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8·非自然询问报》 序 在夜城,黑夜永无止尽。这里是隐身于伦敦的黑暗魔法之心,美梦以各种型态现世,诱惑与救赎永远都在特卖。你可以在夜城中找到任何事物,只要对方没有抢先找上门来。 火热的霓虹,深邃的黑暗,信用卡难以支付的罪恶,狂放的夜店,疯狂的音乐。换上你的舞鞋,舞动到血流如注为止。夜晚持续不断,欢乐永不止歇。随时都会有人手中握着印有你的名字的子弹。 我名叫约翰·泰勒,是一名迷失灵魂、在诅咒之地寻求救赎的私家侦探。我拥有一种找东西的特殊天赋,不过通常只会帮我找出更多的麻烦。除非当真追求真相,不然不要雇用我。我不保证能够提供正义的制裁,甚至不保证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是当你身心俱疲,所有提供慰藉的幻象通通消逝之后,拥抱真相至少能为你伤痕累累的心灵带来一点慰藉。 我是约翰·泰勒,这里是夜城;这不是一个全盘相信报纸上所写的人会喜欢的故事。 第一章 洛亚之怒 身为私家侦探必须面临众多麻烦,除了各式各样为了很好的理由而想要置你于死地的人之外,其中一大麻烦就是必须等待工作自己找上门来。由于我的秘书凯西在办公室里安装了许多令我深感威胁的高科技产品,所以我拒绝坐在办公室里干等生意上门。我似乎把大部分的时间都耗在酒馆,等待着有趣的事情发生。说真的,这也不失为一个打发人生的好方法。但是说到底,案子这种东西就像等公车;等了很久都等不到,结果一来就是好几班。 我是个传统的私家侦探,身穿传统的白色风衣,相貌普通英俊,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花费许多心思维护的神秘气息。永远都要让别人猜不透。一个极好的——或者更正确地说,极差的——名声能够提供比连身防弹衣还要强大的保护。我擅长诡异而又神秘的案件,即使以夜城的标准来看这些罪恶与麻烦都太过黑暗可怕。我不办离婚案,也不携带枪械。我从来没有带枪的需求。 我才刚刚结束一个简单的案件,麻烦就已经找上门来。我被夜城里最大的一间图书馆,h·P·洛夫克莱夫特纪念图书馆的经理找去。这家图书馆有个引以为傲的广告词:收藏最多禁忌书籍的地方。我之前曾经浏览过他们的收藏,但并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们当然藏有《亡者之书》,而且有四十八种语言版本,包括布拉耶点字版,还有一本一刀未剪版的《福音》。他们甚至珍藏了一本最早被刺在露德堕落修女子宫中的《撒旦的最后遗言》。不过这里的藏书大部分都是给观光客看的东西,像是《不能宣之于口的邪教之书》、《傻瓜的恶魔崇拜》,以及《在冥河之上垂钓》。这里没有那种能够开拓视野或是威胁灵魂的典籍。 他们找我来,是因为图书馆里一共发现了二十七名客人目光呆滞地穿梭于书柜之间,心灵完全遭受抹煞,没有剩下一丝属于他们自己的人格与意识。礼拜一早上出现这种现象实在有点不太寻常,就算是在h·P·洛夫克莱夫特纪念图书馆也一样。我启动天赋,很快就查出是他们最近取得的一部论文专著在阅读读者的心灵……我说服那部论文专著把别人的心灵放回原位,大部分都没有放错身体,然后向它介绍因特网所带来的奇迹。这样应该够它忙上好一阵子,直到图书馆找出将它送往别处的方法为止。 于是,我徜徉在众人的微笑之中,荷包塞得满满(我不收支票或信用卡,也不让人赊账,胆敢赖账的人眉心先吃我一拐子再说),总而言之是心情大好……直到我走出图书馆,发现渥克跟苏西·休特站在台阶底下等我为止。这两个家伙大概算是全夜城最危险的两个人物。 苏西·休特,绰号霰弹苏西,又叫喔天呀是她快跑,乃是夜城的首席赏金猎人,自备霰弹枪跟手榴弹,愿意出差。她是一名身材修长的金发女战士,身穿黑色机车皮衣,雄伟的胸前挂有两条弹带,靴子鞋尖覆以铁皮,脸上带有世界上最冷酷的目光。她的左脸布满隆起的疤痕,一只眼紧闭弥封,嘴角上扬,永远带着一种讥讽的微笑。她可以轻易地将容貌整回原形,但是她选择不这么做,她说这样的外表对生意有利,为她凭添一种狰狞、残缺的魅力。 苏西和我是一对,本来我们两个都没想到会和对方在一起,如今我们尽我们所能地深爱对方。 渥克比苏西还要危险,不过他所带来的危险比较微妙,不是那么直接。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仕绅;细条纹西装,圆顶帽,冷静之中充满权威。市政府里的要员,你或许会以为他是某个你从未听说过的部会次长,但是渥克管理夜城的秩序,从各方面来看都是他在当家主事。在一个所有事情通通被允许、罪恶跟诱惑属于日常生活一部分的地方,还是存在着某些不能逾越的界线。越过这些线,你就会发现渥克在另外一边等你。 他曾经是当权者的代表,一群隐身幕后遥控夜城中的一切并且从中获利的幕后推手。渥克以他们之名行事,拥有他们所赐予的“声音”,一种任何人都无法违逆的力量,而且他还有权力在必要的时候征召军队和教会的兵力前来支援。但是由于所有当权者都在莉莉丝大战中死亡并且惨遭吞噬,所以很多人都在怀疑如今渥克的权力究竟从何而来。他依然保有“声音”以及支援他的军事力量,所以大家也就任由他继续当家主事。 但是也有很多人在等着看他垮台。 他微微一笑,彬彬有礼地对我点头,但是我很有原则地忽略他的存在,将注意力放在苏西身上。 “哈啰,亲爱的。我好几天没见到你了。” “我在工作。”她以一贯的冰冷语气说道。“猎杀一笔赏金。” “帮渥克做事?”我扬起一边眉毛询问。 她随意耸肩,身后的霰弹枪柄微微上扬。“他的钱跟其他人的钱一样好用。而且你也知道我闲不下来。我只有在属于死亡或荣耀的时刻里才能感受活力。你案子解决了?” “是的。”我说着不太情愿地转向渥克。 “那就陪我走走,约翰。”他道。“我有一件急事需要你的协助。” 我好整以暇地走下台阶,来到他的身旁。我偶尔会和渥克合作,但是很少出于自愿。他提供丰渥的酬劳,不过找我做的都是一些他不愿意拿自己手下的性命冒险的事情,也就是可以完全否认我的身分、不必在乎我的死活的那种案子。我们并肩走在夜城的街道之上,渥克在我左边,苏西在我右边,沿路所有人都让出很大的空间给我们通过。 “我雇用苏西是因为一个重要的大人物失踪了。”渥克随口说道。“而我必须尽快把他找出来。本来没什么不寻常的,但是不幸的是,苏西完全无法找出对方的行踪。” “不是我的错。”苏西立刻说道。“我已经找过所有线人,但是没有人可以提供任何线索,不管我用贿赂还是暴力的方式都没有用。那人凭空消失了,跳进一个深洞里,并且将自己活埋。我甚至不能肯定他还在不在夜城。” “喔,他还在。”渥克道。“如果他离开,我一定会知道的。” “你们到底在说谁?”我问。 “麦克斯·麦斯威尔。”渥克道。“啊,从你的表情来看,你一定听说过他。” “谁没听过?”我道。“麦克斯·麦斯威尔,伟大到名字需要念两次的地步。夜店老板、黑道老大、专门买卖赃物以及操纵赌局。他有个绰号叫作巫毒叛徒,不过我不清楚由来。” “就是他。”渥克道。“此人势力庞大,人脉广阔,曾经两度试图暗杀我,不过我不是个喜欢怀恨在心的人。总而言之,麦克斯似乎弄到了一件非常特殊的物品,一件他应该十分清楚不能染指的东西。讲具体一点,宝瓶宫之钥。” “我听说过这个东西。”我说着皱起眉头。“来自六○年代的法器,是不是?那个年代所有强者都必须持有一样强力法器才能让人认真看待。我从来都不信任这种东西,因为你永远无法知道宇宙电池什么时候会耗尽,到时候你就会变成一个手持愚蠢装饰品的傻瓜。” “说得没错。”渥克道。“尽管如此,宝瓶宫之钥还是一样非常有用的工具。融合科技与魔法,专门用来开启以及关闭空间之门的钥匙。这是为了防止芭贝伦仪式之类的事件重演,你了解的。” “为什么……要叫宝瓶宫?”我问。 渥克耸肩。“代表那个年代。传说收藏家曾经持有这把钥匙,也就是藉由这把钥匙开启了他收藏稀有物品的生涯。接着他在一场赌局中将钥匙输给了盲眼皮欧,在那之后,钥匙几度易主,其间造成了许多生命与财产的损失,最后终于落入了麦克斯·麦斯威尔的手中。很显然地,他想出了利用这把钥匙提升自己社会地位的方法。” “他就是这样变成巫毒叛徒的?”我问。 “不幸的是,没错。”渥克道。“巫毒是一种十分独特的宗教。巫毒信徒信仰许多万神殿的神祇,或称:、、,以及。这些神灵可以经由召唤或是邀请等方式进入我们的世界,附身在自愿被祂们附身的信徒身上。麦克斯之所以变成巫毒叛徒,就是因为他不管祂们的意愿,利用宝瓶宫之钥的力量将洛亚强行扯入我们的世界,然后再把祂们塞入他手下的体内。如此一来,他就可以控制祂们去做任何事。祂们具有非人的力量,几乎没有办法杀死,成为一群令人闻风色变的突击队员。” 我微微一惊。“跟神乱搞向来不是什么好主意。” “向来如此。”渥克道。“麦克斯利用他的突击队以屠杀跟恐怖行动的手段扩张地盘;因此也引来我的注意。无可避免地,麦克斯变得贪婪无度、过度扩张,导致力量分散,于是洛亚终于脱离他的掌控。麦克斯没有在原地等祂们找上门来,他带着宝瓶宫之钥跑路,我所有手下都无法掌握他的行踪。于是我找上苏西,因为她有办法找出许多不愿意被人找到的人。” 苏西口齿不清地咒骂一声。当她找到麦克斯·麦斯威尔的时候,我绝对不想和他易地而处,任何猎物只要想企图躲过她的追捕,都被她视为对她个人的侮辱。 “这件事情怎么会紧急到需要找我的地步?”我问。“苏西迟早都会把他找出来的。” “洛亚已经进入夜城。”渥克道。“而祂们显然心情欠佳。祂们附身在一群顶尖的赏金猎人身上,在夜城里横冲直撞,疯狂地追查麦克斯·麦斯威尔的下落。” “就让祂们抓走他。”我道。“那家伙是个垃圾,一个自大的流氓。利用巫毒法术收保护费,付钱,不然他就把你或是你的家人变成僵尸。卑鄙小人,就让洛亚把他撕成碎片。少了他,整个夜城都会变香。” “没错,”苏西道。“等一等,如果洛亚附身在所有顶尖的赏金猎人身上……为什么没有选我?我是业界顶尖高手,任何不认同这一点的人都会被我射穿膝盖。为什么洛亚没有附到我身上?” “祂们不敢。”我谄媚道。 “好吧,这是个原因,没错。”苏西道。“而且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总是随时在更新身上的防御魔法。女孩子家总要小心提防。” 我为任何蠢到胆敢深入苏西满布陷阱的内心的人或怪物感到悲哀,但是我可没有蠢到将这个想法宣之于口。再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于是目光转向渥克。 “麦克斯依然持有宝瓶宫之钥,所以你要我帮你取回。” “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想到这一点的。”渥克道。“我要你找出麦克斯,自他手中夺走钥匙带回来给我,然后我再把钥匙藏入一个安全的地方,并且将麦克斯关入暗影深渊。” 我差点忍不住颤抖起来,但是在渥克面前示弱绝非明智之举。暗影深渊乃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监狱,位于夜城地底的岩层之中。那是我们囚禁罪大恶极之人的地方;或至少是那些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不是处以死刑就能解决的家伙。那里处于永恒的黑暗,完全见不到任何光线,一旦他们将你封入牢房,你就永远不要妄想离开。你只能乖乖待在牢房里,直到死亡到来的那天——不管那是多久以后的事情。 “让洛亚抓走或许比较仁慈。”我道。“我们可以从他的残骸中取回钥匙。” “不行。”渥克立刻说道。“一来是因为洛亚会在找寻他的过程中引发灾难。就跟大部分的神祇一样,想要复仇的时候祂们就会不顾一切。很显然地,祂们毫不在乎赏金猎人的行规,不愿在线人吐露线索之后留下活口。但是我想要活捉麦克斯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夜城的问题应该交给夜城自己处理,我们不能让外来者以为祂们可以在夜城为所欲为。” 他突然停了下来,苏西和我随之停步。他自外套口袋中取出一只传统样式的金表,看了看时间,收起金表,一脸严肃地向我看来。 “别搞砸了,约翰。我承受很多压力,必须尽快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圆满解决此事。就是因为如此,我才会将这个案子交给你办,而不是派遣我的人马全面搜索夜城。如果你没有办法在三个小时内找出麦克斯以及宝瓶宫之钥,我将别无选择,只能派遣大军进驻夜城,而这样做会强烈降低我的人望。不要让我失望,约翰,不然我一定会把一切都怪到你头上。” 苏西冷冷地瞪着他,接着不禁露出佩服的神色,因为渥克完全没有丝毫退缩的迹象。 “惹他,”苏西冷冷说道。“就等于是惹我。” “我迟早都会惹上所有人。”渥克道。 “承受压力?”我若有所思地问道,他将目光转回到我身上。我朝向他冷静沉着的面孔微笑。“来自谁的压力?当权者已经死光,你到底在帮谁做事?” 但他只是点头微笑,然后朝向苏西轻点圆帽,接着转身离开,不疾不徐地消失在夜色中。 苏西·休特和我前往“蜘蛛之网”,一家还算高级的鸡尾酒吧,自从前任老板惨遭杀害,被制作成标本放在店内展示之后,这家店就变成麦克斯·麦斯威尔的了;众所皆知,这里就是他跟找上门来的不幸之人做生意的地方。当我们抵达那里之时,整家店已经被人彻底砸烂,其中有些地方还在闷烧。苏西顺手自身后拔出她的霰弹枪,领头进入早已被人一脚踢烂的大门。 接待厅残破不堪,到处都是尸体,而且死状全都难看至极。鲜血渗入地毯、溅洒四壁,就连天花板上也都血迹斑斑。其中一个角落堆满了断掌,所有的头颅都已经失去脸皮。苏西和我小心翼翼地跨越尸堆,但是没有发现任何动静。所有家具看起来都像是被炸烂的。 麦克斯·麦斯威尔位于俱乐部后方的办公室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不过这里没有血迹或尸体,表示麦克斯及时逃离了。一副塔罗牌摊放在巨大的桃木办公桌上,而办公桌本身已经裂成两段。四面墙上爬满厚厚的藤蔓,显然是属于麦克斯的防御系统中的一环;不过此刻所有藤蔓都已经死亡,仿佛在一道强烈的寒霜之下枯萎殆尽。爪痕随处可见,划破藤蔓,深入其后的木墙中。地板上画满了犹太教神秘教派的符号,形成层层相迭的防御系统。 非常强大的防御系统。 “这个人必定整天担心受怕,不然不会在一个地方加持这么多防御法术。”苏西道。 “他有很好的理由。”我道。“神祇很不喜欢忘恩负义的信徒。” 我启动天赋,周遭的世界当即转变。我没有办法利用天赋找出麦克斯当前的位置,我需要一个明确的问题才能问出具体的答案。但是要找出一个不想被找到的人可不是只有一种办法。我开启心眼,我的第三只眼,看穿世界的本质。世界上存在着许多大部分的人根本无法察觉的事物,而或许这样比较好,如果他们知道我们是在跟谁或是什么东西分享这个世界,可能会有很多人当场扭断自己的脑袋。 这间办公室中还有其他东西,漂浮在凡人无法察觉的水流之中,有如水滴内的微生物般填满了所有空间,而且它们就像水中的微生物一样丑陋。我集中注意力,将天赋的力量专注在麦克斯·麦斯威尔身上,他过去的身影——他在时间之中烙印下来的影像——随即在我眼前现身。 麦克斯的身材就如传说中一样高大,像个巨人,尽管在眼前这种半透明的情况之下看来依然巨大阴森。八尺高,胸口和肩膀异常厚实,身穿剪裁完美的乳色西装,多半是为了凸显他严峻黝黑的容貌而量身打造的。他看起来像是一座石雕像,身穿订做西装的高大石像鬼。他眉头深锁,巨大的手掌紧紧握拳。 他在办公室中无声踱步,仿佛在找寻某样物品。他看起来并不害怕,甚至没有任何担忧的神色,他只是非常愤怒。他打开一个上锁的抽屉,拿出一样外面包着一层血红布巾的东西。他比了一连串的手势,然后摊开红布,露出一个又大又方的新奇机器,其上有着许多散发黯淡金属光泽的零件,以一种让我一看就眼睛发疼的方式组装在一起。这多半就是宝瓶宫之钥了。它看起来像是一个原型设计,一个还没有除错完成的半成品。 麦克斯将钥匙放在一只大手之中掂掂重量,然后突然转过头去,仿佛听见了什么他不喜欢的声音。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比划几个手势,地板上的犹太符文当场绽放强光。墙上的藤蔓开始扭动缠绕,似乎在承受极大的痛楚,一个接着一个,地板上的线条迅速熄灭。麦克斯朝向房门走去。 我跟着他移动,苏西紧跟在旁。她看不见我眼中的景象,但是她相信我。 不过她信任我就和信任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跟着麦克斯·麦斯威尔在夜城中穿梭。我必须花费极大的心力去维持他过去的影像。当心眼完全开启之时,我就可以看见夜城中所有的景象,而其中有很多景象都不是人类心灵所能承受的。无尽的满月高高挂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上,比正常世界的月亮足足大上二十倍。某种长有巨大翅膀的东西飞越月亮表面,几乎将之完全遮蔽。附近的建筑物绽放出防御魔法的光芒,诅咒有如翻飞的涂鸦一般浮现在店面前。数以千计的鬼魂在我身边踱步,无声地发出愤怒的吼叫。它们像琥珀中的昆虫,是受困于时间回路中的记忆。 空间旅人转眼进出现实之中,在前往更加有趣的地点途中路过我们的世界。恶魔骑在懵懂不知的灵魂身后,利爪深深陷入宿主背部及肩膀上的肌肉中,在他们的耳边轻声低语。你总是可以分辨出哪些人真的在聆听恶魔的诱惑,因为他们身上的恶魔总是比其他人来得臃肿肥大。拥有一双小翅膀的小妖精,身上流动着光线的脉动,在街道中上下冲刺,如烟火般耀眼,彼此交织出人眼无法辨识的复杂图案。还有敬畏之民,古老而又巨大,在我们的街道跟建筑之间游走,仿佛一切通通不存在一样,赶着去干一些无人能知的勾当。 我保持低调,专心跟随麦克斯·麦斯威尔,苏西则确保没人打扰我或是阻挡我们的去路。她手持霰弹枪,高举枪口,没有人怀疑她会开枪。苏西喜欢以焦土策略去处理所有问题,不管是大问题还是小问题。 麦克斯带着我们穿越夜城中心,然后继续朝向另一头前进,我心中浮现不祥的预感,几乎可以猜到他的目的地。尽管夜城本身就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地方,但是其中还是有几个特别糟糕的地方,糟糕到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想去。其中一个叫作欢乐乐园,这地方本来是夜城里第一座专为成人设计的游乐园,不知道是哪个家伙的点子。总之这里从来没有红过。会来夜城的人绝对不是为了追求人工刺激而来;这里每一处街角都有太多实实在在的刺激可供探索。欢乐乐园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关闭,至于它为什么至今依然没被拆掉,唯一的理由就是诸多债主还在争辩什么东西是属于谁的。如今,它只剩下一大堆生锈的游乐设施,在毫不在乎的寒冷夜晚中独自腐烂。 之前听说他们请了十四名一流的驱魔师前来驱魔,只为了维持此地的环境宁静。 麦克斯之所以选择欢乐乐园作为藏身处就是因为这里曾经发生过太多惨剧的缘故。太多痛苦以及死亡,太多欢愉的屠杀以及炼狱般的怨念,将欢乐乐园转化成一座大型通灵禁地。由于这里的灵气过于混浊,充满鲜血与恐惧,导致没人有能力看穿此地,这也让这个地方变成藏身的绝佳场所,只要你承受得起就行。 苏西和我在乐园入口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看着里面。麦克斯的过去影像一进入大门立刻消失。我关闭天赋。色彩鲜艳的巨大拱门耸立在我们头顶,油漆斑剥,腐锈满布。曾经在人们眼前绽放耀眼光芒的欢乐乐园霓虹招牌如今积尘黯淡,了无生气。有人在招牌上涂鸦,写着“进入者请先放弃一切希望”。这是坟场幽默,不过我不得不佩服涂鸦者的胆量。拱门后一片漆黑,充满深邃无比的阴影,云霄飞车的轨道在夜空下投射出冰冷的轮廓。整座欢乐乐园完全没有任何光线,只有蓝白色的满月月光诡异地照亮游乐设施之间的走道,形成一座绽放银光的迷宫,而其中的怪物已经不再受困于迷宫中央。一阵清风自拱门中吹来,拂上我的脸,冷得像坟墓。 这里曾经发生过许多惨剧,或许在某些层面来看,惨剧至今仍在上演。当一个地方死了那么多人、洒过那么多血,经历那么多痛苦与屠杀之后,绝对不可能不在时间中留下痕迹的。 刚开始一切都很好,欢乐乐园确实凭借非比寻常的极端冒险与刺激吸引了不少游客。或许是唤醒了夜城居民早已疲惫的口味;也可能是因为即使像我们这种人也需要短暂地重温童年的旧梦。于是,这里有极速高达两马赫的末日碰碰车,并且配备重型机枪。斜轮飞机上的飞机通通配备热导飞弹以及弹跳逃生椅。幽灵列车乃是由货真价实的幽灵驾驶,爱之通道则是由女恶魔所负责主持。云霄飞车保证带你穿梭五个不同的空间,不然退钱。棉花糖中掺杂了一百零一种不同的精神麻药。 但是没过多久就有人开始发现尽管进入欢乐乐园的人很多,但是却有很高比例的游客再也没有出来。 接着一切完全走调。 没有人确定到底是什么引起的。一般相信是有人为了不明原因而对这个地方施了诅咒。最开始出现的异常状况是旋转木马里的木马被恶魔附身,开始吞噬背上的骑士。斜轮飞机加速运转,将转轮上的假飞机朝向太空甩去——这些飞机都没能飞出很远。云霄飞车会消失到另一个空间,而其上的乘客都没有再度回归人世。扭曲的影像自哈哈镜中窜出,疯狂地杀害任何可杀之人。 惨叫声自幽灵列车传来,更惨的叫声自爱之通道那儿涌现。报体重机报出人们最深沉的隐私。永远欢笑的小丑跳出小丑亭外,穿梭于欢乐乐园中,扭断人们的头颅,挂在自己的皮带上,脸上依然带着笑容。游客冲向出口,只有少数人逃出生天。 当权者封锁了欢乐乐园,不让其中任何东西离开,没过多久,整座乐园就陷入一片黑暗与死寂。没有人自愿进入搜救幸存者,或是带回死者的尸体。夜城不是一个以助人为乐的地方。 接着,乐园的众老板与债主转而向牧师以及驱魔师求助,甚至动用空中火力和强力炸药,但是全都一点效果也没有。欢乐乐园已经变成了一个糟糕的地方,大部分的人都知道不要接近。但是这里是夜城,随时都有勇敢或是愚蠢的人们利用此地作为藏身处,因为他们认定只有最不怕死的人才会胆敢进入乐园找寻他们。 我看向苏西。“想要散散步吗?欣赏一下乐园里的游乐设施?” “当然。”苏西道。 我们并肩穿越拱门,随即感到一阵劲风扑面而来,欢乐乐园寒冷刺骨,死寂中带有一股沉闷的压抑感。我们的脚步声没有掀起任何回音。云霄飞车和其他设施耸立在我们四周,形成黑暗的高大骨架,以及许多看来像是破烂的帐篷以及摊贩亭所组成的轮廓。我们沿着月光照耀的道路中央行走,三不五时就会在眼角边缘看见有东西在蠢蠢欲动。或许是被寒风带动的,四周的风力似乎有逐渐增强的趋势,苏西左顾右盼,随时准备开枪。说不定是乐园压抑的本质令她心情紧张,也或许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苏西总是喜欢在事情发生前抢先报复。 在路过一座传统的报体重机时,我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台机器。 “我认识一个喜欢收集这种东西的家伙。”我故作轻松道。“他打算教会它们合唱‘哈利路亚’。” “为什么?”苏西问。 “我猜他大概没想那么多。”我承认道。 接着我们同时住口,眼看报体重机缓缓运转,恢复生气。机器内的零件转动,彼此磨合,虽然我们两个都没有站上去。音箱中传来一阵低沉的呻吟声,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彩绘大脸亮起灯光,一下一下不停地闪动。然后机器开始以一种完全没有人性以及任何情绪的声音对我们说话。 “约翰·泰勒。无父无母,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未来。众所唾弃,众所恐惧,无人爱怜,无人欣赏。你为什么不赶快去死一死,早日了结残生?” “差得远了。”我冷冷说道。“你大概连我的体重也猜不出来。” “苏西·休特,”那声音道。“永远独身,与婚姻无缘。没人能够碰你,永远没有。不能触碰你的乳房,也无法触及你的心房。你想念你哥哥,尽管小时候曾经遭他强暴。有时候你会梦到当时的情景,当他爱抚你时的快感。你的生命之中绝对不会有爱,苏珊,不管是哪一种爱,永远不会有。” 苏西举起枪口,一枪轰碎那张彩绘大脸。报体重机大叫一声,随即陷入宁静。苏西对着机器又开了一枪。“机器应该安守本分。”她道。 “不要相信任何在欢乐乐园里听见的言语。”我小心说道。“魔鬼随时都在撒谎。” “除非真相比谎言更加伤人。” “他对你的认识不及我深。”我道。“我爱你,苏西。” “为什么?” “总要有人爱你。每个女人都有一个真命天子,每个男人也都有个真命天女。你应该庆幸我们能够找到彼此。” “我很庆幸。”苏西道。这就是她情感表达的极限。 她突然转身,枪口瞄准一道阴影。“出来。走入月光之下,让我看清楚你的身影。” 麦克斯·麦斯威尔谨慎地步出阴影,现实中的他比过去的影像看来还要高大。他高举巨大的双手,表明自己没拿武器,然后缓缓微笑,扬起灰色的嘴唇、露出灰色的牙齿。 “你真厉害,苏西。”他的声音十分低沉,听起来像是石头相互摩擦一般。“其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我躲在这里。” “没人能够偷袭我。”苏西道,手中的霰弹枪稳稳地对准他的胸口。他乳白色的西装在月光之下显得有点变色,看起来好像馊掉的牛奶。 “我早该知道他们会派你们两个来的,”他说,对于霰弹枪的威胁完全无动于衷。“但是恐怕你们已经来迟了。我不是来这里躲藏的;这整个地方乃是一座凝聚其他空间能量的大水槽,而宝瓶宫之钥已经在这里吸收好几个小时的能量。再过不久,这把钥匙就有能力开启一道通往洛亚世界的门户,然后我将会进入那个世界……钥匙中储存的能量将会让我成为祂们的主人。诸神之神,洛亚之王。” “很烂的点子,麦克斯。”我道。“在诸神的地盘挑战祂们,祂们会一口一口地吞噬你的灵魂。你到底在想什么?竟敢强行召唤祂们,而且还加以羞辱?” “我们根本不该向祂们摇尾乞怜,随传随到。”巫毒叛徒麦克斯·麦斯威尔说道。“我的同胞崇拜祂们好几个世纪,但是一直以来最多只能期待祂们附身在我们身上,把我们当作坐骑。这里是夜城,我们有一条住满神祇的街道,而且我们让那些神通通安守本分。我也会让这些洛亚知道厉害的。” 他朝我伸出一手,宝瓶宫之钥随即出现在他的掌心。在他苍白的大手之中,那具机器看起来就像玩具一样,其上的金属零件缓缓运转,层层交迭,不停滑动,我想要移开目光,却发现自己做不到。宝瓶宫之钥已经变成了某种一看就让人浑身不自在的东西,似乎它在转动自身,穿越陌生的异度空间,寻找一道通往洛亚世界的门户。它倏然开启,有如金属花瓣一般绽放,于空间中撕裂出一条缝隙,有如在现实里划出一道伤口。 一阵巨响突如其来,在欢乐乐园的死寂中不断回荡,好似一阵出于愤怒的吼叫。一道强烈的光芒自半空中的缝隙内穿透出来,刺眼到我必须偏过头去,宝瓶宫之钥的法术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遭人破解。 我退开一步,高举手臂遮挡眼前的强光。夜空中的缝隙无情地扩大,将周遭的空气吸入。它吸住了我,也吸住了苏西。我抓起她的手腕,一方面为了帮她抵抗吸力,一方面也为了稳定自己的脚步,她就像往常一样不动如山。吸力逐渐增强,苏西抓住身边的轨道,我则紧紧抓住她。麦克斯·麦斯威尔有他手中不住抖动的宝瓶宫之钥保护,文风不动地站在原地。强风呼啸而过,带着所有松动的物品急促窜入越裂越大的裂缝。空中飞满各式各样的垃圾,不停地上下翻转。我使劲握紧苏西的手腕,一定令她很痛,但是她始终一声不吭,紧握轨道的泛白指节也完全没有松动。她举起另外一只手,顺手转动枪口,一枪射下麦克斯手中的宝瓶宫之钥。 他发出愤怒而又痛苦的叫声,手掌爆成一团血雾和飞散的手指。宝瓶宫之钥毫发无伤地飞入空中,坠落地面,滚入阴影。空气中的裂缝突然关闭,接着就这样,急窜的强风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麦克斯不顾断手处冒出的鲜血,连滚带爬地冲入阴影找钥匙。我放开苏西的手腕,然后同时举步前进。苏西忙着装填弹药,但是麦克斯已经自地上爬起,以胜利者的姿态将宝瓶宫之钥举在没有受伤的手掌中。他对我大吼大叫,我则向前一凑,在他脸上洒了一把黑胡椒。 我绝对不会不带调味料就出门的。 黑胡椒洒入麦克斯的双眼跟鼻孔,他立刻后退,猛打喷嚏,全身不住颤抖,双眼紧闭,眼泪直流。他根本拿不稳宝瓶宫之钥,更别提要使用它了。金属盒掉落地面,我弯下腰去捡了起来。苏西佩服地对我点头。 “你总是知道使用最好的方法去打下流的架。” 她以金属鞋尖踢在麦克斯的肋骨之间,当场让他失去所有反击能力。他哼了一声,然后抬头瞪我们,强迫自己睁开泪水汪汪的双眼。他以完好的手掌按住断手的伤口,几乎已经止住失血。他阴沉的脸上完全没有痛苦、软弱甚或是挫败的神情;只有一股实实在在的怨恨,默默地等待着反击的机会。苏西将枪口抵在他的脸上。 “不管你是死是活,我的酬劳都是一样的。”她的语气一如往常冷静沉着。“基本上,我比较喜欢死的猎物。可以省略不少文书作业。” “我可不要抬具这么高大的尸体离开这里。”我坚决地道。“除非我没有其他选择。所以我们还是客气一点,大家一起走出去比较好。” 但是麦克斯根本没在听我们说话,他凝视着我的身后。就在他开口说话之前,我已经感觉到背后的寒毛根根竖起。 “啊,妈的,”麦克斯·麦斯威尔道。“正当我以为事情不可能变得更糟的时候……” 苏西和我立刻转头,只见我们身后站着好几排夜城顶尖的赏金猎人。这些人全副武装,不自然地僵立原地,脸上全部挂着难看的笑容,双眼绽放的金光就像来自地狱深处的烛火。他们微笑的嘴角露出牙齿,仿佛猎犬将猎物逼入死路的模样。 洛亚已经找到我们了。 麦克斯突然狂笑,笑声里带有浓厚的喘息声。“如果你们还想领取赏金的话,保护我,苏西、泰勒。” 我看向苏西。“我们真的那么需要这笔钱吗?” “随时都需要钱。”苏西道。“这跟原则无关,跟钱有关。没有人可以抢走我的赏金。” “或许我们可以把他切成两半跟大家分。”我道。 “很诱人,但是太恶心,而且我不喜欢分享。” 我叹气。“当我需要扮演理性之声时,就表示事情已经真的非常糟糕了。” 我向前一步,大剌剌地站在洛亚跟祂们的猎物之间,祂们立刻将闪闪发光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我们认得你,约翰·泰勒。”我分辨不出这个声音从何而来。或许是他们其中之一所发,或许是所有人同时说话,总之声音听起来很……有趣。“我们知道你是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可能比你自己更清楚。但是不要以为这样你就可以阻止我们取得属于我们的东西。” “我也认得你们,各位洛亚。”我尽量保持礼貌与尊敬的语气。“但是这里是我的世界,不是你们的,而麦克斯是我的。他将会获得应有的惩罚,我向各位保证。” “这样不够好。”对方说道,接着附身军团同时一拥而上。 麦克斯趁我不注意,突然翻身而起,自我手中夺走宝瓶宫之钥,猛力扭动,同时高声念诵力量咒语。所有的赏金猎人同声尖叫,附身的洛亚瞬间离体。数十名男男女女倒落一地,不断扭曲颤抖,因为遭受释放而热泪盈眶。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以为威胁已经解除。我早该知道没有这么简单的事。 所有游乐设施与机器通通开始恢复生机,轮子转动,机械运作,旋转木马缓缓转头看向我们。洛亚已经找到全新的宿主。一股缓慢而又恐怖的生气袭卷欢乐乐园,在冰冷的金属与上漆的木材中猛烈燃烧,随即又自巨大的小丑以及爱之通道跟恐惧通道的口中传出洛亚的怒吼。 麦克斯蹲在地上,神色慌忙地单手操作宝瓶宫之钥,试图开启一道逃生门。苏西举起枪托击中他的脑侧,但是他根本没有感觉。她再度攻击,趁他分心时,我一步上前抢走他的钥匙。麦克斯瞪着我,灰色的嘴唇扬起,露出灰色的牙齿。 “我会为此要你付出性命,泰勒。我要先把你打趴在地上;然后再把她打趴。我要让你亲眼看着我侵犯你的女人,一干再干,干到她血流如注、喉咙破裂为止。我会把她撕成碎片,身心无存。我会把她送入地狱……然后再来料理你。” 我看向苏西。“膝盖。” 她一枪击碎他的左腿膝盖。他的小腿爆裂,鲜血狂喷,整个人瘫倒在地,抱着小腿发出痛苦的尖叫。我低头看他。 “不该威胁苏西的,麦克斯。没有人可以对我和我的女人出言不逊。” 我将注意力转回欢乐乐园上,只见乐园有如一头自沉睡中缓缓苏醒的巨兽。四面八方的灯光一盏接着一盏亮起,在黑暗中增添蓝色、绿色,以及粉红色的色彩。巨大的设施吱吱作响,锈蚀的金属重新运转。苏西走到我身旁,来回移动她的枪口,迫切地寻找射击目标。 “约翰,出了什么事?” “洛亚附身在整座乐园上。”我道。“一定是那些驱魔仪式没有收尾干净……” “我们不能让麦克斯再度驱逐祂们吗?” “或许可以,”我道。“如果他没有忙着抱脚颤抖的话。” “那可是你的主意。” “我知道,我知道!” 首先发难的是碰碰车。它们撞开场地四周的强化围墙,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往我们直奔而来。它们在阴影间穿梭,木制外壳因为难以承受控制它们的强大能量而出现裂缝。苏西站在原地,直到碰碰车冲到面前才开枪击烂第一辆车。第一辆碰碰车炸成一堆木头碎片,其中有几片溅在苏西的机车夹克上。其他的碰碰车这时已经冲到我们身边,于是苏西和我朝向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出。碰碰车急忙转弯,彼此错身而过,对着我们直追而来,车头上的彩绘大脸露出跟之前遭受附身的赏金猎人脸上一模一样的笑容。众洛亚十分享受这一切,祂们在玩弄我们。 我在两旁所有摊贩亭不停摇摆的道路上狂奔,碰碰车尾随而来,发出恐怖的叫骂声。我听见苏西奔跑的声音,就在离我不远处,于是我高声叫她在下一个十字路口跟我会合。我们同时抵达下个十字路口,接着我抓起苏西的手掌,拉着她一同趴在地上。追逐我们的碰碰车来不及煞车,当场飞过我们的头顶,对撞个正着。一阵爆炸声响传来,外带一阵奇异的能量冲击,当我和苏西爬起身时,四周已经不见碰碰车,只剩下一堆五颜六色的残骸。 “我们必须回去找麦克斯,”苏西道,我们才刚脱离险境,她就已经将手抽离我的掌心。她没办法忍受他人的触摸,就算当我在拯救她的性命时也不行。 “以那只脚的状况来看,麦克斯哪里也去不了。”我道。 “他可以用爬的。”苏西道。 于是我们回头,再度面对洛亚。有时候我怀疑我们两个到底谁比较疯狂——是会提议干这些事情的苏西,还是会赞同她的想法的我。 她没有料错。我们在一条很长的血迹尽头找到麦克斯,他正拖着自己残破的小腿朝向出口爬去。我们刚找到他,一群平头飞机就已经从斜轮飞机那边朝向我们飞来。它们扭断固定机身的支柱,以那短胖的木头机翼对着我们疾飞而来。我只希望有人记得把飞机上的热导飞弹拆掉就好。苏西一架接一架击落它们,仿佛在练习射击鸽子。(夜城里没有鸽子,而像苏西这种人就是造成这种现象的主因。有时候临时想要找只鸽子来献祭都没有办法。)最后一架飞机坠毁在距离我们五尺不到的地方。苏西一边装填弹药,一边对我看来。 “如何?我赢了什么奖品吗?” “看情况,”我道。“你也射马,对不对?” 苏西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然后加快装填弹药的速度。一群旋转木马此刻已经跳下底座,朝向我们奔来。它们体型巨大、相貌凶狠,腐败的木头上还没掉漆的部位显露出鲜艳的色彩。它们露齿而笑、满嘴烂牙,活动的下巴不停饥渴地咬合。它们的眼中绽放金光,就和赏金猎人一样,而且每踏出一步都深深陷入地面中。尽管所有关节的绞链都已腐锈不堪,然而在洛亚之怒的驱使下,它们的四肢依然和活生生的马儿一样灵动自如。 传说这些木马曾经吞噬骑士,此刻我对此深信不疑。 “这才是我心目中的欢乐乐园。”苏西说完开始射击。 她一发又一发地开枪,枪声震耳欲聋,但是尽管枪枪命中,在木马身上击落无数碎片,却始终无法阻止对方前进。苏西在一分钟内射光枪中的弹药,低声咒骂几句,自胸口的弹带上取下子弹重新装填。这时木马已经近在眼前,但是她依然不愿退却。第一颗木马头扑了上来,锈蚀的牙齿狠狠地咬在她的皮衣衣袖上。 这表示得要靠我来想办法了。我开启天赋,找出最早用来操作欢乐乐园的那道魔法,当它还是一座单纯的游乐园那时候。古老纯真的魔法依然残留一点魔力,没有被所有祷告和驱魔仪式、邪恶与恐惧所污染。我找出这点魔力,将它放回所有木马体内。 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停止奔跑,古老的魔法固执地唤回原始契约。马匹一头接着一头被拖回到旋转木马台上。它们沿路不断挣扎,猛力甩头,用力踏步,但是终究还是只能向后移动。当它们后退回到平台上时,古老的铁柱再度降下,穿透它们的木头躯体,无情地将它们固定在原位。 我转头看向苏西。这时她已经装完弹药,一脚踏在麦克斯的背上,确保他不会乱跑。我对她点头,她随即将脚移开。我蹲在麦克斯的身旁,帮助他翻身平躺。他呼吸凝重,脸上满是斗大的汗滴,但是依然神色坚定地凝视着我。我将宝瓶宫之钥拿到他眼前。 “你会使用这个东西,而我不会。”我小心说道。“用它来将洛亚逐出欢乐乐园。如果你有其他不轨的企图,苏西就会把你的脑袋变得跟你的膝盖一样。” 他沉默地瞪着我,不过还是伸出手来接过宝瓶宫之钥。我扶着他坐起,然后将金属盒子交给他。苏西立刻凑上前来,将枪管顶在他的后脑勺上。尽管疼痛无比、鲜血直流,他还是必须用到血肉模糊的那只手,不过最后终于达成目的,在一阵恐怖的吼叫声中将所有洛亚逐出欢乐乐园。我立刻取回宝瓶宫之钥。 “约翰……”苏西道。“你有预期到这种情况吗?”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所有赏金猎人再度站起身来,脸上挂着难看的笑容,眼中绽放诡异金光。我叹了口气。有时候就算贿赂圣彼得也没有办法保证事情不出差错。我迎上前去,站在赏金猎人面前,举起手臂,让他们通通可以看见我手中的宝瓶宫之钥。他们站在原地动也不动,金色的目光全部集中在我身上。 “当你们被逐出乐园的时候,就应该看懂暗示,回去属于自己的世界。”我责备道。 “我们绝不离开。”祂们同声说道。“除非满足我们的需求,不然我们不能回去。如果你执意插手这件事情,我们就跟你耗上一辈子。” 我考虑着眼前的处境。我应该可以再让麦克斯利用钥匙将洛亚送回祂们的世界;但是祂们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来,直到达成目的为止。麦克斯伤了祂们的自尊,藐视祂们的身分,并且对祂们的宗教构成威胁,我根本没有立场和祂们争辩。情况陷入胶着,如果不是渥克及时赶到的话,我真不知道会搞成什么样子。就像往常一样,他就这么凭空出现,神态自若地走出阴影,好像刚好路过,顺道停下来聊天一样。他来到我的身边站定,苏西立刻移动到我的另外一边。渥克朝眼前众多被附身的赏金猎人露出轻松的微笑。 “好哇,好哇,全都到齐了。不过我认为今天晚上大家都玩够了。麦克斯·麦斯威尔已经被我收押,也就是说在我的保护之下。我向各位保证他一定会获得应有的惩罚。我已经在暗影深渊准备好一个牢房等着他了,你们也知道我们在那里是如何对待犯人的。” “不够好。”其中一名赏金猎人走到渥克面前。“复仇是非常私人的事情。我们一定要亲自动手。” “这次不行。”渥克道。“这里是夜城,我们不会让外人处理我们的问题。回家吧。” 他运起他的“声音”。无法违逆、无法反抗的声音。他的话冲击着四周的空气,力道猛烈到连我都不禁皱眉。但是洛亚完全不加理会,直到我也抬高音量。 “回家,”我道。“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或许我是在虚张声势,或许我不是,我从来不会告诉别人。总之我的话动摇了祂们的意志。祂们或许不怕个别面对权势滔天的渥克或是恶名昭彰的约翰·泰勒,但是祂们不敢同时与我们两个为敌。赏金猎人再度瘫倒,洛亚离开了,终于回归祂们的世界。然后……一切就结束了。暂时而言。 我望向渥克。“你应该知道祂们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我们伤了祂们的自尊。” “就让祂们回来。”渥克道。“祂们早该接受我的提议,在诸神之街落脚。这年头独立运作的家伙已经没有生存空间了。” “像我这样的家伙?”我问。 “一点也没错。” 我严肃地打量着他。“你的‘声音’就像往常一样强大;但是我老是会想到声音是当权者赐给你的礼物,而当权者全都已经死了,现在到底是谁在加持你的声音?” 渥克微微一笑。“我肯定你会发现的,约翰。迟早的事。”他看向麦克斯·麦斯威尔。 “跟我走。” 尽管一脚残废,麦克斯·麦斯威尔还是站起身来,一拐一拐地随着渥克离开欢乐乐园。赏金猎人跟随他们一起离去,所有人都一头雾水。最后只剩下我和苏西留在原地,她以那惯有的酷酷神情看着我。 “你救了我的命,约翰。又一次。” “你也救了我一命。”我无所谓地道。“这也没什么好说的,身为情侣本该如此。”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并不容易。”她道。“虽然我们如此亲密,但始终无法……当真亲热。你对我真的很有耐心。” 她伸出手指,轻轻触摸我的脸。我站在原地,任由她摸。我可以感受出这一切对她有多困难。她将指尖移动到我的嘴唇上——这就是我们最接近接吻的举动了。苏西·休特,霰弹苏西,一个不会向我、向诸神,或是向夜城中任何人低头的人,在面对自己的心魔时也是绝望无助。 我真想出手杀了她哥哥,只可惜早在几年之前她就已经亲自取走了他的性命。 “我爱你,苏西。”我道。“就算你什么都不肯相信,也请相信我爱你。” “我爱你,约翰。尽我所能地爱你。” “这才是最重要的。这样就够了。” “不,这样不够!” 她强迫自己拥抱我,紧紧拥抱着我。她身前的两条弹带紧紧贴在我的胸口,她呼吸凝重,因为这样做令她筋疲力竭。她浑身僵硬、紧张异常,我不知道该不该出手抱她,但是最后我还是以最温柔的力道将她拥入怀中。 “爱你,约翰。”她说着下巴靠上我的肩膀。我看不见她的脸。“我愿意为你而死。愿意为你杀人。我会爱你直到世界末日。” “我知道。”我道。“没关系。真的。” 但是我们都知道不会没关系的。 <hr /> 注释: 第二章 恶魔女记者 有时候人们甚至不肯给你一点喘息的机会。苏西和我才刚走出欢乐乐园,我的手机就响了(手机铃声是“阴阳魔界”的主题曲。当我找到一个喜欢的东西,就会一直紧握不放)。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语。 “你有一通来电和一则重要讯息。你想要先听哪一个?” “先听来电。”我想也不想地道。 “抱歉,”那个声音道。“恐怕有人付钱叫我坚持一定要你先听重要讯息。你可曾考虑过死后保险的重要性?” 我叹了口气,按下电话上的驱魔按键,心满意足地听着那个声音痛苦吼叫,被迫离开我的电话。广告简讯……我相信那根本就是来自地狱的阴谋,为了让世界变成不适合人类居住的环境。驱逐广告简讯之后,我的电话终于接通。这通电话是我的青少年秘书凯西从办公室里打来的。(我从一间吃人的房子里拯救了她,然后她就收养了我。这件事情我完全没有说话的余地。为了让她不要烦我,我把办公室交给她管理。令人担心的是,她管理办公室的手段比我高明许多。) “帮你接了一个案子,老板。”她开心地道。 “我已经连续解决两件案子了。”我哀怨地道。“我很期待能够有点非常休闲的时间,和我的黄色小鸭一起泡个热水澡。黄色小鸭是我的朋友。” “喔,你一定会想接这个案子的。”凯西道。“独一无二的非自然询问报办公室打来找你帮忙。他们迫切需要你的服务,简直到了绝望的地步。” “那家烂报社找我会有什么事?难道他们终于决定要找人帮他们找回失去已久的道德和品味?” “强烈怀疑,老板。他们不愿在开放线路上讨论细节,但是他们听起来似乎十分着急。再说他们提出的酬劳非常丰渥。” “有多丰渥?”我立刻问道。 “难以置信的丰渥。”凯西道。“这不但表示他们已经绝望到尿裤子的地步,而且这件事情必定非常危险。好啦,老板,接下这个案子,我想知道那地方发生什么事了。他们的报导非常精彩,我从来不错过任何一期。” “非自然询问报是一份龌龊下流的报业之耻。”我语气坚定地道。“从来不曾报导过任何真相。” “只要有最新八卦以及名人的隐私照片,谁会在乎真相?喔,拜托啦,拜托啦,拜托啦……” 我看向苏西。“你需不需要我……?” “去吧,”她道。“我还要去领取赏金。” 她大步离开,头也不回。她向来不是个喜欢说再见的人。 “好吧,”我对着电话说道。“说说细节。” “没有多少可说的。他们要你前往他们的编辑办公室详谈。” “为什么不能叫他们来我的办公室谈?” “因为你从来不进办公室。你最近必须找时间进来一趟,我有一大堆文件需要你签名。” “帮我代签。”我道。“就像你用我的名字申请那七张信用卡副卡时一样。” “我说过对不起了!” “他们想要在哪里见面?” “他们会派人带你过去。非自然询问报的员工不喜欢在公开场合露面,人们会对他们丢东西。” “我了解。”我道。“我该去哪里等他们的人?” 凯西叫我前往一个街角,位于夜城里某个不算太俗不可耐的区域。我知道那里:一个非常繁忙的地方,随时都有很多人路过。那里可以很轻易地融入群众中而不会引人注目。我向凯西道了再见,在她有机会再提文件的事情之前挂下电话。如果要我整天泡在文件堆里,不如拿枪对着我的脑袋连轰几枪算了。 我很快就抵达钱尼道和红酒街路口,然后在一间经销商——让光线进入有限公司——前尽可能低调地闲晃。基本上,我一直认为环锯术就和直接对着脑袋开一枪没什么两样。尽管如此,它还是比聪明药水来得有根据一点。人类与其他生物来来去去,所有人都只管自己的事。有些人看起来特别显眼;一个身穿闪亮盔甲的骑上,肩膀上还停了一头迷你龙,朝其他路人张牙舞爪;一名浑身发光的谬思女神,双眼像转轮烟火一般;一个满脸怒容的自杀女孩,脖子上还套着一条绳索。不过大部分的人都相貌普通,平凡到不会让人想看第二眼。他们为了寻求其他地方找不到的禁忌欢愉、秘密知识,以及恐怖的满足感而来到夜城。夜城一直都是一个观光陷阱。 我不喜欢待在开放空间,这样会成为容易攻击的目标,让我觉得非常不安全。当我得执行跟监行动的时候,我总是喜欢躲在黑暗阴影的角落里面。已经开始有人认出我的身分了。大部分的人都绕道而行;有些人以手肘互顶,好奇地打量着我。还有一对情侣询问是否可以帮我拍照,我瞪了他们一眼,他们快步离开。 为了找点事做,我想了一想关于非自然询问报的事情。我会不定期地阅读他们的报纸;所有人都会。人们总是喜欢八卦,就像人们总是喜欢所有对身体有害的东西一样。夜城有一份高水准的报纸;夜城时报。非自然询问报和夜城时报不同,从来不让自己局限在事实之中。对他们来说,新闻就是一切。 而所有的新闻都可以掰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尽管有越来越多人以越来越暴力的手段试图关闭这家报社,不过非自然询问报已经以不同的面貌存在超过一百年了。最近,他们的编辑部、出版部,以及印刷部全部集中在一个非常隐密的口袋空间中,隐藏在一层又一层的强力防御系统之后。光是想要找出它的位置就有可能遭到祸延七代子孙的诅咒。该报社的防御系统随时都在更新,因为他们树立了许多非常强势的敌人。一方面是因为他们会针对一些非常重要的人物杜撰夸大不实的谎言,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偶尔会写一些其他人都不敢宣之于口的事实。这家报社天不怕地不怕,而且从不偏袒任何派系。 只有经过适当认证的员工可以进入该报社的办公室,这些人拥有特殊的空间钥匙,而为了防止遭窃,所有钥匙都与持有者的灵魂直接连结。尽管如此,办公室依然每天都会遭受攻击。报社会将每一次攻击的细节通通报导出来,只为了嘲讽攻击它的人。在这种情况下,非自然询问报还是能够每天发刊、报导许多有权有势的人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现在他们已经不用卡车运报了,因为卡车三不五时就会遭受炸弹攻击。全新的非自然询问报就是会凭空出现,一印好就会在夜城所有报亭旁边凝聚成形。没有人会为难报摊老板,因为怕被该报的广大读者群当场围殴至死。 等你看完非自然询问报后,只要随手丢弃就好了。它会自动消失,回归印刷部去回收使用。就连夜城时报都做不到这一点。从来没有人拿非自然询问报来包鱼跟其他杂物。 另一方面,大部分的人都认识、尊敬并且钦佩夜城时报的记者跟员工。而非自然询问报的员工常常会被人当场射杀(特别是狗仔队),不过只要你在他们报社里面存活够久,你自然也会变成名人。该报社的员工汰换率很高,但是等待递补的人也多到令人难以想象。如果你没有办法成为重要人士、特殊人物或是什么名人,那就退而求其次,成为熟知他们一切并且有能力大闹他们宴会的人。 “哈啰,哈啰,约翰·泰勒!很高兴再次与你见面,老家伙!还是忙着维护恶名昭彰的声望以及神秘感吗?” 我暗自皱眉,转身面对这个以如此愉快语气向我招呼的人。我早该知道他们会派谁来接我。哈利·费布勒斯,一个专门买卖赃物以及操弄赌局的家伙,同时也是全夜城最有办法的人——这家伙能帮你弄到所有可以美化人生的昂贵小东西。想要抽点上好的火星大麻、静脉注射一些顶级毒品,或是荼毒他人的童年回忆(夜城是个专门腐化纯真的地方),那你就该找哈利·费布勒斯。他随时都可以用最亲切的笑容跟真诚的礼数来榨干你身上的财物。 或至少他曾经是这样的人。很显然地,他在某间会员独享俱乐部的密室中遇上了一件足以改变人生的大事,现在变成了一个打算在一切太迟前多行善举的男人。无意间瞥见来自地狱的景象最能够激发人们的良知了。 哈利的打扮十分隆重,就像往常一样,给人一种世故浮夸的感觉。他身穿一件长外套,内侧口袋鼓胀异常,显然塞满了各式各样你或许会又或许不会想要花下大笔钞票去购买的东西。他的面孔消瘦修长、面色苍白、一脸饥渴、目光深邃,透露出某种说不出的烦恼。他对我微微一笑,笑容十分虚假,我则以同等虚假的微笑向他招呼。 毕竟,我们两个都是专业人士。 “我不知道你为非自然询问报做事,哈利。”我道。 “喔,我只是个特约记者。”他含糊地道。“我人脉广,消息来源充裕,所以……他们派我来带你去办公室,老兄。抱歉让你久等了,但是我必须确定你没被跟踪。” “哈利,”我道。“不要忘记你在跟谁说话。” “喔,没错!是的,一点也没错!只是例行公事,真的。” 他自长外套内袋里取出一支长相普通的钥匙,微微打量四周,转身面对我,藉以掩饰他的动作,然后将钥匙插入一个显然飘浮在我俩之间的隐形锁孔中。哈利转动钥匙,钥匙凭空消失,接着整个世界仿佛自我脚下突然消失一般。我感觉自己短暂下坠片刻,转眼之间就离开了夜城。 我们在一间看起来就和其他接待室没什么两样的接待室中凭空出现。这个房间装饰华丽,充分表达出此地的重要性,但是又不至于舒服到让你想要赖在这里不走。一个神色冰冷的金发接待小姐坐在防弹玻璃后方的接待柜台后,一边接听电话,一边修剪指甲,只有在绝对必要的时候才会为访客服务。哈利拉起我的手臂,带我前往等候区。我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抽回自己的手。你不能让哈利·费布勒斯这种人跟你装熟,不然他们很快就会开始得寸进尺。我大步向前,好奇地打量四周,接着四面八方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警铃声。 “不要紧!不要紧!”哈利跳上跳下,用力挥手。“他是约翰·泰勒!我们在等他!” 警铃声停了,接待小姐自柜台下方爬起,神色不善地瞪着哈利。我凝视着他。 “安全扫描,”他立刻说道。“完全是例行公事。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本来是用来侦测危险物品,以及危险人物,而你……触发了这里所有的警报。我警告过他们在你来的时候调降防御等级的……要我帮你拿外套吗?” “不是什么好主意,”我道。“我有一段时间没喂它了。” 哈利看着我,难以决定该不该笑,但是我只是冷冷地瞪着他。哈利吞了一口口水,后退一步,然后望向接待小姐。 “联络安全部,真是个好女孩,请他们帮约翰·泰勒开放一点安全权限。” “开放很多权限。”我道。“我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 “我不进去了。”哈利决定道。“我突然十分肯定在别的地方有事要忙。” 他又耍了一次钥匙把戏,当场消失无踪。哈利·费布勒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总是喜欢来去匆匆。 接待小姐跟我大小瞪小眼,不知为何,我很肯定我们无法相处愉快。她是一名身材娇小的金发女子,目光撩人、嘴唇性感,全身散发出一股微微压抑的暴戾之气。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在这里工作的关系,或是他们雇用她的原因,她是这个地方的第一道防线,我绝不怀疑她身旁藏有各式各样有趣的武器跟装置……我决定暂时保持礼貌,对她露出一个无比专业的微笑。 “我名叫约翰·泰勒。贵社总编想要见我。”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嘴角扬起同情的笑容,声音清清楚楚地自防弹玻璃上的狭窄铁窗之中传出。“没人见得到总编。事实上,已经有好几年没人见过杜洛伊斯先生了,这是为了安全考虑。接见你的人是副总编,史顾普·马罗伊。” “?”我问。“他是你们最顶尖的记者之一吗?” “不;他以前是跟动物一起工作的。请坐。” 我找个位子坐下,心知这个女人的格调跟我差太多了。红皮沙发很硬,坐起来很不舒服。接待室里没有其他人。茶几上摆满各式各样的过期杂志,我随手翻阅,但是没什么特别有趣的东西。杂志的封面骄傲地宣告着全新系列的专题:“我们实地测试了十位新神!”苏西·休特再度登上《枪弹》杂志夜城特别版的封面,他们认为她能够为杂志增添风味。《夜城里有些什么》是一本和电话簿一样厚的导览杂志,封面上标示着“你不可不知的一百零一件关于会员独享俱乐部的事!”、“包括如何混进去,以及如何活着离开”。我很喜欢《夜城里有些什么》这本杂志;它随时都在更新资讯,因为夜城中的人物和场所常常都在改变,也常常消失。有时候这本书会在你阅读的同时更新内容。他们取消了目录页,因为目录总是不停抱怨。 我放下杂志,靠在跟石头一样硬的沙发上,回想关于非自然询问报的传奇总编、老板兼发行人,盖罗·杜洛伊斯的事情。大家都很肯定这只是他的化名,但是这些年来每份非自然询问报上的发行人栏都印着这个名字,打从照片还是黑白的,印刷铅字字体还很小,新闻还印在卫生纸上的年代就已经如此。盖罗或许是个男人,或许是个女人,或许是一整个委员会,甚至可能已经换过好几个人了。没有人可以肯定,而这绝不是因为没有人试图调查此事的缘故。可以肯定的是,该报纸一贯的攻击性语气百年之中不曾改变;从一开始就一直是直接无礼、令人厌恶的风格。 我耐心地坐在沙发上,无聊地考虑着是不是该拿两颗燃烧弹来帮这间接待室重新装潢。其间有好几个人来来去去,记者跟办公室职员路过接待室,所有人都专心在自己的事情上,完全没人注意到我。狗仔队传送进来,丢下热腾腾的名人隐私照之后立刻再度消失,就连诸神之街里的食人恶魔也不会像非自然询问报的狗仔队这么令人深恶痛绝。苏西只要看到他们立刻就会开枪,不过至今也只打残两个而已。为了阻止他们监视我们家,我们在房子周遭布满陷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见外面传来狗仔队的惨叫声最能帮助睡眠了。 几个狗仔队跃跃欲试地看着我,但是没有人敢把镜头面对我的方向。这就是恶名昭彰的好处。 “你确定副总编知道我在等吗?”我问接待小姐。“我听说这是件急事。” “他知道,”她道。“也有可能不知道。什么事都有可能!” 我走到她的面前,狠狠地瞪着她道:“我猜只要我用点心思,一定可以把这里烧成一片美丽的火海。” “烧啊。你看我在不在乎。打扫这里的唯一方法就是一把火把它烧了。有时候他们只是刷刷墙壁就当打扫完毕。” 我放弃。“给我点事做吧。跟我聊天。告诉我一些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 “贵报的发行量有多大?” 她耸肩。“我不认为有人可以肯定。过去三十年来印刷量都在持续增加,而在三十年前我们的量就已经非常大了。我们发行的地点并不仅限于夜城,你知道,我们会卖到很多其他的世界跟空间去,因为所有人都对夜城里发生的事情很感兴趣。我们收到世界各地的读者来信,甚至还有一封是火星寄来的。” “真的吗?上面写什么?” “没人知道。那是用火星文写的。” 我决定不要继续和她谈话,于是坐回沙发上,欣赏挂在墙上展示这家报社漫长社史的裱框头条。 “猫王真的死了!我们有证据!” “蜜月结束;大猩猩承认尺寸不能代表一切!” “希特勒在地狱之中焚烧!官方证实!” “其实是火星人!我们有X光照片可证!” “我们最伟大的灵媒接收到来自猫王、约翰·伦农、马克·波蓝以及巴迪·霍利的新歌!所有歌曲都收录在非自然询问报所发行的独家CD中!” 证据,如果还需要证据的话,这就是世界上不但每一秒钟都有傻瓜出生,而且他们长大之后全部都会变成八卦小报的读者的证据。 尽管如此,虽然没有什么其他优点,但是非自然询问报确实有其风格,至少可以吸引我的注意。由于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我只好从茶几上拿起最新一期的非自然询问报来看。报上的头条新闻是“启示录四骑士有意游览夜城!渥克说,叫他们去死吧!”我随意翻阅,皱起眉头看着沾在手指上的廉价油墨。 很显然地,有人发现圣锶教团的教堂具有两百万年的放射性半衰期,于是将他们逐出诸神之街。“一群懦夫。”圣锶本人说道。他本来还想发表长篇大论的,但是到场的记者都不愿意在那里待太久……杂志上还有一张变身前、变身后的的照片,可怜的家伙。杰奎琳和海德爱上了彼此,但因为本身的诅咒而永远不能见面。另外一篇报导再度强调月亮是由绿奶酪所构成的,而传说中隐身其中的太古石板其实是外星人的脆饼干……其中一份内页的最下方有一句小字印刷的标题:远古神祇再度复活失败。 这份报纸上大部分的版面都被各式各样我没听过或是毫不在乎的夜城名人所占据,其中有整整两页都印满了年轻女人走出大礼车和出租车,故意给狗仔队机会拍摄她们的内裤或是没穿内裤的照片。对非自然询问报而言,品味是餐厅评鉴才会提到的东西。 我随意浏览最后一页的个人广告跟宣言;这一页概括了所有人类的一生,还外带一堆有的没的的东西。 “灵魂交换宴会;把你的命运之钥抛入轮回中。”“出租身体。”“趁等待的空档改变性别。”“去海底城市来趟深海潜水;严禁喜欢制造噪音的人参加。”“各式各样的金字塔包套行程,其中几个行程真的可以看到金字塔。”“远方监控有钱人家的卧房跟浴室;精彩片段另行发售录影带或DVD。”“时间分享包套行程,货真价实的时间旅行”(不过这种旅行社开不了多久就会被时间老父踢馆,尤其是那些不是骗人的旅行社),还有,当然,“来自数千个不同空间的一百万种毒品;买家自行负担风险。”报社方面认为他们有义务加注警告标语;显然是某个智慧性植物文明正在试图用毒品的形式贩卖它们的种子与身体切片,进而入侵我们的世界。算是某种特洛伊木马式的侵略…… 另外,当然,报上还有私人讯息……“莱西快回家,不然小鬼就要倒大楣了。”“布普西爱姆普西;姆普西爱布普西吗?”(喔,我可以看见人们睡前流下感动的泪水了……)“达刚一定会重临大地!欢迎各界踊跃捐款。”“迫切寻找艾薇拉……”“盗坟、偷尸,将躯体缝在一起创造全新超自然生物的疯狂科学家征求同好……一定要有强烈的幽默感。” 非自然询问报的填字游戏是世界上唯一会在你思考太久的时候对你出言侮辱的游戏——而且用字遣词非常难懂。他们必须砍掉数谜的专栏,因为数字的总合每次都是。 我将报纸丢回茶几,在外套上擦拭沾满油墨的手指,然后发现这在身穿白外套的时候并非什么好主意。我拿出手帕,很快地擦了擦手指。我真没想到自己竟然知道这么多关于这份报纸的事情。这份八卦小报无孔不入地渗入夜城,基本上你看见或是想到的一切事物都会让你联想起非自然询问报中出现过的报导。曾经甚至有人传说他们总编有个先知手下,能够看穿未来,事先阅读隔天的夜城时报,好让非自然询问报的记者能够抢得先机。我不相信这个传说。首先,我认识夜城时报的总编,如果有这种事情,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管;其次,非自然询问报对于新闻向来没有那么大的兴趣,除非他们没有任何重要的八卦跟流言可以刊才会撰写新闻。 这并不是说非自然询问报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思为所欲为。他们总编曾经派遣记者进入老鼠后巷,一个流浪汉跟穷困潦倒者聚集的地方,试图挖出那些深受不幸与苦难所苦的过气名人的内幕。剃刀艾迪,刮胡刀之神,街友守护者,对这种丧尽天良的家伙深恶痛绝。他将那个记者分成四十七个包裹寄回报社编辑室,而且邮资还要对方自理。 “副总编可以见你了。”接待小姐道。“他派了送件工来接你进去。” “他认为我会迷路吗?”我问。 她冷冷一笑。“我们不喜欢外人在社内闲逛。个人认为,所有访客都应该戴上电子追踪器,并且加印时间码,好让他们确实了解自己什么时候会变成不受欢迎的人物。” 通往内部办公室的门开启,走出一个身穿肮脏上衣跟牛仔裤的驼背青少年。他的上衣上印有“把他们全部干死,再叫医生分类”的字样。他将长长的鬈发拨到脑后,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咕哝一声,比手势要我随他进去。我有一股想要甩他一巴掌的冲动。 “让我猜,”我道。“生活烂到谷底,一切都不公平。” “我十九岁了!”他道,神色不善地瞪视着我。“十九岁,还在干送件工!我有证照……他们在扯我后腿。你等着看吧;等到他们终于认清事实,让我掌权之后,这里的一切就会不同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开始认为我的名字叫作‘嘿你!’了。这里的人全都这样叫我。好像让这些老屁股记住我的名字会要了他们的老命一样。我叫吉米,如果你真的在乎的话,不过你多半不会在乎。” “等你长大之后想做什么?”我好心问道。 他眼睛突然一亮,脖子上面暴出青筋。“当然是要当记者啦!这样我就可以挖掘有钱有势的人的秘密,进而勒索他们。”他神色狡狯地看着我。“我总是可以从你开始。只要我可以在恶名昭彰的神秘人物约翰·泰勒身上挖出什么故事,他们或许就会让我署名撰写专栏。来吧;告诉我一些关于你跟霰弹苏西的下流秘辛。她真的会抱枪睡觉吗?你们会不会偶尔交换衣服穿?你最好透露一点好料的,不然我就编造一些非常咸湿龌龊的情节。我会说是你说的,到时候大家可以空口对质。” 我严肃地凝视着他,他当即向后退出一步。“吉米,”我道。“如果我在报纸上看到以你的名字发表任何关于我或是苏西的文章,我就会利用我的天赋找到你。然后我会派苏西去找你,而她无疑会想要以非常激烈暴力的手法发泄她的不快,将你的鲜血染满这整个地方。” 他闷闷不乐地哼了一声。“试试无妨。跟我来。先生。” 他带我来到非自然询问报的内部办公室。空气中弥漫着香烟、焚香、汗水,以及紧张的气息。人们在许多记者身边来回奔走,而记者们则专注地坐在办公桌上,仿佛面临生命威胁般地用力敲击着键盘。他们不断地对着彼此大叫,不过大部分的时间都没有抬头。他们彼此要求资讯、建议,以及最新的八卦,就像群在鸟巢里争食的小鸟。他们的语气总能保持愉快,但是台面下显然存在着十分可怕的恶性竞争。办公室中人声吵杂,空气污浊到难以忍受,整个地方都沉浸在人们的天分与野心之中。 就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 送件工无精打采地领着我走过中央走道,所有人都刻意忽略我的存在。这间办公室给人一种防御碉堡的印象;或许是因为夜城中大部分的人都为了许多不同的理由想要把他们给找出来。非自然询问报中勤奋工作的男女员工不停地抽烟、喝酒,好像他们没有明天一样,因为他们或许真的没有明天。他们的读者或许超爱他们,但是其他人通通讨厌他们。对这里的员工而言,这是一个“我们”对抗“他们”的世界,所有人事物都是他们攻击的对象。他们随时都官司缠身,但是编辑部和出版部可以请得起最好的律师,有办法将所有案件全部无限期地堆在法院之中。报社本身可能永远不会打赢任何一场官司,但是也从来不曾输过一场官司,一来是因为他们报社钱多;二来是因为原告通常活不了那么久。非自然询问报从来不曾公开道歉,不曾撤销报导,也不曾付出一毛赔偿金过。他们为此感到自豪。这也就是员工们必须躲在防御工事中工作,并且针对暗杀未遂办理特别保险的原因。 其中一面墙上挂有一句标语。“凶神恶煞、心胸狭小、卑鄙下流并非在此工作的必要条件;但是拥有这些特质将会很有帮助。”如果在任何其他地方,这句标语都会被视为一句笑话。 送件工吉米终于带我来到副总编的办公室前,以一种宣告野蛮人入侵的方式猛力敲门,并且在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前就推开房门。我跟着他进入办公室,缓缓带上房门,然后看到史顾普·马罗伊先生自办公桌后站起身来向我打招呼。他是一个矮胖矮胖的男人,神情郁闷,额头微秃,身穿一件印有“如此称呼我的时候请务必保持微笑”的套头毛衣。他自一只小瓶子中倒出一把紫色胶囊,一口吞入腹中,然后走出办公桌后,仿佛十分抱歉地跟我握了握手。我握手的时候始终保持警觉,一来是因为我想到他的绰号从何而来,二来是因为他的手好像随时有可能被我扯下来一样。 他瞪向送件工。“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你不是应该去泡杯什么重要的茶吗?” “法西斯猪!”吉米暗骂一声,离开办公室,用力甩上房门。跟着他又打开房门,吼道:“我十九岁了!十九岁!”然后再度消失。 史顾普·马罗伊深深叹了一口气,回到办公桌后坐好,然后请我坐在访客座椅上。这张椅子当然就像其他地方的访客椅一样,又硬又难坐。我认为这是在暗示访客都是来这里受罪的。 “青春期是个很糟糕的时期。”史顾普道。“特别是对其他人而言。要不是因为他是某某某的外甥的话,我早就开除他了……真希望我知道他是谁的外甥……欢迎来到我们的办公室,泰勒先生。很抱歉要你大老远跑来,但是这种事情你也知道,新闻自由的代价就是永远保持警觉并且随时取用威力强大的武器装备。” “我听说事情很紧急。”我道。“还有酬劳丰渥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喔,没错。”史顾普道。“没错。”他上下打量着我。“我听说你会帮夜城时报的朱利安·阿德文特处理事情。” “偶尔,”我道。“我认同朱利安的理念。” 史顾普露出难看的笑容。“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关于他的传言……” “不必。”我坚决道。“首先,我不会相信你说的传言;其次,如果你侮辱我的好朋友朱利安·阿德文特,我就必须把你抓过来痛扁一顿,很可能会扁到你的脑袋掉下来为止,到时候我还会拿你的头来当足球踢。” “反正我也不曾相信过那些传言。”史顾普坚定地道。他向前凑到办公桌上,试图摆出一副生意人的样子。“泰勒先生,我们非自然询问报并不着重在跑新闻上。不,我们报导的是故事、是娱乐,是让人暂时放松心情的消遣。我们雇用躁郁症患者来撰写星座专栏,只为了让我们的读者提高警觉;我们提供高额奖金的竞赛活动,比方说猜猜下一道时间裂缝会在哪里出现;我们总是第一个知道有钱有势的人想要干什么。就算我们的故事并不完全精确,总之也会是读者想要看的故事。” “根本不在乎是不是事实?”我道。 史顾普耸肩,再度露出难看的微笑。“喔,你不会相信我们有多么接近事实的,就算只是误打误撞。” 门上传来一阵敲门声。史顾普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一种松了口气的神情,仿佛很高兴可以不必继续独自面对我。他请来人进来,房门开启,我跟史顾普随即站起身来与对方招呼。她身材修长,体格健美,美艳至极,漆黑的秀发洒落在心型的脸孔旁,颊骨很高,明眸闪烁,具有如同玫瑰花瓣一般的古典嘴型。她身穿利落的圆点洋装,在在凸显出她完美的身材以及壮观的胸围。 在她贝蒂·佩吉式的之间突出了两根十分可爱的兽角。 “这位是我们最有潜力的年轻记者。”史顾普骄傲地道。“约翰·泰勒,容我为你引见贝蒂·迪凡。贝蒂,这位是约翰·泰勒。贝蒂将会和你一起调查这个案子。” 我本来已经伸手要跟贝蒂握手了,但是一听这话立刻又缩了回来。我瞪向史顾普。 “我不这么认为。我会自己选择查案的伙伴,能够跟上我的脚步并且照顾自己的伙伴。如果必须带着拖油瓶查案的话,我就没有办法向你保证成果。没有不敬的意思,贝蒂。” “没关系。”她以一种愉快的语调说道。“但是我在非自然询问报工作,看看是谁跟不上谁的脚步吧。” 她在副总编的办公桌沿上坐下,跷起双脚,露出不少大腿内侧的肌肤,接着身体微向后倾,高耸的双峰向前突出,对我直逼而来。很棒的策略、很棒的腿、很棒很棒的胸部。 “嘿,”她调皮地道。“我的脸在上面。” “果然是在上面。”我道。“你在这里是做什么的,贝蒂?” “我是恶魔女记者,达令。我是说真的恶魔。我爹地是滚石合唱团的团员,当时他们来夜城巡回演出,而我妈咪是个喜好追星的淫欲恶魔。他们之中应该有人懂得要考虑后果的,不过我还是站在这里了,健健康康,天赋异秉。我真的是个顶尖的记者,而这件案子你将会需要我的帮助,达令。所以,你就乖乖躺下、好好享受吧。” “她说的没错。”史顾普语重心长地道。他再度坐回办公桌后,我则将背靠在非常不舒服的访客椅背上。史顾普十指交握,目光定定地看着我。“贝蒂和你同行乃是条件之一。如果我们要花那么大一笔钱雇你办事,我们一定要让这笔钱物超所值。而要补偿开销最好的办法,就是针对你查案的过程撰写一篇独家报导。” “和约翰·泰勒一同查案!”贝蒂道。“详细报导我们一起共度的时光,同游夜城最深沉的黑暗!老实讲,亲爱的,这样我们印报的速度将会跟不上销售的速度。报纸一印好就要直接丢到门外去。从来没有人写过像这样的报导。” “不干。”我道。 她滑下办公桌,凑到我身前,胸口几乎贴在我的脸上。“这件案子会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达令。我说真的。我可是一个好帮手唷。” 我站起身来,她微微退缩。“控制一下自己,达令。”我道。“我已经名草有主了。” “啊,没错!”贝蒂说着优雅地轻拍着手,露出一个理解式的神色。“我们很清楚这件事。恶名昭彰的约翰·泰勒和性感疯狂女杀手霰弹苏西!我们已经开了赌盘,猜猜你们谁会先把对方给杀死。请分享一些关于她的秘密,约翰;苏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关上房门之后的她是否依然性感?在那些特殊的亲密时刻里你们都聊些什么?非自然询问报的读者们渴望想要知道所有下流的细节!” “让他们继续渴望。”我道,声音中流露出一股令她忍不住后退一步的意味。“苏西是个非常重视隐私、也是非常危险的人。” “何不让我解释一下这件案子的细节?”史顾普立刻说道。我再度坐回椅子上,贝蒂则靠着桌沿而立,面对着我,双手在傲人的双峰下方交握。我将注意力集中在史顾普身上。 “有人发现了一段来自死后世界的实况转播,”史顾普切入主题。“并且将之拦截下来。这段转播的画面毫无预警地出现在某人的电视上,而该台电视机的主人,一个名叫潘·杜纳凡的男人,十分机警地录下了这段转播,然后将之烧录成DVD。接着他和我们接触,试图出卖来自死后世界的影像;而我们则花了一大笔钱买下独家播放权。” “拦截下来的转播画面?”我问。“来自天堂,还是地狱?” “谁知道?”史顾普道。“况且又有谁在乎?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死后世界资讯!我们的读者一定会爱死它的。” “你是说你们根本还没看过这片DVD的内容?”我问。 “完全没有。”史顾普开心地道。 “可能是假货。”我道。“也可能是来自其他世界或是空间的转播。” “无所谓,”史顾普道。“我们拥有播放权。我们想要取得它。但不幸的是,杜纳凡失踪了。他本来已经带着DVD在来这里的路上,准备跟我们换取一张金额庞大的支票,但是他一直没有出现。我们要你帮忙找出DVD,还有杜纳凡。我们一定要找到那段影像!我们已经打了一个礼拜的广告,宣布将在礼拜天的报纸上刊登其中的内容!如果落入其他人手中,并且抢先让内容曝光的话……再说,我们要的不光只是报导而已;你可知道贩卖这片DVD可以赚多少利润吗?” 尽管他讲得慷慨激昂,我依然保持怀疑的态度。“这次该不会又像九○年代有人宣称录到未来影像的那次一样吧?苏西在eBay买了一片,结果里面只是一个身穿未来服装的家伙笑嘻嘻地对着镜头露屁股。” 史顾普向前凑到办公桌上,尽可能地吸引我的注意。“非自然询问报授权给你以任何必要的手段找出死后世界录像,以及它的持有人。将DVD带给我们,能连同持有人一起带回来最好,不能也没差。到时候非自然询问报就会给付一百万英镑的酬劳。看要现金、金块、钻石,还是邮票,随便你选。如果你愿意观看其中的录像,并且针对内容真伪给予专业的意见,我们还会提供额外的五万英镑当作红利。我听说你有资格辨识真伪。” 我点了点头,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如果我说它是假货呢?” 史顾普耸肩。“我们还是会公开贩卖。我们很擅长制作一些额外影片来加油添醋。我们可以找帮我们制作‘莉莉丝日记’的班底来做。” “等等!”我道。“我可以肯定我的母亲没有留下任何日记!” “我们知道!”史顾普道。“所以我们才找了三个顶尖的记者执笔操刀,他们现在就在隔壁赶工。这份日记一定会引起抢购热潮的,我告诉你!不会像死后世界录像那么抢手,当然,因为那份DVD就像是印钞票的执照一样……当然我不是说我们有在印钞票。自从出了那次事件之后……你一定要帮我们找回这片DVD!” “而我将会与你同行,详实记录你这次的查案过程!”贝蒂道。 我考虑片刻。一百万英镑可是一笔大钱……“好吧,”我道。“伙伴。” 贝蒂·迪凡雀跃不已,甚至跳了一段快乐之舞,而这段舞令她胸部出现非常有趣的波动。我看回史顾普。 “如果这段死后世界录像是真品,”我道。“我可不确定应该将之公诸于世。能够证实天堂与地狱存在的证据?我不认为人们已经准备好面对这种东西了。” “真正的重点在于头条,”史顾普道。“头条能帮我们卖出很多很多报纸。至于DVD……可以修改,不管是真是假。我们贩卖的是概念。” “但如果是真品,”我道。“如果那是人死之后必须面临的情况的铁证……整个夜城将会陷入疯狂。” “我知道!”贝蒂·迪凡说道。“终于有篇真实的报导了!谁会想到有这种事呢!这样不是很美好吗,达令!” <hr /> 注释: 第三章 信仰、希望以及商品推销 贝蒂和我步出非自然询问报的办公室,藉由贝蒂的空间钥匙凭空出现我在离开前的那个街口。没有人注意我们。对夜城的居民而言,人们凭空出现早就已经司空见惯。如果人们凭空消失,大家才会开始惊叫逃命,而且通常都有个很好的理由。我发现贝蒂以一种满怀期待的神情凝视着我。我暗自叹了口气,我知道那个表情。 “我知道那个表情。”我严肃地道。“你听过许多故事,研究过许多传奇,期待看到我在弹指间解决这件案子,或许还会边解决边露出讽刺的笑容,顺便还说几句可以引用的酷话。抱歉,事情不是如此运作的。” “但是……大家都知道你拥有一种天赋!”贝蒂说着以一种非常失望的小狗狗的目光看我。“你有办法找出任何人,或是任何东西。不对吗?” “你应该比其他人更加了解不能轻易相信传说。”我道。“现实总是比传说复杂许多。举例来讲,没错,我确实有找寻东西跟人的天赋,但是我不能利用天赋直接定位出潘·杜纳凡或是他的DVD的确实位置。我需要一个明确的问题才能得到准确的答案。不过藉由目前取得的资料,我应该可以找出一个开始调查的大方向……” 我聚精会神,唤醒第三只眼,我的心眼,整个世界随即在我面前展开,为我揭露隐藏其中的秘密……接着我发出一声震惊与痛苦的惨叫,感受到一股突如其来的压力穿越我的脑袋,封闭我的心眼。某种来自外界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关闭了我的天赋,就像狗儿抖掉身上的跳蚤一样轻松。我怒骂一声,贝蒂被我吓得后退两步。 “抱歉,”我说,试图挥开弥漫在我脸上的阴霾。“刚刚出了点事。看来有个力量强大的家伙不希望我使用天赋。对方封闭了我的力量。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不知道有人做得到这种事。”贝蒂道。 “这不是我喜欢大肆宣扬的事情。”我道。“一定是某个真正的强者。希望不要又是魔鬼在搞鬼……” “又是?”贝蒂开心地问道。“喔,约翰,你的生活真是多采多姿!告诉我那是怎么回事!” “我不可能告诉你。”我道。“我不会跟人讨论其他客户的案子。不管怎样,我也不是少了天赋就没办法查案。我们必须采用传统的方法来处理这件案子。问问题,追线索,找答案。” “但是……如果有强者涉入,不就表示死后世界录像是真的吗?”贝蒂道。“不然他们干嘛要管这件闲事?” “他们是为了和我相同的原因涉入此事。”我道。“他们想要知道录像的真伪。或许……有人故意要我们以为它是真的……夜城里的一切都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接着我不再说话,若有深意地看着贝蒂·迪凡。她的外表出现了某种微妙的变化。虽然是个微不足道的改变,但是此刻的她已经和我们离开非自然询问报的时候不一样了。我花了一点时间才终于看出她的头上多了一顶大软帽。 “啊。”贝蒂道。“你注意到了。我外表的细节随时都在改变,这是身为女恶魔之女的天生魅力。不要因为这样就害怕了,亲爱的;我的内心一直还是我自己呀。” “你这样讲真令我放心。”我道。“我们得找个安静的地方,思考对策,讨论案情……一个没有人会打扰我们的地方。有了,鹰风炭烤酒吧就在附近。” “我就知道!”贝蒂说着愉快地拍拍她的小手。“六○年代的精神!太妙了,宝贝!” “你随时随地活力十足,是不是?”我问。 “当然啦!” “我会让你们总编为此付出代价的……” “很多人都说过这句话。”贝蒂·迪凡说道。 鹰风炭烤酒吧一开始是一九六○年代一间专为年轻人打造的摇摆餐厅兼社交酒馆。当时只要是号人物的人通通会在鹰风炭烤出没,计划未来、讨论生意并且散布最新的八卦。那是个狂野而又美好的地方,具有非比寻常的影响力。它毁于一九七○年的一场大火,据说是为了抗议披头四解散而引火自焚,但是由于它深受人们尊敬爱戴,所以根本死不了多久。它化身为一栋鬼屋回归人世,在生前所存在的土地上作祟,靠着人们的意念维持真实的形体,变成保存六○年代所有美好事物的宝窟。 你可以在鹰风炭烤酒吧找到在世界上其他地方早已绝迹四十年的饮料、食物,以及音乐,而且六○年代的名人常常会透过不同形式的时光旅行以及其他比较间接的方式路过此地。这不是个适合所有人的地方,不过话说回来,哪里是呢? 我推开印度格子门,领头走了进去。贝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脸赞叹地面对墙壁上的迷幻图形、洛可可式的亮彩霓虹,还有吉米、切,以及提摩西·李瑞的普普艺术海报。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茉莉花香、焚香,以及曾经被称为的烟味。角落中有一个看起来非常复杂的金属机器,一边喷出不同颜色的蒸气,一边发出十分吵杂的噪音,制作出咖啡因浓得可以将你的脑袋清空的强效咖啡。鹰风炭烤的咖啡有办法唤醒死人,或至少让他们爬起来跳上几个小时的舞。我请贝蒂在一张塑胶桌旁坐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在一张看起来不太牢靠的塑胶椅上。 旋转彩色灯在墙面上打下各式各样的彩色图案,一台和差不多大小的点唱机播放一首接着一首的绝妙金曲,正在播放的是四顶尖合唱团的“伸手,我会等你”。尽管这是一首情歌,不过总是给我带来一种不祥的感觉。我们四周坐满来自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老面孔,大部分都是为了感受气氛而来的。贝蒂在座位上转来转去,试图将一切尽收眼底。 “不要盯着人家看。”我道。“人家会以为你是记者。” “但是这里实在太神奇了!”贝蒂边说边在椅子上跳上跳下。“我从来没有来过。当然听说过,但是……像我这种人总是没机会来这种地方,我们顶多有机会撰写关于它们的报导。听说这里不是被摧毁了吗?” “喔,是的,”我道。“毁掉好几次了,但是它总是会回来。你没办法将鬼魂常埋地底,至少在还有这么多人相信它的时候不行。” 点唱机的音乐变成曼弗莱德·曼恩的“哈!哈!小丑说”。身上只用胶水黏上几片金属贴片的摇摆舞娘在高挂天花板上的金色铁笼中狂野摇摆。隔壁桌有一群秘密探员在交换通关密语以及荒诞不经的故事,同时拿他们最新的小道具出来献宝——具有通讯功能的钢笔跟鞋子、藏有钢索和雷射的手表、可以当作长剑使用的雨伞。其中一名密探在展示隐形手环的时候真的会突然消失然后又突然出现。不远处,旅行医生、奇怪医生以及德鲁伊医生凑在一起开会,八成又是为了什么宇宙仪器失踪之类的事情。我看到美洲国王和王后,一边微笑一边挥手地路过我的身边。 一个身上披着一系列粉红塑胶条以及一双高到大腿的塑胶靴的高瘦女服务生大步来到我们桌前点餐。她雄伟的胸前贴了一张名牌,其上写有“EV”两个字母缩写。她凑到桌上,在我面前展露深邃的乳沟。 “留给观光客欣赏吧,馥蕾。”我和气地道。“你在这里干嘛?猎杀怪物的生意不好做吗?” 她优雅地耸了耸肩。“你也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约翰。我的工作有季节性,而女孩总要混口饭吃。等到巨人再度涌入地底之境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他们想起我的电话号码的速度有多快了。现在,我能够提供什么服务呢?我们从西藏进了一批很棒的绿茶,只不过有点油腻;或者想要尝尝我们刚出炉的软糖布朗尼?那玩意不但能够开启你的感知大门,而且还可以把那扇门给轰到门框外面去。” “两杯可乐就好了。”我坚决说道。 “你要来两根弯弯曲曲的吸管吗?” “当然,”我道。“这样才对味呀。” “不好意思,”贝蒂道。“既然你名字的缩写是EV,他为什么会叫你馥蕾?EV代表什么?” “前处女(Ex-Virgin)。”馥蕾道。“不过我本人差不多就代表了一切。” 她离开去帮我们点餐,沿路不停在拥挤的桌椅间摇摆屁股,似乎摇得太过火了点。 “你认识许多有趣的人,约翰。”贝蒂道。 我微笑。“让我们专注在眼前的问题上。你对于出售死后世界录像的卖家知道多少?” “我们只知道他的姓名,潘·杜纳凡。”贝蒂说着皱起俏丽的眉头。“办公室里没有人真的见过他;我们和他联络都是透过电话。他突然打电话来想要交易,差点就被我们的人一口回绝,我们常常接到很多乱七八糟的电话。但是他态度十分坚决,当我们了解他是认真的时候,立刻就把他转给史顾普,史顾普又把他转给总编,总编和他谈定独家播放权。” “花了一大笔钱。”我道。“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在没有人见过杜纳凡,也没有人看过DVD的情况下。” “我们必须在他找上其他人之前抢下播放权!相信我,报社将会藉由这篇报导赚回杜纳凡一辈子都无缘得见的大钱。” “你们至少有他的地址吧?” “当然有!”贝蒂愤愤不平地说道。“我们已经去看过了;他不在那里。扣掉昨天,已经积欠两个礼拜的房租了。” “我还是得去一趟。”我耐心地道。“或许能看出什么线索。” “喔,线索!”贝蒂愉快地道。“太棒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线索。” 她打开一个我敢打赌之前绝对不在她身上的大皮包,在其中翻找她的通讯录。皮包看起来鼓鼓的,似乎放满了各式各样有趣的东西。贝蒂发现我在看,于是笑了一笑。 “添加圣水的防狼喷雾剂;骷髅钥匙,其中有几支真的是用人骨做的;两颗烟雾弹,以防须要紧急逃生。一个恶魔女记者得要准备各式各样的道具,甜心。” 我们前往潘·杜纳凡的住所,距离不远。贝蒂跟在我的身后,由于之前写过几篇报导,所以她不喜欢在公共场合现身。很显然地,就算报导中的名人不在乎这些报导,他们的粉丝依然可能采取一些非常危险的行动。 “放轻松。”我道。“只要有我在,没有人会看你的。” “你真的吸引了很多目光。”贝蒂说着自大软帽底下四下偷瞄,这时软帽已经完全变了颜色。“看看人们面对你的反应,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我是说,他们显然对你怀有恐惧,甚至有点惊慌;但是有些人以敬畏的神情看你,仿佛你是国王还是神祇一样。你真的做过大部分传说中的那些事情,是不是?” “我不会承认也不会否认。”我道。“就当我曾经历过一些风雨,其他的就别提了。” “那你跟霰弹苏西……?” “仍是禁忌话题。不准问。” 她对我露出灿烂的微笑。“我总要问看看嘛,达令。” 结果潘·杜纳凡的住所是一间破破烂烂的旧货商店,位于一个以低价提供各式各样美梦与诅咒的地区。就是那种所有潜在客户都喜欢低头快速路过,不愿意与任何人有目光接触的地方。潘·杜纳凡住的大楼有个雅致的名称,叫作Objets du temps Perdu,虽然我也看不太懂那是什么意思,不过这个带有文学气息的名字显然已被其中的住户糟蹋殆尽。 贝蒂和我透过脏兮兮的窗户看向屋内。看起来杜纳凡收集了许多只有在夜城里面透过来来去去的时间裂缝才找得到的诡异物品:来自其他时空的失落物品以及奇怪法器。所有一看就知道实用、值钱或是力量强大的物品都会在时间裂缝出现的同时就被捡走;事实上,有不少人光靠在时间裂缝拾荒就能维持相当富裕的生活(不过他们手脚必须要快;谁也拿不准时间裂缝可以维持多久,你可不希望当裂缝关闭之后依然留在里面)。但是很多来自时间裂缝的东西都难以轻易看出用途,也不知道该如何分析,而这种东西就会在市场上不断转手,每转一次价格就下跌一次,最后终于流落到眼前这种旧货店里。太过复杂的东西、太过未来的东西,或是诡异到无法分类的东西,就连夜城中多如狗跳蚤的各类专家也看不出所以然来。重大的科学发现以及庞大的财富都有可能在这种店里出现,不过这种事很少发生就是了。 我拿衣袖在窗户上擦了一下。一点帮助也没有。 “好吧,”我道。“这里没有一样东西能让收藏家看得上眼。全部都是来自不同时间轴的垃圾跟废物。我绝对不会把钱浪费在任何一样东西上。” “等等。”贝蒂道。“你认识收藏家?真的认识?哇……我老是会忘记,你认识夜城所有的传奇人物。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爱慕虚荣、过于偏执、极度危险。”我道。 “喔,真是太酷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传奇人物,只有写过关于他们的报导。” “那样好。”我道。“他们通常见面不如闻名。” “就和你一样?”贝蒂问。 “一点也没错。” 橱窗里尽可能地展示店内的未来科技,大部分的物品根本也看不出来有没有缺少零件,其中还有几样造型怪异,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强大法器、外星工艺或历史失落遗产的东西。可能会飞的地毯、可能会孵化的蛋、只要能找到正确的操作密语就可能会开启的宝盒。当然,所有物品通通没有标价,在这种地方,讨价还价就是一切。 门上挂了一块“暂停营业”的牌子。我推了推门,应声而开,进门的时候没听到任何铃声。里面没有店员,也没有顾客,从店内的情况来看,应该好一阵子都没有顾客上门了。店内光线昏暗,一片死寂,安静到就连尘埃落地都听得见。我叫了一声,以免有人躲在里面,不过没有人回应。我的声音在宁静之中听来十分平淡,似乎这个地方具有一种防止喧哗的特质一样。贝蒂狐疑地研究玻璃柜中的东西,对其中几样器官样本皱起她完美的鼻头,而我则是走到柜台后方查看收银机。这台机器十分传统,具有沉重的黄铜按键以及弹出式价格清单。我打开收银机,里面除了一点零钱之外什么都没有。收银机旁边有一座插满各式账单的插信钉。我快速翻阅那些账单;这些其实算不上是什么账单,比较像是写满威胁恐吓的最后通牒。显然这间店的生意不好。 一个背负这种经济压力的人很可能会想要伪造死后世界录像来脱离困境,然后又在将东西交给非自然询问报的时候临时怯场。 我在店后面找到一道通往二楼公寓的阶梯。为防万一,我坚持在前领路,贝蒂则是贴在我的背后跟着上楼。木头阶梯吱吱作响,楼上如果有人一定知道我们来了,不过当我们抵达二楼的时候,却发现公寓的房门虚掩着。我叫贝蒂留在原地,一手推开房门。门后的公寓一片死寂,了无生气。我走入屋内,站在门边,仔仔细细地打量环境。贝蒂把我推开,跳入公寓查看所有房间。没有人在家。潘·杜纳凡的公寓是一座垃圾坑,堆满各式各样代表他可悲的一生的杂物。屋内并没有明显遭人搜查过的痕迹。不过要分辨有没有被搜过其实不太容易。 家具都很丑陋廉价,地毯上到处都是脱落的线头,屋内仅有一颗连个灯罩都没有的灯泡。不过客厅里有一台超大的宽屏幕电视,电视上架设了各式各样奇怪的仪器。这些仪器杂乱无章地插在电视机上,连接着许多延长线和尖锐的天线。有些仪器看起来像是来自未来的科技,有些则像是外星科技,不少地方都有光点闪烁,但完全看不出用途或功能。这堆东西八成都是从楼下的店里搬上来的。 我走到电视前蹲下,刻意保持安全距离。金属跟镜面,水晶跟玻璃,还有一些油腻腻的东西,看起来似乎是有机组织,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下,这东西闻起来很……很糟,带点腐烂的气味。 贝蒂从她的绣花包里拿出一台照相机,拍了一大堆照片。她也想要拍我,我也就任由她拍,因为我在忙着思考。最后她终于在我身边蹲下,语带不屑地嗤声批评。 “这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地方,对吧?浴缸里面泡了内衣,整个地方看起来好像好几个月没人打扫过一样。有些男人就是不应该独自居住。你绝对不想知道我在马桶里面找到什么的。不过这台电视可真有看头,你见过类似的东西吗?” “没有。”我道。“但是未来和外星科技向来不是我的强项。这可能是很了不起的东西,也可能只是一堆垃圾。” “难道就是这些东西让电视具有接收死后世界影像的功能?” “谁知道?不过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去碰。这东西看起来……很不健康。” “相信我,达令。就算它请我喝香槟,我也不会碰它。” 我站起身来,她也跟着站起。她的膝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我再度环顾四周,尽管凌乱不堪,这房间还是没有任何特色。墙上没有画像或海报,没有照片或是奖杯之类的私人物品,没有任何杜纳凡把这里当成是家的迹象。不,这里只是一个他在前往更好的地点途中短暂停留的地方,只要他的生活出现幸运的突破……我渐渐开始了解潘·杜纳凡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是绝望的梦想家,永远在追求生命中的重大突破,可以为他带来声望与财富,永远改变一生的幸运发现。或许这一次,他真的找到了…… 我再度试着开启天赋,希望能够找到潘·杜纳凡的过去影像,进而跟踪他……但是来自外界的力量再度封闭了我的心眼。我扮了个鬼脸,缓缓摇头,等待脑中的剧痛消逝。我一定要找出这个隐身幕后的家伙,然后好好处理一下这件事情。用非常极端并暴力的方法好好处理处理。 “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贝蒂问道。虽然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还是坚持以一种我知道一切答案的表情看我。 “在面对和宗教信仰有关的严肃问题时,我们只有一个地方可去。”我道。“诸神之街。因为那里的神知道所有最新、最棒的八卦。” 我们决定搭地铁。要去诸神之街还有其他方法,不过地铁是最安全的。贝蒂和我走下地铁系统,穿越乳白色的瓷砖通道,通道中满是涂鸦,而且并非全部都是以人类的语言书写。“克苏鲁会在睡梦中乱搞”是其中比较有新意的东西,旁边还有一句“渥克之眼已经盯上你了”。贝蒂打算去买票,我把她拦了下来。 “没关系的,达令!”她道。“当你为非自然询问报工作的时候,我们会支付一切开销!” “我搭地铁是不付钱的。”我道。我对收票机比了一比,它立刻开门让我们通过。我得意洋洋地对贝蒂微笑。“从前一件案子的报酬。当时有一辆火车失去控制,不肯让车上的乘客下车。你可以听见受困的乘客无助地敲打车厢、高声求助。” “后来怎么了?”贝蒂瞪大双眼问道。“你怎么处理?” “我恐吓那辆火车。”我道。“然后它就放人了。” “从今以后我再也无法以同样的眼光看待火车了。”贝蒂道。 我们来到月台,在各式各样的街头艺人之前驻足,特别是一个同时唱四部和音的家伙。在帽子里面丢几枚铜板是一回事,因为命运之轮为所有人而转,但是真的去听他们的音乐就未必总是明智之举了。在夜城,音乐当真具有魔力。 月台上就像往常一样挤满人潮。六名“同性恋野蛮人部落”的成员身穿皮衣,配带长剑,剃光脚毛,乳头穿环,脸上浓妆艳抹,神色狰狞地到处瞪人。一头银背猩猩穿着剪裁合身的正式西装,头戴西装帽,手持手杖,一只眼睛上面镶了单片眼镜。一名穿着鱼网袜与吊袜带的灰色外星人在散发传单。还有个彬彬有礼的中国恶魔自一个保温瓶中啜饮着热气腾腾的鲜血。都是一些常见的家伙。 沿途停靠站列表上列出耳熟能详的地名:影子瀑布、血田、诸神之街。这条线上还有其他停靠站,其他可能前往的地点,但是要去那些地方得要进入更深层的通道之中才行;而不是每个深入通道的人都有办法活着回来。 一辆列车准时进站。一辆狭长的银色子弹列车,在一阵带有其他地方味道的气压中停在月台旁。列车车厢都是坚硬的大铁管,只有强化大门微微凸出其上。没有窗户。想要抵达各个停靠站,这辆列车必须穿越几段隐藏空间;而这些空间绝对不是让你想要欣赏窗外风景的地方。车门开启,贝蒂和我走入最近的一节车厢,车厢内的座位都是绿色皮革,钢铁外壳看来十分厚实,令人心安。尽管月台上人潮拥挤,不过没有人愿意跟我们进入同一节车厢。 前往诸神之街的旅途基本上还算宁静。几样攻击我们的怪物无法进入车厢,而被撞凹的车壳大部分都在列车到站前就恢复原状。我们朝着通往诸神之街的电梯走去,一路上贝蒂开怀大笑,一直滔滔不绝。在夜城,你很快就会学会欣赏这种小事。 在诸神之街,你可以找到世界上所有人曾经信仰过的宗教。两排组织严谨的崇拜场所,仿佛永无止尽一般延伸下去,而且其中的神祇总是在家等待信徒上门。这里的神会听取你的祈祷,并回应你的要求,所以说话的时候最好小心用字遣词,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听。最重要的信仰座落在最好的地段,其他的则遵照物竞天择的法则为了生存相互竞争。有时候我认为整座夜城都是奠基在讽刺之上而存在的。 大部分诸神之街里的神祇都不愿意和我说话。事实上,祂们大多都躲在自己的教堂里,上栓上锁,在我离开之前绝对不肯出来。我可以了解祂们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祂们还在重建我上次出现在这里的时候被摧毁的建筑。但是总是有些神坚持要让信徒知道祂们不怕任何人,于是这些积极进取的神祇故作轻松地来到我的面前跟我聊天。一个相貌平凡的祭司自称是重临大地的达刚。“壮丽史达克!”,一个自称来自上层空间,外型类似人类的外星人。优美博识,一名手持吉他的圣者,来自克莱普顿神庙,整个人懒洋洋到几乎变成平面。身材小巧、神色诡谲的失物之神四下飞窜,一如往常地难以捉摸。这些神全都宣称不曾听说过来自死后世界的转播,当然也没听说过什么转录下来的DVD了。大部分的神都对这件事情感到十分好奇。 “不可能是真货。”达刚道。“我是说,我们是靠信仰起家的,不是铁证。如果真的有来自死后世界的转播这种东西,我们早就应该听说过了才对。” “至于什么录下这种转播……简直鬼话连篇。”史达克!说着将四条绿色的手臂交握在他凹陷的胸口。 “但是对生意绝对会有很大的帮助。”优美博识说着轻轻拨弄祂的瑞肯贝克吉他。 所有神祇都开始思索这个可能。 “这东西可以用来赚钱,”达刚道。“赚大钱。最能招揽信徒的宗教就是能够赚钱的宗教。大家都喜欢赢家。” “但是……如果这段录像是真的,而且其中的影像精确地描述出死后世界的情况,那就会为人死之后的生活提供证据。”史达克!道。“而我们最不想要看到的就是这种证据。我们的力量来自信仰和崇拜。一段真正的死后世界录像会让很多神丢掉饭碗的。再说,大部分的人类都还没准备好面对真相。” 我严肃地看着祂。“你是说你知道人死之后会面对什么情况?” 史达克!不安蠕动,由于他的躯体接近液态,所以蠕动起来不是什么令人舒服的景象。“这个,不,不是这样的。我或许是来自较高层次的空间,但是还没有高到那种地步。” “人必须有所信仰。”优美博识道。“能够证明天堂与地狱本质的铁证会搞乱所有人的生活。认为死后是什么样子是一回事,真的肯定死后是什么样子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个情况牵扯出一些我不喜欢的问题。”我道。“这片DVD里究竟录下了什么?天堂与地狱是否一直以来都有放送转播,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而这些转播到底是播给谁看的?” “播给对方看的?”贝蒂道。“或许他们只是想要……保持联络。” “果真如此,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人拦截到任何转播?”我道。“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某人的电视上?不管这台电视加装了多少设备?如果有人胆敢提到什么上帝以神秘的手段干涉世事之类的鬼话,我可是会不爽的,并且会以认真而又暴力的手段表达我的不爽。” “如果一直以来都有这种转播的话,我们一定会知道的。”达刚坚决地道。“我们的工作是要提供神秘跟奇观,不是什么肮脏的事实。” “但如果是真的,”史达克!忧心地道。“那么这次拦截影像的事件到底是意外,还是刻意安排的?到底是不是应该到了让世人知道真相的时候了?整件事情究竟由谁主使?他们希望从中获得什么好处?” “财富,或许。”优美博识道,所有人严肃地点了点头。 “或许我们都该制作属于我们自己的DVD。”史达克!道。“我们可不能输给别人……面对现实吧,曝光率总是越高越好的。” “当然,”优美博识道。“打从来到这里开始,我就会定期出版音乐CD。摇滚天堂是不会凭空出现的,你知道。” “没错,没错!”贝蒂·迪凡道。“非自然询问报可以周周附送DVD,随着礼拜天的报纸附送!大家快来收集吧!” “我们可不希望信徒坐在家里看电视。”达刚坚决地道。“我们要信徒来这里,要他们上教堂。” “我们已经有在贩卖宗教雕像、圣物箱以及祝福法器了,”史达克!合理地分析道。“对此刻而言,DVD就是未来。有没有人知道所谓的额外分辨率是什么玩意儿?” “这些新的影像格式都是魔鬼的发明,”优美博识道。“他总是喜欢诱惑世人。但是人们愿意为了直接取得神的教诲而付出大笔金钱!就算只是二手的信仰都比没有信仰来得强。” “抽取权利金比奉献盘要好赚多了。”史达克!道。“我要你们把注意力放在一个字上面:经销权……” “喔,拜托!”达刚道。“这样下去会搞成什么样子,麦克教堂吗?接下来你就会开始找形象顾问和开记者会了。” “为什么不?”史达克!回道。“我们必须跟随时代的脚步。有信仰是不错,但是财富撑得更久。” “异端!”达刚说完挥出非常不符合祭司形象的一拳,当场将史达克!打得不醒人事。 我一把抓起贝蒂的手臂,快步离开现场。信徒自四面八方涌来,迫切想要加入战团,而我可不喜欢陷入诸神之街的宗教战争里,特别是当祂们当真开始动手的时候。每次弄到最后都会有人开始丢掷闪电,然后局势就会越演越烈。我们转回地铁站,边走边谈论着之前世人试图和外世界联络的事件,刻意忽略身后逐渐升温的冲突与暴动。 天上已经开始下起青蛙雨了。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马可尼应该就是第一个试图以科技来与死后世界取得联系的人。”我道。“有人说他之所以发明无线电只是为了要和死去的兄弟联络。有人甚至传说他成功了,虽然传说中他所听见的内容……非常可怕。” “还有人去找医院里垂死的病人,”贝蒂道。“然后说服他们记下一些讯息,请他们代为转达给已死的亲人。这些讯息通常和钱有关——要求他们给付医院的账单或是请他们看顾濒死者的家人。非自然询问报曾经付不少钱请十几个垂死之人带话给猫王,不过一直没有获得回应。那是什么声音?” “不要回头。”我道。“还有死亡行者。一群以直截了当的手段取得垂死经验的行动派哲学家。他们自杀,请死灵法师让他们的灵魂在死亡边缘徘徊一段时间,然后将他们带回人世。接着再记录下他们在死亡期间看见了什么景象、跟谁说过话。我曾经阅读过几篇这种记录。” “然后呢?” “要嘛就是亡者很喜欢说谎,不然就是他们具有非常令人作恶的幽默感。” “我曾经作过一篇报导,专访曾经在收音机里听见死亡电台的讯息,或是听过在无人的空房间里录下录音带的人。”贝蒂道。“我听过一大堆录音带,但还是不太相信。我只听到一堆杂音,还有一些类似有人在说话的声音,如果你真的很想这么解释的话。这有点像是,人们会看见并不真实存在的形状。你听见自己想听的东西。刚刚是有教堂爆炸吗?” “我比较担心那堆盐柱。”我道。“继续走,继续聊。” “还有心灵烙印,”贝蒂说着双眼直视前方。“你知道,就是有人瞪着一张空白底片,让底片上面凭空显影。我曾经写过一篇报导,有个男的可以让浴室的磁砖浮现春宫图,而且还在隔了两个房间的距离之外!大部分的春宫图我们都已经印在一份副刊上面了。想要全套的话,你就必须邮购,封面没有记号唷。” “心灵烙印比一般人认知得还要常见。”我道。“大部分的鬼魂就是这样来的。还有精神轨迹,也就是在同一个地方发生许多可怕的事情,进而产生非常糟糕的地方,像是欢乐乐园。” “先等一等,达令,”贝蒂道。“我听说那里发生的事情了!那是你干的吗?” 我微笑不语。 “喔,讨厌!你有时候真的很无趣。” “那台改装电视令我担心。”我道。“难道潘·杜纳凡无意之间发明了某样可以让他听见,不管多么短暂,听见某些人类永远不该得知的秘密的东西吗?世界上曾经发生过许多诡异的事情,而且大部分都是发生在夜城。这地方总是会吸引很多孤僻的科学家以及创意十足的思想家,来到此地追求世上其他地方都被禁止的知识以及实验,而这些知识与实验都是因为很好的理由而遭禁的。渥克手下有一队人马专门追查这些白痴的踪迹,一旦查到立刻就会关闭他们的实验,就算需要采取极端的破坏性手段也在所不惜。除非他们的实验看起来非常有趣,或是能够带来极大的利润,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们的研究就会为了更大的福祉着想而被充公。这表示这些科学家终其一生都将会在某个非常安全的地方专门为当权者做事。”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当权者了。”贝蒂道。“现在这些科学家又是在帮谁做事?” “好问题,”我道。“如果你查出来的话……” “你就可以去买份非自然询问报来看。”贝蒂开心地笑道。“我真喜欢看你用那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谈论这些事情。这种事情我都是听到二手或是三手的消息,而且通常都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而你却是每件事情的当事人。你的生活必定充满乐趣……” “我不会总是用这个字来形容我的生活,”我道。“而且你不能直接引用我的话。我不在乎你们刊印的内容,但是渥克在乎。他很可能会去找你麻烦,而不来找我。” “让他来。”贝蒂活泼地道。“非自然询问报会照顾自己人的。约翰,你在皱眉,你为什么在皱眉?我们应该开始逃命吗?” “如果潘·杜纳凡找到收听死后世界转播的方法并且被人发现了。”我缓缓说道。“他或许已经引起天堂或是地狱的注意。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祂们或许会派人来解决他,然后摧毁录像。” “喔,天呀。”贝蒂道。“你是说天使吗?夜城至今还没有从上次的天使战争恢复元气。” “我希望人们不要再用那种天使战争都是我引起的眼光看我。”我道。 “是你引起的,不是吗?” “不是,才不是!” “有时候你真的很令人失望。”贝蒂·迪凡道。 <hr /> 注释: 第四章 当收藏者开始乱来 回到夜城市区,我朝上城区前进。此地和其他区域比较起来更为高雅,建筑物更加高级,聚集了许多会员独享俱乐部,到处都是巡逻警力,负责驱赶贱民——就是像我这种人,以及任何我会认识的人。我心中有个特定的目的地,不过没有告诉贝蒂。有些事情必须偷偷地来,小心翼翼地接近目标,绝对不能让容易受到惊吓的人知道。贝蒂显然自认见过不少世面,但是夜城里面有不少地方和角色都有办法令恶魔恶心到想吐。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贝蒂问,热切地东张西望。 “这个嘛,”我道。“当你想要追查既稀有又独特的物品时,最好的起点就是去找收藏家。他一辈子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追求奇特非凡的物品上,通常都是透过肮脏下流、偷抢拐骗的手段。他是个小偷、盗墓贼、专抢考古遗址的强盗,没有博物馆或私人收藏馆能够逃过他的毒手,他甚至还收集了许多时光机器,利用它们洗劫所有属于过去的宝物。如果历史突然出现缺口,某件该发生的重大事件没有发生,那一定就是收藏家干的。此刻他一定已经听说死后世界录像的事情,既然这份录像是那种独一无二、意义非凡的物品,那在没有弄到手前他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贝蒂突然间肃然起敬。“收藏家……喔,哇。我们报社想要专访他已经好多年了。说真的,我们访问过的人里有一半以上都宣称他只是一则都会传奇,是历史学家用来吓唬小孩子的虚构人物。但是你认识他本人!这实在太酷了!圣杯真的在他手中吗?命运之矛?马尔他之鹰?” “根据他收藏品的数量来看,什么都有可能。”我道。“或许除了最后那个。” “有人说你们之间有点恩怨。”贝蒂神色狡狯地道。 “如果你是在口袋中摸索迷你录音机,省省吧。”我开心地道。“我早在离开非自然询问报前就已经顺手摸走了。我不让人录音的。” “喔,讨厌。”贝蒂道,接着又展颜欢笑。“无所谓。我的记忆力惊人,要是有什么记不清楚的地方,我也可以用掰的。所以,来聊聊收藏家吧,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是我父亲的老朋友。”我道。 贝蒂皱眉。“但是……有些传说里提到他是你的宿敌?” “那也没错。”我道。“夜城就是这种地方。” “他最近都躲在哪里?”贝蒂若无其事地道。 我微笑。“这对你来说会是一条大独家,是不是?不幸的是,我现在还不知道。本来他都把收藏品存放在月球的宁静海底下,但是在我……去登门拜访过后,他就搬家了。” “你难道没有办法利用天赋找他出来吗?” “收藏家受到极度严密的保护,那些防御系统强大到连我不愿以身试法。” “尽管如此……你还是曾经亲眼见过他的收藏!实在太酷了!你看到什么了?他到底有些什么宝物?你有照相吗?” 我微笑。“我从来不会辜负他人的信任。” “但是他是你的宿敌!” “并非一直都是。”我道。“这有点……复杂。” 贝蒂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伸手搀住我的手臂。我的第一反应是要推开她,但没有这么做。让她搀着的感觉真好。我严肃地看着她,但是她暂时没有继续逼问,而是兴味十足地打量着周遭环境。 “我想我从来没有如此深入上城区过,除非有钱到极点,不然没有人会来上城区。我猜这里会有店家贩卖超过我年薪的鞋子,提醒我在离开前偷一双鞋来穿穿。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渥克谈谈。”我道。 贝蒂突然停下脚步,我也被迫跟着停步。“大老板本人?达令,你没有打算乱来吧,是不是?” “如果有人知道收藏家藏身何处,那就是渥克了。”我道。“可以继续前进了吗?” 她僵硬地点了点头,接着我们以比之前缓慢的步伐继续前进。 “但是,天呀,我是说……渥克?”贝蒂再度瞪大双眼道。“我们最有礼貌、最文质彬彬,同时也是最危险的老板与主人?可以为了不喜欢某人的长相就让对方凭空消失的男人?那个渥克?我愿意承担的工作风险还是有其极限的,而招惹渥克正好就是列在我‘不能做的事情’清单中最上面的一件。” “只要跟我一起,你就不会有事。”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冷静之中带有自信。“他会愿意跟我谈。一来是因为他也是我父亲的老朋友;二来是因为他是收藏家的老朋友;但是最主要是因为我会用我强大的魅力把他迷昏头。” “我看我在外面等你好了。”贝蒂道。 我笑了一笑,接着突然发现她身上穿的已经不是之前那件圆点洋装。如今她身穿一件乳白色的露肩装,看起来十分时髦,头上戴了一顶粉红色平顶筒帽,帽上垂下一袭面纱。她额头上的兽角自帽缘下突起,微微顶在面纱上。我决定不要发表任何评论。 “这真是个好主意吗,甜心?”贝蒂终于说道。“我是说,渥克……那家伙真的非常恐怖。至今他已经让九个非自然询问报的记者凭空消失,只因为他们快要查出一些他不愿意公诸于世的真相,或者纯粹因为他们在谈论这些事情。我们知道是他干的,因为他寄了几封亲笔签名的慰问卡来表达遗憾之意。” “没错,”我道。“听起来很像渥克的作风。” “我不想要凭空消失,约翰!这对我的职业规划不是一件好事。答应我你会保护我。我还年轻,天赋异秉,时尚风华,貌美如花,如果就这么消失实在太划不来了!这对新闻界来说可是一大损失。” “放轻松,”我道。“你不会有事的。我可以应付渥克。” 除非必要,我不喜欢骗人,但有时候你就是必须说点人家喜欢听的话才能说服别人按照你的意思去做。而我必须去和渥克谈谈。他是唯一可能知道收藏家最近藏身何处,并且愿意告诉我的人。去找渥克总是会有潜在危机。当一切走到最后,当我们终于再也找不出任何藉口时,我们就会出手杀害对方。我一直都很清楚这个事实,他也是。 我们欣赏彼此,我们曾经救过彼此的性命,我们的情况很复杂。毕竟这里是夜城。 “你要运用天赋找出渥克吗?”贝蒂东张西望地问道,仿佛光是提起渥克的名字,他就随时可能会从某扇门或是某条小巷子里面现身一样。 “不用。”我道。“我知道他在哪里。他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在他的绅士俱乐部里喝茶。” “渥克是一家俱乐部的会员?”贝蒂问。“终于有所斩获了,达令!这绝对是独家消息!哪家俱乐部?” “只有一家俱乐部配得上渥克那种崇高的地位。”我道。“全夜城最古老也最尊贵的俱乐部,伦狄尼姆俱乐部。” 贝蒂突然往我看来。“但是……那家俱乐部已经毁了,毁在莉莉丝大战里。我们发表过照片,当权者就是在那里惨遭杀害,并且被生吞活剥的。” “说得没错,”我道。“但是它又回来了。传说这家俱乐部是自行重建的。任何有办法在夜城中存活超过两千年的建筑物都不会让遭受摧毁这点小事阻止它的存在。” “喔,”贝蒂道。“你介意我搀你的手吗?” “不,”我道。“我不介意。” 上一次来到伦狄尼姆俱乐部的时候,正值莉莉丝大战方酣,当时的情况惨不忍睹。雄伟的罗马建筑处处布满裂缝和大洞,浓烟密布,火舌翻飞。通往俱乐部大门的大理石台阶上洒满鲜血与粪便,而传说中的俱乐部门房,数不清的岁月里阻止所有未受邀请以及不受欢迎的人物进入俱乐部的男人,死无全尸,头颅被人砍下,插在栅栏的栏杆上。至于俱乐部里面的情形则比外面还惨。 然而如今一切似乎都已恢复正常,罗马式的建筑风格尽复原貌。说真的,我一直认为这种风格有点粗糙。不过他们倒是换了一个新门房。看来这间俱乐部只能重建自己,没办法救活那些牺牲生命守护它的人们。这样也好,真的。这间俱乐部的多数会员死了对任何人而言都不算什么损失,尽管他们有权有势。任何权力与财富多到足够取得伦狄尼姆俱乐部会员资格的人几乎都曾干过许多令人发指的罪行,而渥克肯定是这些人之一。 新的门房身材高瘦,气质出众,身穿全套摄政时期所流行的华丽服饰,包括脸颊上的心形标记,好个装模作样的家伙,我才刚踏上台阶,他就已经迎上前来阻挡我的去路,我在他面前停下脚步,自贝蒂手中抽出我的手臂,将注意力完全摆在门房身上。他不屑地低头看我,非常非常地不屑。他的目光冷酷深邃,嘴角的微笑恰于礼貌边缘,没有显露任何温暖或是欢迎的意图。我很肯定贝蒂已经对他展现最美丽的笑容,但是此时门房和我的眼中只容得下彼此。 “我的脑海中记得所有伦狄尼姆俱乐部会员的姓名和长相,先生。”门房道,语气里充满了轻蔑之意。“而我相信你,先生,以及这个……女人,并不是信誉良好的会员。也就是说,这里禁止两位进入。” “错了,”我道。“我是来找渥克的。” “他不想见任何人,先生,特别是像你这种人。请你现在就离开。” “我不这么认为。”我道。“要是被你这种窝囊废给挡在门外的话,对我的名声会有不好的影响。最后一次机会——去通报渥克说我来了。” “滚。”门房道。“这里不欢迎你。这里永远都不欢迎你。” “只要一次就好了,我真的希望能用简单的方法处理这个状况。”我满怀希望地说道。“现在退开,屁脸,不然看我怎么对付你。” 门房轻蔑地哼了一声,不耐地挥出一手,一道闪亮的力场突然在我们之间升起。我后退一步,感应到力场上传来可怕的力量。这倒新鲜。之前的门房完全凭着一张嘴,一张很贱的嘴,来驱赶我们这些贱民,当然除了嘴之外,还有能够把牛给打出脑震荡的拳头。我想大概是俱乐部认为这年头光靠那样是不够的了吧。新的门房并没有对我冷笑,因为他不屑将格调降低到这种地步;但是他依然给我一种在对我冷笑的感觉,我可不能忍受这种态度。 我再度踏出一步,接近到足以感受力场刺痛我的皮肤,然后直视门房的双眼。他冷冷地回视我的目光,神情高傲无比,我继续凝视,当他发现自己没办法移开目光时,身体终于开始发抖。在我的目光凝视之下,他的脸上冒满冷汗,嘴里发出低沉的呻吟声。 “撤掉力场,”我道。“我们要进去。” 力场转眼消失,我移开目光,门房当即崩溃,坐倒在台阶之上,仿佛两只脚的力气突然离体而去一般。当我带着贝蒂路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甚至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我们来到伦狄尼姆俱乐部的大门前,贝蒂皱起眉头看着我。 “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瞪垮了他。”我道。 “那样做真的不太好,甜心,他只是在做他的工作而已。我不确定我想要你搀我的手了。” “随你便。”我道。“我不是随时都有时间跟人客气,或是展现客气的态度。” “你真是充满惊奇,是不是?” “你还没有见识到呢。”我道。 大门自动在我们面前开启。这样也好,不然我已经想好一个不太客气并且具有毁灭性的方法要来对付这扇大门。进门以后,俱乐部大厅就如我印象中一模一样,空间大得令人不安,沉闷得难以忍受,偏偏又华丽得令人窒息。马赛克镶壁、名画,以及大理石柱,外加一种会员独享的优越感。我上次来的时候,这里遍地是尸体和血迹,但是现在一点也看不出来。战争来去,末日沉浮,伦狄尼姆俱乐部始终屹立不摇。 有人说这间俱乐部底下暗藏许多可怕的洞穴,乃是最早期的会员聚集在一起崇拜某样古老恐怖神祇的地方。有人说是巴弗灭,也有人说是黄衣国王,或是太阳中的毒蛇。但是夜城向来不缺这种传言。 几个看起来非常富有的重要人物路过我们身边,刻意忽略我和贝蒂的存在。我朝向一名身穿制服的男仆招呼一声,对方极不情愿地过来看看我想干嘛。 “你曾经来过这里。”贝蒂道,这是她第一次压低声音说话,只因为这个地方给她强大的压力。 “我曾经到过所有地方。”我道。“不过说起来,我也曾经被所有地方给赶出来过。” “我从来不曾见过这么华丽的地方……” “不要被外表迷惑了。尽管俱乐部极尽奢华,但是你只要在餐厅里面随便吐一口口水就会吐到至少一个烂人。” 她轻声娇笑,随即伸手捂住嘴。男仆来到我的面前站定,深深地鞠了个躬。既然我已经站在俱乐部里面了,显然就表示我属于这里,他没有权力过问理由,不管有多想问也不能问,反正他曾经向更低贱的人鞠躬过。他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的情况下将以上种种完全表达出来。实在是太精采的表演了,我真的很想为他鼓掌。 “渥克。”我道。 “他在餐厅里,先生。和客人共进午餐。我应该通报你的到来吗,先生?” “然后让你破坏惊喜?”我道。“当然不要。你去忙吧。我们自己来就行了。” 男仆转身就走,完全没有期待小费。这样也好,真的。我大剌剌地朝向餐厅走去,贝蒂跟在我身边,就像一只兴奋过度的小狗。没有人出面阻止我们,一切都跟态度有关,只要懂得装腔作势,就算杀了人也可以大摇大摆地离开现场。 我推开餐厅大门,走进去,然后立刻停下脚步,将贝蒂轻轻推到一旁,借着一个刚好放在那里的蜘蛛抱蛋盆栽躲避众人的目光。我在她开口前阻止她说话,然后透过叶子间的缝隙偷看餐厅中的情况。所有餐桌都坐满了人,大部分都是身穿正式西装的健康男子,桌上放着无味的食物,因为这种食物可以让他们缅怀求学时代的学校午餐。没有人目光交会,他们是为了追求宁静而来,不是来社交的。 当然,渥克一定是例外。此刻他正跟一群想要取代最近逝世的当权者的大人物们开会。他们僵硬地靠在直挺挺的椅背之上,手里拿着昂贵的利口酒跟大雪茄,为了表示他们不在乎让别人听见他们的谈话内容而高声交谈。他们微笑点头,和颜悦色,你绝对看不出来他们都是一有机会就会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死敌。毕竟,这就是所谓的政治,而政治自有一套规则必须遵守。昨天的敌人很可能是明天的朋友,或至少是盟友。 “别说话,”我小声对贝蒂道。“多看多听。你或许会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吗,跟渥克一起的?” “当然,”她将嘴唇凑到我的耳旁,我可以感觉到她的气息吹拂在我的脸上。“渥克就是那个城市仕绅。在他左手边身穿军服的年长绅士是康德将军;在渥克右边的恶心怪人是上城塔菲·路易斯;坐在渥克对面的女人是海伦娜女王,来自冰冻王国的前任女王。” “非常好。”我道。“现在就来看看除了八卦专栏之外你还阅读些什么。你对渥克的宾客知道多少?” 贝蒂微笑,很高兴有机会展现她的专业知识。“康德将军来自一条未来的时间轴,经由时间裂缝来到这里,裂缝关闭后就受困于夜城。传说他曾经领导一支星际舰队、太空船之类的东西,为未来的联邦帝国维持和平。在率领舰队对抗反抗军的一场战役中,他的旗舰遭到敌方摧毁,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搭乘逃生舱逃出生天。”她短短一笑。“他不认同我们。我们的将军是个极端正直、具有强烈道德意识的男人。自从抵达夜城之后,他就立下志愿要支持并且领导所有将夜城导向正义的理念。他想要重新教育我们,拯救我们的灵魂,这个老蠢蛋。多年以来,非自然询问报一直在试图揭他的疮疤,不幸的是,他似乎真的就像他所宣称的一样正义,一样无趣。” 我点头,仔细打量将军。康德拥有高壮挺拔的军人形象,身穿非常传统的草绿军服,头戴一顶草绿帽。即使坐在椅子上,他看起来还是跟立正没有两样。他的脸部线条分明,疤痕满布,但是蓝色眼眸冷静沉着,在浓浓的眉毛之下透露出无比的洞察力。他应该已经步入中年晚期了,但是身上仿佛一点赘肉也没有。 我曾经和他见过几次,每次都在不同的地方。他不认同我,也不认同我这类人,不过话说回来,要在夜城里找到一个让他认同的人或事物本来就很难。夜城邪恶、堕落又不道德的自由贸易深深震撼了他的心灵。他或许是个好人,而且无疑有勇气站在他的星舰船尾甲板上,面对九死一生的艰难困境;但是夜城根本容不下那种黑白分明的死板哲学。一方面,他绝望地想要回到自己的年代、自己的同胞之中,再度回归战场,但是另一方面现实很清楚地让他了解自己很可能永远回不去了,于是他决定将夜城当作挑战的目标,有待征服的邪恶。如今他领导,或至少算是代表夜城里所有不管是为了道德上、金钱上,还是政治上的理由,而有意清理邪恶的诸多势力。 康德将军喜欢讨论救赎、潜能,所有只要能够控制我们内心的黑暗渴望并且学会相互合作就有可能成就的事业。他似乎无法了解人们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要拥抱对黑暗的渴望。他是一个好人,只是来错了地方,而夜城可是一个专门腐化好人的地方。 “那个穿着不合身外套的家伙呢?”我问。 “简单。大家都认识上城塔菲·路易斯。”贝蒂说着发出一下作恶的声音。“葛里芬死后,他接收了夜城大部分的房地产事业。他在财经界拥有强大的影响力,而且充分利用这种影响力去达成目的。传说他已经富有到没有办法拥有更多财富,所以转而追求权力。他组成了一支由流氓、恶棍、打手所组成的私人部队,任何敢说塔菲坏话的人都会很快地了解他组成这支部队的原因。他想要成为新一代的葛里芬、新一代的国王,想让我们全都臣服在他的脚下。他自认拥有不凡的风格、优雅的举止,以及高贵的谈吐,但是就算被排水沟绊倒摔在这堆东西上他也认不出什么风格、举止或是谈吐。这家伙天生就是一个低级恶棍,永远不可能改变。非自然询问报揭发了他许多恶行,加油添醋了各式各样难听的言语,但是他已经有钱到不需要在乎这种事情的地步。面目可憎的男人,他们说他把自己兄弟给吃了。” “完全正确。”我道。 上城塔菲·路易斯是个胖子,而且都是胖在不该胖的地方。尽管西装经过专业剪裁,依然无法隐藏他身上随处可见的肥油;就像他此刻满脸笑容无法隐藏那双冷酷的眼睛或是残暴的嘴唇一样。塔菲并不满足于当池塘里的大鱼,他还想要把其他的鱼全都赶出池塘,只因为他有能力这么做。拥有一切、控制一切,并且掌握可以毁灭一切的力量,然后再利用这股力量去让其他人向他乞讨剩菜。大概是因为老二很小的缘故,上城塔菲·路易斯之所以想要控制夜城,纯粹是因为夜城存在。 他曾经数度试图置我于死地,不过我并没有将这种行为视为私人恩怨。对塔菲而言,一切不过是一件买卖而已。 “那么前海伦娜女王呢?”我对贝蒂道。 “从各方面来看都是一个残暴不仁的家伙。”贝蒂噘起完美的上唇。“力量强大,天赋异秉,危险到了极点,不过很难判断她的力量究竟是来自科学还是魔法。她可以单凭一个眼神或是手指接触置人于死地,传说她只要低语人们的姓名就能够将之收为奴隶。根据官方说法,她是从一个遥远的未来经由时间裂缝来到我们的夜城的。在那个未来里,太阳燃烧殆尽,冰雪笼罩大地,一个来自冰冻世界的冷酷女人。不过这种传说爱听不听随便你;来自时间裂缝的人什么鬼话都说得出口,反正我们根本也无从证实他们的说词。她自称是全世界的女王,而且本身也散发出一股王族特有的气质,但是……一个女王竟然会独自旅行实在有点奇怪,你不这么认为吗?无论如何,她的目标很单纯,就是想要再度成为王族,不管是回到她自己的年代或是在夜城之中称王。她拥有许多追随者,一群自认有办法分辨真正的女王的家伙。她将贵族头衔贩卖给任何有能力帮她筹钱的人。” 我点头。我知道这种人。(前任)海伦娜女王拥有令人不舒服的外表。高大、庄严、骄傲,气势恢宏可比上帝,她不可一世地坐在椅子之上,仿佛那是以敌人的骸骨拼凑而成的王座。她身穿厚重的白毛皮,头戴钻石头饰,长长的金发金到几乎已经失去色彩了。她死白的皮肤上掺杂了蓝色的痕迹,脸上和手臂画满错综复杂的电路图。皮肤上有不少地方隐约可见的些微隆起,似乎隐藏了高科技的植入器材,这些隆起起起伏伏,显然是根据她的心情而定。 “非常好,贝蒂。”我道。“十分精确的描述,简洁有力,消息灵通,就算夜城时报的调查记者也未必能够提出如此丰富的资讯。你并不只是一个花瓶,是不是?” 她轻轻一笑。“我还在想大眼微笑的外表可以愚弄你多久呢。光靠傻笑跟眨眼是不可能成为非自然询问报的顶尖记者的,不过你绝对难以想象光靠那些可以套出多少秘密,就算对方是重要人士也是一样。男人真是一种简单原始的动物,祝福他们。对其他人而言,靠着研究资料也可以轻易找出这些重要人士的弱点跟死穴,不过我只需要微笑、观察、倾听、下结论,然后找个时间把一切通通写下来就好了。你从一开始就没有被我骗到,对不对?” “你演得很好。”我毫不吝啬地给予赞赏。“现在别说话,观察渥克的手段。看他如何在众人都不自觉的情况之下无形地影响他人,进而操纵他们的想法。” “一切必须有所改变。”康德将军语重心长地道。他凑到桌子之上,凝视渥克的目光,不过渥克没有丝毫动摇。将军的语气缓慢谨慎,习惯下达命令,并且让他人遵守他的命令。他具有强大的领导特质:懂得虚张声势、运用经验、表达自信、掌握大局。一个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男人。他伸出手指朝着渥克的脸比了一比。“夜城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一个全人类的邪恶渊薮。少了葛里芬跟当权者,夜城将会分崩离析。征兆十分明显,是人都看得出来,先是天使战争,然后又有莉莉丝大战……继续放任不管的话,夜城迟早走向灭亡之路。” “夜城随时都在面临战争、毁灭以及改变,”渥克冷冷地道。“但是至今依然屹立不摇。夜城已经存在数千年了,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能继续存在数千年。世界对于怪物秀总是情有独锺。” 康德将军皱起眉头。“这种说法在当权者那种农夫看顾金鸡母的管理心态之下或许没错;但是如今当权者已经不在了,把所有一切视为交易与利益的狭隘观点也将随之消失。是时候让具有宏观视野的人出面改造夜城了。” “赚钱没有错。”上城塔菲·路易斯立刻说道。他的声音很轻,带有浓厚的呼吸声,胸口跟腹部剧烈起伏,仿佛每一口呼吸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夜城的存在为人们提供其他地方无法取得的欢愉、文明人不该拥有的幻想,他们愿意为了这些娱乐花钱,并且一花再花。将你食古不化的道德观念放在心里,将军,我们不需要什么立志行善的外来者打乱一个已经运作数千年的体系。” “他说的有道理,将军。”渥克道。“想要改变一套成功的体系并不容易。” “我在这里所见所闻,”将军道。“这些壮丽的奇观、伟大的成就、难以想象的可能……如果你们愿意相互合作,而不是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争得你死我活,你们的成就将会无可限量……夜城将会成为人类文明的顶峰!而不是现在这个道德粪坑。只要抛开身上背负的伽锁,你们全部可以成为神明!” “不是每个人都想当神的。”渥克道。“事实上,我认为这里的神已经够多了。我打算来一场筛选大会……太多酋长只会令印地安人无所适从。你不同意吗,海伦娜?” “你可以称呼我为海伦娜女王,或是女王陛下。”她立刻说道,声音令人不寒而栗。另外两个人当即转头看她。任何还想呼吸或是希望骨头通通待在原位的人都不该以这种语气和渥克讲话,但是渥克只是严肃地对海伦娜女王点了点头,任由她继续发言。 “人们必须安守本分。对许多人而言,受人统治存在于他们的天性里,他们希望有人代理他们定下重要的决策。我可不是在自说自话,我代表了夜城中许许多多和我一样的人。” “流亡贵族,”渥克道。“所有经由时间裂缝或是其他不幸的意外受困夜城的国王、女王以及皇帝,此刻夜城里这种人已经多到供货过量的地步。” “拥有权力跟威望的人。”海伦娜女王坚决地道。“不满现状的人,夜城需要接受有能力的人来统治。” “你同意这种说法吗,塔菲?”渥克问。 “没有人可以命令我,”上城塔菲·路易斯道,似乎觉得海伦娜的话十分可笑。“没有人统治夜城,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一切规矩由我们来定。这里是地球上唯一真正自由的乐土,人们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就连当权者也知道不能过度干涉。对吧,渥克?我也代表了不少人,我代表夜城所有的生意人说话,我们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权益遭人蹂躏。”他瞪着海伦娜,跟着又转向康德将军。“你们不属于这里,两个都一样。我们希望维持夜城本来的风貌,而你们手中握有的资源跟权力根本无法改变任何重要的事情。我拥有夜城之中大部分的土地;我的同伴拥有剩下的所有土地,我们有办法让任何不支持我们的人破产,有必要的话,我们也可以成立军队,捍卫属于我们的东西。” “我曾经领导过军队,”康德将军道。“光会下令是不够的。” “我也曾经领导过军队,”海伦娜女王道。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朝她看去。她冷冷一笑。“我会来到这里并非出于意外。不是什么反复无常的时间裂缝将我带来夜城。我想回去的话随时可以离开,回到古老阴郁的冰冻王国。我的部队一直都在那里等待着我。黑夜大军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值得一战的对手了。因为在那个无尽黑暗的世界之中,所有胆敢违抗我们的东西都已经被我们屠杀殆尽。我不愿意成为一个虚无世界的女王,我可以率领我的大军占领夜城。” 康德将军跟上城塔菲·路易斯看了看她,然后互看一眼,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渥克脸上。渥克露出轻松的微笑。 “既然你已经拥有属于自己的世界,为什么还要不惜冒着你的大军跟自己的生命危险来攻打一座城市?” 海伦娜女王冷冷地对他微笑,泛蓝的双唇向上一扬,露出口中完美的利齿。“我喜欢这里。这里比较温暖。” “情势一旦加温,冰山就会融化。”塔菲道。 “你敢?”海伦娜女王站起身来,凝视所有人,手臂上的蓝白皮肤开始浮现诡异的金属形状,银灰色的枪管立刻瞄准塔菲跟将军。 “够了!”渥克没有起身。他不需要,他施展了他的“声音”。“放下你的武器,海伦娜。” 黑夜女王浑身颤抖,嘴唇持续上扬,脸上浮现无力的神情,尽管极力抵抗,终究还是败在“声音”的力量下。植入的科技沉回手臂,消失于蓝色的皮肤之下。她对渥克大吼大叫,发出有如野兽一般的声响,然后转身掉头就走,众仆役赶紧让道。康德将军和上城塔菲·路易斯站起身来,僵硬地对渥克点了点头,然后跟着离开,刻意与彼此维持一定的距离。或许他们在担心渥克会对他们施展“声音”的力量。他严肃地看着他们离开,然后缓缓转身,对我直视而来。 “我可以见你了,泰勒。” 我点头微笑,不疾不徐地走到他的桌前。贝蒂紧紧跟在我的身边。 “他怎么知道我们在那里?”她轻声问道。 “他是渥克。”我说。 贝蒂和我坐在刚刚才空出来的座位上,面对渥克。在那套雅致的西装之下,他看起来十分冷静优闲,脖子上的公立学校领带上打着一个双活结。他似乎并不特别高兴看到我,不过他从来不曾高兴看到我。 “处理得好。”我道。“你在完全没有表明立场的情况之下指引他们自相残杀。欣赏真正的专业人士处理事情总是令人心旷神怡。” 渥克微微一笑,转而打量贝蒂。“看来有媒体代表到场,而且还是个比大部分的记者更具魅力的代表。我认为我应该警告你录音装置在俱乐部中无法使用,而且我也十分肯定没有时间接受访问。我曾经读过几篇你的报导,迪凡小姐,你有前途。我敢肯定等你跳槽到真正的报社之后,一定可以建立起自己的名声。” 贝蒂露出灿烂的微笑,难以相信渥克竟然听说过她的名号,而且还读过她的报导。我早该告诉她的;渥克认识所有人。 “看来秃鹰已经在夜城上空聚集了。”我道。“我是不是该假设人们已经开始选边站了?不管他们愿不愿意?” “你要站在哪一边,泰勒,如果到了非选不可的时候?”渥克问。 “我这一边。”我答。 渥克微微点头。或许是出于想象,不过我似乎看出他对这个答案有点失望。 “听说死后世界录像的事情了吗?”我问。“你当然听说了。录像失踪了,我受雇要把它找出来。” “那就快点找。”渥克道。“免得天堂或地狱的势力决定介入此事。上次发生这种事的时候对所有人都是一场灾难。” “我真希望大家不要再用那种天使战争都是我的错的眼光看我了!” “是你的错。”渥克道。 “我可以引用你的话吗?”贝蒂问。 “不行。”渥克道。“找我有什么事,泰勒?” “我想知道收藏家在哪里。”我道。“如果有人知道死后世界录像的下落,那一定就是他了。当然,前提是他还没有把东西弄到手。” “当然,”渥克道。“马克永远无法抗拒追逐的挑战……很好,收藏家此刻将他的收藏品藏在另外一堆收藏品之中。讲具体一点,藏在非自然历史博物馆里。” “独家新闻!”贝蒂开怀笑道。 “独家不了多久。”渥克道。“行踪一旦泄露他就必须再度搬家。可怜的马克。” “你跟收藏家很熟?”贝蒂问。“所以你才知道他躲在哪里?” “我知道所有人躲在哪里。”渥克道。“这是我的工作。” “你知道非自然询问报的办公室在哪里吗?” “知道。” “啊。”贝蒂·迪凡道。“那我最好联络副总编,叫他修饰一下明天的内容。” “是我就会。”渥克道。他将目光转回我的脸上。“我不知道马克会怎么招待你。虽然我们三个曾经联手结束莉莉丝大战,但是那未必具有多大的意义。现在他的眼中只剩下他的收藏品,早已经不再是我跟你父亲所认识的那个男人了。千万不要背对他。” 我想了想他的话。“我可以说是你派我来的吗?” 渥克耸肩。“如果你认为这样讲会有帮助。找出那段录像,约翰,然后,如果你还有点常识的话,摧毁它。” “非自然询问报拥有死后世界录像的独家播放权!”贝蒂立刻说道。 “说得好。”渥克道。“这就是要摧毁这段录像最好的理由了。” 贝蒂打算反唇相讥,但是我立刻勾住她的手肘,将她整个人自椅子上拉开,迅速向渥克点了点头,然后拖着她往大门前进。她假装极力挣扎,但是我看得出来她很高兴能够在颜面不失的情况之下远离渥克。 “从你和他交谈的情况来看,”她在我们穿越大厅的时候说道。“你们两个很熟,是不是?我不知道你们这么熟。我不认为有任何人知道……你们刚刚的谈话中有很多事情你都没有告诉我。” “当然,”我道。“我是在以防万一。” “防什么万一?” “以防你永远没有办法再度安心入眠。” 我们离开伦狄尼姆俱乐部,大摇大摆地走在夜城肮脏的街道上。街灯所散发出来的琥珀光芒完全被耀眼的霓虹招牌盖过,恶心的人行道上挤满了神色迫切渴望的人群,每一个都忙着追逐他们私密的梦幻以及诅咒。虚掩的俱乐部大门内隐约传出美妙的声响跟狂野的音乐,你可以在里面永无止尽地狂欢,直到不支倒地为止。铁窗内展示着各式各样最新流行的诱惑,店员大声招揽着识货的熟客,原罪明目张胆地漫步街上,等待堕落的罪人送上门来。 车辆呼啸而过,从不减速,永不停歇,因为这些车根本不是用来载人的。 拜访过伦狄尼姆俱乐部的餐厅之后让我觉得有点饿了,于是我在一间摊贩前停步,帮我和贝蒂各买了一份还在竹棒上蠕动的东西。这玩意呛鼻辛辣,咬下去带有一点脆脆的口感。 “如果知道我到底在吃什么东西的话,是不是会后悔?”贝蒂边走边问。 “几乎可以肯定会。”我愉快地答。 “那我还是不要问好了。头也可以吃吗?” “如果你想吃的话。” “但是它在瞪我!” “那就反过来吃。” “你真的很懂得让女孩子开心,泰勒。”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好好地享受口中的食物。 “我从来没有去过非自然历史博物馆,”贝蒂终于说道。“我一直都很想去看看那里到底收藏了些什么。我知道他们有些非常有趣的展示品,但是这么做有违我的本性。我不做任何具有教育意义的事情。” “他们有一头雷克斯暴龙。”我道。 贝蒂丢掉竹棒,转头看我。“什么,完整的骸骨吗?” “不是,养在笼子里。” 她双眼大张。“哇!一头真正的雷克斯暴龙!不知道他们喂它什么……” “或许是乱丢垃圾的人。” 非自然历史博物馆造型十分前卫。法国人或许在罗浮宫外搞了一座玻璃金字塔,不过非自然历史博物馆外面可是弄了一座玻璃立方体,一个存在于四度空间之中的立方体。这玩意的外型对肉眼而言或许有点难以承受,但是为了创造风格,这点代价算不了什么。这座立方体并不只是博物馆的入口,同时也将整座博物馆收纳在位于其中的口袋空间里。博物馆需要属于自己的空间,不然根本放不下多年累积下来的宝贝与奇观。这些收藏品来自过去、现在,以及许许多多不同的未来时间轴。 我踏着稳健的步伐进入玻璃四方体,贝蒂再度紧紧搀着我的手臂,接着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我们已经站在博物馆的入口大厅中。我是说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因为过程中我脑中浮现短暂向下坠落的感觉,同时还听见四面八方传来奇怪的声音,以及一颗巨大的眼睛缓缓转向我们的方向……但是在夜城,你很容易就会忽略那种小事。 大厅本身流露出典雅的传统风格,有打磨光亮的橡木跟黄铜,维多利亚年代的装潢,具有天然马赛克图案的大理石地板,以及许多放满折扣书、导览手册以及学术卷宗的铁架,所有著作的灵感都是来自馆内著名的(或是最新流行的)展览品。再一次,收票门自动为我而开,贝蒂满脸敬佩地看着我。 “这比持有公费账户还要好用。你也帮博物馆处理过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没,”我道。“我想他们纯粹只是怕我而已。” 所有制服员工都是尼安德塔人——身材高大、肌肉发达、手毛浓密、额头低垂,没有下巴,下颚中突出许多尖锐的牙齿,深陷在眼眶之中的眼珠透露出亲切的目光,不过保有一股淡淡的疏离感。尼安德塔人为博物馆处理一切琐事,代价就是不要进入陈列柜展示,他们同时也负责基本维安工作,传说他们可以吃掉任何被他们抓到的人。我请其中一位带我们去见博物馆馆长,他发出一下不满的声响,然后指示我们跟着他走。他一只耳朵上穿有环洞,领子上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立刻组织工会!”。 他带领我们深入博物馆内部,贝蒂不停左顾右盼,尽可能地欣赏所有展示品,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这间博物馆真的可以满足各式各样的游客,一头迷你蓝鲸,旁边放着一个让人比对大小的火柴盒,我有点好奇这玩意搭配吐司是什么滋味。比较令人不舒服的景象是有一面墙前放着一座维多利亚展示柜,其中摆满有翼小妖精的标本,每一只的腹部都插了一根钉子,将他们钉在展示柜中。这些妖精只有几寸高,外型完整,膜翅全张,以胶水固定,膜翅上泛着类似肥皂泡泡上的鲜艳色彩。他们有昆虫的复眼,纤细的双脚之间垂着一条尖刺。下一间展示间中放有许多玻璃瓶,展示火蝇、冰蝇、猴脸美人鱼,以及一系列外星人生殖器。贝蒂边看边笑。 有一整间展示间完全用来展示一个传说中人类与妖精最后战役的大型模型场景。数十名全比例的人物模型看起来十分壮观。人类身穿盔甲,手持钉锤,个个勇猛无比,英姿焕发;妖精则是神情扭曲,相貌邪恶。基本上这种表现离事实不远,从各方面来讲,场景中充满鲜血、内脏,以及断手断脚,我想这年头想要吸引观光客注意就必须把场面搞成这样。另外还有一座模型场景展示一群狼人在月圆之夜出外觅食的情景,每一只狼人都处于不同的变形状态,从人类到狼整个过程忠实呈现。他们看起来栩栩如生到令人不安的地步,不过走近一点还是可以闻到锯木屑和防腐剂的味道。 另外一个场景展示一群食尸鬼,正在教导一名人类孩童如何依照他们的方式进食。非自然历史博物馆展示这些场景,但是没有加以评论。真正的历史乃是忠实呈现发生过的事实,而不是以我们的观点所解读的历史。 馆里是有不少游客,不过称不上人潮汹涌,虽然里面展示了很多奇景跟宝物,人们很少是为了追求知识上的满足而来到夜城的,而且由于最近几场战争的缘故,夜城的观光业变得十分萧条。传说这间博物馆拥有大量津贴,但是我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赞助他们,大部分的展示品都是捐赠而来;馆方本身显然没有预算购买这么多展示品。 穿制服的尼安德塔人终于把我们带到博物馆当下最骄傲的展示品,雷克斯暴龙之前。关它的铁笼非常巨大,直径足足有三百英尺,高也有一百英尺。栏杆都是强化钢铁,不过铁笼内部则是按照雷克斯暴龙的年代重建,只为了让它有回家的感觉。铁笼内部乃是一片原始丛林景象,有着巨大的树木跟各式各样的植物,还有一颗耀眼的大太阳,太阳的幻术施展得恰到好处。烈阳的高热没有超过铁笼的范围,但是一阵阵的强风不断带来笼内浓厚的倒塌植物、腐肉以及附近一座沼泽的潮湿气息,我甚至可以听见巨型苍蝇以及其他昆虫的嗡嗡声。树木很高,长有锯齿状的树叶,洒落许多阴影,地表完全是一片摊平的泥巴。 整座原始林完全处于暴君本人的支配之下,雷克斯暴龙。它昂然而立,几乎跟树木一样高,比我想象中要巨大许多,它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躯体在腐败植物所投射出来的阴影下若隐若现,透过栅栏观察我们。它全身散发出一股冲击性的压力,仿佛每踏出一步都会导致地震一样。它的鳞片呈现黯淡的灰绿色,随处可见干枯的血迹。它巨口微张,发出强烈的呼吸声响,露出有如鲨鱼一般的锐利尖牙。垂在胸口的小爪子看起来一点也不滑稽,在看清楚它们的实际尺寸之后,我一点也不怀疑那双爪子可以轻易地将我撕成碎片。但是最让我感到担心的还是它的眼睛;位于丑陋的楔型大头两侧,目光深邃透彻……透露出一股强烈的恨意,它的双眼笔直瞪视着我,显然认得我的身分。这不只是一头动物,不是单纯的凶残野兽,它知道自己遭受囚禁,而且知道囚禁它的是什么人;它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等到重获自由之后对囚禁它的人展开可怕的报复。 “他们究竟是怎么抓到一头雷克斯暴龙的?”贝蒂道,下意识地压低音量。 “你应该多看看你们自家报纸的。”我道。“今年年初,有一群恐龙穿越时间裂缝进入夜城,在渥克派遣紧急应变小组封闭时间裂缝前,总共大概跑进来了五十头恐龙。大部分的恐龙都一下子就被干掉了;夜城枪枝俱乐部的会员简直不敢相信他们的好运。他们带着各式各样你想得出来的枪枝赶往现场,恐龙们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可怜的浑蛋。雷克斯暴龙之所以能够存活下来,完全是因为他们花了太多时间争论谁有权力抢先出手,渥克在他们开始自相残杀之前宣布暴龙属于博物馆所有。” “他们怎么把暴龙运来这里?”贝蒂紧挨着我问。“我是说,看看它;这才叫作体型巨大,超级巨大。世界上所有麻醉镖加起来都不可能将它麻醉。” “渥克命令一名巫师手下将它禁锢在静止状态,让博物馆有时间准备这间囚室。然后再由巫师将它直接传送进入铁笼。从那时候开始,就不断有日本游客涌进博物馆拍它。” 趁着我们跟雷克斯暴龙相互欣赏的时候,尼安德塔人跑去找来了博物馆馆长。馆长名叫裴西瓦·史密斯哈瑞特,身材高瘦细长,身穿闪亮西装,背心上还沾有一些早餐时留下来的污渍。他在地上重重一踩,在我面前停步,对着我和贝蒂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专业笑容,他不打算和我们握手。他脸上带有一种饥渴的神情,仿佛总是在想如何为他宝贵的博物馆增添新的展示品,并且已经开始想象把我做成标本放在展示柜里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 “约翰·泰勒,”他说,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决定蜗牛和章鱼哪一种比较适合当前菜。“喔,是的;我认识你,或者说听说过你。你是个麻烦人物,或至少麻烦像是条忠心的宠物一般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你。告诉我你来此的目的,让我帮助你解决问题,然后尽快送你出去。我不希望花了这么多心思打理的博物馆发生什么可怕又凄凉的惨剧。” “你就任由他那样跟你说话?”贝蒂问。 “是呀。”我道。“我很欣赏他的真诚跟实际。”我对裴西瓦展露我自己的专业笑容,十分满意地看到他的脸上出现恐惧的神色。“渥克派我来的。我有事要找收藏家谈谈。” “喔,他呀。是了……是我的话绝对不会放他进来,但是渥克十分坚持。这是收藏雷克斯暴龙的部分代价,要小心带礼物上门的政府官员……我是说,让收藏家自由进出一间博物馆就像是放一头带着电锯的狐狸进入鸡舍一样。小偷!盗墓贼!外行人!那么多传说中的历史文物全都被他锁在密室独自欣赏!那些东西应该放在我的博物馆里供人参观才对!我一想到就火大。我的医师建议我不要去想这件事情;他说这样对我的血压不好。我必须服用一种小小的粉红药丸,但是又常常不够吃。如果不是怕他把我跟所有员工通通杀光然后一把火烧掉博物馆的话,我一定会把他给赶出去的……所以去吧,去找他谈吧,看我在不在乎,我只是这间博物馆的馆长而已。我已经开始觉得头痛了……” “收藏家在哪里?”我耐心地问道。 第一次,裴西瓦露出一个真正的微笑,那笑容一见就知道没有好事,而我绝不怀疑他是真心露出这个笑容的。 “穿过那里。”他说着指向雷克斯暴龙的铁笼。“有一扇门,位于我们人工丛林的正中央。门的另外一边就是收藏家的巢穴。” “喔,有趣。”我道。 “非常有趣。”贝蒂说着以一种恐惧的眼光看向铁笼之中的丛林。“收藏家真的很不喜欢访客,是不是?他为什么不能跟其他人一样摆个‘内有恶犬’的牌子就算了?” 我看向裴西瓦。“我想你应该……” “我的职权仅限于行政管理而已,”他说,脸上依然挂着那个难看的笑容。“你必须自求多福了,泰勒先生。” 他转过身去,大步离开,弹个手指示意尼安德塔人随他一起离去。我将注意力摆在铁笼上,心里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需要跟收藏家会面。我缓缓前进,走到栏杆之前仔细打量里面的情况,贝蒂紧紧跟在我的身边。在如此接近栏杆的距离之下,我完全可以感受到丛林中散发出来的一股野性气息,光是这股气息就让我的皮肤出现阵阵刺痛的感觉。 雷克斯暴龙迎上前来,离开它的藏身之处,溅出许多植物碎片。在我来得及反应前,它已经迈开巨大的双腿冲过丛林,唾液四溅的大嘴重重地撞上栏杆的另外一边。栏杆文风不动,雷克斯暴龙摇晃大头,一次又一次地撞击栏杆,打定主意一定要把我吃掉。我向后跌出几步,贝蒂死命紧握我的手臂。雷克斯暴龙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激荡出无比的恨意以及挫败感。它嘴中散发一股难以忍受的腐肉气息。我继续后退,贝蒂则是转身把脸埋入我的胸口,我伸出双手将她抱在怀里,两个人都吓得浑身发抖。 雷克斯暴龙喷出一道充满威胁意味的气息,接着调转庞大的身躯大步走回丛林。地面随着它的步伐传来阵阵巨震。 我依然紧抱贝蒂,我们大口喘息,我可以感觉到她急促的心跳紧贴在我胸口。她抬起头来看我,她的眼睛真的好大,我感到她的吐气轻喷在我脸上,体香充斥着我的脑中。我们的脸相距极近,我已经很久不曾和任何女人如此亲近了。 这感觉真好。 我轻轻将她推开,接着我们立刻再度恢复成两个专业人士。我看向丛林,隐约看出雷克斯暴龙的身影,静静地潜伏在许多高耸的树木之中。 “真大,是不是?”我道。“而且行动十分灵敏。” “闻起来有股腐肉跟谋杀的气味,”贝蒂道。“充满死亡的气息。” “它是杀手。”我道。 “我们要怎么通过它这一关?” 我看着她。“你确定你想要尝试?” “当然呀!我才不会被一头过大的蜥蜴给吓跑的!再说,调查新闻的时候永远不要让任何事物分心。这是进入非自然询问报后学会如何填写公账申请和直系血亲表格之后所必须学会的第一件事。”她严肃地凝视着我。“你不能直接把它杀了,是不是?” “这样做得话会得罪一大堆人脉极广的人物。” “你并不会在意这种事情。” “那倒是。但是雷克斯暴龙太珍贵了,除非必要不然我不打算杀它。” “那我们该怎么办?多找几个你的朋友来帮忙?霰弹苏西?剃刀艾迪?灰色幻象?” “不,”我道。“我自己的问题绝不假手他人。” 我观察人工丛林,在其人工艳阳之下散发出火热、潮湿以及恶臭的气息。苍蝇发出饥渴的嗡嗡声,伴随着许多身长一尺的蜻蜓跟其他比较少见的昆虫。就算没有暴龙,光是丛林本身都已经很不容易对付了。这时暴龙的身影比之前更加清晰,只见它缓缓地在两腿之间改变重心,长长的尾巴不断扭动。它站在原地,高大的身躯绽放强烈的威胁气息,静静地等着我采取行动,静静地等待机会到来。我看不到收藏家的门,但是绝不可能距离多远,这座铁笼没有那么大……我慢慢露出微笑,雷克斯暴龙一定知道门在哪里,也一定清楚那扇门很重要。它会站在我和门的中间阻挡我的去路,这表示……我看着雷克斯粗壮的双脚,以及两脚之间相隔的空间,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 “你的笑容令人不安,”贝蒂道。“不管你在想什么,请不要继续想下去。” “我想到一个计划。”我道。 “我真的不会喜欢这个计划的,是不是?” “你能跑多快?”我问。 “喔,不,”她道。“你不会是打算……” “喔,没错,我是。”我道。 我大步走回栏杆前,贝蒂不太高兴地跟着我前进。雷克斯暴龙走到空旷处,对我露出可怕的笑容,双手高举胸前,不停来回挥舞。我伸手到外套口袋里,取出一颗闪光弹,比个手势叫贝蒂捂住眼耳,接着将闪光弹丢入铁笼里。雷克斯暴龙开始向前疾冲。我闭起双眼,捂住耳朵,将头偏开,闪光弹随即爆炸,四周陷入一片猛烈的白光之中。尽管双眼紧闭,我依然能够感受到那股光芒刺眼而来。雷克斯暴龙发出有如汽笛的吼叫。我转过身去,抓起贝蒂的手,迅速挤过钢铁栏杆间的空隙。这些栏杆针对雷克斯暴龙的体型设计,人类可以通行无阻。雷克斯暴龙上下跺脚,前后摆头,试图甩开眼中的那股刺痛。我笔直地朝向暴龙奔去,贝蒂鼓起勇气紧跟在旁。 热气像炙热的火炉一般扑面而来,四周的气味臭到几乎难以忍受。雷克斯暴龙知道我们来了,但是却始终无法肯定我们的位置。它对着空气乱咬,恐怖的大嘴有如巨型捕鼠器一般猛力咬合。我对准它双腿之间的空隙前进,我想它感觉得到我们有多接近,因为它已经低头咬来。贝蒂和我穿越它的双腿之间,冲到它的身后,几乎没有必要低头闪避。雷克斯暴龙的大嘴一击不中,整颗脑袋当场撞上地面。 等到雷克斯暴龙搞清楚状况,转过身来之时,我已经找到收藏家的门,并且把它打开。这扇门甚至没有上锁,那个自大的混球。我将贝蒂推入门内,然后跟着进去,转身想要关门,只见雷克斯暴龙怒吼一声,扑向房门,我对它吹了个飞吻,然后把门甩在它的脸上。 进入收藏家的巢穴之后,室温立刻变得凉爽宜人。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恢复正常呼吸。我并不担心门会被撞坏。能被收藏家拿来当作宝窟大门的门一定有能力照顾自己。我趁机打量四周,等待贝蒂调节呼吸,并且将骂我的话通通骂完为止。收藏家的新家看起来和旧家很像,空间朝向四面八方延展开来,触目所及根本看不见尽头,大部分的景象看起来都十分伤眼。墙壁、地板以及天花板全都漆有大块、鲜艳的色彩,每一个区块之间都以俗不可耐的丝绸挂布隔开。 收藏家的品味是在迷幻药当道的六○年代塑造出来的,而他至今都还没有自那个年代之中跳脱出来。 在月球上的时候,所有收藏品都被放在一排又一排的大木箱里,但是此地的收藏品全部被陈列在一排又一排的玻璃展示柜中。来自各个文明历史的珠宝跟武器、书籍跟文件、机械跟工艺品,我认出几样比较大型的物品,像是特洛伊木马以及一个里面装了一具警察尸体的巨型,陈列在仔细调校过的聚光灯下;其他的大型陈列品虽然认不出来,但是一看就知道珍贵异常,因为它们全部都绽放出强大的魅力。 我迅速转头,看着收藏家的保全人员急急忙忙穿越蓝色地板接近过来,它们是一群来自某个未来中国文明的人形机器人,具有优雅而又致命的钢爪,以及一张制式猫脸,上面还有几根凸出的钢铁胡须,猫眼之中绽放绿色的幽光。十几台机器人很快地将我们团团围住,我立刻示意贝蒂不要轻举妄动。机器人不是来杀我们的,不然我绝对不会听见它们的脚步声。贝蒂直挺挺地站在原地,默默环顾四周。 “撤回它们,收藏家。”我大声说道。“不然我就让它们变成一堆废铁。” “你从来不懂得尊重他人的财产,泰勒。” 猫咪机器人无声后退,为收藏家清出一条道路。一个脑满肠肥、目光如豆的矮胖中年男子走了出来,身穿滚有紫边的白色罗马长袍,长袍的正面有几个匕首刺出来的小洞和干枯的血迹,很多很多血迹。 “喜欢吗?”他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停下脚步问道。“我最近才弄到手的。卡利古拉皇帝被自己的守卫刺杀身亡时所穿的长袍。守卫之所以要刺杀他,一来是因为他是个畜生;二来是因为他们认为担任他的守卫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情。” 他看看我,然后看看贝蒂。我注意到贝蒂如今穿着一袭深葡萄色的晚礼服,飘逸的长发打成许多小鬈披在肩上,额头上的兽角在耀眼的光线之下隐隐反光。收藏家突然微笑。 “他们喂那只雷克斯暴龙吃太多东西了;它越来越懒散了。我应该和那个惹人厌的裴西瓦好好谈谈。你想怎样,泰勒?” 我环顾四周,打算暂时规避这个话题。有些事情必须以曲折的方式迂回提起,特别是当你认识收藏家跟我一样久的时候。 “我喜欢这里的风格,”我道。“在月球的时候,你把所有东西都存放在箱子里。你在考虑公开展览吗?” “他们想得美。”收藏家道。“我的东西就是我的,绝对不会给别人欣赏。但是莉莉丝大战令我有所顿悟;我突然了解到生命有多么短暂;人们多么需要及时行乐。对我来说,光是拥有这些东西已经不再足够;我需要行走于它们之间,欣赏它们、品味它们。于是我就这么办了。你想干嘛,泰勒?” “我需要帮忙。”我道。“你还欠我一份人情,马克。” 他凝视着我很长一段时间,不过最后还是率先移开目光。他似乎突然之间苍老许多,也疲惫许多。 “我到底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偿还亏欠你的原罪?” 我感觉到贝蒂的耳朵突然竖起,因为她知道我们谈起了过去的秘密、重要的事情,但是我并不打算为她解惑。 “这个问题只有你能回答。”我道。“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告诉我,然后我就会离开。” “我应该杀了你。”他以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 “你可以试试看。”我也以毫无所谓的语气回答。 “跟死后世界录像有关,对不对?不在我手上。当然听说过。整个夜城都在谈论这个新闻,大部分都是乱传,所有收藏者和投机份子都像无头苍蝇一样疯狂地寻找录像,追查每一条线索……” “但是你没有?”我问。 “我想要它。等准备好之后,我就会出门取得它。但是现在我手上有其他事情要忙……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还不能肯定这段录像的真伪,但不论真伪,我都要把它弄到手,因为它是一件独一无二的物品。它属于这里,应该要跟像我这样能够真正欣赏它的人在一起。那个女人在干嘛?” 我回头一看,只见贝蒂手中已经多了一台相机。我伸手将相机抢了过来。 “还给我!”她激动地道。“那是报社的财产!我还得要签名归还!” “克制一下你自己,”我道。“我们在这里是客人。” “喔,但是看看这些美丽的东西,”贝蒂噘起迷人的嘴唇说道。“世人应该要知道这里有多少珍藏!” “不,世人不需要知道。”收藏家道。他严肃地看着我。“她是你新交的女朋友吗?” “不是,”我道。“我还跟苏西在一起。” “喔。那双角不错看。”他露出不悦的神情。“你总是为我带来麻烦,泰勒。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时间才把被那些昆虫咬断的脚重新长出来吗?那都是你的错。给我一个好理由,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该命令我可爱的猫咪机器人杀死你,把你作成标本,放进展示柜里欣赏?” “因为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总是用这种下流招术,约翰。”他微微一笑。“父亲的原罪……” “还有母亲的原罪,”我道。“以及介绍他们认识的那个家伙。” “渥克有儿子。”收藏家道。“查尔斯有你,而我……拥有这些收藏。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离开吧,泰勒,死后世界录像不在我这里,我也不知道在谁那里。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会继续待在这里的。” 他转身离开,所有猫咪机器人随他一起离开。贝蒂看着我。 “你们刚刚在讲什么?” “过去的事。”我道。“以及过去总是会回来纠缠不清之类的东西。我们走。” “你肯定东西没有被他藏在其他地方?” “他不会骗我。”我道。 我们回到门前。贝蒂依然眉头深锁。 “等我们回到人工丛林,还是必须再度面对一头非常火大的雷克斯暴龙。这一次我们该怎么过关?” “别担心,”我道。“我会想出办法的。” 而我确实想出了办法。 <hr /> 注释: 第五章 隐身细节之中的魔鬼 再度回到夜城街头,我们浑身上下依然都是丛林的气味,一种融合汗水、腐叶,以及雷克斯暴龙体味的刺鼻味道。或许是出于我的想象,但是街上的行人似乎都和我保持一段比平常还远的距离。我很想买个半打芳香剂挂在脖子上。我一边竭力将这个问题抛在脑后,一边和赏心悦目的贝蒂·迪凡讨论接下来的行动。 “我还是搞不懂,”她再度搀起我的手臂,语气不太高兴地说。“收藏家为什么没有跑出来追查死后世界录像的下落?他说他想要得到它。” “他还说他在忙。”我道。“这种情况不寻常,因为他没说在忙什么。他从来不会在我面前隐瞒事情;正常来讲他都会迫不急待地跟我吹嘘……不过话说回来,他是收藏家。这表示他永远都有事情要忙。” “除非……除非有个也在追查录像的人让他感到害怕。”贝蒂道。“或许是你?” “我很愿意相信是我,但是不可能。要让他害怕必须要是某个非常狠的角色,拥有非常非常强大实力的家伙。就某方面而言,收藏家可以算是一名强者,他可不是随随便便就会害怕的人。” “渥克?” “这么说是有可能。”我承认道。我已经习惯和贝蒂勾着手走路。这种感觉很棒、很自然。“难道渥克在骗我们?不想让我们知道DVD已经在他手中?不,我不这么认为,如果在他手中,他一定会告诉我的,就算只是为了让我知道谁在当家。再说,他想要我抢先找出DVD的理由听起来十分充足。” “你是说天使?”贝蒂问。 “拜托,”我道。“请不要在公开场合提到天使。” “好吧,如果不是渥克,那会是谁?剃刀艾迪?” 我摇头。“虽然身为刮胡刀之神,但是艾迪对于信仰向来不感兴趣。事实上,他或许是唯一让其他诸神之街的神祇感到害怕的神。” “那荆棘大君呢?” “你真的做足了功课,是不是?不,他还没有自莉莉丝大战以及发现自己的身分与想象中不同的创伤之中恢复过来。” “你认识所有人,是不是?”贝蒂满脸佩服。“他以为自己是什么身分?” “夜城监督者。” 贝蒂想了一想。“如果不是荆棘大君在监督我们,那会是谁?” “好问题。”我道。“很多人都在讨论这个问题。” 她露出淘气的神情。“很多人都说你可以成为夜城之王,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微笑。“你不该听信八卦流言。” “别说傻话了,达令!这是我的工作呀!” “可恶。”我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你在皱眉,约翰,我真希望你不要皱眉。这通常表示你突然想起了某件很不愉快、很恐怖,或许还很危险的事情。” “三种形容都正确。”我道。“有一个人会令收藏家感到害怕,而且是基于一个很好的理由。任何有点常识的人都会害怕‘消去之人’。” 贝蒂将手自我的臂弯中抽回,动也不动地停在原地。我随她一起止步。她严肃地看着我。 “暂停暂停,倒带,回到前一段去。你是在跟我说笑吗?约翰,你以为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会相信?消去之人只是一则都会传说,不是吗?” “很不幸,不是。”我道。 “但是……我没听说有任何人见过他,甚至连宣称见过他的人都没有!非自然询问报提供一大笔奖金悬赏他的照片……从来没有人试图领取这笔奖金。” “因为他们太害怕了。”我道。“如果还想继续存在的话,千万不要去惹消去之人。” “你见过他吗?”贝蒂故意装出随口问问的语气。 “没有。”我道。“我希望这种情况能够继续保持,我不认为他认同我的处事方式。不幸的是,任何不被消去之人认同的人、事、物常常都会凭空消失。消去之人为自己定下的终生使命就是要在夜城中低调行走,消去所有令他不快的东西。所谓的消去,就是让他们彻底消失,彻底到所有强者都无法肯定他们究竟消失到哪里去了的地步。” “他让人自现实之中消失,只因为他们令他不快?”贝蒂问。 “差不多。”我继续前进,贝蒂跟在我的身边,不过没有勾我的手。“基本上,消去之人的目标都是被他认定对夜城构成威胁的人,或者是对世界构成威胁……或因为那些人事物的本质侵犯了他的道德信仰。法官兼陪审团同时还身兼刽子手,虽然从来没有人亲眼看他出手。” “像是……洁西卡·莎罗?”贝蒂皱眉问道。 “不……洁西卡让现实消失的原因是在于她不相信现实,而她不相信的意念超越了现实本身,非常可怕的女士,幸运的是她常常在睡觉。不,消去之人会选择想要消去的目标,从来没有人能把被他消去的人带回现实;虽然有不少力量强大的强者曾经尝试过……我从来没有听过任何人猜测他的身分,或是在他成为消去之人之前是干什么的,况且夜城还是一个奠基在流言之上的地方。他是一团谜,所有征兆都显示他喜欢被人当作一团谜。” “你真的吓坏我了,甜心,”贝蒂道。“你确定此事跟他有关吗?” “不确定;但是八九不离十。死后世界录像显然就是会吸引消去之人注意的东西。传说他只会向打算消去的目标揭露自己的身分,不过不是每次都会。有证据指出他可以近距离,也可以远距离使用消去的能力。他当然一点也不在乎声望或是奖赏之类的东西,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满足自己,在一个充满奇观跟噩梦的地方想要成为虚无飘渺的都会传奇并不容易,但是他做到了。我忌妒他。” “我听过一则流言,”贝蒂小心地说道。“传说他曾经试图消去渥克……但是没有成功。” 我耸耸肩。“就算真有此事,渥克也从未提起过。我想渥克有可能私底下认同消去之人的作为。事实上,就算消去之人偶尔帮渥克做事,暗地里消去某些渥克视为威胁的人物,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不……不,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渥克早就该派消去之人来对付我了。” 贝蒂大笑,再度勾起我的手臂。“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约翰·泰勒。知道消去之人的力量从何而来吗?” “和其他人一样,”我道。“他跟某人或是某种东西签订合约,这就让人好奇他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交换这种能力……我猜一再干涉我的天赋的可能就是消去之人,或是他的同伙。我真的很希望不要又是魔鬼在搞鬼。” “我可以帮你问问我妈咪。”贝蒂道。“她和之前的公司还有联系。” “我想还是不要好了。”我道。 贝蒂无所谓地耸耸肩。“随便你。你知道,如果我们不赶在消去之人之前找到潘·杜纳凡,就有可能从此失去他和DVD的下落。我家报社可是为这片DVD花了大笔钞票呀。” “也可能不是消去之人。”我道。“我只是不小心把心里的话说出口罢了,一切都是假设,我很可能弄错。我曾经弄错过,事实上,这一次我真的希望我弄错了。” “他让你担心,是不是?” “一点也没错。” “这样吧,”贝蒂说着紧紧依偎在我身上,胸口轻轻磨蹭我的手臂。“需要任何最新八卦的时候,你就该去找个记者聊聊,或是采取更好的做法,去找一大堆记者聊!跟我来,甜心,我带你去‘印刷业之魔’。” 幸运的是,印刷业之魔乃是一间记者们下班之后聚在一起闲聊的酒吧;印刷业之魔是从前对排字机的昵称。这间酒吧几乎完全是在服务记者的私人聚会场所,让记者们能够在一群自己人里放松心情、分享所有没能登上报纸版面的故事。这间酒吧位于一条阴暗小巷中,是一间古老的建筑,风格极尽传统之能事。它的前门黑白相间,充满,上方突起的三角墙上挂着一个刻有中世纪恶魔的招牌。这只恶魔红皮肤、山羊胡,额头上还有两根让我想起贝蒂的兽角,正在操作一台简单的印刷机。记者也可以非常忠于原意,只要他们没在上班。 贝蒂有如微服出巡的公主一样穿越酒吧大门,我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酒吧内部摆设如外观一样传统,地板上洒满木屑,吧台上方挂有马用鞍具,低矮的天花板可以看见暴露在外的横梁。这里提供十几种不同的啤酒,全都取有怀古风味的名称,比如说“蓝佛超级斑点老母鸡。品尝其中的蛋白!”一个用粉笔书写的广告牌上面提供了许多传统的酒吧食物——添加所有酱料的洋芋片。整间酒吧中没有任何现代设备,包括——谢天谢地——点唱机。每个座位和包厢之中都坐满了衣衫邋遢、神色诡谲的男女,交谈声响震耳欲聋,室内空气闷热,充满汗水和香烟的味道,空气中的尼古丁多到几乎可以咀嚼的地步。人们认出贝蒂,纷纷发出愉快的招呼声,但是一认出我之后立刻鸦雀无声。贝蒂朝向四面八方露出甜美的微笑。 “没关系,”她道。“他是跟我一起的。” 众记者立刻转过头去,继续之前的交谈,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既然他们中的一员出面为我担保,对他们来讲就足够了。贝蒂朝向挤满人的吧台前进,我立刻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她对身边的人们微笑挥手、愉快招呼,所有人都跟她微笑挥手招呼回来。很显然地,贝蒂是个很受欢迎的女孩。到了吧台,我问她要喝点什么,她眨了眨浓密的睫毛,点了一杯“好色红魔鬼”,是由琴酒、伏特加以及伍斯特酱调制而成,另外还加点一杯苦艾硫磺搭配着喝,至少酒杯里面没有加插一根小雨伞。我点了一杯可乐,真正的可乐,绝对不是什么健怡可乐之类的鬼玩意。贝蒂看着我。 “工作的时候从不喝酒。”我严肃地道。 “真的吗?跟我完全相反,达令。我没有办法神智清醒地面对我的工作。”她开心地微笑。“我注意到酒保没有跟你收钱,你难道从来都不需要付账的吗?” “我在陌生人酒馆里就会付账。”我道。“老板是我朋友。” “喔,陌生人酒馆,甜心!没错,我听说过那个地方!夜城之中流传了很多关于陌生人酒馆的传说!” “大部分都是真的,毕竟那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馆。” “等我们解决这个案子之后,你可以带我去吗?我很想去陌生人酒馆跳舞。我们可以去那里放松买醉,我或许还会让你看我的尾巴。” “说不定我们在办案途中就会跑去那里。”我道。“我大部分的案子都会把我带去那里。” 酒保将我们的饮料重重地放在光亮的吧台台面之上,然后急忙跑开。我不喜欢这个家伙,我想他也看得出来。他是属于开心胖子型的酒保,面色红润,面带微笑,总是喜欢在你只想安安静静喝一杯酒的时候跟你说三道四,他大概还喜欢自称“我这个作主人的”。我若有深意地瞪了他一眼,他立刻退到吧台的另一端去擦一只完全不需要擦拭的杯子。 “到哪都不能带你去。”贝蒂道。 吧台后方挂了一份非自然询问报免费赠送的月历,上面是一个身材发育极好的年轻女士的照片,而且她身上的衣服显然不小心全部掉光了。照片下方印有该报当前的标语:“你常常尝到甜头吗?”一个玻璃柜里展示着一块缩水了的肉派,不过光看一眼就让我想要把舌头给拔掉。一个被做成标本的狐狸头对我眨了眨眼,我则对它怒目而视。动物应该知道安守本分才是。吧台隔壁几个位子上摆了一台传统打字机,一名真正的鬼记者伸出隐形的双手正在打字。我曾经见过他,在夜城时报办公室里。这时我心里突然浮现一股冲动,想要发表类似这里不为鬼魂服务的言论,不过还是克制了下来。我朝向打字机凑过去,按键随即停止动作。 “有任何关于死后世界录像的消息吗?” 打字机很快在纸上打了一句话:“未来朦胧不明,晚点再来问。” 我说服贝蒂赶快把酒喝完,礼貌地回避她想要聊天、联络感情或是动手动脚的意图,最后终于离开吧台,去和一桌一桌的记者打交道。在贝蒂的带领下,我们轻而易举地和记者们交际攀谈。我尽力表现出最有礼貌的一面,但其实根本不必如此费心。这些记者眼里只有贝蒂,而贝蒂则是完全开启调情模式——娇嗲的声音、流转的秋波,必要的时候还会抚摸对方。如今贝蒂身穿白色短衫,一半以上的扣子没扣,下半身搭配一条朴素的黑裙、网袜,以及高跟鞋。额头上的兽角清晰可见,或许是因为她在这里很有安全感,仿佛在自己家里一样。 所有记者似乎都很愿意谈论死后世界录像的事情;他们全都听过一些消息,或是发誓他们有听过一些消息。没有人愿意在这堆自己人面前表现出跟不上大家脚步的样子。不幸的是,他们所提供的消息大部分都暧昧不明、胡说八道或是互相矛盾。到处都有人宣称见过潘·杜纳凡,而且市面上已经有不少人开始贩卖死后世界DVD。在夜城就会发生这种事情,随时都有人在剽窃他人的原创想法。据说已经有人看过DVD里的内容,而且立刻遭受的命运。只不过至今没有人能确认到底是来自天堂还是地狱的转播。 贝蒂在一张桌前停下脚步,对着一个目光冷酷怨毒,仿佛可以在四十步之外毒死响尾蛇的记者招呼。此人尽量维持愉快的神情,不过怎么看都给人一种下流的印象。他身穿一套上好西装,可惜穿起来并不好看,还别了一支大得几乎可以归类为攻击性武器的领带夹。 “你不打算帮我们介绍吗?”我语气纯真地对贝蒂道。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约翰达令,这位邋遢的男士是瑞克·尔戴,夜城时报的记者。” “调查记者。”他随口纠正,微微一笑,露出满嘴泛黄的牙齿。他伸手想要跟我握手,我看了看他的手,他立刻又缩了回去。“你一定看过我的报导,泰勒先生。我写过很多关于你的报导。瑞克·尔戴;‘麻烦’是我中间名。” “才不是。”贝蒂马上说道。“赛德利克才是你中间名。” 尔戴神色怨毒地瞪了她一眼。“总比你的好听,荻莉拉。” “来舔我的疥癣!” “他们以前是一对。”另外一名记者小声对我透露道。我点头。这点我早就看出来了。 “我已经追踪死后世界录像一段时间了。”尔戴神色高傲地道。“事实上,我跟了好几条可靠的线索。等我一个神通广大的线人打电话来,我就要去找杜纳凡先生出价购买他的DVD了。” “你不能这么做!”贝蒂立刻叫道。“我的报社跟潘·杜纳凡签定了合约,我们拥有死后世界录像的独家播映权!” 尔戴看着她笑。“谁找到就是谁的,输家只能在夜城时报上阅读相关消息。” “我想,在爱情和出版业中一切都是公平的。”我道,贝蒂竟然对我发出像蛇一样的嘶嘶声。 我退到一边,让贝蒂和她的老情人私底下去交换脏话。我注意到附近的一面墙上展示着一系列夜城名人的讽刺漫画人物像,相貌维妙维肖,不过笔法狂野夸大,而且表情极端残酷。所有画像都签有一个我听过的名字。波西的作品驰名夜城,刊登在所有知名的报章杂志上。他擅长凸显人物最丑陋的内在特质,能够同时呈现对方恐怖又有趣的一面。被他画的人通常只是咬一咬牙,一笑置之,因为在夜城,没被波西画过的人就算不上是一号人物。 传说曾经有人出过一大笔钱要求波西销毁一张尚未公开的画作。当然,没有人会说这是勒索,这只是在夜城中建立名声的一种方式而已。 我从不认同没有必要的恶意中伤,人应该只在绝对必要的时候才去中伤他人。 我沿着墙壁漫步而行,欣赏着一张一张表在软木框中的钢笔画作,所有常见的面孔都在这里。渥克,当然,神色阴险狡诈,隐隐透露出一点近亲相奸的意念。朱利安·阿德文特,高尚到了极点,头上顶了光环,手中刻画圣痕。音速刺客,身穿六○年代大外套,嘴里咬着一根人类大腿骨,朝向观众比出粗鲁的手势。还有……霰弹苏西,我的苏西。我停在这张画像前,面无表情地研究画中的苏西。波西把她画成一头猛兽,身穿变态般的黑色皮衣,胸部壮观到不可思议的境界,外貌像个凶残杀手,他夸大了五官所有特征,令她看来丑陋而又疯狂。这可不只是一幅讽刺画像,这是人身攻击,这是一种侮辱。 “喜欢吗?”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我转头看去,见到画家本人——大名鼎鼎的波西,或者以恶名昭彰来形容更加贴切。此人身材高瘦,身穿陈旧的牛仔裤以及一件印有他本人完美形象的上衣,留有一头柔顺的长发,目光深邃、热切,脸上挂着嘲弄式的微笑。他神色阴郁地指着苏西的画像。“待价而沽,你知道。想要吗?” 我大概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过我还是顺着他的话头接着说。“好呀。”我道。“多少钱?” “喔,既然是你要买……我看十万英镑好了。”他突然一阵窃笑。“这已经是特价了。不然你可以把它留在这里,让全世界的人欣赏。天知道有多少报社或是杂志想要刊载?”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我道。 “喔,请说。” 我一拳捶在画框的玻璃之上,玻璃应声而碎,一块一块跌落地面。波西立刻后退,双手伸在胸前保护自己。我将画像自画框中扯出,顺手撕烂,任由碎片洒落满地。波西惊怒交加,瞪大双眼看着我。 “你……你不能这样做!”他终于叫道。 “我已经做了。” “我要告你!” 我微笑。“祝你好运。” “我随时可以再画一张。”波西恶狠狠地道。“比这张更好!” “你敢画的话,”我道。“我就会来找你。” 波西不敢面对我的目光。他四下张望,希望有人援手,但是没有人想管这件闲事。他怒气冲冲地回到座位上,依然不敢看我。我走回贝蒂那桌,在她身旁坐下。她拍拍我的手臂。 “那样做真是太甜蜜了,亲爱的。但是对波西有点严厉。” “才怪。”我道。“我救了他的命,苏西会将他当场击毙的。她可不像我这么心软,也没有我这种自制力。” 四面八方传来一阵不认同的咳嗽声,接着所有人再度回到死后世界录像到底包含了什么内容的话题上。大家提出许多不同的看法,大概可以归类为以下几点: 一、天堂之中出现了一名新的叛逆天使,不满于数千年来的长期沉默,终于决定播送关于人类的真相。创造人类的理由、人生在世的目的,以及人类为何生来就必须面对苦难。 二、该录像来自地狱,传达上帝已死、他们可以提供证据的讯息。撒旦主宰世界,为了满足他的一己欢愉而折磨人类。这种说法可以解释很多事情。 三、天堂与地狱最后大战的确实日期。选在此时播送是因为……大战近在眼前了。 四、天堂存在,但是只收无辜的动物。人类死了就死了。 五、天堂存在,没有地狱。 六、地狱存在,没有天堂。 七、天堂、地狱都是鬼扯。 最后一点获得许多人的认同,不少人为此而干了一杯。DVD内容的讨论结束之后,我随即提出了消去之人涉入此事的可能。所有人精神一振,争先恐后地提供他们曾经听说但是没有办法刊登的秘闻与传说。因为没有人能够提供任何肯定的事实。 “记得强尼·里盖?”瑞克·尔戴道。“之前贝壳海滩俱乐部的台柱?传说他表演到一半就在舞台上消失了,因为消去之人认为他的题材令他作恶。俱乐部老板气炸了,他们为强尼排了一整季的档期。” “传说他曾经在布莱斯顿街消去了一栋房子。”夜城观察报的乐芙特说道。 “事实上,没有。”我道。“那件事是我干的。” 四面八方再度传来一阵尴尬的咳嗽声,接着贝蒂坚决地将讨论拉回主题。 “记得恶棍贝兹?”她愉快地道。“之前在血汗工厂区收保护费的?本来朱利安·阿德文特已经准备好要在夜城时报上揭露他的恶行了,但是突然之间再也没有这么做的必要,因为贝兹和他的同党全部消失了。还有外星猎食者,那个假扮救护车吃人的家伙?传说那件事情也是消去之人干的。他也做过一些好事。” “是呀,”尔戴道。他故意拖长尾音,听起来比较像是否定的意思。“但是话说回来,看看他对第一代卡利古拉俱乐部做了什么事情。你知道,那个提供极限性交活动的地方,很多人在那里得到满足,根据他们的说法,所有会员都是成年人,并且在两造同意的情况之下产生的性行为……但是对消去之人来讲口味太重了。他让整间俱乐部消失,包括当时所有待在里面的人。就这么简单!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导致这一代卡利古拉俱乐部加持了各式各样强大的防御法术,并且严格控管进出人员。至少他们是这样告诉我的……” 接着大门猛然开启,康德将军与十几名全副武装的保镖走入酒馆,所有人随即陷入一片宁静。保镖在确认过酒馆安全无虑后,终于放下武器。将军迎上前来,仔细打量酒馆内部的景象,他没有露出任何特别的表情——似乎并不在乎酒馆本身以及其中的酒客。他依然穿着他的星舰制服,肩膀上别着金色官阶杠,胸前挂有几条勋章缎带。他具有一种老兵特有的气质,冷静的表情明显表达出他曾经见过太多死亡,再多你一个也不多的意思。 “约翰·泰勒,”他以一种十分刻意的沉重语调打破沉默。“我要找他。” 我站起身来。“去排队。”我道。“我很忙。” 他看了看我,微微一笑。说实在的,这个微笑让他看起来更加危险。“我要和你谈谈,泰勒。你非听我说不可。” 我看了看他,然后看向他的保镖,接着看看围观记者,所有人都瞪大双眼看着我们,脸上露出极度期待的神情。就这样吧,我可不能让他们失望。我对将军点头,他神色拘谨地指向一间包厢,坐在里面的一对年轻男女立刻十分识趣地离开包厢,连饮料都没有带走。将军动作僵硬地走入包厢坐下,我随即跟了进去。贝蒂想要跟来,但是我坚决不肯,她噘起嘴,轻轻跺脚,不过还是留在原位。我在将军对面坐下,他的保镖立刻移动位置,守在包厢和酒馆主厅之间,所有人的手都放在枪柄之上。记者们对他们发出一阵嘘声,然后全部回去继续之前的话题。 我严肃地凝视将军。“我不确定自己想要听你说任何话,将军。我天生不是军人的料,对权力象征怀有敌意,而且也不善于与人相处。” “很多人都不喜欢听别人告诉他们什么才是真正对他们有好处的事情。夜城的游戏规则正在改变,当权者已死,想在情况失控之前掌权的人已经开始争权夺利。我有办法将夜城导入正轨,约翰,把它改造成一个值得骄傲的地方。我拥有许多极具影响力的人的支持,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和我站在同一阵线。” “为什么找我?”我十分好奇。 “不要跟我装傻。”康德将军轻叹一声,凑到桌面上来。“你是夜城中的一股善良势力。你帮助他人,在必要的时候挺身而出,伸张正义。帮助我拯救夜城,避免它继续堕落沉沦。” “你不能强迫夜城改变。”我道。尽管不太认同他的理念,但是将军的真诚令我产生好感,于是我直言不讳,说出一些他肯定不会喜欢听的话。“夜城依照自身的意志存在。它曾经与天堂跟地狱大战,进而赢得它的自由。你所能做的,任何人所能做的,就只是鼓励人们走向良善的道路,一步一步慢慢来。” “夜城已经成长数千年了。”将军道。“它如果有办法自救的话,还会等到现在吗?它需要一名舵手,需要来自外界的控制跟纪律,就像任何腐败的军事单位一样。渥克尝试过了,但是他始终只是当权者的傀儡,他没有能力独力掌权,有人必须取而代之。” “祝你好运。”我道。 他再度微笑。“我如果认为事情好办的话,也不需要来找你谈了。” “他拥有‘声音’的力量。”我道。 “‘声音’对你无效。”将军道。 我扬起眉毛。“你要我帮你解决他?” “我要你做出正确的事情,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事情。” “就连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对所有人来说是最好的事。”我道。“而我追寻这个答案的时间可比你长久多了。” “不是朋友,就是敌人。”康德将军冷冷地道。“如果你不尽快选边站,可能会有人帮你选。” 我微笑。“那也祝你好运。” 他轻声微笑。“我的旗舰上用得到你这种人,约翰。你不会向任何人低头,是不是?” “这一切为什么对你这么重要?”我严肃问道。“你才刚来没多久,为什么这么想要拯救夜城?” “我必须做点什么。”将军道。“我救不了我的舰队,我救不了我的手下,我必须做点什么……” 他站起身来,我随之而起。他对我伸出手掌,我和他握了握手。将军跟保镖离开了印刷业之魔,我则回到贝蒂·迪凡身边。 “怎么样?”她自椅子上跳起,问道。“你们谈了些什么?” “只是一些政治话题。”我道。“夜城式的政治话题。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有研究出什么有用的想法吗?” “但是约翰……” “别提了。”我道。 “你需要和收藏家谈谈。”瑞克·尔戴说道。 “谈过了。”贝蒂道。 “喔。”尔戴微微丧气,不过很快又恢复元气。“好吧,那枢机主教呢?你知道,之前掌管梵谛冈极端禁忌图书馆的家伙,直到被人发现他一直都在窃取图书馆的东西加入他的私人收藏。他被迫跑路,流落到夜城,然后又在这里收藏了一大堆宗教法器。就是他了,如果有人能够把死后世界录像弄到手,肯定就是枢机主教。” “好主意。”我道。“贝蒂,我认为我们需要去拜访一下枢机主教,我已经好一阵子没有为了帮他净化灵魂而教训他了。” “啊,”尔戴露出狡狯的笑容。“传说他搬家了,带着所有收藏品销声匿迹。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但是你知道。”贝蒂道。 “当然。” “喔,拜托,拜托,瑞克甜心,告诉我们他的下落。”贝蒂说着开始对他大送秋波。“我会非常非常感激你的,我保证。” 尔戴露出胜利式的笑容。“你怎么会认为我会交出这么值钱的资讯?” “因为她会好好问你,”我道。“而我不会。” 尔戴告诉我们枢机主教的新地址,并且提供详细的指引。贝蒂和我离开印刷业之魔。她向四面八方挥手再见,不停飞吻。我没有。我必须顾虑我的名声。 <hr /> 注释: 第六章 始料未及的激昂情绪 当身旁有个穿着亮眼、步伐雀跃、牵着你的手,对所有人露出甜美微笑的妙龄女子时,想要保持冷酷无情的神秘形象就变成非常困难的事情。尽管如此,有贝蒂在身边的感觉真好。她源源不绝的热情与乐观的态度,帮助我宣泄了不少我甚至没有察觉到的压力,她让我再度感到一种……活力十足的感觉。 依照瑞克·尔戴的指示,我们来到夜城中一个比较低级的区域,街道狭窄,两旁都是破旧的小店跟卖场,半数街灯不会亮,大部分的霓虹招牌都有残缺的字母,店家是整年都在打折的那种店,商品都是最新款名牌货的仿冒品,买家不但要小心,而且最好还要手持棍棒,并且在离开的时候数清楚自己还剩几根手指头。他们贩卖蒙尘的美梦跟低俗的噩梦、骗人的奇迹,以及不可思议的装置,大部分都是电池已经耗尽的玩意儿。换句话说,都是烂货。这里是观光客陷阱,所有卑鄙、下流的骗术的大本营。人潮依旧拥挤,人行道上的每个人都在相互推挤。只要是人都喜欢杀价。 接着突然之间,所有人都开始尖叫奔走。我停下脚步,迅速观察四周,不是因为我的关系。人群以极快的动作让道两旁,只见海伦娜女王招摇过市,神色不善地瞪视着我,身后跟了一群逢迎拍马的信徒和武装人员。我站在原地,尽可能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贝蒂紧贴在我身边,情绪激动,微微发抖。海伦娜女王终于在我面前停下脚步,寒冷又深邃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她从头到脚全部包在一袭白色的毛皮之下,不过此刻由于她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所以毛皮微微敞开,露出其下些许蓝白色的皮肤。她看起来像是一个死去之后被埋在永冻土层下的尸体,君临天下的外表下完全没有透露丝毫暖意,但是双眼中却绽放出一股骄傲优越的光芒。她满怀期待地看着我,等我主动下跪或是弯下腰去亲吻她的手背,我完全忽视她的存在,将注意力集中在她身后那群多采多姿的大军。 “看清楚了。”我语气愉快地向贝蒂道。“这么多流亡者俱乐部的成员同时出现在公开场合可不是每天可以看到的景象。大部分的时间里,这些姿态甚高的小人物喜欢躲在他们自己的会员俱乐部里,以从前的头衔称呼彼此,因为其他人都不愿意这样称呼他们。他们彼此哀悼失去的土地跟背弃的国家,抱怨着此地的居民不尊重他们的身分,以及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好的仆人之类的事情。” “外貌酷似秃鹰,站在海伦娜女王左边的驼背秃子名叫肉格,小妖精之王。传说打从三十年前出现在夜城之后,他身上那件脏兮兮的羽毛袍就一直没有换过,也一直没有洗过。千万不要站在他的下风处。仙后麦布亲自将他逐出妖精法庭,因为他利用幻术欺骗人类女性。他每次都会在完事后杀害受害女子,但是麦布在乎的并不是这一点,与同族以外的生物性交乃是妖精最介意的禁忌之一,于是他流落至此,所有幻术都被剥离,变成一个拥有毫无意义的头衔的强暴杀人犯。” “在他旁边的乃是高贵的托伯莫瑞陛下,阿弗利克大地的部落酋长。在那套斑马皮西装以及狮爪项链之下隐藏的乃是一名既高雅而又邪恶的绅士。托伯莫瑞本是一整座大陆的战争酋长,直到他的人民发现他为了好玩而赞助反抗势力,主动掀起战争为止。他非常喜欢坐在俯瞰战场的营帐中,欣赏战争画面,不断派遣年轻男子出门送死。我听说他的人民先把他阉割了之后才将他丢入时间裂缝,这就是为什么他的脾气始终如此暴躁的原因。” “在海伦娜女王另外一边的是谋杀君主瑟克斯王子。没错,他身上那些锁链上挂着的是货真价实的人类眼球跟内脏。根据他抵达夜城后所杀害的人数来看,你会希望他身上除了锁链之外还可以穿点别的东西。他习练死灵法术,所谓的谋杀魔法,部分原因在于那是他家乡的传统,但是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乐在其中。不过自从渥克和他私底下谈过之后,他就不再去打观光客的主意了。” “最后,站在瑟克斯旁边的,是来自邪恶英格兰的阿图尔王。每一个光辉的美梦在时空之中都能够找到相对应的噩梦。每当有人接受援手,就有人被人一脚踹在脸上。在邪恶英格兰里,梅林·撒旦斯邦决定拥抱承袭自父亲的天赋,以其恐怖的观念抚养年轻的阿图尔成人。在他们的带领之下,坎莫洛特成为一个血腥与恐惧之地,身穿邪恶盔甲的骑士啃食善良百姓的心脏,整个英格兰全部笼罩在燃烧的柳条人的火光中。我至今尚未除掉阿图尔的唯一理由,就是我一直忙得没空去杀他。” 我对海伦娜女王微笑。“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我有遗漏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你真的很爱听你自己的声音,泰勒。”海伦娜女王说道。“你必须称呼我为女王陛下。” “改天再说。”我开心地道。“找我干嘛,海伦娜?还是说你只是带着这群流亡者出门散步?” 她花了一点时间才想出应该如何回应。她不习惯被人公然忤逆,更别说是公然奚落。“有人看见你……”她终于说道。“和康德将军交谈。告诉我你们都谈了些什么,你的决定、你们的计划,把一切都说出来,我就让你加入我的部队,你将拥有权力与财富。我有用得到你这种人的地方,泰勒。” “啊,这就是受人重视的感觉呀。”我道。“夜城领导地位才刚出缺,所有人就突然都想到要来招揽我了,我很荣幸,但是……也觉得你们很烦。我现在很忙,海伦娜,而且我必须要说,就算我不忙……你也出不起让我为你工作的酬劳,更别说要我帮助这群有头衔的垃圾了。”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种话?”海伦娜女王问。“你明明知道我会为了这些话而取你性命。” 我耸耸肩。“我想是因为你能勾起我内心最黑暗的一面。有些狗屎就是令我无法忍受。” 她举起隐藏在长袍之下的手臂,植入式武器自蓝白色的皮肤底下隆起,阴暗的灰色枪口对我瞄准而来。肉格伸出一只萎缩的手掌,其上戴有一只锐利无比的铜手套,绽放着不可思议的奇妙能量。托伯莫瑞提起木杖狠狠地捶向地面,刻画其上的符文和印记随即发出令人不安的光芒。瑟克斯拔出一双锯齿刀锋的长匕首,看起来比较像是屠夫使用的工具,他对我冷笑,露出满嘴褐色的利齿。阿图尔阴邪野蛮的战斗盔甲缓缓苏醒,其上的金属零件爬满他的全身,发出一阵阵来自其他世界的低语声,他的双眼在钢铁头盔后绽放出有如焚烧尸体一般的火焰。 位于海伦娜女王和一众流亡者身后的武装人员跟着也举起各式各样的武器,神色不耐地等待攻击的命令。 贝蒂·迪凡轻轻发出哽咽的声响,显然希望自己身处其他的地方,但是她始终待在我身旁。 我故意突然向前踏出一步,正面凝视着海伦娜女王的目光。“如果我想要,早就已经成为夜城之王了,但是我不想。你真的以为我会在你这种人面前低头下跪吗?” “我拥有强大的盟友!”海伦娜女王道。“属于我的大军!还有恐怖的武器!” 我哈哈大笑。“你真以为那些东西能够改变什么吗?我是约翰·泰勒。” 海伦娜女王直视我的目光一段比我预期之中还要长的时间,但是最后还是偏过头去,退开一步,植入式武器遁回皮肤之中。我好整以暇地环顾四周,只见所有流亡者也开始后退,收起他们手中的武器。他们的信徒不安扭动,彼此对看,其中有些人喃喃念诵我的姓名。 因为我是约翰·泰勒,他们不知道我会采取什么行动。我必须强行压抑一股想要哈哈大笑的冲动。 接着,就在一切都已经搞定的时候,上城塔菲·路易斯自街道的另一边冲了出来,身后跟着一群由流氓、保镖以及打手所组成的兵团,所有人都全副武装。我转过身去面对他。贝蒂自喉咙深处发出呻吟,紧紧贴在我的身边,简直已经躲到我的外套里面。塔菲大步来到我身边,将他全身昂贵的服饰有如种树一般固定在我面前,停顿片刻调节呼吸,然后完全忽略我的存在,对着海伦娜女王和众流亡者怒目而视。 “你为什么要和这些过气贵族打交道?”他对我吼道。“你知道夜城真正的权势何在,你为什么不来和我打交道?” “我并不想和任何人打交道。”我闷闷地道。“我一直告诉大家我在忙,但是……” “不管他们出多少钱,我给你加倍。”塔菲道。“跟他们不同的是,你可以肯定我会付账。我要你站在我这一边,泰勒,而我想要的东西没有到不了手的。” “我建议你去跟海伦娜谈。”我道。“她似乎认为我是属于她的。你绝对不会相信她刚刚在你背后说了什么坏话。” 接着我立刻让道一旁,上城塔菲·路易斯随即冲到海伦娜女王面前,朝向她不苟言笑的酷脸破口大骂,她当场出言回骂,然后流亡者与塔菲的手下纷纷开始动手,双方人马立刻展开混战。这时我已经拉着贝蒂退到安全距离外,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上演的这场大战。观光客们爱死这一幕了,所有人都站在安全距离之外观赏,有人甚至拿出摄影机来拍摄,想要回去之后再度拿出来回味。 海伦娜女王拥有她的植入式武器、流亡者,以及她的信徒,但是塔菲人多势众,他们利用人海战术群起而攻,将海伦娜跟她的手下扯倒在地,全然无视于他们威力强大的武器。我看见肉格被人丢在地上,踩在脚下,托伯莫瑞则被人用他自己的木杖殴打到杖断为止。瑟克斯匕首遭人夺下,当场开肠破肚。海伦娜跟阿尔图背靠着背,屠杀所有进入攻击范围的人,直到应接不暇为止;接着一道强光闪过,他们两人随即凭空消失,留下两派人马在街头继续恶斗。尸体越堆越多,排水沟中溅满鲜血。 夜城中的政治永远不像外界那般无聊。 我走入一条侧巷里,将暴力场景抛在脑后。贝蒂快步跟上,依然频频回首。 “就这样?”她道。“你完全没有插手的打算?” “我做得还不够吗?”我道。“等他们打完之后,夜城之中最危险的两大势力将会两败俱伤。你还想怎么样?” “这个,我以为……我本来期待……” “期待什么?” “我不知道!一些更……戏剧化的场面。你是伟大的约翰·泰勒!我以为我终于可以看你动手了呢。” “打打杀杀没什么意思。”我道。“赢得胜利才是重点。你至今搜集的题材还不够吗?” “这个,是够了,但是……和我想象的很不一样。你和我想象之中大不相同。”她神色严肃地凝视着我。“你吓退了海伦娜女王以及一众流亡者,还有他们的手下。叫他们全部下地狱去,诅咒他们不得好死,而他们没有人敢轻举妄动。你是在虚张声势吗?” 我冷笑。“我永远不会告诉你的。” 贝蒂哈哈大笑。“这个故事将会让我声名大噪!我与约翰·泰勒共度一天!” 她抓住我的肩膀,将我转面对她,然后用力亲吻我的嘴。那是一时冲动,是出于开心的举动。可能代表某些意义,也可能完全没有意义。我们在原地呆立片刻,接着她微微后倾,面露询问的神色。我本来可以一把将她推开,或是以微笑、笑话来化解这个状况,但是我没有这么做。我把她拉近身边,继续吻她,只因为我想要吻她。她依偎在我怀里。我们吻到彼此喘不过气来,双手在对方身上上下抚摸。最后,我们分开,然后再度凝视对方。她的脸离我很近,急促的喘息不断吹拂我的脸颊。她面色红润,神采飞扬,我的脑中充满她的体香,以及她的身影。我可以感受到她急速的心跳,如此贴近我的心脏,我可以感受到她全身的肌肤,热切地紧贴在我身上。 “好了。”她道。“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热情。你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跟人接吻了吗?自从你……?” 我轻轻将她推开,她没有抵抗,但是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双眼。 “我不能这样。”我道。我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我。一点也不像是一个拥有自制力的人。 “那么关于苏西的传说是真的了。”贝蒂道。她语带同情,没有批判的意思。“她无法……可怜的女人,还有可怜的你,约翰,人不能这样过活。你不能和一个连碰都不能碰的人发展出真正的亲密关系。” “我爱她,”我道。“她爱我。” “那不是爱。”贝蒂道。“那是一名残缺的灵魂为了寻求慰藉而纠缠着另外一个不放。我可以爱你,约翰。” “你当然可以。”我道。“你是女恶魔之女,爱情对你来说有如家常便饭。” “不。”她道。“正好相反。我之所以笑口常开,到处放电,纯粹是为了符合大家的期望,也因为这种形象对工作有所帮助,但是那并非真正的我,或至少,不是我的全部。我只有在关心的人面前才会毫无保留。我喜欢你,约翰,我崇拜你,我可以学着爱你。你可以吗……?” “我现在没办法谈论这个。”我道。 “你总是必须面对这个问题的,而有时候……你可以向一个陌生人倾诉无法跟其他人透露的事情。” “你不是陌生人。”我道。 “谢谢你,约翰。这是认识你以来跟我说过最动听的话了。” 她凑向前来,脑袋靠上我的肩膀。我们轻轻拥抱彼此,没有激情,没有压力,只是一对靠在一起的男女,而这种感觉真好,太好了。我已经很久没有抱过任何人了,很久没有人抱过我了,那感觉就像是……我体内有一部分始终处于沉睡的状况,最后,我将她推开。 “我们必须去找枢机主教。”我坚决地道。“潘·杜纳凡跟那片天杀的DVD依然下落不明,这表示塔菲以及海伦娜之类的角色将会出面寻找它,寄望这片录像对他们的野心有所帮助。我真的不喜欢他们在公开场合耀武扬威的样子。” “渥克会出面处理的。”贝蒂道。 “我就是在担心这个。”我道。 我们依照瑞克·尔戴的指引来到一间名叫粉红鹦鹉的小店。这间店只有一小扇橱窗,位于一整排店面的中间,左右分别是一家二手黑魔法书店以及一间长猪经销商。我们面前的橱窗里挂满以塑胶跟皮条为材质的流行服饰、几件女性束腹跟紧身衣,以及几双就连我穿都嫌大的高跟皮靴、焚香蜡烛、毛茸茸的手铐,以及某种让我不想太接近的尖锐物体。我推了推店门,门上锁了。门框上架有一具生锈的对讲机,我用拳头顶了顶按钮,然后凑到对讲机旁。 “我是约翰·泰勒,来找枢机主教。开门,不然我会火大发飙,动手炸门。” “这栋房子加持了强力防护,”一个温温的声音说道。“就算是恶名昭彰的约翰·泰勒也进不来。马上离开,不然我放地狱獒犬出来咬你。” “我们需要谈谈,枢机主教。” “说服我。” “我刚去找过收藏家,”我道。“和他讨论下落不明的死后世界录像的事,东西不在他手上。你如果不同意跟我谈,我就告诉他东西在你这里,顺便将你的地址一并告知,你也知道他一直都想将你的收藏据为己有。” “恶棍。”对方冷冷地道。“好吧,你最好进来谈,把那个恶魔婊子一起带进来。” 一阵锁头跟门闩开启的声响过后,店门在我们面前缓缓打开。我大步走了进去,贝蒂紧随在后。里面或许有着诡雷、陷阱门,或是各式各样令人不快的东西在等着我们,但是在夜城里面对任何情况都绝对不能示弱。自信就是一切。店门在我们进入之后自动关闭上锁。店内的景象和外表完全不同,这一点倒是在我意料之中。首先,店内的空间比外面看来要大上许多,由于居住跟商业空间有限的关系,这种将大空间塞入小空间的法术在夜城里随处可见。这种法术存在风险,因为施法者通常都是见不得光的法师,完全只作现金交易的那种家伙,只要法术设置错误,或是念错一句咒语,整个空间就随时都有可能崩坏,内部空间将会突然扩张,摧毁所有位于原始空间中的物品……到时候一整条街都会沦为废墟,里面的人都会变成尸体。 商店内部空间辽阔,光线明亮,墙壁跟地板上全都一尘不染。这间宛如仓库般的巨大建筑之中摆满一排又一排蔓延数里之遥的玻璃柜与展示架,陈列了数百件奇形怪状的宝物。贝蒂激动地发出“喔”、“啊”之类的声响,我必须出手制止她动手乱摸。枢机主教说过这个地方加持了强大的保护,而我相信他所言不虚,若非如此,收藏家早就把这里清空了。 枢机主教沿着照明充足的中央走道来到我们面前。一个年近五十、身材高壮、比例完美的男人,脸部线条分明,嘴角带有轻松的微笑,眼睛四周涂有淡淡的睫毛膏。他身穿白色紧身裤,红色衬衫,扣子只扣到肚脐,裸露出胸毛刮得很干净的胸肌,脖子上裹了一条印有花纹的丝巾。他一手拿着杯马丁尼,没有伸手和我们握手的意思。 “哇。”我道。“教会免除你职务的时候免除得十分彻底,是不是?” 枢机主教轻轻一笑。“教会从来不曾认同过我们这种人的……性向。虽然教堂之中的艺术品大部分都是出自我们的手笔。他们之所以忍受我这么久纯粹是因为我有用处,是名受人尊敬的学者,而且……行事低调。但是当他们发现我的所作所为并且提出指控的时候,以上的一切都帮不上任何忙……我又没有拿走任何意义重大或是价值不菲的东西,我只是想要帮我自己弄点美丽的东西而已。啊,好吧,至少我不需要再穿那些难看的长袍了,那么单调乏味,而且重要部位老是空荡荡的。” “不好意思,”贝蒂道。“你的店为什么要取名粉红鹦鹉?这个名字和……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枢机主教笑容扩大。“我个人的小玩笑。取这个店名是因为我以前养过一只鹦鹉。” 贝蒂咯咯娇笑。我以一种不要离题的目光盯着枢机主教。 “前来参观我的收藏,是不是?”他道,显然不把我的目光放在心上。他小口啜饮手中的马丁尼,小拇指微微上扬。“没问题,慢慢欣赏。” 我在展示柜之间参观了一会儿,一来为了表示礼貌,二来因为我真的有点好奇。我让贝蒂跟在我的身边,随时确保她和展示品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我很肯定枢机主教抱持一种打破了就要赔的理念。他陪伴在我们身后,展现出无比的耐心。我认出展示柜中某些物品,有些是亲眼见过,有些是曾有耳闻。枢机主教以工整的字体标示出所有展示品的名称,这里有一本《抹大拉的玛利亚福音书》(书中附有插图,我很肯定是哪一种插图)、琼安教皇的圣袍、犹大·伊斯加略上吊所用的绳索、几幅不为世人所知的大师作品,赤裸裸地描绘着旧约圣经之中某些故事里的情色场景,或许是古时候某些权贵私底下聘请这些大师成就的画作,还有一本封面以黑羊皮所制的撒旦圣经,其上印有反向十字架的浅浮雕。 “那是十分稀有的版本。”枢机主教凑在我的身后说道。“属于所有,那是在这个老怪物遇上之前的事了。这个山羊皮的特别版本全世界只有十七本。” “为什么是十七本?”贝蒂问。“有点奇怪的数字,不是吗?” “我也是这么问。”枢机主教道。“当我继续追问时,对方告诉我一头山羊的羊皮最多就只能做出十七本,这让你好奇最后一本书的封底上会不会有羊耳朵……我也不太敢想象他们把那只羊的脊椎拿去干嘛了。啊,泰勒先生,你发现我的骰子了,我很骄傲能够收藏那些骰子,那些是基督还挂在十字架上时,罗马士兵用来赌他身上的衣服所用的骰子。” “这些骰子有任何……特殊能力吗?”我说着凑上前去仔细端详,它们看起来非常普通,就只是两颗木头骰子,其上的颜色跟点数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褪光了。 “没有。”枢机主教道。“它们只是骰子,它们价值不菲,不过在于历史意义之上。” “这是什么?”贝蒂问。只见她皱着鼻头,打量着封存在透明树脂方块中的一条很小、很老而且显然非常普通的鱼。 “啊,那个呀,”枢机主教道。“那是的神迹之中唯一残存下来的鱼……你绝对无法想象某些老饕愿意付出多少钱、多少政治地位,甚至是性服务,只为了尝一尝这条鱼的味道……那些俗不可耐的家伙。” “你为什么来到此地,来到夜城,枢机主教?”贝蒂问,尽量让声音保持愉快、漫不经心,一点也不像是新闻记者。枢机主教可没有被她骗到,不过依然面带微笑。于是她继续追问:“为什么只收集基督教圣物?难道在教会这样对你之后,你依然是名信徒吗?” “当然。”枢机主教道。“在某些方面来讲,天主教会和黑手党其实也没有多大的不同——一日信徒,终生信徒。至于为何来到夜城——这里是地狱呀,不然我早就离开了。啊,老笑话永远都是最好的笑话。我为了惩罚自己犯了贪婪的原罪而强迫自己受困于这个恶心的避风港。我受不了诱惑,身心堕落,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依然不断地在向下沉沦……但是我有这些收藏品可供慰藉。”他喝干手中的马丁尼,舔了舔嘴唇,将酒杯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只迷你金牛之旁,然后目光稳健地凝视着我。“你为何而来,泰勒先生?你找我做什么?你一定知道我不可能信任你,特别是在你为梵谛冈寻回堕落圣杯之后。” “我是帮梵谛冈里的一名特定人士工作,”我小心回答。“并非梵谛冈本身。” “你真的找到堕落圣杯了,是不是?”枢机主教迫切地说道。我可以感到他收藏家的本能蠢蠢欲动。“黑暗之杯……长什么样子?” “难以形容。”我道。“不要费心找寻它了,它已经……失去了魔力,如今它只是一个普通的杯子。” “它依然是历史。”枢机主教说道。 贝蒂突然弯下腰去,自一张椅子上拿起一本平装本小说。“《达文西密码》?你真的在看这种东西,枢机主教?” “喔,是呀……我喜欢看笑话。” “放下,贝蒂。”我道。“那搞不好是什么错印的稀有版本,他或许还会因为我们把指纹沾在上面而跟我们收钱。枢机主教,我们是为了死后世界录像而来。我想你应该听说过潘·杜纳凡的DVD?” “当然。但是……我没有兴趣染指它,我不想要。因为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光是持有这片DVD对我来说是不够的,我必须要知道其中的内容……但是我不认为我已经准备好去面对那些内容。” “你认为它可能会动摇你的信仰?”我问。 “或许……” “难道你都不好奇吗?”贝蒂问。 “当然好奇……但是相信一件事情是一回事,确实得知事实又是另外一回事。我试着期望最好的状况,但是当圣父本人已经当面告知你这辈子都没指望了,只因为你身为上帝的创造物之时……期望就是我仅存的一切了。这算不上是什么信仰的替代品,然而即使是冷酷的慰藉也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我相信上帝不会如此无情,”我道。“我不认为上帝会执着在这种小事之上。” “是呀,没错。”枢机主教冷冷地道。“你非这样相信不可,不是吗?” “如果有听说任何消息,让我知道。”我道。“只要死后世界录像依然流落在外、下落不明,就会有越来越多人出面争夺它,为了各式各样错误的理由,甚至连消去之人都可能有兴趣染指。” 枢机主教突然间血色全消,所有友善的神色完全被赤裸裸的恐惧所取代。“他不能来这里!他不能!你见过他了吗?你可能把他引来这里!引到我的面前!不、不、不……你们必须离开,立刻。我不能冒险!” 他推着我和贝蒂朝向店门前进。如果我们不愿意离开的话,他根本没有力气强迫我们,但是我看不出任何赖着不走的理由。他不知道任何有用的线索,于是我任由他将我们推到门口,跟着又推出门外。我们一回到街上,店门立刻关闭,接着又是一堆门锁和门闩回归定位的声响,看来枢机主教深信这些传统的方法可以保护自己。我伸手理了理身上的外套,我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推出门外了。接着门后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声音很响、很尖锐,是充满了凄惨恐惧的嚎声。我用力敲门,对着对讲机大叫,但是惨叫声持续不断,远远超过人类的肺活量应该能够承受的地步,其中带有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与恐惧,接着一切戛然而止,而这片死寂比之前的叫声更加可怕。 门锁与门闩缓缓开启,一个接着一个,然后店门向内敞开。我把贝蒂拉到身后,将门整个推开,巨大的展示间尽收眼底,但是却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屋内了无声息,我缓缓移动脚步,小心谨慎地前进,全然不顾贝蒂的催促,到处都找不到枢机主教,他所有的收藏品也全部消失不见。除了一排排空荡荡的展示柜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 “消去之人。”我道。我的声音在一片宁静之中回荡,不断复诵着这个名字。 “你认为是我们把他引来的吗?”贝蒂小声问道。回音将她的声音转化为一阵令人不安的低语。 “不是。”我说。“被人跟踪的话我一定会发现的,我很肯定我能发现。” “即使是消去之人?即使是他?” “特别是他。”我道。 <hr /> 注释: 第七章 好人、坏人,以及渎神之人 “那么,”贝蒂·迪凡坐在一个空的展示柜上,一边摆动长腿一边说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是说,消去之人已经把我们最后一条真正的线索消去了。尽管我必须说……我从未想过我会跟他如此接近。消去之人乃是真正的都会传奇,比你还要传奇,达令。他是一个真正以神秘的方式服事上帝的人!或许我应该放弃这篇报导,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如果我可以取得消去之人的独家专访……” “你是说你要弃我不顾?”我开玩笑地问道。 贝蒂轻轻耸了耸肩。此刻她身穿一件浅蓝色的紧身衣,一条长长的银色拉链从领口开到裤裆。发型变成短发,兽角上顶着一顶尖帽。“唉呀,我是混血恶魔,达令;有时候难免有点冷酷无情。” “如果跟在我身边,至少你活下来完成这篇报导的机会比较大。”我道。 “谁会想要伤害像我这样楚楚可怜的无助女孩?”贝蒂挑衅式地噘起嘴唇。“再说,想杀我们混血恶魔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总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要和你合作追查这个案子。你必须承认,解决这个案子的机会越来越渺茫了。我是说,如果死后世界录像不在收藏家手上,枢机主教也没拿,那我们还能去找谁?” “还有其他人,”我道。“奇妙哈瑞德,垃圾男,打捞残骸有限公司;他们的座右铭:我们买卖任何没有被钉死在地上并且派遣地狱獒犬看守的东西。另外还有野蛮主教……但是我必须承认,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大角色,应该没有能力处理类似死后世界录像这种等级的宝物。如果东西流落到他们手里,他们一定会立刻变卖;这样我一定会有耳闻。你知道,我们始终不能排除潘·杜纳凡发现自己惹上什么样的麻烦而将DVD摧毁的可能。” “他最好没有这么做!”贝蒂眼中闪过一丝危险的目光。“DVD属于本报所有,不管其中的内容为何。” 我严肃地看着她。“如果那是真品……你会想要看看其中的内容吗?” “当然,”她立刻说道。“我想要知道真相。我一直都想知道。” “所以你会跟在我身边?直到我们找到它为止?” “当然啰,达令!别管什么消去之人了。那只是一时冲动。不,我们在追查一样足以震撼整座夜城的物品,如果它是真品的话。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义吗?我或许终于有机会撰写一篇真正的大新闻了!你知道我等待这个机会,等待报导一件真正大事的机会多久了吗?我们不能让一切在这里画下句点!你是私家侦探,是传说中的约翰·泰勒,想想办法!” “我正在广纳建言。”我道。 手机铃声响起,我接起电话,立刻听见艾力克斯·墨莱西尖酸刻薄的话。他是从陌生人酒馆打来的,就和往常一样,艾力克斯听起来像是看全世界、全宇宙、世间万物通通都很不爽一样。 “泰勒,立刻以曲速十级的速度把你的屁股带过来。一个名叫潘·杜纳凡的家伙刚刚出现在我的酒馆,一副好像刚从死亡国度里爬回来一样。他死命地抱着一片DVD的壳,仿佛那是他最后的生命线,整个人陷入换气过度的状态,一直哭个不停,因为他认定消去之人正在追他。他似乎产生了一种可悲的幻觉,以为你有能力拯救他。他说你是唯一可以信任的人,这表示他显然不太清楚你的为人。可以请你过来把他带走吗?他把我的客人都吓坏了!大部分的酒客都很识相地决定不要卷入这场风波。我有提到我对这件事情很不高兴吗?我一整个晚上的利润都因为你而泡汤啦!” “挂在我的账上。”我说。“我付得起;我现在可以报公账。在我抵达前看好杜纳凡,除了我之外不要让任何人和他说话。” 我收起电话,朝向贝蒂微笑。“我们又有搞头了。潘·杜纳凡此刻人在陌生人酒馆。” 贝蒂双掌一拍,鞋跟一踢,跳下木柜。“我就知道你会找到他的,约翰!从来没有怀疑过你!这下我们终于可以去陌生人酒馆了!超级酷!” “你八成会很失望。”我道。“那只是一间酒吧。” “世界上最古老的酒吧!所有酒客都是神话跟传奇,整个世界的命运随时都在其中决定!” “偶尔而已。”我道。 “离这里远吗?” “在市区的另外一头。幸运的是,我知道一条捷径。” 我取出我的陌生人酒馆会员卡。艾力克斯曾经在可遇不可求的好心情之下发出了将近一打这种会员卡,不过自从发出之后他就一直想要收回所有卡片。我们这些卡友是绝对不打算放弃这些卡片的,这些会员卡实在太好用了。 卡片本身并不起眼,只是一张印有浮雕的硬纸板,其上以哥德体书写酒吧的店名,并以红色颜料刻着“你在这里”四个大字。我将贝蒂拉到身边,她亲密依偎在我身上,我还是不太习惯这种举动,我已经许久不曾让任何人跟我如此亲密、如此放纵了。我喜欢这种感觉。 我伸出大拇指压在红色刻字之上,卡片随即启动,蕴含其中的能量发出阵阵脉动。卡片离开我的手掌,飘浮在半空之中,不停翻转,绽放出神秘的魔法光芒。强光围绕卡片四周,发出一阵劈里啪啦的声响,接着突然扩张,变成一扇房门大小,在我们面前自动开启,我和贝蒂穿越传送门,进入陌生人酒馆之中,传送门立刻在我们身后关闭。 我将会员卡放回外套口袋,跟着开始东张西望。酒馆弥漫在一股不寻常的死寂之中,除了一个趴在桌上不醒人事的酒鬼之外,完全没有其他酒客。我隐约认得此人,他名叫萨拉沙,是一个干干扁扁的老巫师,宣称亚特兰提斯就是被他弄沉的。他自称喝酒是为了遗忘不愉快的过去,但是只要你蠢到愿意继续请他喝酒,他记得的故事简直源源不绝。其他人显然都认为离开现场才是明智之举,因为潘·杜纳凡、他的DVD、还有我齐聚一堂,绝对是极端危险的组合。就算是陌生人酒馆这种地方的常客也是有其极限的;而我常常就是他们的极限。 潘·杜纳凡很好认。他就坐在吧台前方的一张高脚凳上。没有人有办法让自己的背影看起来那么可悲、那么凄凉、那么屁滚尿流。他偷偷瞄到我和贝蒂朝他走去,由于一时没有认出我来,差点吓得摔到地上。他是一个相貌平凡的小人物,在街上遇到的话绝对不会让人想要多看一眼,摆明就是惹上了自己惹不起的麻烦。走近一看,他的身体状态显然很糟,整个人都在发抖,面无血色,形容枯槁,黑眼圈深到仿佛已经好几天没睡了一样,或许是因为他不敢入眠。他的实际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但是现在看起来简直已经超过五十,某种东西加速了他的老化,而且过程十分激烈。他紧紧裹在一件破烂外套之下,似乎在抵抗一股只有他才感受得到的寒意一样。 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看过地狱的人。或是天堂。 艾力克斯·墨莱西瞪了我一眼,然后半哄半骗地逼迫杜纳凡放下手中的白兰地酒瓶,试图让他尝尝他刚煮好的热汤。杜纳凡无动于衷,他瞪大双眼看着我们,直到我和贝蒂来到他身边。接着他深深叹了口气,紧绷的情绪终于松懈了点。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比个手势要求加酒。艾力克斯放下汤碗,不爽地哼了一声才老大不情愿地又开了一瓶白兰地。 艾力克斯拥有并且经营陌生人酒馆,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导致他对整个世界都很不爽。他讨厌他的客户,看不起观光客,从来不曾找对零钱过。他昨天才刚过完三十岁生日,而这个事实对他的人生一点帮助也没有。他永远只穿黑色的衣服,因为——根据他的说法——他在哀悼自己的性生活(没了,但又无法遗忘)。由于永远都在皱眉,他的眉心间已经皱出了一道无可磨灭的凹陷,就在他始终挂在脸上的太阳眼镜上方。他头上有一顶俗不可耐的黑色贝雷帽,戴在后脑勺上,藉以掩饰逐渐扩张的秃头。我认识一个患有忧郁症同时还长痔疮的痲疯病人,就连那家伙都比艾力克斯·墨莱西更常微笑,尽管他不需要担心打喷嚏的时候会喷出什么东西来。我靠在吧台上,面带责备地凝视着他。 “你从来没有帮我煮过热汤,艾力克斯。” 他嗤之以鼻。“我的独门秘汤里面净是一些对你的身体有好处的东西,包括几样非常健康的材料,这些东西给你这具无可救药的身体去喝简直太浪费了。” “只因为我不喜欢蔬菜……” “你是我认识的人里唯一看到甘蓝菜会画十字架的人。不要改变话题!再一次,我又得帮你的案子擦屁股啦,好像我自己的麻烦还不够多一样。可恶的鳗鱼又跑进我的啤酒桶里,小妖精又跑进我的吧台点心中,虽然他们一定会为此后悔一辈子。还有我的秃鹰居然怀孕了!一定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他突然住口,看着潘·杜纳凡伸手抓住我的手臂。他身体虚弱至极,感觉好像是一只鬼魂在扯我的衣袖。他努力拉起嘴角,露出一个类似微笑的神情,眼中泛滥着感激的泪光。 “感谢上帝,你终于出现了,泰勒先生,我好害怕……他们在追我,所有人都在追我。你一定要保护我!” “当然,我当然会。”我安慰他道。“你现在安全了,没有人能在这里伤害你。” “赶走他们。”他一副可怜相。“把他们通通赶走。我没办法思考……所有人都在追我,不管是想要说服我出售录像还是要杀了我夺取录像,我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了。我以为跟非自然询问报谈好条件之后就安全了,但是我在前往报社的途中遭人埋伏,从那之后我就不停逃亡,到处躲藏。” 他放开我的手,转头看向面前那瓶新开的白兰地,他一口喝掉半瓶,让艾力克斯看得心痛不已,这表示这瓶酒的确是上等货。我看向贝蒂。 “会不会是你们办公室的人泄露杜纳凡要带DVD前往报社的消息?” “为了钱?我不会太惊讶。询问报的薪资不算优渥,而我们的电话随时都会遭人监听。每天上工的时候我们都会搜查一遍窃听器,但是总是有人会想办法偷听,希望能够获得独家消息。毕竟,我们知道所有第一手的八卦,这是我们最著名的卖点。” “我根本就不该录下那段影像。”杜纳凡道。他弯腰压在白兰地酒瓶之上,仿佛害怕有人会跟他抢一样。“那实在是一个非常糟糕的错误。我是打算跟死后世界联系,没错,但是我没想到……在那之后,我的生活就失去控制了。要是知道这么做会摧毁我的人生的话,我绝对不会想要出售那段录像。” “你看过录像的内容,”贝蒂挂上最迷人的微笑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杜纳凡再度开始颤抖,他想要说话,但是说不出口。他用力闭上双眼,泪水自他抖动的脸颊旁滑落。艾力克斯沉重地叹了口气,再度将酒杯斟满,他对我露出难看的笑容。 “这些酒全部记你的账,泰勒。” 我对他笑了回去。“随便你记,报公账,记得吗?” “这个嘛,”贝蒂道。“如果有带回DVD才可以报公账。” 我看着她。“什么?你说如果是什么意思?没有人说过报公账还有条件!” “这是新闻业,甜心。一切都是有条件的。” 我皱起眉头,不过由于这样会吓到杜纳凡,所以立刻又停下来。我走到吧台末端,叫艾力克斯也凑过来。“你之前的客人此刻一定已经在街上散布陌生人酒馆之中出现了什么人跟什么东西之类的消息,这表示随时都会有不友善的不速之客跑来搅局,最好锁上店门,拉下窗户。柯尔特伦呢?” “在后面锁门关窗。”艾力克斯道。“谢谢你,这种事我想得到。我的防御系统可以阻挡大部分的人,但是挡不住真正的强者;如果有人进来的话,财物损失还是记在你的账上。我本来想购买针对你的保险,但是显然你已经被保险公司归类为天界力量以及其他无可避免的自然灾害。” “打给苏西。”我道。“我想这个案子需要她的帮忙。” “可恶。”艾力克斯道。“我才刚刚重新装潢好。” 贝蒂一手勾起我的手臂,将我转过去面对她。“我不喜欢表现出失望的样子。”她说。“但是我有一点失望。我是说,达令,这里跟我想象中大不相同,这一切都如此……平凡。好吧,对夜城而言还算平凡,我本来希望会看到某些比较……极端的场面。” 我很想指给她看在吧台上面跑上跑下的那只断手(艾力克斯讨债讨回来的抵押品),这时那只手一边忙着擦拭吧台表面,一边重新装满吧台上的点心碗;在我看来,这也是另外一个不要去碰吧台点心的理由。艾力克斯拒绝免费赠送任何东西,而这个原则完全反应在点心碗里的点心上——这年头还有人在吃蜂蜜蝗虫吗?秃鹰此时不在栖木之上,当然,不过吧台后方还是有其他东西可看。闪电在酒瓶中霹雳作响,让人为瓶中的小模型船感到悲哀,我想。一只毛茸茸的小玩意坐在吧台上发出懒洋洋的叫声,偶尔夹杂几下屁声,直到断手将它一把抓起,当作抹布擦拭桌面为止。一个绘有的小痰盂,其上印有“木乃伊最爱”的品名。一切都给人一种回家的温馨感。 “我想喝酒。”贝蒂大声说道。“我想喝一杯只有这里才有在卖的特产。你有‘少女血腥废墟’吗?‘龙息’?‘天使之泪’?” “前两种不是鸡尾酒,”我道。“最后一种的原名是‘天使尿’。” “不过卖得很好,”艾力克斯道。“直到人们开始听说天使尿不光只是一个商品名称,同时还是精确的原料描述为止。” 贝蒂哈哈大笑,舒服地依偎在我身上。“你选吧,达令。” “给这位女士来杯苦艾白兰地。”我道。 艾力克斯瞪了我一眼,然后在吧台下专为特别顾客保留的上等货专区里摸索。 “我喜欢这个地方。”贝蒂评论道。“很舒服、很惬意,如果还有其他酒客的话或许更有气氛。啊,甜心,你带我来到一个好地方呀!” 她说着吻我一下,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一样,或许是,对其他人而言。我将她搂入怀里,她向前一挺,整个人贴在我的身上。当我们吻完之后,艾力克斯已经将一杯苦艾白兰地推到贝蒂面前。她一把抓起酒杯,兴奋地叫了一声,轻轻啜饮一口,然后发出赞叹。艾力克斯看看我,我看看他,我们两人都没有提起苏西,但是我们心里都在想她。 接着楼上入口厅传来许多沉重的脚步声,我们立刻转过头去紧盯楼梯。对方冲着我们而来,听起来显然不是酒客。艾力克斯面无表情地咒骂一声。 “我的防御系统说有一群战斗巫师刚刚通过它们,丝毫没有半点迟疑。非常强大的战斗巫师。” “你怎么知道?”贝蒂问。 “因为只有真正强大的战斗巫师能够通过酒馆的防御。”我道。 十三名极端危险的男人走下金属旋转梯,在一阵吵杂的噪音之中来到酒馆主厅。他们步伐沉稳,彼此相隔不远,在楼梯底下站成一排,截断我们跟出口之间的通路。他们不可一世地站在原地,身上散发出专业以及自信的气息。所有人全都一身黑皮牛仔打扮,牛仔帽、皮裤、皮靴还有纯银马刺。出乎意料之外,同时又有点令人担心的是,他们都没带枪。他们公然在脖子和胸口上挂满各式各样的符咒、护身符、法器,以及原始项链,摆明了要让人看到、让人害怕。这些法器都是强大的魔法源,可以提供力量跟速度、变形能力以及召唤元素,表面上看起来很杂,但是不会因此就比较不危险。 他们看起来都是力量如日中天的大人物,每个人脸上都带有一股懒洋洋的高傲神情,一股只要有人胆敢忤逆他们就会惨遭痛扁的人才会有的表情。能够成为战斗巫师的人必定都曾经杀害过一大堆人。他们额头上纹有象形文字,就在他们的第三只眼上方,表明他所属的帮会身分。由于战斗巫师过于危险,绝对不能放任他们独立行动,所以你要嘛就是加入帮会,不然就是被所有帮会联手铲除。眼前这群战斗巫师隶属牛仔帮。 他们的老大迎上前来面对我。此人比我高一个头,肩膀厚实、腰身微缩,大概是每天都吃青菜,而且早餐前要先来个一百五十下仰卧起坐的那种人。他脖子上缠了一圈银锁炼,炼子上挂了三种不同的符咒,腰上还系了一个让我看了就难受的护身符。这个牛仔火力强大。他以冷酷的蓝眼睛瞪视着我,然后开口想要说些类似羞辱或是要求的言语。我没有心情去听这种东西,于是抢在他之前出言侮辱。 “这种打扮真是俗不可耐。”我道。“你们打算怎样,跳排舞把我们给跳死吗?” 老大迟疑片刻。这种情况不在他的预料中,他不习惯遭人顶撞,更别说是公然奚落。他挺直胸膛,再度开口。 “我们是牛仔帮,代表克苏鲁小子而来。你手中持有一样我们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我问。“时尚品味?” 老大的手移动到原本应该挂有枪套的地方,其他十二名战斗巫师随即照做。有些人手中突然出现光线之枪,闪闪发光,仿佛枪枝的鬼魂回到人世打算再度大开杀戒一样。另外还有几个人,包括老大,只是伸出食指指着我,有如小孩假装手中有枪的样子。我看着老大,扬起一边眉毛。 “概念枪。”他道。“心灵力量的产物,能量来自谋杀魔法。这种枪弹无虚发,而且弹药永远不会耗尽,有能力击穿任何东西,杀死所有中弹之人。请容许我为你示范。” 他将手指指向摆在吧台后方的一排酒瓶,我抓起贝蒂跟杜纳凡往旁边闪开,酒瓶一个接着一个爆炸,玻璃碎片和酒溅满吧台。艾力克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任由酒精溅湿他的上衣,碎片划伤他的脸颊。老大将手指移动到嘴边,吹了吹想象中的硝烟,断手对他比了比中指,随即消失在吧台之后。围观牛仔全部面露微笑。艾力克斯瞪向他们。 “不需要这么得意,那些只是给观光客喝的东西,真正的上等货有办法保护自己。” 老大看了他一会儿,他已经施展了最钟爱的把戏,但是似乎没有吓倒任何人。他扬起下巴,再度开口。 “我是为了死后世界录像而来。” “别担心,亲爱的,”贝蒂道。“我保证你只是有点兴奋过度。” 我上前一步,站在她和老大中间,冷冷地面对他的目光。“你们并不想要出现在这里。”我道。“这些不是你们在找的人。” 我直视他的双眼,他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在他身后,所有战斗巫师都开始露出不安的神情。接着老大冷冷一笑。 “我听说过你的邪恶之眼,泰勒。这招对我们不管用,我们通通受到保护。” 他说得没错,我没有办法瞪退他,我的目光根本触碰不到他的内心。在我还没有想出下一步该采取什么行动之前,贝蒂已经从我的身边走过,站在我和老大中间。 “崔佛!”她道。“我就知道是你,甜心!刚刚我还认不出你来,因为这身乡巴佬打扮的关系。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是个战斗巫师。” 其他牛仔看着他们的老大,我几乎可以看见他们对彼此无声地念道“崔佛?”,老大瞪向贝蒂。 “那是我以前的名字。”他疾言厉色。“我已经不再使用那个名字了,现在我叫王牌,贝蒂,我是牛仔帮的帮主。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用……用那个名字了。”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叫作崔佛。”贝蒂轻快地道。“那时候我就很好奇你干嘛坚持要穿黑皮靴和马刺上床,但是我想你大概只是有点变态,虽然当我解开绒毛手铐的时候你整个人都变得扭扭捏捏的。你在这里干嘛,甜心,还打扮成的样子,率领一群衣冠禽兽?” “酬劳优渥。”王牌道。 “最好是非常优渥。”贝蒂道。 “不要妨碍我,”王牌竭力面目狰狞地道。“我们是来执行任务的,我们一定会完成这项任务。我不会因为曾经跟你在一起就手下留情。” “你跟他在一起过?”我问贝蒂。 她耸肩。“时间不长。” 战斗巫师之中传来一阵窃笑,不过被王牌瞪过以后立刻安静下来。 “你到底是来干嘛的?”我道。“或许我们还有谈判的空间?” “我们要杜纳凡,还要死后世界录像。”王牌说着再度以其冷酷的目光凝视着我。“没得谈判、没得商量,我们帮克苏鲁小子做事,他要取得死后世界录像的独家拥有权。” “给我等一等!”贝蒂迎上前去,直视王牌的脸,把他吓得当场后退一步。“非自然询问报已经购买了那片DVD所有内容的独家播放权!我们已经签约了!DVD是我们的!” “现在不是了。”王牌道。“在夜城,只有到手的东西才算拥有。” “克苏鲁小子……”艾力克斯若有所思地道。“我好像听说他最近投资海底养殖业造成资金流动出现问题,还有,当然,枪乌贼的市场如今已经跌到谷底了。他必定是打算靠着死后世界录像大捞一笔,藉以脱身。应该是这样。” “你不能抢走死后世界录像!”贝蒂坚决地对王牌道。“我们先来的。” 王牌向身边的牛仔说道:“她如果再开口说话,杀了她。” 贝蒂气得张大嘴巴,我立刻伸手捂住她的嘴,将她拉了回来,王牌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的。十三名战斗巫师齐聚一堂,基本上可以为所欲为,但话说回来,我还是有我的名声要顾……于是我直视王牌双眼,露出一股非常不认同的神色。 “这样讲话实在太粗鲁了。”我道。“如果你们胆敢威胁我的性命的话……我就在此时此地把你们全都杀光。” 片刻过后,十三名战斗巫师神色不定地凝视着我。如果是其他人的话,他们绝对会认定我在虚张声势,但是我是约翰·泰勒…… “贝蒂·迪凡受我的保护。”我道。“所有在这间酒馆里的人也都一样,包括潘·杜纳凡在内。你们这群乡巴佬最好赶快离开,免得我决定用残暴的手段来对付你们。” 战斗巫师彼此对看,接着将目光停留在老大身上,所有的手指魔法枪通通指地,接着王牌对我轻声窃笑,我所制造的气氛当场破坏殆尽。 “没有实力就不要威胁别人。”他道。 王牌将概念枪比向喝醉的巫师,在发生这么多事之后依然不醒人事的老头。他只是一个疲惫的老人,一个年轻的时候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做过一件可怕的事情的人。王牌对他开了三枪,手指不摇不晃地在对方身上开了三个血淋淋的大洞。萨拉沙的身体在子弹的冲击之下抽动几下,但是他始终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只是静静地趴在桌上,鲜血不断夺体而出。他惨遭谋杀,只为了一个永远不会知道的理由。王牌大笑一声,转过头来面对我。 “兄弟们,”他道。“除了潘·杜纳凡之外,全部杀光。”他对贝蒂微笑。“抱歉,甜心,一切都是生意,你也知道这种事是怎么回事。” “你这个小狗屎。”贝蒂轻蔑地道。“我就是说你小,崔佛。我和牙签玩都比和你爽。” 女人吵架的手段总是非常下流。 王牌手指对她一比。“闭嘴去死,好吗?” “不准在我的酒馆里撒野。”艾力克斯道。他自吧台底下取出一把霰弹枪,王牌转过头来,他随即朝向他的大脸开了一枪,王牌身形一晃,向后飞出,跌落在身后的牛仔之间,众牛仔随即发出一阵惊呼。艾力克斯随手退膛,所有战斗巫师通通呆在原地。 “哇,”我道。“真狠,艾力克斯。” 他谦虚地耸了耸肩。“苏西某个晚上留在这里的,我一直认为有一天会有用得到它的地方。我在里面装填银子弹,滴了圣水,还找来一个流浪神祇加持祝福,这把枪连泥傀儡的脑袋都可以轰下来,如果泥傀儡还有其他器官的话,我也可以把它们全部轰下来。” “你知道,”贝蒂道。“如果崔佛没有爬起来的话,我会更佩服你一点。” 我们转过头去,只见王牌已经站起身来,显然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除了脸上的表情变得非常不爽之外。 “喔,狗屎。”艾力克斯说着放下霰弹枪。“各位,自求多福吧。需要我的话,我就躲在吧台后面屁滚尿流。” “真的吗?”贝蒂难掩脸上的失望,问道。 “当然不是真的,”艾力克斯道。“这里是我的地盘!光是整个世界都在和我作对、乱搞我的啤酒、弄大我的秃鹰的肚子就已经够糟了,现在还有一群性变态游行的难民趾高气昂地上门踢馆。还有萨拉沙的酒钱都还没付呢,你们这群浑蛋!你们欠我钱!”他抓起一根发光的板球棒,跳上吧台。“这是之前梅林为我特制的,专门用来应付当真非要把垃圾丢出去的情况。” “艾力克斯,”我道。“这可一点也不像你。这是好的改变,但是一点也不像你。” “我的新女友在楼上。”艾力克斯道。“或许正盯着监视器看。你知道交新女朋友的时候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是会做出一堆蠢事。” “是呀,”我道。“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就这样?”王牌笑道。“一根会在黑暗中发光的板球棒?” “不只,”艾力克斯道。“喔,女孩们!” 只见艾力克斯的两个体格壮硕、肌肉结实的保镖,贝蒂和露西·柯尔特伦,自酒馆后方冲了进来,当场跳入吓呆了的战斗巫师之中。她们在牛仔们来得及反应之前出手,以传统保镖的手法将他们摔倒在地,跟着出脚猛踹。艾力克斯随即出击,双手握持板球棒,有如长剑一般四下乱挥。他痛击牛仔的脸蛋,拍碎他们的骨头,牛仔哭天抢地,连忙开始撤退。他们都没想到会遇上一个手持梅林·撒旦斯邦加持法器的愤怒酒保。发光的板球棒直接击穿他们的魔法防御,仿佛那些防御完全不存在一样。更强力的魔法护盾开始浮现,某几名战斗巫师终于定下心来,驱退柯尔特伦,不过两名保镖只是避开这些护盾,继续攻向那些没有受到保护的牛仔。酒馆里充斥着凄凉痛苦的惨叫声。 我叫了王牌一声,当他转过头来时,我立刻将一把胡椒粉洒到他的脸上。他的魔法护盾完全无法防御这种物理性的基本攻击,他发出悲惨的怒吼,双手在流满泪水的眼前乱抓。我对准他的睪丸就是一脚,他立刻缩成一团摔倒在地。顶级战斗巫师个鬼,像我这种打从孩提时代就每天逃避暗杀者追杀的人所练就出来的生存技巧,可不是这种家伙可以望其项背的。 几名战斗巫师克服了惊慌及恐惧,开始启动他们的护身符跟符咒。他们朝向四面八方施展攻击魔法,所有人都赶紧寻求掩护。我四下寻找潘·杜纳凡的身影,刚好看见他躲入吧台后方,那里对他而言是最佳的位置。接着我向旁一扑,闪过一道能量箭,然后箭击中木制吧台,当场将其一分为二。我心中一惊,知道这笔账又要算到我的头上。贝蒂和露西·柯尔特伦东闪西躲,闪避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火球术、变形术以及概念子弹。以她们的体型而言,这两个女人的动作十分矫健,但是她们没有办法同时兼顾防守与攻击。 艾力克斯在牛仔之间穿梭,手中的板球棒不断激荡出闪亮的光芒。他们近距离对他施展攻击魔法,但是梅林加持在球棒中的魔力将这些法术全部反弹回施法者的身上,结果导致闪电在酒馆之中飞窜,不断遭受魔法盾的反弹,对酒馆的装潢和陈设造成极大的伤害。魔法子弹不断弹射,在墙上跟天花板上留下许多大洞。两只目瞪口呆的蟾蜍趴在两堆牛仔服装中相瞪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复原。 在此同时,我有我自己的问题需要解决。王牌再度自地上爬起,我顺手抄起一把椅子,对着他当头砸下。我是一个喜欢拥抱传统的人,但是这一砸之下,椅子没碎,王牌也没倒。好莱坞电影实在太夸大不实了。我抛开椅子,四下寻找其他可以用来打人的东西,最好是某种拥有锯齿边缘的大玩意。我看到一名战斗巫师抓起贝蒂的手臂将她拉到身前,猜想他是打算将她当作人肉盾牌,或是用来威胁我的筹码,他真应该仔细考虑一下才对。他将手中的光枪对准她,她则朝他露出充满魅力的笑容。他迟疑片刻,当场迷失,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完全沉迷在贝蒂的魔力中。贝蒂的母亲乃是一名淫欲恶魔,她的女儿自然遗传了一些致命的吸引力。贝蒂以目光折服牛仔,自包包之中取出防狼喷雾剂,让他尝尝喷雾剂的滋味。他摔倒在地,惨叫扭曲,双手用力抓着双眼。 真不知道我干嘛担心她能不能跟我朋友打成一片。 趁我分心之际,王牌对我施展了一道变形法术。我惊声大叫,感受法术的力量在我身上蔓延,束缚我的肌肉,渗入我的神经系统。痛苦的感觉几乎将我撕裂,汗水不断自脸颊滴落,我的皮肤扩张变形,试图凝聚出一个全新的形体。能量破体而出,在我身边滋滋作响,不过尽管出现了这么多现象,这道法术始终无法对我产生该有的效果。慢慢地,我挺直胸膛,驱退魔法的能量,凭借意志力将一切逐出体外。我对王牌露出微笑,一个冷酷、残忍、充满死亡气息的笑容,当场吓得他后退一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法术消弭无形。 “所以,”他嘶声说道。“传说是真的。你不是人,没有人能够抵抗那道法术的。” “如果是人的话,或许还会对你宽宏大量。”我道。“但是已经过了宽宏大量的时候了。” 他举起概念枪瞄准我的脸。我抓起他的手指,一把扭断。趁他因为疼痛而分心时,我本能性地开启天赋,试图找寻他魔法防御中的弱点……天赋的封锁解除了,随时可以供我驱策。我没有浪费时间去思考为什么,我只是运起天赋,凭借心灵力量找出控制战斗巫师身上所有法器的运作法术,轻而易举地抹除法器上的限制力量,让所有符咒、护身符以及魔法项炼的力量在同一时间完全爆发出来。 我本来可以让这些法器失效就好,但是我没心情对这些家伙仁慈。 所有法器有如手榴弹一般爆炸开来,将他们的主人炸成碎片。十三名牛仔发出震惊、痛苦以及恐惧的叫声,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法力来源在他们胸口炸出大洞,撕裂他们的手臂,或是炸烂他们的脑袋。一切在转眼之间就结束了,十三名死去的战斗巫师躺在酒馆地板上,倒在缓缓扩张的血泊跟内脏之中。艾力克斯气喘吁吁地放下他的发光板球棒。贝蒂和露西·柯尔特伦四下张望,为防万一还踢了一踢附近的尸块,然后彼此击掌欢呼。 贝蒂·迪凡看着我,脸上充满惊讶与恐惧。 “约翰,你做了什么?” “他说全部杀光。” “那并不表示你真的要把他们全部杀光!” “不,非杀不可。”我道。“我必须维护我的名声。” “什么?” “他们威胁我,威胁我的朋友,并且杀害了一名可怜的宿醉巫师,他们触犯了我的第一原则,不应该惹火我和我的朋友。我必须让克苏鲁小子跟他的同类知道厉害。” “你杀死十三个人来表达你的诉求?”贝蒂以一种仿佛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眼神凝视着我。或许她真的没有见过,没有见过这样的我。 “他们本来要杀你的。”我道。 “是。他们可能会杀我。但是你不应该如此残暴才对。” “我不是如此残暴的人。”我道。“有时候。” 她甚至不愿意继续看我。她在王牌的残骸旁蹲下。王牌身上带有三样法器,而这三样法器将他炸得不成人形。他的手掌齐腕而断,脑袋依然待在脖子上,脸上的表情惊讶异常。贝蒂伸手盖在他的脸上。 “我们曾经十分亲密,在我们非常年轻的岁月里。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们怀抱梦想,想要成就许多美好的事物,结果我成了八卦小报的记者,而他则沦落做牛仔。他不是个坏人,起码我认识他的时候不是。他喜欢愚蠢的喜剧、快乐的结局,在我不顺遂的时候,他会拥抱着我,告诉我他相信我。是的,我知道如果你没有阻止我的话,他早就已经把我杀了,但是那并未改变任何事情。” “你爱他吗?”我问。 “我当然爱他。我爱从前的那个男人,但是我想他应该早就已经不再是那个男人了。” 我凝视着那张死去的面孔,凝视他无神的双眼。她试着阖起他的眼睑,但是怎么阖就是阖不起来。 贝蒂轻叹一声,坐倒在地。“我以为在见识过这么多风雨之后,我可以更加坚强,更加愤世嫉俗……我以为一个以前朋友的死亡不会对我造成这么大的影响,我以为我永远不会感到如此受伤了。” “你会习惯的。”我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贝蒂,你没有必要难过。这一切都是我干的。” “是的,”她说。“是你干的。” 她站起身来,再度恢复冷静,从我身边走过,来到吧台前。她拿起自己的酒杯,轻轻啜饮一口,她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我知道,在见识到我被逼到绝境时所使用的手段以及能耐之后,她永远不能再以同样的眼光看待我了。 我永远可以为了保护朋友而不择手段,不管我的朋友能否认同我的手段。 艾力克斯帮助贝蒂和露西·柯尔特伦将尸体上的值钱物品洗劫一空,然后指示她们将尸体拖出后门,丢到外面的巷子里。夜城里各式各样的腐食动物会很快地将他们处理干净。夜城是个容不下太多同情怜悯的地方。我本来想帮忙,但是我心里有太多事情需要思考。为什么在遭人封锁两次之后,我突然之间又可以控制我的天赋了?或许是因为干扰天赋的人不再需要继续干扰我的天赋,因为他们一直在监视我的行动,并且得知我已经找出潘·杜纳凡的下落了。 我一面沉思一面晃回吧台。艾力克斯终于说服杜纳凡走出吧台,不过他还是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移动,恐惧地看着残破血腥的酒馆内部。 “他们会不停地找上门来,是不是?”他悲哀地道。“永远都没有结束的一天,我永远不能回到以前的生活了。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生活,但至少是属于我自己的生活,安逸的生活。” “等我们带你跟死后世界录像回到非自然询问报的办公室之后,你就安全了。”贝蒂愉快地说道。“到时候我们报社将会保护你,不会有人胆敢动你。” “只要你交出DVD,其他人也没有理由再来找你。”我说。 “或许他们会要我再度拦截其他录像。”杜纳凡道。 “我们见过你的电视机。”我道。“把它砸烂,一切就结束了。” “我们不可能抵达报社办公室的。”杜纳凡道。“他们会排队堵我,一路排到办公室去。” “约翰会找出办法的。”艾力克斯肯定地道。“那是他的专长。当他没有忙着砸烂我的酒馆的时候。” “他现在无法施展天赋。”贝蒂道。“他被阉割了。” “事实上,并没有。”我道。“找到杜纳凡之后,我的天赋就恢复了。告诉我,潘,你为什么知道要来这里找我?” “有人打电话给我。”杜纳凡道。“对方说我在陌生人旅馆会很安全,约翰·泰勒会保护我。当然,我听说过你。也听说过这间酒馆的名声。” “是谁打给你的?”我问。 “不知道。对方没有来电显示,声音也没听过,但是我实在走投无路了,于是……” 艾力克斯看着我。“克苏鲁小子?” “或许。”我道。“或许还有其他人想要抢夺录像,有能力封闭我的天赋直到没有必要继续封闭为止的人物。又或许,是某个希望我找到杜纳凡的人……游戏规则似乎已经改变了。我很怀疑原因为何。” “我最好去联络苏西。”艾力克斯道。 “她如果在忙的话可能会关机,你知道苏西只有在工作的时候才能真正感到开心。找得到她的话,告诉她一有空就赶来帮忙,我有预感这件案子将会搞得很难看。” “收到。”艾力克斯道。他转过身去在吧台后方的一片狼藉里寻找他的电话。 贝蒂凝视着我,看不出来在想什么。我耐心地看着她,等待她打破沉默。 “这就是你和苏西相像的地方?”她终于说道。“将你们两个绑在一起的理由?因为你们都是杀手?” “不是那么简单。”我道。 “我始终无法了解你到底喜欢霰弹苏西哪一点。她是一头野兽,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戮,你怎么能和这种人一起生活?” “我们共同经历过大风大浪。”我道。“看过可怕的场面,做过非做不可的事情。我们没有办法和其他人分享这些经历,没有人可以了解。” “我想要了解。”贝蒂道。她缓缓向我靠近,不顾自己的本愿,再度回到我的怀抱,将脸贴在我的肩膀上。我温柔地拥抱她,不想把她吓跑。她将脸埋在我的肩窝,如此就不需要直视我的目光。 “喔,约翰,你为了我而大开杀戒,我知道,我很清楚你非这么做不可。但是……你没有必要这个样子,表现得如此……冷酷。我可以为你带来温暖。” 她终于抬起头来。我们目光交会,她没有任何退缩,她微微扬头,我亲吻她,只因为我想亲她。片刻过后,她微微后退,我立刻放开她,她挤出一个微笑。 “让我带你远离这一切,约翰。住在这种疯狂的世界,你迟早会发疯的,再加上和一个疯女人同住……” “她没有疯,”我道。“只是心灵受创。” “当然,约翰。” “苏西和我需要彼此。” “不,不需要!甜心,你真的不需要她,你需要的是一段正常健康的关系。我可以让你开心,约翰,从生活中的各个层面让你开心。” “我怎么能够相信你?”我问。“你是一名淫欲恶魔的女儿。” “这个……”贝蒂道。“人没有十全十美的。” 我们同声大笑。有时候……人生中最重要的也不过就是这种分享心情的小时刻。 艾力克斯走了回来,皱起眉头看看我又看看贝蒂,然后再看回来。“苏西没接电话,但是我已经放话出去了,总会有人碰到她的。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认为我们早就应该坐下来好好看看这片DVD里到底录了些什么玩意。”我道。“你楼上有播放器,是不是,艾力克斯?” “这个,是有,但是我刚刚说了,我的新女友就在上面……” “如果你认为她承受不了,就先叫她回家。”我道。“在知道我冒着生命危险究竟是为了什么之前,我不打算继续采取任何行动。” “你真的认为我们该看?”贝蒂问。“我是说,看看可怜的潘看了之后变成什么样子。” 我们全都转头看像潘·杜纳凡,只见他已经再度坐回高脚凳上,好像喝母奶一样啜着他的白兰地。他感受到我们的目光,转过头来,长叹一声,把一张放在珠宝盒里的无标示DVD交给我。 “非看不可就看吧。”他道。“我想……它本来就是要给人看的,但是我没办法再看一次了。” “你不需要再看一次。”我道。“待在这里,柯尔特伦会照顾你。” 但是即使当艾力克斯、贝蒂和我踏上通往艾力克斯住所的楼梯时,我依然在怀疑观看死后世界录像是否明智,以及我究竟是否当真想要知道真相。 <hr /> 注释: 第八章 一个人的地狱 进入艾力克斯·墨莱西的私人住所向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以一种火龙守护宝藏的精神捍卫他的隐私,在路上设下各式各样的陷阱。我听说曾经有个非常专业的窃贼闯进去过,不过被某种怪物吃了。 首先,你必须走过一道除非艾力克斯要它现形,不然根本就不存在的阶梯。接着你必须通过一系列强大的防御系统,类似气闸之类的东西;你可以感觉到这些防御系统在你面前开启,跟着又在你身后关闭。只要有机会,所有等在路上的陷阱都会很开心地以干净利落又很恐怖的手法置你于死地,如果艾力克斯走到一半突然对你改观的话。我见过某些帮派老大的巢穴防卫都没有这么森严,而那些家伙通常还有养几头看门的约聘恶魔。除非携带挂满兔脚的战略核弹,不然我绝对不会在没有艾力克斯许可的情况之下进入他的公寓。 但是真正把我吓坏的却是进入他的公寓之后映入眼帘的景象。客厅一尘不染,井然有序,我几乎完全认不出来。他之前所有的垃圾通通不见了,包括义卖商店买来的家具以及各式各样摆出性爱姿势的陶瓷娃娃。取而代之的是一堆舒适的家具以及令人心旷神怡的装饰风格。他的书籍、CD、DVD不再摊落在所有平面空间之上或是在墙边堆得老高;如今它们全部整整齐齐地陈列在全新的订制木柜中,或许还依照字母顺序排列。现在想要穿越艾力克斯的客厅真的有可能不会踢到任何东西,而且踩在地毯上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到最后,泄露真相的是摆在沙发上的小抱枕。独居的男人绝对不会购买抱枕这种东西,他们就是不会,这样才是男人。 我面带责备地看向艾力克斯。“你让一个女人搬进来住了,是不是?你都没有学会任何教训吗?” “我没告诉你,”艾力克斯傲慢地道。“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认同。再说,这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你可是跟一个疯狂女杀手住在一起。” 隔壁房间传来一点声响,艾力克斯脸上突然抽搐一下。我严厉地瞪着他。“什么声音?” “是秃鹰。”艾力克斯立刻说道。“它害喜。” 一个突如其来的恐怖想法窜入我脑中。“你不会是让你的前妻搬回来了吧,是不是?” “我宁愿把我的肠子通通吐光。”艾力克斯庄重地道。 “对不起。”我道。 “你是应该道歉。” “等等,刚刚在楼下的时候,你说你的新女朋友在上面,她在哪里?她为什么要躲起来?为什么我有一种我真的不会喜欢这些问题的任何答案的预感?” “喔,妈的,”艾力克斯道。他回头看向隔壁房间。“你最好进来,凯西。” 我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我的青少女秘书,凯西,从隔壁房间走进来。她对我露出甜美的微笑,但是我依然震惊到无法回应。她身穿一套朴素的小套装,脸上的妆出奇地淡,我几乎不认得她了。她平常都是身穿色彩鲜艳到会让人眼睛流血的流行服饰。 “她就是你的新女朋友?”我终于说道。“凯西?我的凯西?我的青少女秘书?她的年纪只有你的一半!” “我知道!”艾力克斯道。“她只看了一眼我的音乐收藏马上就嗤之以鼻!说那是老爹的摇滚乐,但是……有一天晚上她帮你带来一条口讯,然后,这个……我们就开始聊天,然后……发现我们十分投契,接着我们就很自然地变成一对,她也就搬进来跟我一起住了。我们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们都知道你一定会大发雷霆。” “我无言以对呀。”我道。 “我猜你不会无言多久的。”凯西道。 我瞪她一眼。“我把你从要吃你的房子中解救出来、收留你、让你作我的秘书,可不是为了要让你跟这个声名狼藉的艾力克斯·墨莱西混在一起!” “我以为艾力克斯是你朋友?”贝蒂问。我觉得她有点太过乐在其中了。 “他是。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我就是因为深知他的为人才会这么担心!艾力克斯在女人方面的运气比我还差。” “我不喜欢这种说法!”艾力克斯道。 “但是你不否认。”我道。 凯西站在艾力克斯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臂。这种情景让我想起最近贝蒂勾着我的手的样子。凯西直视我的目光,嘴角扬起一个十分熟悉而又坚定的弧度。 “我十八岁,即将十九了。我不再是当年你救的那个饱受惊吓的小女孩了。可恶,过去几年里我把你的办公室管理得井井有条,所有文件井然有序,而那些文件比你这辈子做过的文件还要多。我年纪够大了,有能力掌管我的生活,为我自己的行为负责,就像你一直教我的一样。你说,去追求你认为重要的东西,而我也照着你的话去做。艾力克斯和我或许称不上是……比较传统的一对;但是话说回来,你和苏西也不是!” 我微微一笑。“好吧,我的小女孩长大了。很好,凯西。虽然你显然神智不清、品味不凡,但是你有权力犯你自己的错。”我转向艾力克斯。“我们晚点再来研究这个话题。” “喔,这下好了。”艾力克斯道。 “没错。”我道。“现在,让我见识见识那个超级复杂的遥控器有多好用。” 艾力克斯拿起一个大到可以降落太空船的东西,打开了他的电视,调降光线的亮度,然后教我如何操纵DVD播放器。 “那个按钮是打开环绕音效的,那个是用来调音量的。不要碰那个按钮,会启动洒水系统。那个也不要碰,那是控制按摩床的。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 “这个大红钮是干什么的?”贝蒂问道,跟我一起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坐下。 “不要碰那个大红钮。”艾力克斯道。“那只有在外星人入侵或是某个距离这里不到一百万里的人再度引发天使战争的时候才能使用。” “我没有……” “是呀。”艾力克斯道。“就这样了。你们两个慢慢欣赏,凯西和我在楼下等你们。” “你不想知道DVD的内容吗?”贝蒂问。 “我宁愿拿刀插我的眼睛。”艾力克斯道。“来吧,凯西。” “但是我想看!”凯西道。 “不,你不想。”艾力克斯坚决地道。“先等约翰看完;到时候如果安全的话,我们再来看。” “这下我变成你的天竺鼠了?”我开玩笑道。 “嘿,”艾力克斯道。“朋友是用来干什么的?” “万一你遭受‘被提’,”凯西道。“我可以接收你的外套吗?” 艾力克斯将她推了出去,把贝蒂和我还有电视机以及死后世界录像留在屋里。我自盒子里取出光碟片,片子看起来十分普通,几乎散发出一股无辜的气息。我轻轻地将它拿在手上,深怕这玩意会突然咬我,或是一接触空气立刻起火燃烧,但是它只是一片DVD。我将片子放入机器,按下播放键,然后贝蒂和我靠着沙发开始看。 没有选单、没有简介,这段录像来自一段意外拦截到的播送讯号,连开头都没有录到。 影片突然开始,电视屏幕上显示了一段地狱的画面。我看到许多建筑,或是一堆阴森森、就像大到无以复加的癌细胞一样的结构体。建筑的墙壁全都一片血红,隐约可见紫色的血管,变态而又腐败。透过原先可能是窗户的化脓大洞,我们看见不少人受困于建筑中,身体插在缓缓蠕动的潮湿墙壁之内,有些人深深地沉入这些溃烂的血肉之下;所有人都在发出痛苦的叫声。 建筑彼此之间都十分接近,邪恶的存在就像灵魂的集中营一般。狭窄的街道上挤满无止无尽的裸体罪人,身上满是灼伤与鲜血,不停哭泣、不停尖叫,被一群头上长角的恶魔不断驱赶。跌倒或是脱队的罪人立刻被恶魔撕成碎片,不过随即又会再度爬起,恢复原状,然后继续逃命,永远逃命。街灯上挂满尸体,依然在踢腿挣扎,恶魔则自他们肚子上的伤口中扯出内脏。 天上一片火海,在这恐怖的场景中洒下血红色的光芒。长有蝙蝠翅膀的巨大怪物在天上盘旋,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可怕到了极点的魔鬼笑声,无情地吞噬着整座地狱里的恐惧。 我按下暂停键,靠上沙发椅背,看向贝蒂。“是假的。这不是地狱。” “你确定?”贝蒂问。接着她眼睛一亮,自我身上退开一点。“你真的知道?传闻是真的,你当真去地狱走过一遭?” “当然没有。”我道。“只有一个人曾经自痛苦之殿回归,就是上帝之子。不,你可以从这些罪人的相貌看出录像的真假。他们长得全都一样,看到了吗?那是潘·杜纳凡的脸。” 贝蒂凑上前去,仔细端详。“你说得没错!每张脸都是一样的!就连恶魔的脸都是夸大后的潘·杜纳凡。但是这代表了什么,约翰?如果这不是死后世界录像,那会是什么?” 我按下停止键,关上电视。“这是心灵烙印。”我道。“我们讨论过这种现象,记得吗?我们所看到的乃是一个人想象之中的地狱。潘·杜纳凡的恐惧和梦魇离开了他的潜意识,出现在他的电视机里,当他试图录下电视上的景象时,就将自己脑海中的画面烙印在这片DVD里。可怜的混球,他深信自己身处地狱;大概只有他能够告诉我们原因。” “所以根本没有任何来自死后世界的转播?”贝蒂问。 “没有。杜纳凡安装在电视上的那些垃圾完全只是垃圾而已。” 我将DVD自播放器内取出,装回外壳之中。这么不起眼的一样物品竟然惹出这么大的风波。 “无所谓。”贝蒂开心地道。“内容看起来够真实了,不管是不是假货,我们报社还是可以靠它大赚一笔。事实上,假的或许更好,这样我们就不需要担心惹恼天上的那些老大了。这些画面十分逼真,这对我们的读者而言就够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约翰?将DVD跟可怜的潘·杜纳凡一起带回非自然询问报办公室?我们可以确保他的安全,直到公开DVD的内容为止,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发布这是赝品的新闻,然后所有人就不会再来烦他了。”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我不太情愿地说道。“如果我没有杀光克苏鲁小子的战斗巫师的话,或许可以这么办。没有人会认为我会为了一件赝品而把事情搞得这么大的。” “啊,”贝蒂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好问题。”我道。“我也不敢肯定。我们必须小心应对……” 我思索片刻,来回踱步,排除一个又一个的想法。贝蒂则是神情专注地看着我。最后我终于想出了一个非常奸诈的脱身之策。我拿出行动电话,拨打克苏鲁小子的私人号码。 “嗨,小子。”我语气愉快地道。“我是约翰·泰勒。你的还好吧?” “你怎么会有这个号码?”克苏鲁小子道。就像往常一样,他听起来像是被自己的呕吐物给淹没了一样。 “我的专长就是找东西,记得吗?我知道所有人的私人号码,或至少,所有重要人物的。你应该感到荣幸自己的名字在这份名单之上。现在,我不打算跟你开战,死后世界录像的DVD如今在我手上,我想以高价变卖给你。” “你把我的战斗巫师全部杀了,是不是?” “不要老是往坏处想,小子;我们还是可以作生意的。不如我去你那里,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 “我不准你到我家来。”克苏鲁小子道。“我才刚刚重新装潢完毕。去‘女巫奶头’怎么样?在贝尔坦街上?里面的脱衣舞娘都很漂亮。” “听起来不错。”我道。“好,一个小时之后在那里碰头。” “急什么?” “因为消去之人在追我,我要在他找上门来之前摆脱这片DVD。你知道他为了这玩意已经消去枢机主教了吗?等到DVD落入你的手中,他就变成你的问题了。” “一个小时。”克苏鲁小子道。“不要带霰弹苏西来,不然交易取消。” “不需要小题大作。”我道。“她如果想杀你的话,你早就已经死了。” “你看过DVD的内容了吗?”克苏鲁小子问道。 “当然没有。”我道。“还有,是的,我保证没有其他备份,你购买的是死后世界录像的独家拥有权。” “一个小时。”克苏鲁小子道。 电话断了。我收起电话,面露微笑。这些帮派老大全都自以为聪明。 “好了。”我对贝蒂道。“我们去和碰面吧。” “这一定是陷阱。”贝蒂道。她脑袋一直凑在我的耳朵旁,所以电话里的对话都有听到。 “当然是陷阱。”我道。“女巫奶头的老板就是克苏鲁小子。但是既然我们知道是陷阱,就有办法利用这点取得优势,重点是要如何安排才能让所有人都相信死后世界录像在克苏鲁小子手上。” “等等。”贝蒂道。“你不能把东西给他,约翰。我的报社……” “放心。”我道。“等到时机成熟,你就看准机会让他分心,我会拿刚好放在身上的这片DVD跟它掉包。这是一片艾力克斯的收藏品,不过等他发现的时候一切已经太迟了。克苏鲁小子一定会大肆宣扬从我这边取得DVD的消息,等他当真鼓起勇气去看DVD的内容时,消息必定已经传开。到时候我们已经将真品运抵你们报社,再也没有人动得了它,直到你们在礼拜天的报纸将DVD附送出去为止,至于克苏鲁小子,他将会学到惹火我和我的朋友的人应有的教训。” “他会把你杀了。”贝蒂道。 “他可以慢慢排队。” 我从艾力克斯的妖精色情片收藏中取出一片没有标示的光碟片放进我的外套内袋,然后再度微笑。如果我没办法搞定这种偷天换日的小花招的话,干脆退休算了。 私家侦探会的把戏比大部分人想象中都还要多。 我们回到楼下酒馆。离开艾力克斯的住所并不需要他的帮助,不过我依然可以感受到他的防御魔法有如蜘蛛网一般地对我迎面而来。潘·杜纳凡还是瘫坐在高脚凳上,呆呆地看着白兰地酒杯。艾力克斯站在吧台后方,一边恶狠狠地瞪着杜纳凡,一边打开一瓶新的白兰地。对一个疲惫不堪、受惊过度、东躲西藏、六神无主的男人而言,他还真是非常能喝。我想当你认定自己注定要下地狱的时候,类似宿醉或是肝功能失调之类的小事就再也不能构成困扰了。 凯西和艾力克斯一起站在吧台后方,正拿一根竹棒戳着一块肉派,确定有没有换新的必要。露西跟贝蒂·柯尔特伦还在清理残局。当我和贝蒂走下楼梯之时,所有人都转过来看着我们。 “怎么样?”艾力克斯问。“好不好看?真的还是假的?我的快速拨号里面记录了一个顶级驱魔师的电话,如果有需要的话。” “大家放轻松,”我道。“是赝品。” 潘·杜纳凡抬起头来。“什么?” 我尽可能以婉转的方式开始解释心灵烙印以及罪恶感之类的现象,但是我看得出来他没有在听。接着我突然住口,察觉到酒馆中的光线越来越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红色彩,仿佛遭受鲜血玷污了一样,逐渐笼罩在一股深红色的光芒中。桌椅突然着火,冒出熊熊烈焰,并且有越烧越旺的趋势。柯尔特伦迅速后退,和其他人一起站在吧台附近。墙壁缓缓向内萎缩,产生瘀青跟红肿的现象,墙上的纹路之间开始出现潮湿的肿瘤。天花板上冒出一颗巨大的眼睛,冷酷无情地瞪视着下方的我们。地板变得虚幻不实,有如潮浪一般上下起伏。深沉的黑暗自四面八方浮现,缓缓朝向我们逼近而来。 “是他干的,对不对?”贝蒂两手紧握我的手臂说道。“是潘。他正将心中的地狱烙印在酒馆之中。” “看起来是。”我道。“不过这一切感觉并不像是幻觉。我不会说这是真正的地狱,但是已经真实到足以威胁我们的性命。” “他是如何办到的?”艾力克斯道。“这间酒馆的防御措施都是梅林本人亲手设置的!” “是的,”我道。“他造成这种现象的力量来源究竟为何?” 我开启天赋,透过第三只眼,我的心眼,审视潘·杜纳凡,找出了他一身超自然力量的隐密源头。我看见那个东西,隐藏在他身体之中,纠缠着他的胸骨,笼罩着他的心脏。那一定是出自他店里的物品,一件来自其他时空的垃圾;或许他在意外启动它之前根本不知道它蕴含了多么强大的力量,或许在它强行进入他体内之前都不知道它具有生命。如今它附着在他身上,成为他体内的一部分,深入他的心脏、肠子以及脑部。一只神秘的寄生虫,依赖他的身体维生,同时提供他强大的力量作为回报。 我没有办法在不伤害他性命的情况之下将它揪出体外,而我不希望杀死潘·杜纳凡,即使在他惹出这么多麻烦之后。这一切都不能当真算是他的错,我怀疑在寄生虫进驻体内之后,他是否还能保有真正的自我意识。 恶魔自四周的黑暗中窜出,弯腰躬身、头顶魔角、肤色腥红的中世纪恶魔,每一只脸上都是杜纳凡扭曲的面孔。他们张嘴大笑,露出满嘴利齿,神色饥渴地张牙舞爪。艾力克斯再度取出发光的板球棒。凯西举起霰弹枪。贝蒂和露西·柯尔特伦贴背而立,准备面对所有攻击。贝蒂看着我。我看着潘·杜纳凡。 “为什么选择地狱?”我直言相询。“你为什么如此肯定自己会下地狱?像你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究竟做过什么事情导致你满脑子想的都是地狱?” 一段沉默过后,我还以为他完全不打算回答了。恶魔已经十分逼近。接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愣愣地凝望他的酒杯。 “我有一条狗。”他道。“我叫它王子,它是一条好狗。我养了它好多年。后来我结婚了,老婆不喜欢王子,她不是一个爱狗的人。本来一切相安无事……直到我们婚姻触礁。我们开始为了一些小事争吵,后来越闹越凶。她说她要离开我,我依然爱她,哀求她留下;我说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她说我必须证明我的爱,叫我解决我的狗。我爱我的狗,但是她是我妻子,于是我说我愿意放弃王子。我会为它再找一个家。但是不行,这样不够,她要我证明她比狗重要。她要我杀了它。” “杀了王子,不然她就离开我。我的选择,她说。” “我杀了我的狗。我带它去看兽医,道再见,抓住它的脚,让兽医打针,带它回家,埋葬它。” “但是她还是离开我了。王子是我的狗,它是全世界最好的狗,而我竟然杀了它。”他环顾四周,打量着自己创造出来的地狱,缓缓流下泪来。“我自作孽,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烈焰自四面八方而来,高温令我的皮肤痛楚难当。空气之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以及硫磺的气息,恶魔几乎触手可及。由于渴望遭到惩罚,渴望为自己的罪恶付出代价,潘·杜纳凡将地狱带来人间;或是类似到足已完成这项任务的东西。他将会烧光整间酒馆以及所有身处其中的人……但是他体内的寄生虫却会确保他性命无碍,能够继续承受苦难。我突然了解到这只寄生虫是靠着什么维生的了。 我心中一把怒火中烧。我可以杀死杜纳凡,将寄生虫扯出他体外,但是他不应该落到这种下场。我一定要找出更好的办法,我是约翰·泰勒,找东西是我的专长。找东西,找人,有时候,我也可以为需要的人们找出一条逃离地狱的出路。 我启动天赋,完全睁开我的心眼,往一个我在正常情况之下能避则避的方向看去。我集中精神,竭尽全力,看穿了这个世界,进入了下一个世界,我找到要找的东西,呼唤它的姓名,它来了。酒馆中央开启了一道大门,耀眼夺目的强光盖过周遭的红光,瞬间将其逼退。所有恶魔通通停下脚步,转头观看。只见大门中跳出一只有着毛茸茸的脑袋以及垂在两旁的耳朵的杂种大狗,它朝向杜纳凡身边的几只恶魔直奔而去,以它强健的下巴将他们撕成碎片,来回甩动,仿佛在玩弄老鼠的小狗一样,恶魔发出可悲的叫声,当场支离破碎。杜纳凡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只狗,整张脸容光焕发。 “王子?” “总是这样,”大狗说完吐出一块恶魔肉,接着跑过去将自己毛茸茸的大头搁在杜纳凡的腿上。“就连离开你五分钟都不行。” “我很抱歉,王子。我非常抱歉。”杜纳凡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弯下腰去,环抱大狗的脖子。 “没关系。”大狗道。“热恋中的人类头脑都不清楚。那是她的错,不关你的事。你只是懦弱了点,她才是坏人。” “你愿意原谅我吗,王子?” “当然,狗狗总是会原谅主人,这也是为什么所有的狗都上天堂的原因之一。现在跟我走吧,潘,离开的时间到了。” 杜纳凡看着酒馆中央的大门中所洒落的美丽光芒。“但是……你死了,王子。” “没错。你也是。你早在那只寄生虫进入你的体内时就已经死了。你不记得了吗?不,我想它不会让你记得。不论如何,你能够继续存在都是仰赖寄生虫的能量,如此它才能不断吸取你的痛苦与恐惧。”大狗停顿片刻。“你知道,死亡能够大幅增加你的字汇,我回归人间后表达能力突然增进不少。有人有小饼干吗?没有?跟我来,潘,天堂在等你。” “我们会在一起吗,王子?” “当然会,潘。永远永远永远。” 一道强光闪过,归于平静之后,酒馆已经完全恢复正常。潘·杜纳凡所创造出来的地狱消失了,充满光线的大门也消失了。他的尸体缓缓倾倒,滑落高脚凳,摔倒在地。尸体突然一抖,在一阵撕扯骨折的声响中剧烈抽动,接着寄生虫自尸体内部爬了出来。它像是一只大甲虫一样拼命逃窜,直到我迎上前去一脚踩下。在一阵令人满意的嘎啦声响过后,它终于不再扭动。 直接坠入地狱,回到它该去的地方。 <hr /> 注释: 第九章 入口及出口 于是我们再度前往上城区。我已经很久没有遇上要走这么多路的案子了,而我已经走得有点不耐烦了。如果我想要花这么多时间在夜城之中来回奔走、磨损上好的皮鞋、搞到自己腰酸背痛的话,我干脆去检查脑袋有没有坏掉算了。雪上加霜的是,四周竟然开始起雾,将夜城笼罩在一片灰茫茫的珍珠色彩中。起雾通常不是什么好现象,这表示世界与世界之间的屏障变得稀薄。你永远不知道什么东西会从迷雾中浮现,或是穿越迷雾之后会出现在什么地方。 女巫奶头标榜提供优质丰富的美梦,但说穿了只不过是一间有主题的上空酒吧罢了。一个混合了哥德风以及万圣节气氛的鄙俗场所,里面的女孩全都裸体演出,身上只戴一顶女巫帽,并且用她们的扫把做出许多淫秽的举动。该俱乐部位于上城区的边缘地带,仿佛其他俱乐部都不屑与它为伍一样,可能当真如此。女巫奶头是克苏鲁小子名下唯一合法的生意场所,当然是因为他对这个地方抱有特殊癖好的缘故。 为什么?好吧,给点提示:传说他不是一个喜欢大腿的男人。 俱乐部的外表廉价而又俗气,架满低级的霓虹灯以及许多淫秽的照片,而且照片上的女人多半根本没有在这边工作,不过让我担心的不是这些。门外没有人在招揽生意,没有人在自吹自擂这里的女孩有多漂亮,连哄带骗地诱拐路人进去消费。我小心翼翼地推开店门,观察门后的景象,却发现没有任何保镖或是安全人员的踪迹。克苏鲁小子是个喜欢派人保护自己资产的人,尤其是在这种重要会面进行期间,这一定是某种陷阱。于是我面露开心的笑容走入店内,贝蒂身上的妆扮变成黑色皮衣,挂满锁炼跟铁钉等配件,脖子上还戴着一个狗环,踏着愉快的步伐跟我一同进去。 俱乐部内部的装潢充满典型的万圣节风格——黑色的墙壁、女巫的大锅、面带微笑的南瓜大头。光线昏暗,舒适诱人,除了自俱乐部后方打落在舞娘钢管上的六盏聚光灯之外。但是依然没有任何舞娘、顾客以及吧台员工的踪迹。克苏鲁小子清空了整间俱乐部,只为了跟我会面。我的脑中响起了“没有目击证人”这句话。我领着贝蒂穿过空荡荡的餐桌,来到舞台前方的空地,在一片宁静中掀起响亮的脚步声。天花板上垂下六具以橡皮带固定的人类骷髅,在空地边缘上下摆动,或许是因为我们的接近而感到不安。一开始我以为它们属于万圣节风格的一部分,但是它们身上散发出一股诡异的气息令我停下脚步仔细观看。它们全都是真的人类骸骨,关节处以铜线固定,其中几根比较长的骨头上布满咬痕。 一道全新的聚光灯自上方洒落,照亮了坐在空地中央一张巨大的强化椅上的克苏鲁小子。他外表酷似人类,但是他不是人,再也不是了。你分辨得出来,看得出来,感觉得出来,这男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腐败的气息,他曾被某种来自外界的东西触摸过、转化过。克苏鲁小子是个十分肥胖的人,他非肥胖不可,不然绝对无法容纳体内如今所容纳的那些东西。他赤身裸体、皮肤紧绷,仿佛来自体内的压力即将破体而出。他实际年龄应该跟我差不多,但是他的脸部已经肿胀到辨识不出任何五官的地步。他摊坐在过大的椅子上,有如坐上王座的。在聚光灯无情的照耀之下,他的皮肤反射出黯淡的白光,像鱼肚一般缺乏色彩,然而他的双眼却一片漆黑,宛如鲨鱼。 传说他能够赤手折断他人的骨骼;传说他生吃人类的血肉,折断骨头吸食骨髓;传说有某种来自外界的怪物在他体内成长,或是藉由他的身体凝聚形体。此时此刻,我毫无保留地相信这些传说。 “嘿,,”我愉快地道。“呢?” 他透过深邃的黑眼睛冷冷地凝视着我。“约翰·泰勒……你的名字就像我嘴中的胆汁跟灰烬,你出现于此对我就是一种冒犯,你的存在乃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羞辱,你杀光了我的战斗巫师。我的孩子,我可爱的孩子。” “你变了。”我道。“你不该踏上那段深海旅程,至少,你应该把捕获的东西放生回去的。” “你公然挑衅我。”克苏鲁小子道。“现在已经没有人敢这样做了,我会很享受杀你的过程。” 他的声音嘶哑而又吃力,一字一字地吐出嘴中,隐隐带有一股咕噜水流声,仿佛他在水里说话一样。他听起来像是溺水的人,对着将自己推入水中的人破口大骂。 “我以为我们是来谈生意的。”我道。“我把死后世界录像带来了。” “我已经不在乎那种东西了。”克苏鲁小子道。“钱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有得是钱。如今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满足我无止无尽的食欲,以及摧毁我的敌人。我要亲眼看你崩溃、痛苦、死亡,约翰·泰勒。还有你这个美丽的小同伴,或许我要让你欣赏我如何扯出她的内脏,然后在她的惨叫声中全部吃光。” “喔,好恶,”贝蒂道。“残暴的家伙……” 克苏鲁小子突然自王座上站起,身形比正常男人宽大一倍有余,藉由强大的意志力迫使自己巨大的躯体起身。他的关节深深埋藏在肿胀的皮肤之中,肥大到极不自然的生殖器光溜溜挂在鼓胀的肚子下。 “太恶了。”贝蒂道。“就算附上配菜再倒贴我一百万英镑我也不会去碰这个家伙。” 克苏鲁小子朝向我们逼近,故意放慢速度,目光紧盯着我,每踏出一步都在地板上掀起一场震动。他分开肥厚的紫唇,露出尖锐的牙齿,摊开肿胀的双掌,展现锋利的指甲。这种体型的人根本不应该具有独力行动的能力,更别说还能散发如此致命的气势。我还在思考对策,贝蒂已经大剌剌地迎上前去,打开皮包,拿出防狼喷雾器,对准克苏鲁小子的大脸喷了下去。 “恶心的胖子。”她冷静地道。“而且很臭。” 克苏鲁小子停下脚步,面色惊讶,但是完全没有被添加圣水的防狼喷雾剂所伤。他漆黑的眼睛几乎眨也不眨,任由喷雾剂有如泪水一般流过他的脸颊。他突然展开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甩出一条巨大的手臂,将贝蒂撞得离地而起,向后飞出。她撞烂一张桌子,摔在地板上,翻滚几圈之后,瘫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这一切都在我来得及移动一根肌肉之前就已经结束了。我大声叫她,但是她没有回应,接着克苏鲁小子转过头来面对我。 他站在我和贝蒂之间,我没有办法接近她。我缓缓后退,脑中思绪飞奔。我没有料到会遇上这种场面,我听说他经历过一些改变,但始终把他当作一名平凡的帮派老大,一个可以谈条件的家伙。夜城本是奠基在各式各样的条件之下运作的,然而眼前这个克苏鲁小子满脑子只想杀我,多半还想把我剁成肉块。通常我并不喜欢和人近身肉搏,一方面是因为这样打架太没格调,有违我的自尊;不过主要原因还是在于我很不会打架。我比较喜欢利用谈判、威胁或是虚言恫吓的方式解决问题,但我不认为那些方法能够解决眼前的问题。 我停下脚步,不再后退,笔直凝视他的双眼。有时候最好的把戏就是老把戏。但是一天之中连续两次,我发现自己面对一个没有办法瞪赢的对手。他以漆黑的双眼跟我对瞪,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我没办法接触他的内心,甚至无法肯定他体内到底还有没有内心可供接触。于是我抓起手边的一张椅子对他丢去,椅子当场弹开,没有在他布满血管的紧绷皮肤之上留下任何痕迹。 接着他朝我逼近,一团宛如只有在海底才能见到的巨大肉团,在某种不自然的能量驱使之下直扑而来。我曾经克服过无数危机,吓退或是击败许多当世强者、神祇,以及怪物……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会死在一个过胖的帮派老大手中。 地面随着他的接近而剧烈震动,我突然发现他的血肉似乎移动得比他本人缓慢,一点一滴地滑过他深陷其中的骨骼之上,有如事后才添加上去的动作一般,仿佛他的血肉已经不再与骨骼以及器官连结在一起了。他体内仅存的人性逐渐离体而去。我看了身后一眼,我可以逃跑,我很肯定自己有办法比他先跑出大门,但这样就表示我必须丢下贝蒂不管,将她留给克苏鲁小子无尽的食欲。他说过要以残暴的手法折磨她,而我相信他的话。于是我迎上前去,站稳脚步,一拳捶在他突起的大肚子上。在他强大的冲力之下,我的拳头深深陷入他的内脏之中,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冰冷的血肉挤压着我的拳头,不断将其吸入体内。我必须竭尽所能才能拔出拳头,光是触碰到他的皮肤就能让我冷到牙齿打颤。 他挥出一条巨大的手臂,就像巨棒一般击中我的身躯。我及时转身,以肩膀承受这一下攻击,但是对方手臂上的肥肉冲势不止,狠狠地拍上我脸颊,我脚步一虚,当场摔倒在地,肺里的空气全部离体而出。我的左肩剧痛无比,整条左手几乎无法动弹,左脸也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痛楚,嘴中充满血腥气息,于是我张嘴吐出一口鲜血。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同时也看见克苏鲁小子庞大的身躯出现在我头上,我立刻滚向一旁,避开他有如起重机一般的斗大拳头,地板上随即溅起一片木屑。我两腿一缩,强迫自己再度站起。我身形不稳,呼吸困难,克苏鲁小子却依然脸不红气不喘。 我开始后退。我的左眼已经肿到无法睁开,鼻子似乎也断了。我以舌头顶了顶牙齿,好像没有牙齿断掉,我最讨厌牙齿被人打断了。我的嘴中持续涌出鲜血,八成是脸颊内部有伤口。我朝向克苏鲁小子吐出一口鲜血,但是他深邃的目光完全没有动摇。 我没有办法和这种怪物力拼,必须想办法智取才行。 我再度后退几步,确保我是在引诱克苏鲁小子远离贝蒂,然后集中注意,忽略身上的疼痛,召唤天赋,以我的心眼凝视克苏鲁小子。既然没有办法跟此人对抗,或许我有办法跟他体内的东西对抗。我利用天赋找出他内心的污点,深藏在他血肉之下的腐败之物,缓缓侵蚀他的人类外表的外界生物,一找到之后,我轻而易举地就将这个污点自他体内抽离。 克苏鲁小子惊声尖叫;第一次,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发自人口。他跪倒在地,由于来自外界的污点已经消失,他再也无法支撑自己庞大身躯的力量,他着地而倒,迎面撞上地板,全身的肥肉在其皮肤上激起阵阵涟漪。污点站在他的身边,外型恐怖扭曲,在三度空间中完全不具有任何意义。它发出愤怒的吼叫,声音仿佛直达我的内心。它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旦离开宿主体内,它立刻为了适应环境而转化成这副德性。我很好奇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它显然跟克苏鲁小子没有任何共通点。光是看上这个污点一眼就让人眼睛作痛,就像一种超越人类可见光谱的邪恶色彩,一种只有在噩梦中才会想到的罗夏墨迹形状。它的存在就像是指甲在我灵魂的黑板之上所刮出的恐怖声响。 它以一种不属于三度空间的移动方式朝我直扑而来,我朝向俱乐部后方的升降舞台上奔去,它紧追不舍。它的移动不像任何具有物质形体的东西,反而更像是一种能量,而这个现象让我想到一个主意。上了舞台,我开始慢慢后退,污点激射出一道强烈的能量,我立刻侧身闪开,污点继续朝我逼近,在半空之中沉沉浮浮。我的背撞上一根艳舞钢管,污点再度发射一道能量。我往旁边一让,那道能量击中我身后的钢管,随即沿着钢管泄入地面,污点惊声尖叫,叫声越来越大,直到几乎塞满我的脑袋。接着叫声戛然而止,污点完全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危机解除后,我的手臂、肩膀和脸颊上立刻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不过我还是强迫自己跳下舞台,来到依然躺在地上的贝蒂身边。贝蒂在我接近的时候缓缓抬头,凝视着我,然后轻巧地坐起身来。 “结束了吗?”她开心地道。“我想最好乖乖装死,不要妨碍你。”接着她看见我脸上的伤势,连忙自地上爬起。“喔,约翰,甜心,你受伤了!他对你做了什么?” 她拿出一条干净的白手帕,伸出舌尖舔了一舔,然后小心翼翼地擦拭我的脸颊,抹去斑斑血迹。很痛,但是我任由她擦。我的左眼依然睁不开,不过至少已经不再渗血。 “没有看起来那么糟。”我道,试图让我自己跟贝蒂相信这种说法。 “嘘。”她道。“不要动。我的英雄。” 擦完之后,她看着手中血迹斑斑的手帕,作了个鬼脸,然后塞回皮衣的袖子之中。我严肃地看着克苏鲁小子,只见他有如搁浅的鲸鱼一般躺在地上。我缓缓走到他的身边,贝蒂跟在我身旁。她明显表达出自己是要让我依靠的意图,如果有必要的话,但是又十分贴心地没有把话说明。我站在克苏鲁小子身前,他扬起漆黑的双眼直视着我。 “杀死你,泰勒。我会让你为这一切付出代价。杀死你,杀死你所有朋友,外加所有你认识的人。我有很多手下,我会派他们去追杀你,永远不会停止,永远不会,永远不会!” “我相信你。”我说。然后我抬起一脚,对准他肥大的后颈狠狠踩下。我感觉到并且听到他的脖子在我脚下断裂的声音,就这样,生命离开了他的躯体。我退了回来,贝蒂看着我,脸上流露出恐惧的神情。 “你杀了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杀了他。你怎么能够这么做?” “因为我非做不可。”我说。“你也听见他的话了。” “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会是一个冷血杀手……你应该是个好人才对!” “我大部分的时候都是。”我道。“但是没有人可以威胁我和我朋友的性命。” “我一点也不了解你,是不是?”贝蒂缓缓说道,双眼冷冷地看着我。 “我只是……身不由己。”我道。 接着我们同时转头。俱乐部中出现了其他人,但我却没有听见他进来的声音。他站在舞台上,笼罩在一道属于自己的聚光灯下,耐心地等待我们注意到他的存在。对方身材高瘦、肤色黝黑,穿着一套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装,脖子上打了个杏色领结。我看不出他的年纪,不过他身上散发出一股世故与权威的气息,仿佛拥有滔天权势,不需要多余的行为来凸显自己。他理了一个光头,在聚光灯中反射光芒。他的目光和蔼、笑容可亲;但是我一点也不信任他。 “克苏鲁小子的事情处理得不错。”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浑厚圆滑,极富修养。“他是一个非常讨人厌的家伙,注定要成为某种更讨人厌的东西。我本来打算找天来亲自解决他的,但是你处理得很好,泰勒先生。” “你是哪位?”我问。“虽然我强烈怀疑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我是消去之人。高尚的称谓,在这样一个不高尚的世界。我此行是为了死后世界录像而来。” “你当然是。”我道。“今天大家都是为了死后世界录像而来。你怎么知道我把录像带来这里?” “泰勒先生。”消去之人语带责备地道。“我知道所有需要知道的资讯,这是我存在的目的之一。现在当个好孩子,乖乖交出DVD,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不伤和气的情况之下结束这件事情。这片DVD非消去不可,它对所有关心此事发展的人来说都是一个难以抗拒的诱惑。” “非自然询问报拥有死后世界录像的独家播放权。”贝蒂自动说道,虽然我看得出来她已经厌倦一直向人重申这个事实。 “我不在乎法律,及其约束效力。”消去之人毫不在乎地道。“我只对一个更高等的权威效忠。交出DVD,泰勒先生,然后我就会离开。这一切不需要以悲剧收场。你必须承认这片DVD最好不要出现在夜城,看看它已经惹出多少麻烦了。” “你根本不需要出手。”我道。我尽力让声音听起来像他一样轻松自在。要跟一个或许有办法在动念之间将你的存在彻底抹煞的人对话并不容易。我加了“或许”两个字只是出于自尊,其实我一点也不想要跟消去之人为敌。我有一种不安的预感,认为他的传说很可能比我的传说更加可信。“我看过DVD的内容,你没有必要担心。这是赝品,出于心灵烙印之下的产物。” “你看过了?”消去之人扬起一道优雅的眉毛说道。“喔,天呀,真是太不幸了。这下我必须连你一并消去了。” “但是……我也看过了!”贝蒂道。“真的没什么!那是假的!” 消去之人面色哀伤地摇了摇他的光头,嘴角依然带着和蔼的微笑。“是呀,没错,你们当然会这么说,不是吗?” “你不能平白无故就让我们消失!”贝蒂大声抗议。“我为非自然询问报工作!整间报社的资源都是我的后盾,而他是约翰·泰勒!你知道他有些什么朋友。你真的想被剃刀艾迪或是死亡男孩追杀吗?再说,你怎么能肯定自己永远是对的?为什么你就不会犯错?谁赋予你评判整个世界以及世界上所有人的权力?” “啊……”他得意洋洋地道。“消去之人的起源之谜;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吗,恶魔女记者小姐?是的,我知道你是谁,迪凡小姐。我认识所有人。非常好,我就告诉你;我将灵魂出卖给上帝,换取凌驾地球上所有一切的力量。严格说来,不是上帝本人,而是祂在世间的代表,但是我们的协议依然具有相同的效力。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审判邪恶之人;而我忠实地执行这项任务。因为总要有人扛下这个责任。我是在将夜城导向更好的境界;一次改变一样事物、一个人,或是一个灵魂。你不必担心,迪凡小姐,一点也不痛。不过说真的,绅士应该优先。是不是,泰勒先生?” 贝蒂立刻移动到我和消去之人之间。“你不能这样做!我不允许你这样做!他是个好人,有他自己的原则。他对夜城的贡献比你大多了!” “让开。”消去之人道。“泰勒先生优先,因为他比较危险。拜托,不要再抗议了,我真的已经听腻所有借口了。” 贝蒂还想再说什么,不过我握住她的手臂,轻轻地将她拉开。“我不会躲在任何人身后的。”我对消去之人说道。“我不需要,你这个自尊自大、自以为是的假道学。” “泰勒先生……” “你为什么要杀死枢机主教?我喜欢他,他对任何人而言都不是威胁。” “他背弃了他的信仰。”消去之人道。“他是窃贼,也是同性恋。” “我曾经自鞋底刮下比你还要恶心的东西。”我道。 我再度开启天赋,看穿消去之人,轻易地找出真正与他签订合约的家伙,并且让他认清真相。不是上帝,根本不是上帝。我让消去之人了解从头到尾在幕后操纵他的家伙真身为何,他立刻发出有如刚刚坠入地狱的灵魂所发出的惨叫。他在舞台上跌跌撞撞,不停摇头否认,同时发出震惊与厌恶的叫声,最后,他终于因为无法面对自己的真正本质,而将他的力量用于己身,消去于世界之中。 这就是消去之人的结局。 我本来不想摧毁他的,他的确做过许多好事,虽然还有很多坏事以及令人质疑的事情,但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人就是深信自己比其他人高尚的人。他的存在彻头彻尾都是奠基在谎言之上,他遭人背叛,而我很清楚背叛他的人是谁,我看到他了。我将目光转移到舞台后方的阴影中。 “好了,该现身了。出来吧,盖罗·杜洛伊斯先生,独一无二的非自然询问报总编。” 贝蒂倒抽一口凉气,听起来像是某种沉闷的吱吱叫声,惊讶地看着盖罗·杜洛伊斯走入光线之中,目光冷静地凝视我们两个。 “干得好,泰勒先生。你真的几乎和传说中一样厉害。” 杜洛伊斯是个身材高大的年长绅士,身穿。此人昂首挺胸,尽管年事已高,浑身上下却没有显露丝毫虚弱的征兆。他的脸上布满皱纹,头上除了老人斑和稀疏的头发之外没有配戴任何饰品。灰色的双眼深陷在眼眶之中,鲜少眨眼,嘴巴有如一道苍白湿润的裂缝。他的双手有如两只萎缩的兽爪,但是依然透露出强大的危险性。他身上散放一股粗犷而又无情的能量,坚忍不拔、傲视群伦,仿佛单凭意志力就足以驱退死亡。他对着消去之人消失的地方点了点头。 “可恶的蠢蛋,总是如此不知变通。他当真以为他的力量乃是上帝亲自授予,好让他可以肆意满足一己的偏见和妄想。我想得知我才是真正操纵傀儡的人,一直以来都是,对他而言真的打击太大了。从上帝变成我,落差的确不小。没关系,反正我本来就打算换掉他,他已经出现意图独立自主的妄想了。不管怎么说,我总是可以找到其他笨蛋来取而代之。” “我不明白。”贝蒂道。“你就是总编?你一直都是总编?而……消去之人一直都是你所创造出来的?为什么?” “亲爱的贝蒂,”杜洛伊斯爱怜地道。“随时随地都不忘记者的本分,总是能够问出正确的问题。是的,亲爱的,我就是你的总编,一直以来都是。询问报是我的,一直以来都是,已经超过一百多年了。这些年来,我创造了许多名消去之人来满足我的需求,他们通常不能存活多久,那种黑白分明的狭窄视野没有办法在夜城广泛的灰色地带中长存,他们会力竭身亡。但是夜城中总是存在着一些自认比他人更清楚黑白的蠢蛋,迫切地想要得到以他们受限的想象力去重塑世界的机会……” “为什么要创造他们?”我问。“我看不出来非自然询问报的总编有什么理由去在乎夜城的道德观。” “一点也没错,泰勒先生。我完全不在乎,除非能够冲高报纸的销售量。长久以来,我的报纸上面充满了夜城之中各式各样的罪恶跟腐败,但是人的一生对我来说太过短暂了,我需要更多时间,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事情可看、可知、可做。于是我找出了一个方法。在夜城,人们总是可以找出方法,即使不是什么非常好的方法。当我手下的消去之人消去一样物品,或是一个人的时候,所有他们潜在的能量,所有他们未来有可能会成就的事情,都会转变成可供取用的能量,而这些能量全部汇集到我的身上,我就是凭借这些能量延续早该结束的生命,进而取得超乎寻常的实力。” “就是你封闭了我的天赋!”我道。 “是的,”杜洛伊斯冷静地道。“我必须削弱你的力量,不让你太快找到潘·杜纳凡。我需要时间散布死后世界录像的消息,挑起大家的兴趣,在读者心中酝酿无比的期待。让你涉入此事可以吸引人们的注意,毕竟,只要是你参与其中的事情,必定是非常重要的事,等到附赠免费DVD的报纸星期天出刊时,人们会争相购买我的报纸,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缘故……” “销售量?”我道。“一切都是为了销售量?” “当然。我不认为你了解我可以从中获取多少利润,泰勒先生。” “你为何来此?”贝蒂突然问道。“为什么向我们透露关于你自己的真相?” 杜洛伊斯对他露出温柔的笑容。“还是不断提出正确的问题,贝蒂,真不愧是一名好记者,真可惜你永远没有机会撰写这篇报导。抱歉,亲爱的,我来此是为了保护我的投资,以及报社的投资,而你的报导,关于死后世界录像真相的报导,永远都不能有见报的一天。我报导新闻;但是不希望自己成为新闻的一部分。” “你要DVD?”我说着自外套口袋之中取出DVD,朝他丢去。“拿去。反正这玩意不过是件赝品。” 他没有出手去接,任由DVD跌落在他面前的舞台上。“是真是假,都无所谓。由于你参与此事的缘故,我还是可以从中获利。你对我帮助良多,泰勒先生,散布消息,勾起人们的兴趣,但是一切都结束了。我的报导已经到手了,既然所有报导都需要好的结尾……还有什么比你在为我取得DVD的过程之中惨遭杀害更能够让人信服这片DVD的重要性呢?最辛辣的报导就是包含名人的尸体在内的报导了。”他看向贝蒂。“恐怕你也非死不可,亲爱的,我不能让任何有可能颠覆我的报导的人存活于世。” “但是……我是你的员工!”贝蒂道。“我在询问报工作!” “我手下有很多记者,我还可以雇用更多。现在,安静,亲爱的。我真的厌倦了你的声音……不要动,泰勒先生。为防万一,我已经再度封闭你的天赋,免得你打算用它来对付我,你身上没有任何强大到足以对付我的东西。” “要打赌吗?” 我说着自外套口袋取出宝瓶宫之钥。我启动了这个小金属盒,它立刻开启盒盖,有如钢铁花朵一样绽放开来。现实中出现一条裂缝,凭空飘浮在杜洛伊斯面前。他只来得及惨叫一声,随即遭受裂缝吞噬,消失于现实之外。我使劲抓紧贝蒂,对抗着裂缝强大的吸力,然后关闭宝瓶宫之钥,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空荡荡的俱乐部中突然陷入一片死寂。贝蒂瞪大双眼紧盯着我看。 “我真应该在欢乐乐园的事件结束之后就把这把钥匙交给渥克。”我道。“但是我有预感会有用得到它的地方。” “你身上一直都带着这种东西?”贝蒂道。“为什么不早拿出来用?” 我耸肩。“之前没有拿出来用的必要。” 她当场给我一拳。 <hr /> 注释: 尾声 我打电话给渥克,约好在伦狄尼姆俱乐部见面。 既然我使用过宝瓶宫之钥,渥克一定已经知道东西在我手上,而他想要得到它。如果我打算使用钥匙去干什么大事的话,或许会不愿意交出钥匙,但是我没有这种打算,宝瓶宫之钥给我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有些东西就是能够让你清楚地知道不会为你带来什么好结果的,因为这种东西……会勾起太多诱惑。于是我和贝蒂再度前往伦狄尼姆俱乐部,不过由于时间还早,所以我们先把那片可恶的DVD送回非自然询问报的办公室,交给史顾普·马罗伊去决定如何处理,并且告知他们报社的总编职务已经出缺了。 “但是渥克怎么会知道钥匙在你手上?”贝蒂在我身旁雀跃不已,开心地问道。如今她又恢复成最初那个圆点洋装和大软帽的造型了。 “渥克无所不知。”我道。“或至少,他知道所有需要知道的事情。” “我还是没办法相信我的总编竟然会是大坏蛋。不知道谁会取代他的地位成为询问报的新总编?” “史顾普·马罗伊?” “喔,拜托!我可不这么认为!”贝蒂扬起一个不屑的表情,不过依然魅力十足。“史顾普最多只是副总编的料子,他自己也很清楚。不,新老板必须从外面空降。但是你知道吗?我不在乎!因为这是我记者生涯中首度撰写真实报导的机会!盖罗·杜洛伊斯、消去之人,以及死后世界录像背后的真相。真正的新闻……这表示我终于成为一名真正的记者了!对吧?” “我找不出任何不对的理由。”我道。“或许询问报会为了这件报导而让你担任总编。” “喔,想得美!我才不会把这种真实的新闻浪费在询问报上面!”贝蒂愤愤不平地道。“他们不配报导这种新闻。不!我要把这篇报导卖给夜城时报的朱利安·阿德文特,代价就是进入他们报社工作。我要在一间真正的报社里面当一名真正的记者!我要开始大展鸿图了!妈咪一定会很高兴的……” “另外一篇专题呢?”我问。“与恶名昭彰的约翰·泰勒共度一天?” 贝蒂微微一笑,十分熟练地勾起我的手臂。“让别人去写吧。” 我们终于抵达伦狄尼姆俱乐部,贝蒂和我在台阶前停下脚步,看着俱乐部外围的黑铁栏杆。尖锐的杆顶上插有三颗才刚砍下来不久的头颅,海伦娜女王、上城塔菲·路易斯,以及康德将军。海伦娜的表情依然像在尖叫,塔菲看来十分愤怒,至于将军……脸上有种听天由命的哀伤神色,仿佛他一直都很清楚最后的结局会是如此。我很肯定很多人都曾警告过他,夜城是个专门击垮英雄的地方。 “欣赏展示吗?”渥克不疾不徐地从台阶上方走下,来到我们身边。“这代表了一项宣言,我想。” “你的杰作?”我问。 “我下令去做的。”渥克道。“他们影响夜城和平,企图掀起内战。我逼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 “这和他们挑战你的权威一点关系都没有?”我问。 渥克微笑不语。 “但是……为什么要杀康德将军?”贝蒂惊讶地看着插在栏杆上的头颅。“我是说,他是好人,不是吗?” “这种人才是最能危及你的地位的人,”我道。“是不是,渥克?” 他对我伸出一手。“你有东西要给我,我相信?” 我交出宝瓶宫之钥。渥克将其捧在掌心。“你不会当真以为我会允许你持有这么强大的法器,是不是,约翰?” 我耸耸肩。“要心存感激。我本来可以把它送给收藏家的。” 他对我点头,向贝蒂轻点圆帽,然后走回他的俱乐部,留下栏杆上的战利品在门口威吓所有觊觎权位之人。 “你大可以留下钥匙。”贝蒂道。“他的力量并没有强大到足以逼迫你做任何有违本愿的事情。” “或许没有。”我道。“或许有。要看他如今的力量究竟从何而来……但是不管怎样,我还不想跟他正面冲突,还不到那个时候,况且也没有必要为了一台魔法垃圾处理器去跟他开战。我们依然站在同一阵营,我想。” “即使在发生了这种事情之后?”贝蒂用力比向栏杆上的头颅。“看看他们!只因为他们威胁到他的地位,他就派杀手去暗杀他们!你喜欢康德将军,我看得出来。” “渥克曾经干过更歹毒的事情。”我道。“我也是。” 贝蒂握住我的双手,将我拉到面前,凝视我的双眼。“你不像你想象中那么糟糕,约翰,你比你愿意相信的自己要好多了。我知道你曾经做过……一些有争议的事情,我亲眼见过,但是你绝对不是传说中的那个冷血杀手。” “贝蒂……” “你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她!因为苏西·休特,霰弹苏西!她想让你变成杀手,就跟她一样,唯有如此,你们才能在彼此的生命之中找到交集。你不需要变得跟她一样,约翰,我可以带你迎向更美好的人生。” “贝蒂,不要……” “安静,约翰。安静。听我说,我爱你,我想跟你在一起,想要你跟我在一起,你不能把生命浪费在苏西·休特身上,只因为你觉得对她有所亏欠。她冷酷无情、心灵残缺……她永远不可能真正成为你的女人,不能像我这样成为你的女人,你怎么能跟一个连碰都不让你碰的女人发展真正的感情?我可以取悦你,约翰,我们可以建立家庭,拥抱生活,拥抱性生活。” 她向前贴近,依然紧握我的双手,脸蛋接近到我已经可以感觉她说话时口中吐出的气息的地步。 “我可以成为任何你想要的女人,约翰,我可以满足你所有的梦想,我是最适合你的女人,因为我一脚踏在天堂之内,一脚踏在地狱之中。跟我走,约翰,你知道你想要跟我走。” “没错。”我道。“我想跟你走,但是这样并不够。” “还缺少什么?让我帮你!你不需要变成一个杀手,不需要如此冷酷……我可以帮你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一名真正的英雄!” “但那就不是我了。”我道。“我从来都不是英雄,我始终身不由己,做的都是非做不可的事情;而这些事情有好有坏。苏西了解这一切,她总是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接受我,毫无保留。我从来不需要跟她解释我的作为,她是我的朋友、我的伙伴、我的爱。我爱她,而她也尽她所能地爱我,她在乎真正的我,而不是你至今依然想要让自己相信的那个传奇。我想要你,贝蒂,但是我不需要你,我需要苏西。” “但是……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像我们这种怪物就应该彼此相属。”我道。 我看着她,直到她松开我的双手。她呼吸十分凝重。 “哈啰,约翰。”一个冷酷沉着的声音自我们上方传来。“这个女的在烦你吗?” “现在没有了。”我道。“哈啰,苏西。” 她站在通往伦狄尼姆俱乐部的台阶顶端,身上穿着全套机车皮衣,一手放在她胸口前交叉的弹带之上。她不疾不徐地走下台阶,来到我们面前。贝蒂看看她,接着又看看我,然后愤怒地甩了甩头。 “你们两个真是天生一对!我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你,约翰·泰勒!” 她大步离开,抬头挺胸,高跟鞋在石板地上踏出响亮的声音,完全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她的角很漂亮。”苏西道。“我错过什么了吗?” “没什么。”我道。“你工作结束了?” “结束了。刚刚向渥克领了赏金,一件台面下的工作。”她看了看三颗插在栏杆上的头颅。“没花我多少时间。” 我看看她,然后看看头颅。我本来可以说点什么的,但是我什么都没说。 “来吧,苏西。”我道。“我们回家。” 夜城就是这么回事。 (夜城系列08《非自然询问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