 院长开始泛起了一股春情。 “当然可以。” “不过,她这么小小年纪也真干得出来!” “是她不走时运。据那位同学说,这种事在文艺界已经司空见惯了,也许因为她一时疏忽所致。” “照这么说,前几天也是这样喽。” 院长举出了一个最近以来名气稍有低落的电视女演员的名字。她也在这个医院里打过胎。 “根据她的日程安排,希望在下周三进行。那天,请设法留出一间特等病房来。” “我记下了。” “不用说,这也要保守秘密。” “是是,我懂。” “那就拜托啦。” “还有……”院长把刚刚站起来的直江叫住,“昨晚住院的那个流氓请你要处理好哟!” “您只管放心。” 直江回答一句,轻施一礼走出房间。 第四章 10月份少见的风和日丽的一天。傍晚5点下了班,伦子乘公共汽车来到涩谷车站,随后走进百货商店逛了一圈。听说今年流行长裙,但目前穿中长裙和超长裙的人还不算多。 上身长的日本人穿这种裙子很不适宜,而且还要多费布料钱。 伦子的面孔冷峻,单眼皮,细长身材,有着一双匀称的腿,她觉得自己穿上中长裙一定很美,然而,这裙子过于费钱,再说从事护士这种职业,穿它也显得太奢华。伦子在女子服装专柜前徘徊不定,最后,拿定主意不去买它,便朝二楼鞋类专柜去了。 这里也挤满了年轻女子,伦子在靠近电梯口的柜台前试穿了三次,终于买了一双高统靴。这双黑色顶膝高统靴同她的迷你裙颇为相称。伦子请售货员把她买鞋之前穿的高跟鞋装进盒子里,然后装入购物袋出了商店。 车站前的电光钟正指着6点15分。跟直江的约会时间为6点30分,还有15分钟的时间,于是,她穿过交叉路口,漫步在人行道上。她一边观看路旁的商店橱窗,一边登上道玄坂的坡道,中途钻进了一家咖啡馆里。 已是6点25分,同料想的一样,直江还没有到。迄今有过几次约会,直江没有一次是提前来的,不是晚到就是按时到。伦子对此也已习惯了。 咖啡馆的店名叫“凤凰”。 伦子同直江两个人第一次单独会面,是直江到东方医院来工作一个月以后的8月末,地点也是在这里。 直江给她的第一印象是生硬而冷淡。不论对患者对护士只说必要的最小限度的话。那种生硬有时也被人看成是不亲切。偶尔在护士们中间也听到一些坏话,如:他是从大学医院来的,骄傲自大,目中无人。护士长关口鹤代等人到今天也仍然持有这种看法。起初,伦子也这么认为,没有接近他。可是,在第一周给直江当了一次阑尾炎手术助手以后,简直被他的高超技艺惊呆了。 摘除阑尾这种小手术,凡是外科医生都能做。曾经在大学医院里当过讲师的医生能做这种小手术毫不足怪。然而,直江的手术不单单表现在刀口小和手头麻利方面,他手上的动作,器械的操作,没有一丝多余和犹豫。细长的手指就像经过计算的机器,一下子就能准确地捉住要害。 伦子虽说是个护士,可她始终没离开过外科,见过很多医师做手术,像直江这样超群的医术她一眼便看出来了。尽管他的言语不多,但他对患者的问话以及回答问题等都是准确利索的。抛开直江曾是大学医院讲师的经历不谈,近来患者也对他有了新的评价。 然而,尽管直江有一流的技艺,可不知为什么总给人以自暴自弃的感觉。虽然他对患者极为关心,可另一方面又很粗暴。他的冰冷态度使伦子惴惴不安,并且难以忘怀。 伦子同直江发生肉体关系是在初次约会的当天。他们在咖啡馆相会,去小饭馆吃饭,然后,被直江带到了旅馆里。从表面看是被直江引诱的,强迫的,但实际上,这一切都是伦子促成、安排的。直江只不过是借着伦子铺好了的轨道,做出主动追求的样子而已。 简直是悠然乘兴走到了一起,而且其兴致表现也美妙得令人目瞪口呆。一句话,因为伦子喜欢,谁也阻挡不了。她自身好像识到了结合后的事情有多么严重,所以在结合的过程中极为自然,没有抵抗的感觉。 直江同伦子结合时,她已经不是处女了。3年前,她刚从护士学校毕业,就被一个大她5岁的男人夺走了贞操。那人是贸易公司的职员,常到医院来探望病人,后来两人相识了。关系持续半年后,因那人调到仙台工作而中断交往。好像男子一开始就抱着玩弄女人的态度,所以伦子发誓再也不跟男人发生关系了。然而,时至今日,她却盯住直江放不开手。 每次都是她先来到约会地点等待,尽管满腹委屈,也毫无办法。 伦子看了看手表,已是6点35分了。她坐的包厢紧靠大路边,从玻璃窗下沿只能看到来往行人的足部,有高跟鞋、浅口鞋、高统靴,偶尔也有超长裙闪过,也有停住脚步折回去的。 直江的出现,是在并排三双高统靴走过之后。他仍旧不讲迟到理由,刚一坐下便解开了大衣纽扣。 “刚才在街上碰到了护士长。” “她一个人?” “同宇野薰在一起。” “她们不会到这儿来吧?” “不要紧,她们已经走过去了。” 直江用下巴指了指玻璃窗的对面。 “护士长最近一个时期极力打听我们的事。” 直江不做回答,向送来冰水的女侍要了咖啡。 “昨天下夜班回到宿舍时,她到我房间来打听您的事。” 直江默默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香烟来点着火。 “她问:‘昨天值夜班时您喝了酒没有?’”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不太清楚,但我没闻出他喝了酒。” 直江一边喷吐着烟雾一边冷冷地笑了。 “她也问了阿薰,可阿薰姑娘上了她的圈套,如实交待了。” “是吗?” “不单是‘是吗’就算了。护士长要把这些事全告诉给院长和夫人的呀!”伦子虽然皱着眉头说,但声音里却流露着愉快,“好像把我们的事全说了。” 伦子着重说了“我们”二字。 “让他们说去呗!” “但是……” “你说有事,是什么事?” 女侍来到,把咖啡放在直江面前后就走了。 “从前我也想过,是否从宿舍里搬出来。” 伦子说这话时,眼神微微下移。 “宿舍便宜,又很方便,就是各种闲话太讨厌。” “……” “我想租一间离医院不太远的小房间住。” “什么时候?” “还在考虑,并没定下来。” “定下来就告诉我,缺钱我拿。” “我不是为了要钱。” 伦子慌忙摇头。 “好啦好啦,你今晚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 “上池尻去怎样?” 直江的公寓在池尻。 “您认为可以的话……” “我没关系。” 伦子看着直江眼睛轻轻点了点头。直江没喝咖啡,拿起账单朝收款处走去。 直江的公寓住房有一间20平方米的西式房间、一间16平方米的和式房间和8平方米的厨房,即一般所说的二室一厨。它位于车流量很大的玉川路上的小胡同里,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 厨房里炊事用具一应俱全,但直江总在外面用餐,自己从不做饭。西式房间里铺着地毯,角落里放着写字台,靠墙一面有一组沙发,另一面放张床。因始终开着空调,所以何时进来都不觉得冷。 进了房间,直江把晚报的大字标题扫了一眼后,走过来搂住了伦子。 “请等一等!” 伦子正在厨房水槽边沏茶。 “那玩艺儿可以待会儿喝!” 直江左手搂紧伦子的腰,右手拽开她连衣裙背后的拉链。 “你别急,我自己脱。” 伦子拿着茶壶,背后拉链已被拽开,露出了白衬裙和肩带。 “嗯,等一等嘛!” 直江毫不理睬,立刻把连衣裙扯向脚下,随后抱起只穿着衬裙和三角裤叉的伦子走向床铺。 这阵子,直江的求爱方式同以前有了变化,似乎有些唐突和粗暴,而且,有意做出使伦子难堪、羞愧的事来,从而获得满足。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虐待。 今天也同样,当他把伦子抱到床上后,让她仰面躺下,两手上举,然后从下身扒光她的衣服。 “太亮了,关灯!” 伦子蜷曲着身子恳求说。直江并不停手,他决不会因她恳求就听从,这一点伦子知道得最清楚,但她仍要恳求。 伦子的故乡是新泻县,在那读完高中后,听从同学的劝告,考进了东京公立医院直属高等护士学校。因此,她的肌肤有着北方人特有的白皙。她当属苗条身材,穿上衣服显得更瘦,但其裸体却想不到这么丰满。 从两胁到前胸一直到腰部,两侧紧绷的部分不甚白皙,略呈暗淡,这里便是她稚嫩的残存部分。 洁白的躯体中有一部分带有暗淡的阴影,渐渐地,她的身子冒汗了,兴奋得红润了。伦子似乎觉得直江在偷看她,偶尔也因在爱抚中觉察到直江的视线而慌乱,惊讶之余甚至想跳起来,但是,也就是这时,直江的细长身体却有一股意想不到的力气紧紧压住她,想躲也躲不掉,身体被压得动弹不得。 直江的做法是:全部占有加以明显的残虐。从伦子方面说,有种既被占有又被窥视的恐惧。尽管她曾经产生过厌恶的感觉,但最近对这种做法反而觉得很满足。她一方面觉得害羞而另一方面也因此欲火中烧,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习惯了直江的这种做法。 然而,当事后加以回忆时,伦子自己都感到脸红。她认为当时直江的冰冷目光跟做手术时那种专注神态毫无二致。 那天晚上的程序也同往常一样。 在通明的灯光中,她感到羞愧与屈辱,然而,其结果却是情欲顿起,燃烧起来,忘记了一切。事后回想时,当时她发出过呻吟声以及咬他肩头的蠢事也都记不太清了,只有一种悠悠乎乎甜美的感觉。 完事以后的苏醒,伦子却比直江晚得多了。当她觉得腹侧一阵小小的痉挛平静时,才慢慢睁开了眼。 直江在一旁背对她看着晚报。 伦子忽地起身下了床,慌忙拿起抛在床头和地板上的内衣走进浴室。她的整个身体仍然像驾云一样飘忽不定。她对自己近期感觉亢进感到羞臊,不过,她冷峻的单眼皮此时在镜中却显得温柔了。 伦子穿好衣服从浴室里出来时,直江正躺在床上看着外文书籍。 “喝杯茶吗?” “嗯。” 直江眼盯书本回答。伦子倒掉刚才泡在茶壶的温开水加进热开水。 直江光着身子披上深蓝色棉睡衣下了床。 “好饿!” “做点什么吃的吗?” “太麻烦,打电话要些寿司吧。” 伦子到门厅里打完了电话,回来时直江仍在看书。 一如往常,风流事一结束,直江历来是像换了一张脸似的,伦子为此而生气。于是,她提出了一个让直江感兴趣的话题。 “听说要给石仓老爷子动手术,是真的吗?” “嗯。” “小桥医师听说要动手术,气得直跺脚。” 直江终于把眼睛从书本上移开了。虽然反应轻微,伦子总算把他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听说内科河原医师也认为这事蹊跷。” “蹊跷?” “是啊,他说做这种手术就等于加速老人死亡。” 直江仿佛无所谓似的叼起一支烟,伦子看到后当即划根火柴给他点着了。 “这样的手术您为什么要做呢?” 直江不答,又看起书来。若是他不愿意就绝对不回答。伦子知道直江的这种性格,就不再追问,站了起来。 不把眼前的家什搞整洁就不舒心的伦子每次到直江的房间来都想为他打扫。 一人独居的直江已同钟点工订了一份每周为他清扫两次的合同。因为他每天只在夜间回来睡觉,每周清扫两次倒也不显得太脏。只是因为喝酒喝咖啡后,有许多脏杯子积存了下来。 伦子站在水槽边为他洗净用过的餐具,直江依然看着书。 他看书,我洗碗,伦子对于这一情景感到十分舒畅。洗完餐具,擦净了水槽,伦子又操起吸尘器。 “请站起来一下!” 直江显得不耐烦,抬头看了伦子一眼。 “并不太脏。” “不行!虽然没有垃圾,可有灰尘啊。” 伦子不由分说给吸尘器通了电,直江只得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到阳台上。从打开的玻璃门口传来了夜晚街道上的嘈杂声。 伦子用吸尘器从沙发底下到床边仔细地吸了一遍。虽说每周两次由钟点工给清扫,但那种工作最易敷衍了事,地毯的边边角角仍然留有余尘。 扫完地,擦完了桌子,伦子前来整理床铺。床上被刚才踢踏得乱七八糟。她把褥子铺平,摆好枕头,铺上床单。 她展平皱褶,将床单塞入枕头底下时,弄掉了一只发卡。伦子把它拾起来,托在掌心里端详。发卡呈黑色,U字型。同伦子所戴的略带绿色的发夹大不相同。她从不使用U字型发卡。 她手托发卡向阳台那边偷看了一眼,直江正背朝这面抽烟。 “我说,这里有人来过?” 伦子极力抑制住感情问。 直江并不回答,他关上阳台的玻璃门,坐到写字台前。 “一个女人?” “什么?” “有只发卡。” “再给我倒杯茶好吗?” “掉在床头上了。” 伦子亮出发卡,放在写字台上,直江扫了一眼,立刻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明天请把床单交出去洗,还有毛巾被和枕套。” 伦子说完便到水槽边去了。直江什么也没回答,等伦子拿茶壶返回来时,发卡仍在桌上放着,直江仍埋头看书。 第五章 东方医院白天门诊的时间是从上午9点到下午5点,其间一个小时午休。护士们在9点前上班,全员集合,同夜班护士办完交接手续后,由护士长通告全天的工作计划、手术计划等。这种碰头会大约需要10分钟到15分钟,然后,护士们各自就岗。 医师们大都在9点30分左右到达医院。当然正式上班时间是9点,不过,9点整来到的医生几乎没有。倘若来得太早,在交接班还未结束时就发出不合时宜的指示,就会给护士增添麻烦,造成不良后果。总之,无论如何,所有医师都必须在院长到院的10点前抵达医院。 医师们中间直江出勤最晚,有时候是9点30分,偶尔也发生10点差一点儿才来到的现象。这种时候,同一外科的小桥医师便先为患者诊治。 外科只有直江和小桥两位医师。小桥医师在三年前实习期满,现在G大学医院外科医学部工作。他来到东方医院是他们大学医院院部在两个月前以半年为期送他来研修的。进入医学部,学完了各种简单手术,这时正是对拿手术刀最感兴趣的时候。 小桥从学术杂志上和学会的演讲中知道了直江,并听说外科学会也把他当做奇才而加以重视。然而,突然听说他辞掉大学职务,跑到私人医院去供职,大为惊讶。当小桥被派往东方医院学习时,他的同事和先辈们都羡慕地说:“那里的院长虽然是个吝啬鬼,可原在t大学的直江医师却在那里。倘能得到他的亲自教诲,比去糟糕的公立医院要强得多。” 实际上,小桥也是抱着这个态度来的。他暗忖:花上半年时间,虚心求教,增长才干……然而,一旦来到这里才发现直江是个缺少热情、沉默寡言的人。向他请教时只说“是”与“不”,并不详细地加以指导。做手术时,给他当助手倒也增长了不少知识,但是,在技术上他没能进一步地把教科书上没有的“窍门”主动传授给小桥。小桥操作时,他也只是默默地看着,既不说好也不说坏。做错了时,只说一句“不对”而已。 是因为怕麻烦,还是压根儿没把他放在眼里?小桥捉摸不透。 但是,直江对各方论文却了如指掌。 当问到他“关于人工肾脏透析膜那篇论文好在何处”时,他会滔滔不绝地举出好多例子,而且并不限于美国,也有德国的、法国的,知识面宽广并准确,尽管这些是属于消化系统专业的。若是外科的,那他简直是无所不知。 他的知识和手术技巧令小桥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作为“老师”他却无法让人亲近。即使这厢主动去亲近他,达到一定程度时,他就“嘭”地一声把大门闭上了。 难道他是个“怪人”? 这就是他的性格,倘若因此而打退堂鼓,那也太遗憾了。最初以为由于出身于不同大学,没有前辈与同窗关系的缘故,但是,后来看到他对同一大学后辈来借文献时也持同一态度。 当后辈们同他见面时都说:“直江老师变了”,便匆匆离去,不作久留。他待人缺少热情这点似乎并非单对小桥一人。 为什么他要辞去大学职务呢,不弄清这一点就无法理解直江冷漠的原因。 然而,他辞职的真正原因,就连来找他的后辈也全然不知。院长及护士长也似乎并不了解。 肯定有个什么原因。小桥总想弄清在直江严肃面孔背后隐藏着的阴影,这就是他被直江吸引住的理由之一。 总之,能在这样高明的老师身边工作,已经够心满意足的了。 对这位医师的技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小桥,怎么也不理解江主张要给石仓由藏做手术。医术问题姑且不论,就他的一些做法常令人产生疑问,这次的决定就更加让人费解了。小桥昨天去了大学同师兄聊天,当谈到此事时,他们都说:“你的想法很对。”一致表示赞同,小桥越发有了信心。 预定进行手术的那天早晨,小桥来到医院,在衣柜前换上白大褂后,坐在沙发上一边看报一边等直江。刚过5分钟,门诊护士泽野进来了。 “大夫,来了患者。” “怎么回事?” “昨天因甲沟炎拔掉指甲的那人来啦。” “不就是换纱布吗?你给他换一下!” “不过,今天这位是复诊。” “我要同直江医师谈话,让他等一下。” 护士似乎很不满意地走出了房间。 初次来门诊的患者均由直江来做。在他那里确诊,决定治疗方案后,复诊的患者按照惯例全由小桥来做。 两个人隔着一张办公桌对面坐着,初诊患者比较费事,但复诊就容易多了。如果复诊患者由于病情恶化、情况不妙的,仍然交由直江诊治。另外,直江也给直接来找他的患者诊病,即使如此,直江也常有空闲时间。这种时候,他就读些论文。不管小桥因复诊患者诊治多忙,他也视而不见。 直江与小桥同为医师,由于技术和经验的差别,工作内容有所差别也理所当然。因此,小桥对此丝毫没有怨言。但是,他认为直江为他提些建议,帮他一把也未尝不可。然而,直江完全不这么做,甚至使人感到他在旁边“看热闹”。小桥所不满的与其说是不来帮他忙,倒不如说是直江的冷淡和漠然。 那天,直江同往常一样9点30分稍过一点儿就来到了医院。 “早上好!” 小桥首先问好,直江只说句“你早”,便站到衣柜前面了。 小桥跟着站起来,到书架前假装找本医学杂志看,当他随手拿起《临床外科》翻阅几页时,直江已换好白大褂回来了。 “老师,我有一件事想问您。” “什么?” 直江的脸色依然那么苍白。 “就是石仓由藏老人动手术的事,今天打算进行吗?” “是打算进行。怎么?” 手术预定在下午2点进行。 “那种手术我怎么也不能理解。” “怎么说?” “给已错过手术时间的胃癌细胞扩散了的患者进行手术,只能加速他的死期啊!” “对他只做皮肤切开手术。” “皮肤?” “给患者一种动手术摘除病灶的印象。” “但是……” 小桥仿佛被他打了一个闷棍,立即哑口无言了。昨晚,他也贸然想到也许会这样,然而,他可不曾预料到他真能大胆这么做。年轻的小桥认为这是一种毫无道理的卑鄙做法。 “那么,能对患者说把患处完全摘除了吗?” “就说把所能摘除的全都摘除了。” “可是,那个老爷子知道他胃里有个肿瘤,那次还拉着我的手说就是这里有肿块,让我摸他胃部。” “……” “做这种假手术,他若是知道了可怎么办呢?” “知道与否,不做不知道呀。” “不过,这么做不是愚弄患者吗?若是他问及手术怎么样可该怎么回答呢?” “就说有个大溃疡就行了。” 直江表情依然回答后穿上白大褂。小桥见此,激起了一股新的怒火。 “做得再妙也是欺骗!” “不管怎么说,只要是癌就得欺骗。” “再说,还用得着剖开肚皮去欺骗吗?” “这只是你我两人的看法不同而已。” “等他明白过来时,他会恨你的。” “也许恨吧。” “他若问:动过手术一点儿也没见好转时,我们该怎么回答呢?” “默默地听着就是了。” “若是到最后,他追问到底该怎么办呢?” “他不会紧逼追问的。”直江低声沉着地回答。 “为什么?” “患者临近死期时,他自己比谁都知道他不行了。” “不过……” “即使患者不追问,也会领悟到自己没救了。到那时他也不会发火说:我本来就没有救,明明是癌你们为什么要骗我?” “这事不可能。被别人欺骗了,难道能缄口不语?” “他们不愿意这样想,也不愿承认自己完了,所以,他不会来问这种可怕的事。尽管他知道医生在骗他,可他愿意走进医生的谎言中,即使我们不去花言巧语骗他,他也要来上钩。” “……” “我们和患者互相说谎,他在谎言中死去,这不好吗?” 一瞬间直江眼里流露出凄凉的表情,小桥看着他凹陷了的两眼,认为他也许是对的。然而又觉得即使是对的,又何必再次让谎言升级?难道这不是卑鄙?不是在亵渎人类的灵魂? “我仍然认为不能撒这种谎。” “小桥君!” 直江的声音在低沉中透出尖锐。 “不要耍孩子气!” “我没有耍孩子气。我只想尽量少说谎话,诚心诚意地为患者做事……” “你是患者的家属,还是医生?” “当然是医生。” “那么,就要少说一点儿家属们的话吧!” 直江瞥了小桥一眼,走出医务部。 石仓由藏的手术按照原定计划在那天下午2点进行。 一小时前被灌服喷妥撒钠片的由藏,被担架车推到手术室时,已呈半朦胧状态了。当小桥拿着全麻气管插管走近他身边时,他还含混不清地说:“大夫,求求您,我还不想死!” 小桥默默地为他诊脉。脉搏和心音都正常。 “大夫,给我好好开刀吧!把病根儿准确地切掉。” “大爷,好好睡吧!” 伦子戴着头巾式女帽,脚穿拖鞋,拿起由藏的手腕。 “一会儿你就能睡着的,先慢慢数一、二。” “好,我明白,拜托你们啦!” “可以注射了吗?” 伦子问小桥医师。小桥露那在口罩上方的眼神会意地应允了。 “来吧,老大爷,数一!” “一。” “再数!” “一。” 每数一次,由藏那干瘪皮肤的静脉里都输进一些黄色麻醉液体。 “一……啊,太舒服啦!” 他打了一个大哈欠,然后发出细微的鼾声。 直江医师消毒完,穿戴好手术衣和口罩,站到手术台前时已下午2点30分了。 无影灯下,只有石仓由藏的腹部从被单中间露出一个菱形方块。直江瞥了眼他那稍稍发黄了的皮肤,然后,用戴着橡皮手套的手轻轻按了按胃的上部。 沿着胃的下缘,可以触到一块硬结,虽然并不特别隆起,但像一块木板嵌在腹内一样,有种抵触感觉。从表皮看上去有半个手掌大,由藏在床上自己触摸到的硬结,肯定也是这部位。 “手术刀!” 直江核准肿块的大小后,向掌管器械的护士发出命令。护士把手术刀背朝上地递给了直江。 由藏已经熟睡了。因为一开始就定为切开皮肤观察腹腔的手术,所以没有专请麻醉医师,而由小桥医师负责麻醉,志村伦子作助手。 “开始!” 直江发出号令,小桥会意。于是,手术刀默默地划开了胸骨下方。从那里沿直线向下开去到达脐部时,向右划了一个半圆的弧形,然后,重新恢复直线,直达下腹部。这是胃切除常用的方法,鲜血立刻跟着手术刀流了出来。 “止血钳!” 直江麻利地用止血钳止住从刀口冒出来的血,动作从容准确,毫无多余之举。仅用数分钟,所有出血部位全被止住,直江又操起手术刀来。 剖开皮肤,割开腹肌之后还有一层强韧的白色腹膜。伦子用筋钩扒开刀口,直江用镊子捏起腹膜的一端,用刀尖轻轻一戳,那里立刻出现了一个小洞,这时已经可以看见肠子了。 “腹膜钳子!” 直江迅速将一把钳子插进刚才那个小洞的右端,又向左端插了一把,拎起了腹膜,这时,伦子马上把筋钩移向这里,其实,直江并未命令,只是相互间心领神会而已。 腹膜钳进入之处成了桥头堡,直线剪便顺势向上下两方开去。 于是,覆盖着皮肤、肌肉、腹膜的三个层次被切开了,腹腔内的全貌便暴露在灯光之下。 胃从左上向右下斜挂着,在其上端和下端,支撑胃的肠间膜已成粉红色,再往下便是盘成一团的10米多长的小肠。 尽管在石仓由藏肚子中央切开了有30多厘米长的刀口,暴露出来胃肠,但他仍然熟睡着,一动不动。 直江察看了一会儿胃肠状况之后,好像下了决心似的把戴着胶皮手套的手插进了腹腔。从皮肤上方触摸到的硬结,同估计的一样,沿着胃的下端呈缓慢的曲线,扩散成板状,其尖端已经达到胃同十二指肠相连接的幽门部位。胃的下端即大弯部是胃囊最宽的地方,即使这里发生癌变,对于食物的通过也毫无影响,这一点就是由藏一直没有自觉发现症状,因而放松诊查,以致造成耽误治疗的最大原因。 “唔……” 直江的手搭在患者的胃上,低声哼了一下。癌并没仅仅停留在胃壁上,现在已扩散到胃下端呈网眼状的肠间膜淋巴节上了。这里肿胀得厉害,有一部分甚至扩散到了大肠。另外,胃的大弯一带已和肠间膜与后腹膜粘连、硬化。癌细胞业已明显地扩散到整个腹腔了。 直江仔细地从胃壁到肠间膜、大肠、后腹膜逐一触摸,进行确认。他从肿起的淋巴节上取下切片作标本,并拿起胃来仔细观察一遍。然后分开肠子,从后腹膜一直探索到最后面的脊椎。他边观察边触摸,仿佛要把实际感受牢牢记住似的频频点头。他的目光毫无疏漏,与其说那是为人治病的医生的眼神,不如说是把肉体当做材料的研究者的目光。 直江抬起头,从腹腔中抽出手来,从开腹到现在已经经过了40分钟,时钟指着3点10分。 这中间,除切除了二处淋巴节之外,像样的手术一件也没做。用了20多分钟的时间只是把由藏的腹内用眼和手搜索了一遍而已。 “明白啦,缝合吧!” 一瞬间,伦子被一个奇妙的想法困扰了。难道说,把别人的肚子拨弄了一遍之后,说声“明白了”就算完事吗?然而,直江却是心满意足似的凝视着腹腔。肠子自身蠕动着渐渐复原到原来的位置上,缝合刀口后,肠子会自然复位的。 “彻底完了。” 直江低声自语。伦子知道医师们常把癌细胞完全转移称为“彻底完了”。 “真的不行了?” “顶多再活两个月。” “竞严重到……” “连胰脏都感染上了。” 直江这么说着,眼光里充满自信。 “4号丝线!” 接过缝针后,他就像什么事情也未曾发生过似的捏拢左右腹膜,穿起线来。 待腹膜、皮肤缝完后已是3点20分了。 一般给胃做手术要花费一小时到一个半小时左右。按照这个速度,好像手术过快了。 “血压如何?” “无异常。” 小桥看着血压计回答说。 “因为他没有失血。” 直江苦笑着,从刀口抽回手,伦子马上转到他的身后,为他解开手术衣的后带。 “让他再这么睡上30分钟左右!” “是。” “输液只用百分之五葡萄糖就行。” “这个切片怎么处理?”一个护士递过来装在盘尼西林小瓶里有小豆粒大小的淋巴节切片。 “把它作为标本。” 直江接过小瓶,擦掉额上冒出来的汗珠,然后走向医师办公室去换衣服。 大约经过了一个小时,石仓由藏从麻醉状态中醒过来,时间为4点30分。那时,直江正在门诊室为一个因交通事故受了伤的患者医治。这个患者在乘坐出租汽车遇红灯信号停车时,被一辆从后面开来的汽车撞上了,颈部受到震颤,即患了所谓头部震颤症。 患者说手指虽无麻痹感,但颈部疼痛,头发晕。 直江为他诊察过一番后,要他去照x光片,然后走向病房。 石仓由藏的身子深深地埋在柔软的病床上。 直江一到,他立刻睁开了眼,微微笑了。 “你醒啦?” “大夫,太谢谢您啦!” 由于麻醉时嘴里插过胶管,由藏的声词音有点儿沙哑,但并不显得多么难受。 直江给他号脉,并观察了输液情况。 由藏身边有长子夫妇和一个孙女陪着。 “坏肉全都摘掉了吧。” “摘除是摘除了,但有一部分很难摘除,不能说全都除净了。不过,不好的地方全都拿掉了。” 直江边说边从伦子手里接过听诊器放到由藏胸前。 由藏刚想说什么立即住了口闭上了眼。心音并无异常——手术后小桥也曾这么报告过。即使没有这个报告,仅只剖腹和缝合的操作也不可能使心脏发生异常变化。 拿开听诊器,直江又看了患者的眼和舌头。和手术前相比毫无变化。 “不用担心,再来一次静养吧!” “大夫,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吃米饭?” “过四天你就可以喝米粥啦!” “四天?这期间会很疼吗?” “因为切除了胃,就须忍耐点儿啊。” “他们两人大吵大嚷说:若是再动手术就得死。我最初就认为切掉胃的一部分算得了什么?到底是我说对了。”由藏自豪地望了望儿子儿媳,说,“我活到这把年纪,不曾得过什么大病,我敢跟年轻人比试比试,我是不会输给他们的。” 直江直点头。 “那么,什么时候我能下床走路?” “要在10多天以后啊。” “要10天的。” 由藏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像似数着日子。 “那么,出院得在什么时候呢?” “爸爸!” 儿媳实在忍耐不住,叫了一声。 “您说多了会疲劳的!” “2月份我可以出院了吧?” “那么远的日子,现在还说不清。” “倒也是。” 由藏坦然同意了。 “好吧,再见!” “谢谢大夫!” 家属们鞠躬致谢,由藏也在家属身后从枕上微微抬起头来致意。 高价病房走廊的一角,摆着观叶植物的花盆,墙壁雪白洁净。 “您那么说能行吗?” 伦子比直江错后一步走着,不安地问。 “没办法呀。” “我们也要这么说吗?” “当然!” 直江直视前方回答说,两手插进白大褂衣袋里。 那位门诊患者仍旧呆呆地坐在圈椅上。病历上写着55岁,但他两鬓已明显斑白,头发稀疏,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 “您在哪儿上班?” “东京都政府。” 这位叫做桑名的人手捂着脖子回答说。 “您现在……” “刚刚拍了张片子。” X光线医师很快拿来了张片子插到观察箱上。 x光照片分正面、斜面、前屈、后屈等六个部分,全部正常。 “颈骨方面用不着担心。” 直江一边往病历上填写医生意见一边说道。 “可是,有点疼。” 桑名一本正经地观察着插在观察箱里的自己的骨骼图像。颈部由七块颈骨组成,再往上就是头骨,有个白色的大阴影。 “当颈部摇转的瞬间,其肌肉受抻,里面的血管和肌膜遭到部分损伤,因此,颈根部会出现酸痛,但并不是骨折或脱臼。” “这么说,依然是头部震颤症啦?” “震颤这一词是表达受伤动机的词,作为专门的病名很不妥帖。总之,颈部在空间像鞭子那样柔软颤动,被闪了一下,说它是震颤症也并非不可,然而我从不使用这种叫法。” “那么,该怎么叫好呢?” “按理该叫颈椎扭伤。” “扭伤?” 桑名又一次仔细地看了看x光底片。 颚骨的前方有一排牙齿,其中一个特别明显的就是那颗金牙。桑名一边看一边捂着脖子。 “总之,支撑这些骨头的环节暂时松动了。” 直江说这话时,门口出现了警官和一个年轻人。三天前的夜晚,这位警官曾送来过一个满脸是血的醉汉,因而相识。 “怎么样,大夫?” “并不严重,不过,要一个月后才能痊愈。” “需要住院吗?” “没有必要。静静地休养两三天就行了。不过这种扭伤经过一天以后,反而会加剧疼痛的。” “骨头方面怎么样?” “都很正常。” “听说骨头没事!” 警官向木然站在身后的青年说。青年穿着黄地绿条纹的花哨毛衣。 “你就是撞车人?” 直江问他时,青年像受惊了似的抬起头。 “住在哪里?” “世田谷区三轩茶屋……”青年报完地址,然后说他是L大学的二年级学生。 “是你的车撞的?” “他开的是辆流线型的赛车,被撞的一方仅坏了保险杠,而他自己的车却坏了前车灯和不少零件。”警官代他答道。 “肯定是加入保险的喽?” “是的。”青年头扭在另一边回答说。 伦子在一旁迅速地把青年的住址和电话号码记到病历卡片上。 “要打针啦。” 桑名回过头来看了青年一眼,然后走向旁边的治疗室去了。 “我还要详细调查一些事,你先到候诊室去等一等。” 听了警官的指示,青年走出房间,直江在病历上写上病名和治疗经过。 “大夫,上次被塞进厕所的那小伙子还老实吗?” “还行。” “他的伙伴们来过吗?” “好像来过一次,不过,我没见到。” “是吗,我总觉得后来会给您找些什么麻烦,实在放心不下。” “是找了些麻烦。” “怎么?”警官为这句一针见血的话着了慌。 “发生了什么事?” “住院时,预支的那3万日元押金,眼看就用完了。” “是吗?”警官突然听到医疗费的事,仿佛是自己的事一样惶恐了。 “患者知道这件事吗?” “他当然知道。可就是不想掏钱。” “还剩多少钱?” “昨天听会计说还能住两天。” “两天?” “他住的病房一天要3000日元,3万日元的押金很快就光,若不是我告诉不要给他头部拍片,恐怕……” “对不起!” “你代他道歉又能怎样呢?” “是啊,这伙人难道能没钱?” “当初对他明确讲过,押金用完马上出院。” “现在伤口如何?” “个别部位正在化脓。” “化脓了?” “即使出院了,他还可以在门诊上治疗。” 直江说完站起身来,用消毒液洗了洗手。 第六章 5点刚过,黄昏就降临了,而且有股秋寒的感觉。直江在做着下班前的准备,扎好领带后从院部窗口往下俯视城市的夜景。 低矮的云朵下有无数平房,平房群中到处耸立着大小不同、风格各异的大厦。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灯光越来越多,街面也随着夜幕降临而安静下来。 直江最喜欢从黄昏向夜晚过渡的时刻。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每一分钟,城市面貌都像烤墨纸一样显现出来,这在白昼是无法见到的。 直江一边看夜景,一边沉思。他忽然觉得在自己心里潜藏着的另一个自己出现了,这种幻觉既使他愉快又使他畏惧。 世上的每个人每辆车都在急速地行进着,唯有从这里俯视到的黄昏景色却是静止的。 有人敲门。直江回转身来背朝窗户说:“请进!” 进来的是院长的女儿三树子。 “原来您在这里。” 三树子略显气喘。 “有什么事?” “如果您有时间,下班后请到办公室来一下。” “你爸爸有事?” “不,是我妈妈。” 三树子直盯着直江说。 直江点点头穿好上衣,拿起大衣。这期间,三树子默默地站在门前。 “好!” 听见直江说话,三树子便打开门,自己先走到走廊里。清扫工老太太向他们鞠躬致意,走了过去。 办公室和医务部都在二楼。这楼呈n形,拐过一角,径直向前走去,迎面就是办公室。在靠近拐角处有楼梯,三树子在那里停了下来。 “我要在这里告辞了。” “回家去吗?” “不,去学花道。” 三树子穿着白色双排扣大衣,脖上围着蓝色围巾,手里拿着年轻姑娘喜爱的折叠式手提包。 “再见!” “等等,您不喜欢芭蕾吗?” “你说芭蕾舞?” “是的,这月月底有次公演。” “噢,这么说是你演出喽?” 直江想起了三树子一直学着芭蕾舞。 “不,这次是东京芭蕾舞团的演出,不是我们。您若是有兴趣,我可以弄到票。” “哪天?” “这月的29号、30号两天。” 三树子的嗓音有些沙哑,口齿不清。 “我想我能去,但是,不能约定死。” “那么,我就先给您留好票,如果您有事,请告诉我一声。” 三树子说完猛地转过身去像逃跑一样下楼了直江走进办公室时,那里仅有律子夫人和两名办事员。 “耽误您回家,真对不起!” 律子夫人忙把翻阅的文件收拾起,让直江坐到沙发上。 “是不是正在忙于什么事?” “没有。” “是吗?那就请您当个主角。” 夫人站在办公室一角的水槽旁说。 “您是喝茶还是喝咖啡?” “什么都行。” “还有啤酒和威士忌,来这个吧!” “请别麻烦。” “反正也下班了,喝点酒也没关系嘛。” 夫人从电冰箱里拿出啤酒,从架子上拿下威士忌和杯子,摆在直江面前的茶几上。 “您来点什么酒肴呢?这里只有火腿和奶酪。” “奶酪可不大妥……” “那么就要个生鱼片吧。村上!你给玉寿司饭庄挂个电话,就说快点儿送来!” 村上是这里的女办事员。 “要几人份儿?” “拣那鱼儿最好吃的部位搞个拼盘,要两人份!” “真的,请别张罗啦!” “偶尔一次,热闹一下不好吗?” 夫人在对面坐下,给直江的杯子里斟了啤酒。 5点已过,事务长和另一名女办事员下班走了。 “店里说10分钟后送来。” “好,谢谢!”夫人点了点头。 村上康子整理好自己的桌面,便到屋角的衣柜前换衣服去了。 “今天院长到哪里去了?” “听说医师会开什么理事会?” “依旧是忙得很啊!” “他自己喜欢这么忙忙碌碌的。估计今晚也一样,不知要流浪到哪里!总之,能游逛的期间只能说明他还健在而已。” 夫人说这话时,村上康子已经穿好了蓝大衣,从写字台那边打招呼说:“对不起,我先告辞了!” “今天你辛苦啦,那个文件拜托你明天以前写出来。” “是的,我带在身边,失陪了!”村上康子向前施了一礼,走出办公室。 看她走后,直江干了杯啤酒。 “我也喝一杯?” “您也能喝些吗?” “只是一点点,若是喝上两杯,脸就会通红通红的。” 夫人给直江杯子里倒满酒,自己也轻轻地抿了一口。她的脸面瘦长,多少有些凶相,但仍不失为端正。怎么也看不出她是48岁的人来。据人们传言说:她年轻时,院长曾去求婚,跪在榻榻米上前额触地,再三恳求,至今仍在护士们中间流传着。夫人虽无当年的青春年华,却仍不失其美貌风韵。 “大夫,喝威士忌不好吗?就喝威士忌吧!” 夫人往另一个杯子里放进冰块,然后倒上威士忌。 “我家老头子常兑水喝。” “不,我这样就可以。” “哎呀,这里还有一些柠檬汁。” “不要啦,这样就行。” 直江一口喝干,一股暖流从喉咙溜下去了。 那暖流从食道传进胃里,火烧火燎,直江最喜欢这种感觉。他的脑子里勾勒出一幅图画来:喝进酒的一瞬间,胃肠里的红色粘膜会变成黑色糜烂物往下流去。 “让您久等啦!” 饭庄的堂倌从后面的楼梯跑上来说。他手里端着一个盛满鲜艳菜肴的船形长盘。 “请吧,这里有酱油。” 夫人撤掉烟灰缸,腾出空当摆上那长盘。 直江一喝酒就不吃菜,喝威士忌时,能有花生米就行。什么菜都没有时,喝口凉水也行。一个人在家里喝酒时经常如此。 “您不喜欢吃鱼吗?” “不,不是不喜欢。” “您的老家是北海道?” “北海道的札幌。” “那里不是产很多鱼吗?” “种类虽不多,但从小吃惯了,总觉得寒带的鱼合胃口。若论鲜美程度还是生长在寒冷地方的鱼最好吃。” “从前有个值班大夫也是北海道的,他是函馆人,同您说的一样。” “不过,吃惯了这里的菜肴,那里的又变得乏味了。” “也许。” 直江夹了一块金枪鱼。 “札幌那里二老都健在?” “只有家母一人。” “一个人?” “有弟弟,还有已出嫁的姐姐。” “这么说,您也该早点儿结婚才是。” 直江默不作声只管喝威士忌。他猛地喝了一口,然后缓缓咽下去。这时已不再有吞下火球的感觉了。 “是这么回事,我想给您介绍一个对象,不知您是否有意?” “……” “像您这样出众的人物还过单身生活,太遗憾了。” 直江放下酒杯,新点上了一支烟。 “是位很有教养的姑娘,我也很了解她。您不想见她一面吗?” “不想。” 直江一口回绝。 “那真可惜呀。对方倒是很认真的。” “……” “她是K大学英文系毕业的,今年26岁,年龄虽然大些,却是位标致而文静的姑娘。她父亲是t银行的监察委员。由于是独生女,父亲非常疼爱她,去伦敦分行时,因为太太在日本不能离开,父亲便带女儿去了英国,因此,错过了婚龄。” 夫人的眼神借着啤酒的醉意,炯炯生辉了。 “在外国生活了那么多年,毫不装腔作势。她平易近人,真是个好姑娘。三树子也常找她去玩,了解她。” 不知是听着呢还是没听着,直江一直不动声色。 “我跟我家老头也谈过,她同您真是天生的一对,您认为如何?是不是先看看照片?” 夫人由下至上扫了直江一眼。 “就先看看照片吧。” “不,不必啦。” “看看照片又有何妨。” 夫人站起来,从书架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白纸包。 “就是她。” 夫人把照片递到直江眼前。 照片似乎专为相亲而照,折页之中夹着和服与西服两种穿戴的两张照片。穿和服那张似乎是在照相馆照的,穿西服那张是在草地上拍的,两张都是彩照,正如夫人所说,她是位窈窕淑女。 “您看如何?” 直江把照片还给夫人。 “不中您的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说她人品好坏,因为我不想结婚。” “我认为她真是个好姑娘!” 夫人仍不甘心,又拿起照片看了又看。 “太遗憾啦!” 直江再次喝威士忌。 “大夫为什么不结婚?” “没有什么特殊理由。” “是这样吗?” “您所说的事就是这些吗?” 直江掐灭烟卷。 “哎呀,您有急事吗?” “不,没有急事。” “那,您就多坐一会嘛!” 办公室又恢复了平静,简直不像是医院的一角。夫人又给直江的只有冰没有酒的杯子里续上了威士忌。 “老实说您真是个怪人。” “也许。” “不是也许,简直就是!” 或许酒劲儿上来了,夫人的言谈变得大胆起来。 “您大概另外有个意中人吧?” “不。” “真的?我不信!” “……” “您为什么不同她结婚?” 夫人所提的婚事被轻率拒绝后,她可有点儿脑火了。她想嘲弄一番这个不知好歹、又使她放心不下的男人。 “您倒是没什么,可那女子多可怜哪!” “您若是没有事,我要告辞了。” “又说这话!您不是没有急事吗?” 直江把香烟装进口袋里。 “我有事,真的。” 夫人伸出白皙滑润的手挡住直江。 “请等一下,这回谈谈治病方面的事。” 直江向后靠了靠身子,看了夫人一眼。夫人那张带有凶相的脸庞因啤酒的酒劲儿多少显得柔和了。 “这一阵腰疼得很。” “谁?” “我呗!”夫人两手按在腰部。 “向前弯曲时,常常感到像针刺一样地疼痛。给人施礼以及使用吸尘器时也有疼痛感觉。”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约有一周了,记得是一次搬动菠萝花盆时闪了一下,从那以后一直没好。” “从前也有过这种症状吗?” “曾经有过两三次。我问了家里的老头子,他说这是闪了腰,休息两三天就会好,所以也就没有认真医治。” 直江端着酒杯,盯着夫人的前胸到腰的曲线。那腰部虽然积聚了一些脂肪,但终未失去上半身的优美线条。她同三树子的紧绷的线条不同,尽管有些肥胖,却仍显得妖艳。 “脚尖发麻吗?” “发麻?怎么回事?” “就像隔着一张纸抚摸一样,有种麻木的感觉。” “经您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是这样。” 夫人像为证实这话似的用右手摸了摸脚。 “疼痛时脚尖抽筋吗?” “时常有,特别是右边厉害。” 直江喝口酒,抱起两臂。 “现在正服用着维生素B1和一种红色药片,可一点儿也不见好。” “光吃药怕是不能见好的。” “原来是这样!是什么病呢?” “照张X光片子,然后诊察一下才能弄清。不过,很可能是腰椎尖盘突出症。” “是骨头发生了什么变化?” “腰上的软骨突出来压迫神经。” “我真害怕,能治愈吗?” “当然能治愈。” “怎么办才好呢?” “如果单纯是闪腰病,蜷起小腿静躺几天也就行了。即使是腰椎尖盘突出症,轻微的也可用同一方法,穿上紧身胸衣就能治愈。如果是长期麻木,而且连脚尖也疼痛不已时,那就非做手术不可。” “动手术?” “不必那么惊慌,并不是多么复杂的手术。” “不过,真要是那样可就糟了!” “不经过诊察是无法确诊的。” “您能为我诊察吗?” 夫人手撑着腰,抬眼看着直江。 “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呢?” “年龄的缘故吧。” 直江以医生的眼神看了夫人一眼。 “倒也是。”夫人脸上顿时掠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说,“您说的也太吓人了。” 直江喝了口威士忌,将杯子放在桌上。 “我只是按医学理论谈了谈。” “然而,当您说出闪腰病是由于年龄的缘故时,我一下子觉得自己老了。” “人的身体在十七八岁时最好,过20岁后就走下坡路,随着年龄的增长出现某些障碍也是毫不奇怪的。” “这么说,今后会有更多的病症出现喽?” “按理说是这样。” 直江用筷子夹了块鲍鱼。 “再要老下去,成了老太婆可怎么办呢?” 夫人略显醉意,摸了摸泛起红晕的脸蛋儿。 “但是,夫人,从年龄上看您是很美的。” “从年龄上看?” “是的。人们都认为年龄和面貌是一致的,可您不同,看上去年轻得多。” “谢谢!” 夫人用略显夸张的动作鞠了一躬。 “20岁时很多人都漂亮。从生物学方面说,那时是身体最好的时候,所以,‘美’是种必然的表现。到三四十岁时身体就要走下坡路,这也是必然的。必然的事不值得特别称赞。” 夫人端着酒杯倾听着直江讲述。 “到了三四十岁时,仍然年轻、貌美,那就不是一般的事,如果到了50岁仍然貌美,那就属于异常,这种场合才有称赞的价值。” “按照您的说法,我是属于不一般的了。” “您是不一般。” “我真摸不清是被称赞了还是被挖苦了?” 老实说,夫人迄今被这样称赞还是第一次。多数人都说:“您真美!”或“您真年轻!”而直江的赞辞则不同于那些感叹和客套,而是个清醒的医生把人当做生物观察得出的结论。她之所以在被称颂时觉得心虚就是这个原因。 夫人又向直江杯里斟满威士忌。 “今天就喝到这里吧。” “忙什么呢?您刚才不是说过今晚没有任何约会吗?” “事情虽然如此,但在这里喝起酒来,对您会极不方便的。” “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非常愿意时常同供职在这里的医师谈话,像您这样非凡的人倒是很有趣的。” “原来如此。” “很久以前就想同您随便谈谈,后来听说您是位很了不起的医师,心里害怕,迟迟没敢邀请。” 直江不作回答,又点着了一支烟。“在这种地方不如在外面喝酒痛快吧?” “也可以这么说。” “您真是个爽快人!”夫人仿佛豁出去了似的一口喝干啤酒。 “您通常喝酒时都到哪里?” “哪儿都去。” “总是到有美女的地方吧!” “有总比没有好些。” 直江喷了一口烟,掸掉烟灰。 “下次能领我去一次吗?好不好?” “请您丈夫领着去岂不更好?” “我丈夫没有一点儿温柔劲儿。” “这一点我同您丈夫一样。” 夫人又一次吃惊地凝视直江。直江把杯子里的冰块摇晃了一下一口喝了下去。 两人谁也不再说话,屋内顿时静下来,唯有暖气片发出轻微的丝丝声,寂静得同这大医院毫不相称。 “今晚我太狼狈了。” 夫人似乎想打破这种沉静。 “介绍对象的事被你一口回绝了,到底是人老了干啥都不行。” 她像演戏一样表演了一个深思模样,然后,叹了一口气。 “还有一事,您的熟人中有没有同三树子相般配的男子?” “这个……” “她已经23岁了,可一直没有着急的样子。您所呆过的大学医院里有没有合适的人?” “我同年轻人不大交往。” “我的长子不愿当医生去学了经济,所以,我想把三树子嫁给一位医生,也只有这么一条路了。” “合适的人不是很多吗?” “可是一旦要找时,却意外地难找!” “小桥大夫怎么样?他是个诚实的好青年。” “是啊,我也曾想过。不过,好像他已经有恋人了。您不知道?” “不知道。” “这话只对您说。”夫人环视了一下,压低了声音,“是高木亚纪子。” “是吗?” 高木亚纪子是妇产科护士,由于这医院没有专职妇产科医生,每周两次由大学医院妇产科医生村濑来这里助诊,这时,高木就来协助工作。其他时间则在外科听用。去年,她刚刚转为正式护士,只有21岁,朝气蓬勃,聪明伶俐。 “恋人在同一医院里,不大好吧。” “三树子小姐本人抱什么态度?” “不知是咋回事,现在年轻姑娘的心情简直捉摸不透。她好像也有男朋友,并说:我若是看中了哪个,一定领来给妈妈看。可是始终没见她领来一个给我看。非但如此,若是我中意的人找她相亲时,她却躲闪开了。您说能不惹我生气吗?” 直江一直望着窗帘。 “这事真得拜托您给帮忙!” “请别指望我。” “我为此非常苦恼。” “那么,我要告辞了。” “您非得离开这里?” “喝的刚有一点醉意,此时离去最适宜。” “到你刚才说的美人那里?” “不知道,谢谢您的款待。” 直江站起身来,直奔医院大门。 第七章 接受了开腹、缝合等虚假手术的石仓由藏,在第三天就恢复到能靠着椅背坐住了。 因为只切开了皮肤,根本没有触及内脏,所以恢复得特别快。然而,从“胃切除”后的表面结果看来,恢复有些过于快了。 早晨,直江在医务部里换上了隔离式白衣,来到护士办公室,伦子马上走过来问好:“早上好!” 仅只他们两人在一起的夜晚,虽然有过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偷情,一旦到了医院,伦子就像判若两人似的一本正经。“石仓老人正在等您。” “怎么?小桥君没有查房吗?” “没有。” 伦子语调冷冷地把石仓由藏的病历卡递到直江面前。体温37.1度,脉搏70,几乎恢复到了正常。 “听小桥医师说只有石仓老人的查房工作他不做。这事他说已经对您讲过了。” “对我?” “今天还给他输液吗?” “再请他帮一天嘛,小桥君在哪?” “他正在查房。” 直江眼神将从病历卡上抬起来,环视了一下护士办公室。忙得不可开交的护士当中单单不见高木亚纪子。 “您倒是快点儿呀!” 伦子已经拿着听诊器站在门口等他了。直江站起来,朝走廊走去。 “小桥医师对您说的话您不记得了?” “我怎么觉得没曾听说过呢?” 伦子超前直江一步焦急地迈着步子。走出休息室向右拐,再往前走30米便是楼梯口。往楼上走时,伦子说:“请您不要做那种被人耻笑的事!” “被耻笑?” “昨天晚上。” 这时从楼下走上来一个患者,伦子默不作声了。让过之后,直江说:“我不明白。” “同夫人一起在医院里喝酒……” 伦子背对着他,也掩盖不住内心的愤怒。 “跟那么个老太婆……大家都议论着。” 是谁告诉她了呢?看来闲人似乎太多了。 石仓由藏的病房在四楼东侧。 直江来到病房时,由藏在护理人员的帮助下刚刚换完了睡衣。 “哎呀,大夫,我等您很久啦。” 由藏两手合十做了个下拜的姿势。 “怎么样啊?” “多亏您,我好多啦。” 伦子为老人解开刚刚换上的睡衣前襟、腹带。 “胃没有啦,可肚子却饿得厉害,还得过几天才能喝米粥?” “明天起给全粥。” “谢谢!”老人又双手合十,并向旁边的儿媳说。 “喂,你问问那个事!” “老人说他想吃水果。” “那就给他削点苹果吃。” 腹带之下有一条直线切口,那是纵向20厘米的刀口,直江接过镊子夹起消毒棉擦拭那里,由藏闭起眼,任凭大夫处理。纱布换完后,由藏说:“多亏您,这一带堵闷着的地方好像都摘除了。” “那太好了。” 直江把听诊器贴在他的前胸,诊了脉,走出房间。 当直江回到休息室时,先一步回来的小桥走过来说:“关于石仓老人的事……” 小桥的表情多少有些倔犟了。 “我想了很多,但总认为对这种病人若无其事地说谎,实在不忍心,而且,为了让他相信谎言又动手术……本来外科医生是不该做这种没有意义的手术的……” “知道了。” “难道外科医生就该给人增添毫无意义的伤疤吗?” “你就按照你的想法做好啦。” “对不起!” 小桥表情生硬低头施礼。 直江向伦子作了输液指示后走出病房。小桥又从后面追来问道:“还有一件事想问您,304号病房住进了两位震颤症患者,对吧?” “两位患者?” “一人是公务员,一人是司机。他们是您安排住院的吗?” “不,不是我。” “那是谁呢?” “是不是护士长?” “护士长可以随意发出这种指示吗?” “这种做法不好。不过,这也许是院长的命令呢?” 他们两人没乘电梯,而是顺楼梯下楼了。 “这些天来病房空得很,因此,也许院长对护士长说了让那些能住院的患者都住院。” “可让不让住院,到任何时候都应该由医生来决定呀!” “这里不是大学也不是公立医院。” “但毕竟是医院哪!”小桥在楼梯拐角处沉默了一下,接着又说,“我说这话好像是不自量力,根据我的诊察,两个人只是在动转脖子时,颈项根部略有疼痛,并没有肩、臂神经症状。从x光照片上看,那个公务员有明显的骨质老化现象,没有特殊异常处。不用说住院,我看连休息都无必要。” “大概是这样。” “不管怎么说,让这种人住院也太过分了。” “这不是他本人很希望住院吗?” “没有大病的人为什么要住院?” “可能由于那个司机住在集体宿舍,而那个公务员又已经55岁,接近退休年龄的缘故吧。” “这些事能与住院有什么关系?” “也许没有,但也许有。” “我怎么也听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同样是休息,一个人在公寓宿舍里就不如在医院里痛快,那位公务员也许是有些累了,因为他已年老。” “这些就是住院理由吗?” 小桥的声音过于激动,上楼去的人禁不住回过头来看他们两人。 “当然不是决定性的理由。但是,也许能成为他们想住院的部分理由。” “然而,这里是医院,是让那些身体不好的人来住的地方。至少也是让那些必须休养的人住的地方……” “那两个人住院后,静养一下有什么错?” “可是……” 二人已经来到一楼,楼梯口旁边的候诊室里已经有20人左右在候诊了。 “早上好!”挂号室的护士和办事员们依次向二人问好。二人通过那里走进诊察室。桌子上已经放有十多张病历卡了。 “话虽这么说,连那种人都让住院的话,任何人都可住院了。”小桥斜眼看了一下等在那里的护士,又唠叨起来,“况且,还给他们注射那些并无明显效果的针剂……” “那药剂和针剂是我让用的。” 小桥不再说话了。 “药品是否奏效姑且不论,按医院规定必须如此。倘不如此,光靠诊断费医院是赚不了钱的。” “因此,您才这么做?” “是的。” 小桥坐到椅子上,掏出烟卷来。 “这医疗费究竟由谁来支付呢?” “因为是交通事故,一定数额的资金要由汽车保险理赔。” “不管花多少钱,本人是一分也不掏了?” “根据保险的规定,肇事者也不掏钱。” “因此,护士长就拼命劝他们住院喽!” “也许有这个原因吧。” “像这种事在大学医院里让人难以启齿,太荒唐了。” “难道大学里就没有荒唐事?” “啊?” “好啦,好啦!”直江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病历卡向护士说:“给我叫人!” 第八章 院长行田佑太郎下午3点离开医院去了东京都政府公害局,为的是借阅有关公害的一些资料。 “几点钟回来?”律子送院长到汽车旁,问道。 “办完事后还要同有关人员一起吃饭,也许要晚些。” “这么说要到9点或10点喽!” “这要看对方情况,说不定。” “地点是公害局的总务部,对吧?”夫人再三叮问,佑太郎有点胆怯了。 “总之,尽量早回。” 司机叫野村,是个27岁的小伙子,来到东方医院已有3年之久,对于医院及院长家属熟悉极了。 “开到都政府吗?”汽车驶出以后野村问。 “走吧。” 汽车沿着青山大街径直向东京都中心驶去。阴云低垂,今天的车道又不顺畅。 院长掏出记事本写着备忘笔记,看看表。车到三宅坂时,已经是3点30分了。 “到都政府办事只需30分钟,等我一下!” “是。”司机两眼凝视前方,低声回答。 佑太郎在都政府办事的时间正如所说的一样,只用了20分钟。他从正门像小跑似的跑到车前上了车。 “您到哪儿去?” “对不起!”脸上本无汗,院长却从兜里拿出手帕来揩了揩在头,“开到惠比寿 司机不动声色发动了车子。 “虽然到了11月,可仍是这么热。”院长宛如向司机讨好似的说,“这样阴沉沉的下午,最容易发生交通事故。” “可不是嘛。”司机的答话毫无修饰。院长一边瞧着汽车长龙,一边时时——每隔10分钟看一次表。驶过天现寺,来到惠比寿车站时已是4点30分了。“是第一高级公寓吧?” “对,对!” 从车站前的M银行旁的巷子开进去,越过两个交叉路口,道路开始上坡。跑完坡道,到达高顶就是第一高级公寓。这套公寓的特征是:浑厚的白色墙壁,蓝色屋顶,黑色铁栅栏的阳台,人们赞誉它为“北欧风格”的建筑物。 车子停在了高级公寓的楼前停车场。 “你辛苦啦!”院长向车门边靠了靠身子,顺手递过一张一千日元票面的票子说,“这个,给你。” “不,用不着。” “好啦,拿着吧。”院长把票子抛到司机座席上,青年司机有点儿犹豫了,“不过,嘴要严哪!”院长使了个眼色,走下车,朝着镶有彩色瓷砖的公寓楼正门走去。 这公寓里的818号室的门上,挂着一块只写着“植草”的姓氏横牌。佑太郎按了按门铃,等待里面的人开门。 房内听见了铃声,但没有立刻出来开门。他又按了一次,并且从钥匙孔朝里窥视了一下。这时,一个女人从里问:“哪一位?” “是我!” 一阵钥匙声,门打开了。 “天哪,原来是爸爸!”女人把头发向上挽起,然后两手按着睡衣前襟,“吓了我一跳!” “原来你在洗澡?” 那女人转到佑太郎身后,锁好门。 “出了什么事,怎么突然来?” “不,什么事也没有。”佑太郎一边脱去大衣,一边贼目鼠眼地四下观察。 这房间的门口有一套沙发,右手有电唱机和电视机,左边幔帘后面有个小厨房,里手还有一个16平方米的日本式房间,浴池在厨房左手里间。由于这公寓才建起半年,所以墙壁雪白,再加上只有一位女人居住,里面摆设得更是整整齐齐。 “来之前,打个电话多好。” “偶尔来个突然袭击也不错嘛!” “天哪!你还怀疑我?” 佑太郎搂过只用睡衣遮掩着的女体。 “别忙,刚刚洗到一半儿。” “我就喜欢洗到一半时的。” 女人踢踏着两脚,但她身材矮小,一下子就被佑太郎拦腰抱起,拖到里间卧室去了。 “听我说,等好好洗完再来嘛!” “这样就行。”佑太郎把女人扑通一下抛到床上。 “大白天,不行!” 卧室的另一面是三扇铝制玻璃门,门外是阳台,太阳正从西方照射进来。 “哎,会让人看见的!” “没人看见。” 这房间在最上层的八楼,近处没有与它同一高度的楼房,佑太郎很清楚这一点。 “哎呀,不行,混蛋……” 女人两脚踢蹬着,佑太郎用侧腹压住女人右手,用左手捺住她的左手,撩开睡衣前襟,把手指贴近女人的隐处。 这女人也许对白昼偷情过于兴奋,她一边反抗一边娇声媚气地喊叫,正像她所说的那样,佑太郎来之前她正在澡盆里泡着,身体还未十分干透,所以有点儿热乎乎的。 很可能是因为在明亮的光线下,遇见一个只有一层睡衣的女人的缘故,佑太郎禁不住春心激荡了。 “妈的,老狗,住手!”女人把污言秽语不断抛来,这对于佑太郎来说反而成了一种刺激。倘若没有三个条件,即:相当长的休息时间,猥亵下流的手法,女人的淫荡反应,他很难勃起。然而,今天可真够顺畅的。 佑太郎抓紧有利时机,闯过关口,因为能够猛打猛冲的时间并不太长,一旦贻误战机,它就不知何时才能苏醒。刚才略有抗拒的她,现在已经服服帖帖。这时,在夕阳照射的卧室里佑太郎的长满老人斑的身体同一个刚从澡盆里爬出来的微带红润的身体拥抱在一起。 “你这个狠心爸爸!” 事情办完后,女人吐了一口长气,懒洋洋地坐了起来。 “怎么样,投降了没有?”佑太郎乜斜着睡眼望着女人,回味着很久以来不曾猎取到的满足感。 “您瞧,连澡盆的水都凉了。” “那就再加一次热水嘛!” “多费事呀。”女人一边嘟囔着一边试水温。 “爸爸洗澡吗?水不太热,可也将就着。” “你先洗吧。” “可也是,爸爸的身子大,能把水溢出一半多。” 女人叫真弓,但这也不是真名,是她在银座阿罗尼加酒吧时的花名。真名叫植草真知子,本来是个很潇洒的名字,但对佑太郎来说还是叫真弓听起来顺耳。,佑太郎在两年前就认识了真弓,那时她还在阿罗尼加以前的奥德尔酒馆供职,半年后,真弓和佑太郎就混熟了。 真弓23岁,而佑太郎55岁,尽管年龄相差悬殊,但作为靠山,她毅然选择了他。佑太郎越老越喜欢起年轻姑娘来,他认为多么年轻都不要紧,特别是这个矮小身材,小翘鼻子,活蹦乱跳的真弓,正是他的意中人。只是真弓今年才23岁,同他女儿三树子年龄相同,这一点或许也算是美中不足之处。 佑太郎从浴盆里出来喝啤酒时,已经是5点30分了。 “天哪,坏事啦,要来不及啦!”真弓戴上乳罩,穿上衬裙,坐到镜台前圆椅子上开始梳妆打扮了。 “今天到店里去吗?” “当然啦,您今天有空?” “不,7点钟有个约会,要会见一个都政府的官员。” “是吗?”真弓面朝镜子说。 “可你在8点之前到店就行呗,对不对?” “那倒也是,可必须在6点30分之前到美容院。” “太不方便啦!” “梳理完我们一起吃顿饭该多好!” “那就一起吃嘛!” “能行吗?” “我请客,即使和你在一起也无妨。” “真的?事后让律子夫人查出来,挨顿骂,那可犯不上。” “怎能让她察觉呢?” “若是让她瞪上一眼我都会吓瘫的。” 真弓一边擦粉底霜一边皱起眉头。 “你见过她?” “上次我扭了脚脖子,到医院去照x光片。那时,有个人在走廊里正同护士谈话。我观察她时,办事人员们都管她叫太太,我这才明白。” “还有过这种事?” “怪不得爸爸那么迷上她,真是个大美人哟。看上去真不像48岁。” “你连年龄都知道啦?” “怎么还问我呢?不是您告诉我的吗?” 佑太郎只穿一条大裤叉,又喝了一杯啤酒。 “不过,太太的脸倒像有点歇斯底里。” 真弓在镜子里吐了吐舌头,“您生气啦?” “不,一点也不。” “我总觉得有那么一点儿。” 真弓一边贴假睫毛一边耸了下肩膀。 佑太郎站起来,穿上衬衫,真弓化完妆,又往肩膀上喷了些香水才回过头来。 “我说,爸爸,有点事想跟您商量。” 佑太郎正往他的粗脖根儿上缠领带。 “我眼看就24岁了。总是当女招待也不是长久打算哪。” “你若是辞掉,我可太赞成啦。” “不是的,我要自己开个铺子。” “二十三四岁就想当老板娘,可有点儿太早。” “不是那么大的,就像售货亭那么大的小酒馆就行。” “小酒馆?在银座可不是容易弄到手的。” “并木大街8号有一处别致的小酒馆正要出让。” “算啦,算啦,急什么呀!”佑太郎已经把领带系好。 “绝对不行吗?” “你这么风风火火的,也得容我想想嘛。” “哼!” “哼什么?” “抠门儿。”女人猛地一转身,站到了西服立柜前。她身体纤细,但在白衬裙遮掩下的屁股却是丰满浑圆。 “你那店的事,等我们那里搞完了准让你干就是。” “我们那里?是怎么回事?”真弓把白色乔其纱连衣裙从头顶上套了下来。 “我想再新开一处医院。” “在哪儿?” “中目黑区。” “离这儿不远呀!” “我仅仅在考虑,对谁也还没说。” “太棒啦!”穿好连衣裙,再用发刷梳拢一下头发,真弓已经变成了在裸体时想象不到的高雅姑娘了。 “那医院大吗?” “我想建个有50张床位的。” 佑太郎穿好裤子,梳了梳头。 “可是,医院那玩艺儿挣钱吗?” “不是用挣来的钱,而是用银行的贷款。” “难道唯利是图的银行会借钱给人?” 梳完头,穿好西服上衣,佑太郎再也不是刚才的狂态表演者,而是道貌岸然的绅士了。 “究竟会怎样我现在也不知道,所以正在琢磨着。” “那,现在这个医院怎么处置呢?” “现在的医院原样不动。如果新的医院建起来,一色豪华病房,专收自费患者住院,再也不是健康保险医院了。” “现在这个医院里不是也有一天1.5万日元的豪华病房吗?”真弓又照了一下镜子说。 “有倒是有,不过,也有光靠保险的患者病房啊!” “两样都有难道不好吗?” “倒没什么不好,不过,,时间长了,患者之间会产生嫉妒心理。” 真弓离开镜子,来到沙发旁在佑太郎身边坐下。 “嗯,我若是生了病,也能让我去住那最高级的房间吗?” “让我想想看。” “瞧这回答多没劲儿,我若是真生了病,爸爸一定会很为难的。”真弓一个人嘻嘻地笑了起来。 “嗯,同样跟病人打交道,真不如光同有钱人好些。” “那么说也不全面。”佑太郎把剩余的啤酒一口喝光。 “即使有了好病房,没人去住也同样无济于事。” “搞个妇产科医院不好吗?堕胎的全都是自费,准能挣钱!” “说得容易,好医生倒是不易找的。” “给我看病的那位大夫还在吗?” “谁?” “高个子,表情严肃,长得满帅的那个。” “你说的是直江大夫?” “对对,他是叫直江。” “你那么喜欢他?” “只要他摸我一下,就能使我神魂颠倒。”真弓摊开两手,做了个倾倒的动作,“他不但英俊而且面孔深沉,穿上隔离白衣时,可神气啦!” “他的医术也是无比高超的。” “我说是嘛,我从第一眼看见他时便有这种感觉。” “你纯粹在胡说八道,顺杆爬。” “天哪,我说的都是实话。真那么想过。他是不是不大说话?冷峻的面孔,让人害怕?” “这么说,是真的喽!” “他手头麻利果断,多少有些杀气。” “活像小说里的狂四郎。” “对啦,他是个医生狂四郎,不过,我真希望让他给治病。下一回有机会请把他带到我们店里来。” “一起去可不方便。好啦,我们走吧!”佑太郎站起来,穿上外套。 同一时间,小桥医师在门诊室正同患者户田次郎面对面地生着。 已经5点多了,门诊室里只有值班医师小桥和值班护士高才亚纪子两人,另一名值班护士田中绿因为帮助厨房送饭到病房基了。 “是在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小桥医师坐在转椅上摇晃着向户田问道。 “昨天下午。”户田次郎的头部和右眼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 “真是护士长告诉你的?” “是的,她把我叫到走廊里,小声对我说的,别人不知道。” “太不近人情了。” 小桥医师闷闷不乐起来。 六天前户田次郎在涩谷区道玄坂的酒吧间喝酒,酒醉后同男人发生口角,结果被对方用啤酒瓶击伤了脸面。 虽然当时止住了严重的出血,伤痛也减轻了,但稍稍走动时患者就感到有些晕眩和头痛。尽管眼睛没伤着,可是从额头到右颊却被划开了三条口子,其中有些已经感染化脓,每逢动嘴时便感到抽搐疼痛。受伤后,由于暴跳又被塞进厕所里,失血过多,体力尚未恢复正常。 倘若出院,也要在一周以后,最少也得在拆线后两三天,然而,昨天下午他突然遭护士长勒令出院。 “住院时确实只交了3万日元押金,我也知道医疗费马上就要用光了,可是……”户田垂头丧气,同用救护车抬进来时的暴跳劲儿相比判若两人,“不过,我认为有了3万日元总能再住几天的。” “因为你住的病房是每天3千日元的。”护士高木亚纪子好像述说理由。 “这件事,前天我才知道。” “可在当时空闲的病房中这是最便宜的。” “被抬进来时,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平时你不加入健康保险,当然会这样。” “对不起!” “住院费之外还要手术费、药费等等。” “我不是跟你谈钱的事!”这时,小桥突然喊起来,“我不是说有无保险,有无住院费!” 亚纪子看到他发火,急忙不吱声了。 “住院和出院与有钱无钱毫无关系。问题在于从医学角度上看患者处于该住院的状态,还是该出院的状态?只有这条标准!” 小桥兴奋时的特征是嘴角微微颤抖。 “这个医院动不动就讲钱!” 二人被小桥的汹汹气势所压倒,谁也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儿,户田像引咎自责似的抬起他的只露出左眼的脸说:“都怨我手无分文同别人打架惹了麻烦。” “……” “酒醉容易生事,我也知道这点。” “事到如今说那些话有啥用处?”听了小桥的话,户田又伏下了他那缠满绷带的脸。 “不过,护士长也够讨厌的了。” “不不,这事不能怨护士长,是因为我没交钱……” “尽管你这么说,难道你愿意被撵出医院吗?” “不,那我可怎么办呢?” “那么,现在可不是说无关痛痒话的时候,别忘了你是病人,问题在于你的脸伤化脓没愈,仍有晕眩和头痛症状。” “完全对。” “那么,就该进一步认真地考虑考虑。” “难道还能有好办法吗?” 虽然把户田训斥了一顿,但也找不到什么妙策。小桥心里焦急,从白大褂兜里掏出烟卷来。亚纪子看在眼里,马上从煮针器旁取过火柴,放到桌上。 “现在手里有多少钱?” “五六千日元吧。” “干什么工作来着?” “乐队演奏员。” “夜间酒馆的?还是……” “是的,就算……” “那么,一起到医院来的那伙人也都是演奏员吗?” “几乎都是。” 户田的话让人摸不透。他自己说是乐队演奏员,可据护士们说来探望他的小伙子均是一副流氓相。因此,户田以前当过演奏员一说令人怀疑。 “从朋友们那里再也借不来钱啦?” “嗯,恐怕是很难……” 类似同事模样的人前来探望,也只是住院后一两天的事,第三天以后便再也见不到了。 “家里人呢?” “没有。” “父母呢?” “离这儿远。” “远也算有啊,不依靠父母吗?” 户田未予答理,用手摸了摸缠绷带的额头。 “大夫,能不能把他当成接受生活救济的病人看待?”站在一旁的亚纪子插嘴说。 “这事我们也曾考虑过。即使以后能够接受生活救济,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这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即使你合乎救济条例,接受生活救济人的药费,也得去保险公司申请,等钱来到医院时,至少也要三个月。” “不过,户田先生现在确实没有收入,有其他办法吗?” “事情倒是如此,但我看那个小气鬼院长等不上三四个月。”院长的方针是尽量不收救济户患者,即使来了也早些打发回去。 “你父母在什么地方?” “在宫崎。” “马上写封信,让他们寄些钱来。” “……” “事出突然,你父母也许会大吃一惊的。但是,为了你的身体他们总能想点办法。”户田点头称是,又用手摸了摸绷带。 “再有四五天你就能出院,3万日元足够。所借的钱在你出院后可以干活挣钱还给他们嘛。” “可是,大夫,护士长已经告诉他明天就得出院,即使他向父母要钱也来不及了。” “是有些困难。让我跟护士长说说,求她再等一天。” “但这并不是护士长的随意决定,她背后准有院长的话。” “院长我也不在乎。” “大夫,您千万不要蛮干。” “不是蛮干,我只是想做一件顺乎情理的事。” “可是,这件事错在患者身上,是因为他住院治病不给钱的缘故。” “当医生的人没有必要考虑钱的事。只要忠实地为医学献身就够了。” “可是开医院那么办就不行啦!” “你什么时候成了院长的同伙?” “谁是他的同伙……”亚纪子沉下脸去,“我只想说,这事不能都怪院长不好。” “就是他不好嘛。你想想,他并不缺钱花可总想发财。他把治病当做发财的手段,难道这不是不好吗?” “大夫,患者在这里……” 小桥看见亚纪子递过来的眼色,这才意识到眼前还有一个患者,于是不做声了。因为医师之间的意见分歧让患者看见太现丑了。 “总之,你给你母亲写封信吧。” “是是……” “倘若院长说急于要钱的话,我可以暂时垫上。” “您……”亚纪子又劝戒了。 “不,不用。这么几个钱,我会想出办法的。”他耷拉着头,直至低垂到露出脖子后的发际来。 “你就放心好啦。”小桥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伟大的事似的心情愉快极了。当医生的第三个年头,自己总算成长为名副其实的医生了。亚纪子在旁边好像惊呆了似的凝视着他,说,“坐的时间太久,又会产生晕眩的哟!” “大夫,我……”患者户田徐徐抬起头来,“不向直江医师打个招呼能行吗?” “你向直江医师说了什么?” “今早,在他查房之后我向他恳求过。” “直江医师怎么说的?” “他说没办法,只能出院了。” “他真是这么说的?” “是。” “可你走到街上人声嘈杂的地方以及人群拥挤的地方,不是产生头痛和晕眩吗?” “是的。” “直江医师是知道这些情况的呀。” “您……”亚纪子又插嘴了,“直江医师已经定论说:也许有些难处,不过,出院也可继续治疗。” “岂有此理!” 这话倘若是院长说的,倒情有可原,若是直江医师也这么说那就太冷酷了。 “门诊治疗真的不行吗?” 亚纪子又叮问一句。 “不行!至少要住院两周是直江医师亲口说的。” “但是,直江医师倘若再说可以出院呢?” “门诊治疗并不是绝对不行。这么做患者要多受痛苦,也会延迟治愈期。在这个医院里比户田君病情轻得多的患者有那么多,而放着他们把户田君撵出去,不通情理呀。” 户田低垂眼皮,25岁的青年头上缠上绷带,越发显得可怜了。 “我明白啦。我不会让你为难的,今晚放心睡大觉吧。” “对不起!”户田站起来,鞠了一躬,两手捺着睡衣前大襟走出诊察室。小桥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又点着了一支烟。 门关上了,脚步声远去以后,亚纪子向小桥说:“您那么说不要紧吗?” “我没有说错一句话。” “这倒是事实,不过,那个患者也够怪的。” “为什么?” “年纪轻轻没有固定工作,每天瞎混,又有些流氓模样的朋友,让人讨厌。” “喜欢和讨厌,与生病没关系。” “那倒是,不过,这人很讨厌。每次我去检查体温、诊脉时,他总是抓住我的手腕。” “年轻人嘛。” “或是猥亵地笑一笑,还给我看下流照片。” “还做过这种事?” “护士们都讨厌他。” 小桥听了这些话,觉得刚才自以为是的话说得过分了。 “然而,那事和这事是两码事。” “您说,他的父母真会给他寄钱来吗?”这件事小桥也没有把握,“您给他垫付不要紧吗?” “不要紧!”他为自己鼓劲似的说,然后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黑板,“大病房没有空床位吗?” “现在空着的只有二等以上的病房。您打算把户田先生搬到更便宜一点的病房去吗?” “这样可以延长他的住院时间,哪怕一天也好。” “不要差额的大病房在咱医院里仅仅有两间啊。” “总之,这个医院的方针是只以有钱人为对象的,完全违背了为大众谋求保健,确立福利社会的诺言。” “您说什么?” “院长竞选议员时的诺言。” 亚纪子笑出了声。 “那个震颤症患者完全没有必要住院,让他搬出来,命令出院!” “那可不行!”只剩下两个人时,亚纪子的语气已经变成恋人之间的语调了。 “最近以来,我怎么也弄不明白直江医师的做法。” “为什么?” “像那样轻的患者,按照护士长的意图让他去住院,打些毫无必要的针剂。对石仓老人进行假手术,对刚才那个伤口化脓的人命令出院等等。” “因为是院长的方针,他有什么办法?” “然而,他在大学里是位医术高超的人,如果他不能向院长提意见,那么还有谁去说呢?” “但是,直江医师同院长之间却明显地有着一条线。” “那是因为他不是经营者。” “我想不单单是这个原因,我认为他自己有一整套自己的想法。” “不值得信任。” “直江医师是位了不起的人。” “不对,他狡猾。” “不许对前辈如此不敬。” “他也许曾经是位优秀的医师,但他既不是我的先辈也不是大学医院的同事。即使批评他也不为错。” “说这种话让伦子小姐听见会惹出麻烦来的。” “怕什么?倘若她听见转告给直江医师,那我则是求之不得,我应该感谢她才是。” “你好糊涂,到了那一步,你可就糟啦!” “在这呆不下去,我随时可以回到大学医院,没有必要留在那种人的手下。” “阿修!”亚纪子第一次呼唤小桥的名字,“不许你说那种话。”说完,亚纪子把门推开,小跑似的奔向二楼。 <hr /> 注释: 第九章 上午10点多了,仍不见直江医师来院上班。外科门诊只有昨晚值班的小桥医师一人工作。 尽管平时直江来得较迟,但很少有到了10点还不上班的事。 “直江医师这么晚还不来?” 10点一过,许多护士都有点儿沉不住气了。护士长关口鹤代也许是听了挂号室女办事员的报告,她亲自从三楼的护士休息来到门诊室。 “直江医师还没来上班?” 墙上的时钟指着10点15分。 “还没有来。”正为患者缠着绷带的高木亚纪子抬起头来回答说。 “患者们都等急了吧?” “最早的那位是9点到的。” 直江坐的诊察桌上已经有5张病历卡堆放在那里了。 “直江医师今天休息?” “我想不会,因为下午还有手术要做。”亚纪子边用别针别住绷带一端边答。 “手术?”护士长看了看诊察桌后面的黑板。那里虽有“预定术”一栏,但什么也没写着。 “昨晚我值夜班,下午得回家。” “当然可以。”护士长环视了一下。门诊室里除了亚纪子还宇野薰、田中绿,治疗室里有志村伦子和中西明子两人。做阑尾炎手术只要有两名护士就可以。 “什么手术?” “好像是‘刮宫’。” “刮宫?”护士长睁大了略带皱纹脸上的眼睛。 “手术是由直江医师来做?” “可能是这么回事,因为今天不是妇产科村濑医师来院的日子。” “我可是第一次听说。” “天哪,原来您也不知道?” “不知道。” “是由直江医师做吗?”一直给患者诊病的小桥朝她们二人这边转过头来。 “是的,您也没听说?” “没听说啊。” 一个看完病的患者施了一礼走出去了。 “我也是昨晚才听说的。9点钟前后,直江医师打来电话说:明天下午要做刮宫手术,给我把手术器械准备好。” “太突然啦!”护士长很不满意地看了一眼亚纪子,“那事就那样吧。可早晨交接班时,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 “我以为护士长全都知道呢。” “不但我,就连小桥医师也说不知道啊。”挨了批评的亚纪子不做声了。按惯例,手术预定是由医师决定后通知给护士的。小桥和护士长不知道这事,与其说是亚纪子的责任不如说是直江的责任。 “那么,接受刮宫的患者是谁呢?” “这个……” “天哪,你不知道?” “他只对我说把器械准备好。”亚纪子噘着嘴回答。 “这么说,只有直江医师一个人知道喽?”护士长好像安慰亚纪子似的,口气柔软多了,“做事这么随意,真叫人受不了。” 小小的刮宫手术,并不是十分复杂的,一个医师一个护士就可以进行。护士长之所以觉得难堪并不在于突然通知她,而是觉得她作为护士长的这个职务受到了冲击。 “这么说,患者需要住院喽?” “可能是这样,现在住院的患者中还没有刮宫患者。” “是谁呢,您不知道?” “不知道。” 小桥冷冷地顶了回来,又拿起一份新病历。 “也太漫不经心啦!” 护士长看手表时,志村伦子从邻室的治疗室走过来。 “这屋里有利尿剂药针吗?” 伦子手里拿着20CC注射器。 “哎,我说,你知道今天刮宫手术的事吧?”被小桥顶了回来的护士长又问伦子。 “不,不知道。” “亚纪子昨晚在电话里听直江医师说的,谁也不知道。”伦子是第一次听到,“再说,直江医师还没来上班。”墙上时钟指着10点20分多了,“是不是他不舒服?” 伦子想顶她一句:你问我这些干吗?我又不是他妻子,怎能知道? “你能向医师的住处打个电话问问吗?” “我不知道,请您自己打吧!”伦子转过身去从药架上取下两瓶利尿剂回邻室去了。 “喂,叫患者!”小桥向愣在那里的亚纪子喊道。桌上的病历卡又增加了。亚纪子喊了最上面一张病历的患者。 “尽管有事,也太迟了。” 护士长好像要改换一下情绪似的从门缝向走廊看了看。走廊尽头的候诊室里有二十来个患者在焦急地等着。 “大夫,能不能先看这边的患者?”护士长指着直江的桌子说,“最初到医院的这位,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了。” 小桥不理,拿起刚刚走进来的患者病历。 “让他等得太久不太好吧。” “我不看。” “为什么?” “那边是初诊患者和专门介绍给直江医师的患者,不该我插手。” “不过,太迟了。” “那你就告诉他回去吧,这是我们商定的。” “大夫……” 亚纪子好像要劝告一下。 “好啦,你不要说啦!” “糟透啦!” 护士长气乎乎地说完,向挂号室的电话走去。 那天,直江医师在快到11点钟才来到医院。 平时无事时脸色就够苍白的,今天显得更甚。头发乱蓬蓬的,有一部分甚至还直立着。 “哎呀,来得太晚啦!”他既不是向小桥也不是向护士们说。然后,坐到椅子上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合上了眼。眼圈发黑,显得很疲惫。 “大夫,您的电话。”直江刚刚坐下,挂号室的女办事员就来通知他,“说是山口的事。” “山口?” “他说他是山口的经纪人。” “知道了。” 直江用手掌拍打头顶两三下,然后站起来。 “伦子!医师上班啦。” 这时候,护士长到治疗室去叫伦子。护士长最近以来有意识地把伦子安排给直江当助手,把亚纪子安排给小桥。 她满以为自己想得很周到,但伦子和亚纪子并不怎么领情。 “早上好!” 伦子进屋时,直江已打完电话,重新坐到椅子上闭目养神。 “您哪里不舒服?” “不,没有……”伦子同直江三天前在公寓会面以来一直未见面。 “可以给您叫患者吗?” 直江睁开眼,看了看斜对面的亚纪子。 “我说,你给我准备好手术器械了吗?” “只要消毒一下就可以用。” “是吗?” “我昨晚值的夜班,下午可以回家吗?” 亚纪子现在在外科上班,原来是妇产科的护士。因为妇产科医师每周只来两次,所以平时安排她在外科上班。 “可以!” “现在就消毒吗?” “再等一会吧。”直江把身子转向前方拿起最上面的病历向伦子说:“叫患者!” 那天,直江的患者超过了15名,而且,不是初诊就是难诊患者,所以,要在上午看完这十多个人确实得花费很多时间。加上今天迟到,他自己也感到工作沉重。 他比平时更焦急,等全部诊完时已经过了12点30分,而小桥率先干完手头工作,已经回到院部去了。 “给我拿条凉毛巾来!”看完最后一个患者,直江靠在椅背上说。 “您不要紧吧?”伦子把一条用冷水浸过的毛巾敷在直江额上。别的护士们好像给他们两人留空,纷纷向食堂走去。 “您出了什么事?” “不,没什么……” “您又喝了很多酒。”直江不答,抖着肩膀大口喘息,“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嗯。” “您到院部去吗?” “……” “我给您找个空床位吧。” “到601去,那里大概空着。” “请稍等,我去铺好被褥。” “在沙发上就行。” “不行,我马上就铺好。” 601是最上层六楼的特等病房。这是个休息室、护理室、病房等三室一厅的房间,附有浴池、厕所、电视机、沙发、写字台等,称得上是最高级的豪华病房,一天的住院费是1.5万日元。六楼共有三处这样的房间,另两个房间602和603已被某大公司的董事和文化界的某著名人士作为健康检查用暂住了。 直江脱掉白大褂,躺在伦子为他铺好的床上,合上了眼。这房间不临大街,所以,只能偶尔听到远方传来的汽车喇叭声,根本想不到这里是处于繁华街道边上,实在静得出奇。深秋的午后阳光被绿窗帘遮过,使直江的脸显得昏暗阴沉。 “给您冷敷一下头部好吗?” “不,不必。” “您不觉得饿吗?” “有桔子汁吧?” “我去找找。” “要凉的。” 临出门时,伦子照了照镜子,整理了一下白衣前襟,然后走出房间。 伦子重新回到病房时,直江为了避免窗外射来的阳光,已转过脸休息了。 “拿来了。” “对不起!”直江轻轻抬起头,把倒在杯里的桔子汁一口喝光,“真好喝!” “这里还有。”伦子脚旁还有一瓶桔子汁瓶。 “不,已经够了。现在几点啦?” “12点55分。” 直江点点头,脸朝白墙看去,也许因为窗上有遮阳帘,他的脸更加憔悴。 “您再多躺一会儿嘛。” “不能躺啦。” “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 “不是喝多了。” “那是为什么?” “好啦,好啦!” 直江又闭上了眼。 “今天下午不是有手术要做吗?”伦子把窗帘又拉上一些,房间更暗了。“刚才门诊室都在议论……” “什么事?”直江闭着眼睛反问。 “护士长和小桥医师说都不知道下午有手术。” “……” “那患者叫什么名字?” “山口明子。” “那位患者最近到这医院来过吗?” “来过一回。” “那么,是您给她诊察后决定下来的啦?” “我的一个朋友认识她的经纪人,求我帮忙。” “经纪人?” “山口明子是她的真名,艺名叫花城纯子。” “花城纯子,不就是那个流行歌星吗?” “是啊!” “她要在我们医院做人工流产?” “预定住这间病房。” 伦子重新环视了一下室内。 “原定在下午马上进行,但刚才来电话说也许稍稍晚到一会儿。” “她从哪里来?” “直接从福冈来这里,可刚才她没赶上飞机。” “是不是因为去迟了?” “据经纪人说,昨晚在文化中心演出之后,又去拜会各赞助单位。今天一大早便被商务会拉去搞什么签名活动,这会儿没能按计划搞完,所以……” “那么,要什么时候到这里呢?” “他说5点钟,也许6点。” “手术要从那时开始吗?” “你今天白班?” “是白班,如果需要我,我就留下。” “那就留下吧。” “可是,从福冈回来立刻就动手术能行吗?” “既然是个红歌星,也只好如此了。” “然而,对自己身子有损害呀!” “是自己的身体,其实又不属于自己。” 直江缓缓地翻了一下身子。这时,传来了仿佛是护士的脚步声,走近邻室敲门后,站在病房门口说了些什么,内容不甚清楚,只听见有说话声。 “这么说,这事谁也不知道啦?” 伦子稍稍压低嗓音说。 “院长知道。” “像她那样纯洁的人也……” 伦子话到口边停住了。她自己也难断定她自己永远不这样。 “尽可能在保密的情况下做完手术。” “那么,对护士长也保密?” “是我忘记告诉护士长了。” “她可不高兴啦。” “……” “您今天这么晚才来上班,护士长肯定要向院长和夫人报告的。” “别理她。我要睡一会儿,到2点钟时来叫醒我!” 直江转过脸去,背朝伦子。 “若是花城小姐来了,我就把她领到这屋来,可以吧?” “反正也得5点过后。” “是不是再留下一名护士?” “有你,加上值夜班的足够了。” “明白啦!” 伦子一边回答一边想象美貌的花城纯子堕胎后躺在这里的情景。 虽然已过下午5点,可花城纯子仍未到来。 医院的职员们在入口处打完出勤卡,陆续回家了。 尽管已是黄昏时分,直江却躺在院部的沙发上读着晨报。 “失陪了,再见!”在衣柜前换完衣服的小桥,穿上适合于年车人的茶色短大衣,向直江道别。 “哎,小桥君!” “什么事?” “我刚才查房时,看见那个被啤酒瓶划破脸的户田次郎还在住院,听说是你给留下的。” “是的。” “他的住院押金已经用光了,你是怎么打算的?”直江从沙发一坐起来,望着站在面前的小桥。 “我认为他还有住院的必要。” “然而,钱呢?” “住院费由我暂时垫付。” “原来这样。” 直江叠起手中的报纸,把它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这么说,从今以后,他的住院费和一切医疗费都由你来负担喽?” “不是我来负担,只是在他父母没寄来钱之前,暂时垫付一下。” “他的父母不寄来钱,就由你来负担吧?” “寄来、寄不来还无法断定。” 直江用自己的长手指摸了一下下巴。 “你的心情我理解,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分?” “为什么呢?我认为那个患者还应该住院。应该住院治疗的人,只因为没有钱这一理由,便被赶出医院是不合情理的。” “是这么回事吗?” “如果都让出院倒也没什么可说的,偏偏那些没有必要住院的人舒舒服服地住在医院里。我对私人医院的这种做法不赞成。”小桥站在原地俯视着直江说,“您认为这种做法对吗?” “我当然不认为是对的。但是,这不一定都是私人医院的过错。” “可是在现实里,院长不是正在赶走患者吗?” “这不是因为他不付钱吗?总之,如果你愿意代他付钱那就没事了。只是……” “只是什么呢?” “患者同医生以这样方式亲近是不可取的。” “为什么呢?一个穷患者的医疗费由医生负担有什么不好?” “不是好与不好的问题。”直江自问自答,“医生与患者之间尽量不要形成这种关系,最好要泾渭分明。” “这一点我知道,不过,户田的事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呀!” “同情也好,援助也好,都要看人而定。”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认为酗酒打架的25岁青年贫困。” “然而,实际上,他正处于因为没钱要被护士长赶出医院的处境。” “好吧,那就按你的想法去办吧。”直江重新从茶几上拿起报纸来。小桥仿佛在半路上被直江岔开了话茬,心里的郁闷无处发泄似的朝周围环视了一下,随即改变了主意夹起手提包说:“再见!” “你辛苦啦!” 从房间走出去的小桥后背上,散发出不甘示弱的闯劲。 刚才射满全屋的西照阳光已经消失,屋子里很快就增添了昏暗色调。高楼林立的东京都内,看不见西落的夕阳。夕阳一沉下去,就进入夜晚了。 直江又躺在沙发上看起报纸来。医师中小桥是最后一个回家的,院部里人都走光了。 直江感到有些困意,早起以后的倦怠仍旧留在身上,正当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之际,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伦子。 “您怎么连灯也不开,不嫌黑吗?”伦子捺了一下门旁的开关天棚上的荧光灯亮闪了两三下以后亮了。 直江脸上盖着报纸躺着。 “器械已经准备完毕,患者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是吗?” 直江挪开盖在脸上的报纸,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头上削荧光灯。 “您睡着了吗?” “没有。” “您还没吃饭吧?” “嗯……” “我去给您拿来?” “暂时不要。”直江伸了伸懒腰。 “今晚的值班换了吗?” “我同内科的河原大夫调换了。” “我也求院部给调换一下就好啦。” 伦子盯着直江的脸,但直江不答,两眼看着天花板犹豫不定。伦子凝视了直江一会儿,便坐到沙发的一端。 “这几天您有点儿瘦了。” “瘦了?” “最近测体重了没有?” “没……” “我看肩膀一带好像变薄了。” 伦子爱怜地扫视直江全身。 “生活不检点,只能糟蹋身体。” “今晚的值班护士是谁?” 直江慢慢坐起来,因为刚才躺了半天,后脑勺的头发压得很乱。 “是杉江小姐和中西小姐,动手术时,只我一个人做你的帮手行吗?” “行吧。” 直江回答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有人敲门。伦子马上站起来,赶忙去收拾桌上的茶具、茶碗。进来的是办事员村上。 “有个叫山口的人来电话说:现在已到羽田机场,马上就到医院来。” “知道了。” “打扰了!” 村上朝收拾茶具的伦子那里扫了一眼,然后施了一礼退出房间。 “现在看来,如果山口7点钟到医院的话,开始做手术也得7点30分。” “差不多。” 伦子在水龙头前涮洗茶杯。 “花城纯子小姐的男友是谁?” “……” “从前听说跟牧田歌手关系暖昧,连《女性周刊》都有过报道,大概是他吧?” “不知道。”直江搔搔头发,看着昏暗的窗户。 “给这种名人做手术,您不紧张吗?” “如果发生了差错,影响面是很大的。” “不管她是女演员还是女歌星,身体都一样。” “那当然是。” “我还要再休息一会儿。” 直江重新躺到沙发上,伦子把洗好的茶具装进橱子里。 “您要不要喝杯茶或是咖啡?” “不,什么都不要。” “噢。我去楼下手术室放放蒸汽。” 伦子刚走到门口,又站住了。 “哎,明天您有空吗?” “明天?” “到您住处去行吗?” “可以。” “那么,7点左右去。” 伦子说完,放心似的走出了房间。 花城纯子到达东方医院时,已是7点多钟了。 纯子戴着深色墨镜,穿着白黑混色的天鹅绒上衣和黑开司米喇叭裙,手里拿着件短大衣,即使没有人说也可以看得出她不是一般的女职员。 “我叫山口,直江医师在医院吗?” 这个人穿着华丽的条纹西装,身材高大,他向挂号室的人问道。挂号室的饭野静代把两人打量一番之后,电话通知了直江。 直江来到门诊室时,纯子和经纪人大庭正并排坐在候诊椅上。 “我们来迟了,很抱歉!” 经纪人站起来致歉道,然后介绍了花城纯子。 纯子慌忙摘掉太阳镜,低头施礼。 “福冈的日程安排得太紧了,所以来迟了。实在对不起!” 经纪人又一次致歉。纯子微微低头向下看着,染红了指甲闪闪发光,双手交叉在膝盖上。 “她的脸色好像很不好。”直江仿佛从下方窥视她似的盯住纯子的细长脸。在电视上虽然看过多次,一旦靠近细看时,花城纯子的脸想不到是这样窄小,而且,浓妆下面也没能掩盖住她的倦怠神情。 “这两天的日程太紧,在飞机上虽然休息了一会儿,但仍未歇过来。” 经纪人代她答道。 “没吃晚饭吧?” “是啊,起飞前作为午饭只吃了点色拉,喝了咖啡。” 配合经纪人的答话,纯子微微点头。 “若是这样的话,马上可以进行麻醉了。” 直江再一次审视纯子,她身高同平常人一样,体格瘦弱,电视上的形象虽然很好,但当面对面时,却令人产生面对枯木的感觉。 “睡衣和毛巾都准备好了?” “在来这里的路上买的。” 从谈话到买东西似乎全部交给经纪人包办了。 “那么,领她到病房去!”直江命令伦子,“手术在30分钟后开始。” 花城纯子下楼来到手术室时,已是7点40分了。纯子穿着小碎花图案的法兰绒睡衣,头发向上梳起,用白色头巾缠裹着。穿上睡衣以后的花城纯子变成一个平凡的姑娘了。 “请上手术台!” 一瞬间,纯子仿佛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直江,然后,似乎下了决心从踏板爬了上去。 “先从静脉进行麻醉,你要反复多次地数数。” 伦子说完,纯子默默地点点头。 “可有点儿疼哟!” 注射针扎进了白嫩的手腕,纯子微微皱了一下眉。但是,手术台上的金属扣子和皮带捆住了她,她的下半身一动也不能动。 “一、二……” 手术室里回荡着单调的数数声,这与电视机里听惯了的悠美歌喉大相径庭。 “一、二……” 在护士提醒下,渐渐变弱的纯子的声音又高亢起来。然而,这不过是瞬间的事,随着麻醉剂注入量的增加,纯子的声音像喝醉了酒似的变得奇声怪调,一会儿又像呓语似的含混不清起来,不大功夫就像停止呼吸一样中断了。 “有自主呼吸?” “有。” 被暴露在无影灯下的花城纯子的前胸,每呼吸一次便缓缓上下起伏一次。她的乳房在她细瘦身体上发育到难以想象的程度。乳晕呈妊妇特有的暗红色。右乳房的边缘上有一块红痣,好像接吻后留下的印迹。 “血压多少?” “110。” “好!” 直江将开腔器插了进去。20分钟后,手术完毕,时钟正指着8点10分。捆住纯子的手术台下的瓷砖上,溅满了血迹。 直江脱去了沾上血污的手术衣,摘掉口罩和帽子,点着了一支烟。 “再稍稍让她躺一会儿,直到醒来为止!” “这个……” 伦子眼指着刚刚刮出来的血块问道。 “她大概不想看到刮掉的孩子吧,按常规烧掉!” “是。” 伦子把它交到焚烧室去了。 “那位经纪人在门诊室说想同您谈一下。” “这就去。” “您不洗澡吗?” “等一会儿去。” 直江叼着烟卷来到更衣室,换上普通白大褂来到门诊室。 经纪人在候诊室两手插在口袋里焦急地等着。 “您做完手术啦?” “再过20分钟左右麻醉就可消失,到那时她就可以回病房了。” “谢谢!” “您有什么话请到里边谈。”直江推开门诊室的门,让经纪人进去。 “老实说……” 经纪人重新把他的大块头身躯缩小,鞠了一躬。 “老实说,这次的事对任何人都要保守秘密。” “这一点我知道。在医院里,我已经告诉她们不要对任何职员和患者泄露此事。” “我们来医院之前,在途中还换乘了一次出租车,所以,即使杂志社的记者来采访,也不要让他入内才好。” “我对挂号室再叮嘱一下。”直江转身从水龙头放了一杯水,一口喝完。 “还有,这件事对制片厂也要保密,知道的人只有我和花城纯子的护理人,这姑娘过不多时就会来到医院。” “还有什么……” “从什么时候起才能工作?” “工作?工作也有多种多样的含义。” “是这么回事,有一个在千叶县正式拍摄的计划。” “什么时候?” “这件事已经迫在眉睫,明天下午2点钟开始。” 直江盯着这位搓着手的经纪人。 就是说今晚8点做过堕胎手术,第二天下午2点就让她登台表演,花城纯子在术后的休息时间只有半天。 “在千叶县2点钟开始的话,从东京出发就得在12点以前。” “可是,还有排练、试镜头。” 在正式拍摄之前,要做一下排练和试镜头,所花费的时间几乎同真正的录像时间相等。 “那么,出发时间呢?” “可能的话最好在10点左右……”经纪人低声地喃喃了两句后,垂下眼皮,“您也许知道,t制药厂给我们提供演唱节目,一家三口人为一组,评分演唱,由花城给他们评审,其间也插进去演唱两首。” “……” “评审工作只是坐在评审委员席上,我认为问题不大。” “那只是你的任意猜测。” “不,我也觉得在手术后这样做不大合适。” “那就取消演出算啦。” “可是,花城去参加这件事很早就决定了,大多数观众是为看一看花城而来,事到如今怎能突然停止?这是一个不合理的日程,我全知道。”经纪人额上并未出汗,可他却拿出手帕揩抹。“您看如何?” “我早已回答你了。” “您说不行?” 直江点点头。 “无论如何请您设法……” 经纪人缠住直江不放。 “那么,只好去了!” “可以去了吗?” “我没说可以去,只是说你想去就去呗!” “去不要紧吗?” “不知道。” “不过,大体上不要紧吧?” “也许不要紧,也许很要紧。” “凭您的感觉……” “堕胎之后只休息一个晚上,第二天从中午就去登台,那能好吗?然而,照你的意思看来,除了去以外别无办法似的。” “不,我并不想违背您的治疗方针。”经纪人不住地搓手,“只是,无可奈何啊,日程安排得太紧。” “所以,我说你爱怎的就怎的嘛!”直江往桌上的花城纯子的病历卡上,开始填写刚才手术的所见:SS·3·5·M(妊娠三个半月的胎儿)。 “那么,暂定……明天11点左右请允许我们乘车去千叶县,正式录像之后,还有新歌教唱和唱片公司巡礼,这两项当然可以推迟。然后在旅馆里举行一次记者招待会,夜晚马上返回医院来。”直江默不作声,叼着烟卷,只管填写病历。 第十章 “您瞧我只管一厢情愿胡说一通,对不起!” “用不着向我道歉!” 经纪人又拿出手帕擦汗。 “受罪的不是我,而是花城小姐。” “文艺界里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事。” 直江的眼光从病历卡上移开。 “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只有我知道,对制片厂的厂长都没说过一声。就这半天的空闲也是勉强挤出来的。” “……” “我光办些强人所难的事,日后再来登门拜谢。” “你若是送礼的话,最好给我送酒。” “啊?” 听见直江连礼品名称全都说出来了,经纪人不禁一惊,抬头呆呆地望着直江。 “别送什么威士忌,最好是日本清酒。” “遵命!” 经纪人回答时,伦子出现在通向治疗室的门口。 “我已把花城小姐送到病房了。” 伦子仍像在手术室时一样打扮,赤脚穿拖鞋,头上缠着头巾。 “麻醉怎样了?” “基本醒过来了,叫她名字时知道答应。” “血压多少?” “110,脉搏78。” “好吧,过一会儿我去诊视。” “她说很疼。” “送到病房以后,给她打一针诺夫伦镇痛剂。对啦,还有,患者预定在明天上午11时外出。” “明天吗?” 伦子朝经纪人和直江两人脸上交互地看了一下。 “好像是有什么事。明天一早就要诊查一次,预备妥药棉和绷带。” “知道啦。” 伦子又一次看了两人之后,走出诊察室。 “她到底醒过来啦。”经纪人仿佛放心了似的说,“谢谢您!这下子我也就放心了。” “放心还为时过早。” “怎么回事……” “现在只能说手术进行完了。” 直江站起来,用消毒液洗了手,又用自来水冲了冲,然后朝医务部走去。 伦子等人洗完手术器械、擦拭油布、清理手术现场等活计时已经9点多了。直江等伦子空出手来,便到花城纯子的病房来了。 病房里不见了经纪人,换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陪着,这就是经纪人说的那个护理人了。 纯子仰面躺着,反复低声地哼着“疼啊,疼啊”的。 直江诊了脉,测量了血压。血压稍低,但未见阴部出血。纯子脸色苍白,皮肤粗糙,一点儿也看不出21岁年轻人的那种朝气。歌星中她虽被称为美人,但没有脂粉的脸却是干巴巴的,只有鼻子显得特别高。 “花城小姐、花城小姐!” 伦子喊了两遍之后,纯子才吃力地睁开了眼睛。10分钟前打的镇痛药好像发挥了作用。 “山口小姐,山口明子小姐!” 这回伦子喊花城的真名了。 “噢!”纯子的声音宛如老太婆一样沙哑。 “还疼吗?” “疼……”纯子拖长了语尾,好像撒娇一样抬头看直江,“大夫,好疼啊……” “注射的药马上就会生效,今晚你可甜甜地睡上一大觉。” 伦子代替直江回答。 “明天呢?” “明天的事你就别管啦。” “明天若是去不成可就糟啦!听我说,那就糟透啦!” 纯子像说梦话一样唠叨着。 “放心地睡吧!请你把房间灯调暗些,尽量让她睡好。” 伦子向她的护理人说。直江拿着听诊器走出病房。 “明天花城小姐要到什么地方去?” 伦子出了病房从后面赶来追上直江问。 “好像在千叶县进行拍摄。” “她处于这种状态,能去得了吗?” “固然不好。” “那,您为什么答应了?” “是他们坚持要去。” “话不能这么说,一旦发生意外怎么办?” “除了用药棉填塞住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两人来到电梯口前。他们上来时乘到六楼的电梯,仍然停在那里未动。 “若是她把身体搞垮了可怎么办?” 因为是在电梯里,伦子的声音显得格外高。 “目前的她,唱歌比身体更重要。” “然而,有身体之后才能有歌星吧。” “这些道理在他们一群人那里行不通。” “可是,您是医生,不行就该说不行,可为什么……” 电梯从6层降到3层。门开了,直江走出,伦子跟在后面。 “听说昨天夜里她在福冈几乎是通宵活动,今天傍晚到这里接受手术,明天上午又要出去,不管是多么红的歌星,难道她发疯啦?您若是放任她,她会病倒的。” “很有可能。” “医师,您……”伦子愣住了,呆呆地望着直江,“您怎能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直江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歪起脑袋,然后走进右侧的厕所。 次日11点,花城纯子在经纪人和护理人的陪伴下乘上了汽车。纯子戴着深绿色的太阳镜,立起大衣领以便遮掩脸面,然而,从领间露出来的面孔像死人一样苍白。行动时阴部似乎还隐隐作痛,她迈着细步,偎倚在经纪人身上。 伦子靠在她的左边,一直把她送到大楼门口。 这一天没有什么特别事,也没有手术,下午也很空闲。 下午5点一到,直江便径直返回了公寓。 昨天不顾身体不适勉强上班,傍晚又给花城纯子动手术,接着值夜班,天明以后又连上了一天班,直江真是累坏了。 回到住处,一头倒在床上朦朦胧胧似睡非睡时,有人敲门,原来是伦子。伦子手里的塑料袋里有一束花。 “我给您收拾房间,请起来一下。” “刚刚要睡着。” “收拾整洁以后睡下不是更舒服吗?” 伦子像赶走他似的扯下床罩,直江无可奈何,爬起来换上便服。 “哎,今天小桥医师没说什么?” “没说。”直江两手抱臂,望着窗户。 “是吗?”伦子打开窗户,给吸尘器通上电。 “小桥医师大发雷霆。” “……” “关于花城纯子的事,他说您太残忍了,堕胎的第二天就让她去登台表演,简直不是人干的事,是一部糟蹋活人的故事。” 直江嘴叼烟卷,走向餐室。 “他还说:允许她去演出的医生也不算是医生。” 伦子一边唠叨一边把吸尘器伸向写字台底下。 “护士长和亚纪子还有其他人都异口同声地说,我真受不了。” 直江盯着伦子拿来暂时插在水桶里的花。那是山茶花、草珊瑚和大罗伞。 “最近,小桥医师忽然批评起您来了。” “扫好了吧?”直江走到床边坐下。 “不过,这事不仅小桥医师,听说内科的河原医师听了以后也大为惊讶。明天是妇产科村濑医师来院巡诊的日子,他也不会放过您的。” 伦子关闭了吸尘器的开关,关上了通向阳台的玻璃门窗。 “这件事,就是我也觉得毫无道理。” “……” “您还没吃饭吧,我带来了寿司。”伦子从手提兜里拿出盒饭说,“您饿了吧?” “不。” “那我就先把花插起来。” 伦子从门口鞋架子里拿出花瓶来,在洗手池前整理花枝。 “院长把对石仓老爷子的手术按胃切除手术向健康保险申请了治疗费。那次只是一次假的胃切除,切开肚皮观察了一下内部而已,并未触及胃部,这样就向人家要切除手术费,未免太狠毒了。” “是狠毒!” “请您不要像谈论别人的事似的说话。那是您亲手做的手术,老爷子认为您给他切除了胃,当然很好,只是支付医疗费的家属太倒霉了。” “那么,我就把它改写过来。” “若让院长知道了,他要发火的。” “因为那只是一次试验开腹。” “实际并没做的手术向人家要钱,也太贪婪了。” 伦子退后一步,检查花插得如何。 “不知为何,最近,医院里有人专门议论别人的事,讨厌死了。” 草珊瑚、大罗伞的后面,山茶花的枝条成为它们的支撑骨干,美丽极了。 “我辞掉护士职务,改行当个插花教师。” 伦子已有插花教师的证书了,她包起剪落的枝叶说:“进门处太暗,显不出花的光彩来,放到这儿吧。”伦子把花瓶放到直江的写字台上。有了这束花,房间立刻增加了鲜明感。 “不过,流行歌星这工作真让人受不了。” 伦子回过头来,直江仰面躺在床上,两手垫着脑勺。 “您在想什么呢?”伦子来到直江的旁边坐下。瞬间,直江的胳膊从伦子的背后搂了过来。 “不行,不行啊!” 伦子在胳膊中半推半就,终于贴紧了直江。 “等一等嘛……” 直江放松了一下膀臂,让伦子易于脱衣。 在洁白的山茶花前面,伦子被直江紧紧抱住。30分钟后,伦子才从睡梦中醒过来,到邻室穿衬裙时,已是8点钟了。 伦子刚穿好上衣时,电话铃响了。直江从床上伸过手去拿起听筒。 “我是医院,刚才花城小姐的经纪人来电话说:花城小姐昏倒了。” “在哪里?” “在P旅馆。” “让我干什么?” “请您尽快过来,大夫!” “明白了。” 直江起身,望了望窗外的夜色。 “怎么啦?” “花城纯子倒下了,好像要运回医院。” “她是在旅馆接受采访时昏倒的。” 直江下床,开始换衣服。 “怎么搞的?” “只说倒下了,具体情况不清楚。” “太强人所难啦!” 伦子发起牢骚,直江毫无表情地穿上裤子。 “在哪里倒下的?” “好像在P旅馆大厅。” 那旅馆在赤坂附近。 直江在翻领衬衣外面又穿了件西服。 “我该怎么办呢?”伦子望着穿戴好了的直江问,“您是否还回来?” “我想马上就能处理完。” “我在这里等您,可以吗?” “当然可以。” “那我就等着。” 直江若有所思地盯着墙壁,然后,从茶几上拿起烟卷和打火机,装进上衣口袋里。 “请快点回来哟!” “嗯。” “我从屋里锁上门,返回来时,按下门铃就行。”伦子对着正在穿鞋的直江背后说。 剩下一个人时,伦子仔细地察看起房间来。家具和摆设都是她看惯了的。尽管她从咖啡杯子到糖罐子摆在哪里就像自己房间一样地熟悉,但仍觉得很神秘。从前,伦子从未一个人呆在他的房间里,现在突然一个人留在男人的房间里,倒有些不安起来。 伦子想打开电视机,因为过分宁静会增加不安情绪,当她环视室内时才发现直江屋里没有电视机。 “对啦,想起来了,他没有。” 伦子暗自苦笑。直江是个讨厌电视机的人,他虽然看报纸、杂志,但不看电视。她想起了他屋里没有电视机,当时也并没在意。以前来直江家里时也没想过要看电视,是不是不想看电视,两个人相处时的情趣就很充实呢? 做爱时,当然用不着电视机。随后,两人静躺在床上时,也不需要音响。而且,这种时间又是短暂的。做爱终了,稍事休息后,直江一般是躺在床上看书或看报纸。书籍有时是顺手摸到的期刊杂志,有时是医学书籍,只要有书可读,他就能安稳下来。 伦子穿好衣服,整梳好头发,然后去泡茶或煮咖啡。直江不声不响地喝着,两眼仍然不离书本。然后,伦子再站在洗碗池前刷洗杯子和用具,剩余的时间坐在沙发上看一会儿直江读过的报纸或编织未完的毛衣等。 两个人几乎不说话。顶多偶尔由伦子问上一句:“要喝茶吗?” 直江只说“嗯”或“不要”,就再也不吭声了。 从表面上看,两个人似乎达到了用不着交谈就可相互理解的程度,但直江同伦子之间并非那么亲密无间。伦子对直江所想的事当然不知,对他所做事情的真正意义也不明白。既然不明白,也就不打算明白,什么也不明白倒觉得相安无事。 当初伦子并不希望这样。刚一相识,她很想知道直江的事情,也从多方面探询,直江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过,但是如果再深入一步时,直江的回答像关上大门一样骤然停止了。再往前,不管怎样探询,统统遭到拒绝。一条容许别人进入的线和另一条闭锁的线泾渭分明,一丝不乱。 伦子再也不想推开这扇大门了。她也习惯于这种不再深究的状态。她开始认为男人和女人两人相处时,只有交媾,然后就默默地呆在一间屋子里,习惯下来之后,就觉得无所谓了。至少,目前的伦子对于很少交谈、表面冷淡的关系,再也不抱怀疑态度了。 伦子只要和直江重复情事,一起在一个屋子里就感到安心了。即使不交谈也相安无事。当然,这种相安不同于妻子和丈夫。但从两人尚未定下来的关系来看,也算是最稳定的。现在,伦子一个人被甩在直江的房里,她不安了。虽然直江在家,也不过是他自己看书,几乎不说话。尽管如此,在与不在可大不相同,不交谈,人在旁边,伦子也感到欣慰。伦子好像为了消除不安,站了起来。因为还没吃晚饭,所以她买了寿司,准备跟直江共餐,可被直江所求竟先干上了情事。 余韵未消时来了电话,便失去了共进晚餐的机会。厨房里有一个大洗涤台,那里有两口小锅,只能煮煮速冻食品和蒸点儿什么用。冰箱里有啤酒和罐头,但没有蔬菜和鱼肉之类。直江一直在外用餐,用不着购置调料。偶尔,伦子想给他做顿菜吃,由于没有东西,也只好从简了。直江喜欢吃鱼和生蔬之类,与其在家自己去做缺滋少味的菜,还不如上饭馆去吃反而省事。伦子觉得有点儿饿了,但又不想自己先吃。直江一定能回来,与其一个人吃就不如等直江回来一起吃,那会更愉快。她买盒饭来不就是为的这个吗? 然而,吃盒饭用不着做什么饭前准备,这样一来,伦子更觉得无所事事了。伦子是个勤快的人,她不能呆呆地躺在沙发上什么也不干,那样反而会心烦意乱。 整理完电冰箱,归拢了一下洗碗池下的空瓶子,伦子用抹布擦抹起来。房间刚刚扫过,本来无甚尘土。但是,书架的角落和铝窗框的边角处仍有一层薄灰。 伦子往水盆里倒上热水,泡上抹布。她沿着起居室的茶几擦下去,湿抹布擦拭下的茶几木纹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书架上堆满了书籍,伦子把能够移动的部分轻轻一移,从隙缝间擦拭,尽管每周两次有钟点工前来收拾,可这些旮旯却看不出有擦过的痕迹。 迄今为止,伦子在直江的房间里多次使用过吸尘器,但像这样用抹布将屋子的犄角旮旯擦拭一遍的事却不曾有过。 擦完之后,的确有擦过的效果,再细看榻榻米的边角处,壁橱拉门的边角处也有灰尘。 换了热水,拧好抹布再擦。书房写字台上医学书籍和一些进口书堆了一大堆,为了不弄垮这小山似的书堆,她轻轻移动着,擦完之后又放回原处。写字台两侧的抽屉拉手上也有灰尘。中央有一个宽大抽屉之外,两边还各有五层小抽屉,右侧最上的一层抽屉有个锁孔,似乎上着锁。 这里面究竟装着什么呢?伦子擦拉手时,产生了想偷看抽屉里东西的念头。 单身男人的房间肯定在什么地方有隐秘,揭开那里就会获得他所有的谜底,但也有种阴森可怕的感觉。 伦子似乎为了岔开这种幻想,马上去拧干抹布。她在男主人不在的房间里,一个人串来跑去,既感到愉快又感到不安。 她又拿着拧干的抹布擦拭壁橱的拉门了。榻榻米同壁橱连接的板缝处也有尘埃。为了擦拭壁橱拉门的底槛,她必须拉开拉门,于是伸手拉开一扇拉门。拉开的瞬间,伦子什么也没考虑。伦子的性格是:既然拉开了就必须彻底清扫干净。 擦拭时,伦子跪在席子上,壁橱的下层展现在她眼前。上层装满了被褥之类,下层乱堆着纸箱子和一些旧杂志。伦子擦完了底槛又把两扇拉门拉到一侧。 两扇拉门全移到右侧以后,下层格里也是堆放着纸箱子和杂志等等。眼前有一个50厘米见方的纸箱,其表面上贴着清酒商标,里面盛着满满一箱子旧杂志。纸箱挨近拉门底槛,影响拉门拉动,伦子想往里推一推,但是,沉甸甸地很有分量,用劲往里一推,恰好顶到后边的箱子上,堆积起来的一些书本散落下来了。 “这里需要好好地整理一下。”伦子一边嘟囔着一边拾起散落下来的书本。摆在五六本医学杂志下面的好像是些装着x光片的大纸袋。 “怎么塞到这种地方来……”伦子把散乱了的X光片纸袋拿出来,一边理齐一边扫了一眼封皮。封皮上的黑框里写着姓名、年龄、拍照日期等,最下方记载着医院名。伦子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东方医院的X光片纸袋。 医师并不是不能把患者的x光片和病历卡带回家里来,但那大都是为医学会所用,制作幻灯片,或参照x光片在家里撰写论文时才这么做。但这两者都须由医院保管,使用完毕时必须返还。 伦子虽然看了封皮,但姓名、年龄栏里什么也没记载。仅仅在拍照日期栏里用红铅笔写着月日。10月30日、10月10日的日期都是最近的。上面所写的潇洒的笔体,无疑是她所熟悉的直江的字迹。 “是谁的X光片呢?” 若是一般患者照完X光片以后,都是要填上姓名的。伦子刚想把口袋退回原处,但又觉得蹊跷,便从一个口袋里抽出了底片。 x光片分成六格,全都是拍照的背骨。是从正面、斜面的各个方向拍照的。底片上没有肋骨,从它的高度向横扩大的独特形状来看,伦子可以断定那是腰骨照片。 她改变了一个方向,透过光线一看,在右下方印有R、L指示方向的字母,在它旁边写着患者的名字“N—AOE”,伦子从右方念下去,慢慢读了两遍之后,才弄懂了那是“直江”的意思。 难道是直江医师的腰骨吗? 伦子再一次朝光亮处看了一下照片。黑色底片上,映出了骨骼的白影,正面像是在扁平箱形骨的左右,如两手分开一样有小骨连接着,侧面则向前稍稍呈弯曲状连接着骨盆。 直江腰痛的事伦子从来也没听说。当然,拍照腰骨片子的事也不知道。然而,底片上确确实实写着直江的名字。 伦子依次将X光片袋码齐摆好。 10月30日到10月10日、9月21日大约每隔20天左右拍照一次。最下方口袋的日期是7月5日。 袋子上既没有姓名也无年龄,又无号码,也许是直江自己拍照的。伦子一边整理口袋一边朝纸箱里窥视。那里也塞满了x光片袋,依然是只有日期,没有姓名和年龄。底片上却印有直江的名字。日期间隔有20天的也有五天的,还有一天的。7月以前的X光片袋则是直江以前供职的t大学附属医院的。 难道他在研究骨骼? 从这么频繁拍照的情况看来,不能认为是病。再说,从来也没听直江说过哪里不好。也许他正在用自己的独特方法研究腰骨。然而,用自己的腰骨去做研究也太超乎寻常了。 “怪人!” 伦子正在自言自语时,电话铃响了。她好像干坏事被人发现了的孩子一样,急忙把底片装回口袋里。电话丁零零、丁零零地响个不停。特别在这个十分宁静的屋子里,铃声就更显得响亮。 伦子迷惘了。虽然直江同意她留在这里,但在单身汉的房间里有个女人可非同一般。不慎将听筒拿起来,会不会给直江造成影响?如果是医院打来的,那就等于把两个人的关系公布于众了。伦子缩小身躯静静等待电话自停,但铃声似乎不想停下来,依旧疯狂地吼叫着。 忽然,伦子认为也许是直江打来的。也许他想告诉我因为花城纯子的治疗要迟些回来。是接呢,还是不接?她犹豫不定。看它这么执拗地神态说不定就是直江,但心里却没有把握。如果是他,他准会发火。铃声继续响个不停。 总之,先接一下看看。伦子悄悄拿起听筒,电话机丁零一声,鸣声停止了。 “喂,喂!”传过来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喂,喂!”从第二次的声音中可以推断出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我是三树子。” “三树子?”伦子捂上话筒喃喃地说。 “您是大夫吧……”伦子想:这语声似乎在哪里听到过。“怎么啦?大夫!奇怪。” 电话里对方只顾不住地说,伦子则不敢大声出气,悄悄地把听筒放回原处。 房间里又恢复了宁静,伦子坐在电话机旁反复捉摸起听过的语声来。这声音中包含着隐情,似乎听到过又确认不了。护士当中没有叫三树子的,如果是医院以外的人可就不易判断了。 伦子怀着难以理解的心情回到了壁橱前,x光片仍然散乱在榻榻米上。她把它们装进袋子里放回纸箱,又把原来堆放着的旧书按原样堆起来,关上拉门。 伦子拿着抹布站起来时,门铃响了。从锁孔中看去直江站在走廊里,伦子放心地开了锁,将门打开。 “回来得好快呀。” “坐出租车回来的。”外面似乎很冷,直江立起了大衣领。 “花城小姐怎么样了?” “稍有出血。” “不要紧吗?” “先给她输液,不要紧。”直江说着,视线落到伦子手里拿着的抹布上。 “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灰尘太多,各处擦了擦。” 直江边脱大衣边看伦子,很不高兴地说:“我劝你不要干些费力不讨好的事!” “可是,你看到处的灰尘。”一片好心擦拭之后反而遭到训斥,伦子感到委屈。“书架上壁橱里,所有角落都满是灰尘。” “壁橱?”直江目光锐利地反问,“你把壁橱打开了?” 直江走到壁橱前打开橱门,里面跟伦子打开前并没变样,上层堆的是被褥类,下层是杂志类。直江像探索什么似的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回头问:“你翻弄里边的东西了吗?” “只擦了擦橱底、拉门槛。” “不曾翻弄里面的东西吧?” 对这突然的严厉的质问,伦子只得摇头否认。 “真的不曾翻弄?” “真的。” 直江又一次带着疑惑的目光看了一遍壁橱里的一切,然后才关上拉门。 “这里面装着十分重要的同医学研究有关的资料,打扫时也不要随意摆弄它。” “什么也没摆弄。”伦子忐忑不安地回答,因为她曾把纸箱上的书弄散过,又看了X光片。不过,弄散之后她又放回原处,恢复了原状,看来不会有问题。但从直江的怒气来看,这事非同小可。她从没见过态度如此严厉的直江,伦子觉得自己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感到内疚。 “当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不要干些多余的事。” “知道了。” “给我拿和服来!” 直江终于恢复了平常的平静语调,动手脱去西服。伦子把他的西服挂到衣架上,又从身后给他穿上和服,举止如同妻子一般。 “您该吃饭了。” “嗯。”直江回答了一句之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事说,“真对不起,今晚你不要在这里睡了。” “要我立刻走?” “是。” “您吃饭的事呢?” “不必啦。” “有谁到这里来?” “没有……” “您还生我的气吗?” “只是想一个人呆会儿。” 既然说得这么明确,伦子也不得不走了。然而,她觉得他的心情转变得太突然了。难道是去医院之后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或是刚才他不在家时给他擦拭房间惹恼了他?尽管摸不透他的本意,但他的话语也太不尽人情了。 伦子生气了。 “那么,我就走。寿司放在这里。” 尽管心里生气,伦子仍未表露于外。 “再见!” 伦子以为直江会向她说些什么,但他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看着他的侧脸,伦子补充一句说:“您不在的时候,有个电话,是个女子打来的,叫三树子。” “……” “她说她就到您这里来。”最后这句话是伦子有意捏造的。不知直江是听着还是没听,依旧叉着两臂注视前方。“再过一会儿也许还给您来电话。”说完以后,伦子用力关上了门,走了出去。 第十一章 次日天刚亮便下起雨来。伦子对昨晚直江撵她回家的事疑惑不解,一夜未睡好。她带着睡眠不足的困倦神情来到医院。护士休息室里花城纯子的事成了热门话题。 “哎呀,可不得了啦!”昨晚值夜班的宫川百合子成了中心发言人,她很是得意洋洋。“杂志社的记者们一齐拥来,光是阻拦他们就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 “他们怎么知道的?” “还不是因为在《蝴蝶季节》拍电视后有个记者招待会嘛,恰在那时她倒下去了。好家伙,杂志社的记者们听说在这里住院,便一下子奔上来了。” 《蝴蝶季节》是花城纯子第二次引起轰动的流行歌曲,与《阳春》一同被定为制作录像片的。昨天晚上安排她与男主角I握手照相,然后接受《女性周刊杂志》的记者采访。在这期间纯子忽然昏倒在地,事情就不一般了。 “是在记者招待会上昏倒的?” “不,不!据大庭先生说,招待会在前,那时,她的脸色就很难看。不过,好歹总算挺下来了。之后让她同男主角I边握手边笑时,突然,脸面抽搐起来,喊了一声‘啊!’便扑通一下昏倒了。”百合子的讲演够得上是音容并茂,形象逼真了。 “跟她握手的那位男演员I也吓了一跳,听说也大声喊叫起来。” “这么说,照片没拍成喽?” “听说只拍了两叁张。你知道,在那种时候总是要拍照很多次的。例如在强光下要求她笑一笑,朝这边看!要她摆出各种姿势来,不是吗?” “她也许自始至终都在硬撑着,但是再也坚持住了,才……” “这么说,是倒在地板上了?” 另一个护士问。她们对于自己无关的较残酷的话题似乎很感兴趣。 “当她昏倒以后,马上就让她躺在旁边的沙发上了。” “那是在旅馆的大厅里?” “不是旅馆大厅,好像是在为记者招待会准备的会议厅里。” “当时,纯子穿着什么衣服?” “哎哟嗬,简直棒极啦!薄绸衬裙上套穿纯黄雪纺绸的晚礼服,这地方还有两只红蓝颜色的大凤蝶。” 百合子用两手在自己腹部画了两个圆。 “是这么大的两只蝴蝶扑展着翅膀!”她画的圆简直大得跟整个下腹相同。 “这么大胆设计的花样集中于一点的晚礼服,我还真没见过。” “为了同她的歌曲相搭配嘛。” “那当然啦,就是穿着那衣服倒下的。” 护士们一齐去想象穿着蝴蝶晚礼服倒向地板时的情景。 “那一定很美。” “什么呀?” “我说的是那蝴蝶。” “那还用说吗,可就是在那蝴蝶图案底下出了血。”护士们面面相觑。“蝴蝶的位置正好在那地方。” “真烦人,百合子这死丫头!”护士们嘻嘻地笑了。“里边和外边可大不一样!” “这件事谁也不知道吧?” 护士们为只有她们几个知道名歌星的隐私感到喜悦。 “后来,她就这么被抬进医院了?” “刮宫的事只有经纪人一个人知道。若是给她脱掉了脏衣服,岂不要当场出丑!” “到医院后是个什么情形?” “脸色苍白,但是美极啦,足以使人大吃一惊。” 百合子把两手放在胸前,仿佛在回忆似的两眼朝上凝望。 “她昏迷过去了?” “倒也不像,只是闭着眼睛,喊她也不回答。血压也偏低。” “就那么抬进来的?” “可不是。当我告诉给直江医师时,他说:‘把患者马上抬进手术室去!’” “她还穿着蝴蝶晚礼服?” “那当然。我真没想到她穿着那么动人的礼服。在无影灯下,晚礼服上的大蝴蝶几乎要翩翩起舞了。直江医师走进手术室时,看了这情景,也一下子愣住了。” “后来怎样了呢?” 亚纪子最先催促她说。 “哎哟哟,这位医师也够吓人的。他先问:‘血压多少?’回答说‘80’之后,他手头麻利地就把她的礼服下摆全都给卷上去了。” “真烦人!” 亚纪子夸大地皱了皱眉。然而,眼里却闪烁着欢乐的光芒。 “卷起来之后,就刺溜刺溜往下扒裤又、扒下长统袜。” “他一个人?” “当然我们也帮了他一把。” “这么说,那蝴蝶翻个底朝天喽!” “那可不。全都掀到脸上去了,接着就检查生殖器。” “后来怎样了?” “堵在那里的棉塞全都是血。” “可能是出血了。” “是顺着大腿内侧流出来的。” “简直是一部歌星的残酷故事啦。”女人们个个惊奇地点了点头。 “简直是个疯子!” “那么,现在好些了吗?” “打一针止血剂,给她重新洗净阴部,塞上棉塞。因为不是大血管破裂,所以问题不大。” “是啊。” “输液之后,今早一定能见好。那个经纪人足足守护了一夜。” “那经纪人和花城纯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亚纪子问。 “嗯,像是有点什么。” “我认为绝对有关系。” “不管怎么说,我认为经纪人同她也过于亲昵了。昨天换下的乳罩和衬裙等物都让经纪人毫不在乎地拿走了。” “她难受时还让经纪人抓着她的手。” “不过,这次打掉的胎儿可不像是他的。现在来送鲜花和水果的人络绎不绝,其中还有谷本健次。” “对啦,她和那个男歌星也有关系,上次周刊杂志不是也刊登了吗?” “演艺界真是个怪地方!” 护士们再次叹息了一阵。 那天直江来给花城纯子查房巡诊是在下午两点。不知什么原因,直江那天又是10点多钟才来上班,所以上午没有时间查病房。 伦子为昨晚的事耿耿于怀,满心不快地跟直江两个人去查房。但对去看花城纯子倒有些兴趣,所以,才勉强陪同直江去了。 “把血压计给我拿来!” 临走出护士休息室时,直江像完全忘掉了昨晚临别时的龃龉,心平气和地说。 伦子在直江身后一步远的地方走着,回忆起昨晚在壁橱里看到的x光片。她想:如果那是直江的脊骨照片,那么,在前面走着的这副脊骨该是与那照片相同的骨骼白影。 为什么他总是专照自己的骨头呢? 这件事她在昨晚反复想了多次而不得其解。想去问问他,但有种预感,他一定会大发雷霆的。光是擦一擦壁橱的边角就惹得他怒火中烧,如果把偷看X光片的事也向他交待了,保不住两人的关系会因此而决裂。伦子并不想为弄清这事而破坏两人之间的关系。 那件事最好是忘掉不提。 伦子一边提醒自己,一边望着直江白衣里的白色骨头。 花城纯子病房的入口处醒目地贴着一张“谢绝会客”的告示两人轻轻敲门走了进去。纯子在绿色的窗帘下闭着眼,眼影、假睫毛、脂粉化妆物等已经全部洗掉,只有纯子的端庄小脸,深深地埋在枕头里。 “她睡着了,是吗?” “一个小时前醒过一次,可又……”经纪人想要把她叫醒碰碰被端的肩膀。 “不,她若是睡着了就不必叫。”直江从被角伸进手去拿起纯子的细细手腕,诊起脉来。 “住院后,没有特殊变化吧。” “是的,几乎是睡了又睡。” 经纪人似乎很抱歉的样子,低下头去。 “那就让她好好睡吧,不要惊动她。” 昨夜的失败好像给了他一个教训,经纪人老老实实地听命了。 “吃饭了吗?” “从昨晚到现在什么也没吃。” “一会儿她醒过来,不管什么都行,得让她吃点儿。” “明白了。” 直江刚要走,经纪人把他叫住。 “发生这事之后,我又来问您这种事,也太不尽人情,不过,她需要多少天才能……” “最好住上四五天医院。你又想往哪里折腾她?” “不不,下次再也不敢了。她在那么多人面前倒了下去,即使取消日程,人们也能理解。” “原来是这样!” “我也被制片厂厂长狠狠训斥了一顿。” “为什么?” “前几天我不是对您说过了吗,纯子的手术对厂长也没说。他责备我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他。” “你为什么要隐瞒呢?” “这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原因……”经纪人搔了一下头顶,接着说,“于是,我就同厂长商量,趁此机会让纯子好好休息一下,彻底给她治好。” “那就住院一周吧。” “这事没啥问题。只是新闻记者太讨厌。” “让我怎么做呢?” “我想周刊杂志和演艺新闻的记者们今天要来采访,您是否能在病名上给周旋一下?” 直江两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沉思了一下。 “那就说是阑尾炎吧。” “这病名合乎她的症状吗?” “就说她感到疼痛时打了药针,勉强去演出了,但因化脓破裂,发生了短暂性休克。” “那么,住院时间呢?” “就住一周吧,等一等,她没动过阑尾手术吧?” “是的,没有刀痕。” “割过阑尾却没有刀痕是不是太滑稽了,不过只要能瞒过记者也就行了。” “您说得对,请多关照。” 经纪人又搓手鞠躬。 那天晚上的值班医生是外科的小桥。护士照例是高木亚纪子和见习护士川合友子两人。 值班之夜,小桥总是看电视或到护士值班室同护士们闲聊。然而,护士们在晚间安然闲聊总要过9点熄灯以后才行。因为在9点前常有患者来看病,住院患者也常有这事那事。虽然,医生无事可做但护士却是忙得不可开交。 这天晚上8点前,门诊室有5个人来看病,其中的3位本该在白天来院医治,因为有事耽搁没来成,不得不在夜间来。另一位是5岁小孩,说是头痛,由母亲带来的。一测体温,高达38度,扁桃腺肿起。小桥医师用复方碘溶液让他漱了口,注射后又给了他解热药和抗生素糖浆。 另外一人是被救护车送来的。他登上宫益坂的坡道后倒在了路旁,被路人发现,向110号电话报警,才被送来的。 患者的脸色苍白,没有精神,眼神茫然若失。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不是一般的疲劳症而是带有其他慢性病。年龄在60岁上下,头发多半以上是白色的,掉了牙齿,说话时口齿不清。他穿着套装西服,外罩大衣,但都已弄脏,大衣底摆裂着口子。 “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衣服里侧有一个写着姓名、住址的布条,据此可知他是并木桥附近的人,叫上野幸吉。”救护队员回答护士的问话说,“刚才给他家挂了电话,估计他的家属立刻就能来。” 小桥为他量了血压,做了听诊。血压是130~90,从年龄看并不算高,或许还是低血压患者。听诊时,没有发现胸部异常,但心脏好像有些杂音。因为小桥是外科医生,所以对内科没有把握。况且作为医师他也还是个新手。他认为也许是心肌梗塞发作,但他又没有痛苦的样子。他只像疲劳过度的人那样瘫痪无力。倘若是白天,可以使用各种检测手段,但因在晚间却是无可奈何。 “总之,先给他打一针葡萄糖加强心剂,观察一下再说。” 小桥把注射的内容写进了病历卡。 “那么,让他住院?” “是的,也不能让他这么回去呀。” “住哪间病房呢?” 亚纪子看着躺在诊察床上的闭着眼的患者说。这个患者不论从哪方面看,他都不是一个富裕的人。 “没有普通病房吗?” “全都满员。” “三等呢?” “空着一个床位,听说明天或后天有人要来住院。” “好吧,总之先让他住进去。” “每日差额为一千日元。” “我知道,少说废话,快把他送到病房去!” 小桥向提出价钱的亚纪子瞪了一眼。 由于考虑到亚纪子的体面,小桥没有去护士休息室,他回到院部独自沏茶自饮。看看表,已是8点30分了。 这医院动辄提出钱的事,每逢患者来,都要鉴别一下他能有多少钱,然后才能给他住相应的病房。若是把精力都用在那地方,怎能静下心来去治病呢? 在大学医院里就没有考虑这事的必要。让患者住院与否,是根据医学上判定有无住院的必要,只需考虑有无病房便可。至于患者钱包里有多少钱,则无必要考虑。这种事完全是医院办事人员的工作,医生从不过问。从这点看,在私人医院供职是很困难的。与其说考虑病症,不如说优先考虑“有钱否”,“哪类保险”等,当把这些事弄清以后,才能开始进行治疗。 特等啦、一等啦地另眼相看,真让人伤脑筋。 小桥对于这个医院只根据患者经济能力去决定病房种类的做法,颇为不满。重病患者就应该挪到单间去,轻病患者就该搬到大病房去,这才是真正区别患者的原则。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住在一等和特等的人,根据病情判断,并不是十分严重的,多数人是来歇歇筋骨的。 小桥不是共产党人,但他是由父亲——龟户铁板工厂的工人——勤勤恳恳培养成人的。他只感到这些住在一天1.5万日元病房里的、悠闲疗养的患者是群疯子。 “是一群混蛋!” 他又喃喃地嘟囔了一句,把凉茶喝了下去。喝完茶,正想打开电视机而站起来时,电话铃响了。电话机和电视机正处于相反方向。 “东方医院吗?”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请找值班医师说话。” “我就是。” “啊,您就是医师,夜深了还来打扰您,实在对不起!”听口气侮像是熟人,却不知是谁。“贵院里有个叫花城纯子的患者住院吗?” 小桥知道花城在两天前动了手术,昨晚引发了再出血。 “后来病况如何?” “您是哪位?” “我是花城纯子的好友,叫村井,非常担心她病后的变化。” “没有什么,已经平稳多了。” “是吗?还需要住几天院才行呢?” “住上两三天就差不多了。” “噢,也就是两三天啦。” “上次不慎让她早出了院,很糟糕。不过,只是短暂性流血,不要紧。” “还流血啦?” “因为我没负责给她治病,不甚详知,好像情况就是那样。” “当时也把我给吓坏了。” “我想有三个多月了,非同小可啊!因为这是异常的病例。” “是吗?” “当然啦,好容易怀上了的,还得强行做人流。” “什么?” “就是用人工把它强制刮出来。” “是人流?” “是的,这种事是违背常规的,是不自然的。” “这么说,还要住院两天?” “因为她很富有,住多少天我也不知道。” “实在对不起,先生您贵姓?” “我姓小桥。” “是内科医师吗?” “是外科。” “蒙您诚恳相告,实在感谢。以后也请多多关照。” 电话就此挂断了。小桥觉得由于花城纯子的事耗费了他的宝贵时间,很不愉快。尽管她是一时的新闻人物,可深更半夜闯来接受刮宫打胎,第二天又由于日程所迫,强行出院。尔后又因手术后流血抬了回来,真够呛!但她住着一天1.5万日元的病房,还有个经纪人、护理员侍候在身边,舒舒服服地睡着。去查房巡诊时,问她病况也不好好回答,全靠她周围的人代她应付两句。这是傲慢还是愚蠢?虽然谁也弄不清,但可认定她不正常。 固然,可以用“这个患者是演艺界的人,不晓得世间事物”之类的话蒙混过去。然而,小桥却觉得听凭这个女流氓歌手要动手术就动手术,要诊察就诊察的直江,应当受到斥责。即使此时是受雇于私人医院的医生,可从前毕竟是大学医院负有盛名的奇才外科大夫,岂能听从花城纯子的经纪人摆布呢? 直江医师原来在金钱面前也是个小人!太遗憾了,小桥不由得为他叹息。 电视机的节目是介绍本周的流行歌曲。歌星一个接一个地演出。主持人是个面熟的男性,他很能开玩笑。当他叫来一个矮子子女歌手时,那个女歌手用她一贯的嘶哑声音相互对话。两三句之后,主持人问:“那么,花城纯子倒下去了,你不要紧吗?” “是的,我是很健壮的。” “你可得小心点儿。一个人倒下之后,就会依次传染下去。噢,对啦,阑尾炎是不传染的呀。” “你别信口开河啦!” 一阵笑声过后,女歌手忽然板起脸来,面对话筒。 “阑尾炎?” 小桥看着电视自言自语说。刚才确实听到主持人说的是阑尾炎。后来又说:“你别信口开河啦!”两人相视而笑。“你别信口开河”这句话不是针对花城纯子因阑尾炎而住院的事,而是针对主持人所开玩笑“传染”的。 这么说,在歌手们中间花城纯子的病状是按阑尾炎宣布的。 小桥忽然感到不安了。他觉得他说了不该说的话。他关掉电视往休息室走去。 在护士休息室里只有川合友子一个人往体温板上用红铅笔记录着检查体温的结果。 “高木君呢?” “到刚才救护车送来的那个住院患者那里去了。” 小桥坐在沙发上,两眼直盯着前方。那里有药品架,有吊着的输液瓶,有器械架,这个护士休息室俨然一个小工厂。 “那老爷子的家属来了吗?” “听说马上就来。他们家只是老夫妻俩。” “他参加保险了吧。” “据警察说,他有救济户的保险。” “他原来是接受生活救济的人!” 他自己曾经斥责亚纪子说:“不要理睬钱的事!”但听说患者是救济户时,他也觉得厌烦起来。 “还没弄清。” “若是救济户,院长准不高兴。” 当小桥心慌意乱地站起来时,亚纪子返回来了。亚纪子看见小桥在休息室里,马上说:“那位老爷子现在打着冷颤,体温39度。” “竟是这样……” 他以为血压低,只是临时性贫血,其实,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是不是哪里发疼?” “倒没发现。只是呼吸急促。” “真是怪事。” 究竟是什么病呢?小桥捉摸不透。 “总之,先打一针灭启龙解热剂!” 小桥指示使用解热剂之后松了一口气,朝亚纪子那边望去。但见她的右手拿着一个尿壶,里面装有半壶尿。 “那是那个老爷子的尿?” “不,是花城小姐的。” 亚纪子稍稍举高一点儿说。霎时间,壶中的黄色液体在灯光下动荡了一下。 “连尿都要给她接吗?” “从昨天到今晚,直江医师指示要给她接尿。” “手术的次日就去拍电视了,还有什么必要接尿。” “因为上一次弄砸了,是不是想慎重地处理一下?” “她那样的,让她走着去尿也没事。” “一直躺到现在没起来过。” “而且还让你们像对待王爷一样给她接尿!” 亚纪子把尿壶交给站在旁边听谈话的友子。 “我说,能替我把它倒掉吗?” 友子是半年前来到医院的见习护士,立刻顺从地接过尿壶走出去了。 “那个花城纯子堕胎的事对外还保密吗?” “据直江医师说,对外部人一律要说是阑尾炎。” “原来如此!” “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有个男子打来电话。” “他说希望找您谈谈,我才把电话拨到院部的。” 亚纪子坐在同小桥对面的椅子上说。 “我对他说了花城纯子是因为堕胎住院的。” “真的吗?” “他说他是她的挚友,我才……” “不致于是杂志社的人吧?” “不知道。” “您没问他是哪个单位的?” “电话里光是他说,我插不上话。” “若是泄露出去,可就不得了啦!” “这么说,知道真相的只有那个经纪人啦?” “还有一个护理人和制片厂厂长,另外再也没人知道。即便是有人前来探望,也不让见,只由经纪人出面谢绝就是了。” “是这样!” 小桥咬了咬嘴唇,仿佛他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 “总之,先向花城小姐打听一下,问她是否认识这个叫村井的人。” “不必啦,事到如今,问也没用。” “可是,如果真是位挚友,我们就可放心啦。” “这种事,没关系!” 尽管小桥觉得事情糟糕,却仍正颜厉色地说:“医生对于前来打听患者病情的人,一概抱着怀疑态度,非得刨根问底,弄清人家身分才来回答提问,岂有此理!” “不过,花城小姐不是一般人哪。” “这一点就是歪理,一般也好,不一般也好,到头来她还不是个患者?” “这点倒是对的,不过……” “一般说来,这医院对富翁、名人是不是过分恭维了?”兴奋时,小桥的毛病是嘴角微微抽搐。“歌星和刚才住院的老爷子在‘人’这一点上毫无差别。” “那当然,但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立场呀。” “医学上的治疗,从不考虑这些事。” “可是,您没听直江医师说这次是按阑尾炎处理的吗?” “没听说。” “太奇怪啦,今天下午周刊杂志的记者来访时,直江医师是那么说的。护士长也通知我们说,当局外人问及此事时,一律不要泄露。” “总之,这不关我的事!” 小桥说这话时,值班室的电话铃响了。亚纪子回过头来拿起听筒,小桥交叉双臂望着窗口,尽管嘴里说着不关我的事,可心里并不踏实。 “请稍候!”亚纪子用手掌捂住话筒转过脸来说,“来啦,《妇女周刊》杂志社的。” “什么事?”小桥心情不快地皱着眉。 “还用问吗?花城小姐的事呗!” “告诉他我不在!” 亚纪子点头,朝话筒说:“啊,小桥医师已经回家了。”稍停了一下,又答道,“他急着回家了……啊?这个,我不太知道。” 又交谈了两三句之后,亚纪子放下了听筒。 “他说:您肯定在医院里,非见您不可,态度强硬极啦!” “肯定在医院?” “您说,刚才挂电话来的村井,是不是《妇女周刊》的记者?” “不致于吧。” “可他说:‘一小时前还在医院里,怎么就不在啦?’他怎么会知道这事呢?再说,他指名道姓地说要小桥医师听电话。” 的确,村井打来电话时,小桥把自己的姓名和是外科医生的事全告诉了他。 “他说他跟花城小姐很亲密是指作为杂志社记者的‘亲密’,不是吗?” “是吗?”小桥忿忿地站起来,“原来是这么个卑鄙家伙。” “我觉得这事最好同直江医师联系一下。” 亚纪子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职员名册来。 “最好今晚就用电话同他联系。” “等一等!”小桥从亚纪子手中夺过听筒进行制止。“不挂也行。” “为什么?” “没有事。” “可是,那会使直江医师为难的呀!照这样看来,《妇女周刊》的记者会抢功似的一下子拥上来。” “愿意来就让他们来吧。” 小桥心烦意乱地重新坐到椅子上。 “同一所医院的医生各执一词,不太怪吗?” “怪也没法。” “别不讲道理嘛!” 吵起嘴来,亚纪子就使出恋人之间的腔调,亲呢无间了。 “你这么说话,直江医师的面子往哪搁?” “没有面子的是我。花城纯子是阑尾炎的事我还从未听说过。上次给她做手术时也没对我说过,我虽然是个医生,反倒不如一个护士!” 纯情直率的小桥最易发火,亚纪子在这方面感到男性的魅力,也怀着不安。 “我认为不是他有什么恶意没有通知你,也许是忘记了。” “哼,头脑那么清晰的人决不会忘记!” “这样吧,由我来轻描淡写地说明一下。” 见习护士川合回到值班室来了,亚纪子压低嗓音说。 “您可以什么都不说。” “我只是说了事实真相,没有必要道歉。” 小桥怒冲冲地留了一句气话,故意耸了耸肩膀,走出护士值班室。 正如两人所估计的那样。第二天将近中午时,《妇女周刊》编辑部又来了电话。电话的内容不外乎是再一次询问花城纯子的详细病情。直江谢绝说:昨天已经谈过,没有必要会见。 然而,《妇女周刊》的记者觑准一点到两点的医院午休时间,直接闯了进来。 “我已经谢绝了,但是他说只占用一点点时间,就是不走。” 挂号室的女办事员已经根据直江的指示转达了拒绝之意,但她又用电话报告说。 “真是个难对付的家伙。” 吃完午饭,在院部正同x光技师泽田下着围棋的直江刚刚下完一盘,很不耐烦地站起来。 记者坐在会客室的椅子上等着,一个瘦高个子和另一个成反比的矮胖子。 “在您百忙中前来打扰,对不起!” 瘦子递过来一张名片,他叫田边。另一个是摄影师。 “关于花城小姐的情况昨天我记得已经说过了,怎么……” “您是已经说过了,但是,是这么回事……” 瘦子说到此处时,闪光灯亮了一下。原来是摄影师从直江的斜前方照了相。 “给我照相能给你们增添什么材料吗?” “我们只是想照张花城小姐主治医生的相片,别无他意。” 记者代替年轻摄影师做了回答。直江不悦地一声不响。 “先谈谈她的病,到底是不是阑尾炎呢?” “是的,我已经说过多次了。” “然而,也有传言说她是堕胎了,是这样吗?”记者死盯着直江的表情,但却找不出一丝变化。 “在旅馆倒下的原因,有人说,是由于手术后马上出场演出,引起了流血,您以为如何?” 直江把对方的名片重新审视了一遍,反问:“这话是谁说的?” “从有关方面听到的……” “我昨天已说过,是阑尾炎!” “这不是我们任意捏造的谣言。是从可靠方面泄露出来的。” “所以,我问你想干什么?” “我想打听一下真实情况,我认为您隐瞒了事实。” “没有隐瞒。” “请您说实话,大夫,求求您啦!”记者的语调尽管有些哀求,但那两只眼睛却是警觉地等候着。 “是堕胎了吧?” “不是!” 直江望着入口处发光的玻璃门。 “您别这么说,我们可有确凿的证据啊。” “那是你们随意炮制的证据。” “那我就如实摊开了。听到以后请您别惊慌。泄露花城纯子堕胎消息的正是你们医院的人!”记者滴溜地转身环视了一下室内,会客室里因为午休没有旁人,挂号室里只有一个值班的女办事员钩着花边。 “您猜猜是谁?” “猜不着。” “说这话的人正是你们医院的大夫。” 顿时,直江脸上掠过了一丝感情变化。但只是一闪而过,马上就恢复了平常的冷酷表情。 “而且是您的同行,外科的小桥医师。”记者带着胜利的自豪说,“昨天晚上我很想知道一点她住院后的情况,便挂了电话,您说怎的,事出偶然,是他接了电话,对我说了所有真情。” “……” “昏倒在旅馆时,从她那里流血的事也告诉我了。事到如今您还说是阑尾炎吗?” 闪光灯又闪亮了,直江瞪着摄影师,然后问记者:“你们要说的话就这些吗?” “有了这么多确凿证据您还要隐瞒的话,我们就把事实原原本本地登出去。” “这种事够登报吗?” “当然够登报。提起花城纯子来,现在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歌星,她在旅馆的演艺记者招待会上同主演的男主角I正在握手时倒下去的,像她那么天真纯洁的小脸,有谁会相信她能怀孕呢?”也许因为兴奋的缘故,记者像连珠炮似的说了出来。“登载这样的消息,我们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的。登了它,今后我们对花城纯子的采访将被拒之门外的。” 直江正在专心地观看记者身后镶嵌在墙上的热带鱼水箱,那里面的黄绿相间条纹的蝴蝶鱼正在悠然畅游。 “我们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决非偶然,请对我们明确说一下,不是阑尾炎吧?” “不对!” “大夫,请别再隐瞒,说实话吧,我可真要按堕胎发稿了。” “那你就发吧。” “还是这么回事啦?” “我已经说过,不对!” “那您为什么说让我发稿?” “因为你说想发稿。” 记者惊叹了一声。 “我是花城纯子的主治医生,我说这个不对,你若是还不明白,那就随你的便!” 直江一转身朝电梯口走去。记者和摄影师眼巴巴地瞧着这个瘦身的左肩稍稍垂下的直江背影。 “真是个倔犟的家伙!” 当记者无可奈何地咋舌时,直江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电梯里了。 在二楼的医院办公室里,院长行田佑太郎正同护士长关口鹤代交谈着什么。他妻子律子今天没到医院来,有两名办事员正在填写着健康保险申请书的报表。 “那么,病名还没弄清?”院长一边看病历卡一边问。 “今早,直江医师看了之后说,可能是血液疾病。” “血液病?” “今天下达了各种检测指示,四五天内可以查清。” “是吗?” 院长瞪眼看着病历卡呻吟了一声。这个患者就是小桥值班时用救护车送来的那个老人。两小时后,他的妻子来到医院,确认他就是上野幸吉。他从前干过废品回收,数年前腰腿不听使唤,倒在床上的日子便增多了。妻子因风湿性关节炎也不能给餐馆洗碟碗了,于是,他便靠政府的救济维持生活保护。 院长不喜欢穷人,也不喜欢救济户的患者。 “说是老人,可他才52岁呀!” “是这样,从表面上看他好像60岁以上的人了。” 52岁,与院长的年龄不相上下。然而,开医院的人讲不得同情。 “把救济户患者安排到三等病房里,他能付起差额吗?” “是有这个问题。” “这可不是‘有这个问题’就算完了,你得给我牢牢地掌握住原则才行啊。” “可是,那是由值班的小桥医师批示的,当护士的怎好插嘴说长道短哪?” “正因为如此,你们当护士的才应当因势利导。小桥医师当上大夫不久,挺着胸膛喊什么正义、正义的,因为他还不了解现实。” “您的话虽然是对的,可对方是医师啊。那些比他年轻的护士能向大夫说:‘请别让这人住院’的话吗?” “我并没说不让他住院。我是说靠政府救济生活的患者让他住进大病房就行。我们何必把明天要住院的患者推开,硬收这个付差额的人进病房呢?” “当时也是因为没有病房,不过,也不能因为他是救济户就撵他回去。” “这就看你怎么处理了。你不会说‘我们这里要住院的人太多,又没有病房,是不是请您到别的医院去试一试’,这样就不会触怒他,老实说,昨天晚上那件事就该这么处理。” “当时以为他暂住一夜就可稳定下来,小桥医师也是这么想的。” “从大学医院来的大夫,尽干些无聊的实验,编造些谬论,一点也不体谅私人医院的难处。” “这些事最好由院长您直接向他传达,我们当护士的只能听从大夫的指示。” “这些话对那些年轻医生说也没用。” 院长说完,把脸转向办事员,求她倒杯茶。 护士长好像想起了什么,看了一下表。 时针指着2点10分。 “哎呀,我该走啦。” “按照目前情况,那个患者暂时动不了啦?” “是的,动不了啦。” “护理的事怎么办呢?” “老太太一直陪伴着。” “救济户的诊疗费支付总要比别处晚三个月,再说监督得也特严。用药和打针稍稍多一点马上就给删减,大学医院的医师们本该知道这些的。” 院长仍然唠唠叨叨。 “大学的讲义里恐怕不讲这些事吧。” 也许是因为服务年限长有点功劳,护士长硬装糊涂开了一句玩笑。虽然她是个饶舌家,但院长也愿意同她谈论些医院的事情。 “过不多久当他自己开医院时就会明白。”院长似乎无计可施,把病历卡退还给护士长了。 “今天您要在3点钟出去,对吧?” “是的。可我问你,花城纯子怎样啦?” “没有特别变化。” “躺着吗?” “有时躺着,有时起来。” “穿着什么衣服睡?是睡衣还是和服?” “穿睡衣。” “我真想看看她。” “真烦人!” 护士长轻轻瞪了院长一眼。 “我本想出面见见她,怎奈找不到适当的机会。” “那您就以院长查房的名义去一下就得了。” “倒也是。” “然而,不懂得妇产科的大夫查房不有点儿怪吗?” “正因为这个我才犹豫着。” 院长真是为难了似的深思起来。 “我想您同直江医师一起去,那是最好不过的。” “直江医师真让人羡慕,他什么时候都能见到她。” “好色之徒!” 护士长夸张地皱了一下眉头。身后的两名女办事员吃吃地笑了。律子夫人在这里时,护士长决不敢用这么亲昵的语言说话,而院长也不能开这种玩笑。 “本来嘛,你想想,像她那样可爱的女孩子从来不让别人看的地方,他都可以堂堂正正地去看。当初我若当妇产科医生就好啦。” “多脏啊,当妇产科大夫。” “那是因为光看那里的缘故。按正理说那玩艺儿是想象的而不是看的。” “听说她这次堕胎已是第三回了。” “真的?” 院长把圆脸庞中的细眼睛睁到最大限度。 “这可不是扯谎,病历卡上写得明明白白。” “真是难以置信,女人……” “我去告诉直江医师就说:院长先生想看一下花城小姐。” “嗯。” 院长坐在弹力极好的软垫椅子上,感慨不已。 <hr /> 注释: 第十二章 志村伦子同x光技师泽田两人单独会面,是在花城纯子做完手术后三天的周六的傍晚。私人开办的医院,不管规模有多大,周六这天都和常日一样对外诊病,东方医院也不例外。两人相见是在下午5点下班之后,地点在伦子多次同直江相会过的道玄坂路上的“凤凰”咖啡馆。 伦子同泽田各自从医院出来,伦子到达后,没等上5分钟,泽田便走进咖啡馆了。 “您要点儿什么?” “是啊,我要杯红茶吧。” “再来杯柠檬茶。” 伦子亲自向侍者说。然后面对泽田:“没让医院的任何人发现吧?” “放心吧。” “是吗,那就放心啦。” 伦子从手提包里取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着了火。伦子抽烟是直江教的。护士吸烟并不稀奇,连年轻的宇野薰最近也常在休息室里抽起来。长时间的手术和夜班之后,从白大褂里解放出来时,抽一支烟,那才别有风味呢。 从前,伦子常见同伴们吸烟,自己也曾试着放到嘴里抽过。可是吸了两三口之后,便让它给噎住,呛得嗓子火辣辣的,以后再也不敢问津了。 然而,自从直江认识了伦子之后,便劝她吸烟。他说:“我每逢看见女人高雅地吸着烟,就觉得开心。” 风流韵事之后,直江趴在床上一边吸烟一边劝说。伦子正式吸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直江乐呵呵地望着伦子忍耐烟草苦味的情景和因烟呛而咳嗽的窘态。 “把嘴唇向前噘起来,像要把烟向前吐出去一样就妥。” 自从直江教会她吸烟以后,伦子现在虽然还没达到不吸不行的程度,但是,每天也要吸上四五支。 x光技师泽田惊奇地望着伦子吸烟,呆了一会儿好像想起来了似的问道:“你说有事,是什么事?” 昨天下午,伦子约他5点30分到这个咖啡馆来,说是有事要问。 泽田是X光技师培训夜校的学生,所以还没有取得X光技师的资格。由于医师允许他担任这项工作,所以表面上称是医师拍照的,而实际上却是泽田操作的。这在私人医院里倒是一条司空见惯的捷径。培训班在代代木,上课在晚上7点。下班后到去学校之前,在咖啡馆里喝杯茶的时间倒是有的。因为昨天是期末考试,所以才把约会延迟到今天。 “这倒是一个很奇妙的恳求……”伦子用她的细手指磕掉了烟灰,像探索什么似的看着泽田的脸,说,“是关于直江医师的事。” 泽田比伦子小3岁,他对正式护士的伦子也得遇事让三分。 “直江医师常到你那里照x光片吧。”霎时间泽田的脸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你也用不着隐瞒。因为我知道他每隔20天要照一次X光片。” 泽田为难地低垂了眼睛。看了这情景,伦子更有把握了。 “因此,我想问你,直江医师为什么专给自己的腰骨照x光片?” “……” “希望你能说真话,我已经看过了那些X光片了。” “是真的?” “那当然,你吃惊啦?” “在哪里?” “在哪里……某处。”伦子想说是在直江房间壁橱里看到的,但没说。 “太奇怪啦。” “不过,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这么说,是直江医师对你说的?” “他没说,是我凭直感。” 泽田把一大口柠檬茶含在口里,又一次惊讶地看着伦子。 “我所拍照的底片都放在别处保存着,你绝对看不到。” “我不是在x光室看的,你尽管放心。” “叫我太为难啦。” “有什么为难的?只要你告诉我一声就行了。”看着叉起双臂陷入沉思的泽田,伦子更想问出个究竟了。“那是为研究,还是为病?” “……” “求求你啦,告诉我。拍X光片的事我已经全知道啦,你想隐瞒也不成。” “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哪。” “当然,我发誓。” “直江医师严肃地告诫我,绝对不许对外人说。” “这我知道。” “那是一项研究。” “真的?” “这是我直接听他说的,没错。” “不过,是照他自己的骨头,而且光是脊骨。” “不,肋骨也有,腿骨、臂骨也有。” “真的?” “我可没说谎,因为都是我照的。” 伦子回忆了一下装着底片的纸箱子,同样的箱子有好几个。如果泽田说的话是真的,那么也许拍有臂、腿的x光片藏在别的箱子里。 “但是,这算得上是奇妙的研究喽。” “据医师说,这是件非常有趣的研究。” 专照自己的骨头,哪里有趣呢?伦子无法理解直江的动机。 “每隔20天照一次吧。每次都照全身吗?” “大体如此。” “使用那么多的胶片,能行吗?” “胶片费用由他自己支付。” “就是说,自费购买?” “我以批发价从生产厂家买来,不同医院的掺合到一起。” 这种研究也太过火了。伦子越发糊涂起来。 “那么,都在什么时候照呢?” “他值夜班的时候,或是周日。” “值夜班的时候?” “是的,都是我从夜校回来之后照的。” 单身汉的泽田住在医院后院的护士宿舍的一个角落里。 “这我可不知啦。” “拍照时,为了不让外人进去,X光室要锁上门的。” “这么说,直江医师在值夜班时,时常不知去向。” “一般是说喝酒去了。”泽田笑着回答。 “难道不是真喝酒去啦?” “一般是喝酒去了,但是,有时是在X光室里。” “原来是这样!”伦子半惊呆半赞叹,但始终弄不清直江为什么要这么做。 “总之,这事千万不要说出去。他告诉我多次绝对不许对外人说。” “我知道。” 伦子把凉了的咖啡一口全喝光了。 花城纯子的病情很快好转了。 记者招待会上的休克不过是因为手术后立即激烈运动所引起的一时陛流血而已,只要打上止血针,保持身体安静,就能治愈。 昏倒后的第二天,即从手术后的第三天起,她就能自己上厕所,去洗脸了。当然,洗漱间和厕所都在卧室旁边,不需出屋,免去了和其他患者见面的麻烦。这就是每日住院费1.5万日元病房的优势。 从第四天起,纯子薄施脂粉,涂了口红,仅此一桩就使得她那已失去生气的脸顿时恢复了活力,全屋都增添了光辉。纯子穿着粉红色睡衣半躺半坐在床上,一边吸着烟一边看看周刊杂志和漫画之类。原来食欲不振的她,现在吃的也日见增多了。早餐是牛奶和半个甜瓜,中午是烤面包,火腿蛋外加柠檬鲜果汁。 那天午后,纯子手术后第一次下楼来到门诊的妇产科诊疗室。 平常的查房是在上午,只有纯子的生殖器诊察定在下午。这是因为妇产科的诊察台只有门诊一处,又因为上午门诊的一般患者拥挤不堪,为了避人耳目才这么做的。 下午2时,纯子穿着睡衣,上面罩着棉睡衣,戴着浅色太阳镜下楼到门诊来了。从六楼到二楼是乘电梯去的,然后,她又从二楼到一楼门诊部,这是顺着楼梯走下来的。在候诊室候诊的3个患者没有察觉到她,她安然地到了妇产科诊疗室。 来到诊疗室以后,纯子不待护士吩咐便立即脱掉了棉睡衣和衬裤,只剩下了乳罩和单睡衣。叫樱井的护理姑娘把纯子脱掉的衣服叠好放进衣筐里。屋里暖气很强,并不感到寒冷。 “请吧!” 妇产科的亚纪子说。 纯子手扶台边登上铺着黑色漆布的诊察台以后,便仰面躺在上面。 “请把身子再向前探出些!” 纯子按照要求把下半身向台边挪了挪,自动分开了两腿,纯子的皮肤不是白润而是近于苍白。 直江拿掉棉塞,观察内部,子宫口处还有轻微充血,但无出血。为她消毒后仍塞进了棉塞。当冰冷的消毒棉碰到她时,纯子的腰部猛地抖动了一下。这倒不是第一次,而是每次都这样。消毒后塞棉塞时,纯子说:“大夫!”直江把棉塞塞进,抬起头来。“我还害有痔疮,能不能顺便治一下?” 直江用手指尖试探了一下棉塞的位置是否合适。 “疼得厉害,上厕所时总得花很长时间。” “从什么时候起?” “三年前念高中时就不好。” 纯子仍分开两腿,答道。 “以前治过吗?” “总想去治,可没有机会,拖延至今。曾经插进过‘依尔吉坤’那种痔药。” “是‘依尔可吉尔’吧。” “对对,时常插进那种药。” 直江一边洗手一边点头。治疗完毕,纯子缓缓收拢起她美丽的两腿。 “这一阵特别厉害,上一次去厕所时,花了30分钟,经纪人见我不在屋里,引起了一场大混乱。”说着,纯子独自笑了。 “给我拿指套来!” 直江命令亚纪子给他拿来诊察肛门用的手指胶套。 “好吧,顺便诊察一下吧。” “我怎么办呢?要伏下身子吗?” “不,是用两手抱在膝窝处翘高两腿。” “真烦人,拿这架势。” “但比现在这个姿势好吧。” “是吗?” “那还用说!” 亚纪子拿来指套和凡士林油,纯子慢吞吞地把手插到腿下。 “抱起腿来!” “这么着?”纯子把两手放到膝下抱起两腿。 “再高些。”直江从后面捺了一下,纯子的膝盖差不多贴到脸上了。亚纪子从旁边压住她的腿向上身靠拢。扶在膝窝的纯子的左手中指上,有个又圆又大的蓝宝石戒指闪闪发光。 “好,要用肚子呼吸。” 纯子按照要求张开嘴向肚里吸气。灯光下那圆滚滚的白屁股朝天挺着,既紧凑细嫩,又圆滑丰满。 直江把戴着胶皮指套的食指,轻轻向肛门深处插进。 “好疼!” “刚插进时是这样。” 亚纪子安慰说。 纯子微微张开口,皱着眉头,不时发出哎哟,哎哟地喊叫声。直江全然不理,只顾把插进的手指向左右转动。 痔疮是用时针表示法指示位置的,她在3时和6时处明显有内痔疙疸,顶端充血,一部糜烂破损,胶指套上沾有血污。8时的位置上肛门粘膜的皱襞有吊钟状突出物,即外痔核也已形成,想不到这可爱的屁股上竟有这样严重的病症。“好啦!” 亚纪子告诉她之后,纯子这才把手松开,放下两腿。“糟透啦。”直江把沾有血污的指套从指头上扒掉扔进垃圾筒里“不动手术不行吗?” 纯子因疼痛眨巴着湿润的眼睛。 “不行。” “一定需要很多天吧?” “要做根治手术的话,必须要用一个月的时间。” “没有更简单的方法了吗?”纯子从床上坐起来,放下睡衣下摆“若是光摘除痔核的手术,倒用不了那么多天。” “半个月左右?” “唔,大致差不多。” “治它一下子?” “不治你可太可怜啦。” “厉害时,大声说话都感到震颤。” “时常出血吧?” “是的。” “你的脸色苍白、贫血,就是因为这痔疮。” “我该怎么办呢?” 纯子用她那秋水般的诱人双眸盯着直江。 “这得同经纪人商量一下,今天暂且给你放进痤药。” 于是,她又坐上诊察台,采取了抱腿姿势。 花城纯子住院的消息登在周刊杂志上是她昏倒后四天以后。 标题鲜明:花城纯子。终于病倒因阑尾炎紧急住院。动手术苍白的记者招待会身着蝴蝶晚礼服倒下几行大字点缀着《女性周刊杂志》的刊头。 内容详尽地记述了病倒前的过度疲劳状态以及病倒后的实况,并用照片细致地补充了细节。各个杂志的报道虽然各有不同,但关于在记者招待会上突然昏倒及送到医院进行阑尾炎手术等却是相同的。 其中只有一家杂志社从标题到消息内容的格调大不相同。这就是《妇女周刊》。 第一行大标题同其他各报截然不同。花城纯子费解的住院,接着是:到底是不是阑尾炎? 消息详细记述了在P旅馆的记者招待会的情景及送到东方医院后的情况,然后,又提出医院N医师的说明和K医师的谈话有分歧。最后以K医师的话作结论说:从前几天住院的情报中我就对因阑尾炎住院一事表示怀疑,而且,在堕胎后第二天便去参加正式录像和记者招待会等更是毫无道理! N医师指的是直江,K医师指的是小桥,在医院工作人员眼里已经十分明显。 第五天早晨,直江去查房,经纪人立刻递过来《妇女周刊》说:“那位大夫真的这么说了吗?”一兴奋就快嘴快舌的经纪人问道。直江接过周刊杂志,把这条消息大略地看了一遍。 “从医生嘴里说出这样的话,看来是无法挽救了。” “可能是个差错。” “不过,他们怎会知道这事呢?” “我来调查一下。” 两人谈话期间,花城纯子怄气地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那天,直江查完房,在住院患者的病历上写好医嘱以后,利用到门诊前的仅有时间,把小桥叫到了医务部。小桥右手提着听诊器来到医务部。 “你知道不知道周刊杂志上登载了你的谈话消息?” “今早,护士告诉我了。”小桥大模大样地回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直江站起来,走到窗台边,俯视大厦环抱中的庭院。 “她昏倒被送到医院的当夜,有个自称是她的挚友的人来了电话。” “于是你就说了那样话?” “我可没说这么清楚……”小桥坐在沙发上,两手扶膝,低垂着头。 “不管对方怎么说,关于患者的病情,必须在直接会面后才能说出。只凭电话来问就做回答是轻率的举动。” “……” “医院的医师把患者的秘密亲口说出去,你知道这影响多坏!” “但是……”小桥抬头说,“我只是说了真话,没说一句错话。” “真话?”直江从窗台回头看着小桥,说,“你是说只要是真话,什么都可以说喽?” “我没讲可以说。但是,像您那样,对患者对周围的人大撒其谎的行为,我倒不认为是好事!” “大撒其谎,指的是什么?” “例如:像对石仓老人那样。”小桥带着挑战的神态盯视直江。 “那是对待癌症患者时我们的想法不同而已。石仓老人和花城小姐的情况不可相提并论。” “是这样吗?” “患者有患者的私生活,我们做医师的应该为他们保密!” “……” “总而言之,她不是普通的人,是世间以好奇的眼光注视着的歌星。杂志社要来刨根问底,事先在思想上就该有所准备。” “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只是……” “只是什么?”直江反问。 “倘若是这么重大的事,您如果事先对我说一声有多好呢。” “我该对你说些什么呢?” “花城纯子虽然堕胎了,但对外要说阑尾炎手术。如果我知道这些事,就不会那么说了。” 直江在窗前从右向左缓缓移动了一下。“您虽然对护士们说了,可对我什么也没说。如果您能郑重的告诉我,我也不会信口开河了。” 直江停在窗户的右端,重新转过身来朝小桥说:“你大概知道自己是个医生吧?” “当然知道。” “你既不是护理员也不是见习护士。你站在可以了解所有患者秘密的医生的立场上。” “……” “花城纯子堕胎一事,该不该对外人说你自己难道判断不出吗?” “不,这个……” “医生这一职业在此种意义上不同于其他职业。” “这一点我也知道。不过,只因为她是歌星就给予特殊待遇,是否有点儿过分了?” “你是不是在认识问题方面有些偏激?” “为什么呢?” “为患者保守秘密,与她是不是歌星毫无关系。只要是医生就有义务为所有患者这样做。” “……” “我倒不想特别对你进行说教。”直江从窗台边走回来坐到椅子上,继续说,“你读过医师法吗?” “嗯。”小桥暖昧地回答,他只知道有医师法,却没读过。 “大学的教授和院部的职员们尽管都读文献,读论文,可读过医师法和健康保险法的人却寥寥无几。你也没读过。” 小桥被击中要害,马上低头回避。 “为患者保守秘密是医师法的基础。即使没读过医师法,医生也该知道,这是常识。” 直江所说的小桥完全懂得,但他可不想认真道歉,毫无疑问,直江所说的是正确的。然而,患者顶多是个20岁上下的小姑娘。她也不过因为歌唱得好些才被捧为歌星的。虽然小桥内心也承认她的私生活很重要,但也觉得她不就是个流行歌手吗?小桥轻视她,而直江似乎并不在乎这些。 “总之,关于花城纯子的事今后不管问到什么,希望你不对外人说。” “我知道啦。” 小桥也觉得像这种麻烦事,自己还是离得远些为好。 “还有关于报上的报道,你可以改口说:对方问到是不是堕胎了时,我只作过‘啊’的回答而已。” “这事会带来严重后果吗?” “这个医院有很多知名人士来住院。如果内部的医生不能为他们保守秘密,那么,患者就会敬而远之,不光顾了。” “知名人士那么重要吗?” “他们会住进高级病房来。既然我们有那么多高价病房,来住这样病房的人自然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啊。” “我对于搞病房差价,即像咱们医院的这种做法很反感。”小桥的眼里表现出愤怒。“同样是病人,偏要按金钱来划分治疗差别。我不赞成院长的‘发财至上’的做法。” “我说,这同发财至上可不一样。” 直江把茶几中央的烟灰缸拉过来,磕落了烟灰。 “院长想发财倒是事实,但是,给病房定等级却不是院长的责任。” “这是为什么呢?发疯似的设置特等、一等那种豪华病房和靠着它发财的不都是院长所为吗?” “一点儿不错,那是院长设置的。然而,仅仅看到这些还不够。” “这是什么意思呢?” “设置豪华病房,是因为有人需要它!” “需要?” “正是。是因为有那么一些患者说:一天1.5万日元也行。我想住进一个比别人好的病房里。为此,才设置了它。” “……” “一件事,不可能仅靠一方独断就能办成。因为有需求的人,自然也会出现供给的人。” 小桥语塞了。经他这么一说,觉得事实也是如此。 “医学部的教授除了收取正常的诊察费、手术费之外,还收谢礼。这是因为有些人死乞百赖地不惜高价请教授给他看病引起的。不只是教授一方的责任。” “教授的情况我不大知道。” “因为你还是无名小辈,当然不知道。”被说成是无名小辈,小桥忽然一怔。 “那么,您在大学时也……” “送给我的全收了。”直江叼着烟卷嘿嘿笑了。“在这里是私人医院雇用的医生,就不能像以前那么干了。” “您在这里供职不能像在大学时那样凭手术收取谢礼,感到不满吗?” “并不感到不满。” 直江悠悠地喷着烟雾。 “总之,我认为那种只要拿出钱来,请好大夫做手术,住好病房的事,怎么也不是正确的。” “是这样吗?” “怎么不是呢?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不管有钱人也好,穷人也好,在生命这方面没有价值之分。尽管如此,对生命至关紧要的医疗却要从有钱、无钱上划出等级来,这能说是好事吗?”小桥说到这,喘了一口气。“有钱人住进一天1.5万日元的病房里,没钱人连位好医生都得不到。这样,就同明治、江户时代没有差别了。不。比那时更糟。” “不是那么回事。”直江把烟灰磕到烟灰缸里。“明治和江户时代就不用说了,甚至在昭和之初,没有钱的人,哪里还能挑选好医生坏医生?就连找个医生看看都办不到。临死前找个医生给看看后而死去那就算很好的了。同现在情况无法对比。” “你所要说的并不单单是患者能不能得到治疗这一问题,而是更进一步的得到好病房,得到好医生,能够舒舒服服地专心疗养的问题,也就是医疗的‘质’的问题。” “对,是这样。” “我国在个别地方还有无医村。除了这样极端的例子以外,在今天的日本,大体上普及了最起码的医疗机构,即,有病看医生。” “然而,它的内容……” “是的,是由刚从大学毕业的医生看,还是由经验丰富的好医生看?这里是有差别的。然而,用保险制度却可以保证治疗的最低线。” “这样一来,仍然在医疗上产生差别。” “这是必然的。” 直江的脸因受到窗外的光线照射,只有右半脸是明亮的。 “最低条件总算得到保证,再往下就靠个人的聪明才智了。有钱人可以住特等病房,请教授动手术;没钱人住大病房,用你这样的医生治疗,除此之外,别无办法。” “用你这样的医生治疗”一句话,激得小桥眨了眨眼。 “只要有钱,衣食住行可以尽随人意。我们是资本主义社会,与穷人相比医疗对有钱人可以找好医生住上好病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样对吗?我总认为唯有生命攸关的医疗应当是平等的。” “平等?”直江仿佛觉得不值一驳,背过脸去。“年轻时辛辛苦苦干活的人和赌博、酗酒、懒惰的家伙,按你说都该一样对待喽?” “我说的是关于生命都是相同的意思。” “在解剖学上?” “啊?” “凡是人不论谁血管和内脏的位置都相同。”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是说,生命的价值每个人都平等。” “那么,该怎样呢?” “不论医疗不论其他条件,人人都应平等。” “那么,我来问你。这里有10个患者需要动手术,医生有你和我两个人。倘若这10个人一个不剩地全来要求我给他做手术,该怎么办呢?” “那就得先从急需治疗的和难以治疗的由您去做。” “假若情况都差不多呢?” “那就该……” “怎么办?” 被问得张口结舌,小桥口吃了。 “在这时,是不是可以先从送礼多的人开始?” “……” “没钱人可能有点儿意见,最后,只好找你这个技术不高的人去动手术了。” 小桥觉得遭到了很大侮辱,然而,一时又想不出确切的反驳言词。 “你看我们把话说远喽。” 看着默不作声的小桥,直江站了起来。院部墙上的挂钟指着10点30分。 “总之,关于花城小姐的事即使被经纪人问到是怎么回事时,你也只答不知道就可以了。” “如果我惹下了这么大祸,那就直接找《妇女周刊》的记者正式更正。” “你不要再干蠢事了。”直江把手表同挂钟调准后说,“你这么干正好落入他们的圈套。” “可是,这么放着,我有责任哪。” “你光是默不作声就够了。” “可是,那样就……” “话已经说出去了,事到如此追究责任又有何用?别耍小孩子脾气!” “但是……” “去吧,门诊患者等着你哪。” 最后,直江用略微和蔼的语气说,随即向门口走去。 花城纯子的经纪人大庭来找直江是在第二天的傍晚,正值直江刚做完胃溃疡手术回到护士值班室。时间快到5点,病房护士正同夜班护士办理着交接手续。 直江为了不给忙碌着的护士们造成不便,请经纪人到值班室靠里一点儿的沙发上坐下。 “《妇女周刊》这一闹腾,弄得我整日不得安宁。”经纪人的脸上显露出明显的不快。 “那个消息的事我同小桥医师直接谈了。他仅对记者说他对那事不十分清楚,没有说更多的话。” “我也认为医生不会对他们说那种话的。”经纪人仍以惊讶的神态盯视直江。 “总之,请您相信医师才好。” “这么说,那条消息是他们捏造的喽。” “也许是护士、护理员等人被问到时。不加小心多言多语造成的。这事由我去调查,如果真是这样,我会严肃处理的。” “可是,杂志已经刊登了啊。” “是刊登了,但不仅仅是一家杂志吗?” “不过,有这么一条消息,其他杂志也不会沉默的。再说歌迷们也打来电话询问,真是应接不暇。” “总之,我要向全体职工郑重宣告今后绝对不许发生类似事件。” “贵院住院者不少是名人,对于保守秘密一点我们寄予很大信任,如果……” “您的意思是不信任我的话?” “不不,我对您并不……” 经纪人对直江的强硬语气慌忙改口否认。 “作为主治医师,我明确表示我所说的是不会有问题的。以后凡有问询的电话你们可以一律不接。” “但愿如此,只是怕有直接拥来的记者。” “遇到这类情况时,请同我联系,我来对付。” “明白啦!” “将近10家的杂志社中,即使有那么一家登出来也没多大意义。《妇女周刊》一向玩弄谣言耸人视听,人们会说‘啊,又来啦’,不会信以为真的。” “这倒也是。” “总之,用沉默扼杀它。” 经纪人对直江的话表示同意,但眼里仍有不安阴影。 “另一件事是花城小姐的痔疮相当严重。” “昨晚,花城对我说了,不治不行吗?” “不治可是太可怜了。” “以前我们也很担心这事。” “你们知道,为什么不早治呢?” “原因很多……” 经纪人每逢为难时便在膝上搓弄两手。 “若是搁置不治,下回也许会彻底病倒!”曾是站在责怪直江立场上的经纪人,不知何时转变为受责难的立场了。 “以前同厂长商量过,我们打算找一个适当时机给她彻底治一下。” “难道有什么不便医治的理由吗?” “若是治就得动手术吧?” “那当然。” “得用多长时间?” “若想根治,就得豁出一个月时间。” “要那么长吗?长时间休假是可怕的。” “可怕?” “是的。” 经纪人点头承认。这时,伦子拿来了体温计。 “312号的上野先生又打起寒颤了。” “体温多高?” “因为打颤,没法测温。” “小桥医师在门诊室,你去找他给看一下。” 伦子轻轻施礼,拿起桌上的院内电话,拨打门诊室。 “可怕,是什么意思?” 直江又转向经纪人那面。 “是这么回事。最近人们对流行歌手的评价变化极快,一不小心就会被挤下台。如果休息一个月,不在电视和舞台上露面,就有被遗忘的危险。” “一个月不行吗?” “虽然不是不行,但是稍有疏忽,她的声望就会低落。” “花城小姐也会这样吗?” “我想不致于,但现在正处于顶峰时期。因此,必须保持她的声望不低落,否则……” “这么说,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没有治病的时间喽?” “嗯,也可以这么说。” 经纪人仿佛很抱歉地蜷缩了他的庞大身躯。 “世间流传说:红一曲,三个月。即使唱出一首轰动一时的歌曲,能保持声望到三个月已是很难很难,花城的《蝴蝶季节》风行以来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 “这么说又该亮出新流行曲啦。” “按理应该如此。” 经纪人摇晃着他的巨大身躯叹了一口气。做完了傍晚交接手续的护士们相继朝更衣室走去。 “然而,像她这种人这么长久不治可不行。她的脸色总是那么苍白,那贫血正是因为出血的缘故。” “现在还出血吗?” “出。” 经纪人把他的肥大膝头故意得得地抖动起来。 “没有更简单的手术了吗?” “有一种单摘痔核的手术,但这不是根治的方法。” “这样也算治好了吧。” “暂时的。” “按这治法要多少天?” “也就是两周吧。” “两周?”经纪人仰面看着天花板,“趁此机会一举做完切痔手术,您以为如何?” “做一下也不是不能。” “紧接着做切痔手术,加到一起就得住院三周啦?” “是这样。” “若是住院三周,谁也不会认为是堕胎了吧?” 这时,小桥来到了值班室。他向谈话的两人扫了一眼,然后,又拿着听诊器走了出去,伦子从后面紧跟出来。 “那么,我尽快同厂长和花城谈谈手术的事。” “最好是根治一次,如果不行,也应当做一次简单的手术。” “哎,请等等!这回的病名该叫什么呢?若说花城纯子因痔病如何如何,那可就砸啦。” “每次都是令人头痛的患者!” “对不起!” 经纪人低垂着头。 “不过,也没有必要更改。” “您的意思是……” “‘做完了阑尾炎切除手术,由于为时过晚,引起局部腹膜炎,病情恶化。’这么一发表不就行了吗?” “有道理,这样就和以前的病名一致啦。”经纪人满意地点点头,说,“日期的事不经研究无法奉告,等厂长与她商量之后,再做定夺。” “若做手术,还有我们这方面的具体安排,希望早日定下来。” “明白啦!” 经纪人站起来,又鞠了一躬,走出值班室。 第十四章 “每个月能拿到两万五千日元。” “对啊,这就是国家制定的最低生活费标准,这是给那些身体不好,没有工作能力,没有任何收入的人的钱。如果上野夫人你还有时候去工作的事情被他们知道的话,区政府就会从给你们的两万五千日元中扣除你现在可以赚的那部分钱。” 千代很惊讶地看着直江。 “你就什么都别干了,好好呆在你丈夫身边照顾他就可以了。这样的话,不仅能拿到两万多日元的全额生恬补贴,治疗费不管花了多少反正也是免费的,这么做你身体也能轻松一点,最重要的是,你丈夫也高兴啊。” “可是,刚才催款通知书上的钱……” “不是和你说了吗,就别管那钱了。” “可是这样的话,会被院长骂的。” “你丈夫身体那么不好,院长是不可能逼他出院的。再说了,你又是真的没钱,即便是院长,他也不可能从你身上变出钱来啊。” 千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现在这个社会啊,有不多不少的钱是最吃亏的。要有钱的话吧,就干脆有万贯家财,要是没钱吧,就干脆一分钱都没有,这样最好。你只要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双手一摊,也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不管住几天医院,也不管接受多么昂贵的治疗,所有这一切都不用花钱。” “……” “总而言之,现在的日本啊,最适合最有钱的人和最穷的人居住。” “那么,我们家那口子的病,可以治得好吗?” 直江吐了一口烟,继续说道:“说实话,是没治了。” “真的就治不了了吗?” 千代很吃惊地抬头看着直江。 “他住院时我就告诉你他的病很难冶了,是吧。” “是的……” “简单说来,就是一种贫血病,红血球会一个接着一个地发生病变。” “住院医治难道也不行吗?” “他的血液为什么会发生病变的原因至今还不清楚。在输血期间,也许还能保住他的命,可长时间这样下去,他的体质不断衰弱也是毫无办法的。每天都不得不接受昂贵的输血,所以,我刚才说了还是让你丈夫接受医疗补贴比较合适。” “如果本人参加了国民保险的话,可以免去百分之七十的费用,不过,就算是这样,每天光输血费用一项也要花好几千日元呢。” 也不知道千代是明白了还是不明白,她只是默默地看着直江。 “不管怎样,你就把治疗的事情交给我们吧,你也别想太多了。这件事情对你丈夫也一定要保密。” 千代失望地点点头。 “没救的病人多着呢。这家医院里,还有一个得了胃癌,最多就只能活到今年年底。虽然最后都要死,区别就在于他们知道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 直江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着,千代用手擦了擦鼻子。 “刚才那张催款通知书,你不用理它,不交钱就完了。因为你没钱这是明摆着的事儿。” “对不起。” 千代带着不理解的表情给直江鞠了一躬,随后走出了看护中心。 “小桥可能没把上野没得救了的事实告诉上野夫人吧。” 看着千代瘦小的背影消失在过道中,直江对一旁的伦子说。 “这么看来,也许小桥医生还真没给地讲清楚。” “最开始的时候,是因为不知道病的确切名称,后来既然诊断出来是不良再生性贫血,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告诉地她较好。” “他们年纪大了,又没什么钱,我想小桥医生也是因为说不出口吧。” “可是得了这种病就是这种病啊,不说也改变不了什么。” “那对夫妇没有孩子,到老了也就只有两个人相依为命,女的成天就在那儿照顾她丈夫,真是可怜,可是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呢。” “不过,照看病人可真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啊。” “上野夫人每天晚上都和她丈夫挤在一张病床上睡,这足以说明两人都是又瘦又小了吧。两个人挤一张小床睡觉,就和小孩儿似的。” “和他住一个病房的其他人就什么都不说吗?” “偶尔也有人和他们开玩笑的,不过也不是恶意的,大家都一起帮助他们两口子呢。” “上野夫人还真把身体保持得挺好的。” “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没有一个亲戚,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来探望过他们呢。” “还是没有什么亲戚的好。没有亲戚,不仅平时没那么多烦心事儿,还容易获得生活救济金。现在这年代就更是这样了,什么都没有反而能更容易幸运地生活下去。” “是吗?” “要不然,按现在的医疗保险制度,自己也得负担几成。他这种情况,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舒舒服服地接受治疗了。” 这天下午没有手术,再加上护士长也不在,所以整个看护中心的气氛也显得很轻松。 “可如果真是那样,一方先死了的话,那么剩下来的这个人也一定会突然觉得失去了生恬下去的勇气吧。” “也许会这样,可那也没有办法啊。” “小桥医生就说,看他们夫妇俩关系这么好,根本就没法跟上野夫人讲她丈夫没得救,这样的事情。” “可是,家人还是事先告诉的好。” “话虽如此,可是如果中途知道这样的事情,我想一定是很难受的。” “只有中途知道了,才能事先做好心理准备啊。” “不管怎么说,死总是一件让人讨厌的事情,对吧?”伦子对在一旁叠纱布的见习护士川台友子说,希望得到她的附和。 “要是我,如果要死,我就和我喜欢的人一起死。” “这不成殉情了吗,” “这是最理想的方式了,不管怎样,我可不想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 友子把在叠纱布的手停下来,抬头看着他们,她那圆圆的脸上充满了二十岁才有的年轻。 “总而言之,这对夫妇可真是一条心啊。” “再是同心同德,死的时候还是要分开的。” “但是我觉得心灵相通能做到这份儿上,也就可以了。” “这只是你的一种想法,不管怎么心灵相通,死的时候还不是一个人。” “也许是吧。” “当然就是这样了,将死之人就是生病时很痛苦,到最后就什么都不知道地死去了。” “我可不喜欢这种思考问题的方式。” “我也不是喜欢这么想,可事实就是如此。” 直江沉默了一会儿,将手往白大褂口袋一插,走了出去。 花城纯子离开东方医院,是在那次事件过了四天后的十二月十日。 护士长告诉护士们,因为她把花城纯子的放荡行为告诉了院长,纯子自己觉得没脸再呆下去了才出院的,可是没有一个护士相信护士长说的话。好像没有迹象显示院长已经听过护士长的告状并做出提醒花城纯子的举动,纯子十二月十日左右出院是早就定好了的事情。 哪怕是刚做完手术,可由于是痔疮手术,过了八天出院也不能说就特别地早。护士长就想向护士们显示院长是多么重视自己的意见,可是护士们根本就不吃她这一套,她们觉得:“就单单因为把男的带到病房里这种事儿,惟利是图的院长怎么可能就把住在特等病房的患者赶走呢?” 最清楚这件事情的经过的,其实还是花城纯子的主治医生——直江本人。在护士长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告发后的第二天,院长就悄悄地把直江叫到了接待室。 “我昨天听护士长说了,花城纯子把一个男的叫到病房里的事情是真的吗?” “我那时候也不在,不过听值班医生说好像是真的。” “那个花城纯子,看来还挺喜欢做那事儿的。” “也许吧。” “听说那男的是个歌手,叫谷本健次?” “好像是。” “这好像也不是以前那个和她很要好的男的啊,她可真是能勾搭啊。” 院长的眼睛里露出色进迷的笑容,然后马上说:“可是,刚做完手术就做那事儿,没关系吗?” “我不知道她到底做了没做。” “是吗,不做但是爱抚一下也是可以的。” 院长微微笑了笑:“护士长这个人,在我这儿一个劲儿地说要好好教训她一下啦,这种事情本来是应该让她出院的啦之类的话,可烦了。我觉得没这个必要吧。” “手术以后也没出现什么异常情况。” “那,这事就算了。” 院长好像一开始就没想让花城纯子强制性出院。 “表面上,我会装出提醒过她的样子的。” “明白了。” “对了,她应该是什么时候出院啊?” “九号拆线。” “那就是说十号左右可以出院了。” “她的经纪人也是这个意思。” “不过,那女孩的裸体很不错吧?身材苗条,很漂亮吧?” 直江没有回答,喝了一口茶。 “她的乳房大吗?” “中等吧。” “毛色深吗?” “嗯……” “皮肤白吗?” “嗯,还可以吧。” “又细、又白、细嫩光滑……” 院长自己一个人想像着,出了神。 “不过,她的皮肤有点粗糙。” “啊,是吗?” “肌理粗糙,干巴巴的感觉。” “工作的缘故,一定是工作得太辛苦的缘故。” “工作过度也有关系,不过我觉得她在吸毒。” “是吗,还有这样的事情?” “可以看到注射针眼的痕迹,而且她的皮肤那么干燥,我觉得一定是在吸毒。” “这么说来,她的头发也略微有点发红啊。” “那是染的。” 院长点点头,然后说:“那她已经中毒了吗?” “我觉得那倒还不至于。” “这么一个招人喜爱的姑娘……”院长说话的时候带着感叹,又带着点儿惊讶,“那她吸的是什么麻醉药呢?” “不是很清楚,不过从注射针眼的痕迹来看,我认为很可能就是鸦片这一类的麻醉药。” “好像有种叫印度大麻的麻醉药……” “那个好像不太有效。” “那LSD(麦角酸酰二乙胺)呢?” “那个不好弄到手吧。” “可是她为什么要吸毒呢?” “可能一半是闹着玩儿吧。” “注射了麻醉药,就会觉得很舒服吧。” “是啊,应该是很舒服的吧。”直江毫无表情地回答道。 院长忽然压低了声音说:“听说麻醉药对那儿也管用,是真的吗?” “就算肉体上累了,精神上也能保持兴奋状态,所以应该管用吧。” “果真如此啊。” 院长想起了真弓,这段时间他和真弓只是做做前戏,并没能很顺利地真做。 “对糖尿病会有影响吧。” “如果是相当严重的糖尿病,那是肯定会有的,不过对一般程度的糖尿病,几乎没什么影响。” “上次遇见一个同学,他也这么说,看来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要觉得有影响的话,大部分还是心理作用。” “可能吧。” 院长又略微点了几次头。 “我可真不太明白,这么清纯漂亮的姑娘为什么要吸毒呢?” “还一会儿堕胎,一会儿做痔疮手术的……” “她那所谓的清纯,也都只是演出来的罢了。” “就算这样,也跟在电视上看到的她完全不一样啊。” “可是,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院长可能觉得这话也暗指了他和真弓的事情,所以眨了眨眼睛,直江看了看手中的茶杯。 “那直江医生你有没有提醒过她什么呢?” “没有,她也没有在病房里注射麻醉药的迹象,除了看她手腕上的痕迹,我也没有更为确凿的证据,所以…” “也许她昨天晚上还注射过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 “以后,我也想试试。” “您是说麻醉药吗?那还是不要尝试的好。” “是吗?” “如果想死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死?目前为止我还不想死呢。” 院长哈哈大笑,可直江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 出院的那天早上,花城纯子接受了直江的查房检查。因为要出院了,所以病房里坐着制片公司的经理、她的经纪人和司机。 “现在要进行查房检查,所以请你们去别的房间。” 伦子这么一说,经理、经纪人、还有司机就去了休息室,病房里就剩下医生、护士和患者三个人。纯于和以往一样,自己摆好了接受检查的姿势。手术中受伤的粘膜愈合得不错,差不多恢复到了手术前的状态,已经没有必要再使用纱布了,所以对伤口进行了一下消毒就结束了。 “出院后,什么时候再来比较合适呢?” 纯子一边放下长裙的下摆,一边问直江。 “这周之内还需要来一次,然后每个月来一次就应该可以了。” “晚上来是不是不行啊?” “要是我值班的话可以,别的日子就不行了。” “您值班的日子现在已经定了吗?” “这个月的已经定了。” “那请您呆会儿告诉我吧,我就那天晚上来复诊。” “我说句话可以吗?”伦子突然插了一句,用严峻的表情对直江说:“原则上,要求复诊的患者在白天来医院。” “这是例外。” 直江把手巾扔到伦子手中,离开了病床。 “医生……” 看到直江要走,纯子连忙把他喊住。 “我想今后能经常地,差不多一个月一次吧,像现在这样休息一下,到时候还能让我住在这儿吗?” “没问题。” “您能给我写诊断书吗,偷偷地。” “可以。” “就算没有生病也可以吗?” “可以吧。” “明白了。” 纯子很高兴地把双手放到胸前,问道:“医生您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啊?” “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 “您喝酒吗?” “嗯……” “那么请允许我请您吃顿饭。我知道医生您也忙,我知道医生您也忙,我也尽量找个有空的时间。” “吃饭就算了吧。” “这可不行,我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就这么走了,也没个谢的,像什么话啊。” “我已经从你的经纪人那儿收到谢礼了。” “那是制片公司给您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个人还是要谢您的。” 纯子天真无邪的脸上,露出媚人的表情。 “就陪我一个晚上吧,一起喝个痛快!” “直江医生工作很忙,再说有痔疮的人最喝不得的就是酒了。”伦子在一边冷冷地说道。 “啊,我可以喝姜汁清凉饮料,或者喝果汁,这样总可以了吧。” “经纪人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呢。”伦子捅了一下直江的胳膊。 “医生,那就拜托了!” 纯子对正要走出病房的直江眨着单眼示意了一下,直江并没有回答,径直走出了病房,消失在休息室方向。那天下午,纯子穿着紧身运动套衫,下面是一条喇叭裤,外面再套上一件中长外套,在经纪人和陪护们的簇拥下,坐车离开了医院。 第十五章 真弓直到现在还觉得不能相信,就好像是做了场梦。可是,如果真的是梦的话,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变得模糊,但这次的事情却随着时间的推移,反而变得越来越鲜明。虽然不停地对自己说这只是一场梦,可马上又对自己说这并不是梦。一面觉得是梦,一面又觉得不是梦,大脑都快要分裂了。 一周前看到直江的言行确实有点奇怪,与真弓印象中的直江完全相反,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当然,真弓所了解的直江只是作为一个医院里的医生,穿着白大褂,态度冷淡,不好接近,可能所有患者眼中的医生都是这样的吧:冷冰冰的,好像能看透一切,尤其是外科医生,给人的这种感觉尤为强烈。可是,直江给人的印象还不仅仅如此,除了冷淡之外,他身上还有一种孤独的感觉。这种孤独感有时让人觉得直江是个靠得住的人,有时候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和他去说几句话。他在孤独的影子下,不去接受任何东西,脸上还带着空虚的表情。真弓对直江所抱有的好感,可能就出自这些印象,不仅仅是一张脸、动作举止这些单个的因素,而是从整体上对他抱有好感。 可那个直江全身赤裸,一丝不挂,他想光着身子喝咖啡,并且还让真弓脱光了衣服给他倒,这些举动都是按照常识所无法想像的。还不止这些,那时候的直江脸上毫无表情,眼神空洞,身体不停的摇晃着,一点都看不出白天穿着白大褂时巍然的态度来。当然,在医院和在自己家是不一样的。在医院的时候,身份是一名医生,要给患者看病,在家的话,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不过,就算是这样,直江身上的变化还是过大了。变得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这就是作为医生的那个直江。也许都是打的那一针引起的。 真弓想起了翻倒在桌子上的那支装注射剂的白色玻璃管,里面装的是无色透明液体。注射了这种液体以后,直江就睡着了,他睡得非常安稳,根本就看不出刚才的痛苦。直江开始发疯是在睡醒了以后,也就是在他熟睡了十几分钟以后。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虽然看不懂瓶子上写的是什么,可是仅仅一毫升的量,倒在手上也就一滴,就让直江发生了如此巨变。原本冷静而孤傲的男人,在那一刻变成了一个奇怪而又不知廉耻的人。虽然觉得可能是打了针的原因,可是真弓还是觉得很蹊跷。如果是打了针的原因的话,应该打了以后就出现发疯的症状,可是直江在打完以后就马上睡着了。等他睡醒以后才做出奇怪的举动。如果从这点上来考虑的话,他打的应该是安眠药,与他后来的发疯应该是没有关系的。 真弓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件事情。不过,她也只是自己一个人想想而已,并没把这件事情告诉过任何人。直江让自己脱光了衣服给他倒咖啡,这样的事情跟别人是说不出口的。要是和自己的好朋友说,只会被笑话,要是和佑太郎说的话,他是不会简简单单就算了的。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还都赤身裸体,这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想一下就能明白的,哪怕不说出来也可以想像得到。可是,实际上,直江和真弓之间并没有发生人们想像的事情。 直江拽着真弓光着的脚,哀求她不要走。真弓越是觉得不快,想要逃离那个地方,直江就越是有劲儿,死死地抓住她的下半身。到最后,真弓已经绝望了,就乖乖地按照直江的要求,躺倒在床上。当真弓仰面躺在床上,伸出一双光脚丫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把自己的一切都给直江的准备。 可是,直江只是从真弓的胸部开始,很温柔的爱抚着她,一直到下腹部,真弓的皮肤很白净,胸部丰满。直江好像要一个一个地对她身上的毛孔进行确认似的,非常缓慢地爱抚着真弓。刚开始的时候,真弓以为这只是进入正题之前对她的调戏,反正都已经到手了,就在吃掉猎物之前,留出一点富余来享受一下其他乐趣。 直江反复爱抚着真弓,还不时地像想起了什么似地摆弄一下她的手脚。一开始只是脚腕,后来就慢慢曲起了膝盖,最后将两个腿分开了,就像摆弄可以不断更衣的活衣娃娃似的,直江任意摆弄着真弓的身体,最后让她做出让入无法忍耐的害羞的姿态,由于被爱抚的快感和害羞,真弓发出了细微的喘息声。不过,她设有进行任何反抗,就由着直江的性子摆弄着。还是由着他来比较好。 从躺到床上的那一刻起,真弓就已经最再想要反抗了。没穿衣服的不仅是自己,直江也一样赤裸着,这反而便真弓觉得心里很踏实,因为真弓觉得害羞的不仅是自己,直江也一定因为没穿衣服而害羞,这么一想,她就平静下来了。 真弓期待着被征服,反正都已经这样了,发生什么事情也都是一样的,比起爱抚而言,反倒是被征服来得爽快。可是,直江好像一点也没有这个意思,他蹲在床边,从视角的高处欣赏着真弓的裸体,在从前后左右各个角度来欣赏的同时,他的手也随着身体隆起的部分而不断移动。有时候他的眼神就像做梦一样恍惚,有时候又像想起了什么似地瞪得老圆,直江的眼睛一直注视著不断在变化的身体姿势。 “喂…” 真弓有点耐不住了,就和直江说话,希望他有所反应,可是直江的态度丝毫也设发生变化,还是持续着和刚才一样的动作。 “喂,医生啊……” 到了第三次的时候,真弓终于忍不住了,把直江的手放到了自己胸前。直江在那一瞬间,停止了手的动作,跳上床来,将身体压在真弓的下腹部上。 “真讨厌,快停下来。” 直江的嘴碰到了真弓大腿的内侧,由于很痒,真弓的身子拧到了一起,直江用双手抱住真弓的腰,不停地把头往真弓的大腿里钻。 “不要啊,喂……” 可能是由于受到了真弓大声叫唤的刺激,直江更用力了。他的头在里面使劲地转动着,还不断地往里面伸,就好像想要将头都钻到真弓的身体里去似的。 “你要干什么啊,别做傻事儿了。” 突然之间,真弓感觉到了恐怖。不断往里进的头使真弓感到所有一切都被打碎了似的不安,她用双手按住直江的头,使出全身气力跳了起来。刹那问,直江的头失去了重心,重重的摔在了床上。 直江不知廉耻的疯狂行为就此终止了。他的头碰到床的那一瞬间,就好像所有的力气都被用尽似的,直江以紧紧地抱住床的姿势倒在了床上。住这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脸微微朝右边斜着,再次沉睡过去。真弓赶紧穿好衣服,整理一下头发,二十分钟以后离开了房间。临出门时,叫了直江一声:“医生。”可是直江社有任何反应,全裸着背,睡得死死的。真弓给他盖上毯子,然后走出了房间。可这真是有点不可思议啊。 两个人都脱光了衣服,还进行了爱抚,可是居然没有发生关系,真弓觉得这真是不可思议到了极点。真弓都做好了要被征服的准备,甚至在中间还希望自己被直江征服。女人有这样的心情,可最后还是没有结合,这在真弓的记忆里真是绝无仅有的。 到底直江想要的是什么呢? 真弓觉得直江都已经做到了那一步,可最后没有要自己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没有忘记自己是院长的情人;直江做出那么怪异的举动,不断地重复不知廉耻的行为,也许就是想从那种痛苦中解脱出来吧。也许直江在进行爱抚的时候,一直死死压抑着自己最后的欲望呢。 这么想着,真弓感觉得到了很大的满足。不过,在这背后,也隐藏着自己想要被征服却没有得到满足的空虚。虽然多少做了点反抗,可是那也是女人对男人的一种挑逗。不管出于什么理由,直江没有接受自己的挑逗,这一点让真弓觉得有点不满。 那家伙果真是个绅士啊。 虽然这么想,真弓还是觉得有个疑问,直江是不是表现出了隐藏在他内心的疯狂的一面呢。原来还觉得稍微有点了解直江这个人,现在对于真弓来说,可真的是一点都不明白了。 院长佑太郎在真弓的许可下,一周来见三次。有时候是隔一天来一次,也有时候是连着来两天。要逃过律子夫人的跟睛,抽出空来真弓的家,可真不是件容易事。一天当中,最容易来的时候就算是下午四五点钟。到傍晚的这段时间了,借口要开会或者约好了人见面,就跑到真弓家中寻欢。 在与直江度过的那个奇怪的晚上之后,佑太郎也很久没有出现了。不过,因为自己还没有从那件奇怪的事情中摆脱出来,心里多少还有点心虚,所以佑太郎不来,真弓倒也觉得安心。 真弓觉得:等过了这段时间,自己忘了这件事情,平静下来以后,佑太郎再来是最好不过的了。可是,连着三天没来,连着四天没来以后,真弓又有些担心起来。平时,除去要钱的时候,哪怕他五天六天不来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这次却觉得特别不安。 会不会是那件事情败露了呢? 从那一晚上开始就经常陷人沉思的真弓,老是想像着各种可能性,所以经常会觉得不安。是败露了,还是没有被佑太郎知道,只要问一下直江就能知道。只要直江不去说的话,别人是不会知道这件事情的。 可是,真弓却不想给直江打电话。从惊心动魄的那晚开始,真弓就觉得直江很可怕。虽然以前就觉得直江不容易接近,有点可怕,可是现在觉得潜藏在他身上的那种特别奇怪的感觉让人毛骨悚然,这种感觉是与以前的那个直江完全不同的。真弓有时甚至会感到很不安,不知道自己和直江纠缠在一起会不会让自己也变得怪异起来。 想来想去,真弓终于在第五天给佑太郎打了电话,她选了律子夫人不在家而佑太郎又肯定在医院的中午给他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接待处的一个女的。 “我是大共制药的,请问院长先生在吗?” 真弓在给院长打电话的时候,都是这么说的。虽然真弓很少给佑太郎打电话,但由于有急事或者其他原因,一个月总要打几次,所以有时候医院里的职员也会觉得有些奇怪。 虽然东方医院是个挺大的医院,但毕竟是私人医院,职员的人数有限,又是以女性为主的地方,所以传闲话这种事情是别的单位所不能比的。尤其当觉得这有可能是院长情人的时候,护士中间就会有人打着“忠义”的旗号,跑到律子夫人那儿去紧急报告。 其实,根本就没有叫作大共的制药公司,不过有不少制药公司的名字中带有“大”或者是“共”,所以哪怕被律子夫人察觉问起来,也可以找个借口说把公司名字听错了而唬弄过去。如果不是被怀疑的话,也不至子会这么做。佑太郎差不多每三个月考虑换一个名字,“这次就用这个吧”,他就会把这个公司名字写在真弓的电话本上。有时候还很麻烦,改回半年前用过的名字,让真弓觉得很奇怪。不过不管怎么说,在他们如此精心的努力下,到现在为止,律子夫人还没有发现真弓的存在。 “是大共制药公司吗?” 接电话的人问了两次,确认之后才把电话转过去。院长没有出来,好像是在三楼的办公室。 “喂,喂。” 电话那头传来院长特有的嘶哑声音,可能是听列大共制药的名字就知道是真弓打来的电话而有点紧张的原因,他说话说得很快。 “喂,怎么了,爸爸?” “啊,什么事儿啊?” “好久不见你了,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儿,有点担心,所以给你打电话。” “是嘛。抱歉。” 可能是律子夫人在办公室吧,院长打电话的声音显得疏远而且冷淡。 “您什么时候能来啊?” “什么时候啊,今天可能够呛了,明天或者后天我去找你吧。” “真的吗?” “嗯,应该没什么问题。” 想像着电话那头唯唯诺诺的佑太郎的样子,真弓觉得很可疑。 “是不是因为又看上别人了,所以才不来的啊。” “没有没有,这一点您不用担心。” 真弓丢下一句“说什么呢,傻瓜!”,就把电话给挂了。 佑太郎按照约好的时间,在第二天下下午来到了直弓的房间。他一走进真弓的屋子,就脱光了真弓的衣服。虽然用尽了各种各样的手法,可是在关键时刻却失败了。 “我太忙了,特别累,所以……” 佑太郎给自己找着借口,真弓因为想起了和直江的事情,所以也没有什么好心情。 “行了,我要走了。” 佑太郎看了看表,慌慌张张地穿上衬裤。 “这就走了吗?” 真弓好像还没有得到满足。 “你好像是有什么心事,静不下来啊。” “最近有检查的来,我有点麻烦。” “检查?什么检查啊。” “麻醉药啊,这样那样的检查,我都快应付不过来了。” “因为是医院,所以才要检查吗?” “是啊,麻醉药这东西,最烦人了。” 真弓分开腿坐在镜子前的圆椅上,一面用梳子梳着头。 “对了,说起麻醉药的话,那个人好像有点吸毒成瘾了。” “谁?” “就是那个啊,住在我们医院的。” 真弓忽然想到了直江,而院长在说的是别人。 “那个叫花城纯子的,好像中毒了。” 真弓张大了嘴巴。 “直江医生说她可能吸毒成瘾了。” “直江医生,” “是啊,他说花城纯子的皮肤很干燥,手腕上还有注射过的痕迹。” “光凭这些就能知道她吸毒成瘾吗?” “这个也就是感觉,可是直江医生说的该不会有错吧。” 花城纯子使用麻醉药的事情令真弓感到吃惊,直江说的话也让真弓觉得不可思议,这两件事情都是真弓所没有想到的,但她隐隐约约总觉得这两者之间好像有着某种联系。 “那花城纯子怎么样了?” “已经出院了。” “那她使用麻醉药的事情呢?” “这也就是说她可能在使用麻醉药,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没什么事。” 佑太郎把领带系在短短的脖子上,左右整理了一下。 “我真是一点都不了解现在的年轻人了……” “你是说我吗?” “没有没有……” 院长把头伸到镜子前面。 “最近,直江医生怎么样?” “就那样,没什么变化啊。你不会是想要诱惑他吧。” 真弓赶紧摇头否认。 “他可不喜欢女人。” “是吗?” “有不少年轻的护士对他挺痴迷的,可是他好像看都不看她们一眼,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还是相当有人气的啊,很招人喜欢。” “对了,您女儿后来怎么样了?” 在听佑太郎说话的刚候,真弓心里想到了一个坏主意。 “那之后变成熟了吗?” “好像是。” “你知道相亲的那天,三树子去哪里了吗,” 真弓用恶作剧似的眼神看着佑太郎。 “好像是去了她朋友家里。” “朋友,哪儿的朋友?” “说是大学时代的朋友。” “女的吗?” “当然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一定是女的了。” “可是,爸爸你确认过吗?” “没有确认啊,她自己这么说,应该是这样吧。” “是吗?” “怎么回事儿啊?” 佑太郎看着真弓的表情好像有点发火了。 “你难道认识三树子吗?” “不认识。” “不认识她,你还对她这么感兴趣?” “可是,一个女孩子家,在相亲那天逃走了,这可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情。” “也许对你来说是件高兴的事情呢,对我们家而言,倒真的是件很严重的事情。” 佑太郎穿上西装,站在真弓面前。 “喂,我要走了。” “我说,爸爸,您女儿,该不会是喜欢直江医生吗?” “你说什么啊…” 已经走向玄关的佑太郎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着真弓。 “你说这话有什么证据吗?” “没有啊,只是我刚才忽然想起而已。” 刚才还要走的佑太郎现在也不走了,坐到了沙发上。 “直江医生今年都已经三十七岁了。” “那怎么了,对年轻女孩来说,却令人出乎意料地喜欢这岁数的人。” “可是,三树子应该都没怎么好好和直江医生说过话。” “是吗?” “难道你认为有吗?” “也许在您不知道的地方,两个人偷偷地在约会呢。” “你瞎说什么呢,直江身边有一个叫志村伦子的女人跟着他呢。” “那个人是谁?” “我们医院的一个护上。” “是这样啊。” 虽然知道像直江这样的男人是一定会有女人的,但是一旦清楚地知道是谁了的时候,真弓还是觉得很狼狈。 “不愧是直江医生啊,他即便有两三个女朋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真弓虽然嘴上逞强,可内心里一点也不平静,“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净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再听你这么说下去,我怕自己的大脑也会出问题。” “虽然这最后要由你来做决定,不过,女孩子相亲这类事情还是早点定下来比较好。” “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安排的,不用你操心了。” “还是上次那个人吗?” “我和他说上次三树子遇上了交通事故,所以迟到了,已经约好了下次的见面。” “你这做爸爸的可真够热心的。” “我这么热心,也是因为不能老把女儿留在身边的缘故啊。” 三树子和真弓都差不多到该结婚的年龄了,不过三树子是个正经家庭的姑娘,正被逼着要去和年轻的医生去相亲,真弓却在做着她父亲的情人,被养着。不过,即便是这样,要是有合适的对象,真弓还是想要结婚的。一样都是女孩子,她们之间却有着如此大的差别,可是,佑太郎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种差别,所以真弓尽用挖苦的语气说道:“爸爸,你真是幸福啊,什么都不知道就做父亲了。” “你说什么呢?” “没什么,你走吧。” 佑太郎对真弓没好气的说话有点生气,同时还担心律子夫人会不会起疑。出门的时候和她说的是去一下医生会馆就回来的,结果现在都快到五点了,六点还约好要和律子夫人一起去同行的平山医生家打麻将。 “那我就回去了。” 真弓躺在沙发上,没有动,只回答了一句:“请吧。” 佑太郎回去了,可是真弓却安静不下来,情绪很急躁。和佑太郎好久没见了,可是见了面以后,做爱又没有得到完全满足,这是一个原因;佑太郎还是热衷于他女儿的相亲也是一个原因;再加上知道了直江和护士志村伦子的关系,使真弓很是生气。总之,就是各种原因交织在一起的结果,使真弓的满腔怒火需要找一个地方来发泄。不过,真弓的发泄有点偏离了轨道。真想当面问问三树子,为什么就因为她是院长的女儿而净碰上好事儿,这多不公平啊。 在生理上没有得到满足的真弓,自己也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思想,决定采取一些行动。 现在是五点,去店里之前还有一些时间,真弓抽了口烟,又喝了口白兰地,然后拿起了听筒。院长家里的电话,真弓并没有写在行田佑太郎的起首假名ki那一栏里,而是写在了爸爸的起首假名ha这一栏中。 电话铃响了几声之后,一个听着上了点岁数的女人出来接了电话。在对方接起来的一瞬间,真弓有点紧张,听了一会儿以后,发现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声音。从声音来看,好像是他们家的佣人。 “请问三树子小姐在吗?” “请您稍等一会儿。” 可能由于是女人的声音,对方没有确认真弓找的是谁,就去叫了。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喂,让您久等了。” 比起刚才那声音来,三树子的声音要干净得多。 “是三树子小姐吧,你好。我叫植草,想和你见一面,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 “请问您是哪里的植草小姐呢?” “哪里的,我也没有在哪个专门的地方?只是想和你见个面,我有话想和你说。” “请问您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 “是关于直江医生的。” “直江医生?” 通过话筒也可以听出来三树子好像吃了一惊“没有什么可觉得奇怪的,我多少还是了解直江医生的事情的…” 真弓顺着三树子的语气,也把语气缓和了下来。 “可是,为什么我…” “我也是偶然从别人那里听说的,你不用担心。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所以,今天…要不现在也行,我们找个地方见面慢慢谈吧。” “嗯,好吧。” “那就六点,在涩谷见。” 真弓告诉三树子在涩谷t会馆里的一个茶馆见面。 “对不起,我并不认识你,到时候怎么找你呢?” 真弓并没有见过三树子。 “这样的话,我就穿着淡紫色的上衣,手里拿本女性周刊。” “我……穿白色上衣。” “那我六点在那儿等你。” “好的,我明白了。” 放下话筒之后,真弓也被自己的疯狂举动吓了一大跳。 去店里的时候,真弓穿着平时穿的外套,将在店里穿的裙子放入纸袋,带着出发了。虽然在东京经常能看见光艳照人的衣服,不过像这种波形褶边的华丽连衣裙还是会招来人们的注意,而且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正在上班途中的女招待。真弓并不觉得身为一个女招待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情,只是在一路上被好色的男人们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真是很让人讨厌。 按照电话里约好的,真弓在平时穿的衣服外面套了一件淡紫色的外套,右手拿着本周刊和一个纸袋,走进了t会馆。由于没有打上车,她比约好的时间晚到了五分钟,可是对于没有任何时间观念的真弓来说,这已经是很准时了。 真弓走进茶馆,左右观望,在能看见外面人行道的窗边,坐着一个身穿白色双排扣有腰带的短外衣的少女,正看着窗外。真弓马上就明白她就是三树子。把和自己同岁的二十三岁的女性看成是少女,多少有些好笑,可是在看到三树子的那一瞬间,真弓觉得那真是一个少女。 真弓朝她走过去,三树子抬起头,略微起身。 “你是行田三树子小姐吧。” “是的……” “我是植草。” 也许是灯光的缘故,三树子的脸显得特别苍白。 “很冒昧地把你叫出来,实在是不好意思,你可能吓了一跳吧。” 三树子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点了点头,她那柔软的长发从中间分开,一直垂到肩上。虽然真弓也长着一张娃娃脸,但是有些强装坚强的三树子还是看着更加稚嫩一些。 “我要柠檬茶。” 真弓向女招待点完饮料以后,将纸袋放在了靠过道一侧的空位子上。因为真弓晚上的化妆一般都在一家她常去的美容院和头发一起做,所以她现在的妆并不很浓,不过,就算是这样,也看着和普通人不太一样,也许是因为做女招待这一行的关系吧,这种气质很自然的就会表现出来。三树子面对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完全来自不同世界的女人,很小心地注视着她。 “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物。有一次曾经把脚给扭了,去过你父亲的医院。” “是吗?” 三树子好像终于可以放心了似的,点了点头。 “你和直江医生是在那儿认识的吗?” 真弓虽然有勇气将三树子约出来,可是对她和佑太郎的关系却说不出口。要是说出来的话,不但面前这个清纯的三树子会非常吃惊,自己也会落个不好的下场。 “你说要和我说有关直江医生的事情,现在可以说了吧。”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如果你真的喜欢直江医生的话,我想给你一些忠告。” 三树子往前伸了伸细长的脖子。柠檬茶被端了上来,真弓往里面加了一点砂糖以后,继续说道:“你是喜欢直江医生的吧。” 三树子在真弓的注视下,低下了头,眼睛往下看着。她的眼睫毛是天然的,并不是装上去的假睫毛,在她那苍白的脸上可以看到睫毛的影子。 “你不用怕难为情,有什么说什么就行了。” “可是……” “我明白了,你是喜欢他的。” “为什么问这些?” “为什么都没有关系,你知道直江医生吗?” “直江医生?” “他好像和你父亲医院里的一个护士关系很好哦。” “那个人叫志村伦子吧。” 这回轮到真弓吃惊了,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很温顺的姑娘,居然连这些事情都一清二楚,看来不能再对三树子子掉以轻心了。 “你知道这个人?” “听医院里的人说的。” 听三树子这么一说,真弓想明白了。既然身为院长的女儿,经常能听到关于医院里的一些传言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想说的可不止是这些啊。” 既然志村伦子的事情三树子早就知道,和她说这些也没什么效果,所以真弓展开了第二轮进攻。 “你听说过直江医生有点不正常的事情吗?” “不正常?” “是啊,他有时候会发疯,做出一些变态的事情。” “他会做什么事情?” “这还真不好说出口,比如脱光了衣服瞎闹,赤身裸体的要喝咖啡等等。” “不会吧。” “真的,不骗你。” “是谁告诉你这些事情的呢?” “总之是有人这么说的。” 三树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过了许久,终于说道:“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 “就算你不相信,这也是事实啊。” “你告诉我这些事情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我刚才不就和你说了吗,我只是想给你一些忠告,所以和你说这些事情。”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的。” 看上去显得很稚嫩的三树子的脸上,露出了出乎真弓意料的坚定表情。 “看来你也是相当倔强啊。” 看着三树子的这种表情,真弓忽然觉得有点憎恨眼前这个如此一心一意地爱着直江的小姑娘。 “你和直江医生发生过关系吧。” “有的话,你又想要说什么呢?” 三树子说话的语气里带着挑衅的意味。 “果然是有啊……” 看上去从容不迫、微微点头的真弓,其实非常狼狈。三树子这么一心一意的对待直江,一定是因为他们有过肉体关系。真弓和直江都已经全脱光了衣服,做到了那份儿上,可最后还是没有越过那条线,真弓一直以为那是因为直江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替她考虑才没有和她发生关系,一直以为直江虽然喜欢自己,但是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可是,如果直江和三树子发生关系的话,这种想法就变得很可笑了。和院长的情人发生关系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可是和院长的女儿发生关系难道不是更加大逆不道的事情吗? 由于直江没和自己却和眼前这个看上去还是个小姑娘的三树子发生了关系,真弓感到非常气愤,甚至感觉受到了莫大的屈辱。 “我曾经去过直江医生的公寓。” “那怎么了?” “我在那儿,和他一起睡在同一张床上。” 虽然脑子里并不是这么想的,可是真弓却源源不断地说道。 “直江医生全身赤裸,跪在我的脚下,央求我一直留在他身边。” 三树子默默地注视着一直在说话的真弓。 “直江医生的事情,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虽然没有和直江发生关系,可是在看到他发狂的一瞬间,真弓的心已经交给了他。可是现在,发狂的却是真弓,她越说越来劲儿:“直江医生,恐怕已经忘了和你的事情了吧。” “不会的,没有这样的事儿。” “你好像很有自信啊。” “我明天就要和直江医生见面了。” “你一边和直江医生见面,一边却还要去相亲。” “相亲……” 三树子的声音显得有点难为情,不过,她马上就说:“我不会去相亲的。” “一边借着不去相亲的理由,一边却想被直江医生抱在怀里啊。” “这种事情,没有理由让你来教训我。” “怎么没有啊?” “就是没有。” 周围的顾客看见两个美女互相怒目而视,就都停止了说话,看着她们。真弓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看着自己的时候,稍稍缓和了一下语调:“其实,我是你爸爸的情人。” “什么?爸爸的情人?” 真弓微微笑了笑,点点头。 三树子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不,或者说是她不愿意去相信这是真的。她已经忘了是在哪儿,怎样与真弓告别的,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正一个人走在从涩谷车站通向道玄坡的路上,四周是来来往往的人群。 由于正赶上下班时间,所以人行道上人来人往,车站前学生们的叫喊声、附近商店的招呼声以及车辆的噪声混杂在一起,营造出一种热烈的气氛。 三树子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她想尽快离开混杂的人群,避开混沌的噪音,一个人好好静一静。可是,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人,想逃也逃不开。在上了斜坡以后的十字路口,三树子终于打上一辆空车。 “请问您去哪里了?” 上了车以后,司机问她。 “这个……” 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去朋友家里,只是想一个人待着。 “请您直走。” “您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那就去横滨。” 三树子在瞬间做出了回答,当然,去横滨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因为横滨距离较远,在到横滨之前的这段路上,至少她可以一个人待着。 三树子用双手接住上衣的领口,靠在了窗子上。十二月的天空已经黑了下来,霓虹灯交织闪烁。三树子一边看着,一边安静地想着问题。 那个女人真的是爸爸的情人吗? 三树子的脑海里浮现出真弓那圆圆的、可爱的脸蛋。虽然谈不上是美女,可是也许男人就是喜欢这样的女人。不过在三树子看来,这个女人简直就是夜叉,就是恶魔。 三树子觉得自己的爸爸不可能和那个女人有什么瓜葛。她只是说自己叫真弓,是爸爸的情人,别的什么也没有说。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哪儿认识,现在住在哪里,都没有说。 从外表上来看,她好像在晚上的风情店里上班,也许就是在那儿认识的。也许他们的关系也就仅限于此。这样的话,就没什么问题了。 可是,真弓说话的时候非常有自信,还说什么“如果你觉得我是骗人的话,你可以去问问你爸爸”,如果没有自信的话,是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的。而且,她还知道妈妈的名字以及家里的电话,也知道爸爸开的是什么车,甚至还能说出今天爸爸穿的是哪一套西装,这么说起来的话,她今天还见过爸爸。对方知道自己的一切情况,可是自己却对对方一无所知。在不知不觉间,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对方看穿,真是有点让人毛骨悚然。 爸爸对我们隐瞒着这件事情吗? 虽然觉得不可能,但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样的事情,书上和电视里就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场面。不过,三树子还是觉得很奇怪,如果那个女人真的是爸爸的情人,和爸爸有关系的话,是不应该和直江医生走得那么近的。真弓说自己去过直江的公寓,还两个人赤身裸体的。在卧室里,孤男寡女,一丝不挂的,这以后的事情还用说吗,肯定是发生了关系。如果真的是爸爸的情人的话,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呢,又怎么会告诉我呢。 真奇怪… 奇怪的还不止这些。直江医生是不是真的做了真弓所说的事情呢?脱光了衣服,跪在地上,央求一个女人。对人冷冷的直江医生是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的。冷静,而且经常能洞悉一切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蠢事呢。那个女人所说的一切都是骗人的。想到这些以后,三树子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个女人一定是喜欢直江医生。 在见到真弓的时候,三树子的第一反应其实就是这样。 在说话的过程中,,三树子曾经把真弓当成了情敌,所以周围的人越是朝她们看,她们的语气越是激烈。三树子一时间忘了这茬儿,是因为她听说真弓是爸爸的情人之后就有点惊惶失措了。最后一句话,使三树子完全失去了冷静,接二连三出乎意料的打击使三树子尚未完全成熟的身体和心灵乱作一团。 可是,如果那个人是爸爸的情人,又爱着直江医生的话……三树子把领口立起来,看着正前方。前面车来车往,标志着地铁施工的红灯在车流中不停的闪烁着。 原来爸爸竟然是个戴绿帽子的男人。可是所谓戴绿帽子的男人应该是指自己的妻子和别的男人私通,有不正当的关系,爸爸的这种情况还不能完全算是戴绿帽子。不过,如果爸爸爱那个女人就像爱妈妈一样的话,从爱这点上来说,也算是戴了绿帽子吧,至少也是自己情人和别的男人私通。 三树子透过窗户看着窗外被霓虹灯染红的天空,可是被染红的那部分上面压着的却呈黑色,白天的烟雾还未散尽,所以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灰暗的空间好像没有尽头,三树子忽然觉得好像在黑暗的那一边看见了直江——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 “请问,已经过了池尻了吗?” “现在都已经到了三轩屋了。” “那就请返回池尻吧。我忽然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所以,拜托了。” “就是说不去横滨了是吗?” “是的,实在是不好意思。” “这可真不好办啊,这地方怎么能掉头啊。” 司机嘴上抱怨着,还是把车子向右边靠了过去。三树子对自己刹那间的想法感到很吃惊,话一出口以后就对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吓了一大跳。不过,想去见直江的心情,从见到真弓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埋在心底了。再说准确一点的话,应该是这周以来,三树子的心里就一直都想着要见直江。 本来和直江约好见面的日子应该是明天。明天早上,给他的公寓打电话来确定具体的时间。在和司机说要返回池尻的那一瞬间,让三树子觉得吃惊的就是明明说好明天见面的,可是今天就忽然特别想要去见他的这种心情。虽然脑子里很清楚约好见面的日子是明天,可自己的身体却好像在考虑着完全不同的事情。虽然只和直江发生过一次关系,三树子的身体也许已经喜欢上了直江,三树子并没有注意到这点,自己的身体完全在她的计算范围之外。 和爸爸的情人私通,还跟没这回事儿似地和别的女人继续保持来往,去见这种不知廉耻的男凡,怎么想也觉得不合理。可是,三树子还是决定一定要尽早见到直江。 三树子到达位于池尻的直江的公寓时,已经是八点多一点了。这栋白色建筑物在远离了大马路的黑色夜空下,就好像是童话中的城堡一样。三树子蹑手蹑脚地穿过大厅,乘电梯到了五楼。 下了电梯,顺着右边的过道一直走,就到了直江所住的五一八号。在按下门旁边的门铃之前,三树子想的只是比约好的日子提早了一天见面而已。 按了两次以后,里面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然后门就开了。 直江穿着藏青色的大岛绸,抱着胳膊站在门口。 “怎么了?” “我突然特别想见你,所以就来了。” 三树子苍白的面孔对着直江。 “你是在工作吗?” “倒也没有……” 直江眼角瞅了一下屋子里面。 “里面有人吗?” “没有,没人。” 三树子等着直江说“快进来吧”,可是直江关着门,看了看手表。 “九点有人要来,如果那之前的话,我还有点时间。” “我说完马上就走。” 三树子背过身来,脱了鞋后将鞋收拾好放在门口,接着又脱下外套叠好,然后走了进去。屋子右边有张床,中间有一个被炉,左边放着一个书架,摆设和他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晚上一模一样。三树子坐在被炉边上,很怀念似的看着这一切。 “你说有事情要说,什么事儿啊?” 直江说话的时候有点把三树子当成外人,显得很有礼仪,然后和往常一样,往酒杯里倒了些凉酒。 “我今天见了一个奇怪的人,刚和她分手。” 三树子边说边将手伸到被炉上。 “医生,请给我来些酒。” “你不是不能喝酒的吗?” “我现在想喝。” “那你去拿个酒杯来。” “不,我就想这么喝。” 三树子将直江喝剩的玻璃杯托到手边,一口气喝了下去,透明的液体顺着三树子细细的喉咙流了下去。 喝了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时候,三树子的手松开了杯子,换了一口气,身体就好像被无数的子弹击中了似的,越来越热,头也开始发晕。 “我有事情想要问医生您,请您一定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直江拿出香烟,少有地用打火机点着了香烟。 “我今天见了一个叫做真弓的女人,您应该知道她吧。” “是的,我知道。” “我从她那里听到了不少事情。” 三树子又一次拿起了洒杯,喝完以后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 “她告诉我,她曾经来过这儿,这是真的吗?” “……” “听说在这儿和医生您做了不少事情。” “什么事情?” “您问问自己的良心,应该知道做了什么事情啊。”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三树子的身体开始发软。也正因为如此,她开始不停地信口说着。 “你们好像一直两个人待在一起啊。” 直江端坐着,看着窗户,瘦削的脊背就像仙鹤一样伫立着,铁青着脸,什么话也不说,这种冷淡而又目中无人的态度让三树子越发生气了。 “那好,我就全说出来。你们两个人独处一室,还都脱光了衣服,医生您拽住她的脚,叫着让她不要走,然后……” 说到这儿,三树子忽然停了下来,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是凄惨,一边气呼呼的,一边不停地抱怨着,不过,从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正好相反。 “医生您真的做过那样的事情吗?” “这不是真的吧,这是骗人的吧,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个女人自己编出来的吧,” “不是骗人的。” “啊……” 三树子瞪大了眼睛。直江的眼睛越过三树子,看着前面的墙壁。 “她说的一点没错,就是那样。” “果然是……” 三树子觉得自己完全崩溃了,感觉空荡荡的,她好不容易忍住了,瞪着直江。 “那么,医生您和那个女人……” “我和她没有发生关系。” “可是……” “虽然我好像做了她所说的那些事情,不过我觉得并没有和她发生关系。” “觉得没有,你这说的是什么啊。” “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医生您真是个懦夫,都已经做到那份儿上了,竟然还说什么没有发生关系。” “那个时候是非常时期。” “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信你说的。” “你不相信就算了。” “医生你……” 三树子扑到直江身上,想要狠狠地打他的脸。 “您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她可是我爸爸的情人啊。” “我知道。” “那就是说,医生您知道这所有的一切,还和她…” 三树子趴到桌子上,放声痛哭。 “医生您是个恶魔,是疯子,是大坏蛋,会下地狱的。” 直江一边看着趴在桌子上又哭又闹的三树子,一边看了看钟,已经八点三十了。 “混蛋,真是混蛋!神是不会宽恕像你这样的人的。” 直江站起身,去了洗手间。回来以后,坐在抽抽搭搭哭着的三树子身边,什么也没说,把她又瘦又软的身体拉到身旁。 “不要,我讨厌像你这样不知廉耻的人。” 三树子紧紧抓住被炉台,使劲地挣扎着,直江紧紧地抱住她,去吻她那微微喘气的嘴。 “脏!” 三树子紧紧地闭住嘴唇,把脖子拼命往后仰。直江好像很喜欢三树子的身体在他的胳膊中挣扎,过了一会儿,终于瞅准了机会,捏住三树子那长得很好看的鼻子,等她因喘气困难而张嘴后就吻住了她的红唇。 三树子从那汹涌的阵阵波涛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十分钟左右以后了。在波涛过后,三树子被抱之前的怨恨和遗憾都减退了,只在发软的身体里剩下了平静和舒畅的感觉。 虽然这离真正的快感还相差很远,但三树子觉得很甜蜜。三树子抬起头,看到了直江的胸部,她一直把头靠在那上面。直江的胸部瘦骨嶙峋,胸口的左右是肋骨,再往上就是喉结,三树子看着直江的身体,就像在观赏很久以前就看惯了的风景似的。 “一根,两根……” 三树子的眼睛直追着直江身上的肋骨。 “三根,四根。” 不管是哪根骨头,都是刚才抱住三树子,压在她身上的骨头。 “五根,六根。” 三树子数到六的时候,门铃响了。三树子把脸紧紧靠在直江的胸前,把身子缩成一团,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外面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门铃又响了,这次只响了两声就断了。三树子身上没有穿任何衣物,虽然刚才做了抵抗,可是现在还是光着身子,身体像玻璃做的工艺品似的在毛巾里颤抖。 门铃声又响了,持续不断,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三树子静静地把脸挪开,抬头看着直江。 “有人来了。” “别管它。” “可是……” 直江说:“别说话。”同时抱住了三树子,三树子好像已经从不安的情绪中摆脱了出来,再一次把身体紧紧地靠在直江怀里。 门铃声又响了两声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好像是回去了。” 直江抱着三树子,闭着双眼。 “是刚才说过的那个人吧。” “……” “是谁啊?” 直江没有回答,趴在床上,从桌子了拿来香烟和烟灰缸,点着了火。 “一定是生气回去了吧。” 三树子刚说完,这回是电话铃响了。直江点着香烟,歪着脖子,好像在考虑什么问题似的。 “一定是刚才那个人。” 电话就像是知道两个人一定在房间里似地响个不停,一直响了十几声,也没有要挂的意思。 “我说,你去接电话试试。” 直江站起身来,朝洗手池走去。三树子用毛巾裹着赤裸的身体,从床上站起来,寻找着内衣。 电话铃就像发疯了似的,不停地响着,好像执着地述说着怨恨和不满。三树子觉得很害怕,甚至有点想哭的冲动。直江回来了,站在柱子旁边。电话铃声停了,直江好像早就等着它停似的。 “发生什么事情了?” 三树子回过头来,直江右手拿着钳子,把电话线给剪断了。 第十六章 律子夫人是在两年前学会打麻将的,而佑太郎则是在大学医院期间开始喜欢上麻将的,在自家的医院开业后,经常约同窗好友来家里玩麻将。虽然最近也招呼在附近行医的平山医师和住在目黑的内村医师他们来玩,可是由于大家都有各自需要负责的住院患者,因此一个月也最多只能玩上一次。特别是佑太郎,他既是市议员,又是医师会理事,要是忙起来的话,玩的机会就更少了。 最初教律子夫人玩麻将的是佑太郎,都年过五十了才教夫人玩麻将,这简直就是没事找事,不过佑太郎这样做是有他自己的打算的。因为年近更年期的夫人开始渐渐表现出癔病的症状,所以他想让夫人通过娱乐消遣来调节情绪,这样自己多少也能够逃避一些责任。 这其中还隐藏着他的两种想法:一是为自己对真弓的见异思迁做出一些精神补偿,再者就是想逃避夜班。起初,他觉得妻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学,所以也没抱多大希望,只是很不在意地对夫人说:“你恐怕看一下就觉得没意思了吧?要不稍微学一点和大家一块儿玩吧。”谁知他这么不经意地一说,结果却非常令人出乎意料,夫人竟然非常感兴趣,并要他马上就教。 既然说了要教她,佑太郎也就不好再反悔了。不过也只是抽了一两次空,教她怎么和法而已。因为觉得和妻子、女儿一起玩实在是太没意思了,所以教了一半就让儿子佑司来教,自己却脱身逃掉了。 佑太郎原本以为妻子虽然记是记住了,也不过是女人们用来娱乐消遣而已。然而,律子夫人却不知不觉开始沉迷于麻将,而且在和护士长、办公室主任她们一起玩时,竟然是麻将玩得最好的,甚至还把平山医师的夫人也拉到麻将圈里。 这样一来,当初让夫人学打麻将反倒成了佑太郎的一大失策,因为过去他可以以要去某某地方玩麻将为借口,而溜到真弓的公寓里,可现在却不能撒这样的谎了。而且,最近连平山夫人也迷上了麻将,所以总是两对夫妇围在一桌玩,况且这是两位夫人深知各自男人的私生活而专门策划的,所以也不能随便找借口溜掉。 过去是因为佑太郎自己喜欢玩麻将,所以他对此并没有什么不满;但是和夫人,还有平山夫妇一块儿玩,他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对于无意和他们玩的佑太郎来说,既然玩麻将,那就要赌大一些,而且还得精神紧张,这种夫妻麻将就如同白开水一样,毫无味道。虽说也赌钱,但像这种一千点一百日元的通货膨胀式麻将,一个晚上也就是来去三四千日元,而且还多是从夫人手里转到丈夫手里,然后再从丈夫手里转到夫人手里这样不停地交换。要是这样的话,究竟是为了什么浪费时间打麻将啊? 在这一点上平山医师也有同感,不过因为他至今还没有见异思迁,因此对这样的家庭麻将反倒比较感兴趣。惟有佑太郎一个人因惦记着真弓而有些坐立不安,但又不能表露出来。为此他只好把这作为逃避夜班的代价,并不停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忍耐下去。 一天晚上,他们玩了三局便结束了,结果律子夫人竟是大赢家,其次是平山夫妇,而佑太郎则成了大输家。 虽说没意思,可是一旦玩起来便很认真的佑太郎居然成了大输家,真是很罕见。或许是因为白天遇到真弓时自己的阳痿而导致心理负担沉重的缘故吧,一点也提不起精神来。 六点开始,十点整刚好结束,总算能松口气时,又开始了临回家时的闲谈。其实女人们策划打麻将不光是因为它好玩,打完麻将后的闲谈也是一种乐趣。 “你们医院的护士怎么样啊?” 两家之间谈论的共同话题当然就是有关医院的事了。 “怎么说呢,让人感到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将实习置于一边而干其他的事。” 律子夫人一杯啤酒喝下去后,眼圈就已经红了。 “我们这边现在只有三个护士。” “哎,以前不是有四个吗?” “提起这事真让人生气!两年前有一个叫矢野的说是实习住在我家,你知道吧。” “知道啊,那孩子白白净净的,长得挺漂亮的呀!” “是啊,因为她说她想边工作边考护士,所以就光让她上午来医院帮忙,下午让她去医师会开办的护士培训学校听课。可是这样一来你说怎么着?” “最后跑掉了,是吧?” “是啊,两年后她通过了国家考试,终于成为了一名名副其实的护士。本以为这样以后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在我家医院里干了,没想到她竟然说要回乡下。” “为什么啊?” “她说她母亲得了心脏病,可我总觉得那仅仅是一个想要离开这里的借口。很早以前就曾听说她母亲身体很弱,可总也不至于突然一下子就恶化列这种地步吧。” “让她上护士培训学校时,一定和她清清楚楚地约定过毕业之后要在这里工作几年吧?” “当时说得是两年,可那只不过是个口头约定而已啊。” “可毕竟也是约定啊!” “我也是那么想的,当时还再三嘱咐我家先生一定要跟她约好。” 平山夫人称自己的丈夫为先生。 “尽管那样,可一提起她,我家先生却还小慌不忙地说,她母亲身体不好要回去,你也不能强留啊之类的话。” “我家先生也是。” 由于矛头开始转向双方男人,佑太郎和平山医师开始不停的干他们的啤酒。 “那是去年的事儿了,有一个也是以同样的借口跑掉的。” “好心送她们上护士培训学校,可一旦成了一名真正的护士后便跑掉,这的确很让人生气啊。” “如今的女孩子们根本就不考虑什么感恩呀、人情的,只要条件好。就会不停地换地方。” “像你家那样的大医院还行,可我家这种小医院实在是经受不起啊!” “再大不还是私人医院嘛!而人家国立和公立大医院却可以公开选拔护士啊。” “护士少真让人头疼啊。虽说是护士,用人家还得去讨好人家,真搞不清楚到底谁是雇主,谁是干活的。” “医师会也没为此考虑一些什么对策吗?” “当然在考虑啦!”佑太郎很不高兴地回答道,这种事情医师会已经讨论来讨论去好多次了。 “现在各个区都在成立护士培训学校,可是却没有谁愿意负责。” “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想当护士的还这么少啊!” “也许是因为工资太低了吧!” “是吗,可我并不觉得工资低啊。” “与其工作内容相比,工资就低了。” “可她们都很悠闲啊!” “与工作需要技术和要负责任相比,工资是低了吧。” “但如果医院的人事费再提高的话,那医院就要倒闭。” “是啊,即使现在这个样子,都感觉经费很紧张了。” 律子夫人虽然对医院的经营并不是很了解,可一旦聊起经济状况的烦恼来,她就开始絮絮叨叨,活跃起来。 “照这样下去的话,情况可是越来越糟了。” “总的来说,还是医疗费太便宜了。” “确实是这样。” 平山医师立刻赞成了佑太郎的意见,两位夫人更是点头表示同意。因为他们同样都是经营私人医院的,所以在这一点上很有同感。 “一日包三餐并且还提供卧具,才一千四百八十日元一天,现在就算是旅馆也没有这么便宜的了!” “你很了解嘛!” “不过我们家跟你们家不一样,医院规模小,有时连我都得到接待室去包药、计算点数,并且还得安慰病人什么的,真是受不了。” “唉呀,我也是啊!” “我家这小医院跟你们家那样拥有七十多张床位的大医院可真是不能相提并论啊。” “瞧夫人您说的,规模大并不见得能有很多收入啊!”佑太郎边点烟卷边说道。 “现在看来,似乎五、六个人干救率才最高。一旦规模扩大以后,不仅需要相应的人事费,而且无形中还会增加很多消耗。要是其他行业,资金越雄厚积蓄也就越多,可惟独医院不可能这样。” “确实如此啊。”平山医师突然插嘴道。 “一旦规模扩大以后,表面上收人似乎是多了,可实际利润也许并没有增加。” “那意思就是说,像们家这样的正好呗!” “嗯,我倒也不是那个意思。” “小过,如果医院规模小,病人就不愿意来了,最近竟然有一位盲肠炎患者跑掉了。” “我们家也是啊!” “是家住二丁目的那个肉铺老板吧。我家先生给他诊断后,建议他最好切掉。因为他答应做手术,于是就给他开了间病房,连被褥都给他准备好了,可是等了好久,最终也没有来。最后实在是太晚了,就打电话问他出了什么事。结果他说有一位亲戚刚好在市立医院住院,所以就决定去那儿了。那一定是故意找的借口,其实是因为医院规模小才跑掉的。” “是不是因为我的技术不高啊?”平山医师苦笑道。 “过去我经常在那家买肉,可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去他家买了。” “那个肉铺老板,真是讨厌啊。” 两位夫人谈得越起劲,男人们却越是觉得无聊。 “比起国立医院的年轻医生,我觉得还是我家先生的技术好。” “再着急也没有用,只要想来的人来了就行。” “不过毫无疑问还是因为医疗费太便宜了,住院时还提供那么好的条件,一个盲肠炎的手术费也不过就一万日元。” “那么便宜啊!” “真羡慕你们这些大医院的院长夫人啊!不用操心这些事。我也想摆脱这些事,悠闲地过日子。” “唉呀,其实并不是那样的,大也有大的烦恼啊。” “总之,就算不接这个手术也无所谓,危及生命的盲肠炎的手术费用也不过就是两位在饭店里的一顿饭钱。” “就是一个人去银座的酒吧,也不过就能待上半个小时。” “是啊。” “虽然平时只做一些费用很低的手术,你还是经常去银座啊?” “那跟这可不一样啊!” 这话刚好触到了律子夫人的心痛之处,佑太郎皱起了眉头。 “手术前后都要打针吃药,无论如何也能保住本吧。” “所以最终就净给他们用药了。”平山医师顺嘴说道。 “可医生又不是卖药的。” “你们都听说安井做的那个盲肠炎手术了吧?” 为避开女人们的话题,佑太郎低声对平山医师说道。 “安井?是三田的那个吗?” “前不久,医师会会议结束后一块儿去喝酒聊天的那个呗。听他说只要患者本人投了医疗保险的话,就肯定会动他的盲肠。” “你是指切除盲肠手术吧。” “没错。” “可并不是所有的投保者本人都愿意做这种手术吧?” “正因为这佯,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给他做了。” “原来是这样啊。” “反正那也不是什么大手术,只要将盲肠两端固定住就可以了。如果是不可切除性的,就告诉病人已经切除了,其实什么都不用做。万一以后转变成可切除性的了,就解释说手术以前是做了,只是又开始活动了。不管怎么说,那是肚子里的东西,不容易被人发觉。” “不过,如果和盲肠炎同时进行的话可是免费的,肯定不能要求保险点数了吧。” “当然啦,要求保险点数时,就给他写成不是同一天的就行了。” “那也太不像话了。” “虽说有点过分,可是能挣钱哪。” “只要告诉患者说他体内还有移动性盲肠,顺便给切除了就行了。在做切除盲肠手术时只用多花五六分钟就可以了,而且因为患者本人投了保险,所以也不会吝啬。” “安井很早以前就开始那样做了吗?” “我也是听附近的医生们说的,大概有两一年了吧。” “就这样,保险审查方那边也没说什么吗?” “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在讽刺他,保险审查方曾去说过一次,好像您家医院盲肠炎患者的移动性盲肠炎并发症很多啊。” 平山医师微微地笑了笑。 “可是,由于只是针对本人有保险的才这样做,因此这种情况也不会很明显的。” “可我无论如何也干不出那种损人利己的事啊。” “也正因为这样,所以你无论什么时候都只能当这种医院的院长。” 平山夫人突然插嘴道。好像话到一半时,两位夫人也开始听起他俩的谈话来了。 “不懂就少插嘴。” “确实是这样的嘛。” 被丈夫这么一说,平山夫人很扫兴地将脸转向了律子夫人。 “如此低廉的诊疗费,即便没出什么差错,也还是赚不了多少钱的。” “是啊,车站前的开田先生的夫人也曾发过这样的牢骚。” “但不是说他们家的候诊室里总是人排得满满的,拥挤不堪吗?” “他们家是眼科,听说只有当眼科和五官科的候诊室里总是人满为患时,才能勉强经营下去。” “是嘛?” “洗眼是七个点吧,又要用消毒液,又费功夫才能挣七十日元。十个患者才七百日元。她说要是这样的话,还是做牙医好。” “哎呀,还是兽医好。” “兽医?” 对佑太郎所说的话,律了夫人感到很惊讶,回头看了他一眼。 “是啊,兽医既不用考虑保险,也不用考虑诊疗点数,什么都不用管。” “定价很自由。” “还有就是患者都是有钱人。” “不是患者,是养主吧。” 四个人同时都笑了。 “因为患者不是人,所以就算万一诊断错误,也不必担心负太大责任。” “那从现在起,你就改当兽医如何?” “你能抓住狗吗?” “我害怕!” “我也不行。” 说着,四个人又都笑了。 “总觉得现在的医生不像医生,都变成卖药的和会计师了。”等笑声停住后,平山医师非常感慨地说道。 “这样说吧,医生变坏也是情有可原的了。” “要是因为医生技术低而导致患者需要重新做手术的话,不但手术费用增加了,而且住院时间也得相应地延长,这样反倒可以让那些医生多赚一笔。” “昨天我听说,刚当医生不久的年轻人和已有二十年临床经验的医生的手术报酬竟然一样,这也太不像话了吧。” “但你不觉得医生的职位升迁很容易吗?” “可是教授和新来的医生也没什么区别啊。” “教授中也有好坏之分啊。” “是嘛?” “不能一概而论地说上了年纪的就是好医生,在座的中间就有经营了二十多年医院,思想变得很古板的医生。” “看你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平山夫人瞪了丈夫一眼。 这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但因为丈夫和自己在一起,所以两位夫人都还坐得住,平山夫妇有一个女儿,今年上大学三年级,而佑太郎夫妇则有一对儿女,儿子佑司,女儿三树子。他们两家对孩子都不用操心。医院那边,因为事先也告诉了自己的行踪,从没有电话这点来看,好像平安无事。 虽说是和熟人及其夫人在一起,可佑太郎总觉得和妻子聊天没有和真弓在一起自意思,就算现在回家,也不过就是睡觉而已。今天打牌总算赢了的夫人,由于兴奋而喝了几杯酒,话也多了起来,佑太郎就想,这时候即使勉强带她回家,自己也没心情跟地做爱,所以还不如让她在这儿唠叨一番,慢慢地她那种欲望也就消退了,这样自己还能睡个好觉。 佑太郎之所以会有如此懦弱的想法,也许是由于他最近精力明显衰退的原因吧。以前,妻子姑且不说,当他看到真弓那诱人的身体时,那种欲望一定会被勾起,然而现在却连续两次在关键时候就不行了。一想到和真弓这样年轻的女弦子都不行,佑太郎就会有一种自己突然衰老了的感觉。 他总是对自己说,只要不是重病,因糖尿病而导致性无能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然而,如果这是医生说给缺少医学知识的人听,也许会很有效。但如果是医生自己对自己说,虽然从医学角度来看这一点也不假,但也不会有什么功效。 这样思来想去,便成为他产生心理障碍的证据,可他本人做梦也没想到这竟然是情绪波动的缘故。医生患病才是最难治愈的。 就在佑太郎沉浸于这种抑郁的思考中时,两位夫人的谈话仍在继续着。现在她们正在谈论各自女儿今后的亲事,都在为没有合适的对象而唉声叹气,但她们并未流露出一点苦恼的表情。在她们看来,只要有话说就很满足了。 “我说的不是刚才那个移动性肓肠的事。以前,我也听说过一件很令人吃惊的事,”平山医师像是在钻两位夫人说话的空子似的,小声说道:“什么呀?也是关于外科医生的吗?” “那是一个五官科的事,治疗鼻炎或蓄脓时,洗干净鼻子后,需要插人一根苦息热卡因棉棒,对吧?” “不是保心明吗?” “也那么叫,不过一般都叫苦息热卡因。”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记不起来了。” “有一种与其作用相同的液体叫普鲁卡园,虽然这种液体也有同样的作用,但价格却比苦息热卡因要便宜得多。” “普鲁卡因啊,我们在进行局部麻醉时也用,比那个便宜一半还多。” “本来应该是必须使用苦息热卡因的,不过好像有的医院也用普鲁卡因。” “因为便宜,当然要用那个啦。” “但是,普鲁卡因稍稍有一点毒性,所以容易使人产生依赖性,要是每天都把它抹到鼻粘膜上的话,只要有一天不抹,就会难以忍受。” “那就是为什么即便蓄脓治好以后患者也一定还会来的缘故吧。” “是啊,医生在自己给自己创造中毒患者。” “患者不停地来治病,当然医生也能不停地赚钱,真是件一举两得的好事啊。” “由于这样不会导致太严重的中毒,因此罪过还小一点。可是作为一名医生,怎么能允许自己这样做呢。” “不论是哪一科,都会有自己赚钱的歪门邪道,”说完后,平山医师给佑太郎的杯子里满上了啤酒。 “唉,你可一定得想办法让三树子下次的相亲成功啊。” “嗯。”对于突如其来的问话,佑太郎态度很冷淡地答道。 “你跟三树子已经讲清楚了吧。” “打算明天找个时间说。” “哎呀,你可一定得早点说。那么好的对象上哪儿能找得到啊。” “那么好的一个人,可三树子到底对他有什么地方不满意呢,总是躲来躲去的。” “那孩子最近跟我什么都不说,跟你们家康子好像也什么都不说。” “是啊,最近我们家这孩子对我也是很冷淡,真不像话。” 佑太郎听着两位夫人的交谈,忽然想起白天从真弓那里听来的那些话。佑太郎认为三树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喜欢上直江,但这并不是说一点可能性都没有,事实上自己已经和小自己两轮还多的真弓发生过天系了。想到这里,佑太郎刚才那种想法开始动摇了,“可是如果没有人能继承规模那么大的医院,真是可惜啊。” “佑司要是能进医学部的话,就不用愁这个了,可是他看到父亲早晚都被那些患者追在屁股后面,似乎已经开始讨厌这一行了。不过虽然做医生赚不了太多的钱,可绝对不会没有饭吃啊。” “是啊,我要是有个儿子,就是花一千万日元也一定要让他进医学部。” “唉呀,我们家可没那么多钱啊。”平山医师慌忙摇摇头说。 “可以借钱啊。不过就是这么小的医院,从医院的建筑到购买医疗没备,怎么也得四五千万吧。如果等他上了年纪后,还是没有人能来继承的话,那这一切不就什么价值都没有了吗。半旧的医疗器械简直就是一文不值,而医院也只能当医院来用。愿意出一千万日元来让孩子上医学部的那种心情,我能理解。” “当佑司跟我说他不想上医学部时,我也感到很失望。” “真可惜啊,你们家的医院跟我们家还不同,拥有价值好几亿的设备呢。” “即使把医院改建成公寓,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三树子要相亲的那个人是养子吧,” “可不敢这么说。要这样说的话,现在的年轻人可是接受不了啊。不过他是内科医生,所以如果他愿意继承医院的话,就让他继承得了。” “确实是,如果没有个上医学部的儿子,这医院就将变得毫无价值可言。” “一辈子拼命地工作,却只是为了能让这些设备最终属于自己。” “所以我说我们家就没必要再扩大规模了。” “是啊,规模扩大以后,光是招聘医生和护士也够受的了。” “不过,你们家能有像直江这样的好医生,真是不错。” “技术倒是不错。可是……” “怎么啦?” “哦,没什么,没什么。” “那位医生是单身吧?一定很有钱吧。” “是啊,他还好像喜欢我们医院的一个护土呢。” “别说啦。”佑太郎责怪夫人道。 “啊呀,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这么久。” 这时,碗橱上的座钟已将时针指向了十一点“唉呀,都聊了这么半天了,” “急什么,再慢慢聊呗,我们家没关系。” “耽误明天上班可不行啊,走吧。” 佑太郎对夫人说完后,先站起身。 从平山医院步行走到佑太郎家也就不过十分钟,夫妇俩到家时,门灯也亮着,大门也没有上锁。平时一过十点,佣人除了把里面的那个木门开着外,其他门都会锁上。今大也许是因为他们夫妇俩出去了,所以才那样开着的吧。 “我们回来啦。” 都进了大门了,也没有人出来,好像佣人已经睡了,孩子们则都待在各自的房间里。 “真是危险啊!” 律子夫人脱掉外套,将大门锁好后,进了茶室,这时佑司从楼上下来。 “晚饭吃了吗?” “嗯。” 佑司打开冰箱,拿了瓶啤酒,并问道:“三树子没和你们在一起吗,” “怎么了?” “她还没回来呢?” “是吗?” 律子夫人很惊讶地抬头看了看佑司。 “去哪儿了呢?” “最近她好像总是晚上背着我们出去玩。”佑司一边就着酒瓶喝着酒,一边说道。 “不会吧。” “可是,她有时来得很晚,甚至还在外面留宿呢。” “那是在朋友家里住吧。” 虽然嘴上是这样说,可律子夫人心里还是感到很不安,于是就去问佣人富代。 “富代,睡了吗?” “嗯。” 屋里传来带有睡意的答话声。 “啊,那我就不进去了。你知道三树子去哪儿了吗?” “她刚打电话说今晚不回来了。” “那去哪儿啦?” “她说去什么朋友家,让我们不用担心她。” “那,是谁家呢?” “我问了,可她没说。” 律子夫人感觉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便回到茶室,挨着佑太郎坐下。 第十七章 十二月中旬一过,医院里就到处都能感觉到那种忙忙碌碌的气息。马上就可以出院的患者,则无论如何也想在年底前出院,在这忙忙碌碌的时节,待在医院里无论如何也是安心不下来的,特别是像老人和小孩那样不太忙乱的人们,多数都是在年底赶回家过年,正月过后再马上返回来。 但是,只有那些算不得什么大病的人才能够按照个人的意愿出院。尽管说非常想回家,可是如果病情严重的话,那也没办法。住在四一二号病房的百仓由藏就是其中的一个。 曾一度看上去很快就会康复的由藏,这段日子病情却着实在不断地恶化。其实他做的手术都算不上是什么手术,仅仅是一个胃部开腹的手术。用“着实”这个词来形容病情的恶化也许有点不恰当,但是如果从直江医生预测的角度束看,事实就是这样。确实直江曾预测说:恐怕由藏连今年都熬不过去,或者最多也就能拖到明年一月初,并且还告诉了他的家人。他这一预测的前后差错也就不过半个月,而且由藏也确实将在他预测的这段时间内死去。只是做了会给皮肤留下伤疤的假手术而已,直江医生心里很清楚他的死期。 很快就要进入十二月下旬了。如果直江医生预测得没错的话,由藏距离死亡的期限仅剩十天了,即使预期是一月中旬,也不过只有二十天。 这段时间,别说自己去厕所或洗脸了,由藏连起床都变得很困难了。虽然有老伴和大儿媳伺候他,可是要更换睡衣时,还必须得让护士帮忙。现在的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虽说很轻,可自己连一点活动的劲儿都没有。体重曾经达到近七十公斤、非常健壮的他,在勉强还能自己去厕所的二月初时,降到了四十八公斤,现在也许都不到四十公斤了。过去黝黑的皮肤看上去很健康,可如今也渐渐泛黄了,再加上地板的颜色较暗,显得更加黯淡无光。 在肋骨凸出的上身的衬托下,他的肚子却显得很大,可那并不是赘肉,而是因为他肚子里积了很多腹水。现在不仅胃部有癌细胞,而且已经从肝脏一直扩散到了腹膜,最终将引起癌性腹膜炎,这是无庸置疑的。 查房时,直江对他那鼓鼓的肚子进行了叩诊,并用听诊器听了听。用手拍打时,肿胀的肚子发出轻快的、敲扣金属的声音,即所谓的鼓音,这表明他的肚子里积存了大量的腹水。 听诊结束后,直江将听诊器放在他的肚子上。当象牙做的听诊器前端碰到他的皮肤对,就隐约能听到腹水颤动的声音,可是除了这种声音外,却听不到一直没有进食的肠道发出任何声音。 直江站在那儿,将听诊器放在肚子上,并轻轻地歪了一下头,在旁人看来他似乎是在很认真地听着,其实在直江听来,那种声音在一瞬间就像是临近死亡的脚步声,听诊结束后直江慢慢地将戴在两耳上的听诊器摘下来,并在有橡胶的地方折了三折,装进了衣兜里。这时护士帮由藏系上了腹带,并将解开的睡衣扣好。 “我有空再来看您。” 听直江这么一说,躺在床上的由藏轻轻地点了点头,但却没有问“怎么样”、“什么时候能稿好”之类的问题。不断地询问病情的只有患者的家人和朋友,而患者本人和主治医生的心里都很清楚死亡将无法摆脱。不过这一切既不是医生告沂患者的,也不是患者向医生询问后知道的,而是通过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方法来互相传达的。 医生是通过理论和经验而得知的,患者则是通过自己的身体感觉判断出来的。尽管两个人并没有谈过这些,但是却能互相领会。 现在由藏明白了:过去做的手术毫无意义可言,但他从来都没有问过医生,也没有发过任何牢骚。因为他觉得不应该把这些说出来,只要各自心里明白就行了,而且也只有这样,才能勉强保持心理平衡。 如果真问了“为何”、“为什么么”的话,也许就会立刻陷入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中去,因为一旦知道原因后,就连生存的最后一线希望也将会破灭。在万一……这种蒙昧中,接近死亡的患者将会意识到生存的价值,而医生也能从中找到救星。 志村伦子对护士讲诉有关由藏的事是在十九号的傍晚,那时距离年末还有十二天。“最近那位老大爷怪怪的。”平时很文静的伦子那天突然异常兴奋地蜕道。病房值班室里除了护士长和伦子外,还有高木亚纪子等三位护士。 “怎么啦,慌慌张张的?” “就在刚才,听到由藏老大爷那屋的铃响了,于是过去看了看。原来好像是他老伴出去买东西了,只有他一人在。” 这时,其他护士也都停下手中的工作,听伦子说话。 “我问他有什么事,他用手指着下面,说:因为要小便所以按了铃。” “那你帮他解决了吧。” “嗯,我拿尿瓶给他接着,可他连一滴尿都没有啊。” “是尿道堵了吧?” “我觉得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了?”脸盘小小的护士长说完瞥了伦子一眼。 “他若真需要小便时,很快就小完了。” “那不就行了吗?” “最近即使不需要小便,他也经常按铃喊护士过去。” “病重之后,脑子变得很糊涂,连膀胱憋满尿也感觉不到了吧。” 伦子双手撑在桌子上沉默不语,不一会又低声说道:“其实他根本就不是要小便。” “那是……” “说是要小便,其实是想和我接触。” “和你接触?”当护十长这样反问伦子时,伦子慌忙将视线转向一边。护士长看到后,边点头边说道:“这么说,他要你摸他那儿了” “嗯……” “叫护士过去只是为了这个?” “不仅这样,他还要求我做一些很意想不到的事。” “意想不到的事?” “他要我用手抓他的那儿……” “真是让人难以相信!” “真的,是真的。” “可是,那老大爷什么都不能吃,只是靠点滴来维持生命的啊!” “起初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可是仔细一听,才明白他说的意思。” “我也曾被他那样要求过。”这时,一旁的宇野香小声说道。 “和志村一洋,就在我要给他放尿瓶的时候,他抓住了我的手。” “用他那皱皱巴巴的手啊?” “我当时感到很吃惊,想要把手拿开,可他却很有力地硬是将我的手放到那个地方。” “那你最后怎么办了?” “当然是拒绝了。” “其实我也有过同样的遭遇。尽管不是很明显,但也被他硬把那个东西放到了我手里。”这次是亚纪子说道。 “真是不像话。”护上长显出一副难以相信的表情,挨个看了下伦子她们二人。 “只要那老大爷屋里的铃声一响,就马上想到会不会又是那样啊。真是一点都不想去。” “我很理解你的这种心情。” 这是个很让人担忧的问题。如果是碰巧一时冲动,那偶尔也会发生,可在座的三位护士都遇到了同样的情况,那就不是一件小事了。既然二人都说出来了,一定不会是捏造的了。 “竟然做出这种事,他把护士都当什么人了,决不能饶了他。” “反正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就算了。” “可是那也太不像话了。” “说是这么说,可他毕竟是一个连半个月都坚持不了的重病患者。” “即使那样,他还能去抓一个人的手?男人到了那种地步,难道还有性欲啊?” “我以为已经没有了呢,可是……” “男人真是让人费解啊!” 护士长听后深探地叹了口气,马上又说道:“那种时候,应该给他一巴掌。” “可他总是非常认真地央求的。” “你也真是傻,那样就说明他不是流氓了吗?” 这时三人都不吱声了。 “他总是在病房里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才叫护士的。” “当然要在他一个人在的时候叫啦!” “难道还要他老伴和儿媳妇那样做吗?” “我觉得他不会让他老伴那样做的。”伦子说。 “如果让他老伴那样做的话,就不至于要叫我们去做了。” “我觉得那是因为我们年轻。”亚纪子这样一说,三个人同时都点了点头。 “那老大爷是什么时候开始做出这种恶心事的?” “第一次大概是在一个多月前。”伦子答道。 “我好像是在半个月前吧” “我也是。”紧接者亚纪子和阿香也回管道。 “真是奇怪!身体健壮的时候不做,却在行将死亡时才开始。” 要说也确实如护士长所说的那样。 “不管怎样,你们应该早点告诉我这事,不过今天总算听说了。我马上就去和院长商量。”护士长说完后,马上又问道:“还没告诉直江医生吧?” “谁都没有告诉。” 对于女性来说,这种事即使是对负责人讲,也难以启齿。 “都听清楚了,这事由我来和其他医生商量,以后即使他再怎么央求你们,也都假装没听见,一定要拒绝他。” 护七长像是下命令似地说道,嘴里还嘟囔着“真让人瞧不起”。 第二天上午,护士长就去了直江那黎,把这事告诉了他。当时直江正要去查房,突然被叫到值班室,护士长请他坐到值班室一端的沙发上。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讲。” “什么事啊?”直江坐在沙发上想:难道我又怎么了?这时,护士们都以为是一些很平常的话,也就一边工作一边竖着耳朵听。 “石仓由藏先生经常向护士们提一些不像话的要求。” 护士长马上开始给在场的护士们讲她听说的一切,此时的护士长比工作时表现得还要活泼。 大致讲完后,护士长非常郑重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 “你觉得这会是真的吗?” “大概是真的吧!” 没想到直江却很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 “可那老大爷最多也不过还能活半个月罢了。” “所以才这样做。” “所以才?” “就是因为他马上就要离开人世了,所以才那样做。” “身体如此衰弱,都已经生命垂危了,还要求做这种事,真是不可思议啊!” “是有点不可思议,不过人大概就是这样吧。” 此时,单纯的护士长头脑完全混乱了。 “总之,这样下去可怜的是护士们啊!而且也有必要提醒一下患者及其家属。直江医生能帮我们提醒一下他他们吗?” “护士们都觉得很讨厌吗?” “这应该是很理所当然的吧!被别人要求做那样令人恶心的事,会有人愿意吗?” “不会没有吧?” “如果是自己特剧喜欢的人那倒不用说了,可他是一个瘦弱得都快要死去的老头啊!”护士长说完后,满脸通红。 “还能谈得上喜欢。一定会很讨厌。做那样的事,真是变态啊。” “……” “直江医生,请你一定要跟他们说一下。因为就算她们是护士,但也不能做那种事啊。” “无论如何都要说吗?” “直江医生,这可不是跟你开玩笑的啊。” 护士长呆呆地望着直江医生,然而直江却很平静地说:“那种事不必如此郑重地说出来吧?” “那你说怎么办?” “每个人只要适当地应付一下就行了。” “你在说什么呀…” “她们当中也许有人认为摸一摸也无所谓。” “就算侮辱护士,也要适可而止。” “那不算是侮辱她们吧。” “不跟你说了。” 说着护十长气冲冲地从沙发卜站了起来。 对于石仓由藏的异常要求,直江医生并没有格外反对,反而还说应该接受,这件事当天就传到医院所有护士的耳朵里了。 “真是不像话,他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 “虽说是医师,也没有那种权力吧。” 就连平时决不赞成护士长意见的护士们,这次也站在护士长这边,纷纷表示不满。 “这不是把我们当成肥皂女郎了吗,” “肥皂女郎是什么啊?”宇野香向田中绿问道。 “你不知道啊?” “什么呀?” “我也说不好,”刚二十三岁就有很多男朋友的阿绿苦笑道,“总之就是专门按摩那儿的人。” “肥皂不就是指澡堂吗?” “表面上是那样,可实际上好像是不干正经事的地方。” 听的人倒没什么,可阿绿却满脸通红地说道:“真讨厌……” “难道那老大爷还打算要去按摩吗?” “别再说这事儿了。” 遭到护士长责备的阿绿向大家扮了个鬼脸。 伦子虽然在听护士们的谈话,但却装出没听的样子。 此时的话题都集中在了对直江医生所说的那些话的指责上,可是这些话说多了,伦子却反倒想要为直江进行辩解。 “我们应该再对直江医生表示抗议。” 阿绿和护士长一样,也非常气愤。伦子则像是在责怪大家似的说:“我不该说出那种事。确实像直江医生说得那样,也许真得应该实事求是地处理这件事。” “那么就是说,有时你也不会讨厌那种事啦?”护士长稍微提高了一些嗓门说道、“我倒不是说不讨厌,只是如果被他特别认真地要求时……” “不管他怎么要求,也得分事情和场合吧?如果做了那种事,那就和阿绿所说得那样,真成肥皂女郎了。” “可是我们并不是为了钱或什么,只是觉得患者太可怜了…” “竟敢要求做这种事,哪儿还谈得上可怜啊。” “可是他再有几天就要永远地离开人世了!” “你的意思是说,因为马上就要死了,所以不管提出什么要求你都会接受。”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最早说很讨厌被要求做那样事的是你吧?” “对不起。”伦子低着头说道,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说了和直江医生同样的话。 “好啦好啦,归根结底还是个人问题,所以也无法做什么规定,只要你们今后不再干那种事就行了。由我来和石仓先生的家人说这件事。” 护士长和护士们似乎都想到了伦子和直江医生之间的关系,大家悄悄地观察伦子的表情。虽然伦子察觉到同事们都在看她,可她一想到直江医生一定能理解她这样做的原因时,就为自己能有这样的勇气而感到激动,甚至都想哭出来。 争论完后的第二天直江医生就休息了。第二天接近中午时分,他打电话到医院说是身体不舒服,需要休息。 “那人又喝多了吧!” “大概是睡过头了,懒得来了吧。” 因为直江医生经常迟到,所以大家都已经很习惯了,可请假却极为罕见。护士们都在边开玩笑边谈论着什么,惟独伦子却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她想干脆打个电话问问他的情况吧,可拿起话筒却又放下了。这段时间直江很少和伦子约会。虽然每天郁能在医院见面,可周围总是有别人在,几乎没有两个人单独淡话的机会。而且有时就算碰面了,直江也总是装出一副素不相识的样子。伦子只是在一味地等直江来主动约她,一周最多一次,那也只是在下班时,直江会突然问一声:“你今天有空吗?”。 伦子每周除了有两天要去学插花外,有时还和朋友们约好一块儿去听听音乐会或小提琴演奏会。可是如果直江约她的话,她就会推掉一切约会而选择去直江那儿。 尽管她也曾埋怨过直江:为什么不提前和她约好呢?可是直江却从来没有想改的意思,不过伦子虽然有埋怨,但最终还是会取消其他约会,原谅直江的。 直江每次约伦子去他家时,屋里都一定会很乱,总是桌子上摆满了喝到一半的酒杯和啤酒瓶,而且屋里满是灰尘。这时喜欢干净的伦子就会马上去洗餐具,打扫屋子,有时甚至还用抹布擦拭。 情事则是在此之后进行,清扫和情事犹如一系列相关联的事情在发展一样,别说直江,连伦子都觉得这很正常了。这样看来,伦子似乎在同时扮演着钟点工和情人两个不同的角色,不过她已经习惯了。 以前大概一周幽会两次,而现在却只有一次了,有时甚至十天半月一次。伦子只是在一味地等直江来约她,今天他会约我吧?伦子的这种预感不太准确。如果猜对了那当然是好事啦,不过就算没猜对,最近伦子也不会那么伤心。因为即使不能见面,自己单独待在屋里时,也仍然能够沉浸于两人在一起时的那种情感中。 不过有时实在等不及了,伦子就会主动地问道:“今天你直接回家吗?”直江只是不耐烦地点点头,就走了。这时,伦子就知道他今天没心情约会,但除此之外,她根本就不知道直江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尽管他们做了很多次情事,对彼此的肉体都已经很熟悉了,但直江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伦子却一无所知。身体一接触,应该马上就会变得很亲密,然而她和直江却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身体与身体,心灵与心灵之间,宛如两种截然不同的交流。这就是直江带给伦子的感触,而伦子自己却早已把她的心和身体全都交给了肓江。有时,已出院的患者或来值班的年轻医生会邀请她去约会,可伦子却从来都没有答应过。她觉得与其和直江以外的男人去约会,还不如和女朋友们在一起。她对别的男人一点兴趣都没有,这一点连伦子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即使这样,伦子还是察觉到直江身边除了自己外还有别的女人。有时好像有女的打电话到医院来找直江,有时在打扫他屋子时会在地上发现发卡,有时还发现酒杯之类的东西收拾得很整齐,但决不像是他自己收拾的。这一切促使伦子产生了上述这种想法。 可伦子对此事从来也没有过任何怨言。伦子只不过是直江的情人罢了,因为直江从未和她谈过要订婚或住在一起之类的事。尽管她失身是由直江单方面造成的,但是伦子自己也愿意,而且当时也没有提出过什么条件。尽管当时她明白直江身边除了自己还有别的女人,她甚至还觉得如果没有反而有点奇怪。伦子现在不想考虑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想那些事只会让自己感到痛苦,难以平静。只要自己喜欢直江,伦子就已经很满足了。 第二天,直江仍然没有来上班。据接待室的那个女的讲,早上直江亲自打来电话说他还需要休息一天。直江连续休息两天,这还是头一次。 “也不知他的身体怎么样?一个人一定很不方便吧。是否让谁去照顾他一下?”临近岁末,最近连续好几大都光临医院的律子夫人竟然来到值班室,命令护士长道。 “刚才我也想到了,便打电话给他,不过他说只是感冒了,再过一两天就能来上班了,说不用担心他。” “可是就他自己一人,吃饭、打扫屋子的怎么办呀?” “是啊。” 护士长听后也了点头,但什么也投说。此时,律子夫人和其他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转向了伦子。 “志村,你抽空去看看吧。” “我?” 听到律子夫人喊到自己的名字时,正在开注射用玻璃瓶的伦子停下手来。 “你中午就去吧,就说是我让你去的。没意见吧,护士长?” “没有,下午也没有手术要做,志村,你就去吧。” 护士长忙附和道。 “去看看直江医生怎么样了。” 律子夫人和护士长的一片好意她倒是明白,但总觉得好像她和直江之间的关系被看穿了似的,而且她们说话语气的都很冷淡,不过,下午可以不上班去看直江,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因为以前曾多次为要不要给他打电话而犯愁,现在有了院长夫人的命令,可以名正言顺的去他那儿了。伦子粒考虑什么别的,老老实实地去了。 因为直江医生连续休息了两天,所以小桥医生忙得连抽烟的工夫都没有。特别是门诊处,由于新老患者太多,没有一点空闲时间,都过十二点了,仍然还有十多个患者在排队等候。患者人数和平时基本没有太多变化,可能还要少一些,但由于那些一直由直江负责的新患者也来就诊,所以很费时间。如果不是第一次来就诊,就可以参照以往的诊断,这样还能速度快一点。可新来的患者,就不能那样了。由于检查结果还没有汇总,但第一天就必须得大概说出病名,并大概讲出自己的治疗方案。小桥以前一直是旁观,总觉得新患者自己也能看,可一旦真轮到自己承担责任亲自坐诊时,还真是没有旁观时想像的那样简单轻松。 考虑到下午要去直江家,刚到十二点,伦子就离开值班室,来门诊帮小桥,好换一直在这儿帮忙的阿香和亚纪子早点去吃饭。 小桥可能是想着,直江以后来了会看他不在时的诊断结果,所以他对新来的患者特别小心翼翼。由于他比较年轻,万一以后被直江看出是误诊的话,那后悔也来不及了。似乎正是因为这样,小桥才格外谨慎。 正当他帮一位六十多岁的风湿性关节炎患者抽掉膝盖中的积水,并注射了强的松龙时,从二楼传来了慌慌张张下楼梯的脚步声。他刚要抬头看看是怎么回事时,实习护士川合友子站在就诊室门口说:“医生,石仓先生他……” 说到这儿,友子喘了口气又接着说:“是痰堵在喉咙里了。” “不能呼吸了吗?” “是的。” “血压呢?” “我不知道。” “快去拿听诊器…” 小桥对伦子说完后,马上冲出门诊室向楼梯方向跑去把露着膝盖躺在床上的患者扔下不管了。 小桥和伦子跑过去一看,由藏下巴伸得很长,脸色苍白,让他张开嘴后,喉咙在微微地颤动,可是却没有明显呼吸迹象。 “快拿吸痰器来。” 伦子回到值班室,取来了便携式吸痰器。 “石仓先生,石仓先生一”小桥一边喊着他的名字反复地做人工呼吸。 这种病情突变,很明显就是喉咙被痰堵住了。如果是健康人,自己就能吐出去,可是对于上了年纪且身体虚弱的人来说则无法做到。 “吸痰器电源插好了吗?” “好了。” 打开开关,马达发出轰鸣声。吸痰器的前端被插人了由藏的鼻孔内。 “啊,哇……” 突然由藏发出了动物般的声音并向后仰了一下,这时吸管里流人了唾液团似的东西。 “别让他动。” 两个护士慌忙按住了由藏的手和脚。 一直在旁边伺候的大儿媳站在护士后面,战战兢兢地看着。很幸运能够听到患者的叫喊声,因为这是表明他还活着的惟一证据。 “吐出来,尽量吐出来。” 小桥边说边移动着吸管,两个护士也在拼命地按着痛苦挣扎的病人。 由藏恢复了正常的呼吸,十几分钟后平静了下来。吸痰器的吸瓶中,刚吸出的黄褐色痰液漂在水上。 “真是危险,再晚来一步,就没命了。” 听小桥这么一说,大儿媳什么也投说,低下了头。 “今后最好还是把吸痰器放在这屋吧。” 这时,由藏的眼睛和鼻子周围不停地溢出痛苦的眼泪和唾液,并微微地呼吸着。 “没事了吧?” “这次应该没事了,不过也许还会发生,一定不能让他一个人待在屋里。” 由藏一边喘气,一边把右手伸到床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你要说什么。” “啊……” “试着慢点说。” “快,快让我死了吧!” 小桥在老人的耳边轻轻说道:“别那样说,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这么,这么痛苦……”石仓摇摇头说道。 “这怎么行,打起精神来。”小桥突然拍拍石仓那骨瘦如柴的胳膊说。 “那……那……直江医生呢?” “他今天感冒不能来了。”伦子一边用纱布给由藏擦眼睛和嘴边,一边回答道。 “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让我死了吧!” “我已经说过了,你可千万不能那样想,现在多亏小桥医生帮你捡回性命,才能像这样说话。” “不,已经没救了。” 说完,由藏就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将瘦小的脸埋在了枕头里。 经过这一阵忙乱,等伦子到直江的公寓时,已是下午两点多了。 门关得很紧,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尽管不止一次来过这儿,可她还是有点紧张。自上次约会以来已有十多天了,又是在他两天的休假时突然来他家,这对伦子来说还是第一次。 “屋里会不会有别人在啊?” 当伦子要按响旁边的门铃时,突然产生了这种不安的感觉。要是事先给他打个电话就好了! 现在她竟然后悔自己如此唐突地来这儿了。因为这是公事,而且是院长夫人派她来的,所以她确信一定能见到直江,不过也许他不在家。直江会独自一人等待自己的到来吗?对此伦子不抱有任何怀疑,可是这也许仅仅是她自己的理解。 总之…… 伦子在门口犹豫了半天,不过不一会儿她就下定了决心,接响了门铃。她能听到屋里有门铃的响声,然而却没人出来。第二次,第三次,还是没有反应。隔了十几分钟后,伦子又一次按响了门铃。 这次她将身子靠近门缝。屋里确实有门铃的响声,只要起床了,就应该能听得到,就算是在睡觉,这样不停地响,也应该注意到了。 该不会有其他人在吧? 那种不安又一次出现在伦子的脑海里。如果是一般的客人,也不会不出来的。从这一点来看,来的客人一定是个女的。 难道他在和那女人…… 直江医生一定是和一个自己不相识的女人在床上紧紧地拥抱着。每当门铃响起时,那女人就将脸靠在直江胸前,而直江则抱着她望着墙,两个人一定都是全裸。她一个劲地往坏处想。 也许两个人正在低声细语,也许那个女的正放慢脚步轻轻地靠近门口,透过门孔来看看究竟是谁。当伦子和直江两个人相处并响起门铃时,伦子也曾这样做过。透过门孔向外看,看到的东西虽然非常小,可因为它是凹面镜,所以连门的左右两侧都能看到。 也许现在自已就已经在她的视线中了,伦子慌忙将身体从门孔的正面转到门的一旁。然而,门孔却还是和往常一样,尾内悄无声息,没有丝毫有人活动的迹象。 往前数第三家的门开了,出来一位夫人,穿着和服,大概已为人妻了吧,看到她将门锁上,那无疑就是那家的主人了。这位夫人从自己身边经过后,伦子也离开了直江家,进了电梯。不过刚才的那位夫人已不见了。 在电梯里,伦子一直在想:该怎么向院长夫人和护士长交待呢。 她按响了门铃,可是好像没人在,这虽然是事实,可那不就等于说直江医生是借口生病而外出了吗?谁听了肯定都会认为直江是在偷懒。 这话绝对不能说出去。 虽然伦子刚才净在想一些让她生气的事,可是她已在不知不觉中想要为直江进行辩护了。 到了一楼,在公寓前面的路上,她看到刚才乘别的电梯下来的那位夫人的背影。外面大概在刮风那位夫人用手抓着和服的前面。 伦子慢慢地跟在那位夫人后面走着。这时是下午两点半,午休刚结束,离准备做晚饭还有一段时间,住宅区附近的人们都显得很悠闲。伦子走下缓坡后,来到大街上,这里与直江所住的那栋公寓截然不同,一片嘈杂。从街角往里走两家就是一个咖啡屋,透明玻璃处有一台粉红色的电话。伦于进了咖啡屋,紧挨着门边的位置坐下,要了一杯咖啡。 尽管感觉里面很吵,其实并没有几个人,伦子喝了一小口凉水,然后起身走到柜台旁的粉红色电话前。拨完直江家里的电话号码后,过了一会儿,电话接通了。电话接通后发出的声音各有特色,直江家的电话声音听起来像是蟋蟀的叫声,多少有些嘶哑的感觉,伦子曾不止一次听过这种声音。 伦子又试着拨了两次,但还是没有人接,为了慎重起见,她又拨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 伦子接过退回来的十日元零钱后回到座位,这时,咖啡已经端上来了。眼前飘溢着咖啡淡淡的香味。 难道他真的是出去了吗?就算是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也总不至于不接电话啊。如果不想见,就说不见不就可以了吗?这跟有人敲门时不同,不管怎样总有办法脱身的啊。也许是买东西去了吧? 伦子啜了一小口咖啡,也许是咖啡香味的缘故吧,现在的心情要比刚才站在门前时平静多了。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快到三点时,伦子再次走到柜台前,拨了一下刚才那个电话号码,女收银员正在往发票背面写着什么,而服务员们则站在柜台边上聊天。 “要是这次还是没人接的话,就回去了。”伦子边接电话边这样劝自己。和前几次一样,电话那边传来的依旧是嘶哑的声音,不过,这次电话响了三声后,突然有人接了。 “喂,喂……” 这时,伦子竟然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了。没错,电话那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但不太像直江的声音。 “喂,是直江医生家吗,是直江医生家吗?” “是啊。” “是直江医生吗……” 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像是嘴里含着什么东西似的,模糊不清。一点都都没有直江平时那种利落劲。 “我是伦子。” “嗯,听出来了。”直江回答道,但却显得格外没精神。 “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你现在在家啊?” “我刚才打过好几次电话,可都没人接。你没听见吗?” “刚才我一直在睡觉。” 那么响竟然没听到,真的还是假的?尤其是他那不同寻常的说话方式,更令伦子有些担心: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事啊? “现在有别人在你那儿吗?” “没有啊……” “我现在在一家离你公寓不远的咖啡屋,我这就去你那儿,方便吗?” “嗯,你来吧。” “院长夫人和护士长都非常担心你,所以让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方便吧?” “嗯。” “有什么需要买的吗?” “没有。” “酒和烟呢?” “家里有。” “那我马上就去。” 伦子回到座位上拿起发票,走向收银员。 伦子进屋时,直江正躺在床上。看到他穿着平时总穿的那件睡衣后,伦子想:也许确实像他说得那样,在一直睡觉吧。伦子很仔细地环视了一下屋子。屋子中央的壁炉上,和往常一样,只摆放着一些盛有半杯酒的玻璃杯、茶碗和类似于文献的复印本,并没有像是客人使用过的玻璃杯和茶碗。桌子右边堆放着杂乱无章的杂志和书,不过这在伦子看来,也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了。惟一不同的就是烟灰缸摆在床边,而且竟然只有一个烟头,真是很难得啊。水池里依旧堆满了用过的盘子和玻璃杯。就算有人来帮他清扫过,也不会是刚才的事。 “身体怎么样了?”伦子脱掉外套后,走到床边问道。 “只是有点感冒而已。”直江的声音还是有点不同寻常,话语中略带一丝倦意。 “量过体温了吗?” 直江摇了摇头。 “为什么,” “没有体温计。” “你也真是的。” 伦子突然有一种想要抱紧直江的冲动。几次按响门铃,拨通电话,但最后留绐她的却只有等待,她彻底绝望了。当时伦子非常渴望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能被直江吞噬掉,而这种冲动则并不是现在才有的。从昨天开始,准确地说甚至是在十几天前就开始有这种欲望了。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伦子的身体里燃烧着无限的激情。然而现在的伦子表现出的已不完全是冲动了。体温计都没有,直江就这样躺了整整两天。此时,她对直江表现出的是一种不分性别的怜爱。 “为什么……”伦子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想说一些怨恨的话,紧紧地抱住他。只要直江对地说句话,或者向她伸出手,伦子就会立刻扑上去,刚才到底有没有女人和她同床过已不再是问题了。 “喂。” 伦子向前探着身子,将脸靠向直江。 就在这时,伦子发现真江眼里现出一种异样的目光,这一瞬间,她突然觉得直江的眼睛在闪闪发光,但那不是金属发出的那种耀眼的亮光、而是太阳落山前那种模糊的光亮。 伦子再次从正面审视了一下直江。玻璃窗户紧紧地关着,屋内只有那和煦的冬日阳光透过阳台上的白色花边窗帘柔和地照射进来,在阳光的照射下,直江的脸色显得像陶器般苍白,脸上的肉却像是被削掉了一样,眼睛虽然睁着,可目光却很迟钝,给人一种很空虚的感觉。 “你怎么啦?” “啊?”直江慢慢地将视线转向伦子,茶色的瞳孔里印着伦子的表情。 “你吃什么药了吗?” “……” “还是吃药比较管用。” 伦子缩回了快要压住直江脸的身子。 “再休息几天吧。” 直江好像就等着伦子这样对他说呢,立刻就闭上了眼睛。伦子展开毛毯的上端,将他肩膀也盖好后,离开床边,去了厨房。 他刚才真的一直在休息吗? 尽管燃烧在伦子心中的冲动还没有完全消退,可直江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那种不好的预感足已被排除,此时伦子的心情开始渐渐地平静下来。伦子脱下西服,只穿一件罩衫,开始刷洗那些被堆在水池中不镑钢架上的玻璃餐具,这里如同自家的厨房一样,非常熟悉。 洗完水池中的那些餐具后,她又开始清洗堆在壁炉上的那些东西。直江平躺着,听不到他睡眠的呼吸声,整个脸都埋在枕头里,显得很小。 “他瘦了。”伦子像是看什么稀罕东西似的,久久地凝视着直江,然后拿着那些玻璃杯走向水池。 洗完餐具,又用笤帚轻轻地打扫了一遍餐厅后,她走进了里屋。不知什么时候,直江已经翻了身,这次他脸冲着墙。 伦子把胡乱堆放在壁炉上的书整理好后放在托墓上,并把搁在床上的烟灰缸也放回了原位。地板上虽然铺着厚厚的绒毯,可到处都是灰。要是直江不睡觉的话,她想把这屋子也清扫一下,现在惟有等他起来了。伦子将床上的报纸叠好,并捡起直江掉在床边的裤子。 大概是在睡觉前脱掉的缘故吧,全棉的内裤和衬裤团成一团扔在那儿。伦子将其捡起后一一叠好,又找了一遍床底下,看还有没有东西掉在下面。 这时,突然发出了小的金属碰撞的声音,指尖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会是什么呢…” 伦子弯下身子,往床下望去。黑乎乎的床下有一个发着白光的东西,有一本厚书那么大。伦子又摸了一下,为了确认一下是否和刚才的感觉相同,将它从床下取了出来。看上去像一本厚书的东西。原来是注射用的不锈钢盒子。 “他在自己给自己注射吗?” 医生在自己家里备有注射用的盒子这倒不是什么稀罕事,伦子用习惯性动作将其旁边的搭扣解开,打开了盒子。里面并排放着两支三毫升和五毫升注射器,边上散落着两支开了封的药水瓶。伦子拿起来仃细一看,原束是一毫升药水瓶。 “鸦片剂。”伦子读着写在药瓶上的字。没错,确实是鸦片剂。 伦子知道鸦片剂是种麻醉药,而且是特厉害的盐酸生物碱。刚做完手术时不能用这种药来控制疼痛,它只能在胆结石发作或癌细胞扩散到神经后产生非常强烈的疼痛时使用。 伦子回头看了一眼躺在珠上的直江。他的脸像死人般苍白,仍然还在睡着。 是用了这种麻醉药的缘故吗? 伦子不由地想起刚才进屋时直江的脸色,毫无目标的迟钝眼神无疑正是注射完这种麻醉药后的症状。有时会给那些难以忍受疼痛的患者注射这种麻醉药,所以伦子很了解其症状。 可直江医生为什么也…… 如果是疼痛难忍的病,那倒不用说了。可是像感冒这样的病根本就不需要打什么麻醉药,更何况是两支。再剧烈的疼痛也不过只用一支,只有经常打后中毒的情况下,才偶尔用两支。 难道是… 就在这一瞬间,伦子不敢再想下去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她的脑海。 如果是吸毒成瘾的话…… 伦子将手里的盒子放在地板上,开始观察直江。苍白的脸颊上薄薄地长了一层胡子,但看上去却显得很黑。不会是真的吧?为了能从这瞬间的想像中走出来,伦子立刻将盒子放回到床底下,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早知如此还是不知道的为好,一种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似的不安感袭上心头,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什么无法挽救的事似的。 伦子手里拿着叠好的报纸,轻轻地站起身。就在这一瞬间,脚尖又触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又会是什么呢?” 伦子收住脚,朝脚下望去,在被子的一端有一个发着白光的东西。她蹲下身子,将其捡了起来。原来是一个镶有金边的耳环,之所以看上去闪闪发光,是因为镶金边部分在外面。 “好像还是有人” 这时,直江依旧还在睡着。 屋里没有任何声响,除非竖起耳朵听,才能隐约听到从阳台上传来的街上嘈杂的声音。难道连呼吸声都被麻醉药给吞噬掉了吗?直江没有发出丝毫睡眠的呼吸声。 伦子手里拿着那个耳环,一直在旁边坐着。 就这样,又过了一小时,直江才醒过来,这时已经快四点了。睁开眼睛时,直江很惊讶地看着伦子,过了一会儿,仿佛才明白过来,于是慢慢地坐起身。 “睡醒了吗?” “嗯。”声音和平常一样,很低沉,不过很清楚。 “哪儿不舒服吗” “哦,没有。” “你还记得我刚才来这儿时的情形吗” 直江像是在证明自己的记忆似的,点了点头。 “是院长夫人和护士长让我来看你的。” “……” “我怎么回话好呢?” “就说我说的,没事。” 直江环视了一下床的四周。这时,伦子马上将烟和烟灰缸放到了直江的膝盖上。 “真的是感冒了吗?” 直江点燃一支烟。 “没什么别的病吧?” “……” “是非用麻醉药不可的……” 此时,直江的表情稍稍动了下。 这之前,伦子每天都能见到直江。有时白天下班后,晚上还要见面,一天就能见两次。像这次隔了一整天直到第二天才见面,还是头一回。虽说只是两天没见面,直江今天的脸色看上去很不正常。原本苍白的脸显得愈加苍白,而且眼睛也深深地陷下去,平常总是冷冰冰的表情中充满了一种令人难以揣测的不安。 “喂,你最近好像瘦了。”伦子抬头看了看坐在床上尚未完全清醒的直江,说道。 “你不用担心了。” 直江不太高兴地望着窗户,手中的烟灰燃了很长,马上就要掉下来了,伦子看到后赶快将烟灰缸放到烟灰下面。 “这是请内科医生开的感冒药。”说着,伦子把印有东方医院的药袋放在床上。 “现在就吃吗?” “不,不用了。” “除感冒外,如果哪儿还有不舒服就请告诉我。你自己是医生,应该懂吧。” “你哪儿不舒服啊?” “我哪儿都挺好的。” “你怎么这样说呢。” 直江把烟灭了,什么都没说,接着抓住了伦子的胳膊。 “不要这样。” 可直江还是想要把她抱起来。 “今天不行,你身体不好,现在不还在休息吗?” 就在伦子低下头想要摆脱时,直江已把她的罩衫掀到肩头,露出了光滑的脊背。 “千万不要,今天是院长夫人要我来的,只是让我来看看你的身体状况。” “没关系的。” “我必须得回去啦。” 尽管伦子反抗了,可她的上身已经被直江用胳膊揽在怀里。 “已经四点了吧,不早点回去告诉他们,会被误会的。” “没关系。” “那……” 在直江的诱惑下,伦子也不再拒绝了。以前,即使伦子有些发烧,或由于经期没精神时,直江也还是会坚持,有时甚至会将她的手捆上,直到自己满足。不管对方怎么说,一旦开始,就无法收住了。为了欲望而不顾对方的一切,而且似乎只有当强迫伦子接受他的那一瞬间,直江才会倾注其全部精力。 “不行,回去后……” 伦子尽管在反抗,可还是被拖到了床上,罩衫的领口被解开后,从后背透过内衣可以看到胸罩的挂钩。争执之中,两人之间像举行仪式般表情都非常严肃,不过却显得很亲热。当直江用他那细长的手指抚摸伦子的胸部时,这场仪式便进入了尾声。在这之前的一切抗争似乎都是为了能拥有激情燃烧的这一刻,伦子那白晰的裸体也慢慢地融人了这一**行为之中。 尽管她认为不应该这样做,但是她的身体却没能经得起这种诱惑。难道正是因为直江心里明白这一点才故意引诱我的吗?伦子突然感到很后悔,不过这只不过是她一时的想法而已。在直扛的爱抚下,伦子的身体渐渐舒展开来,当她感觉到直江的手指在她身体上不停地滑动时,她渐渐平静下来,任凭直江抚摸。 但是,那天直江比平时性急。过去他总是用尽各种方法,兴奋地望着饥渴难耐的伦子,然后才开始他们的情事。然而那天他却像是很讨厌那些复杂的过程,让伦子感到有些突然。或许是因为她在床边久久地注视了直江的睡容,或许是因为肉体本身已经习惯了,身体的反应老实地令人有点伤感。 伦子对压在上面的直江低声说道:“今天不安全!” “真的啊!”伦子一边低声地喘着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 在危险期时,伦子总是这样说。就因为是护士,所以才对生理如此了解:直江讨厌在这种时候说些多余的话,其实伦子也不喜欢。如果月经正常的话,危险期最多只有一周,惟有这段时间需要预防。因此,到现在一次都没有出过问题。 但是,今天直江却好像是没听到伦子说话一样,强行进入了她的身体。 “喂……”当身体开始沉浸于激情时,伦子的意识显得有点模糊,她很勉强地诉说道:“今天……” “没关系。” “可是……” 身体开始像火一样燃烧起来,已经无法停下来。伦子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头发也一片蓬乱。真是难以想像现在被男人压在下面、兴奋无比的自已,就是刚才穿着白衣给患者把脉的那个人。伴随着喉咙里溢出的低吟,伦子渐渐坠人激情的深处。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星星在闪烁,可不久却又感觉自己是在广阔而又富有欢愉的宇宙中漂浮。 不管是直江怎样了也好,自己发出了怎样令人害羞的声音也好,还是做出了怎样的动作也好,所有这一切都消失在遥远的黑暗之中,模糊不清,那种令人感到飘飘然的时刻终于临近结束了。 “啊……”直江离开自己身体时,伦子又低低地叫了一声,这时她才恢复了正常的意识,而且这也是她第一次恢复意识,不过身体却还没有完全从那种欢愉中走出来。直江背对着她躺在一边,闭上了跟睛。看到这一切后,伦子才再次清醒过来。 “哎…” 渗遍伦子全身的那种感觉仍然留有残余,直江能够给予她的也只有这些了。 “没事吗?今天可是最危险的。” 直江背对她,没吱声。 “要是真那样的话,可怎么办啊?” 做完情事后的伦子不论说什么都是细声细语的,而且声音很甜。 “怀孕了要堕掉我可讨厌!哎…” “嗯……” “不堕行吗?” 伦子从后面抱住了直江的背,他的背让人无法想像出他是刚剐刚做完情事的,冰凉冰凉的。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把孩子抚养成人的。” 直江慢慢地翻了个身,看着紧靠在自己身旁的伦子。 “真的是危险期吗?” “我绝对不是在说谎。” 直江仍然默默地注视着伦子,过了一会儿,好像突然感觉困了似的,闭上了眼睛。 “我该起来了。” 伦子起来后,将周围散乱的内衣都收拾在一起,然后去了餐厅。 “糟了,都四点半了。” 她慌忙将内衣和外套都穿好。这样,伦子那淫荡的部分又彻底从眼前消失了,她的这种模样变化除直江之外无人能看到。穿好衣服后,伦子走到床边说道:“你千万不要勉强自己,那样身体会受不了的。” 说着,她将身子向前探了探,微微带卷的头发也随之垂到了脸前。 “你明天去上班吧?” “也许……” “不能肯定吗?” “院长夫人也希望你能去。” 直江把脸埋在枕头里,点了点头。 “晚饭怎么办?” “不想吃。” “可是,饿了怎么办呀?要不我给你做点什么送来吧?” “不,不用了。” “那你肚子饿呀?” “饿了就叫外卖好。” “吃那些东西,对身体不好。” 伦子轻轻地给直江擦了擦出了汗的额头。 “你喝点咖啡什么的吗?” 尽管伦子说没时间了,却还在说这些悠闲的话。 “我就这样睡了。” 伦子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拿起放在沙发上的外套,说“今天,石仓先生差点就没命了。” 半醒半睡的直扛突然睁开了眼睛。 “接近中午时分,痰堵在了喉咙里,不能呼吸了。” “然后呢?” “小桥医生跑过去,用吸痰器把痰及出来后,给他作了人工呼吸,才总算是没事了。当他能说出话的时候,第一个喊的就是你的名字。” “……” “那个老大爷很喜欢你吧?” “他的床头摇高了吗?” “没有,就是普通的床。” “不行,得给他换成卧式床,这样可以将身体稍微倾斜一些,不然,他还会被痰卡住的。你一定要告诉小桥。” “我不能跟他说这种事,” “没关系的,一定要转告他。” 伦子手里拿着外套,再次坐到沙发上。 “还是你明天上班后,亲自告诉他吧。” “你今天回去后,就马上告诉他。” “即使现在就回去,小桥医生也许已经不在医院了。” “那你就告诉值班医生吧,就说是我说的,一定要替我转告他。” 伦子点点头,迅速地将外套的纽扣一一系上。 “今天因为石仓先生的事,真是郁闷。” “还发生了什么事?” “就是那件让人感到怪异的事……?” 把这种事抖出来,会不会让直江感到很反感啊?伦子很犹豫。不过,她这样做是想要得到直江的怜爱。 “护士长对所有的人说你说得太不像话,所以大家都很愤怒。” 直江默默地仰望着天花板。 “不过,护士长对大家说绝对不能做那种事,我觉得她说得有点过分了。不同的场合,让护士们凭自己的良心自己做出不同的判断才是正确的。” “那你一定也很愤怒吧?” “被要求那样做的时候,确实是觉得很恶心,但是……” 虽说事情是在不断地发展变化,但如果自己亲口说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认为无论怎样都无所谓了,这在伦子自己看来也是很不可思议的。 “我觉得没必要那么夸张吧,闹了一个上午。” “那你肯定不反对我所说的吧?” “不是反不反对的问题,毕竟那老大爷马上就要死了,所以我觉得没必要把事情搞得那么严肃。” “你是那么说的吗?” “是啊,就因为我那样说了,所以大家才觉得我怪怪的。” “护士长跟患者说了吗?” “护士长说要提醒他家人,所以我想那老大爷以后不会再要求做那种事了。” “不,那可说不好,也许还会要求那样做的。” “可护士长说要让他家人郑重地提醒他。” “和那没关系。” “没关系?” “是啊,就算提醒他了,不也还是照样嘛。” “为什么啊?” 直江仰头望着天花板,突然浮现出一种慈祥的目光。 “因为他马上就要死了。” “……” “对于将死之人,提醒这个是毫无任何意义可言的。” 伦子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直江的侧脸。是什么原因使得直江在此时显出一种无法形容、如此慈样的面容呢?这副面容超越一切好恶,深深地印在伦子的脑海里。虽然直江对她总是很冷淡,然面她却怎么也不能离开直江,也许就是因为这种慈祥的存在吧。 “如果要你那样做的话,你觉得应该做吗?” “其实,也不能那样说。” “但是,不是绝对讨厌,对吧?” 伦子低下头,但她还是能感觉到直江在慢慢将视线转向自己。 “那就答应他吧。” “我…” “对,是你。” 伦子看着自己紧紧抓着纽扣的手,就是要她用这双手去触摸老头的那个地方,好让他有快感。为什么我必须做那种事呢,那究竟算不算是护士的职责呢? “可是,为什么呢?” 伦子似乎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一旦自己真被要求那样做时,一想到自己要做那种事就觉得毛骨悚然。 “直江医生,不要让我……” 就在刚才,还和自己进行过肉体接触并做爱的这个男人,竟然没过半小时就命令自己去做那种事。这怎么能像是对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说的话呢?不,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真正爱过我。 这家伙真恐怖啊! 伦子慢慢抬起头瞟了一眼床前。这时,直江缓缓地将身体背过去,闭上了眼睛。 整个屋子悄无声息,令人多少有些不安。阳光透过白色花边窗帘映射进来,不过已是落日余辉了。伦子看了看手表,差十分五点。此时她终于清醒过来,终于意识到医院里的所有情形才是自己将要面对的现实。 “我要回去了。” “是吗?”躺在床上的直江说道,“谢谢你。” “啊……”伦子刚走到门口,又转身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不,没什么……” 这是直江第一次伦子说这样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伦予又看了直江一眼,然后走了出去。 伦子缓慢穿过枯树林,朝街道方向走去,除了耳边能听到低吟的风声外,四周鸦雀无声。走在柏油马路上,鞋跟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直江居住的参杂栋白色大楼像要把伦子整个人都要包围起来似的,高高地矗立在那儿。伦子回头看了看,接着走下了那个缓坡。 此时,她体内有一种非常充实的感觉。如果是他的孩子,那要不要生下来呢?一种模糊的期待在伦子心中开始慢慢扩散开来。尽管是一点一点的,非常缓慢,但她的这一幻想的确犹如在孕育胎儿一样,不停地在她体内跃动着。 我一定会把他的孩子生下来抚养成人的。会不会像直江医生那样,个子高高的,鼻梁挺挺的?会不会有着男子汉大丈夫气概,做事毅然坚定?或许少言寡语、值得信赖?还有和他一起生活,抚养孩子。然而,正当这一充满活力的幻想进行到这一步时,突然一下子停滞不前而且渐渐枯竭了。也就在这一瞬间,所有的想法都开始崩溃了。虽然伦子承认直江是个男人,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想像成是能够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丈夫型的男人,伦子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直江说过“明天开始上班”,正如他所说的那样,第二天,他果然出现在医院,而且是在十一点已过,接近中午时分才来。虽然只隔了三天,可是在护士们看来,直江明显憔悴了不少。 这几天,门诊的新患者都由小桥医生来诊疗,可一听说直江医生来上班了,小桥医生马上停止了对新患者的诊疗。 但直江医生也不能立刻来门诊,因为在来之前,他要挨个儿查看每个病房里的患者。 “直江医生,有一位新来的患者在等你。”正当直江在石仓由藏的病房里时,门诊护士来叫他了。 “小桥医生不是在那边坐诊吗?” “是的,不过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他看见你来了,所以有点不好意思吧。” “没关系,让他给诊疗吧。” 护士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回去了。直江一边握着由藏细细的胳膊,替他号脉,一边说道:“听说你上次很险啊!” “差点一蹬腿,就进棺材了。”由藏一边摆摆手,一边断断续续地答道。 “你要是感觉到痰快要堵住时,可一定要提前说啊。” “可是,那是突然…” “今天没事吧?” 由藏点了点埋在枕头里的头,然后说道:“医生,您可别再不来医院了。” 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在脸上晃动一下他那静脉凸出、满是褶皱的手。 “知道了。” 直江给他号了脉,并用听诊器听过后,又看了看他的舌头和眼睛。由于长时间没有从嘴里进食了,舌头上长了厚厚一层舌苔,而眼睛则由于角膜有些浑浊,对光的反应显得很迟钝。 虽然暂时是把命捡回来了,可确实如同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现在这个样子不就相当于半死半活吗。 “马上就给你换一张舒服的床。” 由藏像是在恳求一样将双手并在一起置于脸前,而直江却默默地离开了房间。 “我昨天都已经说过了,怎么还没有换床啊?”在走廊里,直江对跟随过来的伦子说道。 “我本来想说的,可是因为昨晚是小桥医生值班。” “那不正好吗?” “可是,听亚纪子说,他知道我们之间的事。” 公私分明这一点她倒是明白,可对于作为女人的伦子来说,并不能彻底将其分开。 “据小桥医生说,由于堵痰而死的人抵抗力相当弱,即使一时救活了,可最终还是不行的。” “那倒是,可就那样死去的话,会死得是很难堪的。” “你是说样子吗?” “是啊,死时的样子。如果是因堵痰而死,怎么也像是突发性死亡,家人会感到很遗憾。你会玩象棋吗?” “不会。” 伦子突然有点不太明白直江到底想要说什么,很不解地抬头看了一眼直江。 “下象棋投子认负时,虽然实际上相差悬殊,但最终结局看上去也不过是一手之差而已。至少只要看一下结束时的棋盘就会有这种感觉。死也要死得像个样。” “你说这和石仓老大爷的那种情况很相似吗?” “是啊,就是虽然竭尽全力了,可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可是最后不也还是死了吗?” “死是死了,但不是早一周晚周的事,问题在于如何心甘情愿地死去。” “总之只要本人觉得甘心就可以了,是吗?” “错了,是他的家人。” “那他本人呢?” “不管是怎么死去,没有能让死者本人甘心的死法。” 直江突然停下来,注视着走廊的前方。可能是要去门诊处做检查,一位躺在手推车上的病人被推进了电梯。 “不管多大的年纪,没有人会认为死了好的。” “可是,像吉崎的母亲那样,在孙子去世时哭喊着说想代替他去死这样的不也有吗?” “你还相信那种台词似的话啊。” “不过,她当时就是那样说的啊。” “也就是说一说罢了。因为她知道替身是不可能的,所以才那样说的。” 伦子感觉像是偷窥到了什么令人恶心的东西似的。 “要那样想的话,真是很可怕啊。” “是啊,很可怕的。” “医生你也……” “什么?” “没什么。” 伦子忽然觉得直江不像是这个世上的人。等她再一愣神,直江就已经抛下一句话:“你马上给他换一张齿轮传动床”,双手往白大褂口袋里一插,走下了通往门诊处的台阶。 那天,花城纯子的经纪人打电话给直江已经是傍晚了。简单的问候之后,经纪人小声说:“今天过去复查,方便吗?” “方不方便倒无所谓,我说过在出院后一周内要来复查一次的。你看看,今天都几号了?” “真的很对不起,我们实在是太忙了。” “那她的情况怎么样啊?” “啊,差不多痊愈了。” “不见本人,怎么能知道。” “是啊,可是现在她还在录音棚里呢。” “那她说什么时候来啊,” “预定是六点结束录像,” “今天我不值班,到时我不在。” “其实我们本打算是今天晚上请您赏脸见个面的,您能稍微在医院里等我们一会儿吗?” “改天不行吗?” “因为明天我们还要去关西,拜托您了。” “那我就等你们吧,你说是六点结束?” “嗯,最晚六点半。” 那位经纪人又重复道了声“对不起”。 上班时间结束医生们都回去后,直江正横躺在药房沙发上看书,这时,律子夫人出现了。 夫人一副外出的打扮,咖啡色苏格兰呢方格套装下面套着胭脂底色上混合着军绿色和粉色的衬衣。 “还不回去么?” “嗯,不过一会儿有一位病人要来。” 直江把书放在一旁,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假期刚上班就这么忙啊。” “今天院长怎么样?” “下午去了市教育委员会那边。” 夫人拾起掉在地板上的报纸。 “还不去办公室那边吗?那位病人什么时候来?” “六点钟。” “那样的话,不是还有三十分钟,请吧。” 被催促了两次,直江站起身,跟在律子夫人身后。 办事员已经回去,办公室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还是接待室比较舒服。” 说着,律子夫人穿过了办公室,直接把他带到了接待室。刚坐到椅子上,律子夫人又马上回到旁边的房间,从冰箱里取来了啤酒和奶酪。 “噢,我不用了。” “没关系的,稍微喝一点会比较有精神的。” 夫人毫不介意地打开盖,将酒倒入两个玻璃杯,握着酒杯,夫人用眼角扫了下直江,将酒椰举到唇边。虽然平时也会化妆,但可能是由于灯光的作用吧,今天夫人的妆看起来比较浓。 “果然还是感冒了么?” “是的……” “近来好像十分流行,还是小心为好。” 夫人再次看了看直江,“真的好像有点憔悴啊。” “是吗?” 直江用左手轻抚着已经微微生出胡子的脸颊说道。 “我最近也有点不太舒服,这里总是疼。” 夫人转过身,指了指自己后背的中间部分。 “前几天也去看了看,害怕是骨疡,所以还是想照X光请医生看看。您说这样好么?” “应该不是骨疡吧。” “啊,您还没有看过,怎么会知道呢。” “到了这个年纪,是不会有骨疡的。” “可是,稍微提重一点的东西,或者疲劳过度就会疼啊。” “年纪大了以后都是这样的。” “医生总是这么说,态度真冷淡啊。” 律子夫人像撒娇一样白了直江一下,然后说:“说真的,能不能给我好好看一次啊?” “明天或者哪天,请来门诊看病吧。” “门诊有护士在,不好意思啊。” “那,就在这里吧。” “就在这里?” 夫人伸开双手,看了看周围。 “在这里的话很可疑啊。” “那么,现在就去门诊室吧。” “那也很可疑啊。喂,如果跟别人说在这里让医生看病,能行么?” “跟谁说啊?” “我是说要是有人来了的话。” “就这么说吧,没关系。” “您当真好好陪我看病吗?” “当然了。” “那好,就请您帮我看看吧。” 原本一直用双手捂着脸颊、心猿意马的夫人,这时已经起身去拉窗帘了。 “只脱上衣就可以了吧。” “疼的地方只有后背中间吧。” “差不多。” “那样的话,就可以了。” 拉上窗帘,挡住了黄昏的天空,房间里完全变成了夜晚。 “拜托你把眼睛闭上。” “是这样吗?” 直江喝完啤酒后,闭上了眼睛。 “千万别睁开啊。” 夫人一边不时地看着直江的脸,一边把上衣脱了下来,并将它叠好放在了沙发的一侧;稍微整理了一下头发,又开始脱衬衣,仍然将它叠好;吸了口气,动手去解衬裙的纽扣,从右向左。 “胸罩也要解下来么?” “是的。” 直江闭着眼睛回答道。夫人的手伸向胸罩背部的扣袢,在脱下的一瞬问,胸罩好像从左右打开一样落在了前方。 “好冷!” 夫人这么说,可其实房间里是有暖气的。 “我要睁眼了。” “马上就好。” 直江睁开了眼睛。桌子对面,夫人用双手遮挡在胸前,蜷缩着。下垂的肩头连接着背部,细细的喉间垂着长长的衬裙。略显颀长的背部,在夜晚的灯光下泛着白光,有些淫荡。 “快点看病吧。” 直江站起身来,站在夫人背后。把衬裙和胸罩挡在胸前的夫人,手腕微微地颤抖着。 “试着向前轻轻低头。” 直江的右手,触摸着低着头的夫人向后突出的脊骨。 “慢慢抬起头来,再来一次。” 夫人闭着眼睛,她能感觉直江的细长的指尖顺着脊骨滑下去,火辣辣的,如同触电一般,那种感觉从胸部的两边一直顺延到四肢,飞向四方。 “这次请向后仰。” “是这样么,” “再用力些。” 直江的左手抓住夫人的肩头,右手这次托住了凹下去的背部中央。向上抬头的夫人的脸庞就在直江的下巴下面。 “这次左右移动。” 照他所吩咐的,夫人白净的上体左右来回倾斜着。 “这里按下去疼不疼了。” “不疼。” 夫人的声音小得好不容易才能听到。 “低头的时候,疼痛会不会一直串到脚尖去。” “会的。” “好了。” 直江的手从夫人的背离开。 裸体的夫人身后,站着位穿着西装的男人,前面有沙发,旁边有一张上面放着啤酒和奶酪的桌子。这是多么奇妙的景象啊。 “夫人,请看这边。” “前面吗,” 夫人问,可背还是露着。 “是的,前面。” 遮掩着胸部,夫人慢慢地转过了头。 “什么?” 就在话说出口的一瞬间,直江用手将夫人抱住了。 “不可以!你想做什么?” 双手和胸部一起被抱得紧紧地,夫人的嘴唇立刻被直江的嘴唇包住了。 “放开我,放开我!” 夫人虽然是想叫的,可舌头只是在嘴里转动,发小出声来。夫人闭上了眼睛,脸庞微微晃动着,而嘴唇却是张开的。直江将自已的唇塞入她的唇中,就这么抱着,盯着夫人那渗出小细纹的眼角。过了很短一段时间。夫人现在反而是在将身体积极地贴向直江,被抱住前一直抓着的胸罩已经落在两人脚下,夫人的双手绕过直江的肩膀伸到了他的身后。 “叮呤叮呤”,传来了虫鸣般的声音,是电话响了,响到第三遍时直江把手松开了。 “稍等。” 直江走向房间的角落,拿起电话筒。 “喂,你好,这里是前台。请问直江医生在吗?” 是值班护士的声音。 “花城纯子小姐已经到了。” “知道了,马上就到。” 夫人还是站着,双手仍然遮挡着胸部和脸庞。 “病人已经来了,我要去了。” “已经…” 夫人透过指间的缝隙看到,直江用桌上的毛巾擦了擦嘴唇,将领带放回脖颈,抛下裸体的夫人,走出房间。花城纯子在没什么人的候诊室一边站着,也不知为什么,今天连一个陪她来的人都没有,就她自己一个人。 “医生,好久不见。” 纯子摘下墨镜打招呼。可能因为光线有些暗的缘故吧,出院时略带丰满的脸颊再次消瘦,皮肤看起来也很暗淡。 “没什么变化吧。” “嗯,老是想着早点来,可一直就没时间,真对不起。” 两人边聊边向妇产科诊室走去。 “好像还是那么忙啊。” “托你的福啊。” “怎么能说是托我的福呢。” “是啊,我们要是不忙的话,就麻烦了。” 走过有灯光的门诊室,进入了妇产科的诊室,按了下墙上的开关打开了灯,医疗器械和床就浮现在眼前。 “那就让我看看吧。” 直江穿上挂在墙上的白大褂,开始用消毒水洗手。 “那儿有更表室吧。” 纯子看了一下刚关上的门,脱下了厚厚的驼绒大衣。 不知是病房那边有事,还是不知道直江已经到了门诊这边,值班护士还没有来。事先已经通知过纯子会来,所以检查必需的器具已经消毒完毕了。若仅是检查的话,直江一个人也不是不可以的。纯子按照习惯姿势躺到了诊台上,又自己将脚放到脚座上。见此情景,直江便开始检查。夜晚的密室中,女人敞开了自己的私处,男人盯着那里,旁边一个人都没有。如果在一般情况下,这会是异样的情景,但白色的窗帘和明晃晃的金属让这一切成为了理所当然。 “这样不疼吧。” “有两三次,有那种火辣辣疼的感觉,但是马上就止住了。” “月经呢?” “出院后第十天时,觉得好像有一点儿疼,但是和一般的疼不一样,不那么明显。” 接着,完成了肛门检查后,直江摘下手套,离开了检查台。 “医生…” 纯子一边从检查台上下来,一边说。 “今晚,有时间吗?” “倒是没什么大事。” “你陪陪我吧。出院时,我们不是约好了要请您吃饭的嘛。” 在窗帘中,纯子一边穿上缝有白色花边带花纹的紧身裤,一边说。 “我只有今晚有时间,拜托您了。” “好吧。” “太高兴了。” 直江洗完手,脱下白大褂,将使用过的器具放回高温消毒器里,然后往放在桌上的病历上填写检查结果。 “现在马上就能出去了吗?” 纯子穿上大衣,从窗帘后走出来,穿着有一个绣花大领子的双前襟大衣,纯子纤细的脸庞被映衬得更加纤弱。 “可以了,但还要去一次药房,把大衣穿上。” “那么,我先到车上去等您。” 直江点了点头,来到走廊时,实习护士川合友子跑来了。 “啊!检查……” “已经结束了。” “对不起,刚才被病房里的病人叫走了。” 川合低下头,扫了一眼旁边站着的花城纯子。直江径直走向了楼梯。 直江从楼梯上楼,走到了三楼的药房前,入口处站着律子夫人。 “真是任性的人。” “什么?” “把我一个人扔下不管。” “病人来了。” “就算是病人来了,也不用那么着急跑去吧。” 可能是因为接过吻而变得大胆了,夫人轻轻握住了直江的手。 “检查已经结束了吧。” “结束是结束了,我要回去了。” “太过分了吧,那样。” “过分?” “如果就这么回去的话。” 夫人跟在直江身后走进了药房。 “喂,您要去哪里啊?” “回家。” “真的吗?该不会是去和谁约会吧。” 直江毫不在意地穿上大衣。 “我会跟着您的。” “喂,下次什么时候可以见面啊。” “不知道。” “讨厌,一定要确切地定下来。下周怎么样?” “你可以晚上给我家打电话。” “那么周一吧,就这么定了啊。要是毁约的话我会威胁的。” “威胁?” “是的,告发你骚扰我,把医生你硬和我接吻的事告诉大家。” 夫人抱着胳膊,浅浅地笑着。 纯子带直江去的是位于六本木与乃木坂之间的一家名叫h的牛排店。并不是直江特别想吃牛排,只不过因为纯子问他牛排是否合适时直江点了点头而已。那家店很别致,氛围也很好。如果是在饭店的餐厅或者大地方的话,纯子的脸会很显眼,但是在h就不会,也不会有人察觉以后盯着看。 “喝点什么呢?” “来点日本酒吧。” 听到直江的回答,服务生有些不可思议。 “把冷酒倒在玻璃酒杯里就行了。” “吃牛排喝日本酒行么?” “没关系的。” “那,我也要这个。” 服务生离开后,纯子“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哪里有人会在这里喝日本酒啊?” “不知道啊。” “这里除了牛肉以外,还有鲍鱼和虾什么的,来一些吧。” “那就要鲍鱼吧。” 桌子前面放着铁板,厨师到这里来烧烤。两人要了小份牛排,又点了烤鲍鱼。 “要是去了日本料理店就好了。” “不,只要有日本酒,哪儿都一样。” 纯子又笑了起来。 从h出来,从乃木坂走向赤坂方向,进入了位于大厦地下的酒吧。除吧台外,还有五个包间,虽然仅是个很小的酒吧,但是铺着地毯,布置极为考究,像是十七世纪宫廷风格。这儿纯子好像也十分熟悉,眼尖的招待和她打了声招呼。吧台边上坐着两个人,看来酒吧的热闹时段应该是深夜,现在客人还很少。 “我们两个都想喝日本酒,你这儿有吧。” “有……” 这次,酒保脸色好像有点不可思议。 纯子很能喝酒,特别是今天,可能是酒的口感特别好吧,咕咚咕咚喝了不少,速度几乎和直江一样。或许是由于今晚没有工作、心情放松才会这样的吧,一小时过后,已经醉了七八分。 “哎,我脸是不是很红啊。” “有点。” “别这样,医生您还是用医生的眼光在看我呢,我在这儿已经不是病人了。” 一向气色不好的纯子,这时眼角泛着微微的红晕,显得分外娇媚,内在的淫荡逐渐暴露在清纯的脸上。 “医生您喝多少都不会醉么?” “不,也会醉的。” “可是,您现在一点都没有醉意啊,酒都跑到哪儿去了?” “细菌都帮我喝掉了。” “细菌……” 纯子皱了皱眉头,望着直江。 “真的吗?” “我们不要说这个了。” “可是,我住院的时候,总和千子说您很冷漠。” 千子是纯子的陪护。 “志村有那么好吗,我可全都知道哟。” “……” “可我也很不错呀,您说呢?” 纯子挑衅似的鼓起胸让直江看,直江盯着她那小恶魔似的脸庞,和她对视着。 “还是那么冷淡地看我。”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好一会儿以后,纯子先开了口。 “喂,医生,您现在在想些什么呢?” “是不是在想很色情的事,我的那个地方,医生您不是全都知道吗,不方便做的。” 纯子将刚倒入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但是,一想到医生您用曾经见过我那里的眼睛来看我,不知怎么的,感到一阵阵地发颤。” “你什么意思啊。” “难道不是这样吗?想到曾被这双眼睛见到过,我就什么都无所谓了。对,就好像注射麻醉药以后,即将睡去时的那种感觉很舒服的。” 这时,直江把脸贴近纯子,用低低的声音说到,“你也在注射麻醉药吧。” 一瞬间,纯子如同胆怯了似的,身体同后缩了一下。 “为什么?” “因为我是医生,所以知道。” 纯子望着直江的脸,慢慢地点了点头。 “不过,只是在疲倦时才偶尔注射。” “我不是说它的好坏。要不,我给你注射点吧。” “医生您……” “是的。” “就现在吗?” “当然,马上。” “在哪儿呢?” “在我公寓。” “您为什么要给我注射呢?” “因为我想要你。” “真的?” 直江一边点头,一边看着纯子的身体撒娇似的靠向自己。 两人到达直江的公寓时,已经十点多了。可能是刚刚活动过身体的缘故吧,醉意已经走遍了全身,纯子的脚步有点摇晃。一进房间,直江一下子把纯子抱到床上,让她仰面躺着,开始吻她,纯子一点也不抵抗,就那么理所当然地享受着。直到直江的身体离开,纯子才喘了口气,脱掉了外衣。 “您要怎么做呢?” “因为已经有点醉了,所以不能用太强烈的。” 直江从桌子的抽屉中取出了注射盒。 “还真不少啊。” 纯子穿着手工拼接制成的色泽艳丽的连衣裙,躺在床上,一直盯着直江的双手。 “别把我弄疼了啊。” “会有一点的。” “不要!” “可是一会儿就会很舒服的。” 直江把注射器的针头向上,去掉了里面的空气。 “医生您也打吧。” “过一会儿会打的。” “您先打。” “伸出手来。” 纯子一边看着直江,一边磨磨蹭蹭地挽起袖子。 “没事吧?” “不用担心。” 直江握住纯子白嫩的于腕,一下子就将针扎了进去。 “好疼……” 没过几秒钟,液体巳经被推了进去。 “这样就会舒服了吗?” “是的。” 直江在同一支注射器上套了瓶新的安瓿,又在自己的左腕上注射起来。然后,脱掉衣服,来到纯子身旁。 “医生您真坏!” 纯子一边任直江拉开自己背后的拉链,一边说道。 “在医院一直那样的脸色,真不知道您在想些什么。” “扣袢解不开。” “可是,解开它不是你们男人的任务吗?” 直江于是起身来解,将纯子的连衣裙和连裤袜一起脱了下来。 “是在这儿和志村小姐幽会的吧。” 纯子裸露着下半身,眼睛扫视着房间,直江并不回答,继续脱她的衣服,纯子时而会抵抗一下,可衣服最终还是被脱了下来。 房间里只有暖气低沉的声音。 “一直想和您这样。” 当身体全部赤裸以后,纯子停止了抵抗,扑进了直扎的怀里,为了享受那种柔软的感觉,直江将她抱在怀里好会儿。 “好像开始起作用了。” 像在配合直江手指的动作似的,纯子慢慢地扭动着她那纤细的身体。 “有点困了。” 纯子伸开了手臂,向上翻了个身,好像在说“随你便了”,困倦得好像手脚都已经不是自已的了,可惟有那种欲望还在不断地汹涌而出。 直江瞅准时机开始索取。突然,纯子产生了一种想弄明白的冲动。 “医生,放入自己亲手做过手术的地方,什么感觉?” 直江停止了动作,从上面盯着纯子。 “不觉得很奇怪么?” “没有……” “我总觉得怪怪的。” “是嘛。” “请问,您到底为什么这样做啊?” “没什么理由。” “您太可怕了。” “您好像并不是和我玩玩而已吧。” 直江没有介意,开始进入了。纯子接受着,闭上了眼睛。 “那里,没问题吗?” “……” “要是又那样的话,就麻烦了。” “到时我来帮你切除。” “亲自来么?” 一种让纯子全身颤抖的喜悦逐渐膨胀,这与其说是因为有了现实中的接触,倒不如说是因为那种被满足了的、藏在身体最深处的被粗暴男性侵犯的被虐的感觉。 “没事了吧?” “不知道。” “我有点害怕。” 虚弱的呼喊着,纯子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漩涡。 第十八章 黎明,寒风呼啸声将伦子吵醒了,她仰躺着,眼睛慢慢地巡视着四周。床左边是窗户,但窗帘的边上,依旧是暗黑一片。 打开枕边的台灯,看了一下时钟,刚五点半。这个时间,夏天的话就另当别论了,现在是十二月底,还不会日出。 寒风低沉地叩响黑暗的窗户,枕边,还残留着昨夜入睡前读的书,一本女作家写的关于爱情的书。本来想着读着读着就会睡去,结果却越读越清醒,反而睡不着了。书中写道:爱情的形式各种各样,让自己迷失才是真正的爱。伦子边看边想着直江。这段时间直江似乎有监改变,可真要说起来,却也说不清楚。真要勉强说的活,可能就是脸庞变得憔悴、目光变得敏锐了吧,本来身材就高,瘦了之后就更显得高了。 可是,伦子真正感受到的不是这种形体上的改变,而是从直江尖削的肩膀到后背,浸透着一股孤独。直江从没说过他的孤独与悲伤,可伦子却看出来了。实际上,两人单独见面时,直江还是和往常一样不冷不淡。岂止是冷淡,有时甚至是残忍。遵照院长夫人命令去探望他时被索取;昨天他突然跟她说了声“你过来”,她去了之后又被他掠夺;再就是在清理结束后又只抛下一句“你回去吧”。虽然伦子还想和他再呆一会儿,可最后还是按照他说的回来了。 她已经习惯了直江的一时心血来潮,虽不知道他对其他女人怎样,但对伦子却一向是这样的。 对于这点,伦子并没有怀恨在心。 直江想要时任他索取,觉得烦了就被他赶回来,完全按照直江的吩咐去做,虽然有点像玩具,但那也没关系。伦子是这样想的,不,说实话,伦子根本就没想过什么好还是不好,不过是照直江的话去做罢了。仅仅这样,伦子就已很满足了。 即便如此,他似乎仍有些焦躁。直江以前就有一种焦躁的情绪,有时敏锐地瞥了一眼之后,也不管别人是否正在说话,就自顾自地开始读起书来,有时又会问“你到底想说什么,”自己先开始烦躁起来。皱眉、用手指敲打桌子、不断有小动作时,是他最焦躁的时候。伦子明白这点以后,就像胆怯的松鼠一样,想努力去读懂直江的心。拼命地猜,有猜中的时候,也有猜不中的时候。猜错时,直汀虽不会大声呵斥,但却会背向她,或者说“你回去吧”。 而这种焦躁最近则愈加强烈了,不仅是可以从外部窥测剑的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全身都变得十分烦躁。也说不上有什么具体理由,可伦子的感觉却是这样的就像常年陪伴在丈夫身边的妻子十分了解丈夫的心思一样。 到底是为什么呢?昨晚伦子放下书之后,又考虑了一会儿这件事。医院里的事情,自己的事情,有很多伦子都不明白。事实上,伦子虽然和他有着肉体上的关系,对于直江真正的内心却什么也不了解。要可以的话,伦子也是很想知道的。可是,即便问他恐怕也不会告诉自己的,而且就算知道纰能怎么样呢。伦子已经想要放弃了,可并不想自己主动放弃,能知道的话还是想知道。如果什么都不知道,而只是默默地跟着、顺着他的话,既感到不安,又很辛苦。 这段时间,伦子听到好些关于直江和其他女人的传言。医院里的人基本上都已知道伦子和直江的关系了,传到伦子耳朵里的不过是有所收敛的、断断续续的消息。可有时正因为是当事人,偶尔也会听到添油加醋的传言。护士们表面上好像尽力想向伦子隐瞒,而实际上,也还是有人看着伦子的痛苦偷偷地幸灾乐祸。 花城纯子来检查的那天晚上,直江和纯子一起乘车出去的事情,第二天就传到了伦子的耳中。甚至有人说看来两人应该是在那天发生关系的,也有传言说早在花城纯子住院时他俩关系就已经很可疑了。还有人说在和纯子出去前,他还曾和院长夫人两个人单独呆在接待室里。以前也有次和夫人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夫人对直江怀有好感,直江也不是一点没有。更有人说,直江休病假时夫人硬要伦子去看他,是故意让伦子难堪。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还有直江不时和年轻女子一起散步的传言。据说那个女人看起来像是一个酒吧小姐,穿着艳丽的服装,头发染成青铜色。 据办事员们讲,院长的女儿三树子小姐也喜欢直江,据说三树子曾说过要是换成直江医生这样的人,就想和他结婚。母女二人都接近直江,而直江将这一切操控得很好。还有传言说,直江除此之外似乎还有许多女人。伦子对这些传言并没有一一都信,觉得那大多是毫无根据的流言。然而,一方面尽管这样想,另一方面又觉得或许也是有可能的。 在直江的房间里确实发现有掉落的耳环、遗失在床单上的发卡,也有女人打来的电话。传言虽说不可能全都是事实,但其中的半可能是真的。伦子觉得很痛苦。 索性那种事情都不知道。然而,这只是一时的想法,一旦有人神秘地说起什么,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听听。装出和直江已经毫无关系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听着;悄悄告诉她消息的朋友也任由她装下去,若无其事地告诉她。假装的亲热中,涤荡着女人们的嫉妒。 昨晚,寒风中伦子入睡时大概快三点了吧。伦子的房间仅放了一个煤气炉,火力很弱,所以很快就变冷了。她的房间在护士宿舍三楼的边上,好处仅仅是离医院近,这幢砂浆建筑大部分已经损坏了。听说在中目黑那边建造了差额患者专用高级医院以后,这里计划要改为钢筋的,但那很可能是四五年以后的事情了。到那时,伦子还会在过家医院吗,五年以后,伦子都已经三十岁了。即便到那时,如果直江还和自己在一起的话也没关系。当然,即使不结婚,伦子也会满足的,伦子从未期待过比这更大的幸福。 奇怪的是,伦子从来没想过要用夫妇这种形式将自己和直江结合在一起。甚至还觉得如果要是那样的话,两人的关系反而会立即瓦解。娶妻成家,作一名寻常的丈夫,这种事情直江最讨厌了。虽然这想法不同寻常,但伦子对此却没有什么异议。不知不觉,伦子已经被改造为适合直江口味的女人了。 怎么会这样的呢? 有时伦子会觉得自己不可思议,每当有人问她“你到底喜欢直江哪一点”时,她总是回答不上来,只好回答“并不是具体的哪一点,只是喜欢直江这个人本身”。在直江的想法和行为中,有一种见过世界尽头的人所拥有的确信。虽然乍看起来冷淡而草率,然而在他的心灵深处有一种审视人内心的温柔。既不像小桥那样带孩子气和观念性,也不像院长那样自私自利,而像是要一口吞没一切善恶的活生生的人。要说有什么与众不同,只是带着些许悲凉而已吧。 伦子独自占有一间八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其他房间都是一间住两个人,这一点上已经很受照,。然而住在宿舍里的正式护士除她之外就只剩亚纪子了。不过因为和小桥的婚约进展顺利,亚纪子不久就要搬出宿舍了。之后,留下来的就只有二十岁左右的准护士或见习生了。其他年长的护士都或已婚,或和恋人一起租房住。 伦子也曾想过要搬出宿舍,倒不是因为想奢侈一下,只不过那样的话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和直江见面,也可以在房间里招待他,给他做饭。宿舍虽然没有规定关门时间,十分自由,可是深夜出入,还是很不好意思。虽然没有人指定,但伦子年纪最大,无形中就成了这里的负责人。 两个月前伦子告诉直江,“我想搬出宿舍”,当时并没有想过希望从直江那里获得金钱方面的资助,只是想听听直江的意见。只想通过问他,来确认一下和他的亲密程度。自己工资虽然不高,但六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一个人好歹还是可以租得起的。 然而,直江只是说,“决定以后告诉我”,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感觉像是在说,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伦子等待回答,可直江根本不谈及此事,伦子原本已经基本定下来的搬出宿舍的决心女动摇了。在伦子的直觉中,直江似乎并不怎么希望伦子搬出宿舍租房子,虽然并不理解他的真正意图,但伦子并不想勉强做直江不愿意让她做的事。虽然混在年轻护士当中,一直住在宿舍,会让她感到不好意思,可不知从何时起,伦子已经不再想搬出宿舍了。 昨晚,最后到底是几点睡的,伦子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刚过两点时看过时钟,就算现在是五点半,那么睡了也不过三个多小时,而且还是在风声中的浅浅睡眠。 想着不久就会日出,可窗户周围还是暗黑一片。再过四天就是正月了,正月说起来很带劲儿,可一想到还有四天今年就要结束了,心情就完全相反了。自从过了二十三岁以后,每过一年都会多一分焦急,这与想和直江住一起的心情是互相独立的、另外一种心情。 “医生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伦子关上了枕边的台灯,这才终于发现外面已经开始泛白,望着微微泛白的窗际,伦子想念起了直江。想见他,想见到他,让他拥抱自己、即使被粗暴的对待,蒙受目眩的羞辱也没关系,只要是直江,无论怎样都可以。要是换成其他男人甚至会呕吐,可只要是直江就会觉得很亲密。不知从何时开始这样的,伦子一方面对自己的转变迷惑不解,一方面又感到很满足。 医院正常上班到二十九号,之后,到正月初三共休息五天。这次过年,伦子决定一号早上出发回母亲和哥嫂居住的新泻老家。由于直江一号要回札幌,所以才这么决定的。直江的母亲和弟弟好像都在札幌,他身为长子,却来到东京,不结婚,也不照顾母亲,从这点上说,直江应该是个任性的男人。 不管怎么说,两人在三十一号会一起值班。大家都在家休息的除夕,自己却在医院当班,虽觉得没什么意思,可对伦子来说,只要能和直江在一起就已经满足了。而且从一号开始休息的话,上班时间也相应延迟,可以歇到七号,到时火车也不会太挤,从这一点考虑也不错。 一旦醒了以后,伦子就再也睡不着了,起床也还太早。宿舍和医院只隔着一条马路,八点半上班的话,七点梳头起床都来得及。 伦子慢慢扭过头,成仰卧状。刚刚还只在窗际的白色,不知何时已经弥漫到了房间内的各个角落,窗外响起了断断续续的玻璃瓶碰撞的声音,远处传来自行车刹车声,看来奶站与派送报纸的少年已经开始工作了。 伦子下意识地用右手碰了碰自己的乳房,伦子的乳房虽然不大但却很坚挺。轻抚着从下向上托起,伦子感觉左乳房要比右边的大。自从受到直江的爱抚以后,伦子的乳房逐渐变大,可两边的乳房却不一般大,左边的要更大一些。现在还没关系可如果差距再拉大的话,洗澡时就可能会被人察觉了。这段时间,伦子觉得很害羞,去宿舍和医院的浴室,都尽可能一个人去。 “那个…” 一个月前,和直江见面时,伦子小声地拜托他:“不要总摸这一边,大小会……” 伦子紧闭双服,强忍羞耻,忍受着直江的注视。 直江看了一下,似乎答应了,之后也爱抚了右边两三次,可不知不觉又光摸左边了。 可能是直江的癖好吧,伦子虽有些介意,但也没再说什么。现在,手中的乳房已经有了明显的差别。虽觉得有点害羞,可如果是直江造成的,那也没办法。一想到乳房,就自然会联想到直江。直江肯定还在睡,这是毫无疑问的。此时,伦子一边想着直江的睡姿,一边开始想像直江身边躺着其他女人的情景,仅仅想像,伦子就会感到晕眩,呼吸困难,一想到此就会发呆,心不在焉。虽然也会骂自己无聊,但还是被那种想像的恐怖所吸引,不由得又去想。 伦子为了摆脱这种妄想,再次握了一下自己的乳房,在寒冷中起床了。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说是新的一天,对伦子来说也还是没有什么变化。早上跟着巡诊,回到值班室按照医生指示做事。医生去门诊之后,听从医生的吩咐喂药、注射、检查采血。下午,虽然没有手术,可还是要巡视病房,剩下的时间还要叠纱布。 这天下午,伦子正与高木亚纪子和川合友子一起叠纱布,四一二号石仓由藏病房的呼叫器响了。 “是石仓先生那里吧,我去就可以了。” 伦子按下刚要起身的友子,站了起来。这个病房,虽然医生负责的患者是固定的,但护士并不固定。门诊护士除外,负责病房的护士,只要手里有空,都要照顾病房的病人,所以,由藏并不只是由伦子负责。但是,由藏的主治医生是直江,而且每次直江巡诊,伦子必然会出席,从这一点出发,自然伦子会对由藏照顾得多一些。 到病房一看,由藏正仰躺着,右手握着呼叫器的一端。五分钟前,陪护打过招呼说要去买漂布,刚出去。 “老大爷,什么事?” 由藏看到伦子,放心了许多,松开了呼叫器,将手举到脸上。 “这里。” 手一边颤抖一边慢慢向下移动,指了指下半身。 “小便对吧。” 仅看手势,伦子就知道了。尿壶放在床下,上面盖着布片。伦子用右手拿着,左手轻轻地掀开了由藏的毛毯。 “刚才不是已经解过手了吗?” 由藏摇了摇头。 可能是因为常年卧床的缘故吧,由藏的胯下散发出一股异样的气味。 那是一种汗和尿的混合气味,也是干涸的死亡的气味。 “那,稍等一下。” 掀开由藏的内衣,把尿壶放进他那营养失调的、滑溜溜的干尸一样的大腿中间。位置固定以后,伦子把由藏的那个东西放到了尿壶口。 “可以了,老大爷。” 过了一会儿,淅沥沥的尿排了出来,可是还不到五毫升。 “已经好了吗?” 由藏点了点头。 “就这么一点点啊,要是不太急的话请您忍耐一下吧。” 就在伦子边说边端起尿壶时,她的左手被从后面抓住了。 伦子能感觉到抓住自己的手纤细而粗糙,然而,却还是没能想到那就是躺在旁边、下半身裸露着的由藏的手。虽然房间里只有两个人,由藏近得伸手就能抓住,但还是产生了这种奇妙的错觉。 “放开我!” 转过身来,抬起手,伦子这才发现缠住自己的是由藏的手,看起来轻轻一碰就会折断的手臂,像常春藤似的紧紧缠绕在伦子的手臂上。随着手臂的抬高,那布满了皱纹手缠绕着,顺着伦子的手一直延伸到她的上体。 “讨厌,放开!” 看着这蔓延上来的常春藤,伦子想到了某种粘糊糊的爬虫的皮肤。 “救命!” 用尽全身力气,挣脱开他伸出的手臂,那一瞬间,由藏如同被割断根基的树枝,头一下子落到床上。 挣脱后,伦子借势向后退去,飞奔到门口。 “啊……” 靠着门,伦子瞠目看着由藏的样子,枕头上小小的头深陷其中,旁边刚刚抓过伦子的手无助地垂着。那是一只被丢弃的枯木般的细弱苍白的手,不能想像它刚刚还像蛇一样执拗地缠绕着自己。 “没事吧?” 伦子小声问。由藏闭着眼睛,嘴微微地张着。 “老大爷?” 用手在他肩上摇了摇,由藏的嘴这才轻轻地上下动了几下。看到这,伦子放心了,从他胯下取出尿壶,盖上了毛毯。 “没事吧?” 由藏没有回答,但确实在呼吸。伦子感到后背发冷,那种像被蛇什么缠住似的冰凉还残留在体内,真想早点从这个地方逃走,将伸出床边的手放回毯子下面后,伦子急忙将身子缩了回来。 这时,伦子注意到由藏的眼中闪着光,可眼睛是闭着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伦子又看了一眼。紧闭着的眼睑中,隐约渗出白色的水珠,眼泪缓缓溢出,积蓄着,慢慢落在两颊上。 “老大爷。” 淡淡的冬日阳光中,由藏的颧骨怪异地高耸着,在周围投下圆形的阴影。伦子觉得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到底是什么眼泪呢?是被嗔怒之后的悲伤,还是被甩开后的委屈,或者是被打倒在床上的窝气,伦子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或者是什么不应该做的事情。虽然干坏事的明明是由藏,可现在处境逆转了。 伦子握着仅盛着一点点尿的尿壶,轻轻点了下头,蹑脚离开了房间。 回到护士值班室,护士长已经来了,正从病所架上取着两三个人的病历。 可能是因为护士长在吧,亚纪子和友子什么话也不说,继续叠着纱布。 “怎么啦?” “没什么。” 伦子含糊地回答着亚纪子的问话,坐到两人中间。中间的盘子里放着堆成小山一样的刚洗过的纱布,要将每一张都四角展平,叠成四折后放人消毒机。如果纱布使用一次就扔掉的话,医院的经营就会陷人困境。 伦子理了理头发,将手伸向纱布堆时,亚纪子说,“咦,怎么回事?你手怎么这么红啊?” 这么一说,伦子看了下自己的手,从手腕到手背,印着条状的红色抓痕,伦子的肌肤很白,所以很容易在手背等处留下痕迹。 “撞到哪里了么?” “嗯,不小心。” 伦子怕被发现是手形印痕,伸出的手现在撤回来也会让人怀疑,没办法,只好用另外一只手来取纱布。 “不疼吗?” “没事。” 三个人的动作还在默默进行。 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 伦子一边看着那红色的印痕,一边想着倒下的由藏。 “志村。”护士长叫道。 “在!”伦子手里拿着纱布,抬起头回答道。 “来一下。” 护士长抱着三四个人的病历,走出了值班室。有什么事呢?伦子在两人的目送下来到走廊。 “有些话想跟你说,来一下更衣室。” 更衣室在三楼杂物间的旁边,里边并排放着各人的柜子,前面摆着沙发和一面大镜子,房顶上挂着铁钩,上面挂着袜子和白大褂的带子等小东西。护士长先进去,确认里面没有任何人后,把门关上了。每次护士长有私人秘密谈话时,经常会这样。 “有什么事吗?” 伦子慢慢坐到护士长身旁。 “是关于注射的事。” 护士长将夹在腋下的病历放在膝头,取出其中一份,封皮上写着石仓由藏的名字。 “石仓先生经常使用麻醉药吧?他每次说背疼,就给他注射一支奥皮斯坦,这虽然没什么,但……” 护士长将病历向外挪了挪,以便让伦子也能看到病历。 “这周,昨天和三天前的星期一每隔一天都是这样的吧?那位老大爷,这段时间有这么疼吗?” “夜里经常会疼。” “我也听他抱怨过夜里疼,但是,其他时间用非麻醉药的止痛药基本上就可以了。比如说,前天用的是诺布伦吧,之前用的是维他明,并没有用麻醉药。” 护士长翻着病历。 “只要到了你当班,就一定会使用麻醉药。” 伦子大致明白护士长想说什么。 “而且,开处方的基本都是直江医生。” “所以就怀疑有什么事,是吗?” “倒也不是想问为什么,只不过觉得有些使用过度。” “这种事情我可不知道,您还是问问直江医生吧。” “话虽如此,但我觉得在此之前应该先问问你。” 伦子在病历中记录使用麻醉药,是因为直江和伦子经常被组合在一起值班。而且,白天打麻醉药的时候,直江也一定会让伦子去做。然而,与白天不同,不知道为什么,夜里直江却总说“我来打”,非要亲自去注射,这对不大愿意和患者接触的直江来说是非常罕见的事情。 从大约两个月前开始,伦子注意到了这一点。开始的时候,一听直江说“我来”,伦子就会马上慌张地站起来,可直江却说“麻醉药一定要医生来注射”,径直走出值班室。 如果伦子追在他身后,直江就会说“打个针,不用事事都跟来!”,就将她打发回来。现在伦子想起来,从那时起,直江就可能不时地使用麻醉药了。大概是装作给患者用,而把其中一部分留给自己用了。去直江的房间,发现麻醉药的注射管时,伦子曾经想过“莫非……”要是感冒,是不可能要注射麻醉药的,直江可能就是这样从医院弄回去的。 “这个人也一样。” 护士长拿起另一份病历,五十二岁的再生障碍性贫血患者。 “虽没有石仓先生这么频繁,可也是直江医生的处方。” 这位患者同样是在伦子值班的晚上,由直江自己去注射的。 “我问了一下小桥,这个人的疼痛似乎比石仓先生要轻。” 这话是从小桥医生口中说出来的吗?要是的话就麻烦了。他是不可能像哄骗护士那样被糊弄过去的,伦子感到直江正在被一张无形的网逼迫着。 “直江医生是不是喜欢打麻醉药啊?” 护士长直盯盯地望着伦子。 护士长到底知道多少呢? 伦子就这么被护士长盯着,一边想着,说得不好反而会让直江陷入窘境。 “难道不能使用麻醉药吗?” “在上次麻醉药检查中,有人提醒使用得有些过度了,所以我一直留心着呢。” 所以,护士长会发现这次的事情。伦子想要早点见到直江,好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只是想问问你,看你知道些什么。” “不知道。” 伦子确实是知道直江注射麻醉药的事情,但即使知道,也不过是前几天被院长夫人派去探病时才知道的。至于是以前就用过,还是现在才使用,就不得而知了。不过,直江明显给患者使用麻醉药大约两个月前开始的,即便直江开始注射,最多也是从那时开始的,而且和直江在一起的那十晚上,也没看到他因断药而痛苦,更没有看到他注射,即便使用也应该不会上瘾吧。伦子虽然这样对自己说着,可还是放心不下。 “那,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现在,如果事态不进一步发展的话,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希望还是尽量不要使用为好。首先来讲,给那么虚弱的老大爷这样注射麻醉药,那不是提前他的死期吗?” 伦子也曾想过同样的事情,从这一点来看,护士长了可能还没有察觉直江在注射麻醉药的事情。 “总之,希望你好好留意一下。” “好的。” “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情,不要对其他要讲。” “我知道了。” 护士长看到伦子点头,满意地走出了更衣室。 四点钟,伦子从三楼值班室来到门诊。下午,没手术时,直江一般会呆在下门诊或药房。 下午没有什么患者,直江没有必要和小桥一起出诊,要是需要检壹住院患者时,两个人会轮换着出诊。其他时候,一般是小桥医生在门诊。 伦子去过药房,直江没在,想着大概在门诊吧,就下楼来了。 虽然在医院很难和直江单独说话,但要是借口说病人的事情,倒还不是那么引人注意。刚刚有一个脑震荡住院的病人说是腰疼,伦子觉得是个好机会就下楼来了。正如她所料,直江就在门诊,一个人,小桥医生不在。直江把腿翘在患者坐的圆凳上,正看着书;旁边是护士中西明子,无聊地对着窗户拨弄头发。现在是门诊最清闲的时候。 “医生…” 由于伦子进来,直江将头抬起,离开书本。 “四零三号的川崎先生说他头疼。” “是吗?” 直江稍微考虑了一下,眼睛向上看着,马上说:“发烧吗?” “没有。” “今天先给他六片鸦片剂,然后给他腰照一个X光片,等明天结果出来后再诊断。” 伦子从直江旁边拿起处方签,写下了药名和用量。即使当时不写下来也可以记住的,可伦子准备利用这段时间,问一问今晚是否能和直江见面。可能中西明子察觉到了伦子的心情吧,还是看着窗户,装作不知道。看到她这样,伦子迅速在处方签背面写了几个字。 ——今晚能见面吗—— 然后放到直江面前。直江立刻将目光转向纸片,看完后立即将纸揉成一团,扔进下面的垃圾桶里。 “不行!” 听到直江的声音,望着窗户的明子转过了身。 短暂的机会就这样消失了,伦子没办法,只好说了句“那我给他拿药盘”,就慌忙将话题转回患者身上,随后走向门诊的出口。 正当她要椎门出去时,门外传来尖尖的笑声,门从外面被推开了,律子夫人出现在门口。见伦子也在,夫人一下子显得很吃惊,可马上又恢复了原来的笑容。 “医生,已经好了。” 律子夫人身后的X光技师泽田端着一个大托盘,胶片在盛有水的盘中浮着。 “被别人看到骨骼,好害羞呵。” 虽然这么说,可律子夫人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害羞。泽田从水中捞出刚刚冲洗出来的夫人的腰部X光片,放到桌子上的荧光板上。 一直在发呆的中西小姐和正要回去的伦子,如同被磁石吸引了一样,聚集到了明亮的荧光板旁边。 “怎么样?” 夫人的声音娇滴滴的,手虽然没有摸上来,可额头几乎都快碰到盯着荧光板的直江了。仅仅看到这场面,伦子就感觉脸颊发烫。如果可能的话,真想把夫人赶出去。在两个相连的半圆中,像积木似的重叠着五六块骨头,每一块骨头上都有像触手一样向左右延伸的突起,半圆形的是骨盆,上面重叠着的是脊椎,这些伦子也是知道的。 直江看过骨骼的正面像以后,又看了下侧面像,骨盆周围可以看见钥匙状白色阴影,“啊,这是什么?” “是穿着紧身衣照的吧,这是紧身衣的扣袢。” “哎呀,露馅儿了。” 故意不理伦子,夫人快活地笑着。 “喂,怎么样,医生。” 这样地撒娇,肯定那天晚上发生过什么。伦子心中的波涛更加汹涌了。然而,直江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哪儿都没有问题,骨骼很好。” “是吗?太好了。” 夫人像少女样在胸前拍着手,看了看周围的人。 “我还想,要是有什么骨骼的毛病,那可怎么办啊。” “这么好的骨骼,没有问题。” 直江这么说着,眼睛还是眨也不眨地盯着荧光板。看着荧光照射下的直江的侧像,伦子想起了好像什么时候曾在直江的房间中见过X光片。 第十九章 自从石仓由藏豫常春藤一样纠缠过伦子后,第二天他便开始发烧。由藏以前也曾就有过三十七度二、三十七度三的低烧。这种有时令喉咙疼痛且并非由感冒引起的热度,是由癌症晚期的恶性体质所引起的。癌细胞现在已经不只局限于胃部,从肝脏到腹膜,直至脊椎,无疑已经扩散到了全身。这种扩散后的癌变括动会破坏身体平衡,引起发烧。如果癌症得不到根治,发烧是不可能杜绝的。 虽然伦子知道这一点,可听到这事时还是十分狼狈。温度板上记录昨夜的体温是三十八度一,今天早上六点是三十八度五。 由藏发烧超过三十八度的情况,之前也有过两、三次。当癌细胞势力攀升时,也会这样发烧,这次也是如此。虽然这样想,可伦子还是为昨天的事情感到有些介怀。 会不会是因为我那样狠心甩掉他的手才这样的?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说是小便,却完全没有,让我帮他准备好下身,还突然握我的手,这太卑酃了。就算是护士,也没有理由做这样的事情啊,拒绝是理所应当的。老大爷倒下是因为他强行抓住了自己,说了不可以,老大爷还是任意而为。这不是撒谎,可以向神灵发誓。然而,伦子依旧不能平静下来。 “石仓老大爷在发烧。” 早上巡诊前,伦子悄悄把温度记录板递给直江。 直江默默地看着,不一会儿,说了句“是从昨晚开始的吧”,就站起身。 由藏的病房中,今天是长子儿媳陪同。 “有点发烧啊。” “昨晚一晚上,一直在折腾,值班医生给打了两次针,可……” 直江一边听着长子儿媳的话,一边察看了由藏的眼睛和舌头,又把听诊器放到他胸口听了听。可能是因为发烧吧,由藏脸色通红,呼吸声中混有杂音,是肺炎的症状。 “昨天发生过什么吧。” “没有,一直躺着,并没活动。” 长子儿媳认真地说道。 “由藏先生,不舒服吧。” 直江贴到耳朵旁边,对由藏说: “加油啊。” 由藏微微点了点因发热而赤赧的头。 伦子觉得像在责怪自己似的,昨天的事情除了自己和由藏外没有人知道。只要由藏不说,就不会被别人知道。虽然这样想着,伦子还是觉得对不起忍受着高烧的由藏。 “给他注射一支麦奇隆,准备吸氧。” 直江向伦子吩咐以后,又转向了由藏,说道:“马上就会舒服的。” 按照直江吩咐的,热度暂时下降了,由藏鼻子上插着吸氧管睡着了。然而,平静只是一时的,到了傍晚,体温再次超过了三十八度。 下午四点,结束了胃溃疡手术,伦子向仍穿着手术服、正在药房吸烟的直江报告了由藏的热度。 “是吗?” 直江仰躺在沙发上,目光追寻着烟雾。 “呼吸呢?”他问道。 “有点急促。” 直江再次点了点头,小声说道:“大概已经不行了。” “老大爷,最终还是不行了吗?” “还有两三天吧。” “可还有三天就是正月了。” 直江抿着嘴,吐了一日细细的烟,又说:“再打一支麦奇隆吧。” “那个……” “什么?” “没什么。” 昨天的事情刚要说出口,可最后还是没有勇气说下去。 伦子就那样点了下头,离开了药房。 伦子在值班室里装好注射筒,走到由藏的病房。 “打针了。” 陪护由长子儿媳换成了长子。 “往肩上打吧。” 伦子掀开被子,打开睡衣领口,在那里将针扎了下去。可能由藏已经不怎么感觉疼了吧,就那样任由她摆布。注射完毕,长子说道:“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能不能帮我照顺一下。” 因为情形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变化,要求陪同一刻也不要离开病房。 “工作方面的事,有很多放不下心,可又不能离开。” 长子装作很对不起的样子为自己找了个借口之后,匆匆忙忙地离开了病房。 房门关上后,跑着离开的脚步声也消失了,伦子这才察觉到病房中只剩下自己和由藏两个人了。除了走廊上有人路过门口的动静以外,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透过水的氧气泡的声音有规律地响着。由藏的右侧鼻孔上贴着吸氧管,右手腕上连着输液管,如同被两根管子固定住了一样,由藏仰面躺着,闭着眼睛,身体一动也不动。走廊上又响起离去的脚步音。 伦子突然产生了想给由藏做些什么的冲动,这并不是谁强迫的,也不是老大爷要求的,而是从伦子的心中自然而然地迸发出来的心愿。 “老大爷!” 伦子叫了一声,由藏慢慢睁开了眼睛,布满了白色阴影的眼中,露出茶色的瞳孔,那瞳孔中,映着伦子的脸。伦子不油地产生了一种很久以前就一直和由藏呆在一起的错觉。 “我来帮你吧。” 一边这么说着,可伦子对自己将要做的是什么样的事情,丝毫没有考虑过,手与心是分离的,但心却服从了手的动作。 掀开被子的一端,伦子将她那纤细而优美的手指慢慢伸向由藏的胯下。棉被中混合着身体的热度和湿气,伦子的手在其中摆弄着。 手触到那个东西时,伦子对它的柔软感到吃惊,那和男人的象征相差极远,是个十分柔软且温柔的东西。惊讶在由藏眼中扩散。 伦子现在,只觉得让它变大才是自己的任务,使它变大、变得威猛才是自己被赋予的任务。柏信这三个月的时间,看护由藏,照顾他,就是为了这一行为。伦子细细的手指抓住它,慢慢地上下活动,重复了两三次,好像获得了勇气,指尖上的力气更大了。由藏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伦子。伦子尖尖的脸庞上泛出一片红晕,就像被夕阳映照着似的,她微咬朱唇,微微闭着眼睛的样子,像是在经受着什么,伦子是认真的,一刻也不停地继续着,一旦停止,做过的所有努力马上就都白费了。 在那柔软而又无助的东西中,有着轻微的呼吸,一种没有被察觉的力量凝聚成芯,形成了某种坚硬。似乎是长时间的积累,又似乎是瞬间的事情,伦子的努力渐渐有了结果,手中握着实实在在的硬体,这正是集中了由藏所有残留的力量而生成的。 “老大爷。” 动作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来了,跑,跑,除了到达目的地之外,没有其他办法,现在,伦子和由藏已经融为一体,融为一体一起跑向终点,全身的汗意、酸软的手臂,伦子已全然忘记了。 几分钟以后,由藏仰着头,像野兽一样呻吟着,他不断晃动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在珍惜那一瞬间的快乐,喉头上下移动,将声声吞下。 刚展现了瞬间的威猛,由藏的那个东西就迅速枯萎下去,再次变得无限柔软和温顺。由藏仍在断断续续地呼吸着。要是平时的话那会是痛苦而急促的呼吸,但现在看起来却是事情结束后的安详的呼吸。 伦子从毛毯下静静抽回了自己的手,没有阳光的病房中,伦子的手闪闪发光,指尖上还残留着湿漉漉的感觉,微微附着在指尖上的东西,是从由藏全身释放出来的结晶。伦子走到水龙头那里洗了手,掏出白大褂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 伦子顿时感觉到了水的冰冷和关节的酸软,伦子看着用自己手帕擦过的白嫩的手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这种力量是从何处来的呢?伦子现在好不容易相信了自己刚刚所做的一切。仅剩下两三天生命的、因发烧而虚弱的由藏,他的那个东西,虽只是一瞬间,由发硬到结束,但这对伦子来说太不可思议了,“老大爷。” 伦子悄悄地靠近,在由藏的面前呢喃着。由藏那张因发烧而赤红的脸更加赤赧了,急促地呼吸着。 “对不起。” 伦子觉得自己和由藏似乎很久以前就相识了似的,这么做,也是一开始就注定了似的,以前的一切都是为了现在这样的结果。这种以前令人害羞的、想起来就全身发麻的事情,现在想来也是理所当然、很自然的了。 这时,传来了脚步声,像是拖着拖鞋跑来的,像是长子的脚步声。伦子又看了一下由藏的脸。 挂着眼屎的眼角浮着眼泪。 “谢……谢……” 急促的呼吸中,传来由藏的声音。由藏慢慢从毛毯下伸出了那只能够自由活动的右手,布满皱纹的纤细的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圆,随着圆的缩小,停留在脸上,单手在鼻子上面做合什状。 “老大爷,” 伦子握住那只手。这时,门开了,长子出现在门口。 “对不起,要打的电话太多……” 长子低下头,来到老人身旁。 “没关系…” 伦子再次看了一眼山藏,慢慢地将他伸出的手放回毛毯里,离开了病房。从当天下午六点左右开始,由藏的热度超过了三十九度,出现了呼吸困难。当晚值班的是小桥医生,他结束夜间巡诊后,叫来了长子,告诉他由藏已经并发肺炎,陷入危险状况,让他连夜联系家人和亲戚。伦子虽然不值班,但她自己和值班的川合换了班。 由藏在第二天早上五点失去了意识,之后虽然继续输液和注射强心剂,但到早上七点,力量好像突然消失了似的,停止了呼吸。 失去意识之前的二三十分钟非常痛苦,之后就像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了似的睡去了,气绝的那一瞬间也如同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安静、祥和。 那天,直江是在十点过后来的,从护士长了中得知了由藏的死讯。 “尸体清洁以后已交给了家属。进入正月,火葬场也会休假,所以听说守夜定在今晚,葬礼定在明天早上九点。” “是吗?” 直江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点了点头,在写有“石仓由藏”的病历的“变更”栏中,用红笔写下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