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照灼》 第1章 佛寺春情 顾荣整个人似置身火炉,备受煎熬。 眼前一阵阵发黑,万蚁啃噬的酥麻空虚感似浪潮般一浪又一浪涌来,源源不断的冲击着她仅剩的理智。 紧咬嘴唇, 难道,裴叙卿灌给她的不是毒酒而是迷情药? 不是,变态吧! 腿一软,摔倒在地。 顾荣暗恨,抬手拔下金簪,刺进掌心,片刻的清明让她看清了周遭环境。 猛地怔愣骇然,佛宁寺? 垂眸,视线落在鲜血汩汩流淌的手掌。 白皙如玉,嫩如凝脂,没有厚薄不一的茧,没有大大小小的伤疤。 她回来了? 回到了在佛宁寺被下药不得已失身给裴叙卿的那天? 来不及细想,焚身欲火再一次凶猛袭来,吞噬着她神智的同时又不断放大她的感官。 不管了! 梦也好,重新回来也罢,她都不能在失去神智的那一刻扑倒裴叙卿。 顾荣指甲深深嵌入流血的掌心,踉跄着起身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远远的,裴叙卿似在寻她。 药力越来越强,几无可忍耐。 前方禅房之外的屋檐下,目光所及,见一人身姿挺拔,衣着素雅发饰简洁,似月华清辉流转。 至于相貌,迷情药控制下的顾荣根本看不清。 纾解和伤身间,她选择纾解。 顾荣拼尽力气朝着屋檐下跑去,掌心的鲜血一滴滴落在青砖上,宛如梅花瓣绽放。 “你有婚约吗?” “你有心上人吗?” 无人应答,那就是没有。 顾荣扑着男子进了禅房,房门晃荡几下,缓缓阖上。 从袍袖里掏出一叠银票,不由分说塞进对方衣襟,吐气如兰“帮帮我。” 她中的迷情药剧烈且下作,除解药外,非云雨不可解。 强自忍耐,会毁了身子骨的根本。 清冽冰凉的气息迎面,顾荣脑子里最后一根弦彻底断了,本能又毫无章法的攀着萍水相逢的男子,整个人贴上他身上,真实的欲望犹如决堤的江海将她彻底淹没,身体里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叫嚣着想要更多。 拉扯间,衣襟里的银票纷纷扬扬,如梨花落满头。 谢灼愕然,女子秾艳独绝,媚态横生,勾魂摄魄。 衣衫半褪,雪肌透胭脂。 眸光潋滟,眼梢发红。 娇软的轻喘,温热的呼吸,似一场香艳至极的梦。 谢灼面颊绯红,如彩霞映天,下意识推开怀中的柔软。 女子茫然又不满的瞪着他,天真中染着勾人的妖娆,迷离而诱惑。 香肩裸露,空气里似是都弥漫着香甜娇媚的味道。 点点鲜血沾染在白的刺目的肌肤上,恍若雪地红梅。 倏尔,女子眼中的茫然被渴求取代,藕臂一伸不管不顾的便要继续抱他。 谢灼故作镇定,心如擂鼓。 从掏出玉瓶倒出一粒药,塞进女子口中。 女子不明所以, 谢灼眼神幽暗,眸子墨色翻涌,只觉得陌生的快感从脚趾到天灵感席卷着他全身,呼吸也开始紊乱 刹那间,就像是深渊里有一道声音在不断蛊惑引诱着他,跳下来跳下来。 谢灼忍不住心慌,警惕陡生,抬手化掌劈在了女子后颈。 女子双目一阖,尖尖的小牙划过他的手指,软软倒下。 谢灼下意识接住女子,四肢僵硬的拢好对方的衣裙,直至包裹的严严实实。 直至将女子小心翼翼放置在禅床榻上,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不经意间看到女子血肉迷糊的掌心,眸光闪了闪。 再回神时,他已经撒上金疮药,用素白的帕子缠起了伤口。 对,他只是救死扶伤助人为乐。 禅房里,幽香四溢。 谢灼心跳很快,身体很热,脸很烫,眉眼间似有隐忍的情欲溢出。 清凉的茶水入喉,仍旧无法平复他内心的燥热。 谢灼想,他是不是也中药了? 否则脑海里怎会一遍遍的重复着女子与他耳鬓厮磨的画面,耳边又怎么会一遍遍回荡着女子怯雨羞云的轻喘。 谢灼干脆利索的倒出一粒药丸,吞咽下去,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香舌绕长指的触感。 药丸失效了吗? 天不怕地不怕的谢灼陷入了难以名状的质疑不解,来回拉扯。 世家大族洁身自好爱惜羽翼的嫡系子弟,大都会随身携带提神醒脑的药丸,以提防层出不穷的下三滥手段。 “小侯爷。” 亲随宴寻声音响起的刹那,谢灼宛如做了亏心事一般,腾的一下站起来。 手忙脚乱的捡起散落一地的银票,攥在手心的那一刻,抿了抿唇,张扬的眉眼倏尔微蹙着。 强扑他的女子把他当作了什么? 蓦地,谢灼很想摇醒在床榻上睡的香甜的女子,问问对方可看清了他这张脸,可知悉他是谁? 顾荣:钱货两讫,药就是药! 见禅房里久无回应,宴寻轻叩门扉,再次开口“小侯爷?” 谢灼鬼使神差的将银票塞进袍袖里,抑下纷乱思绪,推门而出。 宴寻:!!! 他看到了什么? 小侯爷发冠歪了,面颊、前襟蹭着殷红的口脂印,独属于女子的馨香若有似无的涌入鼻腔。 未经人事的小侯爷在庄严清净的佛宁寺跟女子云朝雨暮鸳鸯湿了! 好刺激的热闹啊,路过的狗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小侯爷,您是不是……”宴寻语气暧昧。 谢灼清隽如玉的脸微微一红,一开口颇有些虚张声势的味道“宴寻,休要胡言乱语。” 袍袖下指尖轻颤,手指微蜷,渐渐握拳,压下陌生的悸动“偶遇一被下药的女子,恰好有对症的清火丸,就……” “哦~”宴寻轻啧一声,拉长语调,抑扬顿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小侯爷实乃上京大善人。” 最大的纰漏是,小侯爷解释了! 他家小侯爷清冷少言,可不是会解释的性子。 “吩咐人守着”谢灼微微敛眉,再抬眼一片清明。 人是他一手刀劈晕的,总不能置之不理,将一个昏睡不醒的弱女子丢下。 宴寻敛去戏谑,正色道“小侯爷,可要属下详查其身份来历?” 谢灼捻着指腹,轻声道“罢了,只需核实意外与否。” 宴寻眸光微闪。 小侯爷迟疑了。 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下属了,要学会察言观色自己延伸。 “属下领命。” 风动,扬起了小侯爷几缕松散的发丝,如同春日嫩芽,悄然探出头来 第2章 他是男菩萨 顾荣迷迷糊糊的睁眼,坐起身来。 确定了,不是梦。 是真的重生在一切悲剧的开端。 扫了眼房间的陈设,别具一格,低调素净中透着无尽的奢华大气。 心下一颤,难道错把低调贵公子当朴素香客扑了? 窗牖外,似有人影晃动。 顾荣敛起眼底的惊喜,看着床榻上的点点血迹,扶额叹息。 重生的时机到底稍稍晚了些,避开了裴叙卿,却未逃的过烈性迷情药。 守在窗牖外的,是与她行云雨之事解了药性的人吗? 等等! 顾荣敏锐的察觉到异常,衣裙整齐、身体无酸疼异样,唯一有不适的脖颈,宛若受到重击一般。 垂眸沉思,迷情药作祟下迷蒙模糊的画面陆陆续续浮现。 顾荣耳根不由得有些发热,脸颊晕上一层淡粉。 好消息,上天垂怜遇到了六根清净坐怀不乱的男菩萨。 坏消息,她过于饥渴生猛把男菩萨吓得不轻。 蓦地,顾荣觉得,银票塞少了。 遥遥地瞥了眼窗牖外地身影,深吸了一口气,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再尴尬,也不能对救命恩人避而不见。 顾荣正了正发髻,将垂落在额间地发丝拨至耳后,抚平衣裙上的褶皱,毅然打开了禅房门。 “公子。” 顷刻之间,人影迅捷如疾风,毫无预兆地消失在顾荣的视线中。 空气中只留下一句“公子,姑娘醒了。” 顾荣:??? 公子? 不是,她的饥不择食把恩人的下属也吓到了? 天地良心,她真的是想诚恳地给救命恩人道谢,再额外附上一沓银票。 咳,其实她真没那狂野。 垂首看了看缠绕在掌心的素白手帕,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与男菩萨相比,裴叙卿就是一坨臭不可闻的东西。 不等顾荣再咒骂些什么,被她吓跑的侍卫去而复返,将身后骨相清冷白衣胜雪的男菩萨露了出来。 男菩萨面上戴着半张似银非银宛如霜雪的面具,露出清冷的双眸、无可挑剔的下半张脸。 顾荣识货的瞥见男菩萨束发的玉簪,光华流转,宛如冰川下的清泉,千金难换。 佛祖啊,他可不是什么穷小子。 没有人会生生世世眼瞎,但她会! 顾荣来不及多思,敛起心神,微微屈膝欠了欠身,温柔纯善“多谢恩人施药救命之恩。” 谢灼微微蹙眉,眼神波澜不惊,心下潮水翻涌。 极尽浓烈勾人的虞美人无声无息间化身晨间薄雾清露下的梨花,倒是新奇。 见男菩萨高贵冷艳,顾荣又觑了眼银霜面具,心下了然。 男菩萨不欲表露身份,更不欲多有牵扯。 正如她意! 能用银票了断恩情纠葛再好不过!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寥寥银票不成敬意。”顾荣掏出一沓更厚实的银票双手捧了过去。 谢灼薄唇绷紧,心绪复杂,良久才道“这是?” “买命钱。”顾荣脱口而出。 守在谢灼身侧,强装活不起死人脸的宴寻,无声纠正“卖身钱。” 谢灼只觉此银票烫手又烧心,烧的他浑身上下极不熨帖。 双方焦灼之时,竹林掩映、蜿蜒曲折的石阶小径,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赫然映入顾荣眼帘。 倏的,顾荣只觉一股寒意袭遍全身,血液逆流,眼眸中闪过凛冽杀意。 裴叙卿! 上一世,所有的纠葛孽缘,恰恰始于今日失身裴叙卿。 犹记得,药性解除后,她从浑浑噩噩中挣扎清醒过来,就见裴叙卿眼尾发红眸子水润,洗的发白青衫虚虚遮体,小可怜儿似的蜷在床脚。 活脱脱受了莫大屈辱失了清白的黄花闺女,欲语泪先流的模样心生恻隐,自责不已。 在她思虑补救之策之际,裴叙卿整理好长衫,赤足站在青砖地面上君子如松端方雅正的朝她深深作揖,声音如昆山玉碎“在下裴叙卿,肌肤之亲木已成舟,推卸责任有违圣人训。” “君子真心内固清行外彰,涤荡纷秽表里霜雪,不敢瞒顾姑娘,裴某清贫身无薄产,空有举人功名,如若顾姑娘嫌弃,裴某也绝无怨言。” “如有幸蒙顾姑娘不弃,裴某此生绝不相负。” 那一刻,她陡生眼疾,竟在裴叙卿身上捕捉到了喜不失节怒不变容的文人风骨。 而今回想起来,不是君子温润,是无形胁迫。 口口声声、字字句句皆不离顾姑娘,拿捏着她的身份温水煮青蛙。 她声名狼藉恶名在外,与继母势同水火难以两存,汝阳伯府再无她立足之地,略作思忖后便应允下嫁。 嫁作人妇后,受裴叙卿蛊惑不遗余力用外祖荣家留给亡母的滔天产业铺平裴叙卿向上爬的每一级台阶。 人人奚落的青楼娼妇之子摇身一变位及人臣。 是的,裴叙卿的生母是万春楼曾经风头无两的花魁娘子青芜。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青芜野心勃勃,蓄谋已久算计永宁侯醉酒缠绵春风一度,受孕诞下裴叙卿,以期母凭子贵。 奈何永宁侯拒不承认裴叙卿的身份,放言永宁侯府绝不允许青楼妓子的血脉认祖归宗,明确又坚决的态度断了青芜的高门贵妾梦。 但在裴叙卿口中,永宁侯是始乱终弃负心薄情汉,他自己是风雨霜雪压满身依旧屹立不倒的青松翠柏、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莲花。 裴叙卿位及人臣权倾朝野,明面上休妻再娶年华蹉跎的乐安县主。 实际上她被关在暗牢中年复一年受尽折磨,在得知体弱多病日日需珍稀药材吊命的幼弟被一场风寒夺了命的那一夜,裴叙卿大发慈悲灌她一杯毒酒,美其名曰夫妻一场送她团聚。 再睁眼,便在佛宁寺。 算起来,是她一手养大了食人血肉噬人性命的恶鬼。 一切皆因果,因不虚发,果不妄生。 欠下的债,定是得偿还的。 不能让裴叙卿看到她中药后与男子共立一处,否则指不定生出什么黄谣呢。 眼见裴叙卿越走越近,顾荣当机立断又从腰间抽出几张大额银票,一并硬塞给男菩萨,连声作揖告罪后,顾不得男女大防,抬手将男菩萨推入了禅房。 “你不进去?”顾荣挑眉看了眼死人脸侍卫。 宴寻:啧啧啧,有偷情那味了。 小侯爷还是见不得光的那一位。 路漫漫其修远兮,小侯爷见天光日难也。 第3章 偏偏你最好笑 禅房里,谢灼和宴寻大眼瞪小眼。 谢灼眉宇间仍旧弥漫着难以接近的清冷,可偏偏心口像是被什么萦绕牵扯,如鲠在喉,郁气不上不下。 尤其是在看到掌心厚厚一沓银票时,理不清的杂乱心思陡生。 沉声道“宴寻,你进来作甚?” 宴寻笑得痞里痞气“小侯爷是在吃醋吗?” 谢灼:…… 没有人知道此刻银霜面具下是怎样的玉山覆盖雪又生花的景象。 下一瞬,宴寻从另一侧的窗户翻身而出“小侯爷放心,属下定为您盯的紧紧的。” “不过小侯爷还是悠着点,长公主殿下身边还有位乐安县主呢。” “齐人之福不好享。” 谢灼眉头越皱越紧,乐安与他有何牵绊? 不过是他在佛宁寺休养时,母亲养在膝下逗趣儿的。 禅房外,竹林旁。 “顾姑娘。” 裴叙卿青衫朴素,柔顺软细的墨发下是寡淡无趣乏善可陈的容貌。 似是想要作揖,又因一手捧书卷一手握扫帚,显得笨拙而慌乱。 顾荣敏锐的察觉到裴叙卿眼中一闪而过复杂又晦涩的情绪。 有疑惑不解,亦有别扭假正经。 轻嗤一声,真真是应了那句既要当婊子,还想立牌坊。 荣家银子养大的狗,羽翼丰满后又自诩餐风饮露不因人热。 “你是?”顾荣眉眼微垂,漫不经心的转动着手腕上无瑕透亮的白玉镯。 仿佛拦路的是不值一提的阿猫阿狗。 裴叙卿呼吸一滞,灭顶般的屈辱袭来,消瘦憔悴的面颊浮现薄薄的难堪,难堪化为自嘲,融入一声苦笑“在下姓裴名叙卿,与顾姑娘有过数面之缘的。” “许是在下平平无奇,难入顾姑娘眼。” “是挺其貌不扬的。”顾荣慢悠悠抬眼,细细端详,煞有其是道。 “姓裴?” 顾荣看着裴叙卿装模作样的嘴脸,作呕恶心的紧。 有人自取其辱,她自当成全。 谁让她是上京城声名狼藉的恶女顾荣顾大小姐呢。 “永宁侯府的裴吗?” 说到此,顾荣轻甩帕子,遮掩嘴角,抿唇轻笑,矫揉造作惊呼一声,恍然道“不会吧,你不会就是永宁侯嫌恶的青楼子吧?” 对,她就是在故意羞辱裴叙卿。 “这下,本姑娘有印象了。” “裴公子?” 裴叙卿恼怒,攥着扫帚的手嘎吱作响,脊背挺的笔直“顾姑娘家世显赫身世清白,自是不能理解在下的困境苦楚。若有选择,在下何尝不愿如姑娘一般。” “只可惜,一个人无法选择出身。” “我的母亲卑微却不轻贱,她只是误信薄情郎。” 顾荣笑靥如花“是吗?” “裴公子,他们都笑话你,偏偏你……” “最好笑。” “傲骨不是硬凹的,真相不是瞎编的。”顾荣微眯眼睛,觑着裴叙卿直的好似棺材板的背,意味深长“诚然,一个人无法选择出身,但可以选择出路,偏偏你选择当畜生。” 羞耻心升腾,裴叙卿脸涨的通红“顾姑娘何故羞辱在下。” “拦路狗不是畜牲吗?”顾荣极尽嚣张。 弱冠之年的裴叙卿,脸皮还未曾被岁月权欲染的厚如城墙。 不容易啊! “好狗不挡道!” “小姐,小姐。”青棠气喘吁吁跑来。 顾荣远远望着记忆里寂静褪色的人娇俏明媚的朝她奔来,嘴角上扬,眼眶却不由得泛红,嘴唇微微颤着,晃着手中帕子“青棠。” 在她下嫁裴叙卿的头一年,青棠代她回伯府探望幼弟顾知,失足溺水而亡。 如今忆起,蹊跷满满。 裴叙卿眸光闪了闪,顾荣含笑的面颊犹如春风拂过的花枝,眼眸澄澈温柔犹如秋水清辉。 他一直都知道,汝阳伯府大小姐顾荣美艳秾丽,姝色无双。 也早有耳闻,顾荣不敬继母、不友手足、张扬跋扈、任性狠辣的恶名。 更清楚,顾荣在汝阳伯府左支右绌如履薄冰的艰难处境。 在数次相逢短暂寒暄后,他洞察出顾荣的跋扈狠辣只是虚张声势的自保。 所以,他选择了顾荣。 家世好,长相美,手握江南荣家的万贯家财。 且名声差,骨子里自卑又自厌,缺乏安全感和一心一意的爱,这样的顾荣,是一条很好钓的鱼。 不曾想,他眼拙了。 顾荣的乖张和恶劣仿佛淬了毒一般。 不过,顾荣没中迷情药吗? 到底哪个环节出错了? 裴叙卿眉头紧紧皱着,视线时不时扫过顾荣的衣裙,似想窥出些异样。 “登徒子。” 一声怒喝,青棠犹如炮仗般猛冲过来,重重的推开了裴叙卿。 “谁给你的狗胆,敢以如此无礼的眼神看我家小姐!” “狗东西,离我家小姐远点儿!” “小姐,我们走!” 青棠狠狠的剜了裴叙卿一眼,拉着顾荣欲径直离开。 “等一下。”顾荣蓦地开口。 裴叙卿以为事有转机,峰回路转,就见顾荣抽出一张银票,轻蔑又傲慢的轻飘飘扔了过来“你博本小姐一乐,赏你了。” 他甚至能看清顾荣的指甲圆润饱满莹着浅淡的光。 “青棠,我们走。” 裴叙卿目眦欲裂。 顾荣! 顾荣怎么敢的! “小姐,你怎么来竹林这边了?” “小姐,你哪里受伤了吗?” “小姐,伤的重不重疼不疼啊。” “奴婢回禅房给小姐上药。” “早知道,说什么奴婢都不跟着丹朱去听明玄法师宣讲佛经了。” 风里,不断响起青棠管家婆似的絮絮叨叨声。 这一刻,神智清醒,双脚踏地,耳边是青棠的唠叨声,身后是被气的七窍生烟的裴叙卿,顾荣终于切切实实有了重来一次的真切感。 这一世,倒不如坐实了恶女的名声,搅个天翻地覆。 汝阳伯府! 裴叙卿! 乐安县主! 顾荣波光潋滟的眸子里蒙上一层阴霾。 “小姐,小姐?”青棠嘟囔“您又不听奴婢说话。” 顾荣拍了拍青棠略有些凌乱的双平髻,含笑道“听着呢,听着呢。” “丹朱呢?” 提及丹朱,顾荣的声音染上了微不可察的冷厉。 她被囚禁暗牢不见天日时,才从裴叙卿口中获悉,在她每月初一十五来佛宁寺为亡母祈福时,她的好丹朱就悄无声息的跟借住寺庙的裴叙卿培养出无话不谈惺惺相惜的情谊。 丹朱以为半是兄妹半是知己。 而裴叙卿自始至终是清醒的执棋人。 丹朱为了数面之缘的裴叙卿,背叛了数年相依相伴的她。 青棠不明所以,老老实实道“丹珠去另一个方向寻小姐了。” 顾荣笑容玩味,还有什么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更畅快的。 如果有,那就是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摧毁对方最在意最珍视的东西。 那种感觉,应该会很爽吧。 但丹朱还不值得她如此大费周折耗费心神。 第4章 还治其人之身 说实话,跟父亲继母对峙多年,她心知自己多少有些不正常。 只不过,以往硬造了个笼子死死禁锢着罢了。 “青棠,素闻佛宁寺后山之垂丝海棠,其花盛开,色彩娇艳如胭脂点点,堪称一绝,你寻了丹朱一道去折两枝。” 闻言,青棠的视线扫过顾荣的手掌,有些不放心,嗫嚅着“奴婢想先给小姐包扎伤口。” “遇了好心人,已经处理过了。” “速去,速去。”顾荣先是晃了晃手,旋即轻轻推搡了青棠,温声催道。 青棠一步三回头“那小姐回禅房安稳等着,奴婢和丹朱快去快回。” 不知怎的,青棠隐隐觉得小姐的柔和的声音里蕴着冷意。 顾荣抿抿唇:倒也不用那么着急。 好像忘记了什么! 糟糕,出气出太爽了,把男菩萨抛在了脑后。 但想到裴叙卿那个晦气玩意儿还横在那里,顾荣只得安慰自己,还好银票给的多,男菩萨会看在银票的面子上原谅她的失礼的。 …… 青棠是在佛宁寺庙西南角的凉亭寻到丹朱的。 看看满满散落一地的瓜子壳,又看看懒洋洋倚着栏杆打瞌睡的丹朱,青棠心猛地一沉。 她清楚的意识到,丹朱并没有寻找小姐。 “丹朱,丹朱。”青棠不敢深想,推了推丹朱的胳膊“你醒醒。” 丹朱不耐的挥开青棠的手,瓮声瓮气“作甚?” “小姐吩咐你我一道去后山折两枝垂丝海棠。” “不可能!” 丹朱失声道。 青棠狐疑更盛“丹朱,你是不是睡糊涂了?” “麻利些,别磨蹭了。” 丹朱唰的一下窜起来,后知后觉“你找到小姐了?” 青棠颔首,不由分说的拉起愁眉紧锁的丹朱朝后山走去。 丹朱仓皇,嗫嚅着“要不先回去看看小姐?” “青棠,小姐还好吧?” 青棠心里不痛快,任由丹朱询问,还是沉默不语,闷声走着。 丹朱心乱如麻,又因青棠力气异于常人,她挣脱不开,只得在垂丝海棠林边缘随意折了两枝应付。 禅房。 顾荣随意地斜倚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手边地木桌上还摆着盏袅袅热气渐渐消散的清茶,幽香浓郁。 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神色淡淡“回来了?” “后山路远难行,累了吧?” 伸出纤细的手指指了指茶盏“喝吧。” 丹朱心中惴惴,将垂丝海棠放在一旁,抿了抿嘴唇“小姐,奴婢还不渴。” “青棠,制住她。” 青棠的心终是沉了底,手上动作却不慢,三下五除二就将丹朱擒住按在地上。 丹朱疯狂挣扎,顾荣冷了脸“按紧了!” 旋即端起茶盏,施施然行至丹朱身前,居高临下挑起丹朱的下巴,一滴不剩灌了进去。 顾荣无声笑着,笑着笑着,眼眶却泛起酸涩的湿润。 “丹朱,好东西自然是要分享的。” 不消多时,丹朱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整个人扭曲蜷缩如水蛇,柔媚婉转的嘤咛声不绝于耳。 青棠僵住了。 迷情药。 竟然是迷情药! 青棠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望着眼前一幕,失声道”小姐,这……“ 顾荣从容地坐回圈椅之中,将手中的茶盏不轻不重放下,瓷盏触案的瞬间,发出一声清脆的“当”,仿佛在为丹朱的丑态助兴。 无视了青棠满含疑惑的目光,眼神如同秋夜的寒霜,冰冷而淡漠。 依旧注视着丹朱,明知故问,声音中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丹朱,你且说说,这药是从何处得来,又为何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向我下药?” 药力越来越猛,欲火叫嚣,丹朱犹如搁浅岸边的鱼大口大口喘息着,边撕扯轻薄的衣裙,边紧紧夹着双腿跪伏在地求饶“小姐,小姐,救救奴婢,救救奴婢。” “热,好热……” 顾荣悠然地轻抬玉手,再次将一盅凉茶缓缓倾出,清冽的茶水如细雨般洒落在丹朱的发间,滴滴点点,冷意袭人。 “你准备的药,难道对药效不自知吗?” “主仆一场的份儿上,好心告诉你,除解药外,非情事不可解。” “你放心,若你七窍流血爆体而亡,本小姐会吩咐汝阳伯府所有下人观瞻你的死状,以此作为警戒,让所有人都知道背叛的下场。” “丹朱,你还有十息时间。” 说到此,顾荣略微沉吟,语气渐缓,带着一丝微妙的引诱,蛊惑意味十足“丹朱,你可有情郎?” “本小姐替你寻来可好?” “还是说丹朱想自己去。” 迎面拂来的凉茶宛如晨露轻洒,带给了丹朱一瞬的清明。 清明转瞬即逝,神情依旧迷离,如同笼罩在浓雾之中,难以辨别周围的一切是真实还是梦境。 只觉声音时而如同溪流潺潺,近在耳边,时而又像远山的回声,飘渺在天际的尽头。 似乎带有男子的深沉,又似女子的婉约,如梦似幻,勾动着体内的燥热喷薄而出。 “丹朱,去吧。” “出了这扇门,不仅能活着,还能与情郎长相守。” 顾荣向青棠投去一个眼神,青棠心领神会,悄然松开了手中紧握的丹朱。 绝对的欲望面前,理智荡然无存,本能支配言行。 丹朱惜命,舍不得自伤,更舍不得寻死。 裴叙卿是丹朱唯一的选择。 正如顾荣所预料的一般,丹朱不顾半露的香肩,急切地夺门而出。 “小姐。”青棠疑虑重重,心绪纷乱复杂,仿佛一团乱麻,难以理清。 话语几度在舌尖徘徊,欲言又止。 顾荣摆摆手“眼下不是解疑答惑的时机。” “速去请佛宁寺武僧寻人,自陈丹朱不知去向遍寻无果,恐其遭不测,劳烦武僧相助。” 青棠抿抿唇,下颚微微用力,最终毅然地点了点头。 多思无益,小姐的命令就是她的准则。 顾荣一向慷慨阔绰,香火大户的贴身婢女相求,武僧有求必应。 一行僧人浩浩荡荡在裴叙卿借住的禅房里发现了昏迷不醒衣衫凌乱的丹朱。 此时,顾荣正与佛宁寺的方丈在一处静室谈论为大雄宝殿佛像重塑金身一事。 即使佛宁寺的方丈是六根清净的得道高僧,在获悉顾荣的想法后,亦难掩心中的波澜。 佛宁寺方丈捋着他那银色的胡须,笑得慈眉善目如沐春风,赞许道“顾施主大善。” 青棠匆匆来报,顾荣和佛宁寺方丈不约而同黑了脸。 顾荣是装的,方丈是臊的。 第5章 她醒不了了 顾荣起身,摆正蒲团,朝着佛宁寺方丈施了一礼,面带歉意“方丈,余之婢女轻率无知,不慎玷污了佛门清净之地。” “余代其向方丈请罪,方丈放心,余必会妥善处理,给佛宁寺一个交代。” 方丈双手合十,闭目,低声呢喃“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顾施主言重了。”方丈睁开眼睛,雪白的眉毛轻轻颤着“裴施主是老衲应允他借住在寺,引发如此恶果,实乃老衲之过,应是老衲给顾施主交待。” 罪魁祸首顾荣目光落在方丈那布满岁月痕迹的脸庞上,心下恻隐。 破财消罪孽,能用银子消的罪孽都不算罪孽。 “方丈,是我御下不严,为祈求佛祖的宽恕与庇佑,我愿为天王殿的佛像一并塑金身。” 老方丈缓缓的眨了眨眼睛。 咳,这罪过,他也不是非揽不可。 顾施主真乃世间罕有的仁德之人,功德无量,百年后定可往生极乐。 “顾施主,一起去看看吧。” “请。” 裴叙卿乌目幽幽,看向背对禅房的武僧,周身冷意浮沉,又瞥了眼昏迷之中还难抑欲望的丹朱,切切实实感受到了百口莫辩的无奈。 此前,目送顾荣的背影渐行渐远,眼见清风拂起银票,打着旋越飞越高越飘越远,他下意识踮起脚尖将银票捏在指间。 那一刻,清醒意识到,内心的屈辱与愤恨终会被现实的逼仄所吞噬。卑贱之人,没有资格谈自尊论羞耻。 他必须竭尽全力成为人上人,把践踏他的人尽数踩在脚下。 怀揣着薄薄的银票忧心忡忡回到僻静的禅房,思忖犹豫着是否要私下寻丹朱了解其中始末,禅房门被猛的撞开,丹朱神志不清投怀送抱。 堪堪敲晕丹朱,青棠便携一众武僧便出现在禅房外。 意外巧合? 还是精心设计? 丹朱不是应该把他特意寻的迷情药下给顾荣吗? 顾荣发现了吗? “小姐,便是此处。” 霎那间,裴叙卿心中不合时宜的涌出被捉奸在床的微妙窘迫。 “方丈,顾小姐,在下是清白的,与顾小姐的婢女素无瓜葛。” “在下如往日清扫寺中灰尘,一回禅房却见顾小姐的婢女躺在床榻上,正欲前去禀明顾小姐,奈何……” 裴叙卿目光意味深长的扫过武僧和青棠,欲言又止。 “是吗?” 清冽又明朗的声音,骤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裴叙卿的眼眸触及之处是明丽生动又面含讥诮嘲讽的顾荣。 这一眼,顾荣浓烈的如同燃烧的烈烈火焰,灼的裴叙卿的心莫名慌乱。 顾荣美的好似越发张扬又有生命力了。 与他旧日所识之顾荣,判若两人。 “裴公子确定与丹朱素无瓜葛?” 言毕,顾荣淡淡的扫了裴叙卿一眼,继续道“幸亏本小姐和方丈来之前吩咐青棠检查了丹朱的行囊,否则就要被你这副理直气壮义正言辞的嘴脸所蒙蔽。” 站在顾荣身侧的青棠适时晃了晃手中的诗文,鄙夷道“这是从丹朱的行囊中无意翻出的情诗,至于其是否出自裴公子之手,只需稍作对比,便可一探究竟,真相自会大白于天下。” 话音甫落,青棠直接推开裴叙卿,径直走向书案,随意翻开一本手抄书,惊呼出声“小姐,一模一样。” “丹朱的情诗就是裴叙卿这个狗……” “狗彘不如的斯文败类送的。” 青棠瞥见法相庄严的方丈和威武雄壮的武僧,默默的委婉了言辞。 方丈垂眸细细逐一作比,再抬眼,看向裴叙卿时满是失望“裴施主,老衲怜悯你身世悲苦,又敬重你为人自强,这才允你所求,借住佛宁寺,并以洒扫之务换取一日三餐。然而,你却……” 方丈的声音微微一顿,似心绪复杂,又似羞于启齿。 “裴公子,佛门清净之地,不留心念污浊之人。” “还请裴公子早日下山。” 裴叙卿瞳孔一缩,他绝不能认下心念污浊四字。 垂首深深作揖“方丈,诗文确出自在下之手,但不曾送予丹朱姑娘。” “请方丈和顾姑娘允在下自辩。” “顾姑娘每逢初一十五皆会至寺中为亡母祈福,其心之善其情之真,在下深被吸引,心生倾慕,落笔成诗文,藏以木匣,不敢奢望见天光。” “发乎情止乎礼,不敢有任何逾矩。” “在下不知诗文为何会出现在丹朱姑娘的行囊中,亦不知丹朱姑娘为何会出现在在下的禅房,不妨等丹朱姑娘清醒后,听丹朱姑娘一言。” “许是真的有我等不知的隐情。” “在下乃一介书生,素以清白和名声为立身之本,恳请方丈和顾姑娘应允。” 裴叙卿不敢口出狂言攀扯顾荣算计于他。 一个云端月,一个脚下泥,没有人会相信皎月会因尘泥自降身份。 所以,他宁愿寄希望于心意相通命运相连的丹朱身上。 闻言,老方丈眉头微微皱起,显露出几分犹豫。 但自掏腰包给两座大殿佛像重塑金身的顾荣在,到底没有自作主张,而是将决定权交给了顾荣。 顾荣摩挲着手腕上的白玉镯,嗤笑一声。 道德绑架吗? 道德绑架只对有道德的人管用,她这人的道德,上辈子便时有时无,这辈子大抵是全无了。 “还真是巧言令色,三言两语就将我扯入这桩污糟事。” “口口声声清白名声是裴公子的立身之本,难道我的清白名声就不重要了吗?” “佛宁寺上至方丈下至小沙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踏足佛宁寺只为两件事,一为诵经祈福,二为添香火钱,从不与陌生人寒暄。” “裴公子所谓的自证就是祸水东引向无辜人,真真是枉读圣贤书。” “顾姑娘,在下发誓绝无……”裴叙卿心中暗恨。 顾荣委实难缠了些。 “不必狡辩。”顾荣打断道“既是裴公子所请,我若不应,怕是又要落个跋扈的口实。” “那便等丹朱醒了吧。” “无论如何,我都要为丹朱讨一个公道。” 丹朱醒不了了,这盆污水裴叙卿不接也得接。 没有人注意到禅房里已经许久没有响起嘤咛声了。 这一世,她所言所行绝不会留下任何疏漏。 第6章 玩他跟玩狗似的 她下的药量,是丹朱下给她的数倍,要么裴叙卿委身相救生米煮成熟饭,要么丹朱强忍药效折磨暴毙而亡。 丹朱和裴叙卿不是情投意合惺惺相惜不分彼此吗? 那她就将丹朱的生死交给裴叙卿,也算是成人之美了。 嗯,这是她对这份深厚情谊应有的尊重。 方丈寻了略通药理的僧人诊治丹朱,方知丹朱不堪媚药药力,暴毙而亡。 这下,裴叙卿才是真正的百口莫辩孤立无援。 “裴公子,此事我不会就此作罢。“ “若我查明你曾购买那种药物,汝阳伯府必让你为丹朱偿命。“ 顾荣掐了自己一把,红着眼眶愤怒警告裴叙卿。 她要的不是一蹴而就的报复,她要让裴叙卿自作自受,带着污名的枷锁负重前行,直至死在渴求的青云梯上。 否则怎么能消了被囚暗牢受尽折磨的气。 裴叙卿凝视着床榻上七窍流血而亡的丹朱,如坠冰窖,心中对顾荣的忌惮攀升至顶点。 顾荣,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正欣赏裴叙卿神色变化的顾荣,蓦地心中一凛,宛如冷风穿透脊背,仿佛暗中有一双眼睛在默默窥视着她。 宴寻:…… 到底是什么样的蛇蝎毒妇拿下了小侯爷啊! 苍天啊,大地啊。 小侯爷什么奇特又惊悚的品味。 果然,汝阳伯府大小姐顾荣的凶名不是空穴来风。 他就把话放在这里,顾荣玩起小侯爷就跟玩狗一样简单。 小侯爷绝对毫无招架之力。 顾荣蹙眉,四下扫视,未见可疑之人。 越是如此,心头疑虑和警惕越强烈。 “顾姑娘,在下愿以列祖列宗之名起誓,丹朱姑娘绝非死于在下之手。” 裴叙卿垂死挣扎的辩解声打断了顾荣的探寻。 顾荣不耐挑眉“好大张脸,列祖列宗?” “你有吗?” “族谱只有一页的东西,说起话来就是硬气。” 裴叙卿恼羞成怒,偏生又无言以对,张口结舌,只得嗫嚅着“顾……” “这不是羞辱,这是实事求是。”顾荣勾唇抢答。 老方丈:顾施主还有两副面孔。 余光瞥见老方丈脸上稍纵即逝的讶异,顾荣羞赧地歪了歪头,眼尾染着几分浅浅的红,声如温玉解释道“情急之下失态了,还望方丈莫要见怪。” “丹朱服侍我多年,说是主仆,实则情同姐妹。” 老方丈低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世事无常,诸行无常。生者如斯,逝者已矣。” “顾施主节哀顺变。” “事发于佛宁寺,老衲身为方丈,责无旁贷,当引僧侣齐诵往生咒,超度亡灵,使其得以安息往生净土。” 顾荣:大可不必。 “不瞒方丈,丹朱崇尚信奉道门。” 忘恩负义的背主之人该下地狱,而不是往生净土。 “方丈,丹朱之死疑点重重,裴公子难自证清白。” “佛门清净地,不留俗世人。” …… 沸水落于茶盏,茶香氤氲四溢。 谢灼出神的看着上下升腾翻飞的碧色茶叶。 只觉,此茶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他不知自己因何心神不宁,更不知如何疏解。 他只知自己以近乎落荒而逃的姿态匆匆离开佛宁寺,暂歇山脚别院。 “小侯爷。” “进。” 谢灼下意识欲盖弥彰端起茶盏。 茶盏滚烫,脱手而出。 划出一道弧线,几声脆响,片片碎裂。 宴寻:他的沉默震耳欲聋。 很明显,小侯爷心不在焉。 乍一看,宛如烟雨缭绕中若隐若现的山峦,很是不真实。 “小侯爷,属下已查明佛宁寺禅房纠葛纯属意外,并非处心积虑的谋划。” 宴寻言毕,不再作声。 谢灼缓缓眨眼,有片刻的愣神。 而后神色自然的用指腹轻轻揉着眉心,语气平静而淡然“完了?” 宴寻脸不红气不喘颔首,一本正经“不是小侯爷吩咐只需核实意外与否吗?” 他不能让小侯爷被当成街角阿黄逗弄。 倏的,谢灼心中探出头的春日嫩芽似遇倒春寒,霜雪骤降倾覆,被亮晶晶冰冰凉的薄冰包裹其中。 无人预知,这株嫩芽是毙于寒冷黯然消逝,还是蛰伏以待真正的春暖。 谢灼抬手,行云流水的再次斟了盏茶,推至宴寻面前,声音清冷语气平平“是意外就好。” 宴寻嬉皮笑脸的接过茶盏,吹去表面浮沫,呷了口茶“小侯爷可还有吩咐?” 谢灼微抿薄唇,话语止于唇齿。 开口时,便有些言不由衷“母亲素爱佛宁寺后山的垂丝海棠,遣人去折几枝,日暮前回长公主府。” “只是垂丝海棠?”宴寻意有所指。 须臾又道“小侯爷放心,那位生猛的姑娘安然无恙。” 谢灼轻声提醒“宴寻,不得无礼。” 宴寻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笑着应下“属下亲自去折垂丝海棠。” 阖上房门的刹那,宴寻下意识抬眼看向谢灼。 衣袍干净,银冠束发,面白如玉,眼神清明,不见禅房外的绮丽靡乱。 犹如佛宁寺中那棵百年菩提树。 唯有风拂,方能引来簌簌作响。 风止,又是寂静无声。 宴寻犹豫,他是不是应该将顾荣的身份尽诉小侯爷。 毕竟,小侯爷的日子委实乏味无趣。 比他刚才喝的那盏茶还寡淡。 再观察观察。 “小侯爷,是否需要属下代您求一枚平安符?” 宴寻想起了长公主府千娇万宠的乐安县主。 仿佛一盆刺骨冷水猛然倾泻而下,彻底浇熄了他心中那欲要拉红线的炽热念头。 乐安县主对小侯爷的心思,犹如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而顾荣是汝阳伯府嫡出大小姐,即便生母是商户出身,也绝无可能给小侯爷做妾。 谢灼不明所以“我记得,当年初下山便将供奉在佛像前受香火滋养的平安符了亲手呈献给皇帝舅舅,父亲母亲。” “乐安县主。”宴寻轻声提醒。 据他不完全统计,乐安县主至少求了小侯爷九次。 此次小侯爷代天子祈福,离府前,乐安县主又央求了半晌。 谢灼沉了脸。 宴寻悻悻的摸了摸鼻子,自找没趣。 房门阖上,谢灼轻舒了口气。 安然无恙便好。 佛宁寺。 春风习习,鸟鸣啁啾。 檐下风铃,随风作响。 时而有寺中散养的猫狗绕着香客嬉戏打转。 僧人并不总是在诵经,翠绿的菜圃间,小沙弥穿行其中,除草浇水。 第8章 抬个妾吧 含苞待放的花园小径上,一袭粉色白粉浅色衣裙的顾扶曦款款而来。 长着张流畅柔和的鹅蛋脸,杏眼含情娇憨之态。 眉眼弯弯时如秋月般纯净,好似打着小呼噜的名贵猫儿,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顾荣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擦肩而过时悠悠说了句“顾扶曦,你有任何事情都别来招惹我。否则,我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她不负责跟顾扶曦对戏! “若你实在戏瘾难熬,我可以将上京梨园名角儿请来为你搭台,你大可肆意粉墨登场。” “顾荣!”顾扶曦瞳孔微缩,回头望去。 就见顾荣婷婷袅袅的离开,只留给夜幕一道浓丽张扬的背影。 “二小姐,大小姐太目中无人了。” “都是伯爷的女儿,她凭什么狗眼看人低。” 顾扶曦身后的婢女莲芝气呼呼抱不平。 “是吗?” 顾扶曦抿了抿唇,眼眸低垂,看不清脸,只周身氤氲着低沉的情绪,如同秋日里厚重的雾气。 声音又轻又飘忽,似是风一吹就会散去。 都是伯爷的女儿? 不,不一样的。 顾荣一出生就是天之骄女,锦衣华服奴仆成群。 有汝阳伯府的尊荣,有江南荣家的富贵。 她呢? 十岁以前,是被养在伯府外见不得光的外室女儿。 可为什么风水轮流转了,顾荣还能这般傲慢。 “长姐,长姐。”顾扶曦微敛思绪,提起裙摆,小跑着跟过去,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声音温温柔柔,似是没有坏脾气。 “椿萱院正厅已摆好晚宴,就等长姐过去用膳了。” 顾荣顿住脚步,眼神晦涩的打量顾扶曦。 她对顾扶曦的感官很是复杂。 上辈子,好像从未跟顾扶曦发生过直接又激烈的冲突。 记忆里的顾扶曦,一直是温温柔柔的。 是陶氏的出气筒,是汝阳伯的乖乖女。 直至她被裴叙卿休弃,囚禁暗狱,顾扶曦明面上依旧是任人捏扁搓圆的面团性子。 后来,从乐安县主口中得知顾扶曦于大婚前夕,着嫁衣抹胭脂,决绝地悬梁自尽。 温顺乖巧,是顾扶曦的假面。 实际上,蔫坏蔫坏的。 顾荣暗暗腹诽。 想起以往在顾扶曦手上吃的暗亏,顾荣轻松愉悦的好心情大打折扣。 “长姐请。” 椿萱院。 顾荣扫过小桥流水,飞檐翘角,亭台楼阁,无一处不奢华,无一处不精致。 虚有其表的汝阳伯府,内里与破落户不相上下,自然置办不起这些。 琉璃瓦片、延年松、古画、玉石…… 都是母亲一点点设计,一点点填满。 却只住了不到十一载。 母亲亡故,丧期未过,椿萱院就迎来了新的主人。 顾荣伸手抚过四季常青、价值千金的流金延年松,黑白分明的眸子缓缓转动。 她的母亲刚过花信年华便撒手人寰。 松鹤延年,延年松,延的是谁的命。 她和母亲短暂的人生,皆证明女子嫁人绝不能扶贫! 世上男子不仅薄情,还喜过河拆桥。 “来了就进来,杵棵破松树前做甚?” 汝阳伯的训斥声,隔着雕花镂空的窗牖传来。 顾荣薅了把松叶,捻在指尖。 汝阳伯也好,陶氏也罢,都不配流金延年松的庇佑。 一入正厅,迎入眼帘的就是汝阳伯那张拉成驴脸黑成焦炭的老脸。 神情是除了嫌弃就是不耐。 顾荣敷衍的欠了欠身,一语不发坐下。 汝阳伯压抑的怒火被瞬间点燃。 “啪”的一声,掌心落在案桌上。 “顾荣,你懂不懂规矩!” “商户女就是上不得台面。” 顾荣懒懒的掀了掀眼皮,声音淡淡道“父亲轻些,品相如此好的紫檀木桌不易寻。” “以伯府的财力,恐怕难以轻易更换如此上乘之物了。” 汝阳伯的一贯手段就是一边高高在上的打压否定她,一边又恬不知耻的吸着扬州荣家的血。 “顾荣!”汝阳伯目眦欲裂。 既有父权被挑衅的愤怒,亦有虚张声势的尴尬。 顾荣面露不解,真诚发问“父亲因何动怒?” “陶姨娘不总是在女儿面前哭诉伯府难以为继捉襟见肘吗?” “难道是女儿理解有误?” 顾荣抬了抬手,勾勾唇角“那父亲尽管拍。” 陶氏温声软语“老爷,大小姐尚且年少,您多担待担待。” 汝阳伯没好气冷哼一声。 “听说你一下山回府,就又是赏月钱,又是采买牛羊,又是赏布匹。” “谁给你的权力?” “你母亲是当家主母,掌伯府中馈。恩赏之事,理应先行征询她的意见,待商议妥当后再行实施,方为正理。” “顾荣,你年纪越大规矩越差劲。” “好好跟扶曦学学,省的丢人现眼。” 顾荣浅啜了口茶,嘴角上扬“父亲,女儿再次纠正,不是母亲,是陶姨娘。” “您扶陶姨娘为正妻,我为人子女,孝道压身不敢妄加非议。但据女儿所知,陛下和皇后娘娘并没有应允您所请加封陶姨娘为诰命夫人。” “汝阳伯府的诰命夫人自始至终唯有亡母一人。” “所以,女儿唤陶氏一声姨娘,并无不妥。” “还有,女儿无意挑衅陶姨娘掌中馈的威严,所以一应赏赐皆出自女儿私库,未曾动公中一钱银子。” “巧言令色,巧言令色!”汝阳伯气的伸出手指,哆嗦的指着顾荣。 小意温柔慈眉善目的陶氏忙起身轻抚汝阳伯的后背“老爷,切勿动怒,气大伤身啊。” “大小姐也及笄了,学学掌家理事也是应该的。” “妾也正好躲个清静。” 顾荣啪的把筷子甩在地上“够了!” “是我说的不是人话,还是陶姨娘听不懂人话?” “私库和中馈,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可以说是毫不相干。” “陶姨娘若是脑子坏了,本小姐可以做主为父亲抬两门家世清白、年轻貌美又知书达礼的贵妾,入府后自能协助管理府中事务。” “晚膳能吃了就吃,不能吃就散了。” 清净? 躲坟里最清净,去不去? 陶姨娘温柔和煦的笑容僵在脸上。 抬贵妾? 以前,为了保护胎里带疾体弱多病的顾知,顾荣就跟护崽子的老母鸡似的,不愿让伯府后院乌烟瘴气。 “姐姐,儿女不该插手父亲房中事。”顾扶曦柔柔弱弱小心翼翼的提醒。 “这不和规矩,传出去为人耻笑。” 顾荣似笑非笑“那不抬妾,娶继妻?” “这几年,陛下对父亲不温不热,兴许就是因为父亲抬不明不白的外室为妻。” 第9章 阔别生死 云淡风轻的诛心之语。 陶氏心梗,汝阳伯狐疑。 顾扶曦长睫轻颤,烛火摇曳间,在她的面容上投下了一片淡淡的阴翳. 不动声色道“长姐,陛下日理万机,又岂会烦忧伯府小事。” “暗揣陛下心意,有大不敬之嫌,怕是会给伯府招祸。” 顾荣斜睨了顾扶曦一眼,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扶曦妹妹长在市井,不知父亲也曾炙手可热人前显贵。” “有一个词叫英雄惜英雄。” “毕竟,帝后鹣鲽情深啊。” 顾荣语调放缓,拖长声音。 两世为人,看穿了父亲的伪善和自私。 “看来,这晚膳是吃不得了。” 顾荣施施然站起来,踱步朝外走去。 难得的好日子,自是得锦上添花。 两根白玉食箸横在光洁的地板上,落在汝阳伯和陶姨娘眼中,如鲠在喉。 汝阳伯神色变换,愤怒依旧。 但愤怒之下,又生迟疑。 那句诛心之语,宛若一颗种子落在心间,迅速生根发芽。 陶姨娘察言观色,心中暗恨。 顾荣竟长脑子了。 不着痕迹对顾扶曦使了个眼色,顾扶曦心领神会,起身,柔顺乖巧地斟了盏恰到好处的茶水,双手捧着,低眉垂首“父亲,今日是长姐于佛宁寺为大夫人祈福的日子,许是长姐思念亡母心绪不佳,这才言语之间才有所冒犯,顶撞父亲,惹父亲不快。” “还望父亲念长姐年少失恃,原谅长姐的失态。” 茶盏举过头顶,字字句句孝顺贴心。 犹如浸染着江南烟雨的袅袅垂柳,摇曳着抚平人心中的烦躁。 汝阳伯轻叹一声,接过茶盏,幽幽道“若是顾荣有扶曦一半懂事,我就知足了。” “是女儿尚有不足,没能让长姐敞开心扉接受女儿。”顾扶曦的声音一如既往又轻又柔,蕴着娇憨甜美。 “父亲放心,女儿以后会多多亲近长姐的。” 汝阳伯呷了口茶,目露怜惜,指尖划过顾扶曦发髻上的鹅黄色娟花,侧身道“夫人,扶曦豆蔻年华,正值青春年少,再花团锦簇也不为过。” “明日,你便差人精心为扶曦缝制几套时下上京最为流行的衣裙,再引着扶曦去珍宝阁挑些珠钗首饰。” “曦,晨光也。” 陶氏笑意盈盈“扶曦,还不谢过你父亲。” “女儿谢父亲。”顾扶曦温声软语。 汝阳伯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 椿萱院外。 “小姐,回望舒院吗?” 青棠提灯,照亮顾荣脚下路。 顾荣摇摇头“去竹葳院。” 竹葳院里住着她一母同胞的幼弟,顾知。 年方九岁。 母亲身染恶疾缠绵病榻那年,她十岁,小知四岁。 枯瘦如柴的母亲咳着血,紧紧握着她的手,喘息着一遍遍嘱咐她和小知好好长大。 她清楚的感知着母亲的手一点点变的冰凉、僵硬,最后颓然落于床榻。 留给她的唯有手背上青色的指印。 小知趴在床沿声声唤着母亲,哭到昏厥。 父亲不知去向,数日未归。 是她安排府中下人报丧,挂白。 为她和小知撑伞遮风挡雨的母亲去了。 那一刻,她便知道,她得自己撑起那把风雨飘摇的伞。 可她终归还是没能如母亲意愿,好好长大。 她身中算计,又急于摆脱继母,亲手饲养了裴叙卿这头饿虎。 小知死时,不及舞象之年。 竹葳院一年到头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如同被又厚又重的阴霾死死的笼罩着,熏人的春日花香,凛冽的冬日寒风都不能驱散。 顾荣踩在青石小路上,一阵又一阵的剧烈咳嗽声不断飘入耳中,似刀子剜心。 她被裴叙卿和乐安县主关在暗牢后,小知在汝阳伯府的日子该多难熬多痛苦。 “小知。”顾荣立在风雨廊下,散去夜风的凉意,敛起心中的自责悲戚,轻拍面颊,挤出一抹笑容,推门而入。 明明已经是垂丝海棠开的正旺的时节,小知身上还裹着厚实的狐皮大氅,房间角落的炭盆蹿着猩红的火苗噼啪作响。 一进门,热浪扑面而来。 “阿姐。”一见顾荣,顾知的眼睛亮了起来。 话说的太急,咳嗽又起。 苍白的脸色憋的青紫。 顾荣快步上前,手掌伸入大氅,轻抚顾知的后背顺气。 狐皮大氅很暖和,须臾,顾荣的掌心透着密密麻麻的汗。 可,顾知却好似难以从大氅上汲取到暖意一般,体温低的吓人。 很瘦很瘦。 衣袍穿在身,晃晃荡荡。 “阿姐,没事了。”顾知眸子亮晶晶的。 顾荣屈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顾知。 她的弟弟。 相依为命的弟弟。 饱受病痛折磨,眼窝凹陷,眼下青黑,双颊皮包骨。 不好看。 但顾荣怎么看都看不够。 眼泪不受控制,一滴一滴落下。 不该哭啊。 她该笑的。 她与小知,阔别生死,得以重逢。 这是可遇不可求的造化和奇遇。 “阿姐。”顾知笨口拙舌,不知所措。 慌乱的伸手想拭去顾荣面颊上的泪水。 狐皮大氅的袖口被泪水沾湿,一坨一坨的。 “是不是父亲和陶姨娘责罚阿姐了?” 顾知急的呼吸急促,唇色又白了几分。 顾荣止住哭,叉腰冷哼“阿姐厉害的很,谁敢责罚阿姐。” 只是,哽咽的声音委实没有丝毫说服力。 偏偏顾知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阿姐最厉害。” 一年又一年过去,他已经记不清有母亲庇护的感觉了。 记忆里的一幕幕都是阿姐。 在他被恶奴刁难时,是阿姐拎着小厨房的菜刀,砍在了恶奴手臂上。 在竹葳院的下人照顾不周,致使他感染风寒久久不愈,是阿姐不管不顾大开杀戒。 在陶姨娘煽动唆使父亲命令他将竹葳院让给顾扶景时,是阿姐挡在他身前怒斥陶姨娘吃相难看。 他是阿姐的拖累。 阿姐是他的大树。 “那阿姐因何落泪?”顾知勾着顾荣的手指,坐在窗下的软榻上,托腮问道。 顾荣眉眼弯弯“在佛宁寺祈福,母亲入梦了。” “母亲说,小知很乖很坚强。” “母亲还说,小知会长命百岁。” “因而,阿姐就分外想念小知。” 顾知眨眨眼睛“阿姐呢?” “母亲没有留给阿姐只言片语吗?” 第10章 他心不静梦不清 凹陷的眼窝,枯瘦的面颊,显得那双眼睛格外大。 顾知轻扬下巴,傲娇不已“怎么可能!” “母亲说,我是世上最厉害最貌美的姑娘。” 顾知轻声补充“也会长命百岁。” 他的阿姐就是世上最礼貌最貌美的姑娘。 “阿姐赏赐阖府下人也是因为母亲入梦开心吗?” 顾荣支支吾吾“算是吧。” “阿姐开心就好。”顾知看出了顾荣的不欲多言,不准备刨根问底。 反正,阿姐又不会害他。 他和阿姐永远是一边的。 顾荣伸手点了点顾知的鼻尖“小大人似的。” 九岁的少年郎,看起来满打满算六七岁,偏生又因年幼丧母父亲不慈体弱多病,心智早熟。 “可用晚膳了?” 顾荣岔开话题。 自从顾知在椿萱院正厅用膳接连两次晕厥倒地,汝阳伯心觉晦气扫兴,倍感不悦,下令顾知一日三餐皆在竹葳院解决。 顾知长睫颤了颤,垂眸,心虚地点点头。 守在门口的不言,抬头挺胸,掷地有声“大小姐,小公子只用了三勺粥。” 顾知眼神幽怨“有必要精确到勺吗?” “做得好!”顾荣看着一团孩子气的顾知,心神微松。 不经意间,一直缩在袖子里的左手露了出来。 “阿姐,你的手?”顾知语气一急。 顾荣不甚在意,笑道“再用些膳食,阿姐就告诉小知。” 连哄带骗下,竹葳院的小厨房又燃起了灶火。 …… 富丽堂皇,巍峨壮观的宫城。 太极宫,甘露殿。 正值盛年的大乾天子,贞隆帝朱笔在手,批阅奏疏。 玉冠锦袍的谢灼,目不斜视沉默的研墨。 贞隆帝抬眸,将朱笔置于青白釉山形瓷笔架上。 一侧侍立的内侍,手捧古朴铜盆,动作娴熟规规矩矩的为天子盥手。 盥洗完毕,内侍又取来细腻柔软的绢帕,轻柔而仔细地擦拭干净。 待一切妥当,内侍无声无息地退至殿外,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贞隆帝威仪凛然,巍峨如山岳。 伸出手指捏了捏眉心,朝着谢灼招了招手“宁瑕。” 谢灼,字宁瑕。 瑕,玉小赤也。 谢灼的字是贞隆帝所取,意为人无完人事无完美,尽人事听天命。 “宁瑕,你已及冠,婚事拖不得了,你母亲也是一番好意,切莫因此与她生了罅隙伤了母子情分。” “乐安是在你母亲膝下长大的,知根知底,才貌双全又仁孝温婉,勉强能与你相配。” “若你实在无意于乐安,那上京贵女任你选,朕给你赐婚。” 婚事? 不知怎的,谢灼响起了佛宁寺禅房里的女子。 捻着银票,扑在他怀中,娇软轻喘。 香舌绕在指间的黏腻触感,历历在目。 袖袍下,手指下意识蜷缩起来。 微微蹙眉,敛起思绪,清清淡淡道“陛下。” 贞隆帝摆了摆手,目光慈爱的注视着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兰郎艳独绝的谢灼“宁瑕,朕在以舅舅的身份与你商议,不是君臣。” “否则一道圣旨下去,你还能抗旨不尊吗?” 谢灼是长公主与忠勇侯独子。 自出生,羸弱多病。 深谙命理的高僧曾为谢灼批命,言谢灼寿元有限,难越十五之年。 为破除此厄,当寄养于佛寺之中,十五方可下山。既能化险为夷求得一线生机,亦能为大乾江山社稷积福,保风调雨顺。 说来也怪,那十年,大乾确实国泰民安。 一来二去,贞隆帝也就对这个外甥愈发亲近怜惜。 谢灼垂眼“舅舅,宁瑕无意娶妻。” “更无意娶乐安县主为妻。” “乐安县主是母亲收的义女,虽未入族谱玉碟,但终是母女相称十余载。” “若迎娶乐安县主,有违人伦纲常,为世人唾弃。” “恳求舅舅劝劝母亲,莫要再强行撮合宁瑕和乐安县主了。” 贞隆帝眸光审视,沉声试探“宁瑕,你是不是还在怨怪你母亲送你入佛宁寺清修仅半载,便收养了乐安?” 谢灼语气清冷,神色不变“舅舅,何来怨怪。” “寄养于佛宁寺,是宁瑕唯一的生机。” “为人子却不能侍奉与母亲膝下,本就是宁瑕之过。” “父亲战死沙场,母亲日子凄苦,收养乐安县主承欢膝下,宁瑕清修也安心。” “乐安是母亲的义女,那便是宁瑕的义妹。” 谢灼的声音不见什么情绪变化。 似覆着霜雪,又似谪仙人不染纤尘。 贞隆帝幽幽叹息,抬手轻拍了拍谢灼的肩膀。 在佛宁寺浸染佛法长大的谢灼,眉眼间全无僧侣的悲天悯人,尽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般一视同仁的平静淡漠。 “罢了,那就不提乐安。” “京中贵女,可有和你心意者?” 谢灼摇头“暂无。” 贞隆帝甚是无奈“你除却当值理政,便是忠勇侯府和长公主府来回奔波,这样下去,怎么可能有机会得遇心仪之人。” “你一日未大婚,你母亲和忠勇侯府老夫人就一日不得安寝。” “罢了,朕会让你母亲办一场赏花宴,邀上京适龄贵女赴宴。” “朕就不信,上百人里挑不中一个。” 谢灼微抿薄唇,没有言语。 天子说出口的话,是决定是命令,唯独不是商议。 若真当作商议,就是他愚蠢了。 “时间不早了,朕也不留你了。” “臣告退。” 宫门外,宴寻百无聊赖的站在马车旁。 “小侯爷。” 远远地,一瞧见谢灼,宴寻便迎了上去。 谢灼踩着矮凳踏上马车,指了指宴寻的面颊“你的易容痕迹没卸干净。” 宴寻满不在乎“天黑,无人看得见。” 谢灼:??? “小侯爷,回长公主府还是回侯府?” 谢灼略作思忖“回侯府。” 他实在厌烦乐安县主虚与委蛇故作亲昵。 忠勇侯府。 谢灼给老夫人请安后,回到静檀院,沐浴就寝。 这一夜,谢灼做梦了。 佛宁寺清修十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晨钟暮鼓,随着僧人早课晚可诵经打坐,就甚少受俗事牵引侵扰。 下山五载,上榻入睡,夜夜无梦。 可这一夜,他的心不静,梦不清。 禅房里,女子衣衫半褪,滢滢香汗濡湿了发丝,凌乱的缠着如玉绯红的面颊。 藕臂攀附着他的脖颈,轻启朱唇,吐气如兰,嘤咛婉转如莺啼。 “帮帮我。” 第11章 沾衣欲湿杏花雨 “恩人。” “帮帮我。” 娇软的喘息仿佛贴着耳朵灌入,指尖在脖颈游走,一路向下,划过锁骨,挑开衣襟,红袖添香,翠帐遮月。 谢灼猛然惊醒。 恩人。 她唤他恩人。 唇齿间反复揉捻,缓缓滋生出一种难以道明的滋味。 那张秾艳妖冶的脸以不可摧折的姿态定格在脑海。 美艳不可方物。 屹立不倒。 挥之不去。 他! 他做梦了! 做了荒唐的梦。 谢灼轻抚胸口,心跳很快很快。 犹如受惊的鸟雀,扑通扑通地在胸腔里乱跳。 急促又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明显。 他怎能做如此荒唐的梦。 还是在佛宁寺的禅房。 那是他清修十载,打坐冥想参禅悟道的禅房。 佛门清净地。 是玷污。 是放肆。 谢灼拭去额上薄汗,自厌又狼狈的披衣起身,立于窗前。 推开窗牖,淅淅沥沥,方知春夜雨落。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天低芳草接浮云,万柳含烟翠不分。 风声雨声,声声入耳,难入心。 他的心依旧不静。 理好衣衫,燃灯,烛火幽幽。 跪坐书案前,静心铺纸,提笔蘸墨。 “如来说具足色身,即非具足色身,是名具足色身。” “如来说诸相具足,即非具足,是名诸相具足。” 金刚经。 庭院,风雨拂竹林,树影婆娑,似晕染了墨迹的象牙狼毫笔,穿过指间在洒金宣纸上晃乱。 一滴墨落,经文毁。 刹那间,蔓草疯长。 风声萧萧,摇晃的婆娑树影越发肆意横行了。 有些像…… 谢灼压下妄念,定定地注视着倒背如流经文上的墨滴,浓密细长的睫毛微颤,轻叹一声。 忍不住开始怀疑,高僧批命,断言他与佛有缘的真实性。 他尘缘未了,六根不净。 难道他的清正自持只是不堪一击的虚伪吗? 那一滴墨,就是最无可狡辩的证据。 谢灼抬手,将污了的宣纸小心翼翼挪至桌角,屏息凝神再次提笔。 “须菩提!于意云何?” 一切相皆空,明心见性。 一切相皆空! 这一次,没有迟疑,没有妄念。 那一滴墨,似融入漫天雨幕,终被稀释的干净。 仿佛梦里的一切只是春雨入梦的错觉。 将象牙狼毫笔搁于双鹤衔环笔枕上。 谢灼缓缓起身,揉揉酸疼的膝盖,雨幕依旧如织,天色依旧暗淡。 他却再无睡意。 他想起了十载佛宁寺,忆起了那道早已模糊的高大身影。 从衣桁上取了件云锦薄披风,一甩落于肩头,推门而出。 廊檐下,谢灼撑起一把素色油纸伞,穿过忠勇侯府的花圃小径,朝着古朴庄严的祠堂走去。 雨水滴滴答答溅在青石板上,绽成了花。 突然想为父亲上一炷香。 就当他心血来潮吧。 从出生起,他孱弱多病是真,得高僧批命也是真。 但五岁前,有父亲庇护,无需牙牙学语便入佛宁寺清苦静修。 五岁那年,父亲临危受命,率大军驱除北胡收复失地。 大军凯旋。 父亲重伤不治,血洒疆场。 有人说,是他迟迟不遵神佛指引之故,方刑克亲人。 棺柩下葬那日,就是他被送入佛宁寺清修之日。 青烟袅袅,谢灼跪于蒲团上,嘴唇翕动,似在诵经,却无一丝声音溢出。 本就无心向佛,如何六根清净。 风住,雨停。 尘香,花已尽。 天边亮起了浅浅的青白之色。 鸟雀重新立于枝头声声鸣叫。 卯时三刻,宴寻依惯例前往静檀院唤谢灼启衾。 静檀院,门窗大开。 清晰的砂纸打磨声,不绝如缕。 宴寻心念微动,小侯爷年纪轻轻重养生,几时这般昧旦晨兴了? 抬脚跨过门槛,映入眼帘的是小侯爷的背影。 松弛的挺拔感。 余光扫过书案上厚厚的经文,宴寻止不住蹙眉。 不是昧旦晨兴,是彻夜未眠。 究竟是何人能影响小侯爷如止水般的心境。 再往前走了两步,终于看清了小侯爷打磨的玩意儿。 沉香木佛珠串。 宴寻:小侯爷越发不正常了。 直接告诉他,小侯爷此时不想被打扰。 溜了,溜了。 …… 汝阳伯府。 有顾荣的叮嘱在前,望舒院的灯笼彻夜亮着。 夜来风雨,凉意沁人。 不知被吹落了多少的不止是满园的春花,还有东倒西歪的灯笼。 前半夜,梦魇的触手拉扯着顾荣飘入不见天日的暗牢。 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 梵音入耳,倏尔惊醒。 后半夜,望着数十盏灯笼照射下亮如白昼的庭院,无梦至天亮。 裴叙卿的虚情假意再难束缚她。 暗牢亦不能奈她何! “小姐,您醒了?”青棠听到屋内响动,轻扣门扉,小声问道。 顾荣坐起身来,清了清嗓子“进来。” 青棠手中端着铜盆,盆边搭着洁白柔软的绢帕。 洗漱更衣。 坐于铜镜前。 青棠抽开铜鎏金珐琅彩嵌珍珠绿松石妆奁,琳琅满目的珠钗首饰,无形间映的屋子亮棠了几分。 “小姐,今日戴那副珍宝阁新送来的莲花缠枝头面可好?” “或者,选孔雀开屏金簪,尾端缀着熠熠生辉的红宝石,最是衬小姐的芙蓉面。” 顾荣扫了眼妆奁,想着今日的谋算,缓缓摇头“简单些,一根素净的白玉簪挽起来便是。” “吩咐费老伯提前套好马车,用过早膳后,我要出府。” 花样繁多的发鬓,繁复精美的珠钗,梳也麻烦,卸也麻烦。 青棠没有多嘴询问,颔首应下。 顾荣轻拂白玉簪,抬眸望向铜镜。 铜镜里有她的脸,亦有青棠的脸。 “青棠,该为你解疑答惑了。” 青棠抿抿唇,眉眼低垂,声音低却冷“小姐,奴婢大抵理清楚其中脉络了。” “丹朱背叛了小姐,与裴叙卿狗东西用下作药算计小姐。” 顾荣拍了拍青棠的手背“丹朱服侍我多年,我却不愿给她一个申辩的机会,你可会觉得我狠辣无情?” “正是因为丹朱侍奉小姐多年,小姐待其宽仁大气,丹朱越该死。”青棠不假思索。 说着说着,青棠神情染上了悲戚不解。 “明明……” “明明丹朱清楚小姐左支右绌苦苦支撑的处境,却还是……” “她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