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邵容蓉》 第一章 吾命休矣!

他一个皇帝,大半夜站在人家门口作甚!

跟个野生大萝卜似的。

我连忙滑跪,抱住他的大腿就痛哭:

「燕郎,我听闻你当了皇上,正准备上京去投奔你呢!」

燕邵冷笑,推开了我。

他说:「当日你赶我出家门,可曾想过有今日?」

自然是没有的。

我想过他出息,没承想他竟然如此出息。

他喊了一声。

无数士兵自暗处走了出来,他们点亮手中灯笼,将我这破败不堪的府邸照得亮如白昼。

燕邵玄衣华服,金线勾边,威风凛凛好不气派。

而我粗布麻衣,素色头巾,面黄肌瘦好不狼狈。

丫鬟馨儿偷偷和我耳语:「好久未曾见这许多灯烛,姑爷果真是发达了!」

可不是嘛,平日里我们主仆连盏油灯都不舍得点。

燕邵如今飞黄腾达了。

我却早就不是那个粮商家的富小姐了。

燕邵拽着我住进了军中。

主帐中点上灯,满案都是这乱世难见的珍贵吃食。

燕邵大咧咧坐在案前,略带炫耀地示意我坐下:

「妻主自小富裕,可曾吃过这些?我为人慷慨,妻主坐下来随便吃。」

我坐在案边,抬头便望见燕邵的俊俏眼眉。

心里却在想,这人果真记仇。

燕邵刚入赘我家时,曾一口气吃了三块大肥肉,我说了他好一顿。

那时他可怜巴巴垂着头:「以后不吃了,妻主别赶我走。」

再后来他与我同案而食的时候,筷子都不敢再夹肉菜,很是委屈。

如今他发达了,这是来耀武扬威呢!

不过有的吃为何不吃!

我毫不客气开始动筷。

可我吃着吃着就哭了,涕泗横流,还在拼命往鼓鼓的腮帮子里塞吃的。

燕邵有一瞬间慌乱:「妻主哭什么?」

「燕邵你还算有些良心,死前还能让我吃顿饱饭。我还有个心愿,我有些怕疼,你让那刽子手的刀能不能磨锋利些?」

燕邵一愣,随即大怒将饭碗倒扣在案上。

「我什么时候说要砍你了?!」

我抹了抹眼泪,小心翼翼地问:「毒酒或是白绫?」

有仆从掀开帐篷,又端进来两盘子肉食。

燕邵沉着脸将那碗拾起,一点点将米粒拨回碗中。

他将那碗重重放在我面前,说:「把案上吃食都吃完,撑死你!」

第二章 我含泪干了两大碗米饭。

幸好那吃食精致,量不算多,我也都吃完了。

燕邵目瞪口呆看我吃完,半晌只说了一句:

「妻主饭量见长。」

我羞涩一笑:「许久未曾吃顿饱饭了,圣上见谅。」

乱世后闹了好一阵饥荒,我这粮商也成了破落户了,族亲门客也大都外出讨生活了。

我摸着吃撑的肚子站起来,又问他:「你今日砍不砍我?不砍我便去消消食。」

「去去去!」

我点点头准备往外走。

「回来!」

我哀怨回头:「非得今日砍?」

他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军中禁地多,我带你去。」

燕邵好歹是个皇上。

吓唬我了一会,就被人喊走了。

方才在军中消食时,他先是指着点将台:

「看到那台上的木桩子了吗,就是用来砍头用的,明日就把你按在那里。到时候血溅到旁边的白练上!专杀你这负心不义之人!」

我听得瑟瑟发抖。

食没消,反倒一阵惊吓后连连打嗝。

他又指着那城门楼子:「你死后就把你挂在城门楼上,谁路过都要吐两口唾沫!骂你一句薄情寡义!」

我听得眼泪涟涟。

最后只边打嗝边拉着他说:「燕邵——嗝——再求你一件事——嗝。我死之前能不能让馨儿也吃一顿饱饭,她也好久没吃肉了。」

燕邵气结:「吃!你死了我让她来吃席,绝对有肉!」

气闷的燕邵被喊走了,我一人闲逛着。

突然一个满头珠翠的漂亮姑娘气势汹汹走了过来。

她说:「你就是那个粮商女?」

这里竟然还有人听过我?我还挺有名。

她自称是容将军家的嫡长女容蓉。

她说:「你这薄情负义的女人!哪里配得上我的燕哥哥!」

我低眉顺眼:「是是是。」

容将军是老熟人了,我们郡在这乱世中还算能过,多靠了容将军。

容将军后来投靠了燕邵,如今已经是燕邵册封过的开国功臣了。

所以我对他很是尊崇,连带着对容蓉也多了几分宽容。

蓉蓉见我这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我父亲说了,今后我是要嫁给燕哥哥的。你这村姑还是早日回到村里去吧!现在的燕哥哥可不是你高攀得起的。」

我心中掠过一丝诧异。

不过又了然了,并有些微微的酸涩。

我早就听说过了。

燕邵刚起义的时候,每攻下一座城池,就有人献上珠宝和美人。

他如今身份尊贵,娶个将军家的嫡女也是配得上的。

不像当初我招赘他时,身边那些人都是怎么说他的?

「被姑娘看上了是你的福气!」

「是啊是啊,你一个小护卫,一个月才半两银钱,跟了姑娘今后吃喝不愁有什么可推拒的!」

「听张叔说你在攒钱买带钩,你跟姑娘撒撒娇,还不是想要什么金带钩玉带钩都给你!」

燕邵刚来的时候眼睛亮亮,满腔热血,后来却愈发沉默了。

半夜搂着我还会问:「妻主,我是不是很没用?」

可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两手敷衍地在他结实的身躯上乱摸一通,然后说:「今夜不用了,快点睡觉!」

燕邵叹了口气,长久地沉默。

那时我的生意做得很大,全族都靠我养活,哪有心思管他那些屈辱。

也是后来馨儿闲聊,我才知道那些人是在背后如何说他的。

第三章 可如今,倒是我配不上他了。

我对容蓉摇摇头:「可我也走不了了。」

燕邵说不定明日就要砍了我,以报之前的欺辱之仇。

燕邵最是睚眦必报了。

之前一个泼皮不知怎么得罪他了,燕邵是见一次打一次,把一个当地泼皮打得背井离乡参军去了。

我之前对他谈不上好,后来更是将他赶出了家门,他定是不会放过我的。

容蓉急了:「你一个村姑还要跟我争燕哥哥?就算是争!今后也是我做妻你做妾,我做大你做小!」

我本来心灰意冷。

一听这话,火气顿时上来了。

我冷哼:「这世上还没人敢让我做妾。燕邵都要喊我一声妻主,我的庄子上只有排着队的赘婿,从未有男人能让我眼巴巴等着伺候。」

不知何时,燕邵站在了我身后。

他出声嘲讽:「是啊妻主,赶我出门后不又找了好几个赘婿,可如今一个都没留下,是不是都没伺候得让你满意?」

我煞白着脸回头。

不过转念一想,明日就要砍头了,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我反唇相讥:「比不上圣上,身边莺莺燕燕不断,还有人排队要伺候你呢。」

燕邵气得眼睛都要冒火,拽着我就往主帐走。

他说:「我今夜就要看看你这大小姐是怎么伺候人的!」

容蓉在后边连声阻拦:「燕哥哥你别上她的当!怎么能让她伺候你呢!」

燕邵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容蓉气得牙都要咬碎了。

他阴沉着一张脸拉着我进了帐,我也在气头上,垮着脸瞅他。

他将双臂打开,下巴微抬示意我:「宽衣。」

「不宽!明日就要死了,我得做个有尊严的鬼!」

燕邵冷着一张脸,这时倒摆出他的帝王气势了:「好,好!你清高!明日我便去把你庄子烧了,让你的丫鬟流落街头!你那几百亩地还有镇上的铺子我也都给你收了,哦对还有祖宅祠堂,都给你毁了!」

「你敢!」

燕邵果然心眼比针尖还小!

他入赘时那些族亲没少找他麻烦。

粮铺是我父亲打下的基业,后来由我接手了,那些族亲向来眼红,一个个都想来吃我的绝户呢。

他们说:「你一个女人做什么生意,嫁了人那铺子不就姓了外姓了,我们不同意!」

也正是因为他们,我才招了赘。

燕邵那时年纪也不大,入了我的门,下人们轻蔑他不说,那些族亲还总趁我不在的时候找他麻烦。

一日我走商完,提前回去了几天,找遍屋子也没看见燕邵。

馨儿面露难色跟我说:「族长将姑爷喊去祠堂罚跪了,还不让我们告诉小姐。」

我这才知道,他们私底下竟然这样磋磨燕邵!

三天两头喊人过去罚跪!一跪就是几个时辰!

我那天发了好大的火气,把族长家的门都拆了。

族长气得骂我:「金仟仟,你个目无尊长的狗东西!我今天就要把你逐出金家!这世道没有家族庇护,你还想开粮铺?明日就给你抓出去打入贱籍!」

我抱着他家的门直拍手:「要死一起死!我那粮铺生意,你们谁接手会做?不过是族里每年少个几百两纹银嘛,还修什么祠堂祖坟,大家一起去土里刨泥巴吧!」

族长指着我直哆嗦:「你你你——」

我挡在燕邵面前:「你们收了我的银子,就不要再把手伸到我宅子里来了。下次再让我知道你们欺负燕邵,我就一把火将粮铺烧了,大家都别想要!」

燕邵那时一副寄人篱下的模样,最是隐忍乖巧。

他在我身后轻轻抓着我袖子:「妻主别生气了,燕邵没事。」

我对他就是一顿吼:「你受了欺负不知道跟我说?!当我是死的?」

燕邵低垂着头,只小声说:「妻主每日为粮铺奔波已经够累了,燕邵无用,只能替您挡挡那些族亲。他们磋磨了燕邵,便不会再找妻主麻烦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你前几日怎么总是走路腿都打颤,我还以为是我新婚后弄得你太厉害——唔唔唔——」

燕邵红得耳朵都要滴血,连忙捂住我的嘴,将我拖走了。

族长在后面骂:「世风日下,不知廉耻,金家怎么出了个这种狗东西!」

……

后来大势所趋,粮铺没了,金家也落败了。

那些个祖宅祠堂田地都荒了。

燕邵如今倒是厉害了,这些曾经磋磨过他的都已经任由他拿捏了。

——包括我。

第四章 燕邵此刻穿着玄衣华服,大张双臂站在那里:

「你看我敢不敢?」

现在的他当然敢。

他的眉目之间早已褪去青涩,那眼中带着些之前未有的威严。

他已然不是那个赘婿,而是能生死予夺的九五之尊了。

我可以死,但是馨儿她们还得靠那些宅子土地过活,我得给她们留点东西。

于是我认命上前帮他脱衣服。

顺便摸了两把。

燕邵瞧着也是比之前更健壮了,当年入赘时还是个少年,现在又高又壮气势逼人。

我叹了口气,确实是我这乡野村妇如今高攀不上的。

脱到里衣时,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够了。」

声音有些微颤,我诧异抬头,这才发现他的耳朵竟像当年一样红得要滴血。

都是当皇帝的人了,脸皮还这么薄?

他抓住我的手,又在我掌心仔细摩挲了几下,眼神似乎黯淡了一些,重重捏了我一下才放开了。

我的手早就不如之前白皙柔嫩了,如今也要我自己下地干活,手心长了老茧,粗糙得很。

他该是嫌弃了。

他轻声说:「妻主这些年似乎过得并不好。」

明天就要砍头了,我自然不能让他看我的笑话。

我笑吟吟地回他:「这几年不好,你刚走那些日子我倒是快活,赘婿换了一个又一个,个个比你讨喜比你嘴甜。」

燕邵猛地望向我。

他脸上所有羞赧全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嘲弄和讥讽,他将腮帮子咬得紧紧的,声音像是从后槽牙里挤出来的一般:「好好好!还当自己是当年的大小姐?过来伺候我洗脚!」

洗脚这活一般都是他干的。

如今他瞅着我又是烧水又是试温,可算是报了大仇了,竟然连眼睛都舍不得挪开。

我咬牙呲他:「没见过人烧洗脚水啊?」

他亮若星辰的眼里本盛满了笑意,一听我说话便拉下脸来,出口尽是讥讽:

「没见过妻主烧洗脚水,这般大快人心的事情自然是看不够的。」

哼哼!

小人得志!

我将盆端到他脚下,正准备脱他的鞋袜,他又僵住了,推拒着我的手:「我自己来。」

「怎么,你脚臭啊?」

他越是不让我做,我就偏要做。

我上去就是一个快速将他鞋袜扒了下来。

燕邵急得将脚往里缩,用那宽袍下摆遮住自己。

可我分明看见了——

他那布满伤痕的甚至有些变形的双脚。

没由来的心疼蔓延上来。

之前他被罚跪祠堂,膝盖磨得瘀青,我给他上药时他疼又不敢喊。

我那时也十分心疼,恶狠狠地跟他说:

「你一个赘婿应该看好自己的身子,要是变丑了我便不要你了!把伤养好了我才许进我的屋!」

燕邵那时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燕邵无用,妻主别不要我……」

燕邵自幼父母双亡,后来去我庄子上干活才吃饱饭,入赘后总是傻兮兮地讨好我。

那时他总说:「妻主是燕邵唯一的亲人了,燕邵会一直对妻主好。」

我叹了口气,可我那时对他的态度确实不算好,他受了伤我还要吓他。

或许那时我也年轻气盛,总不知如何对他好。

后来更是对他极尽羞辱,赶他出了家门,他恨我是应该的。

第五章 我撩起他的衣摆。

他还想躲,却被我拽住了。

裤腿再挽高一些,甚至有一道疤痕爬满了小腿。

燕邵从我手中拽回裤子,此刻倒是不再躲了,他大大方方地将脚泡入水中,有些自嘲:

「很丑对吗,不只是腿,我的身上还有许多伤痕。」

应该会很疼吧。

他这些年似乎也吃了许多苦头。

光是看一眼我便觉得眼睛刺痛,眼里微微发胀,似有水汽氤氲了目光。

我遮掩般狼狈挪开视线。

燕邵的冷笑声自上方传来,他自顾自地擦洗起来:

「燕邵丑陋,脏了妻主的眼了。」

我背过身去抹了抹脸,又转过来,接过毛巾帮他擦干净水渍。

燕邵浑身一颤,似有些不可置信。

片刻后,他似是想通了什么,轻嘲:「呵,妻主是怕我烧了宅院?」

这次我倒没和他呛声,帐中沉默了一会,我仰头望他,目光相对似有缱绻。

帐中烛光微闪,有烛芯爆裂开来,打破了沉默。

他有些不自在地撇过头去。

耳朵又开始微微泛红,方才还盛满怒意的眼睛低垂下来,显得有些可怜。

我轻声回他:「嗯,我怕。」

……

那夜后来,我和燕邵吵了起来。

「妻主如今一贫如洗,竟还有怕失去的东西?」

「比不上圣上孤家寡人,确实没什么可失去的。」

「可我拥有的比之前多,不像当妻主赘婿之时,连肉也不让吃。」

「嗯,我的几个赘婿里就你能吃。」

「……」

吵着吵着,我便困倦得睡了过去。

本来明日就要砍头了,我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最后睡得很沉。

甚至是几年来睡得最香的一次。

朦胧中有熟悉的气息靠过来。

恍惚间听见有压抑的呜咽声,如同恸哭的小兽一般。

定然是听错了。

可又有暖烘烘的气息呼在我脖颈上,我顺手摸了两把,脖颈被什么轻蹭了几下:

「……妻主。」

好真实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