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外传·影子瀑布》 人物列表 李奥纳多·艾许:死而复生的人。 丽雅·富拉希尔:影子瀑布的镇长。一名政客。 李察·艾利克森:影子瀑布的警长。不善交际。 苏珊·都伯伊丝:可靠的朋友。 詹姆士·哈特:离开二十五年后,再度回归影子瀑布之人。 纳森尼尔·米兰医生:寻求生死解答之人。 史恩·莫利森:曾经是一名伟大的摇滚歌手。 莱斯特·苟德:神秘复仇者。 梅德琳·克瑞许:双手指节上都纹有仇恨字样的庞克女孩。 时间老父:季节与岁月的象征,在某种程度来看算是永生不死的神明。 伊格纳提斯·卡拉汉神父:一个信仰坚定的男人。 德瑞克以及克里夫·曼德维尔:墓园技师(挖墓人)。 褐熊先生:所有小男孩心目中的英雄兼朋友。 海羊先生:褐熊的朋友。不是任何人心目中的英雄。 欧伯隆:妖精之王。 泰坦妮雅:妖精之后。 普克:唯一一个外表有缺陷的妖精。 波丽·考辛斯:一个疯子。 威廉·洛伊斯:十字圣战军的领导人。 彼得·考尔德:一名看见光明的圣战军战上。 杰克·费契:一具稻草人。 序 世界上存在着一座梦想前去等待死亡的城镇。一个恶梦得以结束,希望终得安歇的所在。所有故事找到结局,所有冒险迎向终点,所有迷失的灵魂都能迈入最后归宿的地方。从古至今,世界上一直存在着许多这样的地方,散落在世界各地的黑暗角落。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科学的发展、魔法的消逝,大部分的奇景都已不复见,而这类隐藏的角落也随之凋零。如今硕果仅存的就是这座名为“影子瀑布”的小镇,栖身于世界尽头之后,超然于平凡世界之外。通往那里的道路极少,而离开那里的道路更少。影子瀑布并不存在于任何地图上,但是在必要的时候,它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影子瀑布里什么都有。能带你前往任何地方的门,包括已经不存在的大陆或是即将出现的国度。蜿蜒的街道上充满了奇怪的人们以及诡异的生物,加上所有你曾经听说过并且希望永远不要再见到的家伙。在这座远方的小镇中,父母可以找回失去的子女,年老的子女也能再度与父母相遇。他们会收回曾经说过的气话,化解彼此的恩怨,治疗从来不曾遗忘过的创伤。在影子瀑布,人们可以找到宽恕与审判、老朋友跟过往宿敌、爱与希望或是第二次机会。这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然而基本上,这里还是人们前去等死的城镇。人,以及其他东西。影子瀑布是超自然生命的象冢,当某个人物、生命、概念或是故事完全遭到世人遗忘时,他们就会来到此地等死。只要是有人相信的东西就会拥有某种程度的存在、某种形式的生命,即使遭人遗忘依然不会轻易消失。但是由于真实世界里并没有他们的生存空间,他们会踏上旅程,穿过城市中的阴影,步入无人使用的小径,最后来到影子瀑布,跨越“永恒之门”,离开世界的意识,永远自人类的记忆之中消失。如果不愿意面对这样的命运,他们也可以选择在影子瀑布中定居,取得实际存在的肉体,终老一生,直到自然死亡为止。 至少理论上是这个样子。然而就和世间万物一样,现实总是比理论复杂许多。 第一章 嘉年华会 又到了影子瀑布举办嘉年华会的时候了。这是个庆祝与狂欢的时刻——游行、集会、魔法、变装——一个充满美丽奇景的时刻。城镇边界的蓝普金丘外围凭空出现了许多帐篷与摊贩,仿佛一夜之间冒出头来的香菇,为人们带来喧闹不休的美妙梦幻。乐队演奏,情侣飞舞,孩子们在好脾气的群众间跑跑叫叫,洋溢的欢乐与兴奋之情似乎随时会爆炸开来,在众人身上撒满狂野的欢愉以及生命的乐趣。 那是一个十一月天的傍晚,天色逐渐黯淡,纸灯笼与偶尔璀璨的烟火光芒开始照亮夜空。微风吹动着四周的旗帜与女士们的裙襬,微带冬天气息的寒冷空气中弥漫着烤肉和炒栗子的香气。十几首不同的音乐起起落落,相互应和,丝毫没有格格不入的感觉。 在这欢庆的时刻里,人们赞颂着生命与人生,对所有穿越永恒之门的人们道出最后的告别。嘉年华会同时也是安抚人心的时刻,慰藉着所有留在影子瀑布,尚未鼓起足够勇气穿越永恒之门的众生灵魂。即使不是真正活着的生命也会害怕最后的黑暗,畏惧最终的秘密。不过不管如何,影子瀑布是个没有压力、充满耐性的地方,永恒之门总是待在原地,默默地等待人们穿越。此刻,全镇笼罩在嘉年华会的欢乐气息中,众人开心地吃喝、纵情地玩乐,因为明天又将是影子瀑布另一个全新的开始。 李奥纳多·艾许独自站在供应香料热酒的亮白帐篷旁,手里拿着一杯热腾腾的酒杯。他看着嘉年华会的景象、看着人们来来往往,暗自期盼自己能够像大家一样怡然自得,有着充满希望、有目标、有意义的平凡人生。艾许的生命已经失去了未来。尽管他一直努力让自己不要太过沮丧,但是他偶尔还是会怀念曾经那种计划着要做的事情、要去的地方、要见的人的简单乐趣。如今的他只能日复一日地庸碌度过,试图让自己满足于这样的生活。 艾许已经死亡将近三年了,不过他并不喜欢抱怨这件事情。就像其他不再是完全真实的人们一样,他随时都听得见永恒之门在呼唤自己,但是他又没有办法离开影子瀑布。暂时还不能。他透过人群,看着山丘下的小镇逐渐淹没在黑暗中,街道上的街灯骄傲地对抗着即将到来的黑夜。没有人知道影子瀑布究竟存在多久了;这座城镇比历史所记载的还要古老。曾经,艾许认为影子瀑布的永恒不变是一件好事,代表了这不断变动的世界还是存在着始终不变的事物。但是死亡之后,他开始愤世嫉俗,痛恨影子瀑布能够在没有他的情况之下依然如故;痛恨这个不再需要他、不再想念他的无情之地。他总以为当死亡终于找上他的时候,他的死应该会造成不可磨灭的鸿沟,让这地方从此有所不同。他可以接受自己的生命对世界并不具有多大意义的事实,但是他仍希望至少有人曾注意到他。他露出一抹苦笑。他向来就是一匹独来独往的孤狼,那是他的本性,也是他选择的生活方式,如今才来考虑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似乎是太迟了一点。不管他有多么想要走入人群、寻欢作乐,将所有的烦恼抛到脑后,这种做法始终不符合他的个性。他总是我行我素,选择自己的道路,从来不曾赢得众人的接纳与慰藉。 一名踩高跷的表演者招摇过市,不时低头闪避帐篷和摊贩顶上串连的灯泡跟电线。他对着艾许举帽示意,艾许则礼貌性地点了点头。他向来都有点惧高,于是刻意转过头去,当他瞥见矗立在十几名小孩之前的时便笑了。孩子们想求得好运,争先恐后去摸她那稻草填塞的肚子。所有孩子摸过之后都有找到玩具或糖果,没有人例外。女稻草人看了艾许一眼,布面的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她伸起一只破烂的手向艾许招呼,艾许则神情僵硬地报以一笑。就连一具稻草人都比他还要生气勃勃。他发现自己又开始自怜自艾了,但是并不特别在意。自怜自艾不是什么好事,但是世界上总是要有人自邻自艾才行。 他偏过头去,想要找点事情来转移注意力。毕竟,他之所以来嘉年华会就是为了找点事做。山脚下,一只雪人跟一只大脚怪让小孩子骑在他们的肩膀上玩耍。一只手持巨大铁锤的卡通老鼠正在追逐一只卡通猫。六名不同版本的罗宾汉站在旁边,一边举行即兴射箭比赛,一边温文儒雅地争论着谁才是真身。换句话说,会场里都是一些常见的人物。这不过是影子瀑布另外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罢了。 李奥纳多·艾许身材高瘦,相貌温和,发型看起来仿佛随时都需要梳理。即使刻意打扮,他还是会给人一种急急忙忙出门的感觉。他的双眼十分沉稳、深邃,有时是灰色的,有时又会变成蓝色,很少有事物能够逃过他的目光。他跟父母一同生活,如果如今的他算是在“生活”的话。他的朋友很少,不过这点怪不得别人,因为他向来不擅与人相处,打从死亡之前便是如此。他在三十二岁那年死亡,至今已将近三年。他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就是人群中的一张平凡面孔。如果你问他的话,他会说自己大部分的日子都过得十分快乐,不过在如此回答之前他会先沉思片刻。他看向四周的帐篷、摊贩,以及人潮,心中为自己连舞伴都没有而感到悲哀。不过这样的生活即将出现戏剧性的转变。他不会对此感到惊讶,因为在影子瀑布里,没有任何事物可以维持不变。 不远之外,丽雅·富拉希尔镇长一边和一对很眼熟但是叫不出名字的年长夫妇说笑,一边思考着该如何摆脱一直跟在她身边的那名神情困惑的男子。他才刚刚抵达影子瀑布,似乎不太确定自己究竟是如何出现在此地的。由于丽雅不小心对他露出同情之色,所以他立刻像是失去联络许久的老朋友一样缠在她的身边。丽雅并不介意,只是他干扰到自己与选民握手寒暄,提醒大家选举即将到来,以及自己任内的良好政绩之类的市政工作。如果没有一逮到机会就耳提面命,选民们很容易忘掉镇长曾经为大家做过什么事情。 丽雅·富拉希尔是个性开朗、容貌美丽的黑人女性,三十几岁、短发、拥有坚定的目光与专业的笑容。身穿风格独具、品味高雅的服饰,心思有如捕鼠器一般,严谨、可靠、毫不宽容。丽雅·富拉希尔镇长和艾利克森警长加在一起就等于影子瀑布的权力中心。这座城镇本质上有办法自行处理大部分的问题,但有时候还是会失控,而当这种情况发生时,就是丽雅或警长出面干涉的时候了。她喜欢扮演理性的声音认真聆听,以同情与公正的态度处理事情,而警长则是喜欢用威吓的眼光瞪视所有人。 镇上设有法庭跟监牢,但是都不常使用。很少有人会愿意跟警长打交道,所以丽雅就得花费许多时间去听取镇民的问题,然后指引他们去找最有能力帮他们解决困难的人物。她很喜欢自己的工作,一心希望能够长久保有这份工作。整体而言,镇民都很满意她的政绩,这也算是件好事。因为影子瀑布有一套很有效率但是不太和善的手段专门用来对付不适任的镇长。 丽雅偷偷瞄了身旁男人一眼,心想该是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了。阿德利安·史东是身材短小的中年男子,头发稀疏、目带悲哀。他一直用一种局促不安但又怀抱希望的神色打量四周,只是始终没有办法告诉丽雅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是什么将他引来影子瀑布。这样的情况下算罕见。在年长的夫妇道完再见、步入人群后,丽雅认为最好趁机为这个新朋友指引一个正确的方向。就和大部分路过的旅人一样,他失去了生命中某样宝贵的物品或是心爱的人,于是来到影子瀑布寻找逝去的东西。她要做的只是帮他想起究竟是来找什么。 “告诉我,阿德利安,你结婚了吗?” 史东微笑,以一种几乎是在道歉的表情摇头说道:“没有,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对象,或者说合适的对象一直没找到我。总之,我一直都是单身。” “你父母呢?关系亲密吗?” 史东耸肩,脸色一红,偏过头去。“我父亲总是不在家。而我母亲不能算是个……好榜样。我没有兄弟姊妹,再加上我们时常搬家的关系,几乎交不到什么真正的朋友。我从来不曾想要任何金钱可以买到的东西,但是话说回来,金钱并非万能,不是吗?” “一定有人跟你关系密切吧。”丽雅耐着性子说道。“同事呢?” “那些称不上是真正的朋友。”史东道。“他们只是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工作的人罢了,可以一起说笑、聊天,下班时挥手再见的对象。我们十分注重个人隐私,将重点放在工作上。主管不喜欢有人浪费时间,也不愿意看见有人无所事事。我是无所谓……一来是因为我向来不善交际,二来也是因为那份工作基本上还算有趣。” 丽雅有点不耐烦地说道:“一定有个特殊的人,在你生命中某段快乐时光里出现的人。想一想,阿德利安!如果能够回到过去,回到任何一段从前的日子,你最想要回到什么时候?” 史东默默待在原地,目光逐渐内敛。接着眉头上的愁云惨雾突然消失,脸上也随即露出微笑,容貌仿佛逐渐年轻,心中似乎找到一份宁静。 “小时候我养过一条名叫‘王子’的狗。一条身材高大的拳师犬,很丑,但是很勇敢。当时我六岁,到哪里都跟他一起去。我可以跟他谈心,告诉他许多不敢告诉其他人的事情。我爱我的狗;他也爱我。” 史东微带羞涩地对着丽雅微笑,她则是毫不讶异地注意到此刻的他外表已经比之前年轻一半,变成二十几岁的样子。头发一点也没秃,身体也站得直挺挺的,只不过眼中依然流露出悲伤的气息。 “我想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狗狗不平凡,但是王子真的很特别。我教会他许多把戏,只要跟他在一起,我就不会感到害怕、困惑甚至寂寞。他在我七岁生日前过世了。他的肚子里长了东西,是癌症。显然拳师犬很容易得到这类疾病,不过当然了,那个时候的我根本不懂这些。”他皱起眉头,回忆从前。如今他已经变成青少年的模样,而且还在越变越年轻。 “有天放学回家,王子不在家。我父亲说他带王子去看兽医,然后就让他睡着了。当时王子已经病了好一阵子,越来越瘦、越来越虚,但是我总以为他会好起来。毕竟当年我才六岁。父亲向我解释,说王子永远不会好起来了,说他承受着许多痛苦,而我们真的不应该任由他继续痛苦下去。他说王子很乖,直到最后都没有吵闹。兽医给他施打了过量的麻醉药,接着王子就闭上双眼,陷入永恒的睡眠。我不知道兽医如何处理尸体,父亲并没有将尸体带回家。或许他认为这样做会令我情绪失控。” 阿德利安·史东抬头看着丽雅,嘴唇不停颤抖。如今的他变成六岁大的男孩,眼中盈满了不愿轻易落下的泪水。“我爱我的狗,他也爱我。他是唯一曾经爱过我的生命。” 丽雅在他身前蹲下。“王子长什么样子?有任何特殊胎记吗?” “有,他前额上有一块白色的标记,看起来像是一颗星星。” 丽雅按住他的肩膀,轻轻地令他转向后方。群众在他们面前让道两旁,一条额头上有着星型胎记的拳师犬出现在人群间。“是他吗,阿德利安?” “王子!”听见男孩的呼唤,狗狗的耳朵当即竖起,冲到男孩面前,有如刚出生的小狗一般在他身边不断跳跃、不停转圈。阿德利安·史东,一名六岁的男孩,终于再度找到快乐,跟着他的狗狗一同跑开,消失在人群中。 丽雅站起身来,摇了摇头,微微一笑。真希望所有问题都可以如此轻易解决就好了。这时眼角瞄见有人在对她招手,于是她转过头去,发现李察·艾利克森警长正朝她走来。群众纷纷让道,尽可能地远离他。丽雅小声地呻吟一声,不知道这回又出什么事了。最近她越来越觉得李察只有在遇上解决不了的麻烦时才会来找她,如此他就可以把问题丢给她,然后心安理得地转头就走。以前的他不是这个样子。他们曾是朋友,或许现在仍是,如果将朋友的定义放宽一点来看的话。她没有将任何心里的想法表现在脸上,只是在艾利克森来到面前的时候冷冷地点了点头。 警长是个身材高大、肩膀厚实、有着一头黑发以及漆黑的双眼,约莫三十几岁的男人。外貌堪称英俊、略显粗犷,身上的肌肉结实,让人心中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威胁感——这并不表示丽雅会任由自己在艾利克森或是任何人的威胁之下屈服就是了。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则冷冷地点了点头,一副自己只是刚好路过的样子。 “哈啰,丽雅,你看起来跟往常一样棒。” “谢谢,李察。你还是那么风格独具。” 他没有笑,只是转过头去,以若有深意的目光看向群众。“办得不错,丽雅。今晚镇上大部分的人都来了。” “希望如此。”丽雅说。“毕竟,这是嘉年华会,是一年之中仅有几次可以让所有人放松心情、忘却烦恼的机会。像这样的夜晚对人们而言,可比参加十几次心理医生的疗程要有帮助多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向来都不喜欢消遣娱乐这类的无聊事,对不对?” “当我必须维持秩序,并且在狂欢过后收拾残局的时候,我就不喜欢。得要注意醉汉、恶棍跟麻烦人物的是我,而且我还得想办法让那些超自然生命不要去翻彼此的旧帐。可恶,有一半的镇民都是带着过去的恩怨来到影子瀑布。今晚镇上的魔法通通出炉,对那些家伙而言简直是火上加油。嘉年华会对任何不设心防的人而言,都是一个危险的地方。你永远不知道谁会入侵你的内心。” 丽雅耸肩。“我们已经谈过这个话题了,李察,而且我相信以后一定还会再提的。我们两个都没错,不过我们也都错了,但是话说回来,影子瀑布就是这么回事。不管我们说些什么、喝些什么,总之嘉年华会这种庆典是非办不可的。它就像是一道安全活门,一种最无害的疏压方式。你担心太多了,李察。影子瀑布有能力照顾自己的。” “是呀。”艾利克森道。“应该有能力。但是影子瀑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身着想,而不是为了住在其中的居民着想。要不是有我们站在居民跟影子瀑布之间居中协调,大家又怎么能在这里住得下去?凡人不应该住在如此接近魔法的地方;魔法会引发人性最光明的一面,同时也会诱出最黑暗的内心。” 丽雅神情严肃地看着他。“我不敢相信我们居然站在这里闲聊,实在太难得了。你确定你没有什么紧急事故要丢给我来处理吗?” 艾利克森微微一笑,不过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镇上的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至少以影子瀑布的观点来看算是正常。但是我对今晚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而且这个预感始终在我心中挥之不去。真要说的话,甚至还有越演越烈的趋势。你注意到有多少超自然生命今天晚上都来吗?就连那些平常除非神明降临,不然绝对不肯露脸的家伙都出现了。今天晚上我看见一些从来没想过会看见的面孔,甚至有些连我都以为只是传说中的人物。” “他们在干嘛?”丽雅皱眉问道。她试图在最自然的情况下偷看四周的景况。 “什么也没干。”艾利克森道。“他们只是在……等待。等待着某件事情发生。当你接近他们的时候,几乎可以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强烈的期盼。嘉年华会上即将发生大事,而且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丽雅脸色一沉,开始毫不掩饰地打量附近的人群,然后不太情愿地对自己承认警长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太多紧张的目光、太多强挤的笑容,还有许多听起来极不自然的笑声。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就是……有点诡异。丽雅突然浑身颤抖,必须强行压抑一股回头察看的冲动,才不至于当场失态。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神情坚定地将那股恐惧抛到脑后。没事的,一切都是她疑心太重。她本来十分满意嘉年华会的欢乐气息,直到李察出现,才把他的妄想症传染给她。她才不要让他毁掉这美好的夜晚呢。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想要找个借口来改变话题,接着发出一声苦笑,看见李奥纳多·艾许正在和一座雕像的大头高谈阔论。当然,如果所有人都跑出来混的话,他自然也不会待在家里。曾经有一段日子,她跟艾许、艾利克森是很要好的朋友,要好到几乎是一家人的程度。但是世事多变,不管人们希不希望看到这些转变。艾利克森变成警长,她变成镇长,而艾许则是死了。她记得自己和李察并肩站在葬礼上的景象;记得自己穿着一套格格不入的正式洋装,抓起一把泥土撒在坟墓之中。她记得自己流下许多眼泪。但是接下来,他从死亡的国度回到人世,而她完全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她所认识的男人已经死了,眼前这个具有熟悉面孔的陌生人没有任何权力取代李奥纳多在她心中的地位。于是她和艾利克森以及艾许渐行渐远,远离曾经分享过的过去,直到三人各自拥有自己的生活,就连在街上碰面也不太愿意打招呼为止。 丽雅摇了摇头。你以为住在影子瀑布这种地方可以很习惯鬼魂或是死而复生这类的事物,但是当事情发生在你或是认识的人身上时,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真的已经三年了吗?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呀……艾许曾经是历届嘉年华会的主要策划人之一,但是他在死后就对很多事情都失去兴趣了。她心里突然浮现一股想要和他说话的渴望;他,李奥纳多·艾许,不管如今他究竟算是什么。她挺了挺肩膀,以一种十足官样的眼神看着警长。 “你是在杞人忧天,李察。这里没什么不对劲,人们都在尽情享乐。现在,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得要去跟一个人谈谈。” 艾利克森转头看了看艾许,然后又看回她身上。 “是。”丽雅冷冷地道。 “你真的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吗,丽雅?” 警长一直盯着她看,直到她感到浑身不自在才偏过头去。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希望他赶快穿越永恒之门,将一切做个了结。这对你来说实在太不公平了。” 在她有机会开口说话之前,他已经转身掉头就走。对于这个反应,她心里十分感激,因为她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或许这代表了他们的生活已经全然没有交集。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可以无话不谈,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秘密。她回过头去,看向艾许之前所站的地方,发现对方已经不在原地后,她立刻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和他说些什么。她苦笑摇头,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她并非总是如此拙于言辞,毕竟善于说话也是她被选为镇长的一大原因;她总是有办法说倒竞选对手。 她叹了口气,耸了耸肩,四下乱看,找寻足以分散注意力的事情。今天晚上应该是一年之中仅有的几个不必工作的晚上。她应该可以将镇长的职务与义务抛到脑后,放松心情,尽情享乐才对。一群跳着康加舞的人们越过她的身旁,带来了几乎无尽的兴奋和笑容。丽雅突然好想加入跳舞的人群,跟大家一起欢笑、一起歌唱、一起踢大腿。她似乎已经有好几年不曾从事任何单纯而又自然的娱乐活动了,但她还是自重身分而裹足不前,等到终于能够放开心胸的时候,康加舞的队伍已经离她而去,留她一个人独自站在原地。 身后突然传来某人清喉咙的声音。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立刻转过身去,结果发现是李奥纳多·艾许面带微笑地看着她。这熟悉的景象在她心里掀起一道涟漪,不过接着她又强行压抑了从前的回忆,脸上露出十分客气的微笑。 “哈啰,李奥纳多,嘉年华会好玩吗?” “非常精彩。你好吗,丽雅?好久不见了。” “当镇长没什么空闲时间,特别是在影子瀑布这种地方。” “你一直没来看我。”艾许直视着她,坚定地道。“我等了很久,但是你始终没来。” “我参加了你的葬礼。”丽雅道。她感觉喉咙紧绷,不过还是强迫自己挤出这几个字来。“当时我已经跟你道过再见了。” “但是我还在这里。我还是我。” “不,你不是你。我的朋友死了。我们埋葬了他。一切都结束了!” “在这里不是这么回事的。我们身处影子瀑布,丽雅。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只要有足够的意志就可以了。” “不,”丽雅道。“不是任何事。不然的话你就不会站在这里,以我朋友的容貌跟声音,假冒他的身分。” “丽雅,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就是我?真的是我?” “你办不到。” 他们在原地呆立许久,两人都不肯率先移开目光。最后,丽雅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手帕,假装擤鼻涕。 “那么,”艾许过了一会儿说道。“最近日子过得怎么样?” “喔,老样子,”丽雅一边说,一边专注地将手帕塞回袖子。“时好时坏,总是有公事要忙。” “是了,我听说鲁卡斯的事了。” 他们相视一笑,很庆幸能够找到话题将他们自己的问题放到一边。影子瀑布里所有的居民都认识鲁卡斯·迪福兰斯。活着的时候,他并非什么特别的人物,只是一家本地药局的老板,总喜欢质疑医生的诊断。然后他死于一场愚蠢的交通意外,就是只要大家都更加注意一点就不会发生的那种意外。只可惜鲁卡斯踏出入行道的时候看错了方向,而那辆车的司机刚好又在做白日梦,于是鲁卡斯就这么在前往医院的途中死于救护车上。 一个礼拜之后,他复活了。一开始,没有人特别去注意他:毕竟这里是影子瀑布。的确,会走路的死人不很常见,但也不是没发生过。然而没过多久,镇民们就发现鲁卡斯从死亡的世界里带了些东西一起回到人间。鲁卡斯被附身了,是名叫米迦勒的天使干的。那个天使具有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能行神迹,只要走进一个房间立刻就会吓坏房内的所有人。他自称是上帝的杀手,下凡审判不洁之人。虽然至今他还没有出手杀害任何人,但是所有人都在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你见过米迦勒了吗?”丽雅问。“我以为你们两个有不少相似之处。” “不太可能。”艾许道。“我只是死而复生的凡人,一个具有生前记忆的血肉之躯。我不知道米迦勒算什么,或者说鲁卡斯算什么。听你这么说,你应该见过他了?” “见过一次,吓得我屁滚尿流。有天早上,他走入我的办公室,然后我所有的盆栽就死光了。气温瞬间下降,他全身绽放着无法逼视的光芒。不过我并不需要真的去看他,因为他的存在占满了整间办公室。就算是聋子或瞎子都知道他是谁。当他在场的时候,我脑子里面除了他之外完全容不下任何人或任何事。他宣称自己是为了审判本镇而来,告诉我要常上教堂,然后微笑离开。我一直以为天使应该是亲切和蔼的生命,拥有一双美丽的羽翼、祥和的光圈,手里还拿着一把竖琴。从来没有人跟我提过米迦勒这种怪物。” “你应该熟读圣经的。”艾许道。“天使米迦勒曾经凭借一把长枪屠龙,并且曾与撒旦单挑。很难想像这样的角色会身穿睡袍,懒洋洋地伫立在云端上。他来了,你知道吗?他也来参加嘉年华会。” “喔,太好了。”丽雅道。“我就需要听到这种事。他在干嘛?” “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他只是四处闲晃,到处瞪人,好像在找寻某个特定的人物一般。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我并不惊讶。”丽雅迟疑片刻,艾许暗暗吃了一惊。他认得那种表情,每当人们要提出那个问题的时候,脸上就会出现那种表情。那是每个人迟早都会问他的问题。 “李奥纳多,死亡究竟是什么感觉?” “很平静,”艾许简短地答道。“在明知人们不再对你有所期待之后,许多生前的压力自然就会消失。当然,有时候想起来也很沮丧,因为在各方面看来,我的生命都已经结束了,但是我就是没有消失。我没有多少事情可做。我不吃不喝,除非我想吃想喝,但是吃喝对我来说没有多大意义。饥渴对我而言都是属于过去的事物,就跟睡眠一样。我好怀念睡觉的感觉,好怀念能够暂时逃离所有烦恼的感觉。我也很怀念作梦的感觉。不过我最怀念的还是那种拥有生存目标的感觉。世界上所有事物对我而言再也不具有什么意义了,我不会受伤、不会变老。我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不会再有丝毫长进。我只是在数日子,等待着解脱的到来,好让我穿越永恒之门,进入门后的那个世界。” “你认为你父母还要多久才会放手让你走?” “我不知道。”艾许道。“基本上是我母亲的问题。她太需要我了,所以才会召我回来。是她的意志、她的爱、她的否认将我困在此地。”他停顿片刻,与丽雅目光相对。“我真的是我,从各方面来看都是。我记得生前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我记得你、记得李察。我记得我们曾经做过的事情,以及本来打算要做的一切。” “问题就在这里,不是吗?”丽雅道。“你不会再去做那些事情了。你办不到。你死了,留下我一个人,李奥纳多。而你竟然连这件事情都能搞砸。” 她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嘴角微微扭曲。李奥纳多伸出双手想要拥抱她,但是在接触到她愤怒的神情之后又放了下来。她哽咽几声,接着恢复正常,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很抱歉。”她突然说道。“这件事情对你来说应该不会比我好过,不管你是什么人。” “人总要学着调适。”艾许神情严肃地说道。 丽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你就是要导引出这句话,对不对?” 他们相视一笑。这一刻有可能将两人的关系导向两个全然不同的方向,他们都很清楚。丽雅张开嘴,想说点场面话,然后掉头离开,但是结果却很惊讶地听见自己问了截然不同的问题。 “你会怕吗,李奥纳多?想到等你终于穿越永恒之门的时候,你将会再度死亡,永远死亡?” “当然会怕。”艾许道。“我虽然死了,但是没疯。只是这件事情并没有我选择的余地。我没办法一直这样下去,就算可以,我也不愿意。我不属于这里。你知道,我始终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充满各式各样神奇主人的城镇里,居然没有人可以告诉我永恒之门的另外一端究竟有什么。我听过很多理论,也知道很多宗教都有他们的一套说词,但是却没有任何人能够提出实质的证据。唯一有可能告诉我答案的人就是鲁卡斯,但是截至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办法鼓起勇气去问他;说不定是因为我害怕听到答案,我不想知道天堂里面都是像米迦勒那种家伙。” “但是这种处境更糟。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我的眼角开始看见模糊不清的景象,也越来越容易忘记东西,记忆、个性特质、所有组成我这个人的微末细节。如果不尽快穿越永恒之门,我很怀疑我会开始消失,一天一天,一点一滴,直到我整个人完全不见为止。这种想法让我害怕透了。” 他突然住口,对着丽雅微笑。“抱歉,我在胡言乱语。我等了很久才等到跟你说话的机会。我有好多话想要跟你说……” 他再度住口,因为发现她的脸色变了。微笑中的暖意消失,目光里的激动不再,只剩下专门用来对付陌生人的客套面具。 “你还是不相信我是我。”艾许说。“又或许你不愿意相信。因为一旦相信了,你就必须再度敞开心扉,必须冒着我随时有可能再度离开的风险。” “我真的没有想那么多。”丽雅道。“李奥纳多·艾许是我过去的一部分,和其他的记忆一样,是属于过去的东西。现在,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 艾许疲惫地点了点头,伸手想要跟她握手,却发现手里依然握着那只酒杯。他将酒杯交给了她。 “你要喝吗?我还没喝,反正我也尝不到酒味。我是为了它的香味而买的。我一直很喜欢这种香料酒的味道。” 丽雅想要拒绝,但还是接下了酒杯,因为她很渴。她先小小舔了一口,然后狠狠地吞下一大口。一股愉悦的暖意上脑,接着缓缓渗入她的胸口。她对艾许微微一笑,然后转身离开。在香料酒的作用之下,她眼中开始泛出泪光。艾许跟在她的身后跨出一步,接着两人同时停下脚步。一名神色匆忙的人自人群中挤出,往他们的这边直奔而来。 苏珊·都伯伊丝在丽雅面前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喘了好几口气,这才终于恢复说话的能力。她衣衫不整,神情焦虑,不过话说回来,她总是这个样子。苏珊是身材修长的长腿金发女子,约莫二十几岁,身上穿着一堆破布,看起来像是连救世军旧衣箱都拒收的衣服。她是标准的北欧美女,有着淡色的眼珠和高耸的颧骨。她将一头长发扎成许多辫子,不过看起来好像扎到一半就失去了耐性一样。她靠着算塔罗牌维持生计,同时为所有需要母亲的人提供一个非官方的母亲形象。此刻的她看来……丽雅突然感到神经紧绷,因为她发现苏珊不只是害怕而已,她看起来简直吓坏了。丽雅很快地将酒杯递给艾许,抓起苏珊的手臂,以微笑来安抚对方的情绪。 “放轻松,亲爱的,先恢复呼吸的节奏,我哪儿也不去。究竟出了什么事了?” “警长叫我来找你。”苏珊终于开口说道。“你必须立刻跟我来。我不能在这里解释。太多人了。” 丽雅和艾许当即转头看了看四周,旁边的群众似乎都没特别到注意他们。 “好吧。”丽雅以安慰的语气说道。“我跟你走。带路吧。” “我也去。”艾许道。 “这件事听起来像是官方事件。”丽雅道。“你没有必要涉入。” “别争了,快点跟我来。”苏珊突然说道,随即再度冲入群众,完全没有回头去看他们有没有跟上。丽雅恼怒地瞪了艾许一眼,然后加快脚步跟随苏珊而去。艾许丢开酒杯,跟在丽雅身后。他们很快就追上苏珊。她气喘吁吁,根本跑不了多快。他们在她两边并肩而行,试图让她感到心安。她对两人露出一丝微笑,让他们知道自己很感谢他们的好意,只是她脸上的恐惧始终不曾消失。 “事情究竟多糟?”丽雅问道。她已经开始有点担心了。 “很糟。”苏珊说。“糟透了。” 她领着他们跑下山丘,穿越色彩鲜艳的帐篷和遮雨棚。有鉴于苏珊惊慌的举止与丽雅的镇长权威,所有路人都主动让道。其中有几人好奇地大叫问了几声,不过丽雅只是对他们笑了一笑,继续前进。苏珊家并不远,是一幢位于潭恩河畔,围绕在杂草之间的独栋建筑。屋子不大,只有一个房间,基本上是由防水纸和生锈铁钉拼凑而成的小木屋。看着这间小屋,艾许缓缓摇了摇头。多年来苏珊的朋友们总是在劝她搬离这个地方,但是就像对待许多其他事物的态度一样,苏珊对此非常顽固,说什么也不肯搬。 小屋只有一扇门、一扇窗。大门紧闭,窗帘拉起,不过缝隙中透出些许灯光。苏珊在门上敲了两声,停了一停,然后又敲一声。丽雅和艾许在她身后交换一个神色。门后传来锁头转动、门闩拉开的声音,接着门开了,屋内的光线照亮门外的阴影。苏珊冲入小屋,丽雅及艾许跟着进去。木门重重关上,吓得他们两个同时跳了起来。 他们转过身去,看见艾利克森警长锁起房门,闩上门闩。他对丽雅及苏珊点了点头,扬起眉毛看了艾许一眼,然后朝躺在地板上的尸体比了一比。一块毯子盖住尸体的上半身,脑袋的部分一片血红,地上也淌了一滩鲜血。苏珊疲惫不堪,瘫坐在一张椅子上,丽雅则在尸体旁蹲下。艾许趁机看了看屋内的景象。他有好一阵子没有来拜访苏珊,但是屋内的陈设完全没变。这地方依然乱得可以。靠在屋角墙边的床铺凌乱不堪,一旁摆着破破烂烂的衣柜。衣柜的大镜子上贴了许多照片,还有许多口红写下的字迹,是苏珊专门写来提醒自己的讯息。屋内共有三张不同造型的椅子,椅子上堆满了衣物跟垃圾。木地板上到处都是吃完的快餐餐盒。墙上贴满许多不曾上映的电影或影集的陈年海报。这地方基本上是垃圾场,不过是座很有家庭温暖的垃圾场。访客们大部分都觉得十分惬意,艾许每次来都有种回家的感觉。 最后,由于没有理由继续拖延下去,艾许只好转头看向那具尸体。丽雅拉开毯子,露出尸体的脑袋。头骨破碎变形,似乎是遭人反复击打所致。头发上染满鲜血跟脑浆,半边的脸血肉模糊,尽管如此,艾许还是立刻认出对方的身分。鲁卡斯·迪福兰斯,自称被天使米迦勒附身的男人。 苏珊在椅子上不断摇晃,紧紧拥抱自己,避免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并且十分小心地不让目光飘向尸体。丽雅抬头看向警长,神情十分冷静,丝毫不动声色。 “有证人看见他是什么时候死的或是怎么死的吗?” “没有。”艾利克森小声说道。“苏珊半个小时之前回家,发现他已经躺在那里,刚死不久,血液尚未完全凝固。不管发生了什么事,绝对不会是因为打劫失手。他的钱包还在,钞票跟信用卡全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里面。” “你是说这是蓄意谋杀?”丽雅站起身来,直视警长,神情十足震惊。“影子瀑布已经好几个世纪不曾发生过谋杀案了。受到本镇的本质所局限,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在这里发生的!” “如果是自杀的话,未免也死得太痛苦了点。”艾许道。丽雅瞪了他一眼。 “我派人去找米兰医生。”警长很快地说道。“他应该很快就会到了。不过他也没什么可做的,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设备进行专业的验尸。要验尸就必须出城才行。” “不,”丽雅立刻说道。“这件事如果泄露出去的话,影子瀑布很快就会涌入大批不速之客,我们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还有其他办法可以从死人口中套出情报,我们应该要采取那种办法。” 所有人陷入一片沉默,大家都盯着地上的尸体看。 “什么人会疯狂到想要杀害天使?”艾许问。 “好问题。”艾利克森道。“米迦勒总是令我感到害怕。” “所以凶手绝对不是普通人。”丽雅道。“干得出这种事情的人一定拥有十分强大的力量才有可能接近鲁卡斯。力量强大到就连上帝的杀手也不是对手……” 苏珊突然颤抖一下。“而如今凶手行走于影子瀑布中,或许已经在寻找下一个目标。我们一定要警告大家才行。” “消息走漏太快的话会引发恐慌的。”艾利克森说道。 “警长说得没错。”丽雅道。“我们应该尽力封锁这个消息。如果影子瀑布的本质出现如此重大的改变,我们就必须找出改变的根源,并且确认如今还有其他什么事情变得有可能发生。” “鲁卡斯曾经死而复生。”苏珊低声说道。“或许他还会再度复活。” “是有这个可能。”艾利克森道。“但是可能性不大。本镇史上曾经发生几桩死而复活的案例,但是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复活两次的。除非你知道更多内情,李奥纳多?” 艾许摇头。“虽然我死了,并不代表我是这种事情的专家。我不会比你更懂。不过有一个问题还没有人提出来过。鲁卡斯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一定是有人约他来此。”警长缓缓说道。“知道苏珊不在家的人。” “这表示对方一定是鲁卡斯信任的人。”丽雅说。 “你是说他认识凶手?”艾许问。 丽雅耸了耸肩。艾利克森若有深意地看向苏珊。“鲁卡斯跟你很熟吗,苏珊?” “不太熟。他死前,我和他还算有点交情。但是在被米迦勒附身之后,他整个人就变了,变得十分冷酷,我根本不愿意和他待在同一个房间里。没有人愿意。” “朝另外一个方向去想,”艾许道。“其实有嫌疑的人很多。米迦勒说他是下凡来惩罚不洁之人的,而影子瀑布里面从来不缺这种人物。看起来应该是其中一人打死米迦勒的。” <hr /> 注释: 第二章 出乎意料的答案 公车将詹姆士·哈特在岔路口丢下,继而扬长而去,消失在一堆废气中。这时,日头已经偏向西方,午餐时间也早已过去。哈特满心期待地四下寻找任何文明的踪迹,比如说有提供热食和冷饮的小餐馆,但是触目所及一片荒凉,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连块路标都没有,就只有两条交岔路,通往看不到尽头的地平线,而且两条路上都布满尘埃,一副人迹罕至的样子。哈特心中浮现一股强烈的欲望,想要去追那辆公车,叫它停车,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的决心与祖父的地图将他引领至此,他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放弃。他不会被独自身处在了无人烟的荒地的这种小事给击败,也不会因为早餐后就再也没有吃过一点食物、喝过一滴水,肠胃已经开始喧闹不休这种枝微末节而退缩。哈特的双唇抿成一直线。他不在乎饥饿,也不在乎疲惫。他花了四天的时间才来到此地,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考虑放弃。 他拿出皮夹,取出祖父的信,小心翼翼地摊开。他不需要真的去看那封信。他已经反复读过很多次,几乎能把内容一字无误地背诵出来,不过看着那张地图还是有所帮助的。这张地图帮助他回想起自己为什么要抛下曾经拥有和未来能够拥有的一切,毅然决然地来到这个不毛之地,追寻一个虚幻梦境。一个名叫影子瀑布的梦境。他小心翼翼地研究着那张信纸,似乎想要从中找出之前忽略的线索。 那张信纸因为年代久远而泛黄,而且折缝处也因为反复翻阅已经出现裂痕。那是祖父写给父亲的信,以一种现在已经没有人要学的工整笔迹所书。这封信是他在父母死于车祸意外后所继承的唯一具有一点价值的东西。就跟往常一样,他的心思停留在最后这个想法上。他们去世已经六个月了,而他依然很难相信他们真的已离开人世;很难相信他们不会再来数落他的穿着,不会抱怨他的发型,不会批评他不思进取。他出席了葬礼,默默地看着他们合葬的小小坟地,道出了最后的再见。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会不时地听见他们的声音,或是熟悉的脚步声。 父母的遗嘱对他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帮助。仅有的存款都被用作给付葬礼费用以及还债事宜,唯一剩下的就是一只信封,信封上有父亲的亲笔字迹:只有在我死后,才能由我儿子詹姆士阅读此信,其他人不能看。在信封里,他发现了祖父的那封信,信上详细描述关于一座遥远小镇影子瀑布的方位指引。三十五年前,詹姆士·哈特在那座小镇出生;十岁的时候,他离开了影子瀑布。那是一座他完全不记得的小镇。 他对自己早年的生活没有丝毫记忆。他遗忘了自己的童年,只有在恶梦中才会想起片段画画,但是醒来之后又会再度忘却、几乎想不起来。他父母从来不曾提起他的童年,并且拒绝回答任何相关问题,不过有时候他还是会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他知道他们是在匆忙中离开影子瀑布的,当时有一个非常恐怖的人或是怪物在追赶他们,恐怖到他们甚至不愿意在彼此面前提起。不管他们心里的秘密究竟为何,如今都已经随他们长埋地底。 现在他踏上了回归影子瀑布的旅途。不管要用什么手段,总之他一定要设法找出答案。 詹姆士·哈特这男人中等身材、中等相貌,腰围微显过大,但是还没有大到需要担心的地步。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担心,这点从他忧郁的眼神跟愁苦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得出来。他身穿宽大舒适的衣服,满头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条粗粗的辫子。尽管才刚过中午,他的胡碴已经部长出来了。他看起来就是一副打算在原地站上很长一段时间的样子,如果有必要的话。 真要说起来,他执意来此并非只是顽固的心态作祟而已。他独自伫立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中,内心志忑不安,怀疑自己究竟是否当真想要踏出这段旅途的最后一步。不管二十五年前是什么东西逼他父母搬离影子瀑布,总之都是可怕到能令他们一生一世绝口不提的东西。他不该这么不明就里地进入一个很可能对自己怀有敌意的地方。他实在应该持保留态度、低调行事才是明智之举。但是最重要的是,他的生命里存在着一道消失的鸿沟,而他得要知道自己究竟遗忘了什么。一想到自己的人生关键期中有这么一段神秘的空白,他就感到坐立难安;如果不试图解开这个谜团,他将永远无法对自己交代。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莫过于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了。最糟的莫过于此。 他叹了口气,耸了耸肩,在地上蹭了蹭鞋底,烦恼着接下来该怎么做。祖父的地图将他带来此地,但是这个交岔路口就是地图的尽头。信中最后的指示看起来全无道理可言。根据祖父的说法,如今他只需要呼唤影子瀑布就好了,剩下的影子瀑布自然会帮他解决。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四周,触目所及依然还是一望无际的无人荒野。 这太疯狂了。祖父疯了。这里根本没有任何城镇。 他再度耸肩。管他的。既然都已经来了,他就干脆依照指示做足全套。现实的囚犯呀,站起来吧,反正你也没什么好损失的呀。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塞入皮夹,收起皮夹,接着不安地清了清喉咙。 “影子瀑布?哈啰,影子瀑布!听得到我吗?有没有人听见我的声音呀?” 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风声在他耳边轻拂。 “可恶,我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来到这里,你最好给我乖乖现身。我名叫詹姆士·哈特。我有资格入镇!” 接着影子瀑布就在他面前出现。没有什么响亮的号角声,没有头晕目眩或是类似溺水的效果;前一秒钟四周还什么都没有,但是下一秒钟影子瀑布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他眼前,实实在在、栩栩如生,仿佛一直都在那里,不是突然出现的一样。他站在城镇边缘,眼前耸立着许多建筑跟街道,洋溢着自由愉快的气息,逼真得不容置疑。他甚至还看到一个非常别致的小路牌,上面写着:“欢迎光临影子瀑布,请小心驾驶”。他本来不确定影子瀑布会是什么样子,但绝对不是眼前这种平凡小镇的景象。他回过头,毫不惊讶地发现交岔口早已消失,被一片翠绿的田野跟起伏不大的山丘所取代。 他微微一笑。不管接下来会出什么事情,总之他终于回家了。在还没有解开过去的谜团之前,他完全没有离开的打算。他缓缓眺望四周,却丝毫没有勾起熟悉的印象。他心想这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毕竟一座城镇在二十五年间可以出现非常大的变化。而就在思考着这些事情的同时,他的思绪边缘开始浮现一些很有可能是属于过去记忆的景象;尽管十分模糊不清,但是依然充满了隐讳的提示与意义。他没有强迫自己去回想。当这些记忆准备好的时候,自然就会浮出水面。他突然发现自己心中所有的疑虑和困扰通通消失了。一切的答案都在这里,他可以感觉得出来。他此生所有问题的解答都在这里。他所遗失的童年正在这座城镇的某处等待着他的到来,找出他的童年,就等于是找出父母早年所经历过的事迹。到时候他或许就可以找出这趟旅程真正想要寻找的事物——他存在的意义与目的。 他不慌不忙地踏上街道,走入城镇的范围。这里的气氛十分自在、温暖,甚至算得上是友善。舒适的房屋、美丽的庭院、干净的街道。街上人潮并不拥挤,不过所有人路过的时候都会亲切地向他点头招呼,其中有几个人还露出笑容。乍看之下,影子瀑布和世界各地的任何小镇没什么两样;但是哈特并不这么认为。当他穿越街道,凭直觉朝向城镇中心的方向前进的同时,一份笃定感油然而生,这是个机会之地,在这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可以感觉得到,从自己的血肉与内心之中感觉到。他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强烈感觉,一种自己曾经走过这些街道的感觉。或许他真的走过,在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试图抓住那道回忆,但是回忆却自他的脑中溜走,一时之间不肯再度现身。这种现象并没有让他着恼。这是一种好征兆,毫无疑问地,那道回忆终将回到他的脑海,或许到时候还会顺便带几道其他的回忆一起回来也末可知。或许回忆也不喜欢孤伶伶地浮出水面。 他再度微笑,心情愉快,全身轻飘飘地。他越来越有信心了。一股简单的平静感盈满体内,外带一股归属感,一股回家的感觉,一种他从来不曾拥有过的感觉。多年来他跟随父亲的职务变动而换过许多住所,转过许多学校,而那些地方全都不曾给他带来这种感觉。他父亲的公司不喜欢底下的员工在某地扎根,也不喜欢他们有所眷恋。公司希望员工都把公司当成家,把同事当作家人,当作爱人,凡事都将公司摆在第一顺位。公司不希望员工在忠诚方面有所冲突。只要公司能让员工不断地搬家,让他们无法在公司外的地方培养出深厚的羁绊,一切就不会有问题。哈特笑着对自己点了点头。他以前从来不曾用这种角度看待这件事情。光是身处影子瀑布之中就让他的心智有如吸入纯氧般清晰。他的思绪无比透彻,许多困扰他很多年的问题都在刹那间迎刃而解。他终于了解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加入大企业工作,为什么要成为新闻记者,一个专门探人隐私、寻求解答的追查者。即使在当时,他所追查的目标其实都是关于他自己的真相。顿悟实在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一阵持续不断的声响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有点茫然地转过头去,想要确定声音的来源。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台老式割草机的声音,就是发出的噪音永远比它所割掉的杂草还要令人心烦的那种机器。最后他终于发现旁边有几个人抬头望向天空,于是他就顺着他们的目光向天空望去。就在那里,在天空上,他看见了噪音的来源:一架一次世界大战年代的双翼飞机肆意地在晴朗的天空中飞翔。机身呈现亮红色,飞行的动作看起来非常慵懒、非常惬意,短胖短胖的机翼凭借着金属支架与驾驶员的强大信念固定在原位。哈特看着飞机傻笑。他很想要朝飞机挥舞双手,但是为了避免引来旁观众人的注意,所以没这么做。 接着另外一架双翼飞机突然凭空出现,一架有着英军标记的土黄色飞机。它有如掹禽般,对准红色飞机俯冲而下。哈特的下巴突然掉了下来,因为他竟然听见自动机枪开火的声音。红色飞机突然侧向一旁,转眼之间躲过对方的袭击。英国飞机止不住去势,继续俯冲,红色飞机则以最快的速度转了一圈,咬住对方的机尾不放。哈特再度听见一阵机枪扫射的声响,紧接着就看到英国飞机的机身颤抖,左右剧烈摇晃,绝望地闪躲着敌方无情的子弹。 两架飞机有如吵架的老鹰般缠斗,谁也没有办法取得绝对的优势,两名飞行员都将飞机的性能与本身的技巧发挥到极致。这场缠斗大概只持续了几分钟,但是在哈特眼中仿佛历经了好几个小时之久,两架飞机都一而再、再而三地死里逃生。它们像两条日本斗鱼一样追逐彼此,好像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不断地进攻、不断地反制,在哈特入迷的眼中反复俯冲、反复回旋。突然间,英国飞机上冒出一道黑烟。浓烟弥漫,伴随着点点火星。机翼向下一沉,整架飞机随即有如石头般朝着地面坠落,引擎的部分完全遭火焰吞噬。 哈特眼睁睁地看着飞机坠落,两手紧紧握拳,暗自希望飞行员把握机会跳机逃生,但是始终没有看见飞行员的踪迹。哈特看向旁边那些和他一起观战的群众。 “他怎么还不跳机呢?再不跳的话就没时间等降落伞张开了!” 一个老人以同情的神情向他望来,语气十分冷静、和蔼,但又充满了认命的气息。“他不能跳机,孩子。那是一架一次世界大战的飞机。那个年代里的飞行员并没有降落伞,因为机舱没有足够的空间同时容纳飞行员和降落伞。” 哈特目瞪口呆。“你是说他会……” “没错,孩子。他只有死路一条。” 飞机坠落在镇外的一座小山丘上,接着爆炸开来,化为一团冲天烈焰。哈特木然地看着爆炸的碎片有如冰雹般自天空落下。黑色的浓烟窜入天空,形成一片滚动的乌云。更高的地方,红色飞机翱翔而过,高傲非凡,气焰冲天。老人拍了拍哈特的肩膀安抚他。 “别太放在心上了。明天这个时候他们还会再打一场,到时候或许英国飞机可以扳回一成。他偶尔还是有办法赢个几回的。” 哈特看着他。“你是说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喔,够真了。但是在影子瀑布,生命与死亡并非那么简单。打从我有记忆以来,他们就已经每天在决斗了。天知道为什么。”他对着哈特微笑,和蔼地道:“你是新来的,是不是?” “是的。”哈特说,强迫自己将目光自坠机处移开,专心地看向老人。“是的,我才刚到。” “我就知道。过不了多久,你就会见识许多比这个还要奇怪的事情。不要让那些事情困扰你。这里总是会发生一些怪事。影子瀑布就是这样。” 老人点头道了再见,然后继续上路。其他围观群众早已离开。他们继续原先在做的事,小声地闲聊几句,好像刚刚发生的事情根本不足为奇。哈特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已经找不到红色双翼飞机的踪迹。他缓缓移动脚步,直到此时,急促的心跳才开始恢复正常。 他转过一个街角,发现自己身处在巴黎的街道上。他从建筑的风格、路人使用的语言,以及街道两旁的餐馆之中认出这是一条巴黎的街道。尽管他像个最显眼的观光客一样张口结舌地张望,但是还是没有任何人愿意理他。他又转入另外一个转角,发现自己出现在黑暗时代的中古欧洲。道路是泥上铺成,人类与动物四处游走,发出不同的声响,整条街上充满吵杂的噪音。他完全听不懂大家所使用的语言。有几个人目带疑色地瞪视哈特,不过大部分的人还是很有礼貌地对他点头。他举步维艰地走过厚厚的泥宁地,很快就将过去的景象抛到脑后。 他穿越了十几个不同的历史年代,拥有不同风格与语言的地点,有时是白天,有时是黑夜,不管到了何处,人们总是对他微笑,仿佛在说:这是不是很有趣呢?是不是很美妙呢?然后哈特会向他们微笑点头:没错,真的很美妙。是的,太美妙了。接着突然之间,他又回到了自己所属的年代,回到熟悉的世界,有着车辆、街灯,以及从青少年的超大手提收录音机流泻出摇滚音乐的世界。他又走了一会儿,发现街道上的景物不再转变之后,他不知道应该感到宽心还是失望。 他走入一座公园,在一张木头长椅上坐下,放松疲惫的双脚,也放松深受刺激的心灵。两名身穿忍者龟上衣的小孩正在跟狗狗玩着丢球游戏。那是一头毛茸茸的混血狗,似乎不太懂得如何遵守游戏规则。有时候他会去追球,但有时候他只是呆坐在原地,看着那两个小男孩,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球是你们丢的,你们自己去捡。狗狗以一种闪闪发光、充满笑意的眼神看向哈特,舌头懒洋洋地垂在嘴旁。哈特发现自己似乎和那条狗同病相怜。他觉得影子瀑布在玩弄他的心智,而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继续玩下去。 他慢慢环顾四周,打量着公园中的景象。这里看来十分熟悉,有如一个待在舌头之上呼之欲出,却说什么就是不肯说出口的字眼一般。在目光瞟过公园中央的一座纪念碑上时,他突然感到一股兴奋之情,似乎自己记得那座纪念碑。纪念碑本身作工粗糙,看来并不显眼,基本上只是一颗放在平台上的大石头,不过上面刻有几个字就是了。哈特离开长椅,走上前去仔细打量。碑上刻的碑文是拉丁文,一种他不算非常熟悉的语言,不过他还是认得tempus(时间)这个字,以及其下那个蓄有长须、手持大镰刀跟一具沙漏,代表时间老父形象的浅浮雕。 “你看起来好像迷路了。”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哈特连忙转身,十分惊讶地发现眼前已经多了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高高瘦瘦的黑发男人。对方面带微笑,眼神暧昧不明。“我叫李奥纳多·艾许;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 “我不知道。”哈特小心回答道。“或许有。我叫詹姆士·哈特。我在这里出生,但是年纪很小的时候就搬离此地。今天是我第一次回来,结果却发现我完全不记得这个地方。” “你不会记得的。”艾许道。“这座小镇会在你离开的时候调整你的记忆。这并非针对你个人,纯粹只是本镇的一项防御机制,为了保卫镇民安危而设。等你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之后,所有的记忆就会恢复了。最好抓紧你的帽子,詹姆士,这可像是一段颠簸的车程。” “谢谢,”哈特道。“听你这样讲,我就放心了。听着,这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已经看到许多十分诡异的景象……” “你还会看到更多。影子瀑布是座吸引诡异跟不寻常现象的大磁铁。当然会吸引许多超自然的东西。由于这种本质,影子瀑布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许多不同的人物跟地点。这是属于魔法与天命的地方,詹姆士。这里是所有故事的开始与结尾。在这里,你可以找到任何人或是任何东西。只要他们愿意被你找到的话。” “听着,”哈特的声音有点无助。“今天天气很热,我也走了不少路。在你完全毁灭我的理性之前,我想先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可以喝点冷饮、吃点东西的地方?” “喔,当然。”艾许道。“我现在不太会注意到炎热这种事。跟我来,那边转角处就有一家很不错的小酒吧;如果它还没有再度自动搬家的话。” 他掉头就走,也没转头看看哈特有没有跟上。哈特缓缓摇头,然后快步跟上。没有其他意外的话,艾许似乎愿意为他提供答案,虽然他的答案听起来都很没道理可循。 “那座纪念碑,”他来到艾许身边说道。“那是谁的墓碑?是在纪念什么人?” “你是指大石棺?那是时间老父的墓碑,纪念每年年尾他的死亡与重生。” “时间老父。”哈特道。 “没错。如果真要说影子瀑布是谁在管理的话,那就是他了。他象征着时光的飞逝、季节的转换、死亡与重生。这使得他成为影子瀑布之中力量最强大的实体,虽然一般而言除非绝对必要,不然他不喜欢干涉影子瀑布的事情。就某种程度而言,他是一名仲裁者,确保所有人都遵守规则行事。影子瀑布里常常会走向混乱的道路,但是时间老父总是有办法拨乱反正。他是个老好人。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晚点可以带你去见他。” 哈特看着他。“你介意为我再说一遍吗?我听不太懂你在说些什么。” 艾许亲切地笑道:“抱歉,你来到了一个有点复杂的地方,全盘解释起来并不容易。最好的方法还是等遇上了事情再来调适。睁大双眼,拉长耳朵,提高警觉。你在这里待得越久,一切就会更加明朗。至少可以明朗到一定的程度。这里是影子瀑布,这里处理事情的方法和外面的世界不太一样。” 他们离开公园,走入一条看起来十分正常的街道,直到哈特发现某栋建筑上方的一头石像鬼正在拿砂纸磨光自己的指甲。几名路人对着艾许点头,他则报以一笑。 “为什么街道上的年代会变来变去?”哈特神情严肃地看着面前的十字路口问道。“每次过马路之后,我都有一半的机会出现在不同的世纪里面。” “这里的时间是相对的。”艾许语气轻松地答道。“只是别问我跟什么东西相对。基本上,生物、人物、地点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都是因为他们属于这里,时间一久,来自同一个年代的东西就会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有些区域拥有电力跟下水道,而有些区域却充满了中世纪的脏乱跟疾病。顺便一提,天黑后千万不要去刚刚那座公园。里面会有恐龙出没。我说的这些,你开始有印象了吗?” “没有。”哈特道。“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酒吧快到了吗?因为我对酒的渴望似乎越来越强烈了。” “快到了。”艾许道。“你会喜欢的,那家酒吧非常宁静。詹姆士·哈特……你知道,我越想越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万一到头来我们根本是老朋友,只是认不出对方,不是很有趣吗?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影子瀑布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巧合。啊,我们到了……” 哈特以怀疑的神色打量着酒吧外观,不过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尽管如此,他还是请艾许先走进去。酒吧内的温度有点低,但是还算舒适;光线微弱,不过还可以看清楚东西,不至于到阴暗的地步。艾许在酒吧后方找了一张空桌。接着哈特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艾许则跑去张罗饮料。酒吧中还有五、六名酒客,所有人看起来似乎都很正常。这里似乎是个很棒的地方,和哈特常去的那家肮脏的酒馆比起来更是如此。他常去的那间酒馆是那种地上的灰尘都被蟑螂吃光,而玻璃杯还会越洗越脏的地方。艾许带着两杯冰凉的啤酒回到桌前,哈特立刻一口气喝掉半杯。他靠回椅背,无声地叹了口气,享受着在胸口缓缓蔓延的那股畅快清凉。他注意到艾许并没有喝酒,于是扬起一边眉毛。 “你的啤酒有什么问题吗?” “不,”艾许道。“有问题的是我。我已经不喝酒了,但是我喜欢啤酒的味道,也喜欢手里握着冰凉酒杯的感觉。请不要让我破坏了你的兴致,继续喝吧。” 哈特怀疑地看着他,然后暗自耸了耸肩,又喝了一口啤酒。艾许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具有威胁性的人物,再说,打从进入影子瀑布以来,他已经见识过许多比点了啤酒却不喝的男人还要奇怪的事情了。 “那么,”他终于开口说道。“你认为小时候见过我?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我也不清楚。”艾许皱眉道。“毕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大概有点令人讨厌,就跟大部分那个年纪的小鬼一样。每次回想起小时候那些事情,我就很怀疑自己怎么有办法活到青春期。如果你是我印象中的那个人的话,你应该很会踢足球,并且十分擅长在老师说要考试的时候装病。有印象吗?”哈特摇头。艾许耸肩。“别太逼迫自己了,詹姆士。你最后总会想起来的,不管愿不愿意。是什么在你离开这么多年之后又将你带回影子瀑布?” “我父母突然去世了。”哈特看着杯子说道。“这件事情让我开始回想过去的一切,接着我又在一夕之间丢了工作,需要给生活找点目标,需要找些事情让我保持忙碌。结果我就来到这里了。” 艾许若有深意地看着他。“我必须警告你,詹姆士,你回来的不是时候。影子瀑布最近有些麻烦,空气中弥漫着愤怒和猜忌的气息,并且被人们化为实质的行动表现出来。从某方面而言,影子瀑布会反应出居民的心情,而就如今镇上的状况来看,许多不该碰触的过去与回忆似乎都渐渐浮上台面了。” “为什么?”哈特问。“出了什么事?” 艾许冷静地面对他的目光:“在几个礼拜之内,已经有七个镇民惨遭谋杀,都是被人以钝器殴打致死。我们没有任何线索,没有任何嫌犯;就连调查的方向都找不出来。受害者之间似乎没有任何关联,所以我们也没办法推论出下一个受害者的身分。全镇都陷入了恐慌。由于影子瀑布特殊的本质所致,我们不能寻求外界协助,只能凭靠自己的资源查案,偏偏我们的资源又十分有限。警长已经尽力了,但是……啊,说人人到。那位朝着我们的方向走来的高大绅士就是李察·艾利克森警长。就一个警长来说,他人还算不错。” 他对门旁的阴暗身影挥了挥手。哈特不禁感到十分佩服。无论艾许是个怎么样的人,总之他的视力实在好到没话说。警长来到他们桌前,有如一道巨大阴影般面无表情地缓缓逼近。艾许点了点头,完全没有受到他的气势影响,往旁边一张空椅比了一比。警长坐了下来,一边叹气一边伸展着自己那双长脚。艾许帮他们两人介绍,哈特则是很有礼貌地对艾利克森点头招呼。警长是身材魁梧的壮汉,虽然不至于壮到令人害怕,但是显然具有一定程度的威吓作用。艾利克森若有所思地看向哈特。 “我们年纪应该差不多。”他缓缓说道。“但是我似乎不记得你。你应该去学校查查,翻阅他们的记录。不过我倒是记得你父亲,哈特先生。你也应该记得的,李奥纳多。那件事情当时曾在镇上引起轩然大波。” 艾许坐直身子,以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着哈特。“那个哈特?你是他们的儿子?” “显然是。”哈特不太自然地说道。他不喜欢警长的语气和艾许的反应。“任何关于我父母的事情我都很感兴趣,还有我当年的事情。你们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影子瀑布吗?” “我记得。”警长说。他严峻的神色之中似乎透露出一丝同情,但是哈特并没有因此而放松。他即将听见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他感觉得出来,就好像在铁轨上感觉到火车的震动一般。警长凑向前,压低音量说道:“我不清楚所有细节。我不认为有人完全清楚这件事情,除了时间老父之外。我只知道二十五年前曾经出现一则与你父母有关的预言。预言中似乎提到你父母将会导致永恒之门的毁灭。不管预言的内容究竟为何,总之你父母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变卖掉所有家产,随即带着你离开了影子瀑布。” “就这样?”警长说完之后,哈特立刻问道。“只因为一个天杀的算命师讲了一则预言,他们就吓得离开了?” 艾利克森神情严肃地看着他。“我们这里很重视预言,哈特先生。影子瀑布里有好几个居民都各有一套接触未来的管道。当他们说话的时候,我们都知道要听。” “等一等。”艾许皱眉道。“既然事情涉及永恒之门,以那则预言的重要性而言,为什么镇民会允许他们离开?” “好问题。”警长道。 “好吧,”确定警长已经说完了之后,艾许道。“市政记录呢?这种预言一定会留下某些记录吧?” “没错,”艾利克森说。“应该会有,偏偏就是没有。那是本镇过去二十五年来的重大悬案之一。就是因为如此,我才会觉得你选择在这个时候回来很诡异,哈特先生,这个影子瀑布即将分崩离析的时刻。你确定你没听过这则预言吗?” “完全没听过。”哈特坚定地道。“我对于住在这里的时光毫无印象,我父母也从不曾提起。但是现在我既然来了,就打算搞清楚。知道任何有可能熟知内情的人吗?” “时间老父。”艾许道。“他就是你要找的人。他什么都知道。几乎啦。” “他会愿意见我吗?”哈特问。艾许看了看艾利克森,警长只是耸耸肩。 “或许会。但是不要过度期望。他现在正处于生命循环的最后阶段,所以记忆有点混乱。我本来就打算待会儿要去找他,喜欢的话就一起来吧,哈特先生。” “谢谢,”哈特道。“我很乐意。” “我也要去。”艾许道。“我可不要错过这场好戏。” 艾利克森瞪了他一眼,然后再度耸肩。“为什么不呢?依现在这种情况,我需要所有朋友的帮助。” 艾许深表理解地点了点头。“上面还在持续施压?” “压力自四面八方而来。我已经竭尽所能,但是我就是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我从来没想过我会需要这种训练。谋杀基本上应该是不可能在这里发生才对。影子瀑布的本质就是如此,若非如此,这么多利益冲突的团体怎么可能在这里和平共存?如果这项本质改变了,不论是什么原因,我们都将面临非常严重的问题。现在,为了维持秩序,我动用了所有资源。你要喝那杯啤酒吗,李奥纳多?如果不喝,拿来给我。” 艾许交出他的酒杯。“我好像记得执法人员不该在执行勤务的时候喝酒?” “我认为你把我和某个在乎规矩的家伙搞混了。”艾利克森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愁容满面地叹了口气。“怎么样?干脆我们下午请个假好好放松一下如何?我需要休息。好啦,我们先喝个痛快,然后去找女人。” “我不认为……”哈特说。 “好吧,那我们就先找女人,再去喝个痛快。我不在乎。” 艾许看向哈特。“问题在于,我想他是认真的。” 吧台附近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吸引了二人的目光。六名身长六英尺、发色鲜艳的过胖小精灵正在跟六只身穿挂有许多锁链的机车夹克的大灰熊展开推挤。大灰熊不甘示弱,一边推挤、一边嘴里还不肯闲着。艾利克森重重叹了口气,无奈地站起身来。 “这些顽劣的家伙真是一刻都闲不下来。还有那些一逮到机会就喜欢惹是生非的家伙也一样。我最好在他们拆掉这个地方之前先采取行动。再见了,李奥纳多、哈特先生。希望一切都有圆满的结果。” 他迈开大步,对着吧台骚动处走去。艾许神色阴郁地摇了摇头。“全镇即将要深陷地狱了,詹姆士。若非如此,那必定是地狱即将浮现世间。不管是怎么回事,总之影子瀑布已经和以往大不相同了。” 哈特冷冷地看着艾许,说道:“请原谅我问个私人的问题,李奥纳多,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跟我说?我是说,你又不喝酒,又不会感到炎热……还有,你为什么全身都穿黑色的衣服?” 艾许微笑。“我是在悼念我的性生活呀。没错,我是有件事情没有跟你说。我是个归来之人,詹姆士。我死了,然后又复活了。” 哈特坐直身体。四周气温仿佛突然下降了。在确定艾许不是在开玩笑之后,他突然觉得肠子开始打结,颈后的寒毛似乎也全部竖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清了清喉咙,深怕一开口声音会抖。“你是鬼?” “不是,”艾许耐心地解释道。“我是个归来之人,跟你一样拥有肉体,只不过你的肉体是真的,我的不是。这种事情很复杂,我也不是非常了解。你知道,这种状况并没有使用者手册可以参考。” 哈特神色肃然地看着他,艾许心中马上生起一股惧意,他认得那种表情。那表示对方即将提出那个问题了。 “那么,”哈特若无其事地道。“死亡是什么感觉?” “我也说不上来。其实我死亡的时间并没有长到足以感受死亡的地步。我记得的景象十分模糊。我经历过所有传说中的濒死经验跟灵魂出窍的现象:在一条长长的通道之中奔向耀眼的光芒,同时还听见许多吵杂而神秘的声音。但或许我经历过那些只是因为我心里有所期待的关系。根据我的了解,那种现象很可能是人类出生时在脑中所遗留下来的最后回音。关于死亡,我只能明确地告诉你:你永远不会缺乏聊天的话题。这绝对是宴会上最能够打破沉默的话题。不管你的生活有多糟,绝对不可能比我还糟。” “至少你还记得你的一生。”哈特道。“我的生命消失了十年。李奥纳多,鬼魂在这里……是常见的现象吗?所有鬼魂都会来到影子瀑布吗?” “除非他们有来此的理由。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想……或许我父母……” “很抱歉。”艾许道。“不过可能性真的不大。听着,我们去找时间老父吧。他比较了解这类事情,而且他肯定知道关于你的预言跟童年的事情。只要他今天记得自己是谁就行了。” 哈特皱眉。“他是年纪太大,还是有点奇怪?” “有点奇怪,”艾许道。“绝对是有点奇怪。” 他站起身来,耐着性子等哈特喝完最后一点啤酒。哈特放下酒杯,看向吧台。灰熊和妖精都已经离开了,警长也是。如今坐在吧台上的只有一匹把头埋在一桶香槟里的荧光小马。小马一双脚上穿着长袜,另外一双脚穿着吊带袜,眼睛旁边上了一层很浓的妆。哈特本来想问,不过最后决定还是算了,反正他也不是真的很想知道那是什么马。他站起身来,对艾许点了点头。艾许领着他再度回到街上。 “我们先去骸骨长廊看看,”艾许道。“希望他此刻心情不差。” “万一他心情很差呢?” “那我们当场转身就跑。你要知道,他手上的那把大镰刀可不是装饰用的。” 停尸间里寒冷异常,不过这点丽雅本来就知道了。她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要在这么冷的地方等待将近二十分钟。如果你没有办法弹指之间就让别人跳起来服从命令的话,那当这个镇长还有什么意思呢?当然,米兰医生有他自己的一套规矩,就和大部分的医生一样。丽雅双手缩在胸前,暗自希望自己有带更厚的夹克出门。 以停尸间来讲,这间停尸间并不算大,只有二十英尺见方,而且墙壁和天花板上还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所以看起来就更小了。冰柱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寒雾。不管当初为了省电而在这里施展寒霜法术的是些什么人,总之他们的法术非常成功。如果再稍微冷一点点的话,这里就会挤满北极熊在做……反正就是北极熊会做的事。丽雅发现自己越想越远了,决定不要继续乱想下去。 一具尸体躺在检验桌上,丽雅十分庆幸地看见尸体上盖着一张毯子。她看过其他尸体身上的伤痕,所以一点也不急着知道这具尸体被搞成了什么样子。此人名叫奥利佛·蓝度,曾经是六○年代一系列侦探小说的主角。他风光的岁月很快就过去了,到了七○年代,除了少数几名收藏家外,根本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他在一九八七年来到影子瀑布,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听过他的消息,直到现在为止。丽雅是在读完艾利克森警长的报告后才知道有这样一号人物。 身后的门突然开启,吓得她忍不住跳了起来。她缓缓转过头去,看着米兰医生关上房门,但是他的眼中似乎只有桌上那具尸体及手中那份笔记夹板。纳森尼尔·米兰医生是个四十出头的矮胖子,发线已经开始后退,脸上随时保持不开心的表情。他讲话尖酸刻薄,无法忍受蠢人,对待病患的态度很差。但是由于他的诊断十分精确,又擅长解谜,所以大家都尽量忍受他的脾气。必须和他接触的时候,大家都咬着牙、忍一忍就是了。丽雅认识他很久了。他们曾经在市议会上为了他的研究经费而争论过好几次。每次必须见面的时候,她都发誓不要被他惹火。但是每一次他都有办法挑起她的火气。光是靠着走进屋内却假装看不见她的那个死样子就足以让她恨得牙痒痒的了。她瞪着他不为所动的背影来到桌上的尸体前,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到他的身边。 “怎么样,医生?这次验尸有验出什么线索吗?” “没有。”米兰道。他不太高兴地看着笔记板,似乎在上面闻到了某种恶心的气味,接着随手将板子丢到尸体的胸口上。丽雅对死者感到十分同情。米兰拉开毯子,露出死者残破的脑袋,丽雅尽可能地不将情绪表现在脸上。头骨上布满血肉模糊的皮肤和碎骨,如果不是藉由凝固的血液固定住的话,只怕早已敞开了。脸部一侧塌陷,五官都已经无法辨识。牙齿断的断、掉的掉;下巴脱臼下垂,几乎已经不再和脸部相连。米兰在头骨各处轻轻触摸,然后将这堆模糊的血肉盖回毯子底下,再度拿起笔记板。 “和之前六名受害者一样,死因是大范围的头部创伤。疯狂的攻击。在详细检查过无数不同的伤口后,我可以确认这些伤都是由一件具有一定份量的钝器所造成,多半是金属制品,约莫一英尺宽。根据我的计算,至少有七十三道不同的伤口,全是在短时间内以极快的动作连续造成的。” “我可以很精确地判断死亡时间。死者的表被打烂了,应该是在举手护头的时候遭到破坏的,表上的时间停在五点十分。这个时间和他胃中食物部分消化的程度相吻合。我的检验只能告诉我们这些。再说下去就都是揣测了。” 他又将笔记夹板丢到死者胸口,然后瞪着丽雅,似乎在等她说一些挑战自己权威的言语。丽雅噘起双唇,作势沉思,让他干等两分钟后才开口说话。 “连续攻击七十三下。疯狂的攻击。我们的凶手会不会……不是人类?” 米兰哼了一声,皱起眉头,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丽雅很肯定他已经想过这种可能。 “这可能是非人生物或是超自然生命干的,但是我必须说,正常人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来,只要动机够强烈。你绝对很难想象盛怒或是恐惧之下的人类可以造成多么恐怖的伤害。” “鉴识证据呢?你有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帮助我们辨识凶手身分的线索?” 米兰偏过头去,眉头越锁越深。他总是很不喜欢坦承任何代表自己无能的事情。“验尸并非我的专长。你需要专家才能进行详尽的验尸,但是影子瀑布里面没有这种专家。我在有限的设备下进行了一连串的检测,但是找不出任何有用的线索。对于这样的结果,我并不意外。如果想要让调查有所进展,你必须允许我采取我自己的方法。” “我不相信死灵法术。”丽雅冷冷地道。“我们不应该打扰死者安息。” “你是因为无知而产生偏见。”米兰丝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轻蔑。“我们没有时间管那么多了。之前的尸体送到我这里的时候都为时已晚,但是这具尸体还很新鲜。只要你不妨碍我就好了。” “你联络过死者家属吗?” “死者没有家属。这是你的决定,镇长女士。” “你打算怎么做?”丽雅不太情愿地问道。米兰脸上露出微笑。 “首先来个样本显像,看看能透过他的血液看出什么端倪。然后我会召回他的灵魂,以强力咒语将他留在此地,询问问题。这里很接近永恒之门,我可以假借门的力量来突破生死藩篱,让我们能相亲爱的死者好好来个促膝长谈。但是你必须尽快决定。连结灵魂与身体的银线已经越来越黯淡,再过不久,线就要断了,到时候就连我也没办法召他回来。” “动手。”丽雅道。“照你的意思去做。” 米兰微微一笑,立刻转身在自己的袋子里准备需要的道具。丽雅偏过头,双手紧紧交握胸前。她打从心里感到一股凉意,而这股凉意和停尸间里的寒气没有任何关系。他们是在游走危险地带,而米兰的死灵法术根本还没有练到家。如果可以找别人的话……但是她又不能信任其他人,而他也知道这一点。再说,她已经无助到只要有一点希望就不愿放过的地步了。至今已经有四个男人及三个女人被谋杀,而警长却连一个嫌犯都找不出来。于是她别无选择,只有将道德良心摆到一边,寻求米兰的帮助。希望透过他的黑魔法能够找出科学方法无法找出的线索。她必须对某人保持信心才行。 最麻烦的事情就在于她身为镇长,所有人都会找她寻求答案,要她下达决定。但是当她有疑虑的时候,却没有人帮得了她。她的家人无法理解她的压力,艾利克森总是在忙,而艾许又已经死了。她孤立无援,必须强迫自己成为一颗坚强的石头,让大家依赖的石头。不过,有些时候,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像是石头。她微微一笑。当年竞选镇长的时候,她就已经清楚自己蹚入了一场什么样的浑水。只有最执著、最顽固以及有点疯狂的人,才能胜任这个职位。没有人能在不被污染的情况下每天处理影子瀑布里的荒唐事件。大部分的时间里,丽雅并不在乎遭受污染。她想要这份工作是因为她可以胜任,她对自己的纪录感到非常骄傲,至少在谋杀案开始之前都是如此。如今每件谋杀案都像是打在她脸上的巴掌一样,不单是提醒着她没有能力解决谋杀案,同时也提醒着她根本不了解也无法掌控影子瀑布的本质。 曾经,她自以为很了解影子瀑布,但是在四年的镇长任期里,影子瀑布似乎出现了戏剧性的重大改变。基本上,影子瀑布应该是为接受永恒之门召唤而来的人们提供一个落脚处。一个让他们停下脚步、跟世界道别,然后进入死亡境界、完成天命的地方。但是这些年来,越来越多的人不愿意接受永恒之门的召唤,宁愿在影子瀑布如此诡异的现实之中定居,也不愿面对永恒之门后的未知境界。过去二十年中,影子瀑布的入口成长了将近一倍有余,尽管镇上的魔力足以保护本镇不受外界侵扰,但是越来越多的人口也逐渐暴露出魔法的极限。她必须采取行动来抑止这种情形,并且得要尽快行动,但是,她必须先把所有清醒的时间都用在调查谋杀案上。她根本没有时间同时担心两件事情。 她将问题抛到脑后,把心思专注在米兰医生身上。他从桌上一个架子上拿出一根装满鲜血的试管,一边将鲜血倒入银盘中,一边小声地念诵咒语。深红色的血液在银盘里形成漩涡,起伏不定,三不五时就高高喷起,然后再度落下,仿佛在血面下有股不知名的力量在鼓动——虽然盘里的血深度不会超过一寸。 “这些血液样本是从脑中撷取的。”米兰顺口说道。“应该可以提供死者死前看见的所有景象。理想上,我应该要采用眼球中的玻璃体液,只可惜两颗眼珠都已经在攻击中毁坏了。这表示,如果没有更好的解释的话,凶手很可能想要防止我们使用样本显像。” 丽雅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接着饶富兴味地看着米兰用一根象牙法杖搅拌银盘中的鲜血。法杖所到之处,鲜血就冒出一股蒸汽。米兰口中念诵盖尔咒语,以法杖画出一系列的符号。血面突然向上喷起,形成了一张恶魔之脸。米兰向后跌开一步,神色讶异,将法杖抽出血盘。血红大脸的额头上冒出长角,轻蔑的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是在无声地挑衅一般。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息与苍蝇聚集的嗡嗡声响。米兰迅速念出两个咒语,接着将法杖插入血腥大脸之中。大脸爆炸开来,溅得米兰跟丽雅满身是血。他们在原地呆立许久,除了大口喘气之外没有任何动作。尽管不知道原因,但是丽雅很肯定他们刚刚是从某种非常恐怖的东西手中死里逃生。她瞪向米兰,发现他正以衣袖擦拭脸上的血迹。 “那是什么鬼东西,医生?” “我必须承认,我也不太肯定。”米兰小心翼翼地跨出一步,用法杖点了点残留在银盘里的几滴鲜血,但是没有引发任何反应。“非常有趣,真的,非常有趣。看来我们的凶手采用了十分有效率的手法掩饰自己的踪迹。样本显像行不通的,不需要继续尝试了。这表示我们只剩下一个选择,就是直接去问受害者。”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丽雅问。“如果尸体可以反制显像法术,多半也可以反制死灵法术。这上面可能附有各式各样的魔法诡雷,等着我们送上门去。” 米兰看着她,傲慢地微笑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可不是业余玩家。我以前干过这种事,你知道。受害者才死去数个小时,他的灵魂还在可以接触到的范围之内。只要使用正确的方法、适当的辞汇与命令来召唤他,他一定会回复召唤的。他没得选择。” “你最好不要弄错。”丽雅道。 米兰将这句话当作许可,于是着手展开召魂仪式。仪式十分简单,完全不像丽雅想象中那样恶心。米兰十分熟练地执行仪式,显然干过很多次这种事情。丽雅记在心里,打算日后再来调查这件事情。就算是死者也应该享有隐私才对。米兰开始念诵一长串咒语,其中包含了十几种属于死亡国度的语言。尽管室温极低,他的脸上依然冒出许多汗水。丽雅开始感觉停尸间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一股压力袭来,似乎有某种东西挣扎着想要进入现实之中。米兰突然闭嘴,热切地看着尸体,神情中几乎透露出一股贪婪的气息。 “奥利佛·蓝度,听从我的命令。藉由此仪式所赋予的力量,藉由神灵之间所达成的协议,我命令你现身回答我的问题。”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却还是毫无动静。接着停尸间墙上开始出现摇摆不定的阴影,但是却看不出这些影子出自何处。苍蝇的声音再度响起,而且比之前还要大声。丽雅满脸疑惑地看向米兰,随即向后跳开,因为她发现尸体已经在桌上坐了起来。对方慢慢地转动残破的脑袋,以那空洞的双眼瞪视米兰。 “是谁召唤我?是谁打扰我的安眠?” “是我。”米兰自信满满地说道。“我召唤你,我命令你,在我面前,你只能据实以答。你记得你的姓名吗?” “我记得。送我回去。我不应该出现于此。” “只要乖乖回答问题,我就释放你。你有看见杀害你的凶手吗?” 对方沉默片刻,接着房中突然出现了某种变化。一股全新的存在进入了停尸间。一个十分古老、十分变态的存在。丽雅再度退开一步。尸体没去理她,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米兰身上。他脱臼的下巴回归原位,脸上的微笑逐渐扩大,直到嘴角两旁出现裂痕为止。他的双眼绽放两点微光,两道烟雾自残破的眼眶之中蜿蜒而上。 “渺小的人类。”尸体道。“你不应该召唤我来此。我年岁古老,力量强大,凭你这种小法术根本控制不了我。我会把秘密告诉你,让你知道黑暗恐怖的真相,粉碎你的理性,凋零你的灵魂。” “你不是奥利佛·蓝度。”米兰力持镇静地说道。“你是谁?快说,我命令你。” “你没有资格命令我。”尸体道。“你不是有问题要问我吗?你召唤其他灵魂不都是为了要问问题吗?你想要知道生死藩篱的另外一端究竟有什么。我可以为你解答,但是你不会喜欢我的答案。”他突然转过头去,看向丽雅,开心地笑道:“欢迎来到地狱,女孩。我们一定会相处愉快的。” 尸体双脚垂在检验桌边缘,不停摇晃。米兰念诵一句咒语,却一点效果也没有。死者跳下桌子,站起身来。米兰念出一句强力的咒语,尸体全身一震,但是脚步依然不停。他往丽雅走去,一脸迫切地伸出双手。米兰再度念咒,冲上前去将象牙法杖插入尸体的眼眶中。一阵恐怖的尖叫充斥整间停尸间,很刺耳、很原始、很大声,接着四周陷入一片沉静,尸体瘫倒于地板上,再也动弹不得。丽雅发现自己的手掌在颤抖,但是不是因为寒冷的缘故。她将双手插入口袋,然后瞪向米兰。 “那又是什么鬼东西?” 米兰试图故作轻松地耸一耸肩,不过耸得一点也不轻松。“不管凶手是谁,都拥有力量强大的盟友为后盾。力量强大到足以盖过我的召唤法术,将原先的灵魂以那……东西取而代之。能做到这种事的家伙,实在令我……非常担心。” “你真的很擅长用保守的词汇来描述事情。”丽雅道。“好好处理这具尸体,然后针对刚刚发生的事写一份详尽的报告。送一份副本给我,一份给警长。除此之外,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明白吗,医生?” 米兰点头,不过点得有点发抖。趁着双脚还没软到走不动,丽雅大步离开停尸间。 正午已过,此刻正值慵懒的午后,苏珊·都伯伊丝和史恩·莫利森坐在苏珊家前廊上的一张破沙发上。两人一边享受着同一根手卷烟,一边默默地眺望远方的潭恩河景。阳光有如蜂蜜般自天上洒落,浓浓密密,金黄耀眼,蝴蝶好似蜡笔绘制的树叶一般于微风中轻飘。他们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小时,东聊聊、西聊聊,始终没提到什么重点,莫利森还没有对苏珊道出今日前来的目的。她并不打算催促他。他总会说出心中的烦恼,而在那之前,她只要能适意地享受着午后的宁静与阳光就心满意足了。 苏珊看向河岸,看见有几名卡通动物在和真的动物玩耍。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真实与虚幻的生物常常会对彼此产生很高的兴趣,而“不同种类的他们”也常常在苏珊的小屋附近玩耍。她似乎具有某种吸引他们的特质,就和其他喜欢来此寻求慰藉的人们一样。有时候,她认为人们之所以喜欢来找她,是因为她能让他人自在放松的关系。她希望自己也能够找到一个能让自己自在放松的地方,让自己觉得安全的地方。如今她走到哪里都缺乏安全感。光是发现鲁卡斯的尸体就已经很糟了,更何况是在自己家里发现的,世界上唯一能够让她与世隔绝的地方……她的嘴角抿成一直线。她早就该知道的。她早就该知道世界上没有真正安全的地方,就连影子瀑布也不例外。一股愤怒的情绪涌上心头,破坏了她享受宁静的好心情。这栋小屋就是她的家,没有人可以将她赶出自己家门。只不过现在到了晚上,她会锁门、会关窗,而且必须开着灯才敢入睡。 她对着河边的动物微笑,不管是真实的还是卡通的动物,他们依然纯真,依然把她家当作庇佑圣堂,完全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所有的猫咪、小狗以及鸟儿都会来到她的面前,在这附近稍作停留,然后继续踏上他们的旅途。如果有动物愿意留下来的话,似乎也是件不错的事情,只可惜所有动物都有离开的一天。就跟那些为了爱情、慰藉或是纯粹只想找人说话而来到她面前的男男女女一样。 她打量着坐在身边的史恩·莫利森,一个高高瘦瘦、满头深色鬈发的男人。此人愁眉深锁,全身笼罩在一股紧张的气息之中,任何人看到他都会觉得充满敌意。就和往常一样,他看起来就像是随时会从坐着的地方跳起,然后凭借单手的力量来挑战世界一般,而且只有最勇敢的人才会认为世界具有赢面。莫利森年近三十,不过双眼看来比较老成,给人一种背负着深沉仇恨的感觉。他是影子瀑布著名的吟游诗人、酒鬼以及麻烦人物。朋友很少,敌人很多,不过有时候没人可以肯定他比较喜欢敌人还是朋友。他对妖精十分着迷,所谓的古老之民,精灵之民,只要有机会就会跑到位于山丘地底世界的妖精国度去和他们交流。 “我需要你的建议,苏珊。”他突然说道。他的声音十分悦耳,不过多年来的酗酒习惯和廉价香烟已经开始影响他的嗓子。他没有转头看她,目光固定在缓缓流动的河面上。 “只要可以,我就会帮,史恩。你知道的。要我去拿塔罗牌吗?” “不,我也不知道。我必须决定一件事情,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来寻求你的支持,还是想要你劝我不要这么做。事情是跟谋杀案有关的。我想到一个解决的方法。” “这样好吗?”苏珊冷冷地道。“一般来讲,你想到的方法总是给你带来连我都没法解决的麻烦。” “你永远都不会让我忘记元素生物那件事,是不是?” “想到你释放它们之后所造成的伤害,没错。” “那是个意外。我们把它们全部找回来了,不是吗?” “是找回来了,但是是在它们同时酿成一场地震、一场洪水、一场大火与一阵飓风之后才找回来的。” “我道过歉了。听着,你到底要不要听我的主意?” “当然要,史恩。快说吧。” “艾利克森完全查不出任何谋杀案的线索,而且他也不可能查出什么头绪。这种事情已经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了,他也很明白这一点。凶手拥有强大的力量,要找他,就必须请出拥有同样实力的人物才行。一个有办法从外来者的角度来看影子瀑布的问题之人。我想要去妖精国度,寻求漠视法庭的援助。” “我会这样建议你,”再度开始呼吸之后,苏珊说道。“这件事很严重。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实在不需要再把妖精找来蹚浑水。他们是混乱的实体化身,史恩,即使在跟人类交流最频繁的年代里,他们的态度也极不友善,更何况现在他们几乎跟人类不相往来。” “只要我要求,他们一定会来。”莫利森固执地说道。“他们的魔法和科技都远超过我们的想象。或许他们可以看见我们遗漏的东西也说不定。” “至少应该先这样做,”苏珊道。“我们先找几个人谈一谈,看看他们怎么说。” “不行。消息一旦走漏,所有人都会阻止我的。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我相信你不会告诉任何人。” “你当然可以相信我,史恩。给我一点时间想想。毕竟,你要做的事情会对本镇的政策造成重大的改变。影子瀑布和妖精国度已经分道扬镳好几百年了,基于古老的停战协议才能维持和平相处。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取得十分微妙的平衡,不管是科学与魔法,还是真实与虚幻,一旦平衡出现扰动……” “七个人惨遭谋杀,苏珊!这还需要多大的扰动?” “我不知道。”苏珊语气平淡地道。“你打算以身试法吗?” 莫利森皱起眉头,偏过头去,苏珊知道自己已经说到重点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又转头看向河岸。 “好吧,我们先找几个人谈谈。但是不要找艾利克森。他一定会反对到底,只因为这是我的主意。他从来都不曾喜欢过我。” “没问题。”苏珊道。“不找艾利克森。给我二十四小时决定要找谁谈。” “二十四小时。希望这段时间内没有更多人受害。” 宁静的午后被一阵脚步声所打断,莫利森随即闭上嘴巴。两人转过头去,看见一个魁梧的身影就着阳光,自河岸方向对着他们走来。对方肩膀宽阔、肌肉发达,给人力大无穷的感觉。走近之后,苏珊认出对方的身分,这才松了一口气。莱斯特·苟德是可以信任的人。她对他露出温暖的笑容,莫利森则是在苟德走到他们面前时才看清楚对方长相。 苟德七十多岁了,但是依然保持着一种二十岁的年轻人都会羡慕的强壮体魄。他脸上有着许多深刻的皱纹,头发花白,但是背脊还是挺得很直,目光依然凌厉非凡。他身穿一套已经退流行很多年的西装,不过看起来很有自我风格。他对苏珊微笑,然后很有礼貌地向莫利森点了点头。 “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两位。”他轻声说道。“不过我想跟你谈谈,苏珊。如果方便的话。” “当然方便。很高兴再见到你,莱斯特。你认识史恩·莫利森吗?” 苟德饶富兴味地看向莫利森。“释放元素生物的那个人?” 莫利森闷哼一声:“这件事要跟我一辈子吗?” “有可能。”苏珊道。 “很抱歉提起那件事。”苟德说。他伸出一只手掌来和莫利森握手。手掌很大、筋肉纠结,布满许多老人斑。莫利森小心翼翼地与他握了握手,心知只要对方一个不爽就可以捏碎他的手骨。苟德对他微笑,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接着放开他的手掌,朝苏珊看去。 “我真的得跟你谈谈,亲爱的。” “那么就请来谈吧。屋里还有一张椅子,你可以拿出来坐。” “需要的话,我可以离开。”莫利森道。 “谢谢,”苟德说。“但是没有必要。我也很想听听你的意见。我进去拿椅子,很快就出来。” 他走入苏珊的小屋,小心地避开那些在沙发附近游玩的小动物跟卡通动物。莫利森等到苟德的身影消失在小屋内后,凑到苏珊身边,说道:“我听过这个名字,但是想不起来他是谁。我应该知道他吗?” “看情况。”苏珊压低音量道。“他是三○年代廉价小说里的英雄人物,到了四○年代变成超级英雄,就像或是之类的人物,只是从来没有那么出名过。他的漫画在五○年代停刊,没过多久他就出现在影子瀑布。后来他一直待在镇上,在老市场区开了一间花店,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越来越年迈、越来越真实。刚开始还有不少收藏家在找寻他的下落,请他在他以前的漫画上签名,但是现在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人来找过他了。他三不五时会想起自己曾经扮演过的角色,希望能够为影子瀑布尽一己之力,但是他的热情总是无法维持太久,因为他的记忆力已经大不如前了。” “他依然记得你。”莫利森说着回头看向屋内。 “当然。”苏珊道。“大家都记得我。对他客气点,史恩。他是个完美的绅士,我不想惹他生气。” 苟德毫不费力地带着一张沉重的大椅子走出屋外,苏珊立刻闭上嘴巴。他将椅子放在苏珊身旁,然后很满足地沉入椅子中。莫利森以一种充满敬意的目光打量着他。他以前也搬过那张椅子,结果差点把腰部给折断。苟德看向苏珊,然后又偏过头去,显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或是该说什么。他看向在河岸玩耍的卡通以及真实动物,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容。 “这样就对了。卡通人物就是应该长这个样子。看看现在漫画里的角色设定,有些真的让我很想哭。到处都是恶棍和杀手。这样怎么教小孩子?在我们那个年代里,大家都很了解荣誉与公平的价值。就连坏蛋也不例外。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不了解现在的漫画,也不了解现在的世界。我猜所有的老人都会有这种感慨吧,只是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这么老了。谋杀案改变了这一点。我没办法呆坐在家什么也不管,眼睁睁地看着人们惨遭杀害。重出江湖的时刻到了,苏珊。世界需要我。艾利克森甚至从来没有调查过谋杀案件,但是我以前曾经办过数百件这种案子。我是这方面的专家。” “只是话说回来,我总不能直接走到警长面前说要接手。在他眼中,我只不过是个老人,应该待在家里穿着拖鞋坐在围炉前取暖的糟老头。他或许从来不曾听说过神秘复仇者莱斯特·苟德的名号。我该怎么做,苏珊?你告诉我吧。” 苏珊微微一笑,伸手轻拍他的手背。“史恩的想法也跟你差不多。我认为你们应该谈一谈。我想只要你们愿意听取对方的说法,一定会成为很好的伙伴。史恩,你可以先跟莱斯特说明你的想法,我去拿几瓶放在河里冰镇的啤酒过来。” 她站起身来,朝河岸走去。她拉了拉放在河边连接着半打啤酒的线头,然后所有的卡通与真实动物都跑来看她在做什么。接着身后传来莱斯特·苟德愤怒的吼叫。 “你想要找什么东西帮忙?” <hr /> 注释: 第三章 寒霜长廊与骸骨长廊 当詹姆士·哈特跟李奥纳多·艾许回到公园时,天色已经从下午逐渐转入傍晚。在公园游荡的人大部分都已经离开,回到温暖的家中,在紧闭门窗的安全避风港中寻求慰藉。截至目前为止,所有谋杀案都发生在晚上,所以每当太阳下山后,镇民就没办法放松心情。每个街口的街灯都已经亮起,不过地上的影子却还没有开始拉长。人们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快步而过,成了一股无形的压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就连平常喜欢黑夜、喜欢沐浴在月光下的生物此刻都变得紧张兮兮,只要有机会就会结伴而行。即便如此,还是有些生意和娱乐需要等到天黑后,在阴影的掩护下才能进行。这些人独自行走,步伐迅速却又不显急促,小心避开他人目光,路过时完全忽略艾许跟哈特的存在。艾许直视每一个路过的人,但是没有人向他打招呼,就算他先跟对方礼貌性点头也一样。 公园里面除了六个小孩正拿两个飞盘玩着一种非常复杂的游戏之外,几乎没有其他闲人。他们并未理会艾许跟哈特的出现,不过在两人接近之后,他们便离开了大石棺纪念碑一带。一股淡淡的清雾浮现,在皮肤上留下一层凉爽的快感,不过空气里却也隐隐潜伏着风雨将至的紧张气息。当他们来到大石棺附近的时候,气温突然急速下降,哈特甚至发现自己呼出的空气在鼻孔前方形成一股寒雾。突如其来的寒意令他忍不住颤抖,于是他将双手插入外套口袋。他回头看了看那些穿着短袖玩飞盘的小孩,但却发现他们和公园的其余部分已经消失在越来越厚的浓雾里。 他有点不太情愿地看回大石棺纪念碑,一块竖立在基座之上,透露出一股不变气息的巨大石块。石块本身没有任何年代久远的风化迹象,但是代表永恒的气味十分浓厚,似乎当初设计的时候就是以恒久不变的风格当作目标。纪念碑比哈特印象中还要巨大,而且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不知怎么着,看起来似乎更加坚固,更加……真实。他跟艾许一道站在巨石前,身体微微颤抖,却不光只是气温越来越冷的关系。夜晚所潜伏的紧张气息如今更加明显、更加集中,哈特浑身不自在,双脚不断改变姿势,不过艾许只是安安稳稳地站在原地,直视大石棺纪念碑,仿佛迷失在思绪中,仿佛他是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哈特右眼眼角突然瞥见迷雾中传来动静,于是立刻转过身去。当发现迷雾里走出的那两条阴暗身影之后,他整个人随即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他认得那两张脸,认得对方的衣服及对方的姿态。站在他身前的是另外一名詹姆士·哈特与另外一名李奥纳多·艾许,两人脸上都是一副轻松自在的微笑神情。他身边的艾许朝对方点头微笑,另外一个艾许也亲切地报以一笑。 “大石棺附近常常会出现时间错乱的现象。”艾许解释道。“基于大石棺的众多功用与责任,再加上大部分的人都怀疑这块石头是不是具有某种诡异的幽默感,总之这种现象并不会令人太过惊讶。时间错乱最常见的具体表现就是时间自动回溯,让未来通往过去,或是过去通往未来,或是通往某个不知名的时空。我试图让自己听起来像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样子,但是就和大部分住在这里的人一样,我也只是在瞎猜而已。你有看出这一点了吗?” 另外一名艾许看向另外一名哈特。“你说得对,我话太多了。” “通通别动。”哈特道。“我想我懂了。我们如今看到的是我们自己,已经拜访过时间老父,正要离开大石棺的我们自己。对不对?” “一猜就中。”来自未来的哈特说道。“时间知道你们要去找他,所以最好快点进去。他真的不太喜欢等人。” 两个艾许同时点头。“他心情好吗?”艾许问。 “他心情有好过吗?”另外一个艾许答。 “说得也是。”艾许道。“走吧,詹姆士。” “先等一下。”哈特道。“既然你们跟时间老父碰过面了。何不直接告诉我们碰面结果?这样我们就不需要去打扰时间了呀。” 两名艾许互看一眼。“时间不是如此运作的。”艾许道。“相信我。这绝对不是件你会想要深入探讨的课题。如果你一定要听的话,我就必须跟你解释不同的时间轴、或然率,以及分行理论。而这并不是个好主意,因为我也不太了解这些东西。”他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我一直以为人死之后就可以懂得很多东西。” 哈特看着未来的自己,对方正以一种同情的眼光看他。“至少给我们一点建议,让我们知道见到时间老父的时候该怎么做吧?” 另外一名艾许和另外一名哈特对看一眼。“别碰那杯清酒。”未来哈特说道,未来艾许则毅然地点头附议。 他们对过去的自己微微一笑,接着转身就走,消失在迷雾之中。哈特看向艾许。 “只要我还待在影子瀑布,这种怪事就会一直发生吗?” “很可能。”艾许道。“影子瀑布就是这种地方。只要你记住凡事不要只看外表,应该就会好一点。比方说,看看大石棺吧,它的外表看起来像是一大块石头,但是它偏偏又不是一块石头。它是时间本身的一刻,不过被赋予实际的形体。它跟物质一样实在,但却更永恒持久,不会被物质界的压力及潮流所影响。你眼前所见的乃是时间的永恒存在之中十分特殊的一刻,也就是天地初开不久,影子瀑布正式成立的那一刻。每次我说到这里,听的人就会问为什么要让这一刻凝聚成形,而我的标准回答就是,鬼才知道。一般相信那一刻之所有要拥有实体就是为了要保护自己,但是不,我不知道这种说法从何而来。” “你知道任何真正有用的事情吗?”哈特问,语气比自己本意还要尖锐一点。 艾许扬起一边眉毛,目光突然变得冷酷而又深邃。“我知道要怎么带你进入大石棺,也知道要怎么帮你安排与时间老父会面。这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是的,没错。”哈特道。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又缓缓吐了出来。“对不起,这一切都……都太难以想象了。” “喔,当然,我了解。”艾许道。“我已经死了,尸体也下葬过了,但是即便如此,这地方还是让我很不自在。”艾许在口袋里面掏了半天,最后终于拿出一块小小的塑料雪景玩具,就是小孩子渴望得到的那种廉价垃圾,观光客喜欢买回去纪念他们很快就会忘掉的旅游胜地的纪念品。艾许将玩具拿到哈特面前,不过在哈特伸手要接的时候却又缩了回去。“别碰,詹姆士,看就好了。”哈特耸肩,然后凑上前去仔细研究玩具中的雪景。玩具占满艾许的手掌,透明的圆顶之下透露出些微模糊的景象,其中包含了一座独栋的暗色建筑。艾许轻轻摇晃了一下雪景玩具,建筑立刻笼罩在一大片雪花之中。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见到时间老父的。”艾许道。“他总是在忙,而且很不喜欢被人打扰。但是有些人,比如像我,他就不得不见,所以他给了我们这些人一人一把钥匙。这就是我的钥匙。我不知道其他人的钥匙长什么样子,但是这就是我进入寒霜长廊与骸骨长廊的邀请函。时间就住在骸骨长廊中。” “谁住在寒霜长廊里面?”哈特见艾许迟疑了片刻,于是问道。 “那里面没住人。”艾许小声说道。“那里是永恒之门的所在。所有来到影子瀑布的人的最终归宿。我自永恒之门归来,因为这里有人需要我,但是我依然能够听见永恒之门的呼唤,我永远都无法甩开那个声音。这就是我持有这把钥匙的原因,因为永恒之门在等待我的回归。”艾许微微一笑。“它还有得等呢。现在,我们不能在这里站上一整天。时间不等人。特别是不等待那些来找他帮忙的人。我们进去吧,如何?” “我们非去不可吗?”哈特问。“我心里出现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的预感或许没错。”艾许道。“骸骨长廊很危险、很可怕,即使只是去拜访也是一样。但是我们非去不可,因为我们已经去过了。你也看到未来的自己了。我可以看见你心中浮现‘自由意志’这几个字,但是算了吧。我早就从各种角度研究过这个问题,其中还有一些是我硬掰出来的假设,但是还是找不出任何答案。基本上,随波逐流是最轻松的选择。不要多想,想太多只会让你头痛而已。” “头已经痛了。”哈特道。 艾许毫不同情地笑了一笑,接着将雪景玩具举到眼前。雪花还在转动,虽然艾许已经摇晃很久了。哈特仔细打量着其中的雪景,几近忘我的地步。打量得越仔细,其中的景象就越惊人。飘荡的雪花越来越真实,大雪中央的建筑逐渐变得深邃,占满他的视线。细节越来越清晰,小小窗户中开始亮起灯火,只是这些窗户似乎没有刚开始那么小了。雪景占据了他所有视线,占据了整个世界,接着哈特猛然向前跌出,整个人进入了狂风怒吼的暴雪之中。他无助地四下摸索,想抓住任何实质的物体,但是四周除了令他每一口呼吸都仿佛要撕裂内脏的狂风与酷寒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 坚硬的积雪自地面弹起,然后又跌回他的脚边。他五体投地趴在地上,身体因为重重跌倒而剧烈颤抖。手掌中握着的雪块又湿又碎,但是实质存在的雪块毕竟还是为他带来一点慰藉。他的呼吸逐渐缓和下来,身体也渐渐停止颤抖。他缩起腿,站起身,伸出一手举在面前,阻挡风雪直接吹拂自己的脸庞。时值黑夜,天上的明月有如完美的银盘,耀眼的光芒穿越暴风大雪,洒落在他面前。积雪支撑起他的重量,但是他完全无法判断脚下的积雪与实际的地面之间还有多少距离。这个想法给他带来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于是他决定不再去思索下去。他全身缩成一团,试图守住一点温暖,但是外界的酷寒仿佛将他全身的力量通通吸干了一样。冰冻的荒原朝四面八方延伸,消失在滚动不休的雪花之中。所有方向看起来都毫无希望可言,要不是艾许突然出现在风暴中、用力抓住他的手臂,他大概会就此站在原地,直到冻死为止。 “第一步总是最难跨出的,是不是?”艾许在风雪之中大声叫道。“很抱歉。紧跟着我,目的地离这里不远。” 他往翻飞的雪花走去,一边引路,一边拖着哈特的身躯前进。面对酷寒,艾许似乎一点也不为所动,不过话说回来,哈特心想,气候本来就不会对死人造成困扰。他们在举步维艰的情况下一步一步地踏上崎岖不平的雪地,任由狂风击打在脸上,不过没过多久,他们就在白色的背景之中看见一道黑色的阴影逐渐成形。风暴开始增剧,似乎不愿意让他们轻易抵达避难所,但是艾许和哈特努力不懈,一步一步地与风雪对抗。艾许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帮哈特抵挡风势,但是狂风有如利刀一般,根本挡无可挡。哈特缩着肩膀、眯起双眼,继续奋斗。他花了这么大的心血来到此地,可不是为了要败在天气之下的。艾许保证这里可以找到答案,不管必须付出多少代价,他一定要取得那些答案。 建筑突然之间耸立在他眼前,漆黑、巨大,没有多少装饰,高处的窗户里面传出许多耀眼的光芒,整体而言压力十足,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艾许拉着哈特来到最接近的墙边,强大的风势随即消失,再也无法接近他们。哈特大喘特喘,因为肺部的寒冷刺痛而露出痛苦的神情。他不曾面对如此酷寒,如果不尽快找到方法进入室内的话,四肢很快就会毁于冻疮之下。他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艾许拉着他沿着墙边行走,没过多久就停下脚步,伸出拳头用力捶墙。突然问,一扇门向内转开,仿佛一直在等待他们到来一般,一股温暖的金光随即泄入黑夜之中。艾许将哈特拖入室内,那扇门立刻自动关闭。 哈特跪在木板地上,一边感受着四周的暖意,一边大声呻吟,试图逼出体内的寒意,让冻僵的四肢再度恢复知觉。艾许蹲在他身旁,快速搓揉他的手掌,促使手中的血液再度流通。哈特缓缓挺直腰身,因为身体循环恢复运作时所带来的痛苦而扮了个鬼脸。接着他透过泪汪汪的眼睛打量起四周。他和艾许如今身处一座空间很大的传统大厅,墙壁之上镶有木框,高高的天花板上也交错了许多梁木。天花板之高,高到让哈特觉得就算有猫头鹰在上面筑巢也不足为奇。或许蝙蝠。大厅本身亦向四面八方延伸,不过哈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一叠在石彻壁炉里绽放熊熊火光的木柴上。壁炉距离大门不过十几步之遥。在艾许的帮助下,他站起身来,走到壁炉前。炉火的温暖有如一杯接着一杯的上好咖啡,让他沉浸在光明中,逼出体内最后一丝寒气。哈特露出满足的微笑,只希望能够永远待在原地,永远不要离开。只可惜外在世界跟其中的痛苦再度回到他的心中,于是他转过身去,面带责备地看向艾许。 “第一步最难?” “啊,”艾许道。“很抱歉,我应该先警告你的。正常来讲,这里的天气应该不会这么恶劣才对。” 哈特警觉地看着他。“你是说那场风暴是……人为的?有人刻意安排不想让我们进入此地?” “有可能。”艾许道。“时间真的很不喜欢访客。”他耸了耸肩,微微一笑,然后看了看四周。“这间大厅有时候也会出现变化,不过我一直想不出原因。时间是个怪人,我总是无法领会他的幽默感。休息一下、喘口气,詹姆士。在这里不需要赶时间,因为这里拥有全世界的时间。” 哈特转身背对火炉,好让背部吸收暖意。“这座……大厅,就是你那个雪景玩具里面的那栋建筑吗?” “喔,没错,搞不好所有雪景玩具里的都是同一栋房子,只要人们知道如何进入其中。这里是全知圣堂,詹姆士,位于世界心脏的房子。左边这条走道通往寒霜长廊;右边那条通往骸骨长廊,以及时间老父本人。” 哈特若有深意地看着他道:“寒霜长廊。永恒之门。” “没错。”艾许道。“我可以听见它的呼唤。在这里听起来清晰异常。别叫我带你去那里,詹姆士。太危险了。” “对我而言,还是对你?” “非常好,詹姆士。”艾许鼓励地说道。“这种结合基本常识以及偏执妄想的思考方式在影子瀑布里很好用。但是,我才不打算回答你这个问题。我今天才认识你,而你已经知道太多关于我的事情了。你必须容许我保留一点神秘感。不过现在我的心情不错,所以愿意再回答你一个问题。你要把握时间。” “很好。”哈特说,心想这下一定要问出一点答案来才好。“为什么叫做骸骨长廊?” “这是个好问题。”艾许道。“真希望我能够提供更详尽的答案。基本上,骸骨长廊是建立在一具远古生物的化石骸骨之中,至于是什么生物,早就因为年代久远而失传。传说这具骸骨的主人是一只为了守护永恒之门而生的生物,当年影子瀑布尚未诞生,世界还处于非常年轻的阶段。没有人知道这只生物是如何死去、为何死去。或许时间知道,不过就算知道,他也没有跟人透露过。说到这个,我们最好开始移动了。时间知道我们来了,如果让他等得太久,他很可能会不想回答你的问题。” 艾许踏出坚定的步伐走入全知圣堂。哈特依依不舍地看了火炉最后一眼,叹了口气,然后跟上艾许的脚步。他们默默不语地走了一阵子,四周唯一的声响就是脚步在巨大的厅堂中所掀起的回音。光源凭空出现在他们身边,伴随着他们一同移动,让他们始终保持在一团金色的光圈之中。木板墙的表面十分平滑,不带有任何装饰品或雕饰。哈特本来以为会在墙上看见许多很有价值的古老油画或是人物画像;这里看起来就像是那种地方。但是墙壁光秃秃的,没有任何特色,甚至连房门相通往其他方向的走廊都没有。这里只有这么一座大厅,而大厅内只有伴随他们左右的金光。哈特回头看了一眼,不过就只看了这么一眼。在他们身后,除了深不可测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时间,至少感觉像是如此。他们所经之处没有任何地标,而在发现手表停止运作后,哈特也没有非常惊讶。正当他开始觉得无聊的时候,一条高瘦的身影突然踏入他们的光圈之中。他立刻停下脚步,对方也随即停在他的眼前。艾许站在他的身边,冷静地看着对方以及哈特,嘴角露出会心的一笑。 对方具有人类的形体,但是全身的零件都由钟表的机械组合而成。转盘转动、齿轮咬合,全身上下发出持续不断的机械运转声。整体来看,那是许多相互连结的零件所组成的复杂架构,以十分精致的作工打造出所有细节。所有人体的骨骼、肌肉,以及关节在对方身上都可以找到相互呼应的零件,不过这一堆机械组件表面并没有包裹任何皮肤。对方的脸是一张手工细致的陶瓷面具,其上绘有颜面五宫。只不过眼睛平板空洞,嘴角永远保持微笑,整张面具所造成的效果比世界上所有的钢铁面具都要来得冰冷许多。对方很有耐性地站在他们面前,安安静静地发出运转声响,似乎在等待着他们提问或下达指令。 “这是……时间吗?”哈特终于问道。 “不。”艾许说。“这是他的仆人。靠边站,它就会离开。” 哈特照做,对方立刻十分优雅地向前迈进,走路的姿势与行动的效率都不是任何人类可以比拟的。它很快地离开光圈的范围,消失在黑暗中。哈特听着它的脚步声逐渐远离,在黑暗中毫不迟疑地移动着,似乎不需要光线,不需要温暖,不需要任何人类赖以维生所需的东西。 “时间机械人。”艾许突然说道。“是由时间老父一个零件一个零件亲手打造出来的产物。一方面是出于嗜好,一方面也是为了制造出一些可以派到外面世界、执行他的命令的手下。越接近时间的巢穴,这种机械人就越多。不用担心,它们不会伤害你。事实上,它们只是一群比较高级的杂工罢了。” “它们……有生命吗?从任何角度来看?”哈特边问边跟随艾许的脚步继续前进。 “不算。它们是时间在骸骨长廊之外的耳目。除了一定要他出席的一些重要场合跟仪式典礼之外,他最近已经很少进入真实世界了。年纪越大,他就越来越有与世隔绝的倾向,不过就算是年轻的时候,他也不善于与人相处。尽管如此,我想他还是会愿意见你的。” 他们继续在光圈中前进,一路上又遇见了好几具时间机械人。它们无神的双眼直视前方,执著地执行着不为人知的任务或指令。最后,艾许和哈特来到大厅尽头的一扇门前。这扇门非常巨大,起码有十五英尺高,由光滑的木材所建,其上缀以许多黑铁饰钉。在这座巨大的木门之前,哈特觉得自己像是被抓来校长办公室的小孩一样。他试图垫高脚步,把刚刚那种想法抛到脑后。他是有事来找时间老父的,他不是小孩,再也不是了。门上没有门把或旋钮,于是他伸手敲门,不过在他的手碰到门面之前,门已经自动向内缓缓开启。艾许微微一笑,领着哈特进入骸骨长廊。 长廊在他们前方延伸,上上下下似乎都是永无止尽的地板,高低起伏不定,一路蔓延到温暖金光的照耀范围之外。哈特跟在艾许身后慢慢走,对于这整个地方所占空间之大感到无比敬畏。他看不见长廊的尽头,而且光是想要目测这座走廊的宽与高就让他头痛。两边墙上挂有许多画像,和走廊一样看不到尽头,每幅银制画框都有六英尺高、三英尺宽,绘有各式各样不同的景色及人物。他认出其中一幅画像中的场景。画里画的是公园里的大石棺纪念碑。画像中的公园并未起雾,纪念碑上爬满藤蔓,跟刚刚比起来仿佛经过了数百年一般。他看向隔壁的画像,看见人们面无表情地走在市场中。从他们的姿态看来,显然没有人察觉自己正受人监视。艾许轻轻咳了一声,哈特立刻转过头去,微微一惊。因为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完全停下脚步,于是立刻又跟上艾许,只不过脸上的表情明白透着真的很想停下来看画的念头。 墙上的画像多到难以计数,哈特实在无法想象这走廊究竟有多长,只好茫然地边走边摇头晃脑。各式各样的景色擦身而过,仿佛坐在一台缓慢移动的火车上、默默地欣赏窗外的景物一般。景物美妙多变,不断地转换地点、人物,有时远在天边,有时近在眼前。所有画像中的景物乍看之下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是当他在画前停驻时,长廊内就会响起极轻的低语,飘忽不定,似乎穿越了难以想象的距离才终于到达他耳中。 “时间不常出门。”艾许语气轻松地说道。“不过由于骸骨长廊随时提供各种信息的缘故,他根本也不需要出门。影子瀑布的所有地点、人物都可以在这条走廊上的画像之中找到。只有疯子才会想要随时追踪所有人的下落,但是时间老父就是这个样子。如果这个工作很简单,那随便找个人都可以做了。” 哈特皱眉。“等一等。你刚刚的话有点不太对劲。居民的隐私权呢?” “有什么问题?”艾许问。“想想时间必须注意多少地点、人物、物品,他有多大的机会会跑去监视你?就算他真的在监视你,难道你会刚好是在做:一,有趣的事情;或是二,他没有见过的事情?大部分的情况下,我们都假设他是在监视别人,而大部分的情况下,我们都没有猜错。不要担心这种事了。” “你一直叫我不要担心,但是这样讲没什么帮助。这地方让我担心透了;这根本是的翻版。” “我比较喜欢把他想成老大叔!一个所作所为都是为我们着想的长辈,只不过有点心不在焉。我带你看点东西,或许可以改变你的想法。这些画像还有别的功用。看看这一幅。你一定会喜欢的。” 艾许在一幅画像前停下脚步,哈特也跟着停了下来。画中的场景是由许多高科技风格的钢铁长廊交缠在一起组成、有如蜂巢般的地方,其中有许多阴暗的机械人影来回奔跑,行动迅捷无比,完全看不清楚外形。画中的光线十分耀眼,令人无法逼视,场景中没有任何阴影。到处都有栩栩如生、雕塑品般的先进机械人默默地执行不知名的任务。 “这是什么地方?”哈特低声问道,好像深怕被人听见一样。 “未来。”艾许道。“也可能是过去。这不重要。继续看下去。” 其中一具时间机械人迈开大步,走过光明四射的走廊,钢铁的双脚在钢铁地板上踏出巨大的脚步声响。他对着他们眼前的画像走来,接近到刻画在脸上的双眼和笑容都清晰可见的地步。很快地,它的身体占满了整个画框,艾许随即自画前退开。哈特突然了解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于是急急忙忙地退出几步,不过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画像。空气中凝聚了一股轻微的紧张气息,慢慢成了有形的压力,最后一阵强烈的热气自画像弥漫开来,涌入骸骨长廊,带来一股臭氧与机油相互交杂的味道。时间机械人以优雅的仪态步出画像,看都不看哈特及艾许一眼就径自走开。热气突然间消失于无形,只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时间机械人,以及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臭氧机油味。 “够巧了吧?”艾许问。“我们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这里目睹这一切的机车有多高?” “的确。”哈特缓缓说道。“机车有多高?几乎不可能。我比较相信的是时间在监视我们,而且已经监视好一阵子了。” 他很快地看了看四周,似乎期待会在走廊上看见时间老父的踪迹一样,但是艾许只是耸了耸肩,然后摇了摇头。“未必。”他轻松说道。“巧合是时间最喜好的工具之一。来吧,我们可不想让时间等。” “不要再这样说了!我花了二十五年的时间才回到这里,就让他再等我几分钟又怎么样呢?从你们听见他的名字的反应来看,你们根本都把他当作国王看待。” “你不懂。”艾许道。“但是你会懂的,只要和他见过面,你就懂了。他真的很特别。” 哈特哼了一声,看着时间机械人离去的方向。“时间究竟拥有……多少那种东西?” “我想除了时间之外,没有人可以肯定。他要花好多年的时间才能制造一具出来,但是他已经制造它们长达数个世纪之久了。它们代表他的想法,代表他在外界的手脚,从某方面来讲,它们也算是他的后嗣。他唯一可以拥有的后嗣。” “为什么?” 艾许面无表情地摇头说道:“想想看,詹姆士。时间是永垂不朽的,或至少是接近永垂不朽。一个人如果活上几千年,他会生下多少后代?这些后代又会生下多少后代?不,詹姆士,时间从来不曾拥有孩子,永远也没有机会拥有。” “他不在乎吗?” 艾许耸肩。“他有很多时间可以习惯这个事实。但是是的,他当然在乎。你以为他干嘛不停制造时间机械人?” 哈特看了看墙上的画像,又看向四周的长廊。他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但是又不知该怎么说才能让自己听起来没有那么幼稚。最后他还是问了:“李奥纳多,时间是人类吗?” “好问题。”艾许道。“同时也是一个困扰影子瀑布居民无数个世纪的问题。他的外表酷似人类,也拥有许多人类的弱点;但是他从来不曾出生,而死亡也无法局限他的存在。他会以婴儿的外形现身,在一年之内活过一个正常人类的一生,然后以老人的姿态死去,接着又在自己的灰烬之中重生。有人说他是远古传说中的凤凰,也有人说他就是时间概念的具体化身,凝聚了人类的形体及血肉。大家都有一套说法,但是没有人可以肯定真相,而时间又不肯说。关于时间老父,只有一件事是所有人都认同的。” “什么事?” “就是他不喜欢等人。你真是直接掉入这个陷阱之中呢,詹姆士。” “才没有。是这个陷阱自动浮出地面,然后把我压过去的。” “随便。”艾许道。“快走吧。” 他们沉默地行走一段时间,脚步声在空旷的长廊之中掀起阵阵回响。景象与容颜在他们经过的墙上不断转换,偶尔还有发出嗡嗡声响的时间机械人优雅地与他们交会而过。哈特开始怀疑自己究竟还要走多久;今天一整天他似乎都花在走路上,而他的双脚已经痛到快要断掉了。他已经在长廊之中走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但是就跟刚刚的全知圣堂一样,这条长廊仿佛没有尽头。他回过头看向来时的方向,长廊的大门如今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不管前看后看,他一点也看不到长廊的尽头,像是一条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走廊一样。这个想法让他很不好受,于是他想要找点话题来转移注意力。幸亏没过多久他就想到话说了。 “李奥纳多,你一直说时间老父对影子瀑布很重要,但是除了监视居民跟玩弄机械之外,他到底还会做些什么?” “这个说来话长。”听艾许的语气显然不愿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那就长话短说。”哈特坚持道。 艾许叹气。“基本上,你必须了解,影子瀑布本质上就是个非常不稳定的地方。基于许多原因,这里随时会出现全新的时空,也随时可能会有时空消失。各式各样的人类跟生物来来去去,其中有些拥有强大的力量,而且意图不明。总要有人控制大局,不然整座城镇很有可能在一夜之间全面失控。时间藉由平衡时空来稳定一切,在一切失控之前率先化解争端,用尽所有手段来防范末然。由于他力量强大到了极端的地步,所以根本没有人胆敢和他作对,不过一般的情况下,他还是喜欢把肮脏事交给手下处理。” “你是指时间机械人?” “它们,以及其他人。” 哈特皱眉。“我有点不懂了。他为什么如此强大?他如何处理那些手下处理不来的事情?” “相信我。”艾许道。“你不会真的想要知道的。大部分的情况,他只要透过时间机械人传达讯息就足以平息一切纷争了。没有人想要惹火时间。在极少数的情况下,若有人拒绝听从他的建议,时间就会派遣杰克·费契去对付他们。够幸运的话,你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见到这家伙。他……非常可怕。” “警长对这一切有什么看法?”哈特缓缓地道。“我是说,维护法纪是他的责任,不是吗?” “时间凌驾于法纪之上。光靠法纪是没有办法管理影子瀑布的;因为法纪缺乏弹性。所有人都接受这种观念,尽管有些人——比如说我们的好警长——不是非常认同,但是大部分的人都了解不要去测试时间的耐性。时间很认真,很投入自己的工作,而且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在乎自己会为了完成工作而得罪多少人。大部分的情况下,警长和时间都对彼此非常客气,然后尽可能地不要和对方牵扯到任何关系。” 他突然住嘴,接着两人同时停步,看着一名时间机械人从走廊的另一端走到他们面前。它的陶瓷脸先看向艾许,然后又转向哈特。这张脸上绘有八字胡和单片眼镜。哈特只看了一眼,立刻觉得这两样东西让这张睑跟其他机械人比起来显得更加不真实。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方画在脸上的双眼,十分肯定有人正透过这双呆滞的眼睛观察着他。对方发出一阵嗡嗡喀喀的声响,仿佛正在思考什么问题,接着哈特的脑中突然响起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嗡鸣有如敲打大铅钟。对方的声音很清晰、很遥远,同时音量又超大,大到每发出一个音节都令他头痛不已的地步。如果上帝想要吸引某名旧约圣经里的先知注意的话,很可能就会发出类似的声音。 “李奥纳多·艾许,你终于决定穿越永恒之门了吗?” “不是,”艾许冷静地说道。“我只是想再度寻求你的帮助而已。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一个名叫詹姆士·哈特的新镇民。不过他并不算真的新镇民:他是在十岁的那一年跟随父母搬离影子瀑布的。你应该记得,当年曾经出现一则预言……” “不错,我记得。带他来见我。我的仆人会在前领路。为了你们自己好,跟紧一点。” 声音在突然间就消失了。哈特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的耳朵不断传来耳鸣声,脑袋晕头转向,好像在摇滚音乐会的大喇叭前站了太久一样。他看向艾许,发现对方正带着理解的笑容望向他。时间老父的声音似乎对他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别被这种夸张的效果吓到了。他老是喜欢这样对待陌生人。你知道,都是为了维持形象的关系,时间总是担心会破坏形象。再说,他就是喜欢以粗鲁的方式对待他人。这是他的工作所能提供的少数好处之一。” 时间机械人突然发出两下滴答声,接着缓缓转身,朝走廊的另一端走去。哈特和艾许快步跟上。他们并肩而行,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哈特认命地叹了口气。 “好吧,艾许,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担忧?这具机械人是朝着我们想去的地方前进,没错吧?” “喔,没错。”艾许说。“我就是在担心这个。时间太合作了。他应该很讨厌访客才对。事实上,唯一比访客还令他讨厌的就是陌生人。而你两者都是。我们必须假设他本来就知道你要来。” “等一等。”哈特道。“就算他在其中一幅画像中看过我,也不可能知道我的身分、我的父母是谁,对不对?” 艾许叹气,若有所思地看着时间机械人的背影。“时间知道很多他不应该知道的事情。这也是他令人如此害怕的原因之一。我开始怀疑带你来找他是不是错误的决定。根据我的印象,将你家族跟影子瀑布的毁灭联系在一起的那则预言说得非常明白,毫无暧昧隐讳。说不定他已经认定你是个危险人物,不打算放任你在影子瀑布中乱跑。时间对付危险人物的手法可是令人不敢恭维的。” 哈特瞪了他一眼。“你现在才说!喂,话不要只说一半,他究竟是怎么对付危险人物的?关起来?送回石器时代去跟恐龙玩?到底是怎样?” “看你的左手边。”艾许道。 哈特转过头去,随即停下脚步。艾许跟着他止步,而在他们之前几步之遥的时间机械人也优雅地停下来。机械人并没有回头来看他们在做什么,只是耐心地等待他们继续上路。看起来,如果有必要的话,它可以站在原地等到天荒地老都没关系。哈特完全没有注意到艾许或是机械人的动作。他的目光全部集中在眼前的一幅画像上。一开始他还以为那只是另外一张出现在墙上的平凡面孔,但是在接触到对方那种蕴含着极度恐惧的疯狂目光之后,他立刻知道这幅画像之中曾经发生过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情。画中人的嘴角扭曲,似乎在发出一股永无止尽的嘶吼,双手紧紧握拳,所有指节都因为太过用力而变得惨白。对方站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全身僵硬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仿佛被凝止在这一刻与下一刻之间,仿佛被冻结在时间之中。 “他被排除在时间之外。”艾许说,音量微微提升。“就和受困琥珀里的昆虫一样,被囚禁在逝去的时间中。他默默地站在骸骨长廊里,但是外界的时间已经离他而去。所有他认识的人都死了。他的朋友、他的家人、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消失了。消失在尘土之中,消失在世界之上。尽管如此,他依然在时间的长廊里面屹立不摇,为所有自认可以对抗时间的人们提供血淋淋的教训。” “时间打算囚禁他多久?”哈特最后终于问道。 “没有人知道。”艾许道。“截至目前为止,他还不曾释放过任何人。走吧,詹姆士,我们不希望让时间等。” 哈特努力将目光自画中那道疯狂的双眼上移开,然后很快地向艾许点了点头。时间机械人再度出发,没有转头去看他们有没有跟上。哈特跟在它的身后,皱眉看着眼前这个毫无感情的背影。他没有去看艾许。艾许此刻默默地走在他的身边,思考着他自己的问题。哈特愁眉不展。他信任艾许,喜欢他,并且信任他。他很想让自己相信在这个超自然的城镇里,自己拥有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而有谁比一个小时候就认识的人更适合当朋友的?他同时也很希望时间老父能够为他提供解答,希望时间老父知道他究竟是谁、为何要回到此地,以及此生究竟有什么目的。但是此刻看来,他的朋友似乎已经背叛了他,而等待着他的只有冻结在恐怖长廊之中的无尽永恒。他考虑着是否该拔腿就跑,但是又不知道能够跑向何处。少了艾许的帮助,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回去影子瀑布。他来到这么远的地方,这么努力地奋斗,怀抱着无穷的希望,如今一切都落空了。他突然露出一丝微笑,笑容中隐藏着一点幽默。他还没有被击败。如果时间认为他已经输了,那他一定会大吃一惊。哈特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从来都不是。 “时间曾经冻结过多少人?”他终于开口问道,不过依然没有转头看向艾许。 “没人知道。好吧,我想时间应该知道,但是他从来不喜欢谈论这个话题。” “换句话说,他是法官,又是陪审团,还身兼刽子手,然后大家却都视而不见?” “谁能阻止他?这本来就是他存在的目的,维护影子瀑布的安全。” “但是他可以决定谁有罪,谁是危险人物,或可能成为危险人物。” “这种事情又有谁能比他清楚呢?骸骨长廊的画像可以提供所有讯息。不论何时,他都比任何人还能够掌握影子瀑布的最新状况。” “而你相信他不会滥用权力?” “我相信他会把影子瀑布的利益当作优先考虑。”艾许十分注意自己的用字遣词。“请相信我,詹姆士,我带你来这里,不是为了要将你丢入狼群。如果有任何人可以回答你的问题,那就一定是时间老父了。而且最好是你先去找他,不要等到他派人来找你。相信我,詹姆士,主动去找他比较好。如果他决定帮你,他所能动用的人脉与信息绝对无人能及。他不是坏人。虽然他根本不算是真人。” 哈特心中的怒火开始消了。想要对艾许发火并非容易的事。他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真诚的气质,像超级可爱的小狗一样令人无法动怒。“那么,”他语气稍缓,说道:“时间只会冻结那些惹火他的人,对吗?” “他并非如此蛮横。很多被冻结于此的人都是应该要穿越永恒之门,但却始终鼓不起勇气的人。他们是已经遭人遗忘,在现实世界失去了立足之地,但是自己却拒绝承认的人。于是他们待在影子瀑布中,随着时光飞逝而越来越真实、越来越疯狂,但是说什么就是没有办法面对永恒之门。总有一天,他们会精神崩溃,然后把气出在身边人的身上。到了这个时候,时间就会把他们带来此地,为了所有人的安危而将他们冻结在时间之中。这是一种所有人都不愿意见到的妥协行为,就连时间也不愿意,因为影子瀑布里这种人太了。”艾许突然住口,转头看向身边一幅画像中的面孔。“有一天,我也可能会落到这种下场。这个想法令我非常不安。” 他们转过一个转角,随即停下脚步,因为长廊已到尽头,眼前是一扇关上的门。时间机械人完全静止地站在门前,似乎是在等待进一步的指示。哈特默默地看向它的肩后。那扇门看起来平凡无奇,没有多余的装饰,尺寸和形状都与一般房门无异。哈特看向艾许,发现此刻艾许正满怀期望地看着那扇门。正当哈特打算问他是不是应该要敲门的时候,门就在无人碰触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地自动打开了。时间机械人优雅地让道一旁,指示他们进入门内。艾许走了进去,哈特跟随在后,尽可能地远离时间机械人。此刻陶瓷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比之前还要诡异难明。进入房门之后,由于哈特并没有在门的另一边发现帮他们开门的人,所以心中顿时笼罩在一股更深沉的阴霾之中。当然,门很有可能是透过远程遥控开关的,但是不知为何,他就是不这么认为。房门在他们身后自动关闭,他努力将回头看的冲动压抑下来。他挺直肩膀,神色自在地看了看四周,故意装出一副好像这种事情根本就稀松平常的样子。 他不知道自己期待中的时间的私人住所应该长成什么样子,但是绝对不是眼前这副景象。这个房间一开始或许具有很大的空间,但是如今所有空间都塞满了各式各样看起来像是来自维多利亚年代的吵杂机械。他看见许多管线、衬垫以及转动的齿轮,到处都有蒸汽机运作的迹象。钟表和刻度盘随处可见,大部分的刻度都和彼此相互抵触。在一个角落中有一根巨大的秤锤缓慢地上下捶动,但是秤锤上端究竟连接了什么,则完全看不到。一种机械零件稳定运作的呜鸣声自四面八方而来,三不五时还会出现一两下蒸汽喷洒的声响。机油自管线接合处慢慢滴落,但是所有漏油处之下都摆有接油的水桶。室温非常温暖,令人心情愉悦,空气里只散发出一点朦胧的感觉。 这堆机器之间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哈特慢慢地挤过这条通道,艾许则跟在他身后缓缓前进。这个房间具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就像所有笨重的机器都会给人一种正在执行重大任务的感觉一样。哈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一具时间机械人的体内,但是却因为机械的体积太过庞大,所以他根本看不出对方的形体和意图。他是一只困在祖父级大时钟里面的小老鼠,是一只趴在计算机屏幕上的昆虫,试图用自己习惯的目光看待事物,但是却因为心灵的渺小所以根本无法理解所处世界中的真实概念。 房间另外一边突然传来房门被人用力推开的声响,紧接着就是一阵毫不迟疑的脚步声,显然来人十分熟悉这座机械迷宫。哈特收拾四下游荡的思绪,站稳身子,准备迎接时间老父的到来。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面对所有状况,但是当他看见眼前这名身材高瘦、双手叉腰的年轻女子时,他还是吓了一跳。哈特实在很难把这样的女子和这个房间联想在一起。她看起来似乎刚过青春期,身上是破烂的皮衣跟锁链,脸上的表情似乎看全世界都很不爽的样子。她留了个冲天庞克头,脑袋两侧剃得精光,脸上涂满黑白相间的颜料。一只耳朵上别了一根安全别针,另外一只耳朵上却挂着一把明晃晃的剃刀刀片。哈特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是应该要面带微笑迎上前去和对方握手,还是小心翼翼地退向后方,找找有没有椅子跟皮鞭之类的东西。到头来,他决定微微一笑,然后后退一步,寻求艾许的协助。 “这位年轻的女士名叫梅德琳·克瑞许,”艾许语气轻松地说道。“简称梅德。大家都这样叫她。她是时间的朋友、助手、社交秘书,以及其他所有她想得到的职称。不管她是什么,总之她不是他的亲人。有一天,她凭空出现在时间的台阶之前,全身冷得发抖。他带她进入室内,给了她一碗牛奶,然后她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了。她算是保镖跟看门狗的综合体,任何想要拜访时间的人都必须先过她这一关。是不是,梅德琳?” “不要那样叫我!”年轻女子以非常尖锐的声音说道,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在他脸上打洞。“不要妄想拜访时间。他很忙。快滚吧。” “别这样,梅德琳。”艾许冷静地道。“你知道每次看到我的时候,你的小心肝就会扑通扑通地跳呀。顺便一提,我很喜欢你的锁链,自从你把它们拿去抛光之后,它们就变得很漂亮了。现在,作个好孩子,告诉时间我们已经来了。” “我说你们不能见他!别想靠甜言蜜语过我这关,你这个鬼魂。我很清楚你那一套。你以为因为你已经死了,所有一切规则都不能套用在你身上,但是我才懒得理你呢。你只不过是一个受诅咒、没胆子穿越永恒之门的鬼魂。你今天是见不到时间的。他正在处理一桩危机事件。现在快滚,不然我就放狗咬你。” “你又没有养狗,梅德琳。你对狗过敏。至于什么危机事件,时间总是在处理危机事件,他的工作就是如此。总之,他会接见我们的。至少他会愿意接见詹姆士。他不能不见。现在,亲爱的,你这种过度保护的态度早已不可爱了,还是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快去向时间通报我们的到来吧。” 哈特本来以为梅德的怒气已经到了极点,想不到当她冲向艾许的时候,她的耳朵之中竟然真的能够喷出蒸汽。一把弹簧刀凭空出现在她的手中,刷地一声,清脆悦耳地,弹簧刀刀刃已经弹了出来。哈特不喜欢她脸上的表情,也不喜欢那把弹簧刀的模样。两者看起来都非常危险,而且完全没有商量余地。她冲到艾许面前,停下脚步,然后一脸凑到他眼前。 “最后警告,艾许,不要再吐出一句废话。现在就滚,不然我就把你跟你漂亮的男朋友砍成碎片。我不喜欢看到你出现在这里,艾许。这里没有你的事情,而你老是想把时间拖进一堆根本不关他的事的事里。我不知道你是来做啥的,我也不在乎。骸骨长廊不欢迎你。你是死人,是废物,是空气,你的存在只是浪费空间而已。现在给我转身,照着原路回去,不然就试试看我可以在你那具残破的尸体上划出多少伤痕。” 她的声音很尖锐,敌意甚浓,显然不是在开玩笑。哈特相信她是认真的,于是神色慌张地看向艾许,却发现艾许丝毫不为所动。当他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十分冷静沉稳。 “你太嚣张了,梅德琳。你在这里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照顾时间,这是一件好事;总要有人照顾他,而大部分的人都没有那个耐性。但是不要因此就自认你是这里的主人,只因为时间的死亡逼近,所以脑袋不太清楚。或许你两手指节上都纹有仇恨的字样,但这并不表示你有能力和我作对。现在,当个好孩子,照我的话去做,梅德琳。” “不要这样叫我!” 梅德一刀挥向艾许的脸,接着突然停止动作,向后退开一步。艾许什么都没做,但是四周的气氛已经完全变样。他手不动、嘴不张,但是整个人在那一瞬间变得非常可怕、非常危险。威胁的气息有如冷风一般自他身上破体而出,冰冻了旁人的心灵,窃取了他人的勇气。哈特全身起满鸡皮疙瘩,必须强行克制自己才能不从艾许身旁退开。他突然了解,打从内心深处彻底了解,艾许真的如他自称的一样,是一名死人,一名行走世间的归来之人。死亡的气息充溢着整间房间,没有人可以忽视它的存在。艾许伸出手,自梅德颤抖的手中夺走弹簧刀。他对她露出微笑,但是笑容十分恐怖。或许,哈特心想,那个笑容之中隐藏着许多疯狂的意念。 “你开口闭口就说要取人性命,梅德琳。但是你根本不了解死亡。我应该让你尝尝死亡的滋味,见识死亡的意义吗?我应该教教你坟墓的秘密、大地的慰藉吗?” 梅德面无血色,脸上的妆丝毫不能掩饰她眼中的恐惧。她全身剧烈颤抖,然而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她依然不愿后退一步。艾许扩大脸上的笑容,不过笑容之中没有一丝笑意。 “好了,闹够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有如冰水一般洒入所有人的心灵。艾许转头看向说话的人,梅德则伸出颤抖的手掌捂住嘴,仿佛刚自一场恶梦醒来一样。哈特不再呼吸困难,凝结的血液仿佛再度开始流通。他以全新的眼光看了艾许一眼,随即将目光转向适才说话之人。对方不疾不徐地走出机械迷宫,来到他们身前;一个年近六十的憔悴男子,全身穿着来自维多利亚时代的衣物。黑色的长外套剪裁十分整齐,背心外垂着一条闪闪发光的金表炼,全身唯一显眼的色彩来自喉咙上的杏色领结。他站在他们身前,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有如一名慈祥的长者。无声的权威气息好似一张大斗篷般笼罩在他身边,若不是因为神情中透露出些许茫然的话,任何人都会臣服在他的气势之下。 “你真的不该这样挑衅可怜的梅德。”他语气严厉地对艾许说道。“虽然你死了,还是不能忘记礼节。现在,把弹簧刀还给她。” “抱歉。”艾许说着将刀交还给梅德。“我不会再犯了。” “才怪,你一点也不抱歉,而且多半还会再犯,不过我们暂时先跳过这件事情。很高兴再次在这里见到你,李奥纳多。我希望你是终于下定决心,为了穿越永恒之门而来?” “我还不能走。”艾许道。“暂时不行。我父母仍然需要我。是他们的需求让我死而复生,是他们的否认令我不得安息。” 时间嗤之以鼻。“你之前就这么跟我说,但是我根本不相信你。无论如何,这是你的生命,或者说是你的死亡,所以我没有权力要求你该怎么做。”他转而面对哈特。在时间坚定而又慈祥的目光之下,哈特站直身体,昂然而立。以传统的眼光来看,时间算是相貌英俊的男子,有着坚定的下巴及严肃的神情,一头浓密的白发向后梳理,露出高高的额头,不过真正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双眼。时间的眼睛散发出古老的气息,古老而又疲惫,仿佛能够洞察一切。哈特觉得自己好像六岁小孩一样,震慑于眼前长者的强大气势,但是心中却没有丝毫不安。时间露出理解的笑容。 “那么,你就是强纳森·哈特的儿子,是吗?没错,你长得很像你父亲。我以为永远不会再见到这张脸,不过话说回来,我应该是世界上最清楚永远不该说永远的人,对吧?特别是与影子瀑布有关的事。”他嘲笑自己一声,摇了摇头,接着发现附近的一个刻度表有问题,于是走过去转动某着转盘,调整其中的压力。他看着刻度表,显然不喜欢调整后的成果,于是用力在刻度表的玻璃面上捶了一下。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哼了一声,终于对刻度表上的新指数感到满意。他再度转头,面对哈特。 “在这里真是一刻都不能放松,总是会有问题需要解决。不过呢,这里的一切都不像外表那般简单,年轻人;就连我也一样。这里所有事物都会随着旁观者的目光而改变形体。人类的心灵会自动将太过复杂或是难以接受的东西简化成可以接受的外貌。将这里的一切都当作是隐喻的象征,如果这样想可以让你好过一点的话。现在,年轻人,我们必须谈一谈。影子瀑布发生大事了,或者说即将发生,而你跟此事脱不了关系。” “我?”哈特说。“我干了什么?我才刚到影子瀑布而已。” “这就够了。”时间道。“你的回归已经引发了一连串足以影响我们所有人的连锁反应;一道天命的转轮终于开始运作。不管喜不喜欢,总之你已经蹚入了这趟浑水,而且很快就会深陷其中。预言将会成真,不管你或我或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我可以离开影子瀑布。”哈特说。 “不,你无法离开。”时间直言不讳。“影子瀑布不会让你离开。” “但是这里的一切不是都归你所管吗?” “哈!不,孩子,我只是个监督者,一个确保所有人都遵守规则的仲裁人。用你可以理解的说法来讲,我甚至不能算是人。我是抽象概念的实体化身,比人类更加虚幻,同时也更加真实。我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必须存在,但是就连我都必须遵守规则,比任何人都更需要遵守规则。严格说来,我甚至算不上拥有永生。我会存活整整一年,从婴儿活到年老,然后死而重生,而这重生的过程绝对比听起来还要恶心许多。每次重生,我都能接收前生的所有记忆,但是我究竟是同一个人,还是接收了他人记忆的另外一个人?这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我花了无数个世纪都找不出答案。话说回来,影子瀑布就是这个样子。我是维持城镇运作的权威,但是城镇的未来却是由城镇自己决定。我所能做的只是将事物推向正确的方向。大部分的情况下,我觉得自己只是在随波逐流罢了。” “推向正确的方向。”艾许道。“我可不会用这种话来形容你的作为。说到这个,杰克·费契去哪了?” “去帮我办事。”时间道。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冰冷,但是嘴角的微笑依然真诚。他转向哈特道:“不要相信所有关于杰克的传说。他是我的助手,是必要时帮我强制维护秩序的人。他不是很好相处,但是忠心耿耿。他不是个坏人,真的,只是手法比较直接而已。” “直接。”艾许道。“说得很好。” “我已经忍耐很久了,李奥纳多。”时间道。“你可不要太过分了。现在,亲爱的詹姆士,你看我的样子有点奇怪。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我只是好奇……为什么选择维多利亚年代的风格?” “别问我。”时间道。“那是你的潜意识。我相信李奥纳多眼中的我,一定不会和你一样,不过说起来,身为一个死人,他比较有办法接受我的存在。我怕我的真实形体对大部分的人而言都难以承受。不必太担心这种事,孩子。不管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总之对你而言都是非常真实的。我只是……经由你的心灵将我转化为某种你比较能够接受的形象,懂吗?你会发现影子瀑布里有很多东西都是类似的情况。” “所以我看不到你的真实面貌,但是艾许可以?” “死人不太容易产生幻觉。”时间道。 哈特看向艾许,艾许坚定地摇了摇头。“别问,詹姆士,相信我,你不会想要知道的。” “回到你处理事情的做法上。”哈特有点固执地说道。“你决定一切的走向,或是影子瀑布决定了之后,再由你公告镇民,如果有人不同意的话,就派杰克·费契去解决。对吗?” “基本上没错。”梅德道。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因为太久没有说话而不太高兴的样子。“时间决定真正重要的大事。他守护着影子瀑布与永恒之门。” “守护?”哈特问。“谁会想要对影子瀑布不利?” “影子瀑布有不少敌人。”梅德冷冷地道。“而只要能控制永恒之门就等于控制了整座城镇。时间守护我们所有人的安危。总是有一些宵小意图玩弄不同的时间与现实,完全不顾后果。盗贼、阴谋家以及各式各样的杂碎。时间查出他们的身分,然后派遣杰克·费契去教训他们。杰克超厉害的。”她不怀好意地对着哈特笑了一笑。“你离开前一定要见见杰克。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物,真的。” “说够了,亲爱的。”时间道。“虽然杰克的存在并不真实,并不表示在他内心深处不是个好人。我是说,如果他拥有心脏的话。杰克拥有许多美好优秀的特质,问题是以他的工作性质而言,没什么机会在人前展现这类特质。现在,詹姆士,注意了,年轻人!我不是为了要听自己的声音才说话的。” “抱歉!”哈特很快地说道,并且将目光从附近的一个表上移开。那个表上的指针是倒着走的。“我在听,请继续。” “好吧,”时间道,目光中依然透露出一股不满的神色。“这样说吧,我负责监督并且维持被影子瀑布的本质吸引而来的许许多多的时空以及现实的运作。人物和地点随时都来来去去,这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我一直追踪他们的一举一动,透过我的画像及其他方式。我看见所有事物,了解大部分的动机,这里也管,那里也管,到处都管,然后想办法不要太常搞混。”他突然住口,然后转头对着梅德微笑。“我有点口渴了。我不太习惯说这么多话。你何不帮我们泡杯好茶呢?” 梅德很快地点了点头,然后瞪了艾许和哈特一眼,“我很快就回来。” “我已经开始想你了。”艾许故作殷勤地说道。 梅德以最不屑的态度哼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开,背影中散发出十足的鄙夷之情。 时间正打算开口教训艾许,却突然闭上嘴巴,看向艾许的身后。“你想要见杰克·费契,詹姆士,看来你的运气不错。他回来了。” 艾许和哈特很快地转过头去,在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后,他们立刻同时转身。脚步声很缓慢、很沉稳,而且带有一种……轻盈的感觉,仿佛来人脚上穿了一双很厚的拖鞋一样。尽管说不出理由,但是这个想法让哈特打从心里害怕起来。这轻盈的脚步听起来太虚幻了,好像不是踩在实地上一样。最后脚步声终于在门外停下,一阵沉默过后,所有人都屏息以待。哈特感到颈后的寒毛全部竖起,突然之间心里浮现一股一点也不想见门后来人的感觉。 接着门把转动,房门开启,杰克·费契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入房内。他是一具稻草人,由破布、木棍,以及稻草所组成的躯体,看起来应该给人一种十分有趣、传统、充满农村魅力的感觉,但是杰克·费契和这些字眼完全扯不上任何关系。他全身上下了无生气,从塞满稻草的上衣、细细长长的双脚,一直到刻有五官的芜菁大头,所有细节都死气沉沉。他让哈特想起自己以前的一个玩具,晚上关灯之后就会越看越可怕的玩具。杰克·费契是由一堆没有生命的东西所组成,或者说是由一堆从头到尾就不该拥有生命的东西所组成,但是如今这堆东西藉由强大的超自然意志凝聚在一起,成为一个活生生的恐怖怪物。他不是傀儡,不是工具,不是时间创造出来的机械人。杰克拥有生命,拥有意识,不过身上却没有透露出丝毫人性。哈特可以感觉得出来,打从内心深处。芜菁大头在木头脖子之上缓缓转动,目光在哈特、艾许以及时间老父的脸上缓缓游移。三人之中,只有时间胆敢直视那道黑暗的目光。稻草人慢慢地走向他们身前,脚上的枝枒在木头地板上踏出细微的刮搔声响,像是老鼠跑过谷仓地板那种声响。他在时间的面前停下脚步,突然鞠了个躬,然后就静止不动。哈特看着眼前这个纹风不动的怪物,不知道是该出手打他,还是拔腿就跑。 “杰克·费契,”艾许轻声说道。“在影子瀑布,母亲们都告诉孩子如果不乖的话,杰克·费契就来抓他们。有时候,他真的会去抓小孩子。今天你杀了多少人,杰克?你的双手染有鲜血。” 哈特的目光自动转向稻草人双手所戴的破烂皮手套上,一看到手套上的暗红血迹,他的心脏立刻剧烈鼓动了起来。时间发出不耐烦的声音。 “杰克,你知道你应该先把身体清理干净再来见我的。你这个样子,我们的客人会怎么想,嗯?即便如此,李奥纳多,我以前就告诉过你:对他要有礼貌。他的感情是很脆弱的。你该知道这年头好的帮手有多难找,杰克是我的左右手,为了影子瀑布着想,我必须靠他来确保镇上正常运作。即使是再宠孩子的父亲,偶尔也要严厉。” “这次你又派你的走狗去杀什么人?”艾许冷冷地问。 时间耸肩。“秩序大君和混乱公爵又为了争辩理论上的问题而大打出手。最近出现的混乱理论已经在心灵界引起轩然大波。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非要强迫对方接受自己的看法,但是既然无法妥协,杰克只好出手让他们安静下来。必要的时候,杰克可以发挥强大的说服力。做得好,杰克。先回寒霜长廊,我晚点再去找你。” 稻草人一动也不动地在原地呆立许久,接着缓缓转动他的芜菁大头,静静地看向哈特。他脸上刻出来的笑容与空洞的眼洞中没有任何暖意或是情绪,但是目光里依然带有某种令哈特不寒而栗的冷冷深意。那种感觉仿佛是对方已经彻底打量过他,并且在沉默的法庭上加以定罪,完全没有机会上诉。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稻草人随即向前一步。时间立刻开口命令杰克停步,但是稻草人毫不理会地对着哈特前进。除了脚上的枯枝踏在地板上的声响之外,他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尽管如此,哈特依然可以在他缓慢的逼近之中看出某种特定的目的。 时间紧紧跟在身后,以越来越大的音量呼唤稻草人的名字,最后终于出手抓住他的手臂。杰克·费契看都不看他一眼,顺手甩开时间老父的掌握。这具了无生气的躯体蕴含了一股超自然的力量,哈特内心深处十分明白,万一自己被杰克·费契抓住,他绝对有能力像小孩拆毁填充玩具一样将自己撕成碎片。哈特的背部重重撞在一面墙上,再也没有退路。他呼吸急促,像是被疯猫盯上的笼中鸟。但是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他心中还是没有丝毫反抗的念头。他很明白,反抗是没有用的。杰克·费契不是任何凡人有能力抵挡的怪物。 接着在一阵尖叫声中,一条黑色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到稻草人身上,将他撞向一旁。梅德琳·克瑞许有如骑师般骑在稻草人的背上,双脚缠住他的双臂,双掌抓紧他的芜菁大头。他很快地找回平衡,然后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掌往身后抓去。梅德对着那双大手狂吐口水,用弹簧刀划破对方的手臂。杰克·费契完全不理会她的攻击,两手紧紧抓住她的身体,轻轻松松将她提了起来。他将她往地上一放,然后推向一旁。梅德朝塞满稻草的腹部猛刺,转眼之间就刺了三刀,但是对方上衣的裂痕却没有喷出丝毫血液。梅德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而稻草人再度将注意力转回哈特身上。 艾许迎上前去,站在两者之间,以苍白的双眼瞪视稻草人空洞的目光。他再度唤起自己的真实天性,化身为一具恐惧骇人的强大实体。在他的力量冲击之下,梅德忍不住向后退开。就连在他身后的哈特也深受影响,只觉得血管中的血液似乎都要凝结成冰了。杰克·费契昂然而立,直视面前这个死人,接着缓缓伸出双手,抓住他的手臂,以轻柔但却坚定的力道将他拉到一边。艾许绊了一跤,差点跌倒,似乎光是跟稻草人肢体接触,他的力量就已经被吸出体内了一般。杰克·费契再度转向哈特,继续向前移动,终于来到他面前。他的口气中夹杂着些许木屑,在哈特的喉咙中形成一股腐败的气息以及麻痒的感觉。 他来抓我了,他满脑子只有这个想法。他曾经想抓我的父母,但是他们已经不在了。于是他现在想来抓我。 房间里一片死寂,时间、梅德,以及艾许都束手无策,只能默默地看着稻草人的下一步动作。众人之中,只有时间没有出手阻止他。或许是因为他很清楚杰克·费契一旦开始行动,任何人也无法阻止。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总之都已经是命中注定的事了。在哈特震惊的目光之中,杰克·费契突然一脚跪在地上,对他低头鞠躬。接着他站起身来,转身离开,消失在刚刚进入此间的房门之后。所有屏息以待的人通通松了一大口气,然后时间以十分好奇的神色看向哈特。 “就我印象所及,杰克从来不曾对任何人下跪鞠躬。就连对我也没有。” “所以这代表什么?”梅德一边问道,一边不太情愿地收起弹簧刀。 “我不知道。”时间答道。“不过这个现象非常有趣。我得要好好想一想才行。” 哈特用力吞了口口水,清了清喉咙,最后以一种冷静沉稳的语气说道:“你可曾……派他去追杀我的父母?当他们决定要离开影子瀑布的时候?他们是不是因为这样才不敢回来?” 时间噘了噘嘴,回答道:“关于你跟你家人的那则预言用字暧昧,就和大部分的预言一样,不过意义却很明显。永恒之门的命运,和整座影子瀑布的命运,都以某种不明的原因与你们一家紧紧相系。如果你们当年选择留下的话,不会有任何人伤害你们。我们只会观察,随时注意你们的一举一动。当年我们可以阻止你们离开,但是却选择不这么做。不管是从人性或是非人性的本质而言,影子瀑布总是尽可能以最温和的手法来处理问题。” “是呀。”艾许道。“杰克·费契够温和了。” “既然如此,”哈特目不转睛地直视时间的目光。“现在我回来了,你打算如何处置?” “观察,等待。”时间以平静的语气说道。“请你试着了解,詹姆士,影子瀑布是个非常重要的地方。世界需要一个这样的地方,一个真实的界限暧昧不明,迷失的灵魂可以找到路回家的地方,永恒之门是一道压力活门,提供世界正常纾压的管道,让跟不上世界潮流的事物能够慢慢消失。你的存在对这一切造成威胁,孩子,光是来到影子瀑布就够了。如果永恒之门毁灭,或是影子瀑布消失,所导致的超自然冲击将会让整个世界陷入疯狂与暴力。火苗将会四起,并且永远不会熄灭;长夜将会到来,而且再也不会离去。宇宙之中存在许多难以抗拒的力量,詹姆士,他们存在于影子瀑布之内,同时也存在于影子瀑布之外。” “那么你认为我该怎么做?”哈特问。 “我不知道。”时间老父回答。“但是在我看来,如果想要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必须从自己的过去下手,从预言的出处下手。你何不离开此地,回老家看看?李奥纳多可以帮你带路。” “好。”哈特道。“我很想回老家看看。我们可以离开了吗?” “当然,孩子,当然。不过在走之前,请先喝点东西,暖活暖活身体,促进血液循环。” 他对梅德比了个手势,后者端出了一个放有四个小瓷杯的托盘。时间接过一个瓷杯,轻轻啜饮一口,脸上浮现微笑。艾许和哈特分别接过一个瓷杯,然后梅德取下最后一杯。她的微笑看起来非常可疑兼之又有点无辜,所以哈特打定主意,等她先喝一口再说。在她神色自若地喝了一口杯中饮料之后,哈特当场也喝了一口,跟着双眼突出,仿佛喉咙里面有颗核弹爆炸了一样。他的舌头卷起来,完全麻痹,双眼紧紧闭起。似乎此生此世都不打算再度张开一般。 “什么玩意儿?”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喘气问道。 “清酒。”梅德笑着说道。“很烈的玩意儿,如果不常喝的话。” 艾许看着自己的酒杯,接着对着哈特微笑:“好吧,可别说没人警告过你,詹姆士。下一次当来自未来的你对你提供建议的时候,我真的认为你应该要注意听他说话……” 哈特透过泪汪汪的眼睛瞪着他道:“你话太多了,艾许。” 第四章 道别 全灵墓园是座小墓园,其中只有几百座墓碑,位处偏远地带,尽可能远离人群。沿着墓园周围种有一圈高大的树木,遮蔽过往路人的视线。整座墓园只有一条狭窄的石板通道,穿越一排一排的整齐墓碑,直通墓园的另外一边。影子瀑布基本上是一座奠基在死亡之上的城镇,至少是奠基在穿越永恒之门上的城镇,但是就跟世界上许多其他地方一样,除非情况所逼,不然没有人愿意去面对这个事实。全灵墓园干净清爽,井然有序,园区规划十分良好,一排一排的墓碑排列整齐,没有特别显眼的地下墓穴、雕像或是大型陵寝。虽然并非明令禁止,不过大部分的居民都有共识,认为全灵墓园不应如此庸俗。大家会毫不客气地要求喜欢这种世俗奢华品的人到别处去下葬。就连影子瀑布也存在着这种地方,只是有礼貌的居民不会宣之于口罢了。全灵墓园是提供安息、沉浸心灵的好地方。不过艾利克森警长认为,这是他一辈子到过最令人沮丧的地方。 他无奈地站在富拉希尔镇长身边,肃穆地看着卡拉汉神父为鲁卡斯·迪福兰斯举行重新下葬仪式。鲁卡斯打从死亡的世界回归,宣称被天使附身,却遗忘了自身的使命,并且在回想起来之前惨遭谋杀。如今他安息在一具新棺材里,躺在自己的旧坟墓旁,默默地等待着再度下葬。这一次,希望他能够在坟墓中待久一点。艾利克森偷偷看了手表一眼。神父已经喋喋不休地讲了很久,以莫大的关怀与同情甚至带有些许夸张的语调,施展着专为不得安息之人重新下葬所准备的特殊仪式。之所以拖这么久,或许是因为他并不熟悉这种仪式,所以他打算慎重以对的缘故。在影子瀑布中,这不算头一回发生死而复生这种事情,但是由于十分稀有,所以对他而言还算新奇。 艾利克森轻哼几声,双脚不断变换姿势。他向来不喜欢参加葬礼。一来是因为葬礼让他想到自己总有一天将会面对的命运,二来是因为葬礼总是无聊得要死。人死了就是死了,既然死了,一切就该随之结束。艾利克森处理事情喜欢干净利落,特别是在处理自己的情绪。卡拉汉神父当然是一片好意,但是这些听起来仿佛永无止尽的辞语,这些理论上应该要为死者带来慰藉的辞语,在他耳中已经全部夹缠不清,让他希望自己干脆死了算了。艾利克森是行动派,没有办法在同一个地方呆立太久。他需要随时行动,保持忙碌。说实在话,他跟鲁卡斯根本没那么熟。但是由于对方一次死亡的调查严重触礁,所以除了来参加他的葬礼,然后期待有趣的事情发生之外,他根本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他偷偷看了身旁的镇长一眼。丽雅·富拉希尔身穿一套优雅而又保守的黑色洋装,头戴一顶小筒帽,其上垂有一片十分端庄的面纱。她看起来冷静沉着,就和往常一样。丽雅非常擅长随时随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就算有老鼠爬到她的腿上或是帽子着火,她依然能够保持冷静。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她为什么要出席鲁卡斯的葬礼,但是艾利克森已经打定主意要在她离开之前问出答案。他又看了她一眼,十分羡慕她脸上那份无比冷静的神色。不过话说回来,政客就是这个样子:礼貌的微笑,热诚的招呼,以及一张能够藏起所有情绪的面孔。他认识丽雅很久了,但是始终都不算真的了解她。这个想法令他不安。艾利克森喜欢了解他人的想法;在他的工作中,能够猜出一个人会跳向哪个方向很可能就能救人一命。然而丽雅就站在他的身边,两人的手几乎碰在一起,一个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对他来说却像站在月亮上的人一样遥不可及。 艾利克森默默叹了口气,看向四周,不打算隐藏自己的不耐烦了。迪福兰斯的家属都没有出席葬礼。他们经历过第一次葬礼的折磨,完全不想重来一次。他之前和他们谈过这件事情,他们都以礼貌但坚定的态度回绝。他们已经与他们所认识的鲁卡斯道别过了,如今他们一点也不想跟这个自死亡的世界回归却又宣称自己是另外一个人的死者有任何瓜葛。其中一名家属送来了一个普通大小的花圈。艾利克森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该带点花来。他很久没有被迫参加葬礼,葬礼的规矩他都搞不太清楚了。接着他发现丽雅也没有带花,心里稍微感到平静一点。丽雅总是知道什么场合该做什么事。 除了他们两人和神父,剩下的观礼人只有两名挡墓工。这两人站在一段距离之外,正自分享着一根香烟。他们小声地交谈,声音完全淹没在神父慷慨激昂的发言之下。两人的身材都很高,肌肉十分结实,穿着整齐,不过并不正式。根据艾利克森的观点,他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挖墓工人。话说回来,他也不清楚挖墓工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只依稀认为他们应该靠着一根铲子而立。想到这里,他突然发现触目所及没有任何铲子,大概是因为这种东西通常要等到哀悼者通通离席之后才会拿出来,以免造成生理上的不适。艾利克森斜嘴一笑,心想就算他们开了一台挖土机过来,他也不会感到任何不适。他发现神父正以一种不太高兴的眼神看着他,似乎在怀疑他的心思没有放在葬礼上。艾利克森稍微站挺一点,拉起一张执行公务时的面孔,然后开始在心中计算还要多久才到晚餐时间。 德瑞克和克里夫·曼德维尔,全灵墓园的挖墓工人兼杂工,又兼其他五六项职务,正耐着性子等待仪式结束,好让他们可以开始工作。当天气温寒冷,灰色的天空看起来就像是待会儿就会开始下雨或下雪的样子,不过幸好只要开始工作,他们很快就可以完工。填满坟墓就跟挖掘坟墓一样辛苦,不过没什么人会认同他们的辛劳。挖墓人这个行业本身就没有多少人认同,德瑞克常向弟弟克里夫如此说道。这个事实在影子瀑布这类地方感受特别真切(虽然技术上而言,世界上并没有其他类似影子瀑布的地方),因为在这里你根本无法确定埋入地底的人会乖乖地待在下面。你花了多少工夫,帮人家挖一个大洞,恭恭敬敬地将人放了进去,然后再以无比尊重的态度撒上埋葬。接着要不了多久,他们竟然还会自己挖开泥土爬出墓穴,弄得到处脏兮兮的也不收拾。德瑞克认为应该制定法律严禁这种行为,不过关于这一点,克里夫总是说多半已经有这种法律,只是你不能指望刚复活的人会在乎法律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是呀,德瑞克会如此说,然后点一点头,好像自己刚刚作出什么重大宣言一样。有时候,克里夫一边将香烟传给哥哥一边想道,德瑞克看起来真的很欠扁。 “或许我们应该把这个洞挖深一点。”德瑞克说着接过香烟。“或许多加半吨泥土进去,可以让他乖乖待在里面。” “这么做不会有什么坏处。”克里夫道。 “我是不介意这种人,但是他不是第一个在我挖的墓穴中死而复生的人了。”德瑞克忿忿不平地说道。“那个李奥纳多·艾许的墓也是我们挖的,那也不过是三年前的事情。上好的红木棺材,美丽的纯金雕饰,手工真棒。三年前我们把他丢进洞中,埋入土里,结果第二天我就在街上看见他到处闲晃,简直厚颜无耻到了极点。有些人就是不知感恩。” “你说得没错。”克里夫说着偷看丽雅·富拉希尔一眼,很好奇她会不会感谢他们把李奥纳多埋入地底。她看起来像是懂得感恩的人。 德瑞克在喉咙中发出不满的声音,然后神色凄凉地摇了摇头。“照这样发展下去,我真不知道他们干嘛还把棺材给钉死。直接在棺材上面装个旋转门算了。” “你要把那根烟拿在手上一整天吗?” “如果你没忘记今天该你带烟的话,我们根本就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你慢慢等吧。至少我们把这个死而复生的家伙给找回来了。他叫什么名字?” “迪福兰斯。不过听说他是被天使附身。” 德瑞克嗤之以鼻。“夸大妄想症。好吧,我告诉你,克里夫,我慎重地告诉你。要是他再从这具天杀的棺材里坐起来的话,我就要用铲子打扁他的脑袋。我绝对不要再帮他撑洞了。” 克里夫点头表示同意,而德瑞克终于把剩下的最后一口烟传到他手上。他们默不作声地并肩而立,听着卡拉汉神父喋喋不休地进行仪式。真会说话,卡拉汉神父。他说话的内容真是启发人心。好吧,至少克里夫假设那可以启发人心。神父的话有一半左右都是用拉丁文讲的。反正听起来似乎很启发人心,这才是重点。 “当然了,”德瑞克道。“说实在话,不是只有死人才会乱搞。记得有一次我们埋葬了一具空棺材吗?” 克里夫脸部一抖。“他们最后到底有没有查出那具尸体出了什么事?” “没有。查不出来。都是他们的错,谁教他们要把尸体从坟墓里挖出来。不要打扰死者才是明智之举,这样我们也会好过一点。还有那一次,我们把一个还没完全死透的人给葬入坟里。” “不过等我们把他挖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死透了。” “当时我就是这样向他们说的。但是那些当权人士就是不听。那些家伙真是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当权人士。” 仪式终于结束,卡拉汉神父在墓穴上划出一连串的安息符咒。正常的情况下,他不喜欢在教会仪式中施展白魔法,但是埋葬死而复生之人的仪式比较特别,而他又非常看重自己的职责。他代表教会,负有不让迪福兰斯一家人再度受到此事困扰的责任,必须确保鲁卡斯·迪福兰斯能够享有安息。即使他曾因夸大妄想症而亵渎上帝也一样。他对着棺材比了一个手势,一道白色的火焰立刻在棺材四周燃起,同时从物质界和精神界彻底将棺材永远封印。他又比了另一个手势,棺材随即凭空浮起,缓缓落入墓穴里。棺材沿着墓穴的墙面轻轻摩擦,很快就从观礼者的眼前消失。接着卡拉汉开始施展一系列的羁绊与防御法术,好让棺材在墓穴中一直待到审判日来临。如此就算棺材提早离开墓穴,他也会知道原因。 艾利克森警长在确定仪式已经结束后,立刻向丽雅点了点头,请她一起离开。他们走到一段距离之外,两人都保持冷静的神色,为彼此带来一丝慰藉。葬礼对活人而言总是难过的经验,特别是当杀害死者的凶手依然逍遥法外时。艾利克森在一座超长的坟墓前停步,漠然地看着墓前的墓碑。在岁月与天候的摧残之下,墓碑上的文字几乎要看不见了。 还没死,只是在睡觉。 他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其他人。艾利克森心想。 “这座墓有什么特别的吗?”丽雅问。 “没有。”艾利克森很快地回答。“不过我认为我们应该再谈谈鲁卡斯的事情。案情还有许多疑点,我最讨厌悬案了。我们甚至没有办法证明他究竟有没有被附身,更别说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丽雅点头。“我们一直不知道他的任务为何。他只记得自己身负一项关系到影子瀑布所有居民的重大任务。当你被那双冰冷的眼睛瞪视的时候,想要反驳他的说法可是非常困难。他宣称自己的记忆遭到干扰,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干扰。不过话说回来,他的记忆当然深受干扰,不是吗?我越想越觉得鲁卡斯只是得了妄想症而已。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死而复生对人的理智都不会有益。好吧,我承认,和他身处同一个房间的确令人不安,但是光靠这一点并不足以证明他是天使、是上帝意志的代言人。” “或许吧。如果米迦勒真的是天使,那他一定会藉由其他尸体再度回归人世的。”艾利克森道。丽雅听完脸色一沉。 “麻烦已经够多了。你知道,迪福兰斯家的人希望将鲁卡斯的尸体火化,藉以确保他不会再度遭灵附身,但是时间不允许。他的态度十分明确,语气十分坚持。当然,没有解释理由。时间老父办事不需要采取合理的手段,也不需要让我们这些凡人了解事情的始末。说真的,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我认为我们应该马上寻求掩蔽,因为这很可能代表世界末日即将到来。” 他们同时看了看站在远方树下的一具时间机械人。对方在他们前来参加葬礼时就已经站在那里了。但是它并没有试图参与葬礼的举动。它只是站在树林间,藏在阴影下,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就和四周的坟墓一般了无生气。然而它的眼睛就是时间的眼睛;它的耳朵就是时间的耳朵;光是他的出现就代表了重大的意义。时间老父大可以透过骸骨长廊上的画像观察这场葬礼,但是却派遣了一具时间机械人过来,一个代表他本人以及影子瀑布最高权威的象征。 他知道一些内幕,丽雅心想。他不让鲁卡斯的尸体火化,并且要我们都牢记这一点。为什么? 情况本来可能会更糟的。艾利克森心想。他本来可能会派杰克·费契过来的。 丽雅和警长打量了时间机械人一会儿,但是它完全没有反应,所以最后他们还是转回头去,看着卡拉汉神父对着墓穴施展魔法。他们始终没有发现树林中还有第二名观察者,一个身穿黑衣的高瘦男子,全身隐藏在阴影之中。他用手中的微型望远镜监视着丽雅、艾利克森,以及卡拉汉的一举一动,三不五时在一本笔记上加注。他腰部配了枪套,套中插了手枪,而身旁的树上还倚着一把来复枪。他脸上透露出愤怒或恐惧,或是两者交杂的情绪,同时还带有一股厌恨。 “或许打从现在开始,我们应该注意所有死在影子瀑布里的人。”丽雅说道。她的语气十分轻松,显然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是执行这个指令的人。“以免米迦勒又附身到其他死者身上。” “事实上,我考虑过这一点了。”艾利克森道。“你跟市议会打算批准雇用更多的副警长和安装实时监视系统的经费了吗?” 丽雅神情不悦。“过一阵子再告诉你。今年的预算有点吃紧。” “每年的预算都有点吃紧。”艾利克森冷冷地道。“特别是当我想要申请经费的时候。” 丽雅轻轻一笑,艾利克森也跟着笑了出来。他们曾经为了经费的问题争辩过很多次,双方各有输赢。除了喂食水虎鱼的景况之外,小镇的政治乃是世界上最复杂、最混乱的事。警长和镇长有点不太自然地相视一笑,分享着彼此共同的记忆,不过两人都不确定是否该顺着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时刻去寻回往日的友谊。过去几个礼拜发生的事件让他们比以往更加亲近,虽然他们都不愿意承认。艾利克森试图找点话说,却发现自己唯一能想到的话题似乎不会让彼此好过一点;但是他还是得提出来。一来是职责所在,二来也是因为这件事情可能很重要。 “说到死而复生,我昨天碰到李奥纳多。他看起来气色不赖。你知道他跟詹姆士·哈特混在一起吗?” “知道。”丽雅道。“我听说了。好像情况还不够糟一样,詹姆士天杀的哈特居然也回来了,现在所有人都在讨论当年那则预言。我相信世界上必定存在着比这个还要糟糕的事,只是一时想不出来罢了。有时候我觉得镇上的每个人都射杀过信天翁。坏事总是连三发生的,你知道。一开始是谋杀案,现在詹姆士·哈特又回来了,接下来是什么?整座城镇毁于一颗超大陨石?” “小声点。”艾利克森道。“别让命运女神听到这种点子。” “我也刚好想起李奥纳多。”丽雅道。她的声音十分沉着冷静,没有透露出丝毫情绪。“今天的葬礼让我想起他的葬礼。当天也没有其他的哀悼者,就只有你跟我,以及他的父母。天气潮湿,冷风飕飕,花店老板还送错了花。真不是什么道别的好日子。” “你应该和他谈谈。”艾利克森道。 “不,我的李奥纳多已经死了。”她露出一个微带敌意的眼神,显然打算改变话题。“我听说你跟詹姆士·哈特打过照面。他这个人怎么样?” “出乎意科之外的正常。很好相处。有点沉默,但是任何刚进入影子瀑布的人都是如此。他完全不记得童年住在这里时的事情。李奥纳多认为自己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但是我却毫无印象。你呢?” 丽雅摇头。“没有。我一听说他回来,立刻去调出当年的记录。我们不但同校,而且同班,我们四个都一样。但是不管是你、是我,还是任何我问过的人,都没人记得他。这绝对不是巧合。我认为时间又在玩弄我们的记忆了。” “李奥纳多记得他。” “李奥纳多死了。要对死人隐藏秘密并不容易。” “或许这就是李奥纳多带詹姆士·哈特去见时间老父的原因。李奥纳多总是喜欢直指重点。”艾利克森突然笑了笑。“我真想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偷装窃听器。不管当时谈了些什么,总之他们都不愿意提起。哈特跑去参观自己的老家了。我希望他作好迎接震撼的心理准备。自从他父母上演失踪记之后,那里就再也没有人住过了。为了以防万一,我派了一个副警长去跟踪哈特。我不知道李奥纳多在干什么,他没有出现在任何常去的地方。无论如何,我想哈特很可能交了个坏朋友呀。” “你不会真的认为他们的相遇只是巧合,是吧?” 艾利克森皱眉。“你认为时间会用如此直接的手段干预世事?” “时间,或是影子瀑布。”丽雅摇头耸肩,再度转移话题。艾利克森由得她去。即使过去这么久了,艾许的名字依然能够对她的心造成伤害。她抬头看着墓园,看向墓园之外的城镇。“一切都失控了,李察。哈特预言让很多人寝食难安。他们担心自身安危,也担心影子瀑布的存亡。人们不再彼此信任。如果单单只有谋杀案,或是只有哈特回归的事件,大家应该还能够忍受;但是两件事情同时发生,镇民就快被逼疯了,不管我说什么都没办法安抚。如今案情的进展就跟当初在苏珊家里寻获鲁卡斯尸体的时候没什么两样。镇民都在寻找怪罪的对象,如果我们无法尽快提供代罪羔羊的话,他们会自己找一个出来。所有人都在等待下一件谋杀案,等待下一次情绪爆发。到时候所有人就会像是嗑了药的旅鼠一样暴动起来。” “你总是知道要如何选择有趣的词汇。”艾利克森说道,不过只是为了要找点话说。他从来不曾见过丽雅如此沮丧、如此低潮、如此无助。“我们竭尽所能了。”他说。“我的副警长会保护哈特,只要他行事保持低调。除此之外,我们真的没有多少可做的。我们手上握有许多法理面和魔法面的证据,但是所有证据加在一起都没办法提供一条可用的线索。我们没有动机,没有人证,没有凶器。我们甚至无法找出死者之间的关联性。他们很可能只是随机选取的受害者,只有疯子才有可能了解凶手选择他们的理由。” “说得对。”丽雅道。“继续,让我开心,怎么不继续了呢?” “如果你想要找个乐观主义者,那你显然找错人了。其实我来这里是为了要等待奇迹发生,这样讲你应该知道我有多乐观了吧?” “天知道?”丽雅疲惫地耸肩道。“或许我们运气好。墓园在世界各地都是一个特别的地方,尤其在影子瀑布更是如此。在如此大量的死者之间,现实的藩篱比正常地方都来得薄弱。加上最近这里有这么多死者来来去去,或许现实已经被干扰到会显露某种我们可以解读的征兆。我这些话听起来是不是真的和我以为的一样绝望?别回答,我不想知道答案。” “你准备好要听真正的坏消息了吗?”艾利克森问道,没有转头面对她。“本来在有进一步的证据之前,我不打算透露,但是管他的,再不找人谈谈,我就要发疯了。我们又多了两名失踪人口。失踪前没有任何征兆、理由,也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现在还不能肯定什么,但是我敢打赌他们将会以受害者八号跟九号的身分现身。” “又两个?”丽雅紧闭双眼,仿佛这样可以无视这个消息。艾利克森伸手想要安抚她,但是她并没有消沉多久,很快就张开双眼,直视警长。“他们的姓名?是什么重要人物吗?” “不太重要。一个是虚拟人物,强尼·斯奎尔富特;另外一个是欧洲晚期版本的梅林。对家人跟朋友来说,他们无疑都是重要人物,但是对影子瀑布而言,少了他们并不是什么重大损失。就和其他受害者一样,不管是失踪还是谋杀,都缺乏明显的动机。没有麻烦、没有敌人,只是两个没人注意的可怜虫。” 丽雅皱眉,一脚在修剪整齐的草皮上轻跺。“他们失踪的消息走漏出去了吗?” “还没有。我会尽可能压下这则消息,但是再怎么拖延总也有个限度。总会有人泄露出去的。到时候事情就棘手了。上一件谋杀案公布的时候没有引发暴动已经算我们走运。我很不愿意想象再加两件,会对镇民造成什么影响。” “一定有什么我们能做的!” “我愿意广纳建言!我尽力了。如果你嫌不够的话,我一个小时内就会把警徽跟辞呈送到你桌上。” “不要感情用事,李察。我不是在生你的气。我只是觉得……很无助。” 他们并肩而立,默不作声,也没有眼神交流。卡拉汉在一阵拉了咒语跟一个夸张的手势之中结束了最后一道魔法,在胸前划下十字,很快地向丽雅跟艾利克森点了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两名挖墓工满怀希望地看向丽雅跟艾利克森,不过在发现镇长和警长都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之后,他们只好认命地叹了口气。 “既然米迦勒自称是天使,”艾利克森缓缓说道。“或许我们该去跟奥古斯丁谈谈。” 丽雅微微一惊。奥古斯丁是影子瀑布的圣人。他很善良、很神圣,待人十分宽容,不过大家都很受不了他——永无止尽的虔诚心和好性情会把正常人逼到喘不过气来。奥古斯丁做任何事都是为了他人着想,心情随时保持愉快,笑口常开,从来不说别人坏话。大部分的人只要和他共处一个房间超过半个小时,就会开始强烈地想要诅咒、开亲戚朋友的无聊玩笑、对着盆栽撒尿以及做出各式各样暴躁不安的举动。如果他不是如此擅长治疗疣、风湿与痔疮的话,只怕老早就被赶出影子瀑布了。 而且他还有一项能力,就是能把清水变成红酒,而且是一加仑一加仑地变。 “我认为除非走投无路,不然不要去找奥古斯丁。”丽雅语气坚定地道。“不去找他,事情都已经够乱的了。上次他坚持对税务计算机施行驱魔仪式,结果把计算机里所有数据全部清光,会计部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呢。好吧,计算机已经不再打印亵渎文字,也不再散发硫磺味,但这是原则问题。你知道吗,李察,我在想为什么最近圣人和天使动作会如此频繁,难道上帝开始特别注意我们了吗?” “这个想法令人毛骨悚然。”艾利克森道。“但是仔细想一想,这一切都跟时间老父的做法很像。我们都知道他在监视,但是天知道他在监视什么,为什么要监视。” “上帝总是以神秘的方式运作。” “而且还带有一种十分诡异的幽默感。” “别说啰。”丽雅微笑说道。“放尊重一点,不然我们可能会被雷劈。” 褐熊先生跟海羊先生神情认真地看着面前这两名人类,考虑是否应该打断他们谈话。褐熊先生是一只四英尺高的泰迪熊,具有蜂蜜般金黄色的毛发和一双仿佛能够洞悉一切的眼睛。他身穿亮红色的上衣和长裤,脖子紧紧围着一条蓝色的围巾。大部分的人都觉得他穿着的配色不耐看,但是褐熊先生并不是人,虽然他耳朵上别了一只纯金耳环,手上还戴了一只劳力士手表。五、六○年代的时候,他是个深受孩童喜爱的角色,只可惜没有跟上时代的脚步,所以很快就遭人遗忘,只剩下少数收藏家还记得他的存在。尽管如此,他还是试着维持开朗的心情,并且忙着帮助所有需要帮助的人。在关于他的那些金色大地的冒险故事之中,他就是一个喜欢助人的角色,如今变成真实世界的人物后,他依然没打算停止助人。他在影子瀑布拥有许多朋友。人们愿意为他两肋插刀,只因为他也愿意这么做。他就是这种熊。 海羊先生是他多年的知交,拥有更加丰富的冒险经验。人们常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爱上褐熊先生,但是很少人对这只羊会抱有相同的情感。他全身包着一件长大衣,肩膀以下的身体看起来就跟人类一样——只要手不要离开口袋就好。山羊的头,加上弯弯曲曲的长角,嘴上始终挂着难看的微笑。他身上的灰毛肮脏无比、四处打结,而眼珠随时充满血丝。这只羊很脏,而且大衣上有一半以上的扣子都已经掉了。他一手握了一瓶伏特加,在某种魔法的加持之下,酒瓶中的酒永远喝不完。他一直无法从声望下滑的残酷事实中恢复过来,而且不在乎将心中的沮丧表现在行为上。与褐熊先生之间的友情是他至今都还未穿越永恒之门、拥抱永恒慰藉的唯一原因。只要褐熊认为这个世界还有人需要他,他就不会穿越永恒之门;而海羊也不愿意独自穿越。一部分是因为他知道少了自己,褐熊先生将会非常孤独。 “或许我们应该晚点再来。”褐熊先生有点迟疑地说道。“他们看起来已经够烦了。” “他们当然很烦。他们是来参加葬礼的。你以为会看到什么?一群戴着纸帽跳舞的人吗?” “我以为你答应过中午之前不喝酒的。” “此时此刻影子瀑布里一定有个地方已经中午了。时间,”海羊严肃地说道。“彼此都是亲戚,而我向来跟亲戚处不来。微笑,妈的,褐熊。我的笑话或许不好笑,却是我仅有的一切。现在,你是要去跟那两个真人讲话,还是要我出马?” “我来和他们说。”褐熊说道。“还有,拜托你不要出声。” “你觉得我丢你的脸,是不是?” “不是。” “你就是。你觉得我给你丢脸。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但是你却嫌我丢脸。当然了,你没有错,我是一个废物。就是这么简单,一个天杀的废物。” 两滴眼泪沿着海羊的长鼻子缓缓滑落,褐熊抓起围巾,帮他把眼泪擦干。 “别说这种话。你是我朋友,永远都是我的朋友。不要再流泪了,不然我会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在酒瓶里撒尿。” 海羊鼻孔喷出一口热气,然后微微一笑,露出满嘴不整齐的牙齿。“亲爱的褐熊,你的尿只会让酒更香而已。现在帮我指明方向,让我跟你一起去对付那两个该死的一搭一唱的家伙。” 褐熊先生默默叹了口气,想办法挤出一个笑容,朝镇长跟警长走去。海羊先生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当他以愉快的语气打招呼时,两名人类都立刻转过头来,然后露出微笑。他就是具有这种影响力的熊。两个人类完全不理会海羊,不过他早就习惯这种差别待遇了。 “哈啰,褐熊。”丽雅道。“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听说强尼·斯奎尔富特失踪了。我们很担心他会出什么事。你们可以透露一些消息吗?” “目前为止,我们没有任何实质的证据。”警长语带保留。“一旦有消息,警长办公室将发表声明。很抱歉我不能提供什么,但是现在真的还没有到需要担心的时刻。你大老远跑来全灵墓园,不会只是要问我这些吧?” 海羊开始轻声哼起盖尔小调,所有人都不理他,只是提高音量继续交谈。 “不是。”褐熊说道。“今天早上这里还有另外一场葬礼。友善小怪噗吉昨天去世了。” “很遗憾。”丽雅道。“我不知道。” “我们都知道那是迟早的事。”褐熊道。“但是见证他的死亡还是让人很不好过。结果到了最后,他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丽雅点头。这种事她已经见多了。出现在影子瀑布的卡通或是虚构动物只有在世界上还有人记得他们的时候才能保持形体稳定。一旦和现实之间的连结通通消失,他们就会慢慢退化成原始设定时所参考的动物,最后变成一只普通的动物。他们会一点一滴地丧失智力及个性,然后过上一段短暂快乐的原野生活,除非他们有勇气在死亡前率先穿越永恒之门。 几个礼拜前,丽雅曾在街上看见噗吉在哭。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是很稳定的存在,因为他只是一个礼拜六早上冷门时段的卡通人物,而且只播了一季就停播了。他十分受人喜爱,只是特色不够鲜明,没办法独立生存。丽雅当时看到他坐在一家商店前面,哭到眼睛都掉下来了,只因为他忘了如何算钱,所以不知道老板有没有找错零钱。进入商店之前,他还有数字概念,但是出来的时候,数字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一团谜。没过多久,他就忘了该如何说话。如今,他当真去世了。丽雅真希望自己记得他滑稽的一面。 影子瀑布里住了各式各样的动物,所有动物有着不同程度的智力以及真实性。他们大部分都不太与人来往,住在次自然生物的地下世界中。然而如今,随着强尼·斯奎尔富特的失踪,很可能已经死亡,显然谋杀案已经延伸到这群影子瀑布里最纯真、最无害的居民中了。 “没有多少动物前来参加噗吉的葬礼。”褐熊说道。“大部分的动物都不敢出门,就连白天也一样。但是我们不能让他这样孤伶伶地离开。卡拉汉神父帮他举办了一场很隆重的葬礼,结尾的时候还说了一段很感人的悼词。” “是呀。”海羊道。“说真的,如果他没把名字念错的话,我会更感动。” “总而言之,”褐熊继续道。“他告诉我们今天还有另外一场葬礼,于是我跟海羊就等在这里,想要表达最后的敬意。迪福兰斯先生是两位的朋友吗?” “不算是。”丽雅道。“但是我们认为应该要有人来参加他的葬礼。” “一点也没错。”海羊道。“每个人的死亡都是世界的损失,只不过一只友善小怪的死亡给世界带来的损失没那么大而已。你要怎么忘掉像噗吉这么愚蠢的名字?”他摇了摇头,然后喝了一大口酒。丽雅看了他一眼。 “一大清早你怎么能喝那么多酒?” “熟能生巧呀,老兄,熟能生巧。”海羊道。他大笑一声,然后打了个嗝。褐熊先生不太高兴地瞪了他一眼。 “请你们原谅我朋友。”褐熊说。“他是个酒鬼兼笨蛋,但总是一片好心。” “下一次你就会跟别人说我的心有如黄金一般纯洁了。” “在鲁卡斯·迪福兰斯死前,我们就认识他了。”褐熊先生以一种坚持要改变话题的语气说道。“我是说,在他第一次死亡之前。他是一个好人,随时随地都愿意停下来和人聊天。我认为他也很喜欢海羊先生。他心胸宽大。在他死而复生后,我们去拜访过他,但是他却不记得我们。米迦勒似乎不是开心的人,不管他究竟是谁。你们当真认为他是天使吗?” 丽雅正打算回答时,突然间一切都变了样。一开始,四周凭空响起一阵音乐。那是一首唱诗班的合唱诗歌,不过这个唱诗班的人数多到难以计数,但每一个音节还是清晰可辨,有如用力拨弄巨大竖琴的琴弦一般。音乐越来越大声,大到无以复加,在他们的体内形成共鸣。他们全都举起手掌,捂住耳朵,却一点也无法阻挡音乐入侵。音乐震撼着他们的皮肤,回荡着他们的骨肉。一道强光自天空中洒落,盖过了太阳的光芒。由于光芒过于明亮,亮到没有办法分辨色彩以及明暗;那是一道强烈的燃烧发光体,有如坠落地面的星辰一般,即使所有人都紧闭双眼,大家依然能够感受到发光体所带来的灼痛。光芒和音乐充满了整个世界。他们别无选择,只能睁开双眼面对奇景。接着,天使下凡了。他们全身绽放美丽的光芒,没有人类或动物可以忍受长时间直视他们。 他们有如亮眼的雪花般飘然下地,光芒四射、荣耀非凡,每个天使都具有独特的风格、惊人的美貌。丽雅想要偏过头去,但是却动弹不得。她的脸颊流满泪水,只因为天使实在太过美丽,美到不像真的一样。他们比真实更加真实,在他们面前,她和世界上的其他物品仿佛都只是未完成的素描。艾利克森同样看着他们哭泣,褐熊跟海羊也一样。他们面对的是一群超越自然界的力量实体,而他们都很清楚这一点。 天使们在尚未埋土的墓穴上空盘旋,口中歌颂着爱、逝去之情,以及未完成的使命。他们在空中翱翔,从不停歇,从不驻足,雄伟的羽翼缓缓挥舞,接着突然冲天而起,消失在平凡的天空中。耀眼的光芒与震耳欲聋的歌声通通不见了,真实的世界回到他们面前,不过所有见证到适才景象的人都还能感受到歌声与光芒在体内回荡。丽雅从袖子抽出一条手帕,轻轻擦拭着盈满泪水的双眼和脸颊。少了天使,世界看起来似乎平板了许多、无趣了许多,即便如此,她依然对天使的离去没有丝毫惋惜。他们太美丽、太完美了。他们令她感到害怕。他们并未散发出一丝同情与宽容的气息。没有怜悯、没有慈悲。他们是天使,是上帝意志的实体化身。他们不属于人类的世界。丽雅看向面前的墓穴,在看见鲁卡斯墓碑上那道无色的火焰后,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火焰凭空燃烧,不受强风扰动。尽管没人告诉她,但是丽雅十分肯定那道火焰将永远在此燃烧下去,纪念着一个曾经短暂背负天使于体内的不凡人类。 “好吧。”艾利克森微微颤抖地道。“我想现在大家都知道鲁卡斯是不是真的被天使附身了。” “没错。”海羊先生道。“哇。如果他们再多加一点特效就更棒啦。”他将瓶口举在嘴前,但是过了一会儿又放下酒瓶。此刻的他完全不需要伏特加催化,因为某种比伏特加更强烈的东西正在他的体内燃烧。他对着褐熊笑了一笑,接着酒瓶突然在他手中化为碎片。 枪声在酒瓶碎裂之后才传入他们耳中。海羊先生呆呆地看着手中仅存的酒瓶瓶口。艾利克森拔枪在手,大声命令所有人都趴下。他一脚跪地,迅速扫视附近环境。丽雅五体投地趴在地上,两手紧紧抓着草皮,仿佛想要把草皮拔下来盖在身上一样。褐熊用力拉扯海羊的手臂。第二声枪响传来,海羊随即后退一步。他双眼圆睁,低头看着腹部那滩越来越大的血渍。褐熊紧紧抓住海羊的手臂,用力将他拉倒在地。 接着又有两颗子弹自他们头顶飞过,但是墓碑为他们提供了掩护。艾利克森终于发现站在树下的男人,立刻向对方开了两枪。手持来复枪的男人纹风不动地站在原地。艾利克森暗骂一声,仔细瞄准。要用手枪击中远距离的目标远比大部分人的想象要困难许多,就算在影子瀑布也是一样。不幸的是,对方手中握有一把来复枪,而且枪上似乎装有望远瞄准镜。一想到这点,艾利克森立刻将什么瞄准之类的念头抛到脑后,当场冲到墓碑后方躲了起来。他才刚低下头去,两颗子弹已经呼啸而过。艾利克森当即认定如今的情况应该要以常识面对,而不能让体内的英雄主义作祟。所谓的常识就是说在双方武器的等级差别过大时,他应该低头躲避,而不是试图反击。 他看了看身旁情况,确定所有人的安危。丽雅平躺在数英尺外的草地上,身前的一排墓碑为她提供了良好的掩蔽。他看见她的嘴唇嗫嚅着,无法辨认她是在祷告还是在咒骂。不过艾利克森认为这应该并不难猜。褐熊先生躺在不停哀号的海羊身边,试图以自己矮小的身躯掩护这个七尺高的朋友。两名挖墓人躲在尚未埋土的墓穴之中。如果是在其他情况下,艾利克森一定会觉得这个画面很有趣,但是如今不是笑的时候。他将枪口移到墓碑边缘,随便开了两枪,试图威吓对方。 对方没有反击。过了一段时间,艾利克森小心翼翼地自墓碑后探头察看。只见狙击手手里拿着一台对讲机,正在跟人交谈。艾利克森微微一笑。这家伙想跟谁交谈都不是问题,总之既然暴露了行踪,他就绝对没有机会逃离影子瀑布。这时树林中传来一阵骚动,艾利克森立刻转头,发现时间机械人正往狙击手的方向冲去。对方放下对讲机,举起来复枪迅速开火。子弹笔直击中机械人的胸口,机械人身形一抖,继续前进。狙击手再度开枪,打爆了机械人的脑袋。时间机械人停下脚步,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随即又被击碎了膝盖。它跌倒在地,不停抽动。艾利克森皱起眉头。时间机械人十分坚固耐用,但是显然还是有极限。这就是杰克·费契存在的主因。他很快就会抵达现场。因为时间绝对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想到这里,艾利克森忍不住抖了抖。狙击手或许自认掌控大局,但是稻草人将会扭转局势。不管他逃到哪里,杰克·费契都会把他揪出来。然而就在此时,远方传来直升机接近的声音,艾利克森立刻了解狙击手打算如何逃亡。 直升机的声音越来越大,数秒之后,一架没有标示的黑色军用直升机出现在墓园上空。在螺旋桨的强大风压之下,附近的树枝纷纷下垂,但是狙击手始终站在原地。直升机侧门开启,垂下一条绳梯。狙击手将来复枪挂上肩膀,踏上绳梯。艾利克森举起手枪,小心瞄准。别想逃跑,朋友。没那么容易,不要妄想。他开了一枪,但是由于绳梯晃动厉害,所以没有击中。直升机转向面对他,艾利克森突然察觉对方的意图。 喔,惨了…… 他再度躲回墓碑后,直升机的机枪随即开火。子弹在他身边乱窜,将墓碑的边缘打得碎屑四散。艾利克森缩成一团,一心希望身体能够缩得更小。这些家伙到底是谁?佣兵?帮谁做事?他不用看也知道狙击手已经沿着绳梯爬上直升机,但是他束手无策,没有办法阻止对方离去。他遭受强势火力压制,什么也不能做。面对这种情况,正常人都无能为力。 但是褐熊先生不是正常人。 他自墓碑后冲出,短短的小腿以极快的速度往直升机狂奔而去。他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但是毛茸茸的脸上却浮现一股坚定的神情,没有丝毫犹豫。子弹击中他身旁的地面,但是却没有一颗打在他的身上,因为……好吧,因为他是褐熊先生,因为他的体内依然蕴含着一些从前的魔力。他火速拉近两者间的距离,然后对着狙击手奋力跳去。他伸出毛茸茸的熊掌,抓住狙击手的脚踝。对方惊声尖叫,一阵乱踢,但是怎么也摆脱不了褐熊的掌握。 “放开我,恶魔,地狱来的怪物!”狙击手的语气十分愤怒,还带有恐惧和厌恶的情绪在内。褐熊神情冷酷,不肯放手。 “你射伤了我朋友。”他边喘边道。“你射伤我朋友!” 这时一名身穿军队工作服的男人自直升机中举起手枪,瞄准褐熊的脑袋。褐熊的魔法有其极限,他自己很清楚。他手掌一紧,捏碎狙击手的脚踝,接着五指一松,坠回地面。这一下摔得很重,不过他还是很快就站起身来,眼睁睁看着直升机远离视线。 墓碑后面,丽雅跟艾利克森慢慢自地上爬起,由于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什么好,所以他们先拍掉身上的灰尘。 “他们是什么人?”丽雅问道,她的声音不如平常稳重。 “不知道。”艾利克森回答。“但是我会查出来的。” 褐熊先生小跑步回来。“你们听见他叫我什么吗?他叫我恶魔!说我是地狱来的怪物!我是说,难道我长得像恶魔吗?我是一只天杀的泰迪熊耶!” 在丽雅跟艾利克森来得及回答他前,他已经冲过他们身边,来到海羊身旁蹲下。这时海羊已经背靠着一块墓碑坐起身来,长大衣的正面染满鲜血。他的呼吸十分急促,但是目光还算清明。褐熊拉起海羊的手,紧紧握在自己的熊掌之中。 丽雅看向正从墓穴之中爬出来的两名挖墓人。“你们两个!快去找医生。或是找个魔法师,如果找得到的话。有必要的时候搬出我的名号。快去!” 挖墓人点了点头,立刻拔腿就跑,一副再不离开就会没命的样子。丽雅蹲在海羊身边,开始解开他的衣扣。 “是我就不会这么做。”艾利克森小声说道。“这样搞不好会要他的命。把这种事情留给专家处理。” “当然,”丽雅道。“你说得没错。我只是……希望可以帮得上忙。” “你可以祈祷,”海羊以嘶哑的声音说道。“随便向哪个神祈祷都行。我不挑的。” “你觉得怎样?”艾利克森问。 “很他妈的不好。换下一个天杀的蠢问题。” “省点力气。”褐熊说。 “我看到你冲出去,”海羊道。“对一个矮子来说算是跑得很快了。你可把那个狙击手给吓得裤子都掉了呀。”他张嘴想笑,不过被喉咙中的鲜血呛到,只好作罢。“可恶,”他喃喃说道。“这不是个好兆头。听着,谁来帮帮忙,把我拖离此地吧。我拒绝死在墓园里。这实在太他妈的讽刺了,就算对我来说也是一样。” “我们不能冒险移动你,”褐熊说道。“现在闭上嘴巴,乖乖躺着,不然我拿皮带抽你。” “不要啦,褐熊,这不是你的风格。不过这点子不错。” 丽雅站起身,走到一旁,然后甩了甩头,示意要警长过去。肯定褐熊跟海羊听不见他们谈话之后,丽雅直视警长的眼睛,问道:“直话直说,李察,他存活的机会如何?” “不大。”警长承认道。“腹部中枪通常都很严重。子弹贯穿了身体,背后的出口伤比你的拳头还大,再加上他咳血的情况来看,子弹应该是击中了一边肺叶。如果他是人的话,问题就很大了。不过既然他是……不管是什么,总之或许还有机会。” “为什么要射他?”丽雅问。“既然大老远跑来杀人,干嘛不挑个重要的目标,比如说你或是我之类的?一个值得花费这么大心血的目标?” “问得好。”艾利克森道。“我不知道。” 丽雅神情疲惫地摇了摇头。“影子瀑布究竟是怎么了?先是谋杀案,接着是詹姆士·哈特,现在又有以军队为后盾的狙击手出没?所有人都疯了吗?” “我不知道。”警长道。“或许。不过我认为比较可能是有计划的阴谋。直升机应该不可能在没有触发警报的情况下进入影子瀑布才对,我们有各式各样自然与超自然的警报装置。如果不是安全系统出现漏洞,就是……” “就是影子瀑布出现叛徒。”丽雅缓缓说道。“有人把我们出卖给外面的世界。” 第六章 记忆 影子瀑布的郊区耸立着两栋房子,两栋房子中间隔了一段不算短的距离。其中一栋无人居住,另外一栋则有住人,两栋房子都受到无法忘怀及割舍的过去所困扰。位于右边的房子比较小,也比较朴素,看来有点年久失修,但是只要花点工夫很快就能整修好。这里距离市中心不算远,但是没有人会在不必要的情况下造访此地。三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会轮流站在二楼几个房间的窗户边看向窗外,但是这栋屋子里面偏偏又只住了一个女人。她名叫波丽·考辛斯。当她还是小孩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惨剧。她不记得到底是什么事,但是这栋房子却不曾忘记。波丽住在一楼,有时候会来到二楼,穿梭在各个房间,轮流看向窗外,有时是为了追寻某段记忆,有时却又是为了逃避某段记忆。而在没有窗户的那个房间之中,则不时传出缓慢而又沉重的呼吸声。 波丽站在春季房内,看着窗外的橡树树枝长出第一片嫩叶。空气清新自然,为未来的一年带来美好的预兆。波丽,此刻是一名八岁大的女孩,必须踮起脚尖才能看到窗外的景象。她是个愉快的小女孩,拥有纯真美丽的容貌、金色的头发,以及绑在脑后的两条长辫子。她身穿着最漂亮的洋装,同时也是她最喜爱的洋装。尽管她今年只有八岁大,但是某样恐怖的东西已经进入她的生活。她默默地看着窗外,不管等待多久、观看多久,始终没有任何人自通往市中心的小路上走来。 她独自住在屋中(只可惜这并非事实)。春季房窗外的景象是最美丽的,不过看久之后也是最无聊的,而八岁小孩非常容易感到无聊。她不是第一次想到自己可以打开窗户、爬到屋外,置身春日的景象之中,但是她从来不曾这么做。有某样东西(在屋子里)阻止她这么做。波丽·考辛斯,一个八岁小女孩,叹了口气,提起不太花俏的鞋子在墙上踢了几脚,然后转过身去,离开了春季房。 刚出房门,她的身体立刻开始长大,转眼间变成成年人的体态。她伸出一手扶住墙壁,藉由与实体物质的接触与墙壁不变的本质寻求某种程度的慰藉。身体的变化很快就结束了,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适应着全新的血肉之躯所带来的短暂刺激。如今她化身为十八岁的女孩,刚从亲戚家搬回自己老家与母亲同住。屋中尚且存在着某种其他的东西,但是当时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她身材很高,足足有五尺十寸,长长的金发散落在讨喜的容颜上。她不是美女,永远都不会美到哪里去,但要不是因为那双眼睛的话,她的长相也不算太差。她的眼珠颜色很淡,微带浅蓝,看起来非常冷酷,而且总是流露出谨慎的神色。属于喜欢想很多,但是不愿意将想法宣之于口的那种人会拥有的眼睛。她步入走廊,打开隔壁房门,进入夏季房。 耀眼的阳光自刺眼的蓝天洒落屋内。阳光好似蜂蜜般流过下方的庭院;飞鸟有如飘浮的尘埃般掠过窗外的蓝天。波丽看着外面的夏日世界,仿佛置身梦境,但是这栋房子(或是房中的某样东西)却始终不肯放她离开。她转身离开窗口。她没办法面对夏日太久,因为夏日的景象会带来逝去已久的愉快回忆。带来她刚刚回到老家、还不知道在家中等待着她的是什么时的回忆。她将夏日抛在脑后,走出房外。 来到走廊上,她的肩膀微微向下一沉,四年的岁月一晃即逝,她当场变成二十二岁的模样。她的眼神失落迷惘,头发被剪得很短。那是在医院剪的,在她崩溃后,他们就将她送往一间具有欢乐假象的医院。她不在乎。当时只要能够离开这栋屋子,她根本什么都不在乎。母亲去世之后,她就一直在此独居,而这对她而言是种难以承受的压力。当他们告诉她说她已经痊愈后,她再度回到这栋屋子,只因为她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她属于这里。她挺了挺肩膀,走入对面的房门,看着窗外浓厚的秋意景色。 橡树上依然保有几片疏疏落落的金黄枯叶,不过大部分的叶子都已经凋落,树枝裸露在外,有如枯骨一般。她最喜欢秋季。秋季蕴含一股宁静的感觉,不会令她身心疲惫。当她不希望现实叨扰之时,就会躲入秋季的景色之中。再说,秋季所代表的转变本质让她相信世界是会改变的,她不需要改变自己去迎合世界。她默默看着秋季一会儿,接着不甘不愿地转过身去。她一直不敢待在这个房间太久,害怕自己会因此而厌倦当中的景象,进而失去慰藉的魔力。她走出秋季房,踏入走廊,转眼之间又老了十三岁,恢复到自己真正的年纪。这个时候二楼只剩下一扇窗户了。 她沿着来路回头,走入隔壁房间。这个房间跟其他房间一样空无一物,不过窗外却是一片冬季的景色,寒冷、强烈、天色十分阴暗。庭院之中结了一层厚霜,人行道上反射着冷冷寒光。她最不喜欢这个场景,因为这里是现实,是当下,世界弃她不顾,毫不理会她的需求。冬季转春,转夏,转秋,周而复始,没有尽头。她随时可以走下楼梯,走出户外,走入冬季,只可惜她办不到。这栋房子(或是其中的某样东西)不允许她这么做。她利用电话购物,邮寄现金,从来不曾出门。 波丽·考辛斯现年三十五岁,不过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上十岁。身材十分瘦削,有如皮包骨,肩上背负着重担,始终无法放下。当年那个八岁小女孩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长大会变成这副德行。 窗外的一点动静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惊讶地发现外面的小路上竟然有个男人正往自己的屋子走来。她立刻假设对方迷路了,因为没有必要的时候绝对不会有人前来此地的。这里除两栋屋子之外,一点看头也没有。而任何听说过这两栋屋子的人都知道不要在这附近闲晃。但是对方继续前进,脚步并不慌忙,步伐中也没有任何恐惧或是退缩的迹象。他的外表十分亲切,乍看之下甚至堪称英俊。最后他终于在对面那栋屋子外面停下脚步,然后在原地呆立了一段时间。那是哈特家的屋子。 发现对方不是来找自己之后,波丽微微感到失望。接着她又皱起眉头,因为她发现对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想要抓住脑中那丝印象,但是却说什么也想不起来,就跟她大部分的思绪一样。她不再坚持。如果真是什么重要的事,她总会回想起来的。男人突然迎向前去,踏上门廊,打开门锁。波丽眨了眨眼,神情惊讶。据她所知,哈特家已经二十五年不曾有人造访了。好奇心像是一个不友善的朋友诱惑着她,于是她转身离开冬季房,穿越走廊,放慢脚步对着楼梯走去。想要下楼,她就必须经过最后一个房间,没有窗户的那个房间。她抬头看着天花板,很快地路过那扇紧闭的房门。她听见房内传来缓慢沉重的呼吸声响,不过完全没有转头去看。房间里面空无一物,没有任何东西。在走下楼梯的过程中,她一直听着从空无一物的房间传来的呼吸声。 楼下所有窗户所呈现的都是同一种景象,同一个季节。一楼的世界跟外界相同,没有任何诡异之处。波丽生活起居都在一楼,将其中一个房间布置成自己的卧房。她尽可能不要待在二楼,因为二楼充满太多回忆。但是有时候,二楼会呼唤她。不管愿不愿意,她都必须响应那道呼唤。 她走到前门旁边的窗户旁,看着对面的哈特家。刚好陌生男子正从屋内的窗户看向屋外,所以她再度看见对方的容貌。她很肯定自己见过这张脸,只是不能肯定是什么时候见过的。她的呼吸逐渐急促。或许他是属于自己过去的一部分,来自被她所遗忘的那段时光?来自她自己选择遗忘的那个年代?男人转身离开,消失在窗户之后,但是他的面孔却没有随之消失,一直停留在她的眼前嘲笑着她。她曾经见过这张脸,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是强纳森·哈特的面孔,在她八岁的时候跟家人一起住在对面屋子里的男人。 一栋屋子会不会梦到曾经住在里面的人,直到他们回家为止? 詹姆士·哈特站在他幼时住过的屋子中,却一点也认不出来。他觉得非常失望,尽管来之前就已经告诉自己不要期望太多。根据他的记忆所及,自己应该从来没有到过这间屋子,只是他希望到了现场可以唤回一点印象。或许,曾经在这间屋子里面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可怕,导致他内心有部分坚决不愿想起。他依然不知道家人为什么要匆匆忙忙离开家园。根据时间老父所示,当年的预言足以令任何人心惊胆跳,但究竟是什么让他父母抛开一切、说走就走?他们被人威胁了吗?被某个深信哈特家将会导致影子瀑布与永恒之门的毁灭的人所威胁?还是,他父母本身就对此深信不疑,为了保护影子瀑布才决定匆忙离去?他暗自耸了耸肩,走过去推了推左边第一扇门。门一推就开,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屋内光线明亮,空气清新,摆设着几件毫不显眼的家具,墙壁的颜色也平淡无味。壁炉旁边耸立了一座滴答作响的大钟。哈特皱起眉头。他从不喜欢滴答作响的大钟。他本以为那是因为自己牙医的接待室中有一座这种钟的关系,但如今看来,这个原因多半可以追溯到更早期的经验……房间中宁静祥和,仿佛房间的主人才刚离开不久、随时可能会回来一样。这个想法令他不安,他看向身后,期待看见某个人,或是某个鬼魂,正在暗处监视着他,不过一个影子也没看见。他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 他在屋内四处走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查过去,但是始终一点印象都没有。屋内十分整洁、干净,好像清洁女佣才刚刚打扫完毕一样。根据时间老父的说法,自从他们离开之后,这里就再也没有人住过了,不过时间并没有说明原因。屋中甚至没有任何灰尘……仿佛二十五年来这里完全没有改变一样。他站在楼梯顶端,思考着下一步该采取什么行动。他察看过每一个房间,将屋内的东西拿拿放放,却怎么也唤不起任何回忆。这里怎么看都像是一个陌生人的家。但是他生命中的前十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这里一定有留下一些属于过去的足迹。他神色阴沉地在原地站了很久,两个拳头愤怒地反复拍打自己的腰间。还有什么地方没找过……就在此时,他脑中灵光一现,抬起头来看向天花板上通往阁楼的暗门。 他没花多久时间就弄清楚要如何打开暗门,拉下折叠梯,爬上阁楼。阁楼很暗、很窄,空气中传来一股浓浓的霉味,隐隐带有一种熟悉的气息,他感觉得出来。他伸手打开昏暗的小灯。直到打开之后,他才突然发现自己不必看就知道电灯开关在哪里。他花了点时间察看四周。这块屋檐下的狭窄空间里堆满许多大木箱以及用绳子捆好的纸包。他在最近的一个木箱旁弯下腰,拉开上头覆盖的白布,结果发现木箱中摆满更多的纸张,叠成一叠一叠地绑在一起,并且标明日期。哈特拿出一叠纸张,迅速翻阅。退税单据、财力证明、购物收据。哈特将纸张放回原位。这些单据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走到下一个木箱前,扯掉了上面的白布。箱子里面满满的都是玩具。 哈特靠着木箱坐下来。所有人们曾经拥有而又遗失的玩具最后都会出现在影子瀑布。不管是被玩坏的还是被父母丢掉的,是脱线的填充玩具,还是长大骑不下了的三轮车。这些东西都不曾真正遗失,它们只是流落到影子瀑布来了而已。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哈特蹲在木箱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箱中的玩具,似乎深怕只要自己一分心,玩具就会消失不见。他将手伸进木箱,拿出碰到的第一样玩具。那是一个蝙蝠侠机械玩偶,方方正正,奇丑无比,散发出浓重的塑料味。他转动侧面的大发条,蝙蝠侠的大脚立刻开始上下踩动。哈特缓缓露出微笑。他记得这个家伙。他记得自己坐在电视前面,欣赏着由亚当·伟斯特和伯特·沃德所主演的蝙蝠侠影集。同样的蝙蝠时间,同样的蝙蝠频道。(“别坐太近,吉米,这样对眼睛不好。”)这段回忆很短暂,但是很深刻,仿佛是从电影中撷取出来的静态画面一般。他将玩偶放在阁楼地板上,它立刻发出吵杂的声响,一跛一跛地走向前去。哈特心想不知道蝙蝠侠本人有没有住在影子瀑布,不过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蝙蝠侠至今不退流行。人们依然相信他的存在。 接下来出场的是一本精装本的《达拉克年鉴》,出自“神秘博士”(Doctor ho)电视影集的周边产品。该影集在黑白电视年代开拍,当年这种内容的影集还能够令观众害怕。哈特慢慢翻阅年鉴,一段段的回忆逐渐回到他脑中——圣诞节一大早该睡觉的时候不睡觉,坐在床上阅读这本新年鉴的记忆。年鉴一入手,他立刻想起这些景象,但这些景象并非完整的回忆,它们不能告诉他正在阅读年鉴的男孩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雷鸟神机队(thunderbirds)的车辆载具。詹姆士·庞德配备逃生椅的奥斯顿马丁跑车。会发射飞弹、车前盖下方还会伸出电锯的蝙蝠车。一个装满各式各样玩具兵的盒子,所有的士兵部是一副久经战阵的世故神情。一把具有喷射机外形,能够发射吸盘飞镖的手枪。混在一起的农场动物玩具和动物园动物玩具。依然放在包装盒内的玩具火车。曙光怪物组合。 回忆来来去去,慢慢带回了一个模糊不清的男孩身影。男孩的身材以他的年纪来说有点矮小,个性害羞,神情腼腆,因为缺乏同龄的玩伴而只好与玩具作伴,同时也因为即使在那个年纪,他已经出现了与众不同的迹象……哈特坐在木箱旁,抓起一把乐高积木,任由它们自指尖滑落,有如沙漏中的沙粒一般。回忆慢慢浮上台面,简短,不连贯,让他对自己的童年产生模糊的概念。那不是什么有趣的景象。年轻的詹姆士·哈特拥有温暖的照顾与无尽的关怀,但是他依然十分孤僻。他想不起来为什么,但是他相信自己不会喜欢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的童年有点诡异。他这个人有点奇怪。 太奇怪了,就连影子瀑布也无法接受。 他突然心神一震,仿佛内心深处有某样东西苏醒过来了一样。他屏息以待,等着那种感觉再度以更加明确的形象回归体内,但是却什么也没有等到。他面无表情地拿出一堆玩具,却再也唤不起任何记忆。他看着散落一地的玩具,心里只想着现实世界里有不少收藏家愿意花大钱购买这堆垃圾。有几个曙光怪物组甚至还不曾组装起来过,依然原封不动地躺在包装盒中。他仔细看了看包装盒封面的图像,看着那些十分熟悉的科学怪人、吸血鬼,以及狼人,然后突然露出一丝微笑,因为他想到这些家伙很可能就住在影子瀑布,尽情享受着舒适的退休生活。或许他可以找他们在几个玩具盒上签名…… 他捡起地上的玩具,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箱。他看了看其他的木箱与包裹,但是却没有继续察看下去的意愿。他体内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些东西对他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召唤他来到阁楼的是那些玩具,而他已经在玩具中找到他要找的东西。他爬下折叠梯,然后又爬了回来,关上阁楼的灯,再度下楼,推回折叠梯。他走下楼梯,最后在楼梯底端停下脚步。他突然十分强烈地感到这里的事情还没有办完。还有东西在等待着他,很重要的东西。他看着周遭,感觉走廊似乎也在看他,而且还装作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他缓缓前进到挂在墙上的一面镜子前。镜中的自己看着自己,脸上露出十足困惑的神情。接着,就在他的眼前,镜子中的脸开始出现变化,最后转变成他父亲的面孔。他的父亲,外貌比印象中年轻,神情十分紧张,好像在害怕什么一样。 “哈啰,吉米,”父亲说道。“很抱歉我必须匆忙离开,但是时间并不站在我们这一边。你应该能够了解。这段讯息是在我们离开之前留下的,只有当你出现在这面镜子前时才会自动播放。我有好多事情想要告诉你。既然如今你回到这里,就表示我和你妈很可能已经不在人间。无论结局如何,我希望我们在一起有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对我而言,你依然是个小男孩,不过我想现在的你应该已经成年了。不管出了什么事情,总之请记住,你妈和我非常爱你。” “我们之所以离开,都是因为那则预言。我希望你永远不用回来,希望这则讯息永远不要播放,但是你的祖父,我的父亲,非常坚持你必须拥有可以选择回来的权利,如果你想要回来的话。那么,关于这则预言,内容十分隐讳。基本上,预言只是指出你的命运和永恒之门息息相关,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上,你将会导致影子瀑布的灭亡。这种预言必定会造成群众的恐惧,而群众一旦开始恐惧,就会导致许多的暴力行为。现在预言还没有传开,所以我们决定在有人打算阻止我们之前离开这里。我不知道大家会如何面对你的回归,但是无论如何,你的祖父一定还在这里保护你。”强纳森·哈特停了一停,转头看了看身后,接着又看回自己儿子。“吉米,我们必须动身了。要活得快乐。” 镜中的面孔突然之间变回他自己的。他脸色苍白,神情震惊。他不记得自己父亲年轻时的样子,父亲没有留下任何年轻时的照片,而现在哈特终于知道为什么了。他离开镜子前,泪水刺痛了他的双眼。他没有机会跟父母道别。他们如同往常一般开车出门,直到警察前来敲门,告知他父母死于车祸意外,他才知道出事了。他一开始并不相信警方的话,一直说他父亲驾车技术很好,绝不可能出车祸。他不断重复这句话,直到前往停尸间认尸为止。在那之后,他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再说任何话。 “再见了,爸爸。再见。” 他用力吸了口气,迅速地眨了眨眼。他没有时间道再见了。要不了多久,当初将他们一家人赶出影子瀑布的人就会得知他回来的消息,到时候一切就麻烦了。他必须查出关于自己家族以及那则预言的真相,而这就表示他必须找出祖父。他父亲的父亲,留给他地图与指示,帮助他回到影子瀑布的祖父。镜中留下的讯息似乎暗示他的祖父不但还住在影子瀑布,而且具有足以保护孙子的强大能力。哈特皱起眉头。他父母很少提起家族历史。他成长的过程中从来没有见过祖父,也没有任何叔叔伯伯、兄弟姊妹之类的亲戚。在同学对他指出这一点之前,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奇怪。当时他对父母提出了这样的疑问,却没有得到答案。他父母就是不愿意提起这种事。后来,他开始对家世产生各式各样的幻想。他想像自己是被领养的,或是绑架的,或者他父亲其实是检方证人,因为曾经把黑道老大送进监牢,所以必须隐姓埋名。最后他终于认定自己实在看太多电视影集了,于是不再多想这件事。他一直以为有一天,他父母总是会把事情真相告诉他。但是如今他们已经去世了。 他突然想到,如果祖父依然住在这里的话,或许还有其他亲戚也是。堂兄弟,或许,敌人有可能会放过他家的远房亲戚。这个用词令他震惊:敌人。有人会想要伤害他,甚至杀害他,只因为他有一天可能会做某件事情。他心想自己或许应该有点危机感、有点恐惧感,但是这些事情对他而言实在太新奇、太陌生了。他没有办法认真面对。这样也好,否则他很可能会躲到阴影中不敢现身。 阴影。这个词有如宏亮的钟声在他心中掀起阵阵回音,挑起许多浮光掠影般的回忆,有如洗牌时晃眼而过的花色一样。他试图抓紧这些回忆,但是回忆稍纵即逝,始终没有凝聚成形,直到其中之一好似灵光一现,击中他的心房。他小时候十分孤独,所以自己幻想了一个朋友出来。根据小孩子的简单逻辑及幼稚思绪,他将这个朋友命名为“朋友”。他对朋友倾诉,分享心里的秘密,而他的幻想朋友则在夜里守护着他,不让各式各样的怪物伤害他。这个记忆令他惊讶,同时也令他深深着迷,因为他从来不曾自认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只可惜他的朋友已经不在了,如今是他需要朋友守护的时候。 在一股冲动的躯使之下,他伸起双手,在墙上投射出一道阴影。他只有在孩提年代干过这种事情,但是童年的技巧迅速回到脑海,好像那一切不过是昨天的事情。墙上出现一只长耳朵的兔子身影,接着变成一只振翅高飞的小鸟,一头驴子,一只鸦子。影子跃然墙面,在他的眼前翩翩起舞,摆出各式各样的动作,蕴含各式各样的意义。哈特微笑,放下手掌,但是墙上的影子却没有消失。 哈特吓得后退一步,一口气卡在喉咙里面喘不过来。他两手都已经垂在腰间,而影子却在没有本体投射的情况之下依然待在墙上。影子再度开始移动,先是重复之前比出的形象,接着缓缓移到墙角,转变成一个全新的形体;他自己的影子。他缩回双脚,深怕和那道影子接触。影子退回墙上,站直身体,变成和他一般高矮,只是双手抱在胸前。 哈特有点想要掉头就跑,但是在见识过影子瀑布里的一些诡异景象之后,一道具有自我意识的影子似乎也不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再说,这道影子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他曾经见过这道影子,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记得他。他就是他的朋友。 “你他妈的去了哪了?”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说道。“我不过离开五分钟,你就给我消失了二十五年!你好歹也该留张字条吧?我照顾你那么多年,你就是这样感谢我的?你父亲老是在工作,母亲老是在忙,当时是谁陪伴你的?我始终待在你的身边,结果却落得这个下场?在一栋空荡荡的房子里面独居二十五年?没有人说话,没有人陪。如果不是每天打扫房屋的话,我早就已经疯了。没有访客,唯一的邻居是住在对面的那个疯女人,可怜的孩子。我转得到的电视频道全部在播肥皂剧。还有,卡拉汉神父一共跑来这里躯魔了二次。他也够幸运的了。我只是一道影子,不是什么鬼魂,我的生活比起鬼魂要丰富多了。怎么着?你都没话要跟我说吗?” “我找不到机会插话。”哈特道。 “好吧,请原谅我说话不需要停下来呼吸,这也不是我愿意的事情。如果你一个人独居二十五年的话,你也会开始自言自语的。” “朋友。”哈特说。“我很想念你,尽管我根本不记得你,我心里还是有一部分始终惦记着你。我怎么能够把你忘记?” “我是打死也不会去回答这种问题的。好啦,别光站在那里。你去哪里了?这些年来都做了些什么事情?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当年出现了一则预言。我们必须立刻离开,不然镇民将会对我们不利。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会带你一起走的。但是即使在当时,我也知道你无法在影子瀑布以外的地方生存。我在离开这里的同时,失去了所有记忆,但是即便如此,有时候我还是会梦到你。” “他们逼你离开。”朋友小声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弃我不顾。喔,吉米,我真是太想念你了!” 影子向前一扑,就像一件活生生的斗篷般将他包覆起来。他可以感受到他的体重以及他的心跳。这种情况本应十分恐怖,至少应该令他不安,但是并没有。他觉得自己好像拥抱着一只温暖的小狗一样情绪丰沛,感动不已。朋友终于冷静了一点,向后退开,再度回到墙上。 “看到你回来真是太好了,吉米。你会在这里住下来吗?” “我想应该吧。这栋房子现在是我的了。我父母已经去世了。” “喔,吉米,我很遗憾。真的。听我说,这些年来显然发生了很多事情,而我想要你巨细靡遗地说给我听,不过其实没有那么急,对不对?你先到客厅坐一坐,放轻松。我去帮你泡杯上好的咖啡。” 哈特扬眉询问:“你没有身体,要怎么泡咖啡?” “我会随机应变。”朋友说道。“我可以凝聚出足够的实体。不然你以为这些年来我是如何打扫房间的?心想事成吗?乖乖听话,待会就有巧克力片配咖啡吃。” “摆了二十五年,巧克力不会干掉吗?” “说话这么直,早晚会得罪人的。巧克力没坏,就和房子里其他东西一样。所有东西都保持在你离开那天时的状态。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影子滑过墙壁,有如雨滴滴落窗户一般,消失在前往厨房的方向。哈特眨了眨眼,沿着走廊走入客厅。在影子瀑布里真的一刻都不会无聊……他整个人沉入二十五年前那张属于自己的椅子中。这张椅子比印象中要小多了,不过本来就该如此,不是吗?客厅内的装潢与家具看起来很朴实,不过有点老旧,让人联想到六○年代情境喜剧中的场景。电视超级大台,仿佛是石器时代的产物。他盯着电视屏幕,希望可以唤起一些童年的回忆,让他更加了解小时候的自己。电视静静地待在原地,不过他心中已经掀起涟漪。他开始看见许多打从十岁或是更早之前就已经不曾想起过的电视节目。 神马钱平。马戏团小于。篷车队。波纳沙…… 这些节目在他脑中逐一掠过,开心愉快,经典非凡(灵犬莱西和独行侠),但是最令他悸动不已的还是回想起这么多年前观赏这些节目时的心情。在他眼中,这些都是黑白的单元格画面,但是那种心情让这些画面变得栩栩如生。哈特叹了口气,靠回椅背之上。或许他的影子朋友就是揭开过去记忆的关键。它似乎什么都知道。或许它连祖父是谁也知道。影子……小时候他很害怕影子。他不喜欢影子突然和自己一起行动的感觉,或是鬼鬼祟祟跟在自己身后的模样。影子随时随地都在监视自己,但是他却看不见他们的眼睛何在。他怎么能够忘记这个影响自己孩童时期如此深远的东西?每当太阳下山之后,影子就无所不在,自每个角落监视着他,静静等待。有些夜晚,即使不关灯,他也无法入眠,只因为他怕自己一闭上眼睛,影子就会一拥而上。只要关上灯,他就看不见那些影子,但是有时候他会觉得黑暗的房间就像是一道巨大的阴影一般。于是他幻想出一个影子朋友,保护他不受其他影子侵害。由于身处影子瀑布的关系,所以他就多了一个真实存在的幻想朋友。 他惊讶地抬起头来,因为他听见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可能是朋友,因为影子不会发出脚步声。屋子里面还有别人。他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接着突然停步,本来要去开门的手也随即放了下来。如果朋友是真的的话,其他的影子怪物说不定也……一阵恐惧感突然袭来,不过他很坚决地将之抛到脑后。他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如今他拥有许多真实存在的敌人,而这些敌人很可能一直都在监视哈特家,以免他会笨到独自空手回家……他也将这个想法抛到脑后。对方很有可能是住在对面的那个邻居,只是过来借个糖,顺便和新来的邻居打声招呼。 住在对面的那个疯女人,可怜的孩子…… 哈特摇了摇头。他最好趁着还有机会的时候先看一看走廊。再这样瞎想下去的话,他很可能会先把自己吓得夺窗而出。他打开客厅门,很快地踏入走廊上。走廊上没有人。他傻笑一声,不知道是该感到放松还是愚蠢。这是一栋老房子,一定会三不五时发出一些吱吱嘎嘎的声音。接着他看向走廊底端,发现大门开启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他试图回想自己刚刚有没有关门,但是一时也没有办法肯定。他小心翼翼地穿越走廊,来到大门前,打开大门,看了看门外。没有任何异状,没有任何人的踪影。他看向对面的屋子,不过邻居没有出现在任何一扇窗户之后。哈特不安地耸了耸肩,关上房门,转身回头,刚好看见一把匕首对准自己的喉咙划来。 他以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本能反应闪身一旁,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匕首的袭击。攻击他的人跌向前来,因为出刀太过用力而失去平衡。哈特趁机扬起拳头,但是凝力不发,因为他发现对方是个满脸恐惧、有如皮包骨般的瘦小女人。匕首反射出恐怖的光芒,加上女人脸上坚定又慌乱的神情,终于将哈特自震惊中带回现实。他毫不怀疑对方想要置他于死地,虽然他从来不曾见过这名女子。 匕首再度刺出。哈特低头一闪,刀刃当场插入身后大门的木板上。对方想要拔出匕首,但是刺得太深,一时拔不出来。哈特迅速向前一扑,一把抱起对方,将她的双手夹在身侧。她死命挣扎,但是他比她强壮太多了。她逐渐平静下来,两人面对面地急促喘气。接着他在她眼中看见她膝盖上扬,于是用力将她推开。她狂挥双拳,希望能逼他离开门边,以便再度夺回匕首。哈特轻松挡下攻击,但是对方的力道却让他的手臂发疼。就在此时,朋友有如一道黑色的浪潮般自走廊另一端冲来,化身一袭黯影斗篷将女人笼罩起来。她绝望地想要挣脱束缚,但是影子实在太强壮了,随随便便就让她动弹不得。她停止挣扎,接着黑暗中传来听起来像是哽咽的声响。 “记得我刚刚提过的那个住在对面的疯女人吗?”朋友说道。“就是这位了。波丽·考辛斯。她经常喜欢站在窗口,静静地看着时光流逝,很少出门,不过这点你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她就像一条躲在鱼缸里的古比鱼,如果你要问我的话。要我如何处置她?” “暂时先像死神一样抓着她不要放。”哈特一边喘气一边说道。“不过接下来我就没有主意了。电话能用吗?可以用的话,我想应该报警。” “不,拜托,不要报警。”波丽的声音很细,听起来像个小孩一样。“我会乖的,我保证。” 她看起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几乎让哈特觉得自己是个欺负良家妇女的流氓。不过在看了一眼插在门上的匕首之后,他立刻将这个想法抛到脑后。 “把她带去客厅,朋友,不过千万不要放开她。我要问她几个问题,然后再决定如何处置。” “悉听尊便。”朋友语气愉快地道。“我的建议是把她交给警长,关在某个非常安全的地方,然后把钥匙吞掉。不过我懂什么?我不过是个想象出来的朋友而已。” 影子沿着走廊飘开,拖着波丽的身体一起离去。她没有继续抵抗,但是为防万一,哈特还是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回到客厅后,朋友将波丽抛到一张椅子上,然后瘫在她的脚前,有如一块毛毯一般限制她的行动。哈特拉过一张椅子,在他们身前坐下。 “告诉我,波丽·考辛斯。”他冷冷地道。“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要杀我,据我印象所及,我这辈子不曾见过你。在你告诉我原因的同时,顺便给我一个不该将你当作危险疯子交给警方处理的好理由。” “我很抱歉。”波丽道,她的声音只比自言自语要大声一点而已。“我慌了。我刚刚站在窗口往外看,结果认出了你。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而我对他印象非常深刻。当我了解到你是什么人,你的身分为何时,我满脑子只能想到当年的预言。就是说你将会毁灭永恒之门,为影子瀑布带来末日的那则预言。我很害怕。我需要永恒之门,以及门对影子瀑布所带来的影响;少了它们,我绝对无法承受我的生活。我必须仰赖它们维持理智。我没有发疯,至少不算全疯。”她面带忧伤地微微一笑。“虽然我相信你们一定不这么认为。你知道,我并非……随时都是我自己,而你碰到我的时候刚好时机不对。我已经恢复正常了。如果你放了我,我保证不会乱来的。” 哈特靠回椅背上。她看起来似乎十分清醒,至少暂时而言。她的匕首处于很远的地方,朋友又在附近,随时可以再度制伏她…… “我强烈地认为我会后悔,但是……好吧,朋友,放开她。但是为防万一,看紧一点。” “我看你跟她一样疯,不过你是老大。要是她又从身上抽出一把刀的话可别怪我。她看起来就是会干这种事的样子。但是当然不会有人把我的话当一回事。我只是一道影子,懂得什么?” “朋友,放开她吧。”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哈特忍不住好奇他是从什么地方吸气的),自波丽身上滑开,贴到位于她身后的墙上,再度凝聚成一个人形。波丽小心地伸展手脚。 “很有趣的朋友,吉米。我记得小时候你曾经向我提起过他,当时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的话。小时候你很喜欢乱编故事。” “现在我喜欢人家叫我詹姆士。”哈特道。“你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我是什么样的人?当年的事情我全都不记得了。” “我们一起上学。当父母在忙的时候,我们也会一起玩。苏珊·都伯伊丝告诉我说你已经回到影子瀑布了,她从塔罗牌里看出来的。我知道你迟早会回来老家,但是真的见到你的时候还是很惊讶。这些年来,许多谣言跟八卦已经把你塑造成一个怪物——一把悬挂在所有人脖子,以及我们所珍爱的一切之上的利刃。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多怕你,直到发现我手持匕首走在前往你家路上为止。但是现在我已经恢复正常了。我……不只一个——我的体内存在着不同的自我。其中一个非常年轻,十分容易受到惊吓。” “你是说你具有多重人格?”哈特饶富兴味地说道。“我听说过这种人。” “并不是如此单纯。”波丽微带迟疑地说。“是因为房子的缘故,你知道。我的房子——四季屋。屋中的时间各自切割,我的年纪和个性取决于我身处屋内的哪一部分。” 哈特看向朋友道:“你听得懂吗?” “喔,当然,这比电视肥皂剧要有趣多了,而且又不算多复杂。我认为我们应该过个马路,到她家去看看。” “你可以离开这里吗?我以为你被困这栋房子里面。” “本来是,不过你回来了。如今任何你能去的地方我都能去。我是你的影子。我们走吧,吉米,我是说詹姆士。我已经二十五年没有离开过这栋屋子,而且波丽家听起来真的很有趣。” “不过五分钟前,你还坚持要把她关起来,从此弃而不顾呢。但是你说得没错,她家听起来的确有趣。带路吧,波丽。要是我发现你想要拿刀,我就叫朋友化身一吨重的砖头,把你压扁在地上。听清楚了吗?” “当然,詹姆士。我了解你如此谨慎的原因。请相信我,这一切对我而言并不容易。我都已经不记得家里多久没有陌生人来访了。我会谈论起一些我对自己都不愿提起的话题。但是我想也该是我找人谈谈的时候了。如果你真的拥有传说中那么强大的力量,或许你可以帮我逃出我为自己所设下的地狱。” “我没有什么力量。”哈特说道。“我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我只是个普通人。” “希望你搞错了。”波丽道。“为了我们两个人好。” 她缓缓站起身来,似乎随时期待他会改变心意一样。她领头踏入走廊。哈特跟在她的身后,必要时随时准备出手抓她,或是拔腿就逃。尽管眼前的她看似无害,但是刚刚匕首袭来的画面在他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总是认真看待任何手持匕首的人。波丽在大门前停下脚步,看了插在门上的匕首一眼,接着打开大门,走出屋外。哈特跟在后面出了大门,朋友则有如正常的影子般跟在他的脚下。他小心翼翼地锁上大门,然后三人一同穿越马路,来到波丽家前。这栋房子外表看来非常平凡,但是哈特已经学到在影子瀑布里,平凡的外表不能代表任何事。屋中的时间各自切割……波丽打开大门,走入屋内。哈特和朋友跟着进去,不过始终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这栋名叫四季屋的房子肯定有问题。哈特光从空气中就可以感受出来——一股无尽的紧张,一种诡异的压力,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气氛。仿佛某人还是某种东西正在屋中屏息以待。他走入走廊,尽管午后的阳光照亮整条走廊,但他还是忍不住心中一股想要回头的冲动。波丽怎么能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他才刚进门就已经想要转身离开了。波丽转过头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哈特立刻藏起脸上不自在的神色。第一次,他开始了解隐藏在她内心的那股紧张气息与造成她神情紧绷,心情焦虑的原因,就像一根拉得太紧的琴弦一般。在他的注目之下,她突然脸上一红,伸手整理凌乱的头发,似乎终于发现自己的外表有多邋遢。 “不好意思,家里很乱,我也没有打扮。如果知道有客人要来的话,我一定会花工夫整理的。但是很少有人登门拜访,而基本上我觉得这样也好。大家都认为我疯了。有时候连我都认为自己疯了。”她看了看四周,似乎无法决定要请他坐哪。“你必须了解,詹姆士。这是个很危险的地方。这里的时间有它自己的一套规则。很久以前,这栋屋子里曾经发生过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子。非常可怕的事情,只是我想不起来是什么事。苏珊说你失去了所有童年的记忆。我就没你这么幸运了。我的童年回忆依然如影随形,它们纠缠着我,纠缠着这栋屋子。楼上有四间不同的房间,只要进入那些房间,我就会分别变成四个不同的人。四个不同的自己。一楼的情况比较稳定,在这里我可以当我自己。去厨房吧,那里比较安全,距离其他房间都很远,或许它听不见我们的谈话。” 她领着他穿越走廊来到厨房,一路上紧张兮兮,不停说话。哈特根本听不懂她说什么,但是他还是仔细地听,想从她的言语听出蛛丝马迹,进而弄清楚很久以前波丽跟她家究竟出了什么事。厨房很乱,不过乱得很舒服;就是那种乱归乱,但是东西都在定位,不必花费心思寻找的地方。所有空间都摆满杂物,但是却没有任何灰尘与污垢,地板也非常干净。波丽拿起摆在一张椅子上的毛衣,随手丢在沥水板上,然后请哈特坐下。他照做,偷瞄一眼确定朋友还在附近,然后静静看着波丽忙东忙西、冲泡咖啡。她始终喋喋不休,仿佛一停止说话,紧接而来的沉默将会导致严重的后果一样。 “我八岁的时候发生一件可怕的事情,而那件事情至今没有结束,依然在楼上其中一个房间继续着。没有窗户的那个房间。自从事情发生以来,我就再也没有踏足那个房间一步,但是那里面有东西在等待着我。”波丽的声音逐渐冷静下来,似乎有人可以谈论此事令她心情松懈了下来。“我曾经试图面对房间里的东西。十八岁的时候试过,二十二岁也试过,最近的一次是在去年。我办不到。我不够坚强。而我每尝试一次,身体的一部分就会被一个房间掳获,有如困在琥珀中的苍蝇。现在,当我上二楼的时候,屋子会强迫我变成那些年代的自我。那并不算是一种惩罚。我花了一段时间才了解这一点。屋子是在试图治疗我,想要让我藉由面对问题来克服问题。只是我办不到。”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哈特十分谨慎地选择用字遣词。“你八岁的时候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你一点也记不起来吗?” “记不起来。当时我母亲出门了,我和父亲单独待在家里。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可怕到我没有办法记得;可怕到时至今日依然纠缠着我和房子不放的地步。” 喔,老天呀,哈特心想。她一定定遭受性虐待了。一定是她父亲……难怪她不愿意想起。 “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在肯定自己的语气不会过于激动后,他问道。“收拾行囊,离开此地,将一切通通抛到脑后?” “我办不到。屋子不肯放我走。只要楼上那些房间依然拥有我的一部分,我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这栋屋子一方面想要治疗我;另一方面又想要吞噬我。于是我不断尝试着面对自己的恐惧,而在每次失败之后又失去更多的自我。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挤满不同版本的我,大家都没有转身的余地了。” 她试图挤出笑容响应自己的冷笑话,可惜并不成功。她咬了咬下唇,突然偏过头去,不让哈特看见她眼中的泪光。他很尴尬地坐在原地,想帮忙又不知道从何帮起。朋友自墙上浮现,飘过餐桌,像是条围巾一般围绕在波丽颤抖的肩膀之上。 “好了,好了,不要这个样子,小花瓣。没事的,你不再孤独了。你的问题在于长久以来你都是独自一个人面对问题。难道过去从来没有人想要跟你一起上去看看那个房间吗?” “没有。我从不让人进入屋内,就连苏珊也一样,而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唯一可能有办法帮助我的人是我妈妈,但是她一定不会了解的。她很可能会说一切都是我的错。她是在我十八岁的那年去世的,就是在我第一次试图面对那个房间并且失败之前。那部分的我从窗户中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葬礼,而八岁的我则在另外一个房间里面观看。那之后,我就独自一人在屋子里面生活,越来越孤独。没有人来造访,他们可以感觉到四季屋蕴含了越来越强大的力量。那股力量十分善妒,不希望任何人前来搭救我。我很惊讶你竟然进得来。你一定非常坚强。即使是刚刚试图杀害你的时候,我心中的某一部分就已经很确定你是一个不平凡的人。” “打从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他不平凡了。”朋友说道。“一切都会没事的。詹姆士和我会帮助你度过难关。我们从最年轻的你,八岁的你开始,一路追溯下去,直到找出问题的根源为止。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把它狂扁一顿。”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哈特道。“我可以和你私底下谈一谈吗,朋友?去走廊上讲?” “当然可以,詹姆士,但是不能等一下吗?” “不,我不认为可以等。” “喔,那好吧。真是不好意思,亲爱的,我们不会谈很久。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没问题。”波丽道。“我早就习惯一个人了。” 哈特站起身来,走到走廊上,朋友跟在他的身后沿着墙壁滑了出去。哈特轻轻关上厨房的门,向旁边走开一段距离,然后看向自己的影子。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这个女人需要专业的心理谘商!很显然地,她小时候遭到父亲性虐待,在恐惧、羞愧,以及罪恶感的压迫之下,她宁愿压抑记忆也不愿意坦然面对。这些所谓的其他部分的自我很可能只是多重人格的具体表现。她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助。天知道两个好心人会对她的内心造成多大的伤害!” “心理医生帮得上忙的话,早就帮了。”朋友冷静地说。“她一辈子都在承受这件事,我很肯定她已经试过所有可行的办法。我们帮得上忙,吉米。我们很特别。你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你和她一样失去了童年;我的特别之处则是在于我不是真实存在。没有东西伤得了我,没有东西吓得倒我,不管面临什么样的危险,我都可以保护波丽。在等待你回来的那段日子里,我学会了很多很多东西。况且她说得没错,吉米。你拥有强大的力量,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但是我感觉得出来,像是某种深埋地底的机械所发出的呜鸣声,静待着某人按下正确的启动按钮。这件事我们非干不可,吉米。波丽需要我们的帮助。” 哈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了出来。“我有非常不祥的预感,朋友。除了波丽之外,这屋子里面还存在着别的东西。我感觉得到对方在观察我们、等待我们。如果我拥有什么神奇的力量,我也一点概念都没有。但是你说得也没错,我们不能弃波丽于不顾。就算只是为了不要让她再拿刀子来砍我也好。如果我注定会有邻居的话,我可不希望邻居是个会拿刀砍人的疯子。” “你变得非常愤世嫉俗,吉米。我有点不能接受这样的你。” “这叫实际,不叫愤世嫉俗。还有,叫我詹姆士,不要叫吉米。听着,我已经说要帮忙了,不是吗?我只是觉得要小心为妙。好了,在我改变主意之前,快点开始吧。” 他微微一笑,朋友则是摇了摇头,然后一起走回厨房。波丽背对他们站在窗前,默默不语地看向窗外。她紧紧抱住自己,似乎突然感觉很冷,又像是在克制自己不要发抖一样。听见他们回来,她并没有转头去看。 “在你们出现之前,我随时都在担心受怕。”她缓缓说道。“我害怕过去可能发生过的事情,害怕躲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的东西,害怕他随时都会召唤我上楼。但是我始终没有了解到恐惧的真义,直到你们出现,带给我希望为止。我迫切地想要摆脱过去,但是可能失败的恐惧却又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不要担心,”哈特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如果我没办法帮你摆脱这一切,至少还可以请你过个马路到我家去住。你在那里会很安全的。” “你不懂。”波丽道。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但是冷淡的目光中却不存有任何希望。“我无法离开。房子不会让我离开。不管躲在楼上的是什么东西,总之都是在我的帮助之下壮大成形的;是我给了它力量,使它得以控制我。而我心里很明白,毫无疑问,它宁愿杀了你我,也不愿意放我走。” 哈特很想上前拉起她的手臂安慰她,但是她脸上的痛苦却形成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好了。”他说。“计划是这个样子。我们上楼,进入八岁的那个房间,然后一间一间地搜,找回所有你失去的自我,将它们重新融入你体内。先让你拥有完整的自我,然后再进入最后的房间,将一切事情彻底解决。”他微微一笑。“我不是刻意表现信心,好像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样,总之这一切都要看你。相信我,波丽,我想不出任何一个不该尝试的理由。即使我并不记得,但是我们曾经是朋友。我发誓会尽我所能地帮助你,朋友也会。以前你之所以失败是因为独自面对的关系,如今我们跟你站在一起了。我们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们不会让你失败的。准备好了吗?” “没有。”波丽说。“但还是走吧。”她放开紧抱胸口的双手,走过来站在他的面前。“以前的你是个邋遢的小鬼,衣衫不整、蓬头垢面。而我则是个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女孩。但是我最喜欢跟你在一起玩,还会告诉你很多我不敢告诉别人的秘密。你离开的时候,我以为世界末日到了;当时我好恨你一声不响地离开,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把我留在这些可怕的事情之中。坦白讲,我想这也是刚刚想要杀你的原因之一。但是现在你回来了,我心中再度燃起了希望。自从你进入屋内,屋子整个感觉都改变了。或许你命中注定要回到此地,帮助我离开。有时候,影子瀑布就是这样子。但是詹姆士……你体内只是可能隐藏了强大的力量,但是这栋房子却肯定拥有强大的力量,许多年来利用我的罪恶与苦难所累积而成的力量。这股力量真实存在,就和我一样真实,而它一点也不希望我能够重新找回完整的自我。我不知道一旦它认定你是敌人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来。你没有必要这样做,詹姆士。” “不,我有必要。”哈特道。“我们是朋友,不管记不记得都是朋友。带路吧,波丽。” 她面露微笑,伸出一根手指放上自己嘴唇,接着又压在他的嘴唇上。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厨房,哈特及朋友跟在她的身后来到走廊。波丽的背影看来昂首阔步,只有微微紧绷的肩膀透露出她体内絮乱不已的思绪。走廊似乎比刚才昏暗,压力十足,哈特心中逐渐浮现一股想要伸手扶住墙壁以确定墙壁没有向走廊中央挤压而来的需求。不过他没有真的这么做。他不想做出任何可能令波丽分心的事情,怕会摧毁她好不容易建立出来的信心。他并不清楚波丽究竟有多勇敢、有没有办法面对纠缠她一生一世的梦魇,但是她的勇气已经足以在他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是在匕首袭击事件之后,不过他发现自己很喜欢波丽,并且决心要帮助她逃离过去的束缚。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波丽突然在一扇紧闭的房门前停下脚步,哈特差点撞上她。 “这里就是一切开始的地方。”她轻声说道。“当年我八岁,妈妈出门了,我独自一个人在这里玩耍。爹地人在楼上。他叫我上楼,于是我就上楼,接着事情就发生了,不管是什么事情,总之我的生命在那之后就再也不一样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房门,毫不畏缩地步入房内。进房后,她跨向旁边,好让哈特也跟着入内。他进房时双手紧紧握拳,但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个房间平凡得出奇,装潢优雅,家具舒适,午后的阳光自窗外洒来,有如金色的醇酒般在地毯上流动。波丽迎上前去,在火炉前半跪下来。 “当时我就在这里,一个留着两条辫子的天真女孩,蹲在火炉前玩着拼图,不过拼得很差。就我的年纪来讲,那个拼图太难了,但是我不肯对自己承认。当时的我十分认真地看待任何挑战。我的一部分至今依然存在于此,不停地拿起拼图碎片,慢慢地拼凑它们,静静等待父亲的叫唤。” “波丽!上来。我需要你。” 声音很嘶哑,很紧绷,是男人的声音。这声音不断在房间中回荡,过去的回音至今依然不肯消逝。波丽站起身走到门外,哈特立刻跟着出去。波丽不疾不徐地步入走廊,来到楼梯底下。她没有转头看哈特,只是对着他的方向伸出手。哈特牵过她的手,和她一同踏上楼梯,迎向过去。天色似乎更加昏暗,仿佛太阳都已经下山了一样。四面八方都是阴影,朋友好似一头守卫犬般紧紧跟在他们脚边。哈特感觉到波丽体内逐渐高张的紧张情绪,有如拉满的弓弦一般,不过她还是极力自制。不管这股自制力是出于勇气还是出于绝望,总之都支持着波丽继续走下去。哈特紧紧握住她的手掌,试图将自己的勇气传入她的手心。 如果你在上面的话,波丽的爸爸,我这就来找你了。如果你还活着,我会杀了你;如果你已经死了,我会把你挖出来鞭尸。我一点也不记得你,但是你对波丽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发指。我会不惜任何代价从你的手中救出波丽。不惜任何代价。 他们抵达二楼,波丽手里一紧,突然将哈特的手掌握得隐隐作痛。她没有等待哈特反应,随即迈开大步迎向前去,推开了眼前的一道房门。门缓缓开启,她微微迟疑。哈特精神紧绷,还以为会发生什么事,但是结果什么也没有。 “我八岁,独自玩耍,听见父亲的叫唤。我首先来到这个房间,因为我想要拖延时间。我不记得为什么,只记得自己很害怕。我现在依然很害怕。” “你这次不再是一个人来了。”哈特说。“朋友和我都跟你在一起。” “我还是很害怕,只是这次没有怕到裹足不前。” 她踏入房间,接着很快地弯下腰去,好像突然之间胃部抽筋一样。她浑身颤抖、身体蜷缩,像折叠式的玩具一般越变越小。她的手自他掌心滑脱,变成一副小女孩的模样,穿着小女孩的可爱洋装,站在他面前。她迅速抬起头来,以成年人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接着转过身去望向窗外。哈特和她并肩走去,看着窗外的春景。 “我来过这里太多次了。”小女孩说道。“每当那个声音呼唤我,我就会上来。如果我不上去的话,它就会一直呼唤、一直呼唤,直到我上来为止。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不管待会儿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没有机会再度以小孩子的样子前来这个房间。我从不知道永远失去童年是什么感觉,不知道再也无法经历童年是什么情况。我会想念身为小孩的模样,但是只要能够获得自由,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伸出小小的手掌来到他的身旁,他则小心翼翼地将之握在手中。她的手看起来好小、好脆弱,只看得他怒气大发,瞬间抛开了所有恐惧与不安。她转过身去,离开春季房,进入走廊,短短地看了对面房间一眼,然后沿着走廊走向隔壁房门。哈特回头看着没有窗户的房间那扇紧闭的房门。他可以清楚地听见房内传来浓重的喘气声。那个声音听起来并不全然属于人类。尽管波丽的目光没有在那扇门上停留,但是哈特依然可以感到门在波丽心中掀起的那股恐惧与诱惑杂陈的感觉。 波丽带他来到下一个房间,推开房门,直接走了进去。她身形突然拔起,手掌逐渐变大,转眼之间长成青少女的模样。她的目光稳健、下巴坚定,不过哈特已经可以从她眉宇之中看出如今的模样。窗外一片夏季景色,房里盈满耀眼的阳光。空气中充满剑拔弩张的气息,仿佛不停甩门甩到房门都烂掉了一样。波丽看着窗外那副多年之前的夏季景色,脸上涌现一股比当下的年龄世故许多的神情。当她开口时,声音很轻,但是十分沉稳。 “这是第一次我尝试响应他的召唤,尝试面对我的恐惧,并且征服它。多年来,他一直不断地召唤着我,但是我却始终不曾越过第一个房间。我总是太害怕了。我觉得很丢脸,虽然那绝对不是什么平凡的恐惧,比较像是心中一股沉默的呐喊,永不停歇,不得安宁。但是当年,我母亲去世了,我也已经十八岁了。我成年了,自认应该抛开所有的童年恐惧。于是我走上楼梯,进入第一个房间,然后很快地出来,以免自己改变心意。接着我站在门口,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有东西在门后走动,在等待。最后我终于转过身去,走入这个房间。我想我就是在那个时候了解到自己永远不可能自恐惧之中解放。我站在这里,看着窗外的夏季景色良久,然后掉头离开,回到楼下。” 她转身走出夏季房,再度回到走廊。这时她的手开始颤抖,肩膀微微下垂,仿佛肩负了一个沉重到无法放下的重担。不过她依然抬头挺胸,脸上的神情坚定异常,几乎已经达到非人的境界。她推开秋季房的房门,举步走了进去,岁月立刻再度冲击她的外形。她突然间神色疲惫,变成一副短发模样。 “二十二岁的时候,我精神崩溃了。我开始想起童年时所发生的事情,但又不够坚强,无法面对。于是某天下午,我整个人突然崩溃。当时的情况并不很戏剧化,我只是不停地哭,不停地哭。他们带我到一个很舒服的地方,一直待到我再度忘却为止。后来我回到家,那声音再度召唤我。当时我已经麻痹了,以为自己可以面对他。我错了,于是我的一部分就此留在这个房间中。我变得迷惘、失落,比之前还要懦弱。” 她看都没看窗外,直接转身离开,哈特必须加快动作才能跟上她的步伐。她毫不迟疑地走到隔壁房间,推开房门,步入冬季房中。十三年的岁月瞬间飞逝,她的头发迅速长长,转眼之间披上了肩膀。房中的紧张气息几乎令人难以忍受,压力之大,令哈特感到全身上下都遭受挤压。那种感觉就像是面对一阵狂风吹拂,或是在无情的海浪之中挣扎,不管游得多么努力都会再度被海浪卷回大海。 “我几乎成功了,最后一次尝试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乎了。我认为没有任何事情能比这样活着还要糟糕。我又错了。我在这个房间站了一整个早上,然后又站了大半个下午,结果还是没有办法让我自己去做那一件唯一可以解放自己的事情。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只要走进那个房间里就好了……我痛恨自己如此懦弱、如此害怕,但光是痛恨并不够。最后,我再度走下楼梯,再度将自己的一部分留在楼上。我最远就只能到此为止了。我没有办法继续向前,没有帮手的话绝对办不到。帮我,吉米,求求你。” 她的手掌无力地瘫在他的掌心之中,似乎她所有的力气都已经离体而去。她肩膀塌下,脑袋低垂,有如一头刚刚跑输比赛的赛马一般。 “波丽!上来。我需要你。” 音量比之前大多了,因为声音就是从隔壁房间发出的。哈特试图在声音中寻找隐藏在字义之外的蛛丝马迹,但是对方的声音实在太过模糊不清。波丽站在他的身后,冷静、放松,没有丝毫动静,进入一种愤怒与恐惧都无法触碰的心理状态。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总之一切都将取决于他。 我不要承担这种责任!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里已经是她的极限了。”朋友在他脚边凝聚,轻声说道。“你必须做个决定,詹姆士。我们继续向前,还是回头离开?” “我不知道!我以为我知道,但是……看看她。光是想到下一个房间就已经让她变成这个样子,那个房间到底具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她已经精神崩溃过一次了,我不希望让她再经历一次。” “她能够走到这里,都是因为她相信你会和她站在一起。难道你打算在这关头上令她失望吗?” 哈特愤怒地摇头。“到底是什么东西把她搞成这个样子?她父亲究竟对她做了些什么?” “我也很好奇。”波丽以一种昏昏欲睡的语气缓缓说道。“我花了好多年的时间猜想那个房间里面究竟有着什么令我如此害怕的东西。我一直怀疑是和性虐待有关的东西。这几年常常会听到这类的事。但是我不相信我父亲会做出这种事情。我爱他,他爱我。究竟为什么光是想到再度与他见面就会让我喘不过气来?” “只有一个办法能够知道答案。”哈特道。“我们走吧。”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往最后一扇门走去,波丽有如小女孩般跟在他的身后。此时黑夜已经降临,唯一的光源来自第五扇门底下的门缝。稳定的呼吸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刺耳,其中似乎充满越来越甚的期待。哈特缓缓迎向前去,波丽走在他的身旁。走廊开始在他们面前向后延伸,几乎看不见尽头。哈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想了。他本来十分肯定一切必定是因为性虐待的缘故,但是波丽已经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并且将之排除。那么在那个房间之中大口呼吸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们穿越黑暗,慢慢慢慢地接近房门,似乎随时会有怪物破门而出将他们一口吞下一般。最后他们终于来到门前。哈特迟疑片刻,不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办。波丽伸出一手,转动门把,推开房门,然后和哈特一起走入,准备面对等在里面的东西。两人进去之后,房门立刻在他们身后紧紧关闭。 房间中十分明亮,弥漫着一股病房的气味。一个男人躺在病床上,因为久病不愈而形容枯槁。他双眼紧闭,呼吸凝重,似乎每吸一口气都必须花费极大的心力一样。波丽一言不发地看着对方。哈特则困惑地看着四周。房间里面没有其他东西,就只有一个病入膏肓、根本不知道他们进房来的男人。 “我想起来了。”波丽道。“我父亲得了癌症。当时所有医生都束手无策,只能叫他回家等死。他在病床上挣扎许久。我好怕见到他,好怕失去他,好怕永远再也看不到他。对一个八岁小孩而言,死亡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况且对方还是自己的父亲……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相信这个事实,也不愿意相信。但是当我终于了解到他再也不会离开病床之后,我也终于对自己承认了这个事实。” “我祈祷奇迹发生。一次又一次地祈祷,对上帝保证我愿不惜任何代价,只要能够治好父亲。我甚至说我愿意去当修女。但是不管我如何祈祷,癌症始终无情地吞噬我的父亲,使他日复一日地消瘦下去。每次看着他的手,我都能够看见皮肤下的白骨;看着他的脸,我就会看见脸颊下的头颅。他好像已经变成了死神一般。我不再进来探望他了,因为他令我怕得要死。就算他大声唤我,我也不愿意进来。” “接着有一天,我妈妈出门办事,留我一个人和父亲一起待在家里。我沉迷在拼图游戏中,因为只要投注够多的心力,拼图至少是我有机会解开的谜团。中午过后,他开始呼唤我的名字。我不愿意上去。我太害怕了。他一直叫、一直叫,最后我终于爬起身来,走到走廊。我在楼梯底下站了很久,然后很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我躲在对面的房间里,他再度叫了我一声。我站在他的门外,听着他沉重的吐息响。最后,呼吸声消失了。” “我走了进去,他已经死了。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我的父亲,和我印象之中完全不同。那感觉就像是这具全身长满癌症组织的东西取代了我父亲一样。当时我唯一可以想到的就是,如果他叫我的时候我就进来的话,或许现在他就不会死了。我的罪恶感及恐惧在这个房间中造就了某种邪恶的东西,并且赋予它控制我的权力,藉以给我应得的惩罚。躺在床上的不是我父亲。那是别的东西,邪恶的东西。我想曾经它也是我的一部分,但是如今不是这么回事了。它已经发展出自我意识,并且恨我入骨。” 哈特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接着又转回波丽脸上。她的表情令他十分不安。她的言语有着如同咒语般的力量,仿佛她正在召唤某种可怕的怪物。接着床上的男人坐起身来。波丽向后跌开一步,连忙抓住哈特的手臂。床上的男人朝他们两人露出微笑,目光中隐含着强烈的饥渴欲望。癌症肿瘤突然间自他皮肤之上浮现,有如许多黑色的葡萄一般,被他体内一股强大的压力逼得喷出体外。他的脸部浮肿、涨满鲜血,五官随即转换成一张恶魔的面孔。他始终保持微笑。 “哈啰,波丽。”他低声说道。“你终于来看我了。过来亲亲爹地,我会把我拥有的一切通通分享给你。你知道自己罪有应得。到时候我和你就可以一起待在黑暗之中,转化为畸形的怪物,永远不死,永远不死……” 波丽默默地盯着他,满脸泪水。癌症怪物轻轻一笑。 “过来,波丽。你看起来秀色可餐,我恨不得一口把你吃了。” “够了。”朋友说着冲到癌症怪物面前。对方大吃一惊,向后一缩,朋友已经在转眼之间化身为一道有着尖牙跟利爪的巨大黑色形体。他落在对方的身上,癌症怪物随即消失在黑暗中。四周陷入一片沉静,接着朋友开始发出尖叫。他突然向旁边弹开,对癌症怪物发出恐惧的嘶吼,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轻而易举地将自己撕裂。朋友像是一滩污水般坠落床边,挣扎地爬过地板,回到哈特脚旁聚集,像个受惊的小孩一样低声啜泣。 “好吃。”癌症怪物说道。“但是对我来说口味太淡了。我只想吃波丽。我已经等待许久了,亲爱的。这栋房子想要救你,一直给你逃跑的机会,但是你总是不肯把握,所以你现在已经是我的了,肉体跟心灵都是。特别是肉体。我要用各式各样的方式享受你的肉体,等我享受完了,你将认不得你自己。” “去死吧。”哈特道。他大步向前,走到波丽和癌症男的中间。对方仔细地打量哈特,起伏不定的皮肤上反映出湿润的色彩。空气里弥漫着腐败的气息。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癌症男说道。“你不属于这里。她创造了我。她属于我。这一切都是她想要的,只是她自己不愿承认而已。现在就离开,不然我会杀了你。你绝对不会想知道我会对你可怜的尸体干出什么事情的。” “当年她只是一个孩子。”哈特道。“她根本不懂。她很害怕。” “现在再来狡辩已经太迟了。我要把这个女人抓过来,将我的手指插入她的血肉。你完全没有能力阻止我。” 对方举起肿胀的手扯开床单,一双象腿在床沿旁边来回摆动。他跳下床来,脚上的肿瘤有如坏掉的水果般爆出浆汁。他举步向前,有如具有形体的邪恶梦魇。哈特举起手臂,试图阻止对方。他体内涌现了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那是一股能量,一种潜能,一个他从来不曾体会过的感觉。当他需要这股力量的时候,力量就会回应他的要求。如今他不是为了自己唤醒这股力量,而是为了波丽,一个早已伤痕累累的女孩。他突然对癌症男开口说话,声音十分犀利,十分强悍。 “你。出来。立刻从他身上出来。” 活生生的癌细胞化作许多黑色的液体从波丽父亲的身上狂喷而出,溅落在他的脚边。在一股比他更强大的力量之下,他的皮肤不断裂成碎片,流动的秽物不停自体内涌出,身体无助地剧烈颤抖。最后,波丽的父亲站在他们面前,脸色苍白,四肢摇摆,不过身上再也没有任何疾病的痕迹。他脚边的地板上爬满了扭动蜷曲的癌症组织,有如某种自最深沉的夜色之中出现的产物。在哈特与波丽的目光之下,癌症组织渐渐停止扭动,失去生命的气息,直到波丽赋予他的所有力量通通消失为止。她转过头去,看向自己的父亲,开始跨步向前,但是随即停下脚步。 “爹地?” “哈啰,小公主。看看我最可爱的女儿,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时间过得真快,蜜糖。不过我终究还是回来了。我回来了。” 波丽扑入他的怀中,两人紧紧拥抱对方,仿佛从此不打算分开了一样。泪水自他们的脸上流下,不过他们一点都不在乎。哈特转过身去,给他们一点私人空间,接着看向自己脚边那团形状不定的黑影。 “你没事吧,朋友?” “有事。等我复原之后再问我一次,大概一、两年后就可以了。你是怎么办到的?我不知道你有这种能力。” “我也不知道。”哈特道。 他看着波丽跟她父亲。他们终于放开拥抱,但是依然站得非常近。波丽哽咽几声,擦干了泪水。 “爹地,这位是吉米·哈特。是他救了你。他带我来到这里,即使在我自己都不确定的时候依然深深地相信我。” “吉米·哈特?”男人以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吉米。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女儿所做的一切。” “喔,爹地,我很抱歉。我知道我早就应该来找你了,但是我实在太害怕……” “别说了,小公主,我知道。我了解。当年你只是个小孩。” “你不怪我……” “我什么都不怪你。”他再度看向哈特。“我希望有人可以向我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暂时而言,我很高兴能够站在这里,很高兴能够活着。我的一部分已经在这里很多年了,一直被……那个怪物所囚禁,但是我并不记得细节。那种感觉比较像是一场疯狂的梦境,说什么也醒不过来的恶梦。” “一切都结束了。”波丽道。“你活过来了,一切都会没事的。”她突然脸色一沉。“喔,爹地,你还不知道,妈妈去世了。” “我知道。我感觉到她的逝去,已经很久了,但是当时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没关系的,波丽。如果她在这里,我相信她一定会跟我一样以你为荣的。” “但是我对她好坏……” “她了解的。”她父亲说道。“不管她身在何处,我肯定她了解的。” 波丽对着哈特微笑。“谢谢你,詹姆士。谢谢你所做的……一切。我从来不敢想象……我不知道你拥有这种力量。” “我也不知道。”哈特道。“看来我对自己的一切所知甚少。我得要想想办法改变这个情况才行。” 第九章 中场休息 夜晚。 城里很安静,因为人们都在疗伤。双方人马都遭遇意想不到的损失,退到战线之外休养生息,静待下一次出击。攻方跟守方的人马通通离开街道,飞龙和直升机也自天空消失,留下一片残败疲惫的寂静。空荡的街道上毫无动静,只听得到的火焰燃烧的声响。暗红色的火苗在夜色之中隐隐发光,仿佛许多即将熄灭的蜡烛一般,仿佛陷入地狱中的城市。黑暗中不断传来木门击打门框的声响,始终没有人去将门关上。一阵强风刮起一片废纸在街道上四处翻飞,最后包覆在一条毫无生气的人腿之上。史恩·莫利森藏身的屋子外面躺满了许多尸体。他们残缺不全地浸泡在干枯的血泊中,似乎在战线推移之后就已经遭人们遗忘。莫利森一直等待有人会过来收尸,但始终等不到人。 他坐在一栋遭受炮击的屋子一楼窗户旁的椅子之上,默默看着夜色下的街景。屋子二楼已经毁于爆炸中,一楼的屋顶嘎吱作响,左摇右晃,仿佛想要找出一个舒服的位置一样。火势奇迹地没有蔓延开来,除了墙上的裂缝和破碎的窗户主外,一楼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损害。暖气跟电灯都已无法运作,但是屋侧的积雪反射月光,为屋内提供了足够的照明。莫利森坐在椅子上,透过裂痕满布的窗口看向空旷的街道,寻找詹姆士·哈特的踪迹。他离开将近两个小时了,至今音讯全无,而他所保证过的帮手也始终没有出现。 屋内十分寒冷,而且有越来越冷的趋势。莫利森吐出来的空气都已经在眼前凝结成一团雾气。他抓紧身上围着的毯子,但是却没有多大的帮助。这条毯子是在二楼找到的,是仅存几样可供利用的物品之一。他真希望自己刚刚搜查得更仔细点,但是在二楼每踏出一步都会听见一堆建材哀鸣的声响,所以他觉得还是不要拿性命开玩笑比较好。他看着一起挤在沙发上沉睡的苏珊·都伯伊丝和波丽·考辛斯。她们蜷缩在一张单薄的毯子底下,分享着彼此的体温。两人睡得很沉,但是并不安稳,似乎深受恶梦所扰。打从自洞穴酒吧里爬出来以来,她们就一直表现出过人的体力与冷静,令莫利森暗自羡慕不已。但是到头来,她们沉沉入眠,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只好跟往常一样,坐在椅子上静静观看。两个女人在彼此身上找到力量与慰藉,但是这却让他感到格格不入。他不认为她们是故意的。她们两个是老朋友了,而他从来没有真正要好的朋友。他总是我行我素,有时候这表示他必须抛弃认识的人们,一个人孤独地走下去。 只不过这一次他并非自愿选择孤独。波丽和苏珊逃到睡梦之中,所以他必须保持清醒担任守卫。反正他也不想睡。在洞穴的废墟中埋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认为自己可能永远都不会想要睡觉了。屋内的月光为他带来些许慰藉,平静而又持久,明亮而又闪烁。就一种奇特的角度来看,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深海之中,不需要担心任何来自陆地上的威胁。沙发那边突然有人说起梦话,于是他站起身来,走到沙发旁边,确保两个女人安然无恙。波丽的面色祥和,像是个孩子,但是苏珊却眉头深锁,似乎很不喜欢梦中的景象。一络鬈发轻垂在她的脸颊上,莫利森温柔地伸手将之拨回原位。苏珊又喃喃低语了几句梦话,接着叹了口气,陷入更深沉的睡梦。 莫利森蹲伏在她身边,心中浮现一种陌生的想法。他一直都很喜欢苏珊;如果有什么事件推他一把的话,或许他还会爱上她。但是这样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她总是忙着照顾别人,不管是迷途的羔羊还是受创的心灵;而他总是有歌要唱,有酒要喝,而且通常两件事情一起来。如今一切都已经太迟了。物换星移,事过境迁,如果他真的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他将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机会爱她。 他站起身来,回到窗边的椅子旁。他觉得自己很疲惫、很无力,甚至有点年老。至少,不再年轻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在影子瀑布里面住了多久,特别是当他把时间都花在妖精身上之后。打从他在巴黎英年早逝,化身为传奇至今已经过了好多年。传奇并没有维持多久;几年过后,当年那些鼓励他及时行乐、尽快变成一具美丽尸体的人们又再度找到了另外一段传奇。接着他就来到影子瀑布。他微微一笑,想起生前所过的那种生活。那些歌曲、那些诗作、那些美酒、毒品,以及热情的女子,还有他的音乐。他从来不曾好好对待朋友,但至少有为他们留下一些意义深远的歌曲。 他将椅子拉到一张桌子前。刚刚坐在那里的时候,他就一直在写歌,打算在离开之前先把歌写好。他不认为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影子瀑布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攻防双方已经忘记一开始打仗的目的,宁愿毁灭影子瀑布也不希望看到城镇落入对方手中。莫利森没有忘记初衷。影子瀑布必须存活下去,因为它对太多人都具有重大的意义。他甚至已经想好了拯救影子瀑布的办法。那是一个好办法,足以击退圣战军、防止影子瀑布沦为废墟的办法。如果成功的话。相形之下,他上一个计划——请出山丘地底世界的妖精助阵的计划——不过是狗急跳墙罢了,如今这个计划才是真正可行的计划。唯一的问题是,他很可能会死。 他皱起眉头看向窗外空荡荡的街道。他还没作好死亡的准备。他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打从他抵达影子瀑布以来,永恒之门就不断呼唤着他,但是他拒绝倾听它的呼唤。如今情况改变了。他回头看了看沙发,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不会怀念太多世间的事物,但是他肯定会怀念苏珊。他希望他们在来到影子瀑布之前就遇见彼此;在他们依然真实存在,还没有被误认为传奇之前就已经相识。 但此时此刻,他认为自己已经体验过所有真正重要的事情了。就让别人去唱歌,去为影子瀑布树立坏榜样吧。现在他只需要再做一件事就好,就是拯救这个赐予他第二次机会的城镇。他突然展颜欢笑。谁会想到他最后会变成英雄呢?他目光茫然地在椅子上呆坐了一会儿。他很害怕,但是恐惧并不足以令他却步。影子瀑布比他重要多了。他一直都很清楚这个事实。 他看着面前桌上摆放的纸张。或许那就是他这辈子写下的最后一首歌了。这首歌不是他最好的作品,不过还过得去。他写这首歌只是为了道别,因为他不认为自己有机会和朋友亲口道别。他会在离开的时候将歌曲留在桌上。当苏珊和波丽醒来之后,他们就会看到这首歌。他考虑过离开前先叫醒她们,不过决定还是不要。她们一定会想办法劝他不要去做那件事,而他很害怕自己会听从她们的劝告。 他站起身来,轻轻走到沙发旁,取下肩膀上的毯子,小心翼翼地盖在睡梦中的女人身上。他看了看四周,享受着月亮洒下的银色光彩,然后叹了口气离开房间,关上房门,踏入走廊,走出屋外。街道上空虚寒冷,不会有人跑来打扰苏珊和波丽休息,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紧紧锁起大门。他沿着街道前进,配合双脚踏在雪地上的声响,轻哼着新创的曲调。空气清新宜人,月光皎洁无瑕,宛如一盏聚光灯般将他笼罩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