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1196》 第1章 「公主殿下,降了吧。」

完颜清站在坚硬的兽首盾牌后方,目光冷凉的看着我。

「不降,吾乃大雍皇女, 宁死不降。」我破溃的虎口握着早已失去战斗力的断剑。

我的身后是尸山血海,眼前是身首异处的父兄。

大雍王师的亲兵中,我是唯一的活人了。

我若不降,大雍就不算亡国。

完颜清闻言轻轻拍了拍手掌,说:「带上来吧。」

只听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后宫之中,以皇后为首的宫妃女眷被押了过来。

突厥人特有的弯刀架在她们纤弱的脖颈上。

完颜清又问我:「公主殿下,你降是不降?」

我目光一眦,握着断剑的手不由自主的开始颤抖。

皇后不是我的生母,却一直对我视如己出,我每每惹恼父皇,都是她将我护在身后。

淑贵妃最看不惯我成日里喊打喊杀,却依旧会在我每次出征前替我一片一片的修补战甲。

大姐姐教我习字背书,我总是气得她满脸通红。

她高高的扬起戒尺,永远落得比掸土还轻。

三姐姐最娇惯我,我做不出的功课都是她悄悄替我。

太子妃嫂嫂和我一样喜欢弓马骑射。

每每结伴偷跑出宫,太子哥哥从来都拿我们没辙。

刀架在这群人脖子上,锋利的刀刃已经划破了她们颈间的皮肉。

我坚定的眼神在对亲眷的依赖中慢慢动摇。

突然,跪在最前方的母后挺直了身子,慈爱的向我摇头:「小九,我们不降。」

最爱美的淑妃娘娘也理了理髻上的海棠:「小九,我们不降。」

大姐三姐诀别的看我一眼,嫂嫂也松开了一直护在怀中的小女儿。

她们异口同声,喊得决绝又悲壮:「小九!我们不降!」

紧接着,她们毫不犹豫的撞向了抵住她们脖颈的弯刀。

滚烫的鲜血喷到天上,又如秋雨一般洒落大地。

「不要!!!」我绝望的大喊,双膝颓废的软在了地上,不断的用头撞击地面试图减轻痛苦。

半晌,我被一阵哭声惊得抬头。

满宫女眷的尸骨未凉,突厥人的弯刀又架在了嫂嫂身边的幼子脖子上。

年仅两岁的小宁儿吓得哇哇大哭。

完颜清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波澜不惊:「公主殿下,你降是不降?」

我迟疑的张口,还没来得及发声,沾满鲜血的弯刀便高高的扬了起来。

我甚至顾不得起身,膝行几步爬到了宁儿身边死死的将她护住。

「降!我降!」

来不及收力的弯刀削散了我的发髻,黑丝倾泻如瀑,遮上了我恨怨至深的双眸。

完颜清的嘴角向上勾起:「既然如此,那便烙印吧。」

第2章 烙印。

便是烙奴印。

凡亡国之人,溃军之将皆要被胜者一方烙上奴印,以示臣服。

十二年前,我便是在战俘营中救下了即将被烙印的完颜清。

我解开他脖子上的锁链,对他说:「从今天开始,你自由了。」

那时的完颜清生得又瘦又小。

总低着头,完整的话也说不了几句。

但是他很粘我,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我笑他,说他是个小尾巴。

他也笑,结结巴巴别别扭扭的说:「我……我给公主……当一辈子……小尾巴。」

我的奴印是完颜清亲自烙的。

为了听见我和其他奴隶一样凄厉的惨叫,他反反复复的烙了九次。

直烙到那处皮肉焦烂见骨,连四周的皮肤都挛缩起来。

我还是不曾让他如愿。

随着最后一次白烟升起,我咧着咬烂的嘴唇朝他笑:「小尾巴,你又输了。」

完颜清始终如静水无波的眉目罕见的微微簇起,转头便命人用盐水泼了我一身。

第3章 奴苑的夜,冷寂幽长。

我在盐水和烫伤的夹击下发起了惊人的高热。

小宁儿很乖,喝了一碗米汤后蜷缩在我身边安然入睡。

我轻柔的拍打着她的背脊,沉重的眼皮一张一合。

我累极了,可我并不敢睡。

因为我只要一闭上眼,我先前二十年的人生发生的一切都会如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不断浮现。

我母亲是大雍第一女战神。

为平边患,她怀着身孕带我上了战场,把我生在了军帐里。

从我记事起,我就见惯了生死离别。

我始终都是一个人追随着那些身穿铠甲的高大背影。

直到我救下了完颜清。

他从追在我身后的小尾巴变到与我并肩驰骋的少年。

我们一路从边关到皇城,无数次出生入死。

我层为他挡过三箭,箭箭凶险致命。

他也曾割破自己的手腕用血为我止渴。

他陪我一起面对了母亲的战死,初入宫闱的不适。

他陪我一起读书写字,一起逃学罚跪。

他说,他永远也不会背弃我,永远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

我将他视如生命一般的信任了十二年。

危急存亡之时,我将整个大雍朝的国运交给了他。

他却用我给他的兵符骗过了所有人。

所到之处,守将皆以为他是援军,皆不设防。

任由他长驱直入,肆意屠杀。

若不是他将父兄的人头滚落到我脚边。

我才恍然明白。

原来,这是一场精心设计了十二年的骗局!

他从来不是什么与家人走散记忆缺失的小战俘姜文清。

而是突厥部落二皇子,完颜清。

第4章 昏黄的烛火在绝对的黑暗中刺痛了我的眼睛。

常年习武的我警觉的睁开眼睛,强撑着力气将小宁儿护在了怀里。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对面杵着三个贼眉鼠眼的男人。

看样子,是早年间被发配到这奴苑里服役的宫人。

他们举着一盏稀破的油灯,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我。

「啧,这就是传闻中那位九公主?果真有几分姿色。」

一人言罢,抬手就要抚摸我的脸颊。

「放肆!」我护着怀中的小宁儿厉声呵斥。

「哎呦喂,你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九公主么?」

「大雍都亡了,你端的什么公主的架子?不如让我们兄弟痛快痛快,来日多分你些吃食。」

「别跟她废话了,现在就把她撕了!」

说完,几个阉人肮脏的粗手向我探了过来。

刚刚熟睡的小宁儿被阉人身上的臭气吓醒,开始哇哇大哭。

我护着小宁儿连连后退,高烧中的我没有力气

挡不住四五个男人的纠缠。

很快,我的双手被人牵制,衣衫也被人撕开。

绝境中,我真想寻死。

可偏过头,又撞上了角落里那双怯生生的大眼睛。

「小宁儿听话,闭上眼睛。」我徒劳的推搡着压在我身上的身体,苦笑着对角落里的孩子大喊:「不要看!不要看!」

蔽体的衣衫碎裂,裙摆亦被人掀起,露骨的伤口摩擦着粗粝得砖墙,痛得我几近干呕。

“哐当”一声巨响。

合掩的木门被人踢开,通明的琉璃盏鱼贯而入。

穿着一身天家龙纹的完颜清随后走了进来。

他径自绕过了被那声巨响吓得瘫软在地的阉人,一把抱起了墙边几近昏厥的我。

我用尽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死死的咬住了他的肩膀。

血腥气在我口中蔓延,我最终失去了意识。

第5章 不知过了多久。

我被一阵奶声奶气的声音唤醒。

我费力的抬起眼皮,朦胧中只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被一身明黄的男人牵着。

「姑姑醒醒,吃糖。」小宁儿软乎乎的小手将一颗裹满糖霜的蜜饯凑在了我的唇边。

我轻抿唇瓣,蜜饯没有预料中的香甜。

强忍着异常的苦涩将蜜饯含在口中,哑着嗓子说了声:「宁儿乖,糖真甜。」

两岁的稚子,还不懂得什么叫国破家亡。

她只知道有糖吃便拍手高兴。

完颜清弯腰将宁儿抱起,摇晃着手中的铃鼓逗弄着她。

我垂下眼眸,并没有出言阻止。

从完颜清强逼我乞降开始我便知道,他不想让我死。

他也知道,舒宁是如今唯一能让我活下去的理由。

「事已至此,你还要带着这孩子回奴苑么?」完颜清将怀中懵懂的幼儿放下:「冬至将至,奴苑里可没有这样小的冬衣。」

我闻言抬眼,眸中涌动的恨意逐渐被讽刺代替。

十二年的朝朝暮暮,十二年的生死相依。

我们从年少赤诚时相遇,他不可能对我没有真心。

他既用真心谋算我,那我便也用真心谋算他。

我也要他尝尝,被真心反噬的滋味。

我缓缓从榻上起身,堂皇的对上完颜清冠冕下的眸子:「本宫昔年教你汉话,为得就是让你能有话直说!」

完颜清眉峰骤敛,恶狠狠的钳住了我的下巴:「舒锦玉!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你这一身利刺收起来!」

我以寸力猛然击中了他钳我的腕子,见他吃痛收手,我也毫不避讳的大笑出声。

「我舒锦玉生来高贵,自当一生如此锋芒毕露。」

第6章 自从那日之后。

完颜清似乎跟我杠上了。

他把我留在身边,逼我做他的贴身侍女。

他要我为他烹茶,更衣,布菜。

还要我为他添灯,研墨,铺床。

他要我终日跪立在他身侧,还一如少年之时那样的形影不离。

为了拔去我身上那些扎人的利刺,完颜清喜怒无常。

他有时会将新烹的热茶泼到我的身上,有时又会温柔的抱着小宁儿一点一点的教她习字念书。

他竭尽所能的想让我看见他如今身为九五至尊的荣耀,想在我眼中看见和旁人一样的臣服。

可我偏不让他如愿。

恩赏,我视而不见。

责罚,我一声不吭。

我可以面不改色的在碎瓷上跪一夜。

也可以毫不客气的带着小宁儿吃掉他赏赐的一桌御膳。

我似乎仍然是大雍朝最受宠爱的九公主,是天不怕地不怕,用兵如神的舒锦玉。

完颜清登基大典过后的宫宴上。

酩酊大醉的他突然要身为前朝旧人的我换上舞衣舞剑娱宾,为他庆贺。

我不肯,他便又一次让人将弯刀架在了小宁儿脖子上。

我只得点头从命,退往侧殿更衣。

那身轻薄的纱衣压根遮不住我满身斑驳的伤痕,肩膀上焦糊的奴印更是狰狞丑陋,连字迹都看不清晰。

我提着未开刃的长剑,站在大殿中央的莲台上翩翩起舞。

自幼尚武的我身姿并不曼妙,单调的舞步一招一式都透着乏味的肃杀之气。

我合着音乐的节奏举手投足,一举一动都引得阵阵轰堂。

「瞧瞧,这就是前朝的九公主。」

「亡国贱奴罢了,竟然当真有脸活着。」

「听说国破当日,独她一人不愿以身殉国,当真是贪生怕死。」

不知是何年何月,我曾对完颜清说过。

我不会跳舞,我的剑只能杀敌。

伴随着阵阵刺耳的笑声,我飞身跃下莲台。

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没开刃的铁剑刺向了完颜清的胸膛。

完颜清似乎在一瞬间便醒了酒,他握着剑身的铁簧喝退了想将我拿下的侍卫。

「舒锦玉,你就这么恨朕么?」

我不语,弃了剑朝着侍卫手中的尖刀便奔了过去。

「你不要舒宁了么!」

我顿足,缓缓的转过身去木然的摇了摇头。

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我只想早些回到我的至亲身边去。

小宁儿说她想娘了,其实我也想娘了。

我拔下头顶的发簪,决绝的朝着自己颈间刺去。

千钧一发之时,完颜清还是把懵懂的宁儿拉了过来,高声嚷道:「你若敢死!朕就把舒宁带到你坟前凌迟!舒锦玉!朕说到做到!」

簪杆在距我咽喉二分的位置上停了下来,侍卫终于上前擒住了我的双手。

剧烈的推搡也掩不住我眼中的沉沉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