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7·地狱债》 第一章 山王殿堂 夜城,黑暗而又神秘的领域,位于伦敦市内。不论是诸神与怪物,还是人类与生灵,都会为了许多私密的理由来到这个病态的魔法境地,追求其他地方无法提供的梦想与梦魇。这里的一切都有标价,商品不会太过陈旧。想要召唤恶魔或是跟天使做爱?出卖自己的灵魂,或是别人的灵魂?想将世界变得更加美好,或是纯粹只是变得大不相同?夜城随时敞开双臂,面带微笑地等着满足你的需求。然而,夜城里有许多不同的地区跟领域,私人王国、异度空间,以及更多的私人天堂与地狱。 其中之一就是葛里芬殿堂,永生之人居住之地。 我名叫约翰·泰勒,是个私家侦探,擅长超自然与不可思议的案件。我不管谋杀案,不碰离婚诉讼,就算你将线索摆在我眼前大叫:“看,这就是线索。”我还是看不出任何线索。不过,我具有一种特殊天赋,能够找出任何人或是任何事物,所以这就变成我最常接的案子。然而基本上我是个接案人,这表示哪里付我钱我就必须往哪里跑。 我驾着我的车,沿着原始丛林间蜿蜒而上的狭长道路驶向葛里芬殿堂。其实这辆车并非我所有,而且我也不是真的在开车。为了给人较佳的第一印象,我特别向死亡男孩情商借用他的未来之车。此车车体狭长,宛如一颗银色子弹,配备有许多特殊功能,是经由时间裂缝坠入夜城的未来之车。它接受死亡男孩作它的主人,偶尔也会让他手动驾驶。在我看来,这辆车并没有给他多少选择。我背靠驾驶座,尽情享受按摩功能,任由汽车自动行驶——反正这辆车的反应比我快上许多。我没有蠢到去碰触任何控制装置,上次我只不过将手放在方向盘上,立刻就遭受车子电击警告。 葛里芬殿堂位于一座高大山丘的顶峰,四周建有高耸的石墙,墙上装载所有最新的科技以及魔法防御设备。除非持有邀请函,否则巨大的熟铁大门绝对不会为你而开。如果你按门铃的力道过猛,就会当场被变成石头。葛里芬殿堂位于夜城之中,但是并不属于夜城的一部分。葛里芬家族十分注重隐私,毫不在乎需要伤害、威胁或是谋杀什么人来守护家族的秘密。只有最重要或是具有极端特权的人,才能受邀进入葛里芬殿堂。他们所举办的宴会乃是夜城中最盛大、最奢华的宴会,堪称社交界的最高尊荣;如果无法在宴会举办前数周就收到邀约,你就根本算不上是一号人物。我从来没到过葛里芬殿堂。尽管拥有毁誉参半或者说恶名昭彰的名声,但直到现在,我始终不曾重要到足以吸引葛里芬的注意力。直到他们需要我帮忙做一件其他人都办不到的事情。 我很好奇失踪的到底是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居然能让拥有众多资源的葛里芬家族没有办法找出来。 位于山丘两侧这座必定曾辉煌风光过的花园呈现一片荒凉景象,或许已经好几个世纪不曾有人打理,如今被许多不自然的杂乱植物所占据,其中有些年代久远,早已在夜城之外的世界宣告绝种,还有一些植物古怪诡异,根本是来自其他空间的生命。黑暗的丛林笼罩在唯一一条狭窄道路的两旁,四周长满高大异常的变种树木。树木之高大,完全隔绝了繁星点点的无尽夜空,交错纵横的枝叶在道路上方形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天顶。我驶在这条阴影处处的深绿通道上,逐渐深入黑暗中心。 传说他在一夜之间建成了这座山丘以及整座殿堂……不过话说回来,关于杰若米亚·葛里芬的传说多到不胜枚举。 车头灯闪亮如阳光,然而冰冷的科技照明似乎无法穿透道路两旁的翠绿植物。浓密的花粉在树木之间悬浮,每颗都如网球一般大小,绽放着蓝绿相间的磷光。偶尔会有一两颗光球如同烟火般爆炸,照亮狭窄的道路,并以鲜艳的色彩及火光改变丛林内在的本质。 有些植物会转过头来看着我的车呼啸而过。 有些树木的树干粗到像房屋,阴沉斑剥的树皮在诡异的光线下反射着潮湿的色彩。沉重虚肿的树叶有如鲜血般红润,在低矮的树枝上缓缓脉动。花朵盛开,巨大有如藩篱,色彩好似霓虹一般鲜艳,花瓣肥厚多汁,仿佛病态的皮肤。藤蔓有如珠帘一般垂落在道路上方,仿佛梦中的毒蛇不停颤抖摆荡。三不五时会有小动物越过藤蔓的尖端,这时藤蔓就会突然一卷,将尖叫挣扎的小动物卷入上方的黑暗中,接着一切归于宁静,鲜血随即开始滴落。一种长有紫色花朵双眼的深绿色生物在道路两旁挥舞长满荆棘的触角,抗议着进入它们黑暗领域的车头灯光。 我可不想成为葛里芬家族的园丁。若想打理这座花园,大概得要配备赶牛刺棒以及火焰发射器才行。车辆继续前进,我仿佛在路旁看见一名园丁耐心地倚着一根钉耙而立,默默地看着我疾驶而过。他看起来似乎是由绿叶组合而成。 坡度缓缓上扬,越接近丘顶及葛里芬殿堂就越显陡峭。丛林里充满诡异的声响,深沉的低吼以及奇特的沙沙声,偶尔还有几下戛然而止的惨叫。所有生于丛林之中的东西似乎都在缓缓蠕动,仿佛遭受入侵者的干扰而自深沉的睡眠中苏醒过来。我很安全,当然,因为我是应杰若米亚·葛里芬本人邀请而来,知道此时此刻的通关密语。但是我并不觉得安全。车窗紧密闭合,未来之车内建的武器足以击退某些军队,但我还是一点安全感也没有。身为一名单纯的乘客令我十分……无助。我喜欢以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不喜欢仰仗他人。我只相信自己的能力。 一道荆棘密布的藤蔓藩篱突然窜上道路中央,试图阻挡我的去路。我根本没有时间减速,更别提停车了,而这道活生生的屏障看起来似乎厚重到足以阻挡坦克车。我身体一缩,准备承受撞击,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引擎盖上突然冒出一把电锯。我的车以全速撞上荆棘藩篱,电锯在怒吼声中突围而出,四面八方随即溅满绿色的植物碎片,大部分的碎片还在抽动。巨大的藤蔓生物尖声大叫,长满尖刺的触角在我们穿越时不停地击打在未来之车的车身装甲上,但却没有留下任何刮痕。 前方道路上方垂下许多修长扭曲的树枝,每一根都足以卷起未来之车,将车子甩入丛林的天顶。电锯沉入引擎盖内,取而代之的是两把火焰喷射器。猛烈的火焰窜上树枝,耀眼的火光驱退了四周的黑暗。沉重的树枝在火焰焚烧下剧烈震动,不再攻击车身。我们穿越道路中央的树枝缝隙,只见燃烧的树枝在道路两旁使尽吃奶的力量击打地面,试图拍熄身上的火焰。 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胆敢阻止我们。事实上,大部分的树木似乎都在我们经过的时候主动退避三舍。 接下来,我们依然花了不少时间开往葛里芬殿堂。道路曲折蜿蜒,越来越陡,我逐渐远离夜城的霓虹街道,以及所有居住其中的小人物。我觉得自己像是要攀上奥林帕斯山去朝见诸神一般,或许这条路的用意就在于此。葛里芬殿堂位于这座私人山丘顶端,俯瞰整座夜城,仿佛城中的一切都是葛里芬家的私有财产,仿佛触目所及的事物都属于他们家。虽然杰若米亚·葛里芬尚未拥有整座夜城以及所有居住其间的人,但并不表示他不曾尝试这么做。 过去曾有当权者限制他,但是如今当权者已经全部归天,天知道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情况。夜城必须有人管理,确保所有人都遵守游戏规则,而如今最佳的管理人选就是杰若米亚·葛里芬,传说中的永生之人。 我不在乎谁在管理夜城,或是谁自以为在管理夜城。我来这里纯粹是因为葛里芬亲自邀请我。这是一份殊荣,如果你在乎这种东西的话,而我并不在乎。当然,这种重要人物不会按照正常程序联络我的秘书安排会面。不,当时他的声音突然就在我的脑海中响起,震耳欲聋地宣告:我是杰若米亚·葛里芬。我要见你,约翰·泰勒。 “可恶,小声一点!”我大叫一声,引来不少街上行人的侧目。“就算是上帝也不会这么大声,就算耶稣再临、提供前往天堂的特约席也不会这么大声。你不是上帝,对吧?我很乖唷,大部分的时间都很乖。” 沉默片刻之后,一个比较小声的声音说道:我是杰若米亚·葛里芬。我要见你,约翰·泰勒。 “好多了,”我说。“你是从哪里得来这个号码的?我的脑袋应该没有登记在电话簿里才对。” 来葛里芬殿堂。我有工作要给你。 “我有什么好处?” 接下来又是一段更长的沉默。像杰若米亚·葛里芬这种人通常都不习惯被人询问,特别是当他们必须自贬身份亲自跟你说话的时候。 我可以取走你的性命。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打从我有记忆以来,就不断有人(以及其他东西)试图取走我的性命,但我至今依然活着,而那些家伙大部分都已经死了。不过出乎我意料之外,我脑中的声音突然也和我一起笑,不过并不大声。 很好。我听说你不是那种会在威胁之下退缩的人,而我正需要你这种人。前来葛里芬殿堂,约翰·泰勒,我会付给你超乎想象的酬劳。 我当然非去不可。我手边没有其他案子,梵蒂冈为了堕落圣杯事件所支付的酬劳也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再说,我对这件事很感兴趣。我听说过葛里芬的事迹,传说中的永生之人——夜城里所有的人都曾听过——但是我从来不曾爬到能够见到他本人的社交圈里。杰若米亚·葛里芬拥有数不清的财富及名声已经好几个世纪了。 葛里芬家族所有成员都具有永生,这年头世界上的永生之人已经所剩无几,就连在夜城之中也是如此。杰若米亚是葛里芬家族第一个永生之人,同时也是年纪最长的,虽然已经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活了多少年。他拥有无尽的财富、无穷的权力,夜城中绝大部分的生意跟土地都归他所有。他从不掩饰想要掌控夜城的意图,试图将夜城转变成他的私人王国。但是他从来不是其中一个当权者,不是那些躲在远方遥控夜城的幕后黑手。他们从中作梗,不给他任何机会掌握权力,尽力逼他安守本分……因为不管他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对当权者而言,他始终不过是这场漫长的怪物秀里的一部分罢了。 话说回来,当权者已经不在了。或许是葛里芬的时代终于来临的时候了。夜城中大部分的人都不在乎谁在掌权,只因为大家都在追求自己的堕落与救赎,追求那些只有在夜城的低俗酒吧以及限定会员入场的高级俱乐部里才能满足的欲望、找到的欢愉。 没有人可以肯定葛里芬是如何获得永生的。是有几则传说,总会有几则传说,但是没有人可以十分确定。他并非神祇,亦非吸血鬼或巫师。他体内没有流着天使或恶魔的血脉。他只是个活了好几世纪的凡人,并且很可能会继续存活好几个世纪。财富与权力使他成为一个极度难以杀害的人。葛里芬的过去以及真实本质是一个谜团,就连他自己的家人都不清楚他的来龙去脉,而他也一直都在想尽办法保守自己的秘密。车子进入大门时,我看到门上铁刺之上插了几颗新闻记者的头颅,其中几颗头至今仍在尖叫着。 丛林花园突然消失,我们抵达了围绕在葛里芬殿堂前方广场四周的低矮石墙之外。沙沙作响的植物一路蔓延到石墙外围,不过完全没有触碰墙面。乳白色墙面上刻有一排排奇特的图样。未来之车穿越唯一的入口,进入广场,雕工精细的大门在我们路过时自动开启,随即又在我们通过之后立刻关闭。未来之车以极大的弧度转弯,沉重的轮胎在碎石地面激起许多尘土,十分精准地停在殿堂大门外。驾驶座的车门开启,我下了车。接着车门立刻关闭,然后自动上锁。我不怪它,因为葛里芬殿堂完全没有散发任何欢迎宾客的气息。 我倚车而立,好整以暇地打量四周。低矮的石墙后方,密密麻麻的丛林自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但是只要有任何植物触碰到乳白色的石墙,就会立刻发出惨叫,然后死亡。可是丛林始终不肯放弃,受到不屈不挠的天性驱使,不断地牺牲少数树木的性命来寻求石墙的弱点。它们静静地等待石墙倒塌的那天到来,不管那会是多久以后的事情。丛林无情地迎向前来,试图征服葛里芬殿堂以及所有居住其中的人。丛林同样永生不死,而且拥有无尽的耐心。 殿堂本身十分雄伟,在夜城星空巨大的月亮照耀下朝两旁延伸。所有的窗户都透出灯火,在周遭的黑暗中洒落耀眼的光彩。这景象理应庄严肃穆,可惜每扇窗户都很狭长,看起来就像神色不善的眼睛。巨大的大门是以一种前所未见的黑暗木材打造而成,看来似乎坚固到足以抵挡犀牛的猛烈撞击。 我将目光向上移动几层楼的高度。尽管每扇窗户都透出灯光,但是窗后却不见任何人影。屋顶之上,许多黑暗模糊的身影鬼鬼祟祟地四下游走。石像鬼们越来越毛躁了,但是只要它们不乱丢东西……石像鬼特别偏爱厕所幽默,而且准头几乎准到不可思议的境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身离开未来之车,然后摆出不可一世的姿态朝大门走去。在夜城里绝对不能面露恐惧,否则其他东西就会立刻将你踩在脚下。 我不用担心死亡男孩的未来之车。它有能力照顾自己。 通往前门的道路两旁架有几根竿子,上头挂着充当照明的日本纸灯笼,每一盏灯笼上都画着一张不同的尖叫面孔,作用在于驱赶恶灵。我花了点时间研究其中几张画像,但都认不出画的是谁。来到前门时,我突然发现尽管葛里芬殿堂年代久远,它的建材始终历久弥新,丝毫没有受到岁月以及气候的侵扰,看起来就和昨天才刚落成的没有两样。葛里芬殿堂与其守护的家族一样,永生不朽,亘古不变。 我站在大门前,小心翼翼地念出之前收到的通关密语,然后拉起传统的黄铜门环用力敲门。敲门声在门后传来阵阵回音,仿佛传开到难以想象的距离之外。等待一段刚好的时间之后,大门无声地开启,一个表情严肃的管家站在门后。他一定是管家,只有管家才能在露出轻蔑眼神的同时,依然维持如此谦恭有礼的态度。我认为这是他们进入管家学校之后第一个学到的东西,世界上最傲慢的势利鬼绝非管家莫属了。 “我是约翰·泰勒。”我说。 “你当然是,先生。” “杰若米亚·葛里芬在等我。” “是的,先生。请进。” 他后退一段刚好容我通过的距离,为了表达不满,我一脚就踩在他擦得发亮的皮鞋上。他关上大门,微微低头,仿佛是在鞠躬,偏偏看起来又不像。 “我应该召唤仆役来帮你拿外套吗,先生?我们可以帮你清洗干净。” “不,”我说。“我们两个形影不离。没有我,它会迷路。” “了解,先生。我叫霍伯斯,是葛里芬家族的管家。请和我来,我会带你去见主人。” “请带路。”我说。 霍伯斯带我走过宽广的入口大厅,穿越一条长长的走廊。他一路抬头挺胸,完全不在乎我是否跟上。或许他从来不曾想过我可能跟不上吧!于是我跟在他身后几步距离之外,将双手插在口袋里,故意摆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人们总要学会从最不起眼的地方追求微不足道的胜利。这条走廊宽广到足以开火车通行,完全笼罩在一股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的温暖金色光线之中。典型的超自然追踪照明。我仔细打量四周,拒绝跟随霍伯斯的脚步。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感兴趣。没有多少人有机会进入葛里芬殿堂,而大部分的人一来基于礼貌,二来基于常识,总之都知道不能随便泄露在这里看见的景象。不过我向来不太理会礼貌和常识。我很肯定这里的细节可以用很好的价钱卖给《夜城时报》的时尚生活版。 不过……我必须说,葛里芬殿堂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走廊是很宽敞没错,但也只是宽敞而已。地板蜡面光滑,墙壁色彩鲜艳,高高的天花板上以品味独具的壁画装饰……但是这里看不到盔甲展示,没有古董家具,没有伟大的艺术收藏。只有一条非常长的走廊,两旁墙壁上挂满人物画像,所有画里的人物都是各个不同年代打扮的杰若米亚·葛里芬以及他的夫人玛莉雅。数百年历史的画作,纪念两个超过数百岁的人类。他们两人面无表情穿着襞襟的正式画像,横跨无数个国王与国会统治的年代,经历过王政复辟、爱德华时代以及之后的无数朝代,有些画家甚至有名到连我都认得出他们的风格。 我在一幅林布兰特的画作前待太久,霍伯斯忍受不住,走到我的身边来回踱步,不停清喉咙催促我。我转过头去,将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霍伯斯真是个超级典型的管家,身穿正式的维多利亚年代黑白管家服,神色严肃,不苟言笑。头发乌黑,双眼明亮,只可惜嘴唇抿得太紧,几乎没有血色。他脸颊宽厚,下巴又长又尖,简直可以用来从罐子里面构出腌菜。如此一个跟不上时代的老古板理应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但是在他高傲的奴性之后,似乎隐藏了一股强势的力量,随时可以为他的主人展现实力。霍伯斯……散发出一种威胁气息,强烈到令人不寒而栗。 他就是那种会在正式晚宴场合弯腰凑到你的耳边,大声提醒你用错叉子的人。如果你蠢到激怒他的主人,他也是那个会把你打到肋骨断裂然后再扔到屋外的人。我提醒自己,不论在任何情况都要谨慎提防此人,当真开打的话,绝对要以最肮脏的手法与其对抗。 “如果你欣赏完了,先生……?”话尾的停顿之中充满威胁的语气。 “和我谈谈杰若米亚。”我问,丝毫没有移动,只是为了回应他的威胁。“你为他工作很久了吗?” “我很荣幸能够为葛里芬家族服务多年,先生。但是你一定了解我不能跟访客讨论家族隐私,不管你有多么……赫赫有名。” “我喜欢你们的花园。”我说。“非常……生气勃勃。” “我们尽量打理,先生。请往这里走,先生。” 很显然他什么都不打算和我说,于是我沿着走廊快速前进,令他必须加快脚步才能跟上我的步伐。没多久他又回到带路的位置,无声无息地和我维持将近两步左右的距离。以如此魁梧的身材而言,他的一举一动都算非常安静。我突然有一股想要在他身后吐舌头的冲动,但是我相信他一定会发现,而且也不会在乎。于是我再度放慢脚步,尽我所能地发出噪音,想尽办法在光亮的地板上留下痕迹。三不五时会有其他仆人自侧廊中出现,每一个都穿着维多利亚年代的仆役装。他们都会停下脚步,以十分尊敬的神情等待霍伯斯通过,然后才继续前进。只不过……“尊敬”这个形容词并不贴切,正确来说是他们的神情都很恐惧。所有人都一样。 杰若米亚和玛莉雅·葛里芬继续从墙上以严肃的目光看着我通过。服装、发型以及背景不断在改变,但是画中主角始终是他们两个人。两个庄严肃穆,目光凝重的人。我曾见过许多身穿华服的国王与王后的画像,但是他们的气度与自信都不如眼前这两人。当我和霍伯斯终于来到走廊底端的时候,墙上的画像才终于被照片取代,从古老的黑白照到最新的数位相片,应有尽有。直到此时,葛里芬家族的第二代才开始现身,那就是威廉以及爱莲娜。一开始是小孩子的照片,后来长大成人,就和父母一样,造型随着年代改变,但是外型始终不变。两个孩子都遗传了父母粗硬的骨架,却没有他们的性格。两个孩子看起来都很……温和,骄纵,软弱,不开心。 来到走廊尽头,霍伯斯转向右,我跟着他转过转角,来到另一条走廊上,两边的墙面上挂满狩猎得来的战利品。动物的头颅被固定在挂牌上,张开大嘴以那玻璃假眼瞪视着我们,仿佛一路看着我们通过一样。所有常见的动物这里都有,狮子,老虎以及大熊,喔天呀!还有一颗会眨眼的狐狸头,可把我给吓坏了。我没向霍伯斯询问这件事。因为我相信他的解释一定不会是我想听的。我们继续沿着走廊行走,墙上的标本逐渐变成不常见的动物,接着又变成不属于自然界的动物。在夜城,没有人在乎狩猎许可。你可以狩猎任何东西,只要不要先被对方给猎了就好。 我看见一颗独角兽的脑袋,额头上还有美丽的雕花兽角,只可惜那纯洁的白皮已然泛黄,了无生息,再厉害的标本师也没办法完美保存。再过去还有一只人面狮身龙尾兽,那融合了人类跟狮子的生理特征让人看了很不舒服。血盆大口中长满参差不齐的巨大牙齿,脸旁的鬃毛看起来好像不久前才刚吹干。接着我又看到……一颗巨大的龙头,两个耳朵之间的距离足足有十四尺,金色的大眼睛有如餐盘一般大小。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张嘴巴里看过这么多牙齿。巨龙的口鼻部分太过突出,霍伯斯和我必须侧着身子才能通过走廊。 “我想清理起来一定十分费事。”我说,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一定得说点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先生。”霍伯斯说道。 又经过几条走廊后,我们终于来到主会议室。霍伯斯敲敲门,然后推开房门,让到一旁,请我进去。我大摇大摆地穿越房门,随即听见霍伯斯用力关门的声音。会议室十分宽广,十分嘈杂,首先吸引我目光的,就是左手边墙上的十几台电视屏幕,分别是电视频道、商业资讯、市场报告,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政治情势。所有的屏幕同时发音,光是那嘈杂的声响就令人难以忍受,但是会议室里似乎完全没人在意。 所有目光通通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就是杰若米亚·葛里芬。他有如身处王座的国王,坐在长会议桌的主位上,神情专注地听取所有手下报告的新闻、备忘录、档案以及各式各样急待处理的难题。他们围绕在他身边,有如工蜂纠缠女王蜂一般,来来去去,分散聚集,极力争取葛里芬的注意。他们似乎在同一个时间说话,但葛里芬却能毫无困难地分辨哪些人需要与他对话,哪些人只要听他们说就好。他很少抬头面对围在身边的男男女女,只是神情专注地看着眼前的诸多文件。他会摇头或点头,在某些文件上签名,退回其他文件,偶尔评论几句,或是下达命令,而他身边的人就会毫不犹豫地遵照他的指示办事。尽管身穿昂贵异常的服饰,受过昂贵异常的教育,这些人的一举一动依然比霍伯斯还像仆役。没有人注意到我,就算和我擦身而过也当我不存在一样。杰若米亚甚至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或许我应该乖乖地站在原地,专心地等待他终于注意到我。可惜我根本不来这套。我拉过一张椅子,大摇大摆地坐下,将双脚跷在桌上。我不赶时间,所以打算好好打量打量这个永生不死的杰若米亚·葛里芬。他身材魁梧,个子不高,但是很壮,胸膛厚实,肩膀宽阔,身穿剪裁合身的深色西装,白色衬衫以及黑色领结。他的面孔轮廓深刻,拥有一双冷酷的蓝色眼珠、鹰勾鼻,以及鲜少微笑的严肃嘴唇,头发灰白,宛如狮子的鬃毛,整个人看起来就跟所有画像里的他一模一样,跟都铎王朝年代的他没有任何不同。他似乎直到五十岁之后才获得永生,而永生的条件之中并不包括永恒年轻。他只是不再继续老化。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似乎若不抬头挺胸就是软弱的象征。他所有的手势都很简单,毫不夸张。他不怒自威,具有多年累积下来的平淡威严,给人一种完全可以在你开口之前就猜到你想说什么的感觉,只因他早已历经世间所有的一切,而且不断地重复所有的一切。 他的手下对他的态度近乎崇敬,如同尊敬教宗,而非国王。在这间会议室之外,他们可能都是在各自专精的领域拥有一定地位的有钱人,但是在这里,他们只是葛里芬的手下,而他们宁死也不愿放弃这份殊荣。因为这里才是真正权势的所在,真正财富的所在,决定所有重大决议的所在,每天在这里所做出的决定能够影响整个世界的走向。在这里工作,为葛里芬工作,就表示你站在世界的顶端,除非你不再继续在此工作。我心知这间会议室里的青年才俊流动率一定非常高,因为葛里芬不会让任何人取得足以威胁他的经验以及影响力。 杰若米亚·葛里芬让我等了一会儿,我就开始感到无聊,而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我本应坐在原地,安守本分,但是我可以骄傲地说,我从来不懂什么叫本分。于是我决定兴风作浪。毕竟我必须维护自己的名声。我好整以暇地观察会议室的景象,考虑着各种恶作剧以及蓄意破坏的可能性,最后决定从墙上的电视屏幕下手。 我启动天赋,找出控制频道的讯号,然后将所有电视转到同一个低级到了极点的节目。我是在某天晚上胡乱转台的时候发现这个节目的(在夜城胡乱转台绝非一个好主意,因为这里不但收得到全世界所有的电视节目,同时还能收到来自其他世界以及其他空间的节目),当时我必须躲到沙发后面,一直躲到节目播完才敢出来。《约翰·华特斯的名人堕落时间》是古往今来最低级的色情节目,而此刻所有屏幕都在同时播送这个节目。围绕在杰若米亚·葛里芬身边的男男女女稍微察觉有点不对,同时抬起头来。当他们面对墙壁、看见屏幕中的景象之后,所有人立刻开始尖叫,呕吐,然后为了自己的性命以及理智拔腿就跑。有些事人类永远不应该知道,更别说是亲眼看见有人跟麋鹿做爱的画面。会议室转眼净空,只剩下我和杰若米亚·葛里芬还待在原地。他看了看电视屏幕,轻哼一声,然后偏开目光,脸上没有任何震惊或是恶心的情绪,几乎没有改变神情。他什么都见识过了。 他挥挥手,所有画面随即消失,会议室立刻陷入一片美好的宁静之中。葛里芬严肃地凝视着我。我背靠椅背,故作轻松地对他微笑。杰若米亚沉重地叹了口气,随即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我缩回跷在桌上的双脚,很快地跟着起身。葛里芬能够成为夜城最有权势以及财富的男人,自然曾杀害过不少敌人,而且大都是亲手杀害的。我眼看他朝我走来,刻意摆出一个轻松的姿势(永远不要泄露恐惧的情绪,他们可以感应你的恐惧)。他小心翼翼地在离我一条手臂的距离之外停下脚步,或许是因为他也听说过一些关于我的传言。我们无声地打量彼此。我没有伸出手和他握手。他也没有。 “我就知道你是个麻烦。”他终于开口说道,语气十分冷淡。“很好。我就需要一个身为麻烦的人。所以,你就是恶名昭彰的约翰·泰勒。只要愿意就能够成为夜城之王的男人。” “我不愿意。”我随口说道。 “为什么?” 这是一个好问题,于是我仔细考虑了一会儿。“因为要当夜城之王就必须放弃自我。我从来不希望管理其他人的生活。光是管好自己就已经够麻烦了。而且我曾经见过……权力如何使人腐化。”我将目光直视葛里芬冰冷的双眼。“你为什么想要统治夜城,杰若米亚?” 他微微一笑。“因为夜城存在于世。一个人必须保有目标,特别是一个永生之人。毫无疑问,统治夜城将会带来无比的麻烦,付出绝对大于所得,但是对于拥有我这种野心以及天赋的人而言,这已是世界上唯一值得努力的目标了。再说,最近我很容易感到无聊。我没有地位相等的朋友,而所有具威胁性的敌人也都已经死绝。我有一种永远填不饱的胃口,一种需求,我需要有事可做,保持忙碌。当你活得像我一样长久之后,就很难再找到真正新鲜的事物。这就是我选择你来执行这项任务的原因。我可以去找任何侦探,想要谁就可以找谁……但是你,约翰·泰勒,才是真正独一无二的。” “你似乎一直都很忙。”我说着比了比刚刚他的手下离开的房门。 他神情轻蔑地哼了一声。“那不是正事,还谈不上。那只能算是……打发时间。让人以为我很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我不能显露任何懦弱的表征,否则那些鲨鱼就会开始在我身边盘旋。我花了好几个世纪一手建立起来的帝国,绝对不能如此轻易地毁在一群投机分子手上。” 他说着将双手紧握成拳。 “怎么可能会有人将你视为弱者?”我小心翼翼地说。“你是葛里芬,即将成为夜城之王的男人。” 他脸色一沉,不过心不在焉。他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我则在他对面坐下来。 “我的孙女,梅莉莎……失踪了。”他语气沉重地说。“或许遭人绑架,或许遭人谋杀。我不知道……而不知道就是最令人难受的部分。她是在昨天失踪的,距离她十八岁生日不过四十八小时。” “有任何人为强迫的迹象吗?”我尽可能以专业的语气说道。“有没有挣扎或是……” “不。没有。” “那她或许只是离家出走。你知道青少年……” “不。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我最近更改过遗嘱,将所有财产留给梅莉莎。我的房子,我的钱,我的生意。家族里其他人什么都分不到。这件事理应是个秘密,当然,唯一知道此事的,只有我本人以及家族律师,强戴斯。但是三天前,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惨遭杀害。他的保险箱被人挖出墙壁,整个撬开。唯一不见的东西就是我新遗嘱的备份。不久,遗嘱的内容就传遍整个家族。我听见许多……抗议的声浪。包括梅莉莎都在抗议,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我的唯一继承人。” “如今她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她是如何失踪的?绑匪如何混进葛里芬殿堂?怎么可能没人看到?我的安全人员以及所谓的顶级安全系统为什么都没有发现?梅莉莎消失了,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 我立刻认定是自己人干的,但是暂时不打算提出这个想法。 “你有孙女的照片吗?”我问。 “当然。” 他递给我一个装有六张八乘十亮面照片的档案夹。梅莉莎·葛里芬身材高瘦,留有一头金发,脸色苍白,没有上妆,面无表情。她冷冷地瞪视着镜头,似乎相机是种不值得信赖的东西。从外表看来,我绝不会把庞大的生意帝国留给这样一个女孩。不过或许她是深藏不露也不可知。我挑了一张照片,塞入我的外套内侧。 “谈谈你的家人。”我说。“失去继承资格的那些人。梅莉莎失踪的时候,他们人在哪里,在做什么?” 杰若米亚皱起眉头,小心挑选自己的词汇。“根据我的了解,他们当时都在公开场合,就算我没亲眼看见,也有其他人看见他们,或许这是刻意安排的。他们所有人同时出现在葛里芬殿堂这件事本身就很不寻常。前一天也一样,就是强戴斯死亡、办公室遭窃那天。不过我不认为是我的家人干的,虽然他们都对新遗嘱非常不满,但是他们没有胆量忤逆我。”他轻声窃笑。“事实上,有几个简直吓坏了,他们没办法想象自己该如何自力更生。” “你为什么取消他们的继承资格?”我问。 “因为他们不配继承我的事业!多年来,我尽我所能地将他们作育成材,但是他们从来不需要像我那样为了生活奋斗……他们生下来就拥有一切,将一切视为天经地义。遗产到了他们手上绝对留不住!我流血流汗,经历无数世纪辛苦建立起来的帝国,绝不能因为继承人胆识不足而分崩离析。梅莉莎……够坚强。我对她有信心。我已经雇用了一名新律师,拟定出一份新遗嘱,藉以取代遗失的文件,但是……为了某个私人的理由,除非梅莉莎赶在十八岁生日之前回来签几份文件,遗嘱才会生效。如果她赶不回来,就会失去继承的资格。我要你帮我把她找回来,泰勒先生。毕竟这是你最擅长的事。找到她,在她十八岁生日之前带她平安回家。你只剩下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 “如果她已经死了呢?”我直接问道。 “我不相信她已经死了。”他的声音十分平淡冷酷。“没有人敢杀她。大家都知道梅莉莎是我最喜欢的孩子,就算必须用一把火烧掉夜城,我也一定会帮她报仇。再说,至今我没有收到任何赎金要求,没有人试图和我联络。我想,她可能只是因为想要逃避责任而逃家。她从来不希望跟家族企业有任何关系……又或许,她是害怕其他家人说闲话,或是意图不利于她。但如果是这样,她应该会留个讯息给我才对。或是想办法联络我。不,她绝非自愿离开。我敢肯定。” “会不会有朋友收留她?”我问,表示我还没有放弃逃家的可能。 “她只有几个真正要好的朋友,我已经偷偷调查过他们了。看来他们似乎还没有发现她已经失踪了,而我希望能够继续这样保持下去。不要告诉任何人,泰勒先生。我不能让人知道我会为了任何事而伤神。” “困难的案子,困难的处境,困难的时限。”我说。“你干脆把我的双脚绑在背上算了。好吧,让我想一想。她会不会离开夜城,进入伦敦市区?” “不可能。”他立刻回答。“我的家族之中没有人能够离开夜城。” “一切总是跟家族有关,是不是?”我说完之后,思考片刻。“只要她还活着,我就可以找到她。但是你必须有她或许已经死亡的心理准备。谋杀,可能是你的家人为了防止她继承财产所做,也可能是你多年来所树立的敌人所为。” “找回我的孙女。”葛里芬冷酷地说道。“我就会付给你一千万英镑的酬金。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了什么原因,谁必须负责。将她安然无恙地带回我的身边,不然就带回她的尸体以及凶手的名字。” “即使是家人所为?”我问? “特别是家人所为。”杰若米亚·葛里芬说道。 他将一个公事包推到我的面前。我把它打开,公事包里装满钞票。 “一百万英镑。”葛里芬说道。“这是订金。我相信这个案子会有额外花用。尾款等你找回梅莉莎就会支付。你还好吧,泰勒先生?” “喔,当然。”我说。“只是呼吸有点困难。金钱对你来说只是一堆数字,是吧?” “我的条件你接受吗,泰勒先生?” “我接受。”我说着关上公事包。“但是请听我说,葛里芬先生。你雇用我是为了找出事情真相。所有的真相,而不只是你想要听的真相。只要我开始查案,我就一定会查到底,不管过程之中会伤害到什么人。一旦把事情交给我,就连你也没有收手的权力。我的条件你接受吗,葛里芬先生?” “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找出梅莉莎。”葛里芬说。“我不在乎过程之中伤害到什么人。就算伤到我也无所谓。他们说……你拥有一种特殊天赋,能够找出任何人或是任何东西。” “没有错,我有这种天赋。但是我没办法一伸手就抓到你的孙女。我的天赋不是这样运作的。我需要询问详细的问题,才能够取得清楚的答案,或是地点。要找到她,我必须先有一个大略的方向。尽管如此,我还是可以先做一个简单的搜寻,看看我的天赋能否找出任何有用的线索。” 我集中精神,开启心眼,我的第三只眼,隐藏之眼,天赋逐渐凝聚,视界豁然开朗,会议室中肉眼看不见的一切顿时一览无遗。屋内挤满鬼魂,男男女女,不断地重复着他们生前遭人谋害的最后一刻,受困于无尽的时间轮回之中。杰若米亚在这间会议室中干过不少坏事。我抓起他的手掌,与他分享眼前的景象,但是他始终无动于衷。四周还有其他生物,奇形怪状的生物,但是他们只是路过此地,将我们的空间当作前往他处的踏板。这种东西无所不在。最后我终于看见梅莉莎的身影跑过会议室。我看不出她是在奔向某人,还是在逃离某人。她脸色冷淡专注,神情似乎有点紧张。 接着我的天赋遭受外力隔阻,所有影像当场消失。 我身形微晃,几乎跌倒。心眼的画面瞬间幻灭。我挣扎地想再度开启心眼,试图再找回梅莉莎的影像,却惊讶地发现我办不到。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只有极端强势的力量能够关闭我的天赋,比如自然界的力量或规则;但这表示有来自天堂或是地狱的势力介入此事,可是两者的力量偏偏又不应该能够直接影响夜城才对。杰若米亚抓起我的肩膀,大脸向前一凑,要求我告诉他怎么回事,但是我专心地倾听另一个声响。会议室中出现了一个全新的存在,一个非常奇特而又恐怖的存在,不停地吃力挣扎,试图凝聚实体。葛里芬东张西望,由于依然和我保持连结,所以他也感受得到对方的存在。 室温直线下降,窗户、墙壁以及桌面上瞬间凝结出一层白霜。空气中充满了死亡气息。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传来一阵莫名的无尽惨叫,另一个地方则传来一阵绝望的哭喊。某种极端可怕的东西朝我们直逼而来,对方来自一个可怕的地方,势如破竹地摧毁葛里芬殿堂的防御系统。 我将手伸进大衣口袋,抓出一袋盐巴。我如果不在身上带点调味料,绝对不敢放心出门。我在自己和葛里芬身边撒下一道盐圈,以最快的速度默默念诵几个强力法咒。如果没有很快就学会几个基本防御法术的话,绝对没有办法在夜城中生存下去。只可惜魔法防御只能用来对抗魔法攻击。 所有电视屏幕同时爆炸,我和葛里芬的身上顿时溅满碎片。他开始后退,离开盐圈的范围,我立刻抓住他的肩膀,大声要他留在原地。他甩开我的手,不过还是僵硬地点了点头。奇怪的是,他脸上没有恐惧的神色,只是有点不耐烦。我转头看向破碎的电视。内部的电子线路已经突出屏幕之外,露出许多钢板电路跟硅胶。藉由这堆强遭附身的现代科技,对方终于凝聚出一个形体。 对方缓缓站起,身材高大,气势骇人,具有类似人类的外型,却没有丝毫人类的气息。它是一个没有生命的躯壳,以钢铁为骨、硅胶为腱,手指像剃刀一般锋利,塑胶脸皮,双眼发光,满嘴有如锯齿般的钢牙。它朝着我和葛里芬的方向弯腰,全身绽放出电流的光芒。这是一道具有实际形体的威胁,盐圈根本无法发挥任何作用。 “殿堂的安全系统应该启动了。”葛里芬声音略显紧张,但语气依然平淡。“全副武装的安全人员随时都会破门而入。” “我不这么认为。”我说。“我们面对的是一名真正的强者。我敢拿你刚刚给我的钱跟你打赌,对方已经完全封闭了这间会议室。我们得靠自己了。” “你不会刚好有带枪吧?”葛里芬问。 “没有。”我微笑说道。“我不需要用枪。” 我再度尝试施展天赋。对方封锁了我搜寻梅莉莎的能力,但是天赋本身依然可以作用。我的天赋是承袭自我母亲,而我的母亲乃是名叫莉莉丝的远古神祇,整个世界上大概只有造物主或魔鬼本人才有办法夺走我的天赋。我悄悄开启心眼,在不被注意的情况下释放天赋的力量,窜入夜城之中,寻找一个正在下雨的区域。钢铁躯壳直逼而来,急切地挥舞锐利的钢爪。我找到一阵暴雨,经而易举地将暴雨带到会议室里,降在钢铁躯壳身上。 一阵惨叫声中,塑胶面孔裂成两半,一道强烈的静电爆炸,对方整个躯壳因暴雨而短路,转眼间崩塌倒地,在地面上摔成无数碎片。我将暴雨遣回原地,会议室中随即回归宁静。 我小心谨慎地打量四周,确定已经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气温开始回升,白霜融化成一条条的水流。我踏出盐圈外,踢了踢地上的金属碎片,然后比个手势请葛里芬过来。我们低头看着地上的残骸。他似乎并不特别惊慌,甚至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你的敌人?”我问。 “看来不像。”他说。“或许是你的敌人?” 这时葛里芬的安全人员终于冲入会议室,个个大吼大叫,舞动手中的武器。葛里芬也对他们大吼大叫,询问他们在他性命垂危的时候究竟身在何处。安全人员为他愤怒的气势所慑,纷纷往后退,他则下令要求所有安全人员全面搜查葛里芬殿堂,除非找出什么能够合乎他们职衔跟昂贵薪水的线索,否则不准回报。 我趁他发号施令时,仔细思考整件事情。牵扯到如此强大的实体表示事情一定比想象中还要复杂,因为我实在无法想象这种东西怎么会跟绑架案或离家出走扯上任何关系。如果不能利用天赋找寻梅莉莎……我就得采取传统的方法,找寻所有相关人等,询问所有尴尬私密的问题,期望我有足够的智力判断谁在撒谎。等到会议室里终于又只剩下我们两人之后,我将我的想法告诉葛里芬,他立刻点头同意。 “我授权给你盘问我所有的家人、仆役以及员工。你可以询问任何问题,如果有人意图阻扰你,叫他们来找我。”他微微一笑。“至于要如何让他们合作,乖乖说出你需要知道的讯息,那当然就是你的问题了。” “当然。”我说。“你知道我或许必须询问……关于你的亲人的私密问题。你的太太,以及你的儿女。” “随便问。喜欢的话可以对他们施暴。最重要的就是要尽早找出梅莉莎的下落。” “我想知道你对你的家人有什么看法。”我说。“你认为有什么是我应该知道的吗……” 我已经掌握一些基本资料。毕竟葛里芬家族是夜城的名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出现在八卦小报上,而我三不五时就会阅读这类报纸。但我还是想要知道他愿意告诉我些什么,或更重要的是,他不愿意告诉我些什么。 “他们每个人都有嫌疑。”他皱眉说道。“他们可能雇人办事,我想……但是他们应该没有胆量如此公开与我为敌。他们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能拥有永生,但是他们不会永远心存感激。我亲爱的妻子玛莉雅始终对我忠心。她不算非常聪明,但也足以分辨什么对她有利。我的儿子,威廉,我的大儿子……很懦弱,没有半点骨气,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天知道我有多努力想要将他训练成一个有用的人,但他总是令我失望。他遗传了太多他母亲的特质。他不顾我的反对,娶了葛洛莉雅,一个过气名模。漂亮是很漂亮,但是她所有的魅力和人格特质都像杂志封面一样肤浅。我想,她是为了钱结婚,不是为了爱。天知道他们怎么有办法生出如此聪明又完美的孙女,梅莉莎。” “我的女儿爱莲娜一心只想满足她那永无止尽的欲望。她嫁给马赛尔的唯一理由,只是因为我明白表示她必须结婚。我不能放任她一辈子像只野猫一样在夜城中乱跑,还以为婚姻能够帮助她成长,我早该知道天下没有这么好的事。马赛尔喜欢赌博,是个无法自拔的赌鬼,而且还以为我不知道,蠢蛋。他们生下一个儿子,我的孙子,保罗。他对我以及他的父母而言始终都是一个谜团。要不是我曾经鉴定过血缘,我会说他是抱来的。” 以上就是他对于理应跟自己最亲的亲人所下的评语。我拿起公事包,惊讶地发现一袋钱竟有这么重,然后朝葛里芬点点头。 “一有线索我就会通知你。我可不可以请问,是谁向你推荐我的?” “渥克。”他说。我忍不住微笑。当然了,还会有谁? “最后一个问题。”我说。“一个永生之人究竟为什么会需要立遗嘱?” “因为就连永生也不可能永远持续。”杰若米亚·葛里芬说道。 第二章 女王蜂 我常常很难决定下一步该做什么,而当无法确定下一步该做什么的时候,就是从犯罪现场开始查起的时候了。或许犯人会在现场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比方说印有他们姓名以及地址的名片。在夜城,再诡异的事情都曾发生过。离开会议室后,我转向管家霍伯斯,以强硬的语气提出要求。 “我需要去梅莉莎的房间看看,霍伯斯。” “你当然需要,先生。”他冷冷说道。“但是恐怕在那里找不到什么线索。” 霍伯斯再度领头穿过一连串走廊。我开始考虑是否该讨份地图,免得霍伯斯突然决定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所有走廊都给我一种不自然的宁静感。这座殿堂极其巨大,但当真居住在里面的人却少之又少。我们一路上只遇见身穿制服的仆役,而他们通通对我和霍伯斯保持距离,低头快速通过,不敢直视我们的目光。尽管我拥有极差的名声,但这次我不认为他们怕的人是我。 最后我们来到一座老式电梯前,具有洛可可风格黄铜滑门的那种电梯,呈现出强烈的装饰艺术风味。霍伯斯随手拉开沉重的电梯滑门,我们随即踏入其中。电梯内部大到足以举办一场亲密晚宴,四周的墙壁都是品味独特的彩绘玻璃。霍伯斯拉起电梯大门,大声说了声“顶楼”。电梯地板微微一震,接着我们就开始向上移动。对这样一座年代久远的机器而言,上升的过程堪称十分平稳。我四下寻找显示楼层的面板,结果发现整座电梯并没有任何控制装置和指示灯。 “我发现整座电梯都没有任何控制装置和指示灯,霍伯斯。” “的确,先生。葛里芬殿堂里所有的电梯都预设为只针对授权的声音产生反应。这是一项安全措施……” “那么梅莉莎的绑匪是如何抵达顶楼的?” “这是一个好问题,先生,我相信你迟早会帮我们找出答案的。” “不要再和我说这些废话了,霍伯斯。” “是的,先生。” 电梯停了下来,霍伯斯拉开滑门。我走出电梯,踏入一条两边墙上都是房门的长廊。光线柔和舒适,墙壁没有任何装饰品跟雕饰,地上铺了一层波斯地毯。所有的房门看起来都十分坚固,我心想不知道葛里芬家族的人晚上会不会锁门。在这种环境下,在这种家族之中,换成是我的话一定会锁门。霍伯斯关上电梯滑门,迎上前来,站在离我非常近的距离。侵犯他人的私人空间是标准的挑衅策略,但是我曾面对过许多诸神之街的怪物,并且把他们搞得像婴儿般嚎啕大哭,凭他一个目中无人的管家是绝对吓不倒我的。 “这里是顶楼,先生。所有家人的卧房都在这里。当然,并非所有家人都住在家中。威廉少爷跟爱莲娜小姐都在城里拥有自己的住所。保罗少爷跟梅莉莎小姐没有。葛里芬先生限制他们必须住在这里。” 我皱眉。“他不允许小孩跟他们的父母同住?” “这也是一项安全措施,先生。” “带我去梅莉莎的房间。”我说,提醒他是谁在发号施令。 他带我沿着走廊前进。走廊很长,房门很多。 “客房?”我指着那些房门问道。 “喔,不,先生。客人不得在此留宿,先生。只有葛里芬家族的人才能在这个屋檐下过夜。这也是为了安全考量。这些房间都是家族卧房,让所有家族成员能够随时换房,免得他们觉得受困于同一间卧房中太久。我很可以了解卧房对于永生之人来说是个大问题。” 我们继续前进。“那么,”我说。“你认为梅莉莎发生了什么事,霍伯斯?” 他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我真的不清楚,先生。” “但是你一定有点想法吧?” “我尽量不要有任何想法,先生。自我的想法只会阻止我为葛里芬家族提供适当的服务。” “你来这里之前是做什么的,霍伯斯?” “喔,我一直都在当管家,先生。” 我相信。如果不是多年在职训练的成果,没有人能够练就那副高傲的神色。“其他仆人呢?他们在梅莉莎失踪之前都没有听见或看见任何可疑以及不寻常的事情吗?” “我已经很详细地盘问过所有仆人了,先生。如果他们有任何线索的话,一定会告诉我的。任何线索。” “梅莉莎失踪当晚,你有接待任何不寻常的客人或是不速之客吗?” “葛里芬殿堂总是有人来访,先生。” 我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你总是如此规避问题吗,霍伯斯?” “我尽力而为,先生。这就是梅莉莎的房间。” 我们在一扇跟其他房门没什么两样的门前停下。坚固的木质门面紧紧关闭,没有明显的攻击或是强行进入的迹象。我拉了拉黄铜门把,轻轻一扭立刻转动。我推开房门,看向其中。面前的房间空无一物。墙上没有男孩团体的海报,没有绒布娃娃,没有家具,只有四面空白的墙壁,一张简单的床铺,以及一张更简单的椅子。没有任何青少女曾经居住在这里的迹象。我看向霍伯斯。 “告诉我她的房间不是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她的房间不是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先生。” “是葛里芬下令清空这个房间吗?” “不,先生。事发之后,这个房间就是这个样子了。” “请解释。”我语气不善地说道。 “是的,先生。梅莉莎小姐当晚本应下来与其他家人共进晚餐。主人跟太太一直都很坚持所有家人只要在家都应该一起用餐。威廉少爷和爱莲娜小姐都已出席,她的儿子保罗少爷也是,但是梅莉莎小姐迟到了,而她通常是不会迟到的。当我们发现她没有出现的时候,主人就派我去找她。抵达卧房时,我发现房门留有一条缝隙。我敲敲门,没有回应,于是我探头进去察看,以免她身体有什么不适,结果就发现里面变成这个样子。梅莉莎小姐从来都不沉溺物质生活,但即便如此,这个样子还是太夸张了。我立刻按下警报,安全人员彻底搜查整座宅邸,却完全找不到梅莉莎小姐的下落。” 我看着他一会儿。“你是说,”我终于开口说道。“绑匪不但能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之下带着梅莉莎离开葛里芬殿堂,还顺便把她房里的东西通通带走?完全没有人看见?你的意思是这样吗?” “是的,先生。” “我很想给你一巴掌,霍伯斯。” “我认为我该提醒你除非葛里芬家族的人授权,不然任何魔法都不可能在葛里芬殿堂之中发挥作用,先生。所以梅莉莎小姐不可能是被魔法传送出去的……” “除非有她授权,或是她的家人授权。”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先生。” “不,霍伯斯,把活生生的章鱼钉入墙壁之中才是不可能的,其他事情都只是非常困难而已。” “你的见识令我钦佩,先生。” 我还是认为是自己人干的,但是我仍不打算公开这个想法。 我再度看向空荡荡的房间,试图召唤我的天赋,期待可以看出一点蛛丝马迹,但是我的心眼说什么就是睁不开。某个力量强大的人物真的很不希望我利用天赋解决这个案子。我已经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在和我玩游戏了…… 身后的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我转头望去,看见一名身穿制服的女仆来到霍伯斯面前行屈膝礼。可恶,这里的仆人个个无声无息。这时女仆也对我行了个屈膝礼,仿佛在突然之间想到一样。 “对不起,霍伯斯先生,”女仆说道,声音几乎细不可闻。“但是夫人吩咐我来告诉你,她想要在泰勒先生离开之前见他一面。” 霍伯斯看着我,扬起一边眉毛。 “喔,请教教我你是怎么办到的。”我说。“我一直都很想学会像那样扬起一边的眉毛。” 女仆轻声娇笑,偏过头去。霍伯斯继续凝视着我。 “喔,有何不可。”我道。“跟夫人谈谈也好。她可能会知道点什么。” “我不抱太大期望,先生。”霍伯斯说道。 女仆去忙她自己的事,霍伯斯带我沿着走廊往回走,朝玛莉雅·葛里芬的卧室前进。我很好奇她为什么要见我,以及她知道些什么关于孙女的事是杰若米亚没有告诉我或不愿意告诉我的。女人常会在男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跟另一名家族成员分享秘密。我们终于在另一扇毫不起眼的房门前停下脚步。 “玛莉雅·葛里芬的房间,先生。”霍伯斯说道。 我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不是杰若米亚和玛莉雅的房间?他们分房睡?” “是的,先生。” 我没有继续追问。反正他是绝对不会告诉我的。 我点点头,他随即在门上轻轻敲了敲。一个女人大声说:“进来!”霍伯斯跟着推开房门,后退一步,让我先进去。我摆出一副考虑租下这间房然后拆掉的模样,从容不迫地踏入房内。尽管此刻在夜城之中已是下午过去一半了,玛莉雅·葛里芬却依然待在床上。她身穿白色丝质睡衣,坐在一堆粉红色的枕头之中。房间的墙壁也是粉红色的。事实上,整间大房间都散发出一股粉红色的气息,仿佛走入一间育儿室。床铺大到一次可以睡好几个人,如果大家有那么好的交情的话。玛莉雅·葛里芬身边围绕着许多女仆、顾问以及社交秘书,其中几个在我挤进床角的时候,颇不情愿地让出一个位子给我。 雅致昂贵的床单上摊有几块吃了一半的肉片、几盒吃了一半的巧克力,以及十几本封面华丽的八卦杂志。一个触手可及的冰桶内插有一瓶已经开瓶的香槟。玛莉雅沉浸在围在床边的人声中,刻意装作没注意到我的存在。于是我默默站在床角,明目张胆地打量着她。 玛莉雅·葛里芬是个丰满美女,身材微胖但不失性感,全身绽放出一种传统美。盘在头上的长发异常明亮,几乎没有任何色彩,但是她的脸上却画了一个十分庸俗的彩妆。鲜红色的厚实嘴唇,浓妆艳抹的脸颊,暗紫色的眼影,以及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遮蔽视线的浓密睫毛。玛莉雅看起来像是三十出头,好几个世纪以来一直都是三十出头。她的骨架明显,脸部线条分明,只可惜声音给人一种傲慢的感觉。整体而言,她比较像是让人包养的情妇,而不是结婚许久的人妻。 许多男女仆役围在她身边,在她想到之前已经满足她的需求——叠起她的枕头,打开新的巧克力,或是帮她的杯子斟满香槟,任何需求。玛莉雅忽视他们的存在,全神贯注地检视今日的信件,同时更新她的社交日志。不久我就发现她很喜欢摆出一副臭脸,而且只要一个不高兴,就会伸手殴打最接近她的人。挨打的男女仆役全都甘之如饴。至于时尚跟社交顾问,则是尽可能小心翼翼地与她保持一条手臂的距离。站在我身边的人以眼角偷偷瞄我,片刻过后终于鼓起勇气,开始以让我听得见的声音对我品头论足。 “好哇,好哇,看看是谁来了——大名鼎鼎的约翰·泰勒。” “是恶名昭彰吧,我说。我一直以为他应该更高一点。你知道,更强壮一点。” “那件风衣实在太过时了……我可以帮他搭配一点紫色的东西。” “那就去问问他的三围!” “喔,我不想问!” 夜城具有某种能够让人做出许多刻板行为的魔力。为了确保我的确遭受到侮辱,一个身穿全套黑皮衣的彪形大汉神色不屑地向我瞪来。 “哎呀,瞧瞧哇——夜城最有名的私家侦探……总是喜欢出现在他没有资格出没的地方。” “瞧瞧哇?”我说道。“你要我瞧哪里,我就瞧哪里,但是如果要瞧瞧的话,你得先教教我该怎么瞧。我一直不太清楚瞧是什么意思……他们应该出本教人瞧瞧的工具书:《初学者的瞧法》,或是《瞧瞧指南》。” “敢对我动手,约翰·泰勒,我就找警卫来,你看我敢不敢。到时候你麻烦就大了!” “他们也会进来瞧瞧吗?”我满怀期待地问道。 “这个女人为什么还在和我通信?”玛莉雅·葛里芬大声询问,挥舞着手中的一张信纸,试图唤回某人的注意。“她明明知道我不会跟她讲话的!我的规矩简单明了,错过两次我所举办的宴会,就再也不用来了。我才不管你的孩子有没有得麻疯病……” 她的目光停留在房里所有人的脸上,除了我之外,但是这句话很显然是说给我听的。她继续对她各式各样的顾问抱怨,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听她说话。玛莉雅极度想要维持尊严,却缺乏维持尊严所需的注意力。她总是提起一个话题,转向另一个话题,接着又再度离题,最后完全忘记一开始在讲什么。她像只蝴蝶在话题之间游走,总是被其他看起来似乎更加有趣或更加美丽的东西所吸引。我等得无聊,于是开始在房内乱逛,看看其中的摆设,将东西拿起又放下,而且举手投足之间都非常不小心。 如果这样还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我就要开始把东西丢出窗外。 触目所及,到处都是奢华的饰品,细致的陶土娃娃,古董娃娃,玻璃动物以及脆弱到似乎不堪一碰的精致瓷器,全都小心翼翼地陈列在极品古董家具上。我内心深处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想要拿一把大锤或是铁链,将这些东西全部打成碎片……为了压抑心里的原始渴望,我从一个巧克力盒里拿了一颗巧克力吃。好吃的已经被拿光了,幸好我不太挑嘴。 从床上那堆还没有拆封的信件判断,她还有很多信件要回。夜城并不流行电子邮件——太容易被拦截或是遭到骇客入侵。而且电脑总是可能自行发展出感知,或是遭受外界的黑暗力量附身……科技驱魔并不便宜。这年头,手写信件才是正途,特别是上流社会更是如此。永生不朽的葛里芬家族是夜城之中最高不可攀的贵族,这表示这里所有试图提升社交地位的人,都必须想办法接近他们。只要和他们攀上关系,其他人就不能不卖面子。硬充派头是一种可怕的罪恶,就跟海洛因一样容易上瘾,而且往往难以自拔,必须经历一段漫长的戒毒过程才能戒除。 就连王公贵族都会来向葛里芬家族谋求好处。夜城里面有很多王公贵族——遭到放逐的国王跟王后,这家的公主或是那家的地主,所有想得到的阶级这里都有。他们穿越时间裂缝,打从其他世界、其他时空而来,永远与他们的人民、权力以及财富断绝关系。有些人入境随俗,再度闯出自己的名号,但是大部分的人都办不到。因为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们依然期待他人将自己视为王公贵族,只因为他们曾具有这样的身份。可惜在发现夜城完全不在乎他们曾经是谁之后,他们就变得非常苦闷。他们会在私人会员俱乐部集会,以旧有的头衔称呼彼此,把时间都花在尽力取得参加葛里芬的晚宴或聚会的邀请函之上。因为只要葛里芬认同他们的地位,就等于所有的人都认同了他们的地位。不幸的是,等待被葛里芬挑选的人选实在太多了。他们必须想办法吸引他的注意才行。你只有一次机会能够证明自己具有足够的娱乐性,错过就没有了。肉格,小精灵之王,就是因为常常试图破坏葛里芬的宴会而声名大噪,即使是葛里芬已经表明他不受欢迎,永远都不会受欢迎,不管他跟谁一起参加宴会都一样。 (原因是他会在地板上尿尿。显然在他的世界里,随时会有个仆人提着水桶和抹布跟在他的身后。) 玛莉雅总是喜欢追逐品味与风格,只可惜她本人既没品味又没风格,只好仰赖一群时尚及社交顾问来决定谁能够加入上层社会的社交圈,以及每一季的时尚潮流为何。但是唯一有权力决定这些事的只有玛莉雅,而且都是凭一时之兴所做的决定。于是顾问们推挤拉扯,想尽办法接近她,以极大的音量及夸张的手势争论每一个问题。而这些手势三不五时就会演变成肢体冲突。这些顾问只要一句话或一个眼神,就能够决定一个人的社交地位。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事实,而这也是这些可怜的家伙之所以有一大堆熟人,却没有几个真正朋友的原因。事实上,他们或许比那些随时注意他们一举一动的家伙还要偏执,还要缺乏安全感。 最后玛莉雅终于不想继续假装我不存在,突然命令所有人离开房间,包括依然等在门旁的霍伯斯。所有人都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离开前还不停地鞠躬、争吵、飞吻,直到最后一个出去的人关上房门为止,只留下玛莉雅·葛里芬和我两个人在房里相互凝视。她以冷酷的目光打量着我,试图判断我是属于可以随意使唤的那种人,还是需要先灌几句迷汤才能予取予求的人。最后她露出甜美的微笑,搔首弄姿地眨眨眼,轻轻拍了拍身边的绒毛被单。 “过来陪我坐坐,约翰·泰勒。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朝她走去,拉起一张椅子,面对着她坐下,小心维持一定的距离。她对我撅了撅嘴,稍微拉开睡衣的前领,在我面前展现她的乳沟。她对于我谨慎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意。我可以从她的眼中看出这一点。她是那种喜欢欣赏猎物挣扎的人。在这么近的距离,她的体味令人十分难耐,有如压碎的花瓣浸泡在动物的麝香中。 “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我说。 “你当然会有……约翰。你们私家侦探的工作就是找人问问题,不是吗?审问你的嫌犯?我想我从来不曾见过任何私家侦探。这真是太刺激了……” “你似乎不太在意孙女失踪的事。”我开始进入正题。 玛莉雅耸肩。“她是个麻烦,一直都是。假道学的小浑蛋。她这辈子唯一的乐趣就是干涉我的生活,打乱我的计划……失踪只是想要吸引大人的注意罢了。离家出走,让她的爷爷担心,过个几天再开开心心、平安无事地出现,满嘴花言巧语,那个小荡妇。然后杰若米亚就会再度接纳她,好像没发生任何事一样。她总是有办法把他玩弄在股掌之间。” “你认为她不是遭到绑架?” “当然不是!这栋房子内建的安全系统已经守护我们家族好几个世纪了。没有人能够在不触发各式警报的情况下自由来去,除非有内贼事先帮他解除警报。这是另一个引人注目的诡计,那个自大的小婊子。” “我想你们两位相处得并不愉快?” 玛莉雅大哼一声,发出绝非淑女应该发出的声音。“我的儿女一直都很令我失望。我的孙子跟孙女更是令人失望透顶。对我来说,杰若米亚是这个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人,唯一真正关心过我的人。你不知道我的身份,我的过去,在他和我结婚并且赐我永生之前的一切。你当然不知道。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了。相信我,我花过许多心力确保这一点。但是我还记得,他也记得,为了这一点,我将会永远爱他。”她发现自己越说越大声,于是试图恢复冷静。“梅莉莎此刻身在何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约翰。” “就算她将会继承整个家族的财产,而你跟其他人一毛钱也分不到也没关系?” 她扬起鲜红似血的厚唇对我微笑,以其深邃难明的目光仔细打量着我。“你比我想象得还要年轻,而且还更帅,从某些角度来看。你觉得我很美丽,是不是,约翰?你当然这么觉得。所有人都这么觉得。数个世纪以来都是如此……我不会变老,约翰,不会失去美貌,失去青春。我可以活过很多个世代,依然保持永恒的美貌。他当初就是这样向我保证的……告诉我你觉得我很美丽,约翰。过来一点,当着我的面说。触摸我,约翰。你这辈子都不曾摸过像我皮肤这般年轻柔顺、恒久不衰的东西……” 我唇干舌燥,双手颤抖。欲望冲击着我们之间的空气,有如元素能量一般地原始强烈。我不喜欢她,但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很想要她……我强迫自己僵坐在原地,疯狂的欲望迅速消逝。或许是因为玛莉雅已经失去注意力了。既然没有办法在第一时间征服我,她如同蝴蝶一般,心思立刻飘往他处。 “时尚来来去去,但是我始终永恒不坠,约翰,有如夏天的白昼一般青春永驻……我真的非常怀念白昼,你知道。永恒的夜晚或许十分迷人,但是不变的事物总是令人厌烦……我已经很久不曾感受到温暖的阳光洒在我的脸上,或是和煦的微风吹过我的发梢……” 她不停地说,我用心地听,但是没有听见任何有用的讯息。在葛里芬赐予永生之前,玛莉雅就已经是个肤浅的人,而数百年的生活经验完全没有改变这一点。或许改变并不存在于她的天性之中,或许她的一切在杰若米亚取走时间的影响时就已冻结,有如受困于琥珀里的昆虫。她是夜城社交界的女王,这才是她唯一所关心的事。或许会有其他社交女王挑战她的地位,但她始终是最后的赢家,只因为她不会死,而她们会。 她突然停止说话,仔细凝视着我,仿佛这才想起我还在这里一样。“所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约翰·泰勒。我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传言……你母亲真的是《圣经》中的神话人物?你真的在最近那场大战里拯救了全人类?他们说只要你愿意,就能够成为夜城之王……来谈谈你那些迷人的助手们吧,剃刀艾迪、死亡男孩、霰弹苏西。” “迷人?”我忍不住微笑。“我不会这样形容他们。” “我在八卦报纸上读过关于你还有他们的文章。”玛莉雅说道。“我很喜欢听八卦,除非是关于我的八卦。有些记者真的非常残酷……我一直试图叫杰若米亚买下《夜城时报》,还有毒舌至极的《非自然询问报》,但他总是告诉我一大堆愚蠢的借口。他不在乎他们是怎么写他的。他只阅读财经版面。如果我不在身边,他根本认不出任何社交名人。” “谈谈你的孩子。”我趁她停下来呼吸的时候说。“谈谈威廉和爱莲娜。” 她再度撅嘴,在身边寻找巧克力跟香槟杯。我又再问了两次,她才终于开口回答。 “我是在一九二○年代怀了这对双胞胎,因为当时流行生孩子。当年社交界里所有人都怀孕了,我没有办法不跟随潮流。所有朋友都向我保证生孩子是世界上最神圣、最超然的经验……”她大声嗤之以鼻。“但是后来我可爱的孩子们却变成如此窝囊的两个废物。我实在想不出理由。我帮他们找了最好的保姆,最棒的家庭老师,并且提供他们所有想要的玩具。我甚至每个周末都挤出一点时间陪伴他们,不管我的社交行程排得有多满。” “杰若米亚呢?” “喔,他当时气炸了,气到不能再气,竟然抬高音量和我说话。他从来不曾大声对我说话。他不想要孩子。” “所以呢?”我问。 “他逼我结扎,不让我怀更多孩子。”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显然只是在陈述事实。“我不在乎。潮流过了,小孩又和我想象中大不相同……而且我绝对不打算再次经历怀胎的过程……” “你没有朋友吗,亲密的朋友,胆敢帮助你起身对抗杰若米亚的朋友?” 玛莉雅微微一笑,目光顿时冷酷异常。“我没有朋友,约翰。平凡人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对所有葛里芬家族的人都没有意义。因为你知道,约翰,你们的生命都太短暂了……就像蜉蝣一样。你们来来去去,停留的时间从不曾久到足以在我们的生命中留下痕迹,就算有,结果也不愉快。因为他们会死,就跟宠物一样。很久以前,我喜欢养猫。但是现在我完全受不了它们。花也是……葛里芬殿堂四周的花园是我在一七五○年代栽种的,当年造景花园蔚为风潮,但是等我种出花园之后,就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人不能老是在同一座花园里面散步……到最后,我放任它们自行发展,只为了看看会有什么结果。我觉得现在的丛林比之前的花园有趣多了——总是在改变,总是产生新鲜的品种……杰若米亚将之当作我们最后的防线,以免野蛮人再度壮大,打算掠夺我们家的财产。”她哈哈一笑,听起来十分难听。“让他们来吧!尽管来……没有人能够抢走任何属于我们的东西!” “有人抢走了你的孙女。”我说。 她冷冷地瞪视着我,再度扬起诱惑的微笑。“告诉我,约翰,我丈夫花多少钱雇你寻找梅莉莎?” “一千万英镑。”我说,声音略显沙哑,因为我还是难以相信这个事实。 “我要再出多少钱才能让你……作作样子,不要找她?我可是很大方的……而且,当然,这将会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杰若米亚永远不会知道的。” “你不希望她回来?”我问。“你自己的孙女?” 她的微笑消失,目光转为冰冷,非常冰冷。“她根本就不应该出世。”玛莉雅·葛里芬说道。 <hr /> 注释: 第三章 所有迷失的孩子 我向玛莉雅·葛里芬解释,用字小心,遣词迂回,让她知道我之所以不能接受她的条件是因为我一次只能为一名客户工作。接着她就开始丢东西。基本上,任何拿得到的东西她都丢。我认为离开的时候到了,于是东闪西躲迅速退到门边。我必须反手到身后摸索门柄,因为我不敢将视线自飞在半空中越来越沉重的物品上移开。最后我终于打开房门,完全不顾形象,连滚带爬地逃出门外。我重重关上房门,阻隔了门内各式各样的飞镖物品,然后优雅地朝向等在一旁的霍伯斯点头。(成功的私家侦探的第一守则——在压力之下保持优雅)我们两人站在原地,听着重物击打在门后的声响,接着我认为该是前往其他地方的时候了。 “我需要与葛里芬的儿女谈谈。”我和霍伯斯边走边说。“威廉和爱莲娜。她们还在这里吗?” “是的,先生。葛里芬明白表示他们及他们的配偶必须留在这里,方便你找他们谈话。我已经请他们在图书室等候,相信你应该可以接受这样的安排。” “我一直都希望能在图书室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我煞有其事地说。“真希望我有携带我的烟斗跟耍宝帽。” “这边请,先生。” 于是我们回到电梯,然后又穿越更多走廊和通道,朝图书室前进。这时我已经走昏头了,就算有人拿枪指着我的脑袋,我也没办法找到离开的路。我强烈地考虑沿路留下一道面包屑,或是一条非常长的毛线,或是在光滑的墙板上刻下指示方向的箭头;但是这样太没教养了,而我非常讨厌在查案过程中做出没有教养的举动。于是我和霍伯斯并肩行走,赞叹地欣赏两旁的艺术品,暗自祈祷他不要突然问我那幅画是什么人的作品。除了几个身穿制服、低头路过的仆役外,我还是没有看见任何人。走廊已经安静到连老鼠放屁都听得见。 “葛里芬殿堂究竟有多大?”我边走边问。 “要有多大,就有多大,先生。一名伟人需要一间豪宅,这样才符合他的身份。” “葛里芬家族搬过来之前,这里是谁住的?” “我相信是葛里芬本人在几个世纪前亲手设计这栋宅邸的。我想他是希望藉此宣告自己的地位……” 我们终于抵达图书室。霍伯斯打开大门,引领我进入其中。我用力关上大门,故意将霍伯斯留在门外。图书室内空间宽广,风格传统,但给人一种太过刻意的感觉。四面墙壁上除了书柜之外空无一物,书柜上放满沉重的书籍,每一本看起来都不像最近才出版的。厚厚的地毯上摆放着几张舒适的座椅,房间中央摆着一张长桌,桌上有几盏阅读灯。这里一定是葛里芬的房间;他来自一个只要是号人物就必须享受阅读的年代。书柜上有不少书籍年代久远,看起来就是非常稀有昂贵的样子。葛里芬收藏了过去几个世纪所有值得收藏的书籍,从到完整版的,应有尽有。后者当然是最初的阿拉伯语版本,书角必定充满折痕,书页边缘满是涂鸦,重要的内容都有画线。 威廉和爱莲娜·葛里芬正等着我。两人全身僵硬地并肩而立,站在同一阵线面对共同的敌人。他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会把时间花在图书室里的人。他们的配偶也一起站在远方的角落,满面严肃地关注着当前的状况。我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们四人。只要让他们等得越久,越有可能会有人为了打破沉默而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威廉·葛里芬身材高大,体型壮硕,一看就知道常健身。他身穿白上衣、牛仔裤,外面加了一件黑色皮夹克,所有衣物看起来都干净无瑕,或许是因为只要衣服一弄脏,他就会立刻丢掉,马上换一套新的来穿。他金发平头,拥有一双冷酷的蓝眼睛,遗传了父亲的高鼻子,以及母亲的翘嘴唇。他尽力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试图符合葛里芬家族的身份,但是他的脸色始终阴沉,似乎随时都在生气。毕竟,他舒适的生活在一夕之间全然变调,首先是发现了新遗嘱的内容,接着他的女儿又无故失踪。拥有他这种身份的人最痛恨意料之外的事情了,他们的财富与权力应该能够避免这类事情发生才对。 从各方面看来,爱莲娜都比威廉坚强,尽管她身上的服饰就连玛丹娜也会拒穿。她看起来就像妓女,偏偏又比妓女还要俗气。她留着一头长长的金发,烫成很不自然的大波浪,利用浓妆艳抹来掩饰平凡的长相。她大剌剌地瞪视着我,流露出烦躁又愤怒的神情,一根又一根地不停抽着烟。她将烟头弹在长桌桌面上,又将烟屁股丢在价值不斐的波斯地毯上踩熄。我敢打赌她在父亲面前一定不敢这么做。 站在另一侧角落,同一个房间中最远那一点上的是威廉的妻子,葛洛莉雅,前超级名模,身材颀长,皮肤黑到发亮。她以深邃的目光仔细打量我,光秃秃的头颅下没有任何表情。她身穿一件白色的缎面礼服,与她有如黑夜一般的深色肌肤形成对比。她具有专业名模特有的饥渴神情,似乎依然能够从容不迫地走在任何伸展台上。虽然她就站在爱莲娜的丈夫——马赛尔——身边,但是她的肢体语言明白表达出她之所以会站在那里,完全是因为有人命令她站在那里。她从头到尾正眼都没有瞧他一眼。 马赛尔身穿一套上好西装,但是从西装挂在他身上的样子来看,他显然比较习惯休闲一点的打扮。马赛尔是个非常随便的人,思想随便,言谈随便,行为也很随便。从他站立的姿势、表情,以及在什么事也不做的时候依然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就看得出来。他给人一种自己是逼不得已才会出现于此、完全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做他之前正在做的事的感觉。而且他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看不看得出来。我不认为他曾正眼瞧过我一眼。他外型堪称帅气,不过是种软脚虾的帅气。就像葛洛莉雅一样,他遵照指示,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 我的目光自威廉脸上飘到爱莲娜脸上,然后又飘了回来,缓缓在我们之间累积紧张的气氛。我并不赶时间。 我听说过葛里芬家族第二代以及关于他们的婚姻。夜城里的人全都听过。八卦杂志随时都在注意他们的一举一动。我偶尔会阅读这类八卦杂志,在进行监视行动时用来打发时间,因为这类杂志不会占据我的注意力,而且有必要的时候还可以躲在它们后面。这表示我知道很多绝对不会对我感兴趣的人物的私事。比如说,我知道葛洛莉雅是威廉的第七任妻子,而马赛尔是爱莲娜的第四任丈夫。我还知道所有葛里芬家族的配偶也都拥有永生,不过前提是他们必须维持婚姻关系。 说句公道话,葛洛莉雅和马赛尔比大部分的配偶都撑得久一点。 “我认得你,”威廉终于开口,尽量维持一种强硬的语气,但是听起来实在不怎么强硬。(不过,对他平常面对的人物来说,这或许已经够强硬了)“约翰·泰勒,夜城的首席私家侦探……一个可恶的偷窥狂,四处寻找其他人生活中的垃圾。你是狗仔队,唯恐天下不乱。什么都不要告诉他,爱莲娜。” “我本来就不打算告诉他任何事,你这个白痴。”爱莲娜瞪了她哥一眼,当场让威廉闭上嘴巴,接着她将所有冷酷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我尽力不在她的目光之下示弱。“这里不欢迎你,约翰·泰勒。我们跟你无话可谈。” “令尊并不如此认为。”我冷冷说道。“事实上,他付了我一大笔钱要我来此,并且授权给我询问你们任何问题。不管他想要什么,总是能得到。我没说错吧?” 他们同时以轻蔑的眼神凝视着我。看来我得花费一番工夫才能从这两个人口中得到我要的答案。 “你们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这里?”我问,谈话总得有个开头。“我是说,为什么回到葛里芬殿堂住,而不待在夜城里的住所?这……并不寻常,不是吗?” 他们继续保持沉默。我沉重地叹了口气。“难道要我叫霍伯斯去请令尊过来打你们的屁股吗?” “我们是为了新遗嘱而来。”爱莲娜说。她本来只打算说到此,却没有办法不继续说下去,因为她有满腔苦水要吐,而面前又有一个现成的听众。“我不敢相信他居然打算取消我们的继承资格,在我们共同经历过这么多风雨之后。他没有权力这么做!更没有权力把所有财产交给那个假道学的小母牛,梅莉莎!她之所以失踪,完全是因为她知道如果被我抓到的话会有什么下场。她一直都在蛊惑爸爸,让他讨厌我们。” 威廉大哼一声。“在这种时候更改遗嘱?老头子终于开始神智不清了。” “如果事情有那么简单就好了。”爱莲娜说着,一口抽掉半根烟。“不,他一定另有所图。他总是另有所图。” “梅莉莎的心智状况如何?在她……失踪之前?”我问。“她对新遗嘱有什么看法?” “天知道。”威廉简短答道。“她不和我交谈,也不跟葛洛莉雅交谈,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里,死也不肯出来。就跟保罗一样。” “不要扯到我的保罗!”爱莲娜立刻说道。“他一点问题也没有。他只是……多愁善感而已。” “是呀!”威廉大声说道。“他只是多愁善感,没错……”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爱莲娜问道,神色不善地转头面对她的哥哥。 我怕他们两个翻起旧帐会没完没了,立刻插嘴说道:“你们打算如何处理新遗嘱?” “当然是提出质疑!”爱莲娜说着,将目光转回我的脸上。“用尽所有手段争取自己的权益。” “甚至是绑架?”我问。 “别傻了。”爱莲娜摆出一副狗眼看人低的表情,虽然我显然比她高大许多。“如果我们胆敢欺负他最心爱的宝贝孙女,亲爱的老爸一定会杀了我们。他一直都很喜欢她。在她小的时候,就连威廉想要罚她都不行。如果他曾好好管教她,现在她或许就不会变成这样一个叛逆的小婊子了。” “我说,不要乱讲话,爱莲娜。”威廉说道,但是她根本不想理他。我认为这种情况必定经常发生。 “梅莉莎没有被绑架。她自己躲起来,想要等待风暴过去。风暴不会过去!我绝对不会轻言放弃。是我的就是我的,没有人可以从我手中夺走任何东西。尤其是我那个口蜜腹剑的侄女!” “假设一下,”我说,“就当是如果你不肯假设就会被我痛殴。假设梅莉莎真的被绑架了,你认为会是谁干的?你父亲有没有什么厉害的敌人,或是最近得罪了什么可能绑架他孙女的人?” 威廉再度大哼一声,就连正把烟屁股放在桌上压熄的爱莲娜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父亲的敌人多得跟狗身上的跳蚤一样。”威廉说。“他喜欢收集敌人,培养敌人。” “有时候我认为他根本是在刻意树立敌人,”爱莲娜拿起一支纯金花押打火机,重新点起一根烟。“只为了在生活之中增添乐趣。世界上最令他开心的事就是看到新出现的敌人垮台了。” “可以给我一个明确的名字吗?” “这个,当权者,当然。”威廉说道。 “因为他们不让爹地成为他们私人俱乐部的一员。我们一直不懂为什么。你以为他们根本是一丘之貉。毕竟,他们掌控夜城,而他拥有大部分的夜城。但是当然,如今他们通通死了……” “我知道。”我说。“当时我在场。” 图书室中的人全都转过头来看我。或许这是他们第一次意识到有多少关于我的传闻可能是真的,同时也了解到不回答我的问题或许并非明智之举。我在夜城的确拥有很差的风评,而我也一直想尽办法维持这种风评。尽管我杀过的人根本没有传说中那么多,但是让大家有这样的印象可以让我的日子轻松许多。 “好吧!”威廉的语气有点不安。“我想从各方面来看,如今我们父亲最大的敌人就是渥克。自从当权者死后,从各方面来说,夜城都是由渥克在当家作主。” 我严肃地点点头。当然,渥克,那个沉着冷静,温文儒雅,一辈子都在帮当权者处理肮脏勾当的仕绅。他有权力调动军队,有办法以一个眼神平息暴动。他说的话就是法律。当他使用他的“声音”时,没有人可以违逆他的命令。传说他曾经强迫一具躺在停尸间的尸首坐起身来回答他的问题。渥克的过去证明了他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而且他从不惧怕任何人。 过去我们曾数度携手合作,但关系一直不算亲密。我们无法认同彼此处理事情的方式。 “还有其他人吗?”我问。 “还有每个曾经和我们的父亲做过生意的人。”爱莲娜一边说,一边毫不在意地将烟灰弹到昂贵的地毯上。“跟爹地握过手的人从来不曾全身而退。” “但是他们都没有胆子威胁他。”威廉说道。“他们只会透过律师大放狠话,没有人胆敢和他起正面冲突。他们很清楚他的能耐。记得希里·迪凡?那个自以为光靠一批佣兵就能够把爹地逐出家园的家伙?” “他怎么了?”我问。 威廉大笑。“佣兵全被丛林吃了;希里·迪凡则是被爹地吃了。印象中,他足足吃了一整个月,一小块一小块慢慢吃。当然,那都是在我们出生之前的事。或许在那之后他变得比较温和了。” “传说希里·迪凡身上的某一部分依然存活世间,被囚禁在葛里芬殿堂之下的秘密地牢里。”爱莲娜向往地说。“传说爹地将他保留给某些特殊场合,只有特别值得庆祝的时候才会拿出来宴请宾客。” “永远不要去碰开胃点心,”威廉笑容不减。“爹地曾让不少人失踪……” “每个人都怕父亲。”爱莲娜说道。 “没有人敢动梅莉莎,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会如何报复。夜城的人全都在亲爱的爹地面前鞠躬哈腰,因为他曾经做过的事,因为他可能会做的事。” “我没有。”我说道。 爱莲娜以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你在这里,不是吗?他一叫,你就来了。” “我不是因为恐惧而来。”我说道。 “对。”爱莲娜认真地打量着我。“或许你的确不是出于恐惧而来。”她似乎对于这个事实很感兴趣。 我看向威廉。“谈谈梅莉莎。你对她有什么感觉?她的失踪似乎没有对你造成多少影响。” “我们并不亲密。”威廉说着皱起眉头。“从不曾亲密。爹地想尽办法疏离我们,坚持要让她在这里长大,在他的屋檐下。打从她还是个婴儿开始就不让她跟我和葛洛莉雅同住,说是为了安全理由。是呀,没错。她和我们在一起根本不会遇上什么危险。但是不行,一切都要照他的意思,就跟往常一样。他想要确保我们不会让她和他产生对立。他始终都要掌控大局,掌控所有事、所有人。” “即使是家人?”我问。 “特别是家人。”爱莲娜说道。 “你可以起身对抗你父亲。”我对威廉说道。 轮到他以同情的目光看我了。“没有人可以拒绝杰若米亚·葛里芬。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执意要亲自养育她。”威廉说道。“他对我们的教养也不算有多成功。” “所以你们就任由他夺走你们的孩子,”我说。“梅莉莎,以及保罗。” “我们没有选择!”爱莲娜说道,但是突然间她似乎疲惫到无法生气。她看着手中的香烟,仿佛不知道那是什么一样。“你根本不了解有个像葛里芬那样的父亲是什么感觉。” “或许我一生中搞砸过很多事,”威廉说道。“但是我真的很想亲自抚养梅莉莎。葛洛莉雅并不在乎,但是葛洛莉雅从来不是个当妈的料子,是不是,亲爱的?我服从父亲的安排,因为……好吧,因为所有人服从他的安排。他实在……太权威了。没有人可以和他争辩,因为他拥有所有问题的答案。你没有办法和一个活了这么久的人争辩,因为世界上的一切他都经历过了。有时我会好奇若自己出生在其他家庭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是一个永生之人。”我说。 “没错,的确。”威廉说道。“永生始终是个问题。” 他刚刚说的这些话让我对他产生了一点好感,但是我还得询问接下来的问题。“为什么一直到第七次婚姻才想要生孩子?” 他突然脸色一沉,我当场再度变成敌人,必须全力反抗的敌人。“这他妈的跟你无关。” 我看向爱莲娜,她只是冷冷地瞪着我。曾有片刻,我触碰到他们的内心,但是那一瞬间稍纵即逝。于是我面向远方角落,看向葛洛莉雅跟马赛尔。 “你们有话要说吗?” 葛洛莉雅和马赛尔看看他们的配偶,然后摇摇头。他们无话可说。这种反应本来就在我的预料之中。 我把他们四人留在图书室内,关上图书室大门,转而面对霍伯斯。“家族里还有一个人我没见到。保罗·葛里芬。” “保罗少爷从不接见客人。”霍伯斯严肃地说道。“但是你可以见他,如果你要的话。” “你真的快要惹火我了,霍伯斯。” “这是我的工作,先生。近来保罗少爷很少离开卧房。青春期的孩子都有点麻烦……他偶尔会藉由室内电话和我们沟通,仆人都把餐点放在他的门外。你可以试着在门外跟他交谈,或许他会回应没听过的声音。” 于是我们沿着走廊回到电梯,再度来到顶楼。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走过这么多路了。如果还要重访葛里芬殿堂,我一定会带辆脚踏车来。我们来到另一扇紧闭的房门外。我很有礼貌地敲敲门。 “我是约翰·泰勒,保罗。”我以一种“我只是想要帮忙”的亲切口吻说道。“我可以跟你谈谈吗,保罗?” “你不能进来!”一个尖锐到有点刺耳的青少年声音说道。“门锁上了!而且有魔法防护!” “没问题,保罗。”我立刻说道。“我只是想要谈谈关于梅莉莎失踪的事。” “她被绑架了。”保罗说道,声音似乎是贴着门说的。他似乎并不……担心,或是困惑。他听起来很害怕。 “他们进来,绑架了她,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们。她或许已经死了。接下来就轮到我了。你看着吧!但是他们绝对找不到我的……因为我不会待在这里。” “他们是谁,保罗?”我问。“你认为是谁绑走梅莉莎?谁要来抓你?” 但是他什么也不肯多说。我听见门的另一边传来沉重的呼吸声。或许他在哭泣。 “保罗,听我说。我是约翰·泰勒,怕我的人和怕你祖父的人一样多。我可以保护你……但是我需要知道对方是谁。给我一个名字,保罗,我会帮你打发他们。保罗?我可以保护你……” 他笑了,笑声很低沉,很细微,绝望无助到了极点。这种声音不该发自这么年轻的人口中。我试图与他继续交谈,但是他不肯回应。他可能依然待在门的另一边,或许已经走开了。最后我看向霍伯斯,只见他摇摇头,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保罗有在看医生吗?”我轻声问道。 “喔,好几个,先生。事实上,葛里芬坚持要他去看医生,各式各样的医生。但是所有医生都说保罗少爷没有任何问题,或至少没有任何他们能够治疗的问题。最近梅莉莎小姐是他唯一愿意交谈的对象。如今她失踪了……我不知道保罗少爷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不喜欢就这样丢下保罗不管,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除非我打算一脚踢开房门,以暴力胁迫的手段带他离开此地,然后把他藏到我的狡兔窟之一去。这样做需要葛里芬的许可,而我很怀疑他会允许。最后我离开了,把保罗独自留在深锁的卧房里。我很想相信只要他愿意我就可以帮助他。但是他不愿意。 霍伯斯带着我回到前门,并且确保我带走了那一大箱钱。好像我可能把一百万英镑的现金忘在这里一样。 “好吧,霍伯斯,”我说道。“这是一次非常有趣的拜访,只可惜没有得到多少有用的线索。请告诉葛里芬只要一有线索,我就会不定时回报进度。希望离开时我的车不会再度遭受丛林攻击。” 霍伯斯再度扬起一边眉毛。“丛林攻击你,先生?应该不会才对。所有受邀的访客都可以安然无恙地开上山丘、抵达葛里芬殿堂。这是我们的安全程序。” “除非有人不希望我出现在这里。”我说道。 “我相信随时都有人不希望你出现在任何地方,先生。”霍伯斯说完,重重关上大门。 <hr /> 注释: 第四章 所有人都认识你的地方 眼前的情况是,我有一个可能失踪又可能没有失踪的受害者,外加一个可能想要找到她又可能不希望找到她的家族。另外,还有一个实力强大的家伙在封锁我找东西的天赋。有些案子一看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上了死亡男孩的未来之车,车子自动带我离开山丘。在稳稳当当地驶过原始丛林的过程中,所有植物都乖乖缩回路边,一路上完全没有任何东西或人物阻止我们离开,于是不久我们就驶出大铁门,回到夜城的市区。 未来之车在永无止尽的车流之中横冲直撞,我则坐在驾驶座上皱眉沉思,任由它带我回归夜城的黑暗之心。人生最早学会的通则之一,就是永远不要扯入别人的家族纷争。不管是站在谁那一边都不可能会赢,因为家族纷争向来跟理性与事实扯不上关系;家族纷争只跟情绪以及家人彼此间的过去有关。谁在三十年前说过什么话,谁在生日宴会里吃了最大一块蛋糕之类的陈年旧怨。人们真正在意的,总是一些芝麻蒜皮的小事,没有其他人记得的小事。 凝聚葛里芬家族向心力的是权力与地位,以及非常薄弱的家人情感。任何活得和他们一样久的人都一定有不少积怨。我很同情葛里芬家的第三代梅莉莎以及保罗。就算没有如此长寿的祖父母,要在这样一个分崩离析的家庭中生存,依然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想象一下这么多代的代沟……葛里芬为什么会如此执意地要亲自抚养孙子跟孙女?他期待能把他们养育成什么样子?能跟他的儿女有何不同?梅莉莎符合他的期望了吗?难道这就是他更改遗嘱的原因? 我有她的照片,但这并不表示我了解她。 太多问题没有解答。幸运的是,在需要答案的时候,世界上最古老的酒吧始终是不错的开头。在陌生人酒馆中,几乎可以找到所有事情的答案;只不过没有人可以保证你会喜欢这些答案就是了。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繁忙的交通。路上挤满了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高速车辆,而所有车辆都知道不要接近死亡男孩的未来之车。这辆车内建了非常强大的防御系统,而且非常容易感到无聊。路上有着燃烧处女之血的计程车,以及以蒸馏出来的痛苦精华作为燃料的救护车。看起来像车其实不是车,而是永远饥饿的东西,还有很久以前就已经不是人的机车骑士。装载着难以想象的货物开往极端恐怖的地点的卡车,以及毫不起眼的小厢型车,运送着某些理论上不会有人要,但大家却抢破头的货物。夜城之中,一切照旧。 未来之车将我带到大殡仪馆,它的主人就在这里等它。大殡仪馆是夜城唯一官方授权的坟场,在这里,入土为安并不只是随口说说的词汇,而是以法律强迫执行的行为。当大殡仪馆把你埋入地底的时候,你就必须乖乖地待在地底。死亡男孩目前在那里担任警卫工作,一方面负责赶跑盗墓人跟死灵法师,另一方面负责不让死者离开坟场(总是有人会计划逃亡)。 多年前,死亡男孩死于夜城的一场抢案,后来为了帮自己报仇而回归人世。他签订了一张合约,但是始终没有透露和他签约的对象是谁。无论如何,总之他在签约之前应该详细阅读合约上的小字,因为如今他陷入一种无法死亡的处境。他继续存在,以一种附身在自己尸体上的灵体的形式继续存在。我们曾经合作过几个案子。他的身体很适合用来躲子弹。我想我们算是朋友,但是这种关系很难界定,因为死者对情绪的认知和活人不同。 我将车子留在大殡仪馆的停车场,然后步行离开。它有能力在死亡男孩值班结束前照顾自己,而我还有其他事要忙。我走在幽暗的霓虹街道上,路过几间廉价酒吧和更危险的会员俱乐部。我响亮的名声在前方为我开道,因此没有人胆敢阻挡我的去路。由于莉莉丝大战的关系,夜城至今仍有不少地方在进行重建。好人赢了,可惜只是险胜。至少如今大部分的尸体都已经清理完毕,虽然这个工作花了好几个礼拜的时间。大殡仪馆的焚化炉不眠不休地运作,许多餐厅也推出超级重口味的特餐。 街上似乎和往常一样繁忙,挤满了忙着寻找各自的天堂与地狱、各式各样的知识、各式各样的娱乐,以及只有在夜城最黑暗的角落里才能找到满足的人们。在这里你可以找到任何东西,如果这些东西没有先找到你的话。 付钱的人请自己小心…… 我漫步前往自己最常去喝酒的地方——陌生人酒馆——一个早就应该被心灵健康委员会查封的地方。这里是真正狂野的人士前往把酒言欢,试图遗忘无尽长夜中各式压力的地方。这间酒馆里的时间永远停留在凌晨三点,从来不曾见识过任何欢乐时光。我踏着嘈杂的步伐,走下金属旋转梯,来到这间无比沉沦的低级洞窟,朝位于酒馆另一侧的木制吧台前进。我微微吃惊地发现此刻的背景音乐是木匠兄妹黄金合辑中的一首组曲,足以令人眼睛脱窗的音乐。艾力克斯·墨莱西,酒馆老板,酒保,世界上最凄惨的男人,此刻一定又在闹情绪了。 (上次来的时候,他放的是超凡乐团的《殴打我的婊子》,不过歌词却改成“吸吮我的膝盖”,我没多问。) 所有常见的稀奇古怪的家伙都在场内的座位上享受悠闲,还有六名救世军修女会的成员游走其中,恶行恶状地要求酒客捐款。当救世军修女会出来募款时,如果不尽快捐出一大笔款项,你就会见识到经由她们特别祈福过的纯银指套的威力。救世军修女会是手段强硬的基督教恐怖组织。解放所有人,让上帝加以分类,为了捍卫原始基督教的教义,绝对不和任何人妥协。她们焚毁恶魔崇拜的教会,对政客施以驱魔仪式,还曾将一名街头默剧演员头下脚上地钉上十字架,然后一把火将之烧死。当时有很多旁观者鼓掌叫好。修女会的成员身穿传统修女服饰,脚着包覆钢铁鞋尖、专门用来踢人的靴子,并且在腰际公然挂了两把威力超级强大的手枪。她们被所有天主教派公开指责,但是相传这些教派三不五时还是会私下雇用救世军修女会的人解决事情,当其他方法通通无效时。救世军修女会有办法完成任何任务,尽管有时候你必须在她们办事时假装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我们为了根除罪恶而犯罪,她们说道。 其中一名修女会的成员认出我来,立刻警告其他修女。她们聚集在一起,默默地看着我通过。我露出礼貌的微笑,其中一名修女当场在胸口画下十字。另一名修女做出一个十分愤怒的手势,然后所有的修女一起离开。或许是去为我的灵魂祈祷,也可能是去调查此刻是否有人在悬赏我的脑袋。 我终于来到吧台前,解开大衣钮扣,满怀感激地坐到最近的一张高脚椅上。我对艾力克斯·墨莱西点点头,只见他已经端来我最常喝的饮料——一杯真正的可乐。他穿着一身黑色,包括脸上的太阳眼镜以及用来掩饰秃头的俗气法式贝雷帽。他将我的饮料重重地放在一块本地啤酒厂提供的杯垫上,杯垫上印有一段标语:的古法秘方。 “我真是开了眼界了,泰勒,你竟然能够吓跑救世军修女会的人,我曾经看过她们把一个狼人剥皮吃掉。” “这是一种天赋。”我若无其事地说。 我轻轻摇晃杯子,释放出可乐的香气,默默喝了几口,然后神态轻松地环顾四周,看看附近有些什么人,是否有可以利用的人。德古拉伯爵坐在吧台底端,形容猥琐,身材高瘦,穿着一套脏兮兮的燕尾服,以及一袭破烂斗篷。他喝着他常喝的O型阴性血,和往常一样自言自语地高谈阔论著。来到夜城这么多年后,他已经没有任何口音,但还是为了维持形象而在说话时加入一点口音。 “最近我被那些可恶的经纪人给烦死了,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都没有。每天都要上谈话节目,要签名,要推广新书……帮新出道的歌德摇滚乐团拍宣传照,为吸尘器新品背书……我已经沦为世人的笑柄!我曾经拥有自己的城堡,结果被共产党接收了……我曾经拥有好几个吸血鬼新娘,但是现在她们只有在迟付赡养费的时候才会和我联络。她们快要把我榨干了!你知道上一次我的经纪人找了谁来帮我站台?特兰西瓦尼亚科普西柯拉异性变装歌舞团!二十二个假扮吸血鬼的家伙随着《月亮出来之后我就变得愚蠢无比》的音乐大跳踢踏舞!手边没有木桩的时候千万不能看见这种画面……我好想死呀!再死一次。我告诉你,有些夜晚你真不该离开自己的棺材。” 不远处,半身瘫在一间私人包厢外,刻意装作没有注意到老吸血鬼的家伙,是“走起路来像怪物的东西”,一个五○年代时曾经主演过十几部怪物电影的家伙。可惜如今他只能在某些怀旧大会里于自己的照片上签名。上个礼拜有一群这种家伙来此聚会,一起回忆全盛时期被他们摧毁的那些城市。如今如果不是为了怀旧,根本不会有人想起他们。 (大绿蜥蜴已经被怀旧巡回签名会除名,因为它拒绝在“倾倒放射性废料”意外事件后穿着尿布出门。) 两名摩拉克人将肚子顶在吧台上,神色不善地点了一种非常特别的开胃点心。艾力克斯大声呼唤他的保镖。贝蒂和露西·柯尔特伦随即停止帮对方拉筋,过来将两个摩拉克人痛殴一顿,再把他们丢出酒馆。艾力克斯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就算是他心情极佳的时候也一样,而他鲜少会有心情极佳的时候。事实上,大部分的时间他都会把胆敢很有礼貌地指出他找错零钱的酒客给丢出酒馆。我发现艾力克斯还在我附近闲晃,于是对他露出询问式的表情。 “天使尿正在特价。”他满怀期待地说。“自从人们知道天使尿不单是一个商品名称,反而比较像是一种警告用语之后,天使尿的销量就直线下滑了……另外我进了一批刚刚炸好的油炸猪皮,还有你很喜欢的猪丸子。” 我摇头。“我不喜欢猪丸子。好吃是很好吃,但是一份只有两粒。” “见鬼了,”艾力克斯说道。“一只猪本来就只有两粒。” 吧台后方,一座身穿白色伞兵服的猫王雕像眼中正流着血泪。一座时钟的指针转向相反的方向。还有一台小电视里播放着来自地狱的画面,不过音量很小。一只站在树枝上的肮脏秃鹰贪婪地啃食着某样血淋淋的东西。秃鹰发现我在看它,于是转过头来冷冷地瞪了我一眼。 “要有礼貌,艾嘉莎。”艾力克斯道。 “艾嘉莎,”我边想边说。“那不是你前妻的名字吗?她最近怎么样?” “她对我很好。”艾力克斯说道。“从不曾来找我,虽然这个月的赡养费支票又迟付了。强纳森,不要烦那只鸭!我不会再说第二遍了!还有,不要,我不要你还我橘子。” “今晚的生意似乎不错。”我说。 “我们新推出的秀很受欢迎。”艾力克斯骄傲地说。“先等我介绍他出场。”他抬高音量。“听好了,垃圾们!表演的时间到了,让我们再度欢迎我们杰出的艺人,自爆先生!你们的,他是属于你们的,我真希望你们带他回家,因为他简直让我难过到了屁滚尿流的地步,没错;自杀狂出场了!” 一个相貌非常普通的男人神色羞怯地走上一个小小的舞台,对着欢声雷动的观众挥挥手,然后当场炸成一团肉酱。这真是我近年来看过最惨烈的表演。观众大声叫好,用力拍手踱脚。以一场秀的角度来看,算是非常精彩,只不过短了点。我看向艾力克斯。 “真正的表演不是自爆。”艾力克斯解释着。“而是他在自爆之后再把自己一块块拼凑起来的过程。” “你是说他一次又一次地炸碎自己?”我问。 “每天晚上都炸一次,礼拜六还连炸两场。这也是一种讨生活的方式,我想。” “说到讨生活,”我说。“你为什么还在这里,艾力克斯?你以前总说你之所以待在这里,都是因为梅林的魔法将你跟你家族永远限制在这座酒馆的缘故。现在既然他终于消失了——感谢莉莉丝——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艾力克斯语气平淡,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我还能做些什么?我只懂这行,也只会干这行。再说,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每天惹火、侮辱、威胁这么多人?经营这家酒馆把我宠坏了。这……就是我的人生。可恶。” “梅林的消失造成了什么影响吗?” “你给我小声一点!我没把这件事告诉过别人,也不打算公开。如果让某些人,还有某些不是人的家伙得知这间酒馆不再受到梅林的魔法守护,他们就会竭尽所能地对酒馆展开攻击,从《圣经》中的瘟疫到《启示录》中的四骑士,各种手段一应俱全。” “谁叫你喜欢少找客人零钱。” “我们换个话题吧!我听说你跟苏西·休特同居了。老实说我真的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大家最喜欢的疯狂杀手最近还好吗?” “喔,还是在杀人。”我说。“她跑到中间地带去追杀一笔赏金。她的生日快到了,或许我该送她那颗她已经暗示了很久的携带型核弹。” “真希望我认为你是在开玩笑。”艾力克斯神情严肃地凝视着我。“你们之间……还好吧?” “我们还在慢慢适应。”我说。现在换我改变话题了。“我需要找个对葛里芬和他家人知之甚详的人谈谈。我是说知道很多其他人不希望我们知道的事情的人。今晚有这样的酒客吗?” “你运气好,真的。”艾力克斯说道。“看见那个坐在那边角落,西装笔挺,试图说服别人请他喝酒的绅士了吗?好吧,他不是什么绅士,他是个记者。名叫哈利·费布勒斯。目前他在夜城最低级的八卦小报《非自然询问报》担任特约记者。所有新闻都可以视情况捏造。他什么都知道,虽然他知道的事大部分可能都不是真的。” 我点头。我认识哈利。我对上他的目光,比了个手势叫他过来坐。他露出愉快的笑容,漫步晃到吧台前。喔,没错,我很熟悉哈利·费布勒斯。英俊潇洒,穿着得体,是一条披着狼皮的蛇。以前哈利是夜城里最有办法的男人,能够帮你弄到所有对你身体健康有害的东西。后来他在一次至今仍不愿提起的事件中有了宗教信仰,于是决定转行成为新闻记者,藉以救赎他的灵魂。我猜想当初的想法是要揭发贪腐、打倒位居高位的邪恶势力,然而不幸的是,唯一在召募员工的报社只有……《非自然询问报》,而这家报纸不太注重揭发贪腐,反而喜欢沉溺于贪腐之中。无论如何,梦想总要有起点。哈利说他会力争上游。其实,以他的情况要向下沉沦恐怕很难。 “哈啰,约翰。”哈利·费布勒斯说着咧嘴微笑,露出满嘴洁白的牙齿。他抓起我的手掌用力握手,一副好像和我很熟的样子。“我可以为你效劳吗?我可以弄到货真价实的火星大麻,如果你有兴趣的话。非常酷,至少人家是这么告诉我的……” “如果你敢说那是来自地球以外的产品,巴掌仙女一定会把你海扁一顿的。”我冷冷地说道。你必须压压哈利的气焰,否则他马上就会骑到你的头上。“我以为你洗手不干了?” “喔,没错,没错!但是我总会听到一些消息……” “很好,”我说道。“你现在在追什么新闻,哈利?” “我在调查走路男来到夜城的传言。”哈利尽量以轻松的语气说道。 “这种传言每天都有。”艾力克斯说道。“你们报社悬赏的是目击证人,但是印出来的报导总是来自朋友的朋友所说的故事,以及可能是任何人的模糊照片。” “这一次看起来似乎是真的。”哈利的语气十分真诚。“代表上帝在人类世界中的愤怒,为了惩罚罪恶而受命前来世间。而他终于来到夜城了!这对……基本上所有夜城的居民而言,都是非常可怕的消息。很多人都已经自动失踪,躲在自己的床下哽咽啜泣,一心只想等待走路男离开夜城。如果我能够采访到他……” “他应该会一枪毙了你,哈利,你很清楚。” “这个工作如果真有那么轻松,不就谁都可以来做了。”哈利严肃地打量着我。“所以,你跟苏西·休特在一起了?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勇敢。” “所有人都知道了吗?”我问。 “你们可是大新闻呀!”哈利说道。“全夜城最危险的两个人物开始交往了!这才叫名人情侣嘛!在莉莉丝大战中拯救夜城的男人,以及苏西·休特,人称霰弹苏西,又叫‘喔天呀,你干脆对准脑袋开枪自杀算了’。我的编辑绝对会愿意付出一大笔钱购买两位日常生活安排的独家报导。” “没有兴趣。”我说。 “但是……大家都很感兴趣!大众有知的权力!” “不,他们没有。”我坚决说道。“苏西已经射穿好几名狗仔队的膝盖,并且在房子外面放置地雷。但是这样吧,哈利,只要你帮我调查我手中的案子,我就透露一点关于苏西的秘密。有兴趣吗?” “当然!你想知道什么?” “我要知道葛里芬以及他家人的事。不只是背景资料,还要所有的八卦消息。从他一开始是如何获得永生说起,如果你知道的话。” “就这样?”哈利·费布勒斯说道。“太容易了!”他开始露出一种高人一等的笑容,接着突然想起自己是在跟谁说话。“葛里芬获得永生的过程并非什么大秘密,只不过大部分知道死活的人都不会把这件事挂在嘴上。基本上,几个世纪之前,葛里芬和魔鬼签下合约,用他的灵魂交换永生。葛里芬自以为这笔交易十分划算,因为既然他永生不死,那么魔鬼又要如何接收他的灵魂?但是,就跟往常一样,合约的条文里藏有漏洞;杰若米亚可以将永生传承给他的妻子,甚至是他的孩子,以及他们的配偶……但是不能传给第三代。只要葛里芬的孙子或孙女活到社会公认的成年年纪,葛里芬就会立刻丧失永生的资格,魔鬼就能够前来索取他的灵魂,将他拖入地狱。” “家族的其他人呢?”我问。“他们也会失去永生吗?还有灵魂?” “不知道。”哈利说道。 “那么葛里芬怎会搞出两个青少年第三代来?” 哈利嘻嘻一笑。“杰若米亚从不想要有孩子,更别提孙子了。传说他采取许多保护措施来防止这种事情发生,其中包括了内建保护多到会在黑暗中发光的保险套。但是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丈夫有办法在这种事情上玩过他们的妻子,后来玛莉雅怀了双胞胎,葛里芬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顺其自然,不过他应该有采取一些行动,确保不会再有更多子嗣。” “他逼她结扎。”我说。“玛莉雅告诉我的。” “那个女人亲口跟你说的?”哈利说。“这个好!这可是独家消息……总而言之,在两个孩子长大成人之后,不久他们就认定他们想要孩子的欲望比想要亲爱的爹地永生不死强烈多了。于是,梅莉莎和保罗就在保密十足的情况下受孕,两人出生的日期相差不过几个礼拜,然后再以生米煮成熟饭的姿态抱到杰若米亚面前。传说他当场大发雷霆,说要把他的孩子跟孙子全部杀光,但是不知为何……他没有那么做。在那之后,大家就一直等着看好戏。然而他一直没有伤害他的孙子、孙女,甚至有点宠爱他们……不过他们的个性都有点古怪。我想一辈子活在死亡的威胁之下就是会把人搞成这个样子。因为现实就是,不是他们死,就是杰若米亚死,而他死的话,后果将会凄惨无比……所以当他立下新遗嘱,将一切留给梅莉莎的消息传开来时,夜城中有一大堆人都跌破眼镜。” “等一下,”我说。“你知道新遗嘱?” “可恶,约翰,所有人都知道了!这是这些年来最大的头条!这件事传开的速度比在身上绑了火箭的槲鹳还快。没有人想过会发生这种事。葛里芬终于打算面对死亡,把一切留给文静胆怯的小梅莉莎?所有其他葛里芬家族的人突然之间全都丧失继承资格?很多人至今依然不能相信这个事实。他们认为葛里芬再度展开了一宗极度复杂而又非常可怕的阴谋,除了葛里芬本人之外,所有的人都将成为受害者。在那家伙漫长的生命之中,从来不曾放弃过任何属于他的东西。” “除了他的灵魂。”我说。 哈利耸耸肩。“或许这都是他夺回灵魂计划的一部分。是有一些谣言……传说梅莉莎失踪就是葛里芬主导的。传说他早已杀死梅莉莎,立新遗嘱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如果这样他就不会花这么多钱雇用我了。”我说。“喔,艾力克斯,我怕我待会忘了。帮我看好这个公事包,好吗?我晚点过来拿。” 我将装满一百万英镑的公事包递给艾力克斯。他接过公事包,发出吃力的声响,然后将它放在吧台后方。他曾多次帮我保管过东西,从来没有问过任何问题。我认为他把那些东西当作我的酒帐的抵押品。他神色不善地看向我。 “不会又是你要送洗的脏衣服吧,泰勒?我发誓你的脏袜子有办法自己走到洗衣店。” “只是一些我答应帮朋友看管的炸药。”我愉快地说。“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让任何人靠近它的。”我转而面对哈利。“如果梅莉莎当真遭人绑架……你想可能是谁干的?” “我的脑袋在喝酒之后会比较清楚。”哈利建议道。 “给我说。”我暗示他。 “喔,拜托,约翰,讲这么多话会口渴……” “好吧!”我说着看向艾力克斯。“给这家伙来杯天使尿,外加一包猪丸子。现在说吧,哈利。” “要说起葛里芬的敌人,我还真不知该从何说起。”哈利说。“我想应该包括贾斯伯兄弟、巫毒叛徒大麦克斯、悲痛肉体符咒人,以及诅咒女士。如果他们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个地点,或许就代表了《启示录》灾难的征兆。这些人全都够格称得上是夜城坏蛋界的第一把交椅——如果不把葛里芬算在内的话。但我还是不排除葛里芬就是主要嫌疑犯的可能。这家伙不像你想象中那么简单。事实上,他狡狯的程度绝对超乎你的想象。一个活了数个世纪的浑球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再过几个小时梅莉莎就满十八岁了。”我说。“法定的成年年龄。如果不在那之前将她带回葛里芬殿堂签署令新遗嘱生效的文件,玛莉雅和其他人就会再度拥有继承权。这对他们来说可是非常强烈的动机。” “如果你把她带回祖父面前,”艾力克斯说着,在哈利面前放下一杯饮料以及一袋肉丸。“他或许会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而当着你的面杀害她。他雇用你或许就是为了这个。或许……有人为了防止他杀害梅莉莎所以才绑架她。” “如果接下我这种案子,他大概会洗手不干,改行当水电工。”我不悦地说道。“这个案子有太多疑点,可以确定的事实少之又少。”我瞪向哈利,只因为他刚好在我旁边。“杰若米亚·葛里芬究竟多大年纪?有人可以确定吗?” “就算有人知道,也一定不敢大肆张扬。”哈利说道。他喝了一小口酒,发出吃惊的声响。“很有可能是好几个世纪。夜城中关于葛里芬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十三世纪,但是在那之前的年代里,所有人都没有留下多少记录。乔叟在一刀未剪版的《坎特伯里故事集》里曾经提过他,如果这样讲有任何帮助的话。” “帮助不大,”我说。“听着,夜城里的永生之人就跟狗身上的跳蚤一样多,而这还不包括住在诸神之街里那些家伙。一定还有什么人或什么家伙知道葛里芬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吧!” “这个嘛,乱发彼得、荆棘大君、克苏鲁小子,当然还有时间老父本人。但是话说回来,如果当真知道什么内情,他们也未必肯说。葛里芬权势滔天,影响力无远弗届。” “好吧,”我说。“谈谈他的生意。我是说,我知道他很有钱,所有没有钉死在地上的东西都是他的,但是他究竟是怎么赚了那么多钱?” “这个人非常非常有钱。”哈利说。“连续努力好几个世纪,加上复利存款所造就的奇迹,就足以让他非常有钱了。不管最后接手葛里芬家族企业的人是谁,他都将拥有夜城中一大部分的土地,以及此地大部分的生意投资。大家都知道葛里芬一直处心积虑地想要接管最近死亡的当权者的权位。所以继承他遗产的人,很有可能将会接管整个夜城,以所有已知或是可能的方式管理夜城。葛里芬花了这么多的时间心力将自己推向王者的地位,当真会心甘情愿地拱手让给一个十八岁的小女孩吗?” “听你这么一讲,似乎不太可能。”我说。“但是我很好奇渥克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据我所知,目前夜城依然在他的掌控之中,而我实在无法想象他会将权力移交给任何他不认同的人手中。” “渥克?”哈利发出不屑的笑声。“他之所以还能掌管日常生活琐事,纯粹是因为那些事情向来都是他在掌管,而人们依然对他保持敬意。但是每个人都知道,这种情况只是暂时的,迟早会有真正有力量的人取而代之。少了当权者的支持,渥克的权力一点也不稳固,而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葛里芬并非唯一一个隐身幕后意图接管夜城之人,而所有想要接管夜城的人都有可能绑架梅莉莎,藉以威胁葛里芬退出角逐。” “名字。”我说。“我需要名字。” “我不敢在公共场合说出他们的名字。”哈利意味深长地说。“不过不必担心,只要你继续挖下去,他们迟早会找上门来的。我现在吃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吃就对了。”我说。“总之是富含蛋白质的东西。现在,告诉我葛里芬家族成员私底下喜欢做些什么事。任何值得一提的事。” “终于问到重点了。”哈利露出难看的笑容。“传说威廉非常认真看待他的娱乐,而且喜欢极度刺激的快感。他是个游走在感知边缘的冒险家,反正就是那堆狗屁。你或许可以在卡利古拉俱乐部找到他。他的妻子葛洛莉雅具有足以参加奥运购物比赛的实力,但是最近她厌倦了盲目购物,开始收藏稀有物品。她是属于那种只为了不让其他人拥有就花钱买下马尔他之鹰或是圣杯的人。她至今鲜少受骗上当的唯一原因,就是大部分买卖稀有物品的人都很害怕被葛里芬发现。上次我听说葛洛莉雅想向收藏家本人购买凤凰蛋。他是你的朋友,是不是?” “算不上,”我说。“他是我父亲的朋友。” 哈利满怀期待地等我继续说下去,不过在发现我显然不打算再说什么之后,他耸了耸肩。“爱莲娜·葛里芬喜欢玩小男孩。光是我可以确定的就有十几个男孩,而她随时在注意新发迹的模特儿。传说她跟某个非常有名的青少年合唱团成员通通睡过,而那些男孩在那之后就都变得大不相同。他们的歌迷俱乐部为此对她下达格杀令。爱莲娜的丈夫马赛尔喜欢赌博,近乎沉迷。大部分声誉不错的赌场都拒绝让他进入,因为他习惯欠一屁股赌债,然后叫他们去向葛里芬讨债。当然,他们根本不敢这么做。如此不愉快的行为所导致的后果,就是可怜的老马赛尔必须跑去大部分的人就算被人用枪指着头也不愿意进入的场所赌博。我表现得如何?” “非常好。”我说。“谈谈第三代,保罗跟梅莉莎。” 哈利皱眉。“跟父母比较起来,他们行事非常低调。他们各自拥有自己的社交圈,不喜欢其他人介入他们的生活。他们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也不曾惹出什么丑闻。如果私底下有任何不为人知的一面,他们也都保密到家,就连《非自然询问报》也一无所知。这一点可是很少有人可以办到。” “我知道了。”我说。“好了,哈利。谢谢你。你说的都很有帮助。我们改天再聊。” “等一下,等一下!”他在我起身离开时说。“我的独家报导呢?苏西·休特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微笑。“她真的不是个好相处的人,特别是每天早上刚起床的时候。” 我还来不及享受哈利脸上的表情,身后已经有人以非常难听、毫不友善的声音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我转过头去,只见酒馆里所有酒客跑的跑、藏的藏。金属旋转梯下方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身穿黑色衣衫,手握凯里之眼。我不认得那个女人,但是就和酒馆里其他酒客一样,我一眼就认出凯里之眼。凯里之眼是数百年前远古不列颠年代自高层空间坠入地球的一颗水晶。这是一颗拥有力量的水晶,具有来自其他空间的能量,能够满足你的梦想与野心,只要你不先被它烧死就行。凯里之眼之所以至今不曾让任何可怜的傻瓜成为夜城之王或夜城之后,是因为持有凯里之眼的人通通活不了多久。凯里之眼的力量过于强大,脆弱的凡人根本无法使用。大部分的人都不会蠢到去碰这种东西,但是最近有些狂热组织将凯里之眼当成自杀攻击的武器使用。 我本来打算逃跑,只可惜根本无路可逃。不管逃到哪里,都躲不过凯里之眼的法眼。 “你是谁?”我以冷酷平静,不带丝毫威胁的语气询问黑衣女人,试图拖延一点时间。 “我是你的死神,约翰·泰勒!你的名字已经写入《神谴之书》,你的灵魂遭受判刑,神圣议会已经决定了你的命运!该是你为满身罪孽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我从来不曾听说过《神谴之书》或神圣议会,但是这并不代表什么。多年来,我几乎已经把可以得罪的人通通得罪光了。要干我这一行就必须得罪人。 “酒馆仅存的保护魔法这时应该要发挥功效。”艾力克斯在我身后小声说道。“既然没有发挥功效,应该就表示你必须靠自己了,约翰。需要我的话,我就躲在吧台后面尿裤子。” “哈利?”我问,但是他早已不见踪影。 “他和我在一起。”艾力克斯说。“在哭。” 黑衣女子缓缓朝我逼进,手中依然高举凯里之眼。凯里之眼在阴暗的酒吧绽放耀眼的光芒,有如一颗巨大的红色眼珠一样,冷冷地瞪视着我,附近的空间中不断喷洒出外泄的能量。所有人要不是已经跑了,就是躲在翻倒的桌子后方,好像这样就能抵挡凯里之眼的威力。黑衣女子忽视他们的存在,只注意我一个人。她向挡在我俩之间的桌椅随手一比,桌椅立刻爆炸,化为碎片,四下飞溅,现场随即充斥人们的尖叫声。黑衣女子继续前进,目光依然集中在我身上。她的双眼大张,神情冷酷,充满狂热分子的气息。 贝蒂和露西·柯尔特伦突然从旁边扑了出来,强壮的小腿肌肉令她们奔跑如飞。女人只是看了她们一眼,一只隐形的手掌当场就将她们甩入吧台后方。她们重重落地,再也无法动弹。我本来可以趁着女人分心时利用酒馆的秘密出口逃命,但是我不能任由那个女人跟凯里之眼在酒馆之中放肆。再说,我是不逃的。逃跑有损我的名声,而我的名声曾帮我吓退的敌人可比任何武器还要多。 于是我站在原地,让她接近。她想要近身肉搏,欣赏我死前的表情。对狂热分子而言,光是赢还不够;他们需要看见敌人受苦。狂热分子喜欢榨干对手所有的精力,品尝最后一滴血。她缓缓逼近,不疾不徐,享受着美好时光。我口干舌燥,手心冒汗,五脏六腑不断翻滚,但是依然不肯退缩。凯里之眼可以用一千种方式杀我,每一种都极尽恐怖之能事,但是我已经想出应付之道。 黑衣女子终于在我面前停下脚步,面露毫无笑意的微笑,巨大的狂热眼球中燃烧着比凯里之眼还要恐怖的火焰……我运用天赋,找到凯里之眼原始空间与我们的世界之间的裂缝。尽管经历了数个世纪,那条缝隙依然存在,尚未封闭。然后我轻而易举地为凯里之眼指出回家的路。 自由!终于自由了!一个超自然的声音在我心中呐喊,凯里之眼随即消失不见,回到属于自己的空间。空间缝隙在凯里之眼通过后自动封闭,然后一切就结束了。黑衣女子看着空荡荡的手掌,然后又看看我,露出心虚的微笑。我对准她两眼之间就是一拳。她在酒馆地板上滑行了十几尺,最后终于停了下来,不醒人事。我咬了咬牙,揉揉疼痛的拳头。我这个人就是喜欢用夸张的方式表达我的想法。 “好吧!”艾力克斯说着自吧台后方现身。“这次你又惹火了谁,泰勒?酒馆的损失又要找谁负责?” “问倒我了。”我开心地说道。 “或许你不应该把她打昏。”哈利·费布勒斯紧张兮兮地在艾力克斯身后爬起,手中依然握着酒杯。“她可能会告诉你是受谁指使的。” “不太可能。”我说。“狂热分子从来不会招供。” 显然有人不希望我调查梅莉莎失踪的事。但对方是谁?为了什么?想知道答案只有一个方法。我向艾力克斯跟哈利点头道再见,然后离开酒馆,出门寻找答案。 <hr /> 注释: 第五章 寻求慰藉时会找的人 我当然听过卡利古拉俱乐部。夜城里每个人都听过,就像你听过狂犬病、麻疯病,以及所有有害身心的事情一样。如果你已经玩腻了自圣母峰上蒙眼跳伞,或是裸体驾驶滑翔翼飞越火山口;如果你已经跟所有有脉搏以及某些没有脉搏的东西睡过;如果你当真认为世界上所有刺激的事情你都经历过了,都见识过了,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诱惑你,堕落你的话——卡利古拉俱乐部将会十分欢迎你的到来,并且为你开启各式各样的全新可能。如果你因此而带着笑容或是在尖叫声中死去,千万不要说没有人警告过你。 卡利古拉俱乐部位处上城区。所有最好的俱乐部、酒吧、餐厅以及表演,通通聚集在上城区。这里不欢迎任何没有身份地位的贱民。只有最有钱、最有权,最有关系的人物,才有资格体验上城区里提供的各式各样稀有服务。私人警力身穿华丽制服巡逻街道,专门驱逐像你我这类的小人物。不过每当我出现时,这些私人警察总会找到迫切需要出现在其他地方的理由。 卡利古拉俱乐部位于上城区最偏远的地点,似乎这家店的存在对整个区域来说是一种侮辱。这家俱乐部就是那种地板上躺满了欲火中烧的年轻男女疯狂做爱,现场乐团的成员全都是已经死去的乐手,有些还是演出当晚才被人从坟墓里挖出来的,而管理阶层的快速拨号里长期记录着俱乐部特约驱魔师的电话号码的俱乐部。我需要告诉你们这是一间会员独享的俱乐部吗?而且还得要收到邀请才有资格成为会员?他们绝对不会邀请我入会,所以我一直都想找个机会进去逛逛。 上城区——所有霓虹招牌都比世上其他地方还大还亮,但并不会比较不庸俗的地方。快节奏的音乐震撼着寒冷的夜空,吸引人们的注意,只带有少许威胁气息。俱乐部大门敞开,招揽客户的人在拥挤的街道上以纯熟的技巧大声呐喊。要进去不难,但是想要在保有钱财、理智以及灵魂的情况下离开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在上城,付钱的人必须格外小心。这里提供各式娱乐,全都吃人不吐骨头。 男男女女在街道上来回行走,身穿极尽最新流行以及暴露之能事的服饰,出门见识世面,同时展现自我。人人光鲜亮丽地走在路上,不管如此招摇有多危险,只因为如果不招摇的话,你就算不上是一号人物。上流社会拥有不少好处,却也有不少坏处,而最惨的情况就是遭受冷落。诸神与怪物,昨日的美梦与明天的噩梦,亮眼的年轻新秀以及笑里藏刀的名牌骗徒,全部涌上街道,来到上城区耍弄他们的恶毒手段。恶魔将会惩罚不懂得把握机会的人。 没有人会高兴见到我,但是我已经习惯这种情况了。虽然不是非常明显,但是所有人都故意离我远远的。我太粗俗了,配不上他们雅致的品味。 我在卡利古拉俱乐部前停下脚步,于一定的距离外仔细观察这个地方。整栋高科技大楼的外墙上布满霓虹灯光,在金属与玻璃混搭的背景上洒落耀眼的七彩涂鸦。大部分的涂鸦都在描绘独树一格的性爱姿势以及可能性,其中有些姿势简直会让把午餐都吐出来。残酷与热情混合四溢,呈现出来的结果绝对超过两者相加的程度。卡利古拉俱乐部不是个寻求欢乐的地方,甚至不是寻求刺激的地方。人们来此只是为了满足其他地方无法容忍的需要与品味。 而威廉·葛里芬,失踪的梅莉莎的父亲,就在这个咸湿邪恶、狂野欢愉的巢穴之中。 看守前门的是一只外型传统的。身高五尺,相貌英俊,体色黝黑,脸上一副不值得信任的神色,赤身裸体,露出浓密的胸毛与毛茸茸的羊腿,额头上还顶了一对弯弯曲曲的羊角。半人半羊,生殖器像马一样垂在股间。他一点也不在乎裸露自己的生殖器。我讨厌这些混血恶魔。你永远看不出他们有多危险,除非他们在你面前展现实力,而展现实力的过程通常都很突然并且激烈。我摆出一副有权自由进出此地的样子,大踏步地走到他面前。他对我咧嘴而笑,露出满嘴大大的牙齿。 “哈啰,水手。欢迎光临卡利古拉俱乐部。追求一点小小的冒险,是不是?但我们是会员独享的俱乐部,一定要成为会员才能进入。你是信誉良好的会员吗,先生?” “少来这一套,”我说。“你知道我是谁。” “当然啰,亲爱的。大家不都知道你是谁吗?但是我有我的命令,绝对不能放你进去,就算你是英国女王也一样。这里的管理非常严格,大部分的会员都希望如此。我是图伯先生,没有人能够过我这一关。” “我是约翰·泰勒,我最后总是会进去的。”我说。“你知道,我也知道,所以我们真的一定要把场面弄得那么暴力难堪吗?” “抱歉,小亲亲,但是我有我的命令。就算是卫生局的人都不会像你这么不受欢迎。现在当个好孩子,乖乖离开,去烦其他人。我说什么也不会放你进去。你不会想要看到一个老萨梯跪在地上求你,是不是?” “我代表葛里芬而来。”我说。“立刻让开,不然我就叫他买下这个地方,然后开除你。” “威胁我是没有用的,水手。所有威胁的言语我都听过了。” “我可以踏着你的身体走过去。”我说。 图伯先生突然变大,身体胀大的速度之快,让我必须赶紧后退,才不至于被他撞上。他在转眼间长成十尺高,肩膀宽厚,胸口厚实,手臂粗壮,手爪锐利,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血腥与麝香的气味。根据如今刚好在我眼前摆动的器官判断,他显然对于即将发生的暴力场面感到非常兴奋。他低头对我冷笑,开口时声音有如雷鸣。 “还是以为你过得了我这关吗,渺小的人类?” 我看着眼前这条巨大有如树干一般的器官,将手伸进外套口袋,取出基于非常正当的理由而放在那里的捕鼠器,对着那个器官狠狠喀嚓。他发出有如雾角般的吼叫声,双手抓起他的骄傲与欢愉,重重瘫倒在我面前的人行道上。他很快就缩回正常体型,由于太过疼痛,他根本无法专心维持体型。于是我大发慈悲,对准他的脑袋一脚踢下。他满脸感激地陷入昏迷状态,我则跨过他微微颤抖的兽蹄,进入卡利古拉俱乐部。 有些家伙就是没有办法讲理。 接待大厅空间很大,讲话都有回音,地板和天花板铺了白色磁砖,应该是因为这样比较容易擦掉沾在上面的污垢跟液体。厅中没有家具,没有装潢,只有一张简单的接待柜台以及坐在后方一名百般无聊的青少女,她正全神贯注地阅读着当周的《非自然询问报》。这座接待厅显然不是让人坐着等候的地方。这是一个在你前往目的地的途中快速路过的地方。我站在接待柜台前,但接待小姐却不理我。报上头条写着“向前来夜城演出的黛安娜王妃致敬”。头版最底下用比较小的字体印着:“看到皇太后请通知我们。我们出钱购买照片!” “和我说话。”我对接待小姐说道。“不然我一把火烧掉你的报纸。” 她将报纸重重摔在柜台上,神色不善地透过眼睑上的许多环洞瞪着我。我想她在穿左眼球那个环洞时一定痛得要命。“欢迎光临卡利古拉,先生。尽量羞辱我,这就是我坐在这里的目的。我并非一定要做这个工作,你知道。我本来可以成为医师的,如果我有医学学位的话。先生已经想好需要什么服务了吗,还是先生希望我推荐某种特别可怕的服务?” 我稍一分心,发现大厅另一边开启了一扇门,一群几乎都是裸体的男女,大摇大摆地走过接待柜台,所有人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从他们活力十足的交谈内容听来,他们似乎是刚刚离开一场宴会,正要赶往下一场。有些人身上植入了各种肤色的皮肤,我不禁怀疑那些皮肤的主人后来怎么了。其他人在身上移植了毛皮或金属。有些人眼眶中镶有动物的眼珠,有些装有摄影镜头。有些人的脚上有三个关节,有些人有四条手臂,有些人脑袋前后各有一张脸。有些人拥有两组生殖器,有些人完全没有生殖器官,或是长有看起来不像生殖器的生殖器。基本上,这是一群爱现的人。他们快步行走,消失在大厅另外一边的门后。我看向接待小姐。 “我在找人。”我说。 “谁不是在找人?等我找到一个好干爹,这个鬼地方就再也看不见我粉红色的小屁屁了。先生是想要找某个特定人士吗?” “威廉·葛里芬。” “喔,他呀!”青少女接待小姐拉长了脸。“他早就不来了,再也不光顾我们了。看来我们提供的服务对他来说还是不够刺激。” 我必须承认,听到卡利古拉俱乐部如此极端的品味依然无法满足他的需求时,我真的有点吃惊。威廉·葛里芬究竟是在追求什么就连这种地方也无法提供的娱乐?我正想着,最后一名前往下一场宴会的会员突然走到柜台前,站在我的身边。威廉的太太,葛洛莉雅,身穿镶满剃刀刀片的血红紧身衣,足蹬长及大腿的人皮长靴,脖子上还带了一圈钉有钢刺的项圈。一条粗得夸张的巨蛇围绕在她的肩膀上,缠着一条深色的手臂蜿蜒而下。当她在我面前停下脚步时,巨蛇突然抬起头来,若有深意地打量着我。我轻轻拍拍蛇头。我喜欢蛇。 “原谅我这身打扮。”葛洛莉雅以一种冷静而又嘶哑的声音说道。“又轮到我扮演罪恶女王了,而当你身为宴会女王时,人们就会期望你穿着符合这个角色的衣服。这都是的错;我敢发誓她在《复仇者》影集里的穿着在一整个世代的人们心中留下根深柢固的印象。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你谈谈,泰勒先生。” “真的吗?”我说。“那真是太好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这里找威廉。我想我们有些……对彼此有利的事情可以分享。” “我一点也不惊讶。”我说。“你先说。” “不能在这里说。”葛洛莉雅说着,看了看接待小姐。“这里的员工不能信任。他们会把八卦卖给媒体。” “只要你们帮我加薪就好了。”接待小姐说完,就消失在报纸后面。葛洛莉雅不去理她,带着我穿越大厅,来到一扇不走到面前根本看不出来的侧门前。她打开侧门,带我进入一间看起来像地狱牙医诊所的房间。整间房里摆满了可怕的金属器具,还有许多钻头挂在一张附有许多束缚皮带的躺椅上。空气中弥漫了刺鼻的消毒水以及恐惧的气味。世界上真是什么人都有,我心想。葛洛莉雅紧紧关上房门,然后背靠房门而立。 “安全人员此刻已经得知你的到来。我贿赂了相关人员,藉以争取一点私人相处的时间,但是不能保证能有多久。” “告诉我关于威廉的事。”我说。“以及他来这里的原因。” “我们刚结婚时他就带我来这里了。我的会员资格就是他送给我的结婚礼物。我并不惊讶。我在婚前就已经很清楚他的品味。我不在乎。我总是对权力深感兴趣。威廉并不在乎让人知道他的嗜好。他去过所有地方,上过所有人,只为了寻求……好吧,欢愉,我想。尽管用‘满足’来讲比较合适。他来这里是以受虐者的身份寻求性虐待的刺激。奴役与责罚,鞭打跟烙印,那一类的东西。永生之人的肉体能够承受超乎想象的痛楚。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吐露心声,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具有一种需要被惩罚的需求。我一直不了解为什么。有些事他始终绝口不提。最后,他们的服务再也无法满足他,于是他离开了。不过我倒是继续留着。”她缓缓露出微笑。“我喜欢这里。” “你没有分享威廉的品味?”我问。 “我说过了,对我来说,权力大于一切,而这里从来不曾缺乏供我驱策的男人,让我任意虐待,为所欲为。拥有财富与地位的男人,哀求着想要满足我的幻想,渴望以自己的鲜血与痛苦博取我点头一笑,把我当作女神一样崇拜。这样的改变感觉太好了,比待在葛里芬殿堂里所受的待遇要好太多了。在杰若米亚和玛莉雅眼中,我不过是威廉最新一任妻子,就连仆役都不想要费心记下我的姓名。没有人想到我可以撑这么久。” “但是如今你已获得永生。”我说。“你是葛里芬家族的一分子。” “大家都这么以为,不是吗?但是你们想错了。我从来无权过问家族企业的事,尽管我的能力比威廉来得强,只因为家族企业只有具葛里芬家族血缘的人才能过问。不仅如此,我还不能从事任何可能干预或跟葛里芬的生意与投资竞争的事,而夜城里所有生意几乎都在这个范围内。于是我竭尽所能地购物,累了就来这里扮演……当我嫁给威廉时以为可以成为的女王。” “你爱过他吗?”我直言相问。 “他选了我。他要了我。他给我永生以及财富。我非常感谢他,至今依然感谢,我想。但是爱……我不知道。威廉是个难以交心的人。他不让任何人接触他的内心世界。他从来不曾对我倾诉过任何重要的事,就算是在最私密的时刻也没有过。我嫁给他是因为……他是一个好玩伴,而且非常慷慨,同时也因为我已经过了走伸展台的年纪。超级名模的生涯十分短暂。本来我或许会真的爱上他,如果他曾经令我感受到他的爱的话。” “那么你们的女儿,梅莉莎呢?” “有机会的话,我也可能会爱她。但是,我和威廉才刚将她带到杰若米亚面前,他就夺走了她。我们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利。我没有办法阻止他。威廉试图阻止,祝福他——他抬高音量跟父亲说话,并且说出了从古至今世界上所有的脏话。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威廉跟他父亲顶嘴。但是当然,他也没有办法阻止他……顶嘴并不能为他带来任何好处。没有人能向杰若米亚·葛里芬说不。” “你有任何关于梅莉莎失踪的线索吗?”我问。“我可以保守秘密。葛里芬不需要知道所有我在调查中挖出来的事。” “他会查出来的。”葛洛莉雅冷冷说道。“他总是有办法查出来。我很惊讶我们竟然能在不被他发现的情况下生下梅莉莎。或许是因为他没有办法相信自己的儿子竟然会如此忤逆他吧……你想问什么就问,泰勒先生,我会尽我所能地提供答案。因为……我已经不再在乎了。威廉根本不在乎我在不在身边,所以我在这个家里大概也待不久了。再说,我根本不知道任何重要的事。我女儿的失踪对我来说,就和对其他人而言一样是一团谜。” “我必须说,你似乎并不特别担心你女儿失踪,或许遭人绑票,甚至有可能遭人杀害。”我说。“难道你不在乎她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差劲,泰勒先生。梅莉莎只是我名义上的女儿而已。杰若米亚亲自抚养她,刻意不让我和她有任何瓜葛。梅莉莎已经有好几年不肯和我说话了。而如今……她似乎已经准备好要窃取威廉的继承权。以及我的,当然。” “有人相信,”我小心地说。“一个成年的孙子或孙女将会导致葛里芬死亡。” “要真这样就好了。”葛洛莉雅说道。“那只是一则传说。关于葛里芬的传说多如牛毛,但是没有人可以确定传说的真假。” “威廉相信这则传说吗?” “他曾经相信。这就是他想要小孩的原因。一项用来对抗父亲的武器。” “威廉希望他父亲死亡?” “死亡,永远消失。唯有如此,威廉才能真正地过他想要的生活。获得自由……虽然自由之后他想干什么,我并不清楚。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希望我找到你的女儿吗?”我问。“如果我真的安然无恙地带她回来,你跟威廉就会失去继承资格。” “找到她,”葛洛莉雅以冷静的神情凝视着我。“她爱不爱我无关紧要。你没有办法爱上一个陌生人。但是我生下了她,哺乳她,将她抱在怀中……找到她,泰勒先生。如果有人胆敢伤害她,请慢慢地将他们折磨至死。” “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威廉吗?”我问。 葛洛莉雅微笑。“就这样,你已经不需要我了。我把所知的一切全盘托出,而你却没有告诉我任何事。你真是一个厉害的私家侦探呀,泰勒先生。” “你没有问我任何事。”我说。 “没有。”葛洛莉雅说。“我没问,不是吗?如果想找威廉……试试阿尔卡笛亚计划。” 她肩膀上的大蛇凝望着我,仿佛是在无声地偷笑,仿佛它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就和卡利古拉俱乐部一样,我听说过阿尔卡笛亚计划;但是所有人都会谈论卡利古拉俱乐部所提供的服务,却没有人知道阿尔卡笛亚计划骨子里究竟在卖些什么药。夜城最私密的场所,有人如此称呼它。很多人曾经进入这个地方,但是并非所有人都能活着出来,其他人这么形容。就连这个地方坐落何处都是一个谜团,只有少数值得信任的人才能得知,而夜城还是一个就连宇宙之谜都可以在街角公然贩售的地方。不过,我可以找出任何地点。这是我的工作。 我启动天赋,藉由第三只眼,我的心眼,凝视夜城街道。强大骇人的实体游荡夜色,不为人知的古老势力四下行走,不过全都没有注意到像我如此渺小的人物。我将注意力集中在单一目标上,目光立刻冲入夜城的大街小巷,最后集结在一条黑暗的巷道里,一条大部分的人只会进去倒垃圾或是偶尔弃尸的巷道。 这里距离上城区不远,但是看来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没有私人俱乐部,没有上流餐馆,只有油漆斑剥的大门、肮脏不堪的窗户,以及黯淡无光、字母脱落的霓虹招牌。每个街角都站有睁开冷酷大眼的阻街女郎,贩卖着她们的陈年商品。这是一个能卖的东西都是从别人身上得来,提供的欢愉都会在嘴里留下臭味,就连抢匪都会为了安全理由结伴而行的地方。 我很快就找到了那条巷子,站在一段距离外的明亮街道上打量着它。街灯无法穿越巷中的阴影,而我十分清楚地听见黑暗中传来野兽抓搔地面的声音。空气闷热潮湿,充斥着一股时机成熟的气息。当然是对埋伏在黑暗中的人来说时机成熟。我将手伸进外套口袋,取出一个装有火蝾螈尸体的塑胶球。我用力一摇,球中立刻绽放出一道耀眼银光,为我照亮眼前的小巷。在这道突如其来的光线下,许多身处巷中的东西四下逃窜,遁入更加黑暗、更加安全的地方。我提高警觉,缓缓步入小巷中,小心翼翼地挑选落脚的地点,最后终于来到左手边墙上的一扇绿色房门前。门上没有招牌,甚至连门把都没有,但就是这里了。这就是通往阿尔卡笛亚计划的唯一入口。我在没有碰触的情况下仔细打量此门,不过怎么看它都只是一扇普通的门。没有上锁,没有陷阱,没有诅咒——如果有的话,绝对难逃我天赋的法眼。于是我耸耸肩,一手贴上门面,轻轻向前一推。 门房轻轻开启,一道刺眼的强光狂泻而出,令我几乎忍不住叫出声来。我提高警觉,准备面对任何情况,但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有一道金色的阳光,温暖,清新,有如夏季一般甜美,充满了树木、田野以及牧草的气息。我发现自己依然握着光线黯淡的蝾螈球,于是将它放回外套口袋中。接着我走入日光底下,绿色的大门自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 我站在一座绿意盎然的山丘旁,望着眼前一大片令我忘却呼吸的乡村景色。田野跟牧草占据了我所有的目光,永无止尽地向外延伸。一边长满了一片高耸的树林,山丘下还有一条清澈无比、闪闪发光的小河愉快地流过田野,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传统石桥横越河面。这是一幅古英格兰的梦幻画面,应该出现过却从来不曾当真现世的美景,快乐满足地徜徉在完美的夏日白昼明亮蓝天之下。鸟儿高歌,昆虫轻鸣,一切都如此美好。太美好了,这么久之后再度站在阳光底下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这就是不为众人所知的大秘密,因为害怕遭到滥用而严禁与不够格的人分享的秘密——阿尔卡笛亚。 一条小路在我面前蜿蜒展开,起点就在我的脚边。这条小径是由一连串散落在草地间的正方形石块构成,一路通往山腰下。我小心翼翼地踏在石块上,仿佛把它们当作一片绿海之中的跳板。小路顺着山丘边缘形成一道弧形,然后沿着河床走。我沿路欣赏着鸟儿飞翔俯冲,蝴蝶翩翩起舞。眼看许多森林小动物在身旁游走,一点也不怕人,我的脸上不禁浮现一丝微笑。洁白的天鹅庄严肃穆地漫游河面上,在我路过时对我微微点头。 最后我转过一个转角,在面前的河畔上看见了我的父亲以及我的母亲,悠闲地躺在翠绿的草地上,身旁的桌巾上摆满许多自野餐篮中取出的野餐用具。我的父亲查尔斯伸展四肢躺在地上,身穿白色西装,脸上挂着和我母亲莉莉丝一样的微笑。她身穿白色洋装,正将手中的面包屑丢入河中喂鸭。我发出了一点声响,母亲随即转过头来朝我露出灿烂的笑容。 “喔,查尔斯,看看是谁来了。约翰终于来找我们了!” 父亲翻身而起,一手撑地,转过头来,看见我的时候,脸上笑容随即扩大。“真高兴你来了,儿子。我们正在野餐。这里有火腿,有起司,还有苏格兰鸡蛋以及香肠卷,所有你爱吃的食物。” “过来一起野餐吧,亲爱的。”我母亲说道。“我们等你很久了。” 我微微迟疑地迎上前去,在母亲和父亲中间坐下。父亲带着鼓励的神色轻捏我的肩膀,母亲则递给我一杯热茶。我知道茶里加了奶精以及两颗糖,就和我最喜欢的喝茶方式一样。我在原地坐了一会儿,享受和他们相处的时光,心里有一部分只想要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只可惜我从来不擅长听从那一部分的自我。 “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爸。”我终于开口说道。“但是没有时间。” “在这里你拥有全世界的时间。”我父亲说着再度躺回草地,凝视天空。 “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还是希望能够多了解你一点,妈。”我对莉莉丝说道。 “那就和我们一起留在这里。”她说。“我们可以在一起,永远永远都不分开。” “不,”我语气遗憾地说。“因为你只会说我希望你说的话。因为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你们两个都不是真的。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这里是阿尔卡笛亚,一个梦想成真的度假胜地,一个所有人都能得到快乐,好事每天都会发生的地方。但是我还有事情要做,还有人要找,因为那才是我的生活,那才是我。再说,我的苏西会在家里等我。她或许是个疯狂杀手,但她是属于我的疯狂杀手。所以,我现在必须离开了。我的生活或许并不完美,不像这里完美,但至少它够真实。” “而且我从来不曾令任何客户失望。” 我站起身来,转身离开,沿着跳板小径前进。我没有回头去看我父母的身影消失。或许是因为我想要假装他们依然站在那里,一起于河畔野餐,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小径带我沿着河床前进,接着突然转向一片绿油油的山腰旁,笔直进入一片树林,一片在天空下昂然而立的高大树木。我可以听见前方传来说话声,很高昂,很愉快,偶尔会爆出几声开怀大笑。听起来像是小孩嬉戏的声音。在接近到一定的距离后,我看见了威廉·葛里芬,他神态轻松地躺在一片草地上,欣赏眼前的美景。在他身边,所有童年玩伴都在嘻笑、玩耍,在永无止尽的阳光底下尽情奔跑。 我认识其中一些人,因为他们也是我的童年玩伴。褐熊先生,一只四尺高的泰迪熊,身穿著名的红色上衣和长裤,脖子上系着天蓝色的领巾,是所有小男孩的好朋友以及勇敢的玩伴。站在褐熊身边的是他的朋友,海羊先生,身穿蓝灰色大外套,具有人类的体型,但却拥有一颗羊头以及两根弯弯曲曲的巨大羊角。在我小时候,所有小孩都拥有以他们两个为主角的童书,大家都曾经跟褐熊和海羊先生一起参与那些精彩刺激的幻想冒险……这里还有束尾松鼠、电池男孩巴尼,甚至还有毕普跟伯斯特,一个男孩以及他的外星人。还有其他人——体型和小孩一样的玩具,身上穿有衣物的人形动物,以及所有我们长大后就会遗忘的快乐生物。只不过我们从未真正遗忘他们。他们依然存在我们内心深处真正重要的地方。他们围绕在威廉·葛里芬身边玩耍,开心地彼此斗嘴,笑骂嬉戏,反复追逐。他们是古老的玩伴,有时候也会成为小孩子唯一真正的朋友。 当我接近时,他们同时停止动作,转头看向我,脸上的表情并不害怕,只是好奇。威廉缓缓坐起,凝视着我。我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没带武器,不是来找麻烦。威廉将膝盖抱在胸前,默默看了我一会儿,最后终于疲惫地叹了口气。 “你们最好离开。”他对身旁的玩具跟动物说道。“我们要谈大人的事,你们会不耐烦的。” 他们点点头,有如梦境般消失不见,只有褐熊先生和海羊先生没有。他们站在原地,以一种冷静、谅解的神情仔细打量着我。海羊自外套口袋中拿出一瓶伏特加来喝了一大口。 “没错,”他口齿不清地说。“我们是真的,就某方面而言。你最好习惯我们的存在。” “世界上还记得我们的人不多了。”褐熊说道。“如今我们化身传奇,住在影子瀑布,所有故事都能找到结尾的地方。我们三不五时会为了陪伴需要我们的人们而来到夜城。” “是呀,没错。”海羊说着,打了一个大嗝。“我只是为了这里的美景以及宁静的感觉而来。还有免费的食物。你是约翰·泰勒,对吧?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化身传奇,在你死后、遭世人遗忘之后。到时候你就会来到影子瀑布,不管你喜不喜欢。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不会喜欢影子瀑布的。我不准你打扰威廉。他和我们一起。你敢乱来的话,我就把这个酒瓶塞进你的屁眼,深到只有手持洞穴探险装备的直肠专家才有办法帮你拔出来。” “不要理他。”褐熊先生亲切地说道。“他这只羊就是这个样子。” 他们朝向阴暗的树林走去,始终没有停止争论。他们和我印象中不太一样。我迎上前去,在威廉身边坐下。 “原来这就是阿尔卡笛亚计划。”我说。“很好。我真喜欢这里的景色。” “你想怎样,泰勒?”威廉问。“你怎么知道要来这里找我?这里应该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没人可以打扰我的地方。” “这是一种天赋。”我说。“葛洛莉雅为我指引方向。我想她在担心你。” 威廉不屑地哼了一声。“这倒新鲜。”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问,心中十分好奇。“为什么……选择这种地方?” “因为我从来不曾经历过童年。”威廉说。他没有看我。他凝视着眼前的景色,或许正在看脑中的其他画面,属于过去的画面。“打从我有记忆以来,我父亲就只是要将我训练成他的接班人,如此他才能确保他一手打造的一切会在他离开后继续存在。他希望我变得和他一样。但是我和他不同又不是我的错,我永远都不会成为他那种人。世界上只有一个杰若米亚·葛里芬,而这样或许对整个世界都好。然而即使在很小的时候,我都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玩耍,可以当我自己。他不允许我交朋友,因为朋友通通不值得信任。他们可能会是我父亲的敌人派出来的间谍。我的生活只有工作、工作、工作。永无止尽的学习,了解家族企业,履行家族义务。我唯一逃避的方法,就是进入图书以及漫画的世界。当时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活在我的梦境之中,躲在我幻想出来的单纯快乐的世界里。唯一真正属于我的地方,父亲无法接触,无法夺走的地方。” 这时我就算努力尝试,也无法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这些话已经藏在心中好多年了,他愿意向任何在这里找到他的人倾述这些心事。只因为他有一股不吐不快的强烈欲望…… “我就是因为这样才从青少年时期开始健身。”威廉·葛里芬说道,不过依然没有面对我。“只为了能够掌控我自己一部分的生活,即使只是掌握我自己的身材。那时候我已经了解自己绝对没有能力掌管家族企业。早在我父亲认清这一点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我很想相信……如果他不管我的话,我或许会有所成就。如果我有机会选择自己的道路,跟随我自己的想法。但是葛里芬不能忍受拥有一个胸无大志的儿子。” “这些日子以来,我不过是个华而不实的废物,帮忙处理所有父亲不能交给家族以外的人处理的事物。我们两人都假装我是什么重要人物,但是大家都知道……我只是在执行他的命令,完全没有权力下达任何决定。我将文件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在他人面前传达我父亲的旨意,每一天我的心都在慢慢死去。你知道对一个永生之人来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一点一滴地死去,永远永远地死下去……” “有一段时间,我靠着追求感官刺激消磨时间……我曾经加入夜城里所有的私人俱乐部,尝试所有他们提供的娱乐以及女人。虽然这样能够令我分心,但始终无法满足我的空虚。” 他突然转头面对我,目光黑暗又愤怒,流露出危险的气息。“你不能向任何人提起我刚刚说的话,泰勒。不能让人知道我来过这里,和我的朋友在一起。人们不会了解的。他们会以为我是个懦夫,会想要占我便宜。而且我父亲……真的不会了解。我不认为他的一生曾经需要过任何东西。事实上,我很难想象权势滔天的杰若米亚·葛里芬也曾经历过像童年这么平凡却又宝贵的时光。这是唯一一样我曾拥有而他又无法染指的东西,唯一一个我可以脱离他的掌握的地方。” “不必担心。”我说。“你父亲不需要知道这件事。他雇用我是为了调查梅莉莎,不是调查你。我只对你的女儿以及她的失踪感兴趣。” “我想要尽一个父亲的责任。”威廉说,目光再度迷失在远方。“想要成为一个好父亲,和杰若米亚不同的父亲。我希望她拥有一个我不曾拥有的童年。但是他夺走了她,在那之后,我只有在杰若米亚允许时才见得到她。我想在梅莉莎看来,他才是她真正的父亲。她的爹地。我花了好多年的时间试图打入她的世界……但是就算我算准杰若米亚不在的机会前去探望她,梅莉莎也从来不会在家,她总是刚好出去了……霍伯斯是我父亲的手下,身心皆是。整个葛里芬殿堂都由他管理,没有人能够逃过他的法眼。到最后……我终于放弃了。” 他看着我,脸上流露一种彻底失败的神情。“我不恨我父亲,你知道。千万不要这么想。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我着想。这么多年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骄傲。” “每个儿子都是这样。”我说。 “你父亲如何?他为你感到骄傲吗?” “到最后,”我说。“我想是吧,没错。当时一切都太迟了,我们都没有机会弥补任何事。你知道我母亲……” 威廉终于面露微笑。“夜城里所有人都知道你的母亲。大家都在莉莉丝大战中失去亲密的人。” “你认为梅莉莎是遭人绑架吗?”我直接问了出来。 他立刻摇头,连想都不需要想。“在葛里芬殿堂里,各式各样的安全系统守护之下,她怎么可能被绑架?但她也不可能是逃家。她没有办法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离开葛里芬殿堂。再说,她能去哪里?有什么地方能够不被他们发现?一定会有人把她交出来的,不管是交给我们领赏,或是为了报复父亲而将她交给我们家的敌人。” “除非家族之中还有其他人涉及此事。”我小心暗示着。“不管是帮她逃家,还是解除安全系统让别人绑架她……” 威廉再度摇头。“她在家族之中没有朋友,或许除了保罗之外。而且没有人胆敢冒险关闭保护我们的安全系统。” “谁有胆子绑架梅莉莎·葛里芬?” “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约翰·泰勒,我会杀掉任何胆敢伤害她的人。葛里芬也会。” “即使这表示他会失去一切……让她安然无恙地活到十八岁?” 威廉笑了笑,不过笑声中不带任何笑意。“喔,你听说了那个传说,是不是?算了吧,那是鬼扯。都会传奇。如果真有这种事,我父亲早在知道保罗跟梅莉莎的存在时就会除掉他们了。他总是有能力做出困难、必要而又可怕的事,不管过程中会伤害到什么人,就算是他自己也无所谓。我父亲是个非常实际的人。我生下梅莉莎不是为了威胁他。我生下她只是为了拥有一样属于我的东西。我早该知道他不会让我如愿的。” “那么你永生不死的父亲为什么要立遗嘱?”我问。 “好问题。”威廉说。“我本来连第一份遗嘱的存在都不知情,更别提第二份了。我父亲不会死。他从来没干过如此平凡、象征懦弱的事。”他再度直视我的目光。“找出我的女儿,泰勒先生。用尽所有手段,不惜任何代价。” “不管过程中会伤害到谁?”我问。“即使是家人?” “特别是家人。”威廉·葛里芬说道。 “你们两个还没讲完吗?”海羊大声说道。“我和褐熊还很想去散步呢!” 威廉·葛里芬朝两个朋友微笑,转眼间仿佛变成另一个人。褐熊热情地拥抱他,海羊则递过他的伏特加酒瓶。威廉喝了一大口酒,递回酒瓶,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不知道真正带给我温暖的是友情还是酒精。”他神色哀伤地说。 “你只需要痛快地拉个大便,清清肠胃。”海羊睿智地说道。“每个人在痛快地解放之后都会焕然一新。” “真是哪儿都不能带你去。”褐熊说道。 第六章 一切都跟声誉有关 我查出许多有关夜城最神秘的家族内部的秘密,但是对于找出梅莉莎的下落与处境,却没有任何帮助。没有人想要谈论她;他们只想要谈论自己。我一直没有发现自己变得有多依赖天赋来解决案件。我已经很久没有采取传统而又困难的方法——询问问题,追踪答案——查案了。但是我感觉得出我开始逼近某样答案,虽然我并不确定是什么答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挖下去,然后期待在我问出足够的尴尬问题后,有人会忍不住泄露一些我不应该知道的秘密。我问威廉要上哪里去找他的妹妹爱莲娜,他耸耸肩,叫我去黑卡蒂茶室看看。我早该知道了。黑卡蒂茶室是全夜城所有需要吃午饭的贵妇最喜欢去的酒馆。 我沿着原路离开漫长的绿色美梦阿尔卡笛亚计划,回到充满霓虹灯以及舒适阴影的恶梦街道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向往阳光。黑卡蒂茶室是夜城中最昂贵、最高级、最奢华的小酒馆,位于上城区的心脏地带。一个优雅华丽,专门提供上流社会人士齐聚一堂、闲聊八卦,并且恶意中伤那些当天不在场的朋友的地方。门外等候的队伍很长,而且只要有一点点不雅观的举动就会被挡在门口。但是从来没有人抱怨过,因为这里是夜城最重要的露脸地点。再说,所有失礼的记录都可以用支票注销。 我站在安全的距离外观察这个地方,自一条阴暗巷口看着一辆辆大礼车停在警卫森严的大门前,一个个社交版面以及八卦小报上常见的面孔从容下车。她们是夜城的精英分子,身穿光彩夺目的晚礼服,脸上涂了合乎时宜的淡妆,全身穿戴着沉重到举步维艰的珠宝装饰。 大门上方的霓虹招牌充满洛可可风格,几乎已无法辨识字迹,整间建筑散发出立体派艺术复兴的臭味。最流行的时尚就是复古。我利用天赋查探安全措施,显然这里加持了一层层的魔法防御,从变形诅咒到直接送你下地狱的法术,一应俱全。还有各式各样的守卫,巧妙地隐藏在隐形魔法的效力之中。站在大门口的两名壮硕绅士或许打扮得人模人样,但是他们额头上的刺青明白表示出他们战斗法师的身份。从他们的外表看来,大概是前英国空降特遣队的成员。就连狗仔队都不敢靠近他们。 所以,暴力冲突或言语恫吓都发挥不了作用,只能靠着虚张声势和花言巧语了,幸好这两种技巧都是我擅长的。我的名声总是比我本人还要可怕,这是因为我花了很大的心力维护名声。我离开巷口,悠闲地漫步到大门前。两名身穿燕尾服的绅士立刻认出我来,随即移动脚步,挡在大门前方。保镖就是保镖,即使穿得再体面也还是保镖。我在他们面前停步,露出轻松的微笑,似乎没把世界上的一切看在眼里。 “哈啰,两位。我代表葛里芬而来,想要找他女儿爱莲娜谈谈。” 他们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于是交换一个神色,以保镖们特有的方式无声沟通,然后转而面对我。 “你有证据吗,先生?” “我有胆子利用葛里芬的名号招摇撞骗吗?”我反问。 他们想了想,点点头,让出一条路来。我的名号或许不够可怕,但葛里芬的却是可怕至极。我大摇大摆地走进大门,一副造访贫民窟的样子进入茶室。当需要摆出狗眼看人低的姿态时,我心中就会自然浮现出一种报复的快感。寄物处的接待小姐是一名外表和蔼可亲的僵尸,身穿黑色紧身衣和网袜,藉以凸显她苍白的死人皮肤。死者是最佳的服务人员——因为他们鲜少顶嘴。她十分礼貌地询问是否要帮我放置外套,我说不用了。 不过我倒是要了她的电话。帮死亡男孩要的。 我穿过一道珠帘,来到主茶室内,喧哗的交谈声完全没有因为我的出现而产生丝毫变化。吃午餐的贵妇们每天都会遇上比我更可怕也更重要的人物。我缓缓走在拥挤的座位中间,一点也不赶时间。有几个人起身离开,低调地迅速赶往后门。这种反应我已经习以为常。茶室以钢铁以及玻璃装饰,呈现明显的立体派艺术风格,其中一面墙上镶满了一整排高科技咖啡机,就是那种要让人等到天荒地老才能喝到一杯充满泡沫的咖啡的机器。我喜欢喝茶胜过咖啡,特别是那种搅拌完后会在汤匙上留下痕迹的浓茶。 服务生姿态优雅地在餐桌间来回游走,他们都是年轻貌美的男孩跟女孩,身上除了领结跟袖口外什么都没穿,或许这套制服是为了让他们小心不要溅出任何饮料吧!有钱有势的女人围在一张张桌子旁,除了她们高谈阔论的内容外,什么也不关心。她们不断比手划脚,想让其他人知道她们聊得比谁都开心。主茶室后方有几间私人包厢,专为更加私人的聚会而设,但是很少有人使用它们。来黑卡蒂茶室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了证明你拥有够格出现在这种地方的财富与地位。 (但是当你离婚、被甩或是失去继承权后还想进来的话,你就会知道他们把门甩在你脸上的速度有多快了。) 所有贵妇通通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边伸出修长的小手喝着茶跟咖啡,一边有如都会丛林中的美丽生物一般高谈阔论。她们可以肆意地对端着茶和咖啡的服务生们上下其手,而这些年轻貌美的小东西总是面带微笑,不过从不逗留。他们都知道,贵妇们的爱抚触摸随时都有可能因为任何原因或是毫无来由地变成一个巴掌或是一拳,而顾客永远都是对的。每张桌子都有人坐,贵妇们全都挤成一团,如果是在其他地方,她们绝对无法容忍这种状况。这些就是传说中来吃午餐的贵妇,虽然这里似乎从来没有人真的在吃午餐。想要维持纤细曼妙的身材,绝对不能饿了就吃。轻柔的音乐回荡着,但是在如此喧闹的环境里根本听不出什么旋律。 不久我就看到爱莲娜·葛里芬,她坐在茶室正中央的桌子旁(当然啦),所有人都看得到她的地方。她身穿一袭优雅的翠绿礼服,上头缀有许多完美无瑕的钻石,脖子上绑了一条镶有绿宝石的领巾。即使在这一群专业美女中,她依然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不只是衣着风格和优雅举止的关系,所有女人都拥有这些,或是类似的东西。或许是因为爱莲娜并不需要像其他贵妇付出那么多精力去妆扮自己,她没有必要。爱莲娜·葛里芬是天生的贵妇;这一点让那些必须努力扮演贵妇的贵妇备感威胁。她容貌美丽,举止大方,神态高雅。在她们的社交圈里,这是三个令人对她深恶痛绝的理由。但是她的桌子最大,而且坐满了一群显然需要耗费心思打扮才及爱莲娜一半程度的女人。一群经常聚在一起闲聊八卦、互别苗头的“朋友”。除了位于同一个社交圈外,生活中完全没有任何交集的贵妇。她们之所以聚在一起,是因为人们认为她们应该聚在一起。 要跟随时都有可能因为离婚或其他理由消失,永远再也见不到面的人做朋友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当她们自你的社交圈消失时,你心里唯一的感觉,就是庆幸自己没有因为这个人而中箭落马…… 我认得几个和爱莲娜同桌的女人。洁丝贝儿·瑞克汉,大杰克·瑞克汉的老婆。洁丝贝儿是个身材颀长的金发大胸脯美女,脸上流露出一丝孩童般的稚气。夜城中所有与性爱相关的生意,不管大小,大杰克都参有一脚。传说结婚前,洁丝贝儿是他手下最赚钱的摇钱树,如今当然没有人胆敢公然提起这段过去,如果他们还想保有膝盖的话。洁丝贝儿坐在桌旁,有如一群大人间的小孩,一言不发地听着其他人交谈,随时注意众人的举动,深怕错过该笑的时机。 还有露西·路易斯,长相甜美,身材娇小,散发异国风情,穿着一袭美丽的午夜深色晚礼服,完美搭配她乌黑的眼珠以及秀发。她是上城塔菲·路易斯的妻子,这个绰号源自此人拥有大部分上城区的土地。这表示所有著名的俱乐部、酒吧以及餐厅都要看他的脸色才能生存。塔菲一次签下的租约绝对不会超过十二个月,而且他从来没有听过租金控管这种东西。露西以她超强的八卦实力闻名,而且从来不在乎这些流言会伤害到什么人,就算受伤的人就坐在她隔壁也无所谓。 莎莉·迪沃尔是马堤·迪沃尔的老婆。马堤人称贪婪哥,不过没有人敢当面这样叫他。没有人知道马堤到底在做什么生意,据说任何知道此事的人,都会立刻想要把自己吊死在最近的路灯上。莎莉身材肥大、打扮俗气,说话的声音很大,笑声更大。当人们害怕的时候,讲话就会大声。莎莉是第四任迪沃尔太太,没有人认为她撑得了多久。 这些就是跟爱莲娜共进午餐的女人。老实说,我宁愿在脖子上绑一头死牛,跳进海里去跟鲨鱼共游,也不要跟她们一起吃饭。 这些女人当然都不是孤身前来。她们的另一半绝对不会让她们落单,这样会出事的。他们必须防止她们遭遇任何危险,包括从事太多错误的娱乐。他们必须随时随地宣告老婆的所有权。所以所有贵妇的保镖与伴护都坐在旁边的一排桌子旁。他们不吃不喝,只是神色漠然地坐在位置上,等待着可以让他们伤害他人的状况发生。他们偶尔会彼此低声交谈,藉以打发时间。有趣的是,爱莲娜似乎是带着她最新一任男孩玩物一起来的,一个名叫拉蒙的美貌男子。拉蒙常常登上周刊版面,每次都是出现在不同的有钱女人的臂弯之中。没有任何保镖和伴护愿意跟他说话。他们都是专业人士。不过话说回来,就某方面来看,拉蒙也是专业人士。他以完美的姿势悠闲地坐在椅子上,默默地凝视远方,或许已经在考虑要在茶室寻找下一张饭票。我心中隐隐感到失望。爱莲娜应该要跟比拉蒙更好的男人厮混才对。 我笔直朝爱莲娜的桌子走去,沿路每个人都在我路过时停止交谈,贵妇们都很好奇我的目的何在,来此是为了找谁。当我来到爱莲娜身边时,整间茶室已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等着看戏,所有保镖通通提高警觉。直到此时,我才终于清楚地听见背景播放的古典音乐,那是一个充满敌意的弦乐四重奏在演奏莫札特的乐曲。我在爱莲娜身后停下脚步,道出她的姓名,她则不疾不徐地转过身来面对我。 “喔,”她说。“是你呀,泰勒。”她声音中那种厌烦的语气简直堪称艺术。恶名昭彰的约翰·泰勒。又是你。真无趣…… “我们需要谈谈。”我的语气高深莫测,尽量保持低调。 “我不这么认为。”爱莲娜冷淡又轻蔑地说道。“我在忙,下次吧,或许。” 茶室里的人爱死她这种语调了。和爱莲娜同桌的女人全都处于尿裤子的边缘,双眼大睁,一言不发,身体激动地发抖,眼睁睁地看着她以如此轻蔑的态度应付极度危险的约翰·泰勒。她就算拉屎拉出红宝石也不能让她们更加佩服了。 “你知道一些我需要知道的事。”我开始投入自己的角色。 “真可惜。”爱莲娜说着转身背对我。 “你父亲告诉我一些非常有趣的事。”我对着她的背影说道,在发现她身形僵硬时忍不住面露微笑。“和我谈谈,爱莲娜。不然我就跟大家分享你的秘密。” 她再度转身,冷冷地打量着我。我在虚张声势,她非常清楚我在虚张声势,但是她不敢冒险。来午餐的贵妇一听见秘密立刻显得活力十足,就像水虎鱼看见生肉一样。话说回来,我比她带来的男人有趣多了。她应该和我谈谈,探出我究竟知道多少内幕,同时尽量不要泄露任何我想知道的事。我可以从她脸上看出这一切……因为她要我看出来。 “既然非谈不可,那就谈吧!”她以一种对下人说话的语气说道。她对同桌的贵妇露出甜美的微笑。“原谅我,亲爱的朋友。家族私事。你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贵妇们微笑点头,说出所有该说的言语,但是很显然她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等我们离开然后开始八卦。整间茶室之中,每一只眼睛都跟随着我带领爱莲娜进去后方的一间包厢。茶室里逐渐恢复交谈的声响。保镖们放松紧绷的神情,显然很庆幸他们不需要和我正面冲突。拉蒙以其冷酷深邃的双眼凝视着我,脸上没有显露任何情绪。我在爱莲娜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好了,”我说。“很高兴再度与你见面。” “我们确实需要谈谈。”她一派诚恳地凑向前来。“但是你应该了解我不能不先刁难你一下。” “喔,当然。”我说,不知道她想要谈些什么。 “我不希望让你以为我会毫无忌惮地跟任何人交谈。” “我不会这样想的。” “看看她们,”她说着指向她的桌子。“只因为我胆敢跟恶名昭彰的约翰·泰勒顶嘴,她们就兴奋成那个样子。如果我没有和你顶嘴,明天八卦报纸就会报导我们两个上床的新闻。有些报纸明知不实也要报导,只因为这个题材实在太美妙了。” “我不会这样想的。”我再度说道。她严肃地凝视着我。我微微一笑,她也突然报以一笑。她稍微放松神情,靠回椅背上。“和你交谈比我想象中来得轻松,泰勒先生。而我真的需要找人谈谈。” 我指向依然独自坐在外面的拉蒙。“你不是可以跟他谈吗?” “我和拉蒙不是为了谈天。”她冷冷说道。“就许多方面而言,他还是个孩子。他很帅,跟他在一起很好玩,但是他的脑袋里面没有多少料。我喜欢这种小白脸。像这种玩物最大的好处就是在玩腻的时候可以立刻去找下一个玩物。” “你丈夫不在乎?”我问。 “我不是为了这个嫁给马赛尔的。”爱莲娜以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爹地希望我结婚,因为他还保有某些非常传统的观念。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我想,毕竟他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出生的。永生之人可以走出过去,但是……爹地相信一个女人终究需要男人的引导。一开始是父亲,然后就轮到丈夫。而既然亲爱的爹地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操心,我自然就得找个丈夫依靠才行。他从来没有发现我嫁的都是一些愿意乖乖听从命令的男人,没有发现我嫁人只是为了远离葛里芬殿堂。如果不是因为不结婚我就必须待在爹地身边,我根本就不会结婚……” “我嫁给马赛尔是因为他能让我笑。他很迷人,温文儒雅,适合作伴……而且他不会要求我做任何事。他有他自己的生活,我有我的,我们的生活不需要有交集。在以前,爹地早期的年代里,他们会称这种婚姻为有企图的婚姻。但是如今时代进步了,对我来说只有我自己的企图才是最重要的。你想要和我谈些什么,泰勒先生?爹地不知道任何和我有关的秘密,因为我花费极大的心思确保他不知道任何和我有关的秘密。” “你不会相信我知道多少秘密的。”我说,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一定要说些什么。“我还在收集葛里芬家族成员的说词,想要藉此组织出一套什么人会为了什么理由去绑架梅莉莎的论点。” 爱莲娜耸肩。“我们真的没那么复杂。爹地满脑子都是生意,妈咪的生活目标就是要当上流社会的社交女王,威廉只要一有机会就会逃避躲藏,梅莉莎是个表里不一的小浑蛋,我亲爱的小骄傲保罗不肯离开卧室。葛里芬家族就是这么简单。” “你呢?”我问。“你是什么样的人,爱莲娜·葛里芬?” 就和她哥哥一样,爱莲娜一开了话匣子就停不下来,源源不绝地全盘托出。或许是因为她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跟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开诚布公了……因为她的朋友根本不在乎这些事。 “爹地一向不常陪我。”她说,尽管双眼直视我的脸,但是目光已经飘向远方,回到过去。“他非常传统。他的儿子可以成为继承人,可以参与家族企业,但是女儿不行。所以他对我的关心远远不如威廉。妈咪也不在乎。她生下我和威廉只是为了跟随潮流。于是我在一群保姆、家庭教师以及付费玩伴的陪伴下长大,而这些人全都要向我父亲回报。我不能信任他们。我独立长大成人,从不依赖任何人,把自己的利益摆在第一位。就和爹地一样。” “这些年来,我试图让自己沉迷在各式各样的事物上……身为永生之人,会有很多时间需要打发。我试过政治、宗教、购物……但是从来没有一件事可以满足我多久。所以现在我决定干脆享受我的财富及地位,当个快乐的纨绔子弟。这样说听起来会不会很肤浅?” “为什么要和这种小玩物厮混?”我问,小心翼翼地回避这个不可能会有好答案的问题。“传闻他们都无法在你身边待多久……” “随着岁月逝去,我虽然不会变老,却越来越对年轻感到着迷。”爱莲娜说道。“真正的年轻,而不是像我这具永远不会衰老的美丽躯体。尽管一直努力保养我的身体,但是我还是恐惧老化,恐惧世事无常,于是只能执著于我自己的方式……持续地接触年轻的思想、观念以及时尚潮流,藉以保持内心的青春。我永远不能和爹地一样;经历过这么多岁月、这么多风浪之后,他依然能够始终如一,坚持当年那个中世纪商人的本性;生意就是生意,不管身处哪一个世纪。他或许已经培养出一股贵族的气质跟仪态,但是观念依然食古不化。他的价值观毫无弹性,明知道是好几个世纪之前形成的也不愿改变……我一点都不希望像他一样。” “那你想要怎么样?”我问。 她微微一笑。“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泰勒先生。我很愿意继承爹地的财富,但是不要他的生意。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把我的股份一次卖出。我也不希望变成威廉那样纵情声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在卡利古拉俱乐部里干的勾当,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我想要做真正有意义的事,想要成为真正有用的人。但是在大家眼中,我始终只是葛里芬的女儿。你绝对无法想象拥有绝对的权力和财富需要受到多少限制。” “可怜的富家千金。”我严肃地说。“拥有一切,却始终缺乏快乐以及内心的宁静。” 她凝视着我。“你在讽刺我,泰勒先生。这里的人都会告诉你那是一种非常危险的举动。” 我微笑。“危险就是我的工作。” “喔,拜托……你想怎样,泰勒先生?” “这个嘛,首先,我要你称呼我为约翰。然后……我要找出梅莉莎。确保她安然无恙。” “然后带她回家?回到葛里芬殿堂?” “如果她愿意的话。”我小心说道。 爱莲娜仔细打量了我一会儿。“你不认为她遭到绑架,是不是?你认为她是离家出走。我必须说,这并不令我惊讶。但是,当你真的找到她的时候,你不会违反她的意愿强迫带她回家,因为这样做有违你的原则,是吗?” “是的。”我说。 她对我露出灿烂的微笑。“我越来越喜欢你了,约翰。你真的打算违逆葛里芬的旨意?他曾经为了更小的事情杀人。或许你真的和传说中一样厉害。” “不,”我说。“没有人能跟传说中的我一样厉害。” 她又笑了笑。“你不知道能够跟人如此……诚实地交谈是多么快乐的事。你真的一点也不在乎我是葛里芬家族的人,是不是?” “不在乎。”我老实说道。“我曾经面对过更可怕的人物。” “是的……你或许面对过。你也不是为了钱而接下这个案子,是不是?你真的想要找出梅莉莎。” “这个嘛……”我老实说道。“钱也是个重点。” 接着我们同时转头,看向出现在包厢门口的拉蒙。他身材高大,昂贵的西装下隐现强健的体魄,摆出一种偶尔会跟人动手打架的姿态。他冷冷地凝视着我,没有理会爱莲娜。 “你以为自己是谁,泰勒?大摇大摆地走进这里,还对比你高贵的人们颐指气使?爱莲娜,你不需要和他交谈。我很清楚他这种人——只会虚张声势,靠名声唬人。” “就像你想成为的那种人吗?”我说。“在你了解到要成为这种人需要付出多少努力,以及光靠面孔能够多么轻松过活之前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去你的位子上坐好,当个好孩子。爱莲娜忙完就会去接你。” “没错,拉蒙。”爱莲娜说道。“没有人可以强迫我做任何事。你这么关心我真的很窝心,但是……” “闭嘴。”拉蒙说道。爱莲娜好像挨了一巴掌一样呆呆地看着他。拉蒙转头瞪她。“这一次跟你无关,这是我的事。你知道这样和这个街头混混调笑,完全忽略我的存在,让我多没面子吗?” “拉蒙。”我说,语气多了一点威胁,令他不得不将注意力转回我的身上。“我了解这种要在你的女人和其他潜在客户之前逞英雄的需求,但是说真的,不要太过分。” 他对我大吼大叫,手中突然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尖头钻。此钻具有专业武器的架势,或许是藏在衣袖内的护套之中。他以熟练的手法驾驭尖头钻,我则是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地。爱莲娜看着拉蒙,仿佛从来不曾见过他。 “你以为自己在干什么,拉蒙?不要傻了!立刻放下那玩意儿!” 他不理她,完全被眼前的情势与满腔怒火冲昏了头。整间茶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看我们,在看他,他很清楚,而且很爱这种感觉。他大声嗤笑。 “他们说你体内流有狼人之血,泰勒。就来看看你在银匕首之前有多强悍吧!我猜当我割下你的睾丸喂你吃的时候,你应该会跟其他人一样血流如注。” 我站起身来,他立刻开始后退。我凝视他的脸,攫住他的目光,不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偏过头去。我走出包厢,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依然无法移开目光。他开始哽咽,眼睑下冒出鲜血。在我的目光注视下,银钻头缓缓自他麻痹的手指间滑落。接着一名保镖突然出现,将他手中的咖啡杯丢到我脸上。我大叫一声,滚烫的咖啡烫伤我的脸,遮蔽了我的视线。我疯狂地伸手抹脸,试图看清周遭的状况。我听见几道脚步声对我直逼而来。 爱莲娜越过我身旁,冲出包厢,挡在我和拉蒙之间。我听见她对他还有其他我看不见的对手大吼大叫,声音中惯有的权威令他们裹足不前,但是我不确定这样能够抵挡多久。我以指节用力挤压泪流不止的双眼,最后终于恢复视力。我的脸依然刺痛无比,但是我完全忽略这阵痛楚。所有保镖都已离开座位,在拉蒙身后站成一排。他们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聚集而来,试图把握这个击败恶名昭彰的约翰·泰勒的机会。以及,一个能在他们的女人面前展现男子气概的机会。如果他们能够击倒约翰·泰勒,日后就可以漫天开价了。 他们互相推挤,每个人都深怕错失殴打我的良机,但偏偏又没有人胆敢率先出手。他们没有武器,不过全都因为有机会动手而跃跃欲试,想要教训教训这个搞不清楚自己身份的自大狂。我挺直腰身,凝视他们,其中几个保镖当场后退,避开我的目光。拉蒙微微退缩,脸上的血泪已经化为干枯的泪痕。他很快地恢复自信,因为他发现我再也无法以目光征服他。爱莲娜依然站在我和对手之间,双手扠腰,抬头挺胸,声色俱厉地教训面前的保镖们。 “这个人是我的客人!他受到我和我的父亲保护!我想跟什么人说话就跟什么人说话,拉蒙!” “他不该来这里。”拉蒙说,声音中充满暴戾之气。“他不属于这里。” “你也一样。”爱莲娜冷冷说道。“但我还是带你来了。天知道我到底看上你哪一点。滚,拉蒙。我们结束了。你最好不要纠缠不清,不然我不会帮你写推荐函。” “就这样?”拉蒙问。“就跟其他人一样?不……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我要在你身上留下一点纪念。”他在她脸上甩了一巴掌。爱莲娜向后跌开,一手捂住红通通的脸颊。拉蒙微笑。“你不知道我多想这么做。现在给我滚开。你不会希望新礼服沾上血迹的。”他将冷酷的目光转回我身上。“来吧,各位,开心的时间到了。” 趁他还在讲话的时候,我迎上前去,一膝盖顶上他的股间。他发出一声闷响,随即向前一倒,我接着又在他后颈上补了一手刀,帮助他摔倒在地。众保镖一拥而上,大呼小叫,举起拳头就是一阵好打。拳头同时自四面八方而来,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硬着头皮承受,尽可能降低伤害程度,竭尽所能不要倒下。如果我倒下,他们就会开始动脚,到时我就别想站起来了。我不认为他们真的想要杀我,因为这样做会招来葛里芬的愤怒,但是当人们杀得眼红时,总会有可能发生意外。 幸运的是,他们不习惯群起围殴。保镖的任务在于保护客户,较常遇上一对一单挑的情况。他们争先恐后,妨碍彼此之间的动作,根本没有任何合作的默契。我想尽办法将手伸进外套口袋。那里面放了各式各样有用的小道具。保镖们不断拳打脚踢,但是我始终没倒下。打从孩提时代,人们(以及其他东西)就一直试图取走我的性命,而我至今依然屹立不摇。 我自左边口袋取出一颗小甩炮丢在地上。甩炮爆炸,绽放出一道耀眼的强光,众保镖随即退开,不停叫骂,用力眨眼。我趁机自右边口袋掏出一根褐色的小人骨,举在保镖眼前。所有人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我则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没有错,孩子们,这是一根指向骨。我只要念诵咒语,这么一指,被指到的人就要坐棺材回家了。所以请把拉蒙抬起来,然后立刻消失。” “你在虚张声势。”一名保镖说道,不过语气并不十分肯定。 “别傻了。”他身后的男人说道。“他是约翰天杀的泰勒。他不需要虚张声势。” 他们抬起拉蒙,抬着他离开茶室。所有贵妇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接着又将目光移回我的身上。其中几个似乎想要鼓掌。我转身背对主茶室,爱莲娜扶着我再度坐回私人包厢。我重重坐下,大口喘气,全身几乎无处不痛。年纪越大,越禁不起打。至少这一次我的牙齿没被打掉。我最讨厌牙齿被人打掉了。我收起人骨,看向爱莲娜。 “谢谢你为我挺身而出。” “我最痛恨这种大男人主义了。”她说。“但是你刚刚真是令人佩服。那是货真价实的原始指向骨吗?我以为真正的指向骨非常稀有呢!” “确实很稀有。”我说。 “那你是在虚张声势?” “或许,”我说。“我不会告诉你的。” “你的脸部本来严重烫伤,”她边说边仔细打量我。“我看到了。但是现在所有的烫伤痕迹都消失了。而且任何人被打成这样都会需要叫救护车,但是你不需要。你体内真的流有狼人的血液吗,泰勒先生?” “差不多。”我说。“还有,叫我约翰,记得吗?现在,我们谈到哪里……啊,对了,梅莉莎。谈谈梅莉莎吧,爱莲娜。” 我永远无法得知她当时打算告诉我些什么,因为我们的谈话又被打断了。这一次打断我们的,是一个身穿金边红色信差制服的过胖信差。因为衣服太不合身了,他的动作很不自然。他朝爱莲娜鞠了个躬,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接着他恭恭敬敬捧起一个银盘,上方放有一只弥封的信封,信封上没有署名。爱莲娜拿起信封,看向信差。 “债主在等。”他以一种不是信差该有的粗暴语气说道。“车子就停在外面。” 爱莲娜撕开信封,阅读信纸上的内容。我凑上前去,不过只能看出几句显然是不曾练过字的人所写下的手写信息。 “喔,真是令人沮丧呀!”她说着,将信纸像条死鱼一样丢在地上。“看来我亲爱的马赛尔又惹上麻烦了。你知道他沉溺赌博吗?你当然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赌博,他又不是赌术高超。近来所有有声望的赌场都已经将他列入黑名单,自从爹地公开表明不会继续给付他的签单之后。本来我真的以为他会因此学乖一点,但是我早该知道没有这么好的事。看来马赛尔还是想到办法溜进一些小俱乐部里赌博,就是那种来者不拒的地方,然后再度高筑债台。而既然这些……家伙聪明到了解我父亲不可能帮马赛尔付帐,他们就以为可以对我施加压力。” “他们想怎样?”我问,完全无视眼前的信差。 “很显然地,如果我现在不跟信差走,不上他那辆拥挤的小车,去讨论如何偿付马赛尔的赌债,他们就会慢慢将我丈夫身体上的某些部分寄回家来给我,直到我愿意给付为止。他不会死。他已经获得永生,和我一样,但这只代表了他的苦难将会永不止歇……真是一件麻烦事,所以我最好走一趟。” “这样或许并非明智之举。”我谨慎地说。“他们可能会拥有两名用来胁迫你父亲付款的人质。尽管他不愿为马赛尔付钱,他或许会为你而付。” “他们不敢威胁我!他们敢吗?” “看看他们派来的信差。”我说。“这些家伙显然不是什么高档的货色。” “我非去不可。”爱莲娜说。“他是我丈夫。” “那我最好跟你一起去。”我说。“对付这种货色我很有经验。” “当然。”爱莲娜说。“他们来自你的世界,不是吗?非常好。跟紧一点,露出凶狠的模样,当我和人家谈判的时候不要妨碍我。” “想都不敢想。”我说。我将目光移到信差身上,他神色不安地变换站姿。“说,”我说。“你为谁做事?” “我不应该回答任何问题。债主在等,车在外面。我只应该说这两句话。” “但我是约翰·泰勒,而我想要知道。立刻告诉我,不然我就把你变成某种小小粘粘、喜欢跳上跳下的东西。” 信差吞了一大口口水,手足无措地说:“我的老板是赫伯特·利比。”他声音沙哑地说。“在摇骰子(Roll a Dice)俱乐部兼赌场,兼酒吧。那是一个高级场所。供应真正的餐点,而且禁止随地吐痰。” “没听说过。”我对爱莲娜说。“所有有名气的场所我都听说过。所以,我们去找利比先生谈谈,向他解释这是多么愚蠢的主意。”我看向信差。“带路。不要耍花招。我们不会觉得好笑的。” 我们在一大片八卦的声浪中离开黑卡蒂茶室。保镖们已经回到原先的座位,垂头丧气,默不作声,但是来午餐的贵妇们却个个欣喜若狂。她们已经很多年不曾经历如此刺激的场面了。茶室外确实有辆汽车在等。小型的黑色汽车,没有任何特征,在一整排等待贵妇用餐完毕、光鲜亮丽的大礼车队中,显得非常显眼而又不堪。一群轮流抽着一根手卷烟的制服司机突然停止交谈,不屑地看着身穿制服的信差。爱莲娜的司机迎上前来,露出询问的神色。爱莲娜交代他把礼车开回葛里芬殿堂,她会自己想办法回家。司机看了看信差,看了看我,显然并不喜欢这个安排,但是就跟往常一样,上面怎么说他就怎么做。爱莲娜昂首阔步地来到小黑车旁,站在后门前,冷冷看着信差,直到他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为她开门。她仪态优雅地滑入后座,我也跟着上了车。信差藉由用力摔上车门来发泄他的情绪,接着爬上驾驶座。 “摇骰子俱乐部。”爱莲娜冷冷说道。“快一点,我还有事要做。” 信差发出一下不爽的声响,我们随即驶入繁忙的车流中。 “我知道那一定是个空间狭小,地板上都是木屑,包厢中都是雪茄浓烟,牌全部都皱到不知道庄家怎么洗得动的地方。”爱莲娜说。“会出现在摇骰子这种地方就表示马赛尔真的没有地方可去了。” “嘿,”信差抗议着。“那是个很好的俱乐部。我们有音响以及所有该有的设备。” “看路。”我说。“再说,你们的店名根本拼错了。应该是摇一个骰子(Roll a Die),Dice是复数,Die才是单数。” “什么?” “喔,闭嘴开车。”我说。 街道上的车辆呼啸而过,包括某些根本不是车的东西,上头的驾驶根本不是人类。夜城没有交通标志,也没有行车速限。在这种情况下,开车根本不是一种移动的方式,而是一种进化的过程。这是个以大欺小的街道,只有最强壮的生存者能够抵达目的地。值得注意的是,没有车辆攻击我们,这表示有人花了大笔钞票在这辆车上加持保护魔法。信差松开领结以及信差服上方的几颗钮扣,好让自己更专心驾驶。 我们很快就离开上城区,转入一条光线黯淡、车流稀少的街道,一个肮脏与腐败并非刻意营造的风格,而是一种生活方式的地方。夜城拥有自己的社会底层,而这些人可是比其他地方的底层人民更加凶狠。霓虹招牌逐渐消失,因为这不是一个让你想要宣传自己的地方。人们很可能会找你。这里的俱乐部和酒吧都是属于你只会听人提起,不会亲身前往的地方。这里并不禁止任何事物,因为根本没有人在乎。进去的后果自行负责,不要多管别人的闲事,除非真的走运,不然你绝不可能活着走出来。 车子终于在一排只比墙壁上的洞还要好一点的肮脏酒馆前停了下来。单调的店门,斑剥的窗户,除了俗不可耐的店名之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向人推荐它们。罗西的安息地、粉红鹈鹕、摇骰子。信差下车,朝俱乐部走去,然后才突然想到,赶紧跑回来帮爱莲娜开门。他是绝对不会帮我开门的。爱莲娜大摇大摆地越过他的身边,朝俱乐部前进,丝毫没有屈就身份打量四周。信差急急忙忙抢先帮她开启俱乐部大门,留我一个人慢慢下车,然后自行关上车门。信差在门上敲了一连串秘密信号,接着大门突然开启,门后站着一只身穿燕尾服的大猩猩。那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山地大猩猩,一只银背猩猩,额头上有一条长长的粉红刀疤,显然脑部植入物体就是从这个地方植入的。它神态亲密地朝信差点点头,然后仔细打量爱莲娜和我,最后还在我们身上嗅一嗅,接着突然转头,带领我们进入俱乐部。大门在无人碰触的情况下猛然关上,不过在这种地段,这种功能多半是标准配备。 眼前的房间阴暗无声,没有营业。椅子全都叠在桌上,幸运轮盘上盖着白布。吧台前方架有一道沉重的铁栅栏。地板是木板地,没有木屑。室内充满了汗水、烟味以及绝望的感觉。这里不是将赌博视为消遣的人们会来的地方,这里是专为嗜赌如命的赌鬼量身打造的场所。对他们而言,每一张牌,每一把骰子,每一次转轮都是生死交关的大事。 此时店内没有任何员工,就连清洁工都没有。老板一定是叫所有人都回家了。或许是因为赫伯特·利比先生不希望任何人看见葛里芬的女儿抵达后所发生的事。猩猩带领我们穿越主厅,走下位于后方的一道阶梯。信差殿后。我们走进一间石窖,屋内照明充足,墙壁光秃秃的,屋内满是叠在一起的木箱跟纸箱,还有一群男人围在一张捆了一个人的椅子四周,椅子附近的地板溅有许多血迹。椅子上的男人,想当然就是马赛尔,或者说是他仅存的残躯。 他缓缓抬起头来,看向爱莲娜和我。或许他很高兴看见我们,但是从他血肉模糊的脸上很难看出任何情绪。他的双眼肿到睁不开,鼻梁断裂,歪到一边,嘴唇龟裂,鲜血四溢。他们砍掉了他的左耳。左肩上方以及上衣左半部一片血红。马赛尔的呼吸缓慢而又沉重,透过凄惨的鼻子发出许多痛苦呻吟以及类似打呼的声音。爱莲娜惊呼一声,忍不住向前冲去,但是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强迫她待在原地。没道理这么快就让这群垃圾称心如意。 一名男子自围在椅子后方的流氓之中率众而出,显然就是这群人的老大——赫伯特·利比。他身材魁梧,壮硕结实,肌肉带有些许脂肪,满脸横肉,为了掩饰越来越秃的脑袋而理了个大光头。他身穿一套仿佛在仓促间穿上的昂贵西装,大大的手上戴满金银戒指,脸上流露出一种喜欢花别人的钱来让自己爽的表情。他手上染有血迹,袖口一片血红。他朝爱莲娜露出轻松的微笑,不过是一种皮笑肉不笑的冰冷笑容。他忽略我的存在,看向身穿信差服的壮汉。 “查理,我叫你去带爱莲娜·葛里芬回来。为什么约翰·泰勒会在这里?我有叫你带约翰·泰勒回来吗?” 信差在老大的凝视之下显得十分不安。“这个,没有,利比先生,但是……” “那他到底来这里干嘛,查理?” “我不知道,利比先生!他是……自己邀请自己来的。” “我们晚点再谈,查理。”利比终于将目光移到我身上。他短短点了个头,脸上没有任何笑意。“约翰·泰勒先生。真是我们的荣幸。欢迎来到我个人的邪恶渊薮。恐怕你来得不是时候,平常这里不是这样的。我和我的手下在对马赛尔表达不满的时候玩得有点过火了。我自认是个喜欢亲力亲为的管理人……身为摇骰子俱乐部的老板,我对任何胆敢大摇大摆跑进来作弊的上流人士……” “我丈夫从不作弊。”爱莲娜冷冷说道。“他或许是世界上最烂的赌徒,但是他从不作弊。” “他没钱还敢进来赌,就表示他根本不打算还钱。”利比说。“在我看来就是作弊。没有人能在我面前作弊还活下来的。我很希望能够作一个愿意讲道理并且宽恕他人的人,但是我不能任由他人作弊。这样对生意和我个人的名声都有不好的影响。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们才决定拿马赛尔来杀鸡儆猴。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泰勒先生?” “我和爱莲娜一道。”我说。“她父亲交代我要将她安然无恙地带回家。” “葛里芬本人!能够晋升到如此顶级的社交圈一定非常刺激吧!”利比再度微笑,有如展现牙齿的鲨鱼。“你们两个在夜城都拥有超级危险份子的声望。但是你知道吗,泰勒先生。上城区的声望在这里不值一钱。在这里,只要不被抓到就可以为所欲为。这是个狗咬狗的世界,而我是站在顶端的大狗。” “早知道的话,我就会帮你带点狗饼干。”我开心地说。“喜欢的话,我还可以丢点东西让你去捡。” 其他流氓目瞪口呆。没有人会这样和利比先生说话。 “喜欢搞笑的人。”利比不为所动。“这种人我见多了。但是每次弄到最后,笑的人都是我。” 他抓起马赛尔血淋淋的下巴,让我看清楚他模糊凄惨的面孔。马赛尔喃喃呻吟,但是没有挣扎。他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 “这里什么人都有。”利比边说边前后摇晃马赛尔的脑袋,欣赏他的杰作。“他们不可一世地来到我的俱乐部,在扑克牌、骰子跟轮盘上输光筹码,等到该付帐的时候偏偏又没有带钱,还期待我向他们讲理。要知道,所谓的讲理就是采取合理的手段处理事情,泰勒先生。我给了马赛尔比一般人还高的信用额度,因为他向我保证他的岳父会帮他付帐。然而,当我采取合理的谨慎态度联络葛里芬先生确认此事时,他却完全不愿意付帐。事实上,他的态度非常恶劣。所以,如果马赛尔付不出帐,葛里芬又不肯付……我该上哪儿去找人付钱?” “别告诉我,”我说。“你都已经计划好了。” “当然。我总是计划好一切。这就是我能在这个粪坑中成为顶尖大狗的原因。我本来要让爱莲娜看看我如何款待她游手好闲的丈夫,然后请她带着丈夫的耳朵回去向爹地求情。父亲对待女儿总是比对待女婿心软;特别是当女儿泪眼汪汪的时候。” “我父亲会为此剥掉你的皮。”爱莲娜冷冷说道。“马赛尔是葛里芬家族的人。” 利比微微耸肩。“他喜欢的话随时可以派人来找我,我会把他们变成碎片送回去的。没有人能在我们的地盘上动我。现在,讲到哪里了……喔对了,改变计划。我会将你跟马赛尔留在这里,让泰勒先生回葛里芬殿堂去向你父亲要求赎款。泰勒先生最好有办法说服他付钱,因为我很确定只要切得够小块,即使是永生之人也无法活命……” “你真的以为你有办法对抗葛里芬?”我问。“他可能会派遣部队进攻这里。” “随便他。”利比说。“他跟他的同类,他们根本不清楚这里的状况。我们团结一致。对内狗咬狗,对外却同枝连气。要是葛里芬派人进攻此地,他会发现一支真正的军团在等着他,而且我们战斗的手法绝对肮脏。我向你保证,泰勒先生;如果葛里芬打算刁难,我就会把我的不满发泄在爱莲娜和马赛尔身上,到时就算待在葛里芬殿堂,也能听见他们的惨叫声。而且他一定不会想要回他们剩下的躯体。所以,他会付钱,为了避免一场他完全没有赢面的战争的开销。毕竟,他是个生意人。和我一样。” “我父亲跟你一点也不一样。”爱莲娜说,她的声音有如刀片一般刻划在他脸上。“马赛尔,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亲爱的?” 马赛尔不知从何而来一股力气,下巴挣脱利比的手掌,转过血肉模糊的面孔看向爱莲娜。他的声音口齿不清,听起来十分痛苦。 “你不该来这里的,爱莲娜。服务太差了。”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其他地方都不肯接受我下注。因为你父亲的关系。所以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别说话,亲爱的,”爱莲娜说。“泰勒先生和我会带你离开的。” “很好,”马赛尔说。“这里真的已经被狗占领了。” 利比反手甩了他一巴掌,力道沉重,鲜血飞溅。爱莲娜发出吃惊的声响。她不习惯如此随意的暴力行为。我看向利比。 “不准再打他了。” 利比立刻举起手掌打算再度殴打马赛尔,但是在我的凝视之下迟迟无法下手。他脸色微微一红,随即放下手掌。他不习惯遭人唱反调。他朝信差看去。 “查理,把女士带过来,让她仔细看看我们对她丈夫做了些什么。” 信差抓起爱莲娜的手臂。她突然取出一个小银罐,将里面的东西喷在信差脸上。他发出恐怖的叫声,整个人摔倒在地,双手在眼前乱抓。我看向爱莲娜,只见她脸上露出甜美的微笑。 “防狼喷雾剂,外带一点圣水。妈咪给我的。女孩子总得有备无患,她说。毕竟女孩子不是随时都想要被人调戏的。” “说得没错。”我说。 利比对着我们大吼大叫,就像一条失控的狗。“我见过你的身手,泰勒先生,在莉莉丝大战的时候。非常令人佩服。但是此一时彼一时,而且这里是我的地盘。由于生意本质的关系,我在这里安装了各式各样的防御魔法,只要钱买得到的这里都有。在这里,我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在这里,在我的地盘上,我就是老大。” “一个满载魔法的赌窟?”我说。“我很震惊,我告诉你,非常震惊。接下来你就会告诉我你的机率游戏并非完全奠基在机率之上了。” “只有走投无路的赌徒才会来我这里。”利比说。“他们知道我在操弄赌局,但是他们不在乎。再说所有赌徒都自以为他们的赌术好到可以赢过受到操弄的赌局。不过聊天的时间已经结束了,泰勒先生。该谈论正事了。你管好爱莲娜,我要在马赛尔身上切个十几块肉下来让你带给葛里芬。你认为什么部位比较好认?手指还是眼珠?” “不要碰他,”我说。“不然……后果自行负责。” “在这里你什么也不是。”利比粗暴地说。“就冲你这句话,我想我也要在爱莲娜身上切点什么让你带回去给她父亲。” 他扬起右手,亮出一把解剖刀,面露微笑。其他流氓笑嘻嘻地以手肘顶撞彼此,显然等着好戏上场。我扬起我的手,亮出刚刚在黑卡蒂茶室亮过的人骨。所有人立刻停止动作。 “这个,”我说。“是一根原始指向骨。非常古老,非常基本的魔法。我这么一指,你就得死。所以,谁想先试试?” “这里是我的地盘。”利比笑容不减。“我有魔法保护,而你只是在唬人,泰勒。” 我将指向骨指向利比,轻轻念诵咒语,他立刻摔倒在地,当场暴毙身亡。 “我并非总是在唬人。”我说。 其他流氓看着他们前任老大的尸体,看看我,然后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蹲在利比身边,伸手测量他的脉搏,接着抬起头来,摇摇头,其他流氓立刻蹲下来搜刮利比的口袋。他们对我们已经完全失去兴趣。我用指向骨指着众流氓,爱莲娜则是取出一把女用小刀,切断马赛尔身上的绳子。他试图站起身来,可惜腿一软,随即跌倒在爱莲娜的臂弯之中。她吃力地支撑住他,直到我走过来帮忙为止。接着我们一起半拖半抬地领着他离开地窖,回到摇骰子俱乐部大厅。没有人试图跟踪我们。 “所以你在茶室的时候并非虚张声势。”爱莲娜在前往大门的途中问道。 “算是,”我说。“我从不曾使用过那根骨头,所以也不确定它是不是我以为它是的东西。那是很多年前我从老皮欧那里偷来的。” 爱莲娜看着我。“要是没有用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随机应变。”我说。 爱莲娜驾着信差的汽车回到黑卡蒂茶室,接着召来一辆大礼车,将马赛尔载回葛里芬殿堂。我曾提议或许叫辆救护车比较恰当,但是爱莲娜不听。他在葛里芬殿堂比较安全,而安全才是当务之急。马赛尔拥有永生,绝不会死,而且在熟悉的环境中伤势会痊愈得比较快。 “再说,”爱莲娜说。“葛里芬家族的秘密绝不外泄。” 大礼车在几分钟内抵达,随即带着马赛尔离开。看到马赛尔的身体状况,制服司机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爱莲娜和我回到茶室私人包厢中坐定。看到我们再度出现,八卦的声浪简直震耳欲聋。 “谢谢你的帮忙。”爱莲娜说。“我是可以打个电话给爹地,但是每当家族受到威胁时,他就喜欢赶尽杀绝。而我还不打算放弃马赛尔。” “那么,”我说。“和我谈谈梅莉莎。” 爱莲娜拉长了脸。“你还是不死心,是不是?我想我欠你一份人情……我和我亲爱的丈夫不一样,我是有债必还的。所以,梅莉莎……我没有办法提供太多细节,因为我对她认识不深。我不认为有任何人真的认识梅莉莎。梅莉莎……是个非常重视隐私,也非常沉默寡言的人。就是会花很多时间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的人。她阅读很多书籍,一直都在学习……她会和杰若米亚交谈,不过别问我谈些什么。他们私底下花了很多时间共处。” “说实话,我从来不曾在乎过她。我总是比较关心我的保罗。我搬回葛里芬殿堂只是为了能够更接近他。我不打算就这样放弃我的儿子。我对梅莉莎之所以有所认识,是因为她和保罗走得很近。他们常常待在彼此的房里……因为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长大,所以他们自认是兄妹关系。但是我的保罗从来不曾像梅莉莎那样亲近杰若米亚。我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我没有放弃我的孩子,不像威廉那样。”她露出忧伤的微笑。“保罗小时候和我十分亲密。如今他进入青春期了,我就连要叫他离开房间都很难。” “我没有见到他。”我说。“但是我曾透过房门跟他对话。他似乎……非常紧绷。” 爱莲娜愤怒地耸了耸肩。“他正值青春期。对我来说,青春期已经年代久远,根本不记得了。我尽量试着去了解他,但是……他会度过这个阶段的。我教导保罗要有自己的主张,不能让杰若米亚掌握他的人生。我只希望他愿意多和我聊聊……” “你认为梅莉莎是遭人绑架吗?”我突然问道。 “喔!是的。”爱莲娜想也不想就说。“但是要通过层层安全系统一定要有内应。不可能是家族里的人,我敢肯定。应该是仆人干的。” “霍伯斯呢?”我问。“他似乎对葛里芬殿堂的安全系统了若指掌。而且他有点……” “恐怖?”爱莲娜说。“一点也没错。我完全没有办法忍受那个家伙。他走到哪都偷偷摸摸的,你永远听不到他的脚步声。由于身为管家,他的态度令人无法恭维,但是不可能……霍伯斯是杰若米亚的人,身心皆是。一直以来都是如此。真正令我担心的是对方至今尚没有提出赎金要求。” “或许他们还在讨论应该提出多少金额。”我说。 “或许。又或许他们认为他们可以从梅莉莎口中套出葛里芬永生的秘密,或是藉由研究她的身体。那些蠢蛋。”她以恳求的神情看着我,接着将手放在我的手掌上。“约翰,或许我和梅莉莎不亲,但我还是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在她身上。你帮我救过马赛尔。也请你救救我的侄女。不论任何代价。” “就算这样会令你丧失继承权?”我问。 “那只是爹地一时兴起的傻念头。”爱莲娜冷冷说道。她缩回放在我手上的手掌,但是目光依然坚定。“他在测试威廉和我,想要知道我们的反应。他会改变心意的。否则我会帮他改变心意。”她突然面露笑容,有如恶作剧的顽童。“威廉一向搞不清楚该如何与父亲应对。他老是跟他起正面冲突,但是跟爹地发生正面冲突绝对不会有好处。他有好几世纪的时间建立固执的个性。而威廉……一直不是个坚强的男人。我知道该如何说服爹地,如何在他完全没有发现的情况下达成我的目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可以过我自己的生活,远离家族成员以及家族生意,按照自己的意思抚养孩子,而威廉什么也没有的原因。” “我听过一则传说,”我小心说。“传说一个成年的孙子将会导致葛里芬的死亡……” “没有人相信那则老掉牙的传说!”爱莲娜甚至不想掩饰脸上那种轻蔑的表情。“或者至少,没有任何重要的人相信。如果我认为保罗会有危险的话,你认为我会让他待在葛里芬殿堂里吗?不,那则传说是数百年来伴随我的家族与父亲不断出现的众多传说之一。那些传说大都自相矛盾。我认为爹地刻意散播这些传说。传说越多,人们发现真相的机会就越低。不管真相究竟为何。我不知道。我认为除了爹地之外,世界上已经没有人知道真相了。” 她停了一会儿,若有深意地凝视着我。“我觉得我……深深为你着迷,约翰·泰勒。你是我长久以来所遇到第一个完全不在乎我家财富跟权力的人,第一个一点也不惧怕我父亲的人。你知道这种人有多稀有吗?我的每一任丈夫在第一次随我回家见我父亲时都吓昏了。是不是在经历这么多男孩之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呢……?” “要我害怕并不容易。”我说。“你没见过我母亲……还有你应该记住,我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爱莲娜。我没有任何停驻的意图。我拥有自己的生活,还有一个和我分享生活的女人。我来此只是为了工作。” 爱莲娜再度将手放在我的手背上。我感受到一股压力,并非不好的压力,似乎她有办法强迫我留在这里。“你确定我没有办法诱惑你吗,约翰?” 我轻轻但是坚决地抽出我的手掌。“你没有见过我的苏西。你有没有想过,爱莲娜,你在找寻的其实不是男人,而是另一个爹地?” “我才没有那么平凡,”爱莲娜说,并没有遭受侮辱的感觉。“或是那么肤浅。” “我没时间搞这种事。”我说,不过语气并不严厉。“我必须找出梅莉莎,时间十分紧迫。我觉得一定有什么是我疏忽掉的……我已经和你们家族里所有人谈过了,除了保罗。你说他和梅莉莎非常亲近。如果我刚好要回葛里芬殿堂,你不会刚好有一把他卧房的备用钥匙吧?” “他现在不在葛里芬殿堂。”爱莲娜说,目光自我的脸上移开。“他有时……会去拜访一些朋友,在一间俱乐部……他以为我不知道。如果我告诉你要去哪里找他,约翰,你必须保证你不会对他太严厉。好好对待他。我很疼他。” “我会很有礼貌的。”我说。“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当个文明人。只不过在我这一行里,很少会有这种必要性。” “你必须保证你不会告诉其他人。”爱莲娜坚持。“人们不会了解的。” 我换上一副最真诚的表情。爱莲娜显然认为这样还不够真诚,但她终究还是说出了俱乐部的店名,而我也立刻更加了解保罗·葛里芬这个人。我知道那间俱乐部。我曾经去过。 “能够跟人来段真正的交谈感觉真好。”爱莲娜略带忧伤地说。“真正言之有物的交谈……”她看向包厢外那些来午餐的贵妇,目光十分冷漠。“你一点都不了解身处和自己一点交集也没有的人群之中有多寂寞。有些时候,我真的很想背弃家人,抛下一切远走高飞,为自己创造一个崭新的生活。但是我不能把保罗留给我父亲抚养……再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过穷苦的日子。所以我想,我还是会继续去当一条鱼缸中的金鱼,永永远远地来回游着。很高兴能与你相遇,约翰·泰勒。你……与众不同。” “喔,是的,”我说。“真的。你不知道我有多与众不同。” <hr /> 注释: 第七章 女伶!拉斯维加斯! 上城区有着各式各样的俱乐部,而“女伶!”或许就是最知名的一间,同时也是最迷人的一间。“女伶!”是男人借着打扮成他们最喜爱的女歌手,来触碰自己内心阴柔面的地方。他们会撷取偶像的歌唱天赋,进而踏上舞台,唱出他们的内心渴望。在“女伶!”里,女孩们只想找点乐子。 我曾经来过这间俱乐部,在侦办夜莺案的时候,但是我很希望俱乐部经理已经忘记那档事了。当时所有变装歌手遭受外界势力附身,攻击我和我的朋友,导致我们必须摧毁这个地方。这整件事并非我的错。好吧,技术上而言,是啦,是我的错;但是至少我很确定当天的事在道德上是站得住脚的。至于后来这间俱乐部必须全部打掉重建,真的不能算是我的错。 我站在“女伶!”外面,仔细打量这里。看起来就和我印象中一样——绚丽夸张,俗不可耐。为了心灵健康着想,我们应该立法明令禁止同一个场所中装饰这么多霓虹灯才对。你没有办法因为一个地方完全没有品味而去批评它的品味,但是我总觉得大门上方的霓虹招牌让我联想到吞剑表演。 许多神情愉快、美貌出众的年轻人悠闲地出入大门。他们成群结伴,抬头挺胸,勾肩搭背地嬉笑交谈。这里是他们的地方,他们的梦想,他们的人间天堂。这里就是……保罗·葛里芬的俱乐部。我很好奇当我终于找到他时,他究竟会打扮成什么东西(或什么人)。 我漫不经心地穿过大门,觉得自己的白色外套跟这个地方格格不入,一心只希望不要碰到任何曾经历过上一次……不愉快事件的人。站在门旁的魁梧保镖是,身穿豹纹紧身衣,头戴火红假发,脸上的妆出乎意料地淡。此人打扮得与本尊极为相像,除非你接近到可以看见他突起的二头肌。他迅速往中间一站,阻挡我的去路,脸上随即笼罩在一股非常不女性化的阴霾之中。 “你不准进去。”安·玛格莉特冷冷说道。“这里不欢迎你,约翰·泰勒,你这辈子都别想进入这间俱乐部。我们本来打算对外宣布永远不欢迎你,并且焚烧你的肖像,不过我们知道你一定不会在乎。你永远不能踏进‘女伶!’,就算你再度投胎转世也不行。我们才刚刚整修完毕,并且加装了所有真正厉害的全新安全系统,就连你也不可能强行突破。我持有专门用来对付你的新武器!可怕的武器!强大的武器!” “那你为什么不拿出来用呢?”我提出合理的质疑。 安·玛格莉特神色不安地变换站姿。“因为此刻夜城之中流传了各式各样关于你如何打赢莉莉丝大战的传言。他们说你做了一些即使以你的标准而言也是非常可怕的事。他们说你用一把火烧掉诸神之街,并且吃了梅林的心脏。” “这些听起来真的像是你以为我会做的事吗?”我问。 “妈的,没错!吗啡修女出了什么事?汤米·亚布黎安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们的尸体至今未曾寻获?” “相信我,”我冷静地说。“你真的不会想知道的。我已经尽全力了,但是毕竟无法拯救每一个人。现在让我进去,不然我一把火烧了你的假发。” “野兽!”安·玛格莉特小声说道。“恶棍。”不过他还是让到一旁,放我进去。等在门外浓妆艳抹的人们默不作声地看着我进入俱乐部,但是我没有回头。他们可以感应出恐惧。身处立体派小隔间中,穿着紧身皮衣的衣物保管女服务生是一九六○年代的。她显然记得我上次来此的情况,因为她一看到我就立刻躲到柜台下方,一直躲到我走开才敢出来。很多人在我面前都会出现这种反应。在穿越大厅进入俱乐部主厅的路上,我感觉得到各式各样的武器在追踪瞄准我的位置,但是没有任何武器当真的锁定我。有时我的名声比二十三世纪的防护力场还要有用。 我推开以金叶子装饰的两扇大门,进入堪称“女伶!”俱乐部心脏部位的超大舞厅。我一进门立刻停下脚步,为眼前的全新装潢所震慑。俱乐部呈现七○年代风格,拉斯维加斯七○年代的风格,厅顶架设一颗不断旋转发光的巨大迪斯可闪光球。四周不停闪耀着耀眼的强光与夺目的色彩,有时华丽,有时粗俗,一面墙前摆了一整排的吃角子老虎机,还有一座镜面吧台,以及一排长腿女子歌舞队在升降舞台上载歌载舞。这里给人一种七○年代不曾结束的感觉,一种永远舞动不休的味道。 许许多多身穿订做服饰的美丽花蝴蝶在拥挤的餐桌间翩翩起舞,以兴奋的语气大声呐喊,嘻嘻哈哈,发出欢愉的尖叫。这一切都华丽到几乎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歌舞团在如雷的掌声中翩然下台,紧接着上台的是一名妓女打扮的桃莉·芭顿,神采飞扬地演唱一首组曲。我在餐桌之间游走,对着许多著名的面孔点头示意,但是完全没有人向我微笑。他们都知道我,也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他们要明白地让我知道我有多不受欢迎。我常常碰上这种情况。升降舞台上,桃莉腾出位置,让一个玛丹娜和一个布兰妮上场,两人合唱一首《我有你,宝贝》。 我还在寻找保罗·葛里芬,或是某个看起来像他的人。爱莲娜曾向我形容他儿子的长相,以及他可能会作什么样的打扮,但是我对他的印象始终局限于一扇上锁的门后充满恐惧的声音。我必须找个人来问,而在这里套取答案绝对不会是件容易的事。就跟在黑卡蒂茶室一样,每张餐桌旁的女孩都在我接近的时候变得鸦雀无声,默默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然后又在我路过之后高谈阔论。 接着我瞥见霰弹苏西的身影,在舞厅另一边的餐桌之间移动。我的苏西,身穿黑色的机车皮衣,背上的枪套中插了一把霰弹枪,胸前挂了两条弹带。她来这里干什么?她应该在荒芜之地猎杀一笔奖金才对。我挤过层层桌椅跟人潮,不过在来得及张口叫唤她之前,她已经转过身来面对我,而我也立刻认出那根本不是我的苏西。他站在原地,等我过去。人们朝四面八方走避,深怕遭受冲突波及,但是装扮成苏西的人始终站在原地,平静冷淡,不动声色。或许他只是在模仿他所扮演的角色。走近之后,我可以看出他跟本尊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但是此人身上依然散发出强烈的危险气息。 “为什么?”我问。 “我在向苏西·休特致敬。”对方的声音低沉嘶哑,和本尊的声音十分相像。“霰弹苏西是我的英雄。” 我缓缓点头。“尽管如此,还是不要让她看见你这个样子。”我说,语气并不严厉。“苏西喜欢二话不说举枪就开,而且开枪后也不问问题。” “我知道。”冒牌苏西说。“她不是很棒吗?” 我放他走。我有点怀疑夜城中的某处是否有谁在向约翰·泰勒致敬,但是我不喜欢问这种问题。以我的运气来看,假扮我的多半会是个变装癖女人。正当我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一名身材高大的安洁莉娜·裘莉朝着我的方向走来。此人从头到脚包在闪闪发光的黑色塑胶紧身衣里,外面挂满了皮带、扣环以及饰钉。他在我面前停下脚步,双手扠在闪亮的腰身上,撅起厚厚的嘴唇,一脸不屑地瞪视着我。他表演得实在太传神了。我简直有种想要鼓掌的冲动。 “我是这里的经理。”安洁莉娜冷冷地说。“你来这里做什么,泰勒?我们对你发布的猎杀赏金难道还不算明显的暗示吗?你给我们带来的麻烦还不够吗?” “你很难想象我有多常听见这些问话。”我冷冷地说。“放心,我只是来找人的。”我停了一会儿,低头看着安洁莉娜深深的乳沟。“你知道,你的乳房看起来有够真实。” “本来就是真的。”她语气冰冷地说。“不要彰显你的无知,泰勒。‘女伶!’并不只是为了喜欢打扮漂亮的男人而存在。我是个变性人。有老二的马子,如果你一定要这样看的话。‘女伶!’为变装癖、变性人以及超性人提供服务。所有面对命运的扭曲、出生在错误的肉体之中的人们。‘女伶!’是为了所有性别认同错误,并且鼓起勇气面对新生的人们而存在。改变我们自己,让我们拥有我们一开始就应该拥有的性别。告诉我你在找谁,我会为你指引正确的方向。越快让你离开这里,我们就会越开心。” “我在找保罗·葛里芬。”我说。 “谁?” “少来这套。夜城里所有人都听说过葛里芬的孙子。” 安洁莉娜耸耸肩,不为所动。“我总要试着隐瞒看看嘛!保罗就跟许多其他人一样,是为了追求隐私而来。他拥有比大部分的人更充足的理由不希望被找到或是被认出来。自从我们把一个狗仔队插死在停车计时器上之后,他们就知道想拍照必须先经过我们的允许。但是即使如此……我猜如果我不告诉你,你也会运用天赋找出他……看见那边那张桌子了吗?去那里找波丽。” “你真好心。”我说。 “千要不要这么以为,牛仔。”安洁莉娜不屑地哼了一声。“你知道,你那件事过后,我们曾经试图申请保险,但是保险公司拒绝给付。很显然地,你被归类于自然天灾以及天界力量之类的东西。” “你的话令我深感荣幸。”我说。 我朝安洁莉娜指出的那张桌子走去。围在那张桌旁的年轻人,全部打扮成庞德女郎的造型——詹姆士·庞德电影里面的女坏蛋跟性感元素。我看到一个身穿招牌白色比基尼的厄苏拉·安德斯,一个出自“金手指”开场戏里面全身被涂了金漆的玛格莉特·诺兰,当然还有一个神色淘气的波希·加洛。在听见有人接近时,他们全都面带微笑地转过头来,但是当发现来人是谁之后,所有笑容跟目光通通消失。不过我早就习惯这种反应了,我将注意力集中在坐在庞德女郎中间那名神采飞扬的金发青少女身上。她不是我印象中的庞德女郎。事实上,她看起来和她的朋友格格不入,因为她看起来比较像是一个日常生活中会看见的平凡女孩。她终于转过头来看我,而我立刻僵在原地。我看过这张脸,就在刚接下案子时杰若米亚·葛里芬给我的照片里见过。她就是梅莉莎·葛里芬。 除了,当然,她并不是真的梅莉莎。我很快就从五官的小细节里发现面前这人根本不是青少女,而我很清楚他的身份,除了他不可能是其他人。保罗·葛里芬,身穿华丽的服饰,打扮成他失踪的表姊的模样。我慢慢朝他走去,深怕会吓跑他,而他则是站起身来面对我。 “嗨!”我小心说道。要叫他保罗,还是波丽?波丽似乎比较友善。“我是约翰·泰勒。我需要跟你谈谈,波丽。” “你不需要跟他交谈,亲爱的。”波希·加洛立刻说道。“只要一句话,我们就……” “没有关系。”波丽的声音十分轻柔,十分女性。 “我们可以保护你!” “不,你们不能。”波丽哀伤地说。“没有人能够保护我。但是没有关系。我不认为泰勒先生会想伤害我。我会和他小聊一下,然后很快就会回来,我保证。你们可别趁我不在的时候把故事讲完。我可不要错过任何有趣的细节。” 我们一起走到舞池旁的一张空桌上。波丽身穿一袭露肩的淡蓝色晚礼服,举手投足间都极尽优雅之能事。长长的金发看起来自然柔顺。隔壁桌上坐了十几名辣妹合唱团的成员。不过在看了我们一眼之后,立刻摆出刻意忽略我们存在的模样。我有点怀疑其中之一很可能是真的辣妹团员。波丽和我面对面坐了下来。 “人都有秘密。”他轻声说道。“而葛里芬家族成员的秘密比正常人要多一点。仿佛打从我们一出生血液之中就流有谎言。这就是我的秘密,泰勒先生。我想要成为女人。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在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自己身上存在着某种非常可怕的错误。我的身体对我来说就像外国领地。在成长过程中,我一直都知道我的外表是保罗,但是内心却是波丽。而波丽才是真正的我。我必须对家族成员保守秘密,同时也不能让外人发现这个事实。” “特别是爷爷,他绝对不可能会了解。永远都不会了解……有时候,他的观念可以极度保守。对他而言,一个男人必须永远保持坚强、保持积极,在各方面都必须非常强势。他会将此……视为一个弱点。其他人也一样。如果被家族的敌人发现这一点,他们会让我沦为笑柄,然后再透过我去贬低我爷爷的权威。我不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我绝对不要成为他人用来对付我们家族的武器。” “夜城里面有很多尖端科技以及强力魔法,”我说。“足以将一个男人变成女人,或者说,变成任何其他东西。” “我知道,”波丽说。“我都试过了。所有困难、痛苦、低级的过程我都经历过了……但是没有一种方法对我有用。就连暂时性的效果也没有。让我永生的魔法异常强大,能够盖过所有变形魔法和科学技术。就连最简单的外科手术也没有作用。我被困在这个性别之中,永远永远永远。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保罗打扮成波丽的模样,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能感觉到一点真实的存在。” “我很抱歉。”我说。“我没有办法帮你。但是我希望还有时间能够帮助你的表姊。我需要你告诉我关于梅莉莎以及她被绑架的事。” 第一次,波丽将目光自我脸上移开,整个肢体语言完全改变,变得更加紧张、固执、难以捉摸。“她真的遭人绑架。这点毋庸置疑,泰勒先生。但是我帮不了你。” “你对于绑匪的身份和意图都没有任何概念吗?” “我不能和你谈论这个。我就是不行。” “你至少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对方会找上她,而不找其他家族成员吗?” 波丽看回我的脸上,目光充满绝望与哀求,似乎希望我能够想出答案,这样他就不用亲口说出。他知道一些线索,但是我必须想办法套出来,或是逼他说出来。 “梅莉莎有个秘密。”波丽终于说道。“就像我一样。关于她本身,她真正的自我,从来不让家族成员知道,也不让世界上其他人知道的秘密。因为他们永远不会了解。不,我不会泄露她的秘密的。” “她的秘密跟你祖父将灵魂出卖给魔鬼的传言有关吗?”我问。 波丽黯然微笑。“梅莉莎是我们家族之中唯一一个没有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人,不管是藉由什么方式出卖。在我们家所有人里,她是唯一善良、真诚而又纯洁的人。你完全看不出她是葛里芬家族的一员。” “她是怎么办到的?”我问,因为我真的很好奇。 “她因为心灵纯洁,而拥有十人之力。”波丽道。“她一直都是我们家里意志力最坚定的人。我认为这就是爷爷最喜欢她的原因。因为就某方面来看,他们两人非常相像。” 我沉思片刻。保罗显然很崇拜他的表姊。或许是因为她是个他永远无法成为的女人。 “你为什么要把自己锁在房里?”我终于问道。“好让你可以打扮成波丽吗?” “不,”他立刻回答。“我只有在这里才是波丽,或是跟可以信任的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在葛里芬殿堂我就是保罗。我不敢在那里盛装打扮,那里太不安全了,一直给我一种遭人监视的感觉。霍伯斯似乎什么都知道。他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从我小时候就是如此。有他在,做什么事都无所遁形……非常阴险狡诈的老头。随时随地都在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然后回报给爷爷。除了爷爷之外,我们全都痛恨霍伯斯。” “我把自己锁在房里是因为我有生命危险,泰勒先生。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已经有好几个礼拜不敢睡在卧房了,但是我又不能老是不回家,那会遭人怀疑的……他们会因此确定我知道了……而我既然知道真相,他们就必须杀我灭口!” “什么真相?”我问。“关于梅莉莎吗?绑架的真相?” “不!关于杰若米亚·葛里芬的真相!他是如何获得永生的真相!”波丽凑上桌来,以极大的力道紧握我的手掌。“去问杰若米亚。问他为什么不准任何人进入葛里芬殿堂的地窖。问他到底在底下藏了什么。问他为什么在通往那个地窖的唯一入口加持了整个葛里芬殿堂之中最强大的防御魔法!” 波丽放开我的手,坐回他的椅子,大口喘息。他就像一只荒野中的小动物,慌忙地躲避狼群的猎杀。 “和我说。”我以最安抚的语调说道。“把你所知道的通通告诉我,我会保护你。我是约翰·泰勒,记得吗?夜城里最可怕的男人?” 波丽对我露出哀伤的微笑,模样楚楚可怜。“你帮不了我。没有人能够帮我。我根本就不应该出生。这里是我唯一安全的地方,因为在这里我是波丽,没有人会泄露这个秘密。姊妹淘的情谊是非常伟大的东西。”她突然神色一紧,瞪视着我。“你也不能泄露出去!不能告诉别人!你怎么知道要来这里找我?” “放轻松。我是约翰·泰勒,记得吗?找人跟找东西是我的专长。”我在撒谎,但是他不需要知道这点。他不需要知道他妈妈知道波丽。“我找你只是想询问关于梅莉莎的事。” 波丽微笑着,有点不好意思。“抱歉,当你整个生活都是秘密、都是谎言时,你常会忘记世界并非围着自己而转。爷爷试图让我成为继承人,你知道,在我更小的时候,他已经放弃威廉伯父了。但是我很固执,即便在那个时候。我从来不想跟家族生意扯上任何关系,就是因为这样,爷爷才转而将希望寄托在梅莉莎身上,因为他在她的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也因为她是唯一剩下的人选。我只想要做我自己,只想每天晚上都在‘女伶!’歌唱。” 他突然站起身来,离开座位,朝升降舞台走去,自下台的手中接过麦克风。然后他充满自信地站在聚光灯下,开始高声唱着安东尼与强生一家人乐团的《因为今天我是男孩》。他发自内心地吟唱这首歌曲,整间舞厅的人全都放下手边的事,专心聆听。他唱得很好,真的很好,而我还是曾在夜莺的歌声中存活下来的人。 我在原位欣赏波丽的歌声,突然想到保罗已经找到属于他自己的人工世界逃避现实,就和他的威廉伯父一样。每个葛里芬家族的人都有自己的天地、自己的秘密……看来只要我能找出梅莉莎的秘密,或许就可以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就在此时,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女人突然自天花板上垂降下来,不由分说地以手中的轻机枪开始扫射底下的人群。迪斯可光球当场爆炸,舞厅的人们尖声高叫,朝向四面八方拔腿就跑,有如一群惊慌失措的天堂鸟。有些人躲在翻倒的桌子后方,其他人则争先恐后地冲向最近的出口。波丽独自站在舞台上,全身僵硬,惊恐地看着这群入侵他私人世界的武力部队。你没有办法保护我,他说过。没有人能保护我。我无视于满室飞溅的子弹,推挤着惊叫不断的人群,朝向舞台疾奔而去。 我跳上舞台,抓起波丽,将他推倒在地,以我自己的身体帮他掩护。我迅速观察舞厅内部的情况。身穿战斗服的女人已经全部着地,依然在开枪扫射,不过是间歇性地对空鸣枪。就我观察所及,她们至今还没有射杀任何人,不过有好几个美丽的年轻人在混乱中跌倒。从开火模式看来,她们只是在恐吓群众。这表示她们此行有特定目的。 这时,武装女子已经封锁了所有出口,并将所有会员赶到舞厅中央。许多变装癖已经控制住自己惊慌的情绪,神色不善地瞪着这些挟持他们的人。有些人显然想要找机会反抗。其中一名武装女子越众而出。她的头发超短,头皮清晰可见,脸上的表情刚毅严肃。当她开口时,声音平淡冷酷,毫无同情与怜悯可言。 “只要站在原地不动,我们就没有必要伤人。我们是为了一个男人而来,只要找到他,我们就会离开。在没有找到他之前,我们绝不离开。如果有人敢找麻烦,我们就会杀鸡儆猴。所以,这个罪恶渊薮的负责人是谁?” 安洁莉娜·裘莉小心翼翼地迎上前去。五、六把枪的枪口随着她的身型移动。他在对方领导人的面前停下脚步。“我是这里的经理。你们竟敢做这种事?竟敢闯来,然后……” 部队领导人一拳击中安洁莉娜的嘴巴,当场打得他向后跌开。他的嘴角流出鲜血,染红了整个下巴。部队领导人对他大声说道:“闭上你的鸟嘴,怪物。违反自然的东西。如果归我做主的话,我当场就把你杀了。因为你的存在冒犯了我。但是我有我的命令。我是来这里找人的。把人给我交出来。他到底在哪里?” “你是来找约翰·泰勒的,对不对?”安洁莉娜说着朝向对方脚旁的地板吐了一口血。“想要找他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 “约翰·泰勒在这里?”部队领导人立刻转头,随即再度恢复自制。“不,不是他。我们要找保罗·葛里芬。” 人群中逐渐传来一阵愤怒的低语声浪。武装女子扬起她们手中的轻机枪,但是人声并没有因而消失。我急急忙忙搜寻外套口袋。我有一大堆道具可以扭转情势,但是要如何不波及无辜才是麻烦的地方。我再度抬起头来,发现安洁莉娜正冷冷地凝视部队领导人的双眼。 “保罗·葛里芬是我们的人。我们绝对不会出卖自己人。” “把他交出来。”武装女子冷冷说道。“不然我就开始处决你们这些怪胎,直到你们愿意交人为止。” “保罗是家人。”安洁莉娜说道。“休想带走他。拿下这些丑陋的母牛,女孩们!” 突然间,每一名变装癖、变性人以及超性人手中都多了一把武器。有枪有刀,有科技武器也有魔法武器,在夜城什么东西都买得到。所有武器通通指向武装女子。女孩们同时开火,火力猛烈,目光冰冷,以强势的武力击碎她们的敌人。大部分的武装女子震惊到根本没有时间反击。她们尖叫倒地,惊讶、痛苦并且愤怒。女孩们继续开火,武装女子血肉模糊,死状凄惨,最后终于再也没有任何反应。女孩们缓缓放下她们的武器,舞厅之中鸦雀无声,浓稠的血泊在地板上慢慢扩大。接着女孩们欢声雷动,互相拥抱,彼此击掌。 我扶起波丽,走下舞台,穿越雀跃不已的人群。鲜血与死亡的气息弥漫,有些女孩发现她们很喜欢这种味道。有些人因为震惊或宽心而无声地哭泣,在人群中接受旁人的安慰。我在安洁莉娜身前停下脚步,两人同时低头看着部队领导人。她在吼叫的神情中死去,手中依然握着手枪。她是被安洁莉娜以俐落的手法一刀划开喉咙而死的。天知道她身上的衣服里有什么地方藏得下那把刀。安洁莉娜恶狠狠地看着我,神情严肃地举起血淋淋的匕首。 “我就知道你会带来麻烦。你上次来访后,我们就决定我们必须拥有自保的能力。女孩们一开始或许会有点慌张,但在听见对方威胁我们的人之后,所有人就恢复冷静。我们会照顾自己人。我们必须如此,因为其他人不会理我们。你知道这些愚蠢的母牛是什么人吗?” 我在部队领导人的尸体旁蹲下,仔细地检查她的衣物。“这些战斗服很有意思……没有可供辨识的标志,衣料紧绷,应该是新的。或许是专为这次行动而采购。感觉上她不像执行任务的士兵,反而像私人恩怨……短发,不上妆,指甲没有修剪,也没涂指甲油,但却戴了一只黄金婚戒。看看其他人是否也这样。”在等待其他人确认其他尸体的同时,我拉开对方战斗服的上衣。“银十字架项链?没错,我想也是。” 我站起身来,看向安洁莉娜。“修女。她们全都是修女。剪短发方便包头,没有任何女性装扮,戴婚戒代表她们都是基督的新娘。根据她们骂人的用字遣词来看,我想可以假设她们是基督教恐怖分子,不管是哪一个派系的。” “但是她们来这里做什么,而且还假扮士兵?”安洁莉娜问。“我是说,我想我们可以假设她们不是变装癖……是为了掩护身份吗?她们为什么要抓波丽?” “她们要找的是保罗·葛里芬。”我说。“我不认为她们知道波丽的事。” “没有人知道波丽就是保罗。我们这里绝对不会泄露秘密。” “有人知道。有人泄密。总会有人泄密。”我仔细思考当前形势。“如果我们查出她们是什么修女……救世军修女会?纯真电锯小姊妹?饥渴圣痕会?诸神之街里从来不曾缺乏狂热分子。或许她们是佣兵……我最好带保罗离开这里,带他回葛里芬殿堂比较安全。” 但是当我回头找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我早该知道他不认为葛里芬殿堂能够保护他的安全。从四周愤怒的目光看来,显然也不会有人愿意告诉我他身在何处。就算他们知道也不会说,而我相信他们大部分都不知道。于是我很有礼貌地对他们以及安洁莉娜点了点头,然后离开“女伶!”,如果我不快点落跑,他们可能会要我帮忙清理现场。 <hr /> 注释: 第八章 真相与后果 只要在夜城住得够久,一定会开始在脑中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这些声音可能来自任何地方,可能来自上帝的关爱,可能来自死后的世界,甚至可能是跨越空间的广告邮件。你必须学会阻挡这些声音,否则迟早会发疯,或是真的开始听见声音。你可以在任何一家杂货店里找到廉价的心灵垃圾讯息隔绝器,但是当你和我一样,时常必须出没在阴阳魔界的黑暗区域时,你就必须使用最好的心灵屏障。我目前使用的心灵屏障可以抵挡海妖女的歌声、女妖精的哭泣,或是最后的号角。尽管如此,杰若米亚·葛里芬独断独行的声音,却还是在没有触发任何心灵警报的情况下进入了我的脑中。 约翰·泰勒,我需要你。 “去你妈的,杰若米亚,调低音量!这样会烤焦我的神经!你难道就不能先来点预告,在我耳中响响铃声或什么的?” 喜欢的话,我可以请霍伯斯敲个锣…… “你想怎样,葛里芬?如果你想知道进展,只能说你运气不佳。过去几个小时里,所有的线索都走到死胡同,现在我对你孙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是一点概念都没有。就我所知,她很可能是被小妖精给抓走了。” 不要把小妖精扯进来。如果这件事好办的话,我也不需要雇用你了。此刻,我需要你回到葛里芬殿堂。立刻。我的妻子玛莉雅正在举办宴会,所有具影响力的重要人士都会参加。从他们身上你或许可以探出很多线索。 “宴会?在梅莉莎失踪的此刻?为什么?” 为了表示我依然坚强,没有在压力下崩溃或失控。我必须让某些人确认我还掌有实权。另外,我也需要看清楚我的敌人跟朋友是谁。我要记下所有见风转舵、不来参加的人,日后再来慢慢对付。我需要你到场,泰勒。我要所有人看到你在我的身边,让他们知道你在帮我做事。让我的敌人都知道恶名昭彰的约翰·泰勒已经盯上他们,希望藉此能够从他们嘴里吓出一点有用的讯息。 “你认为你的敌人会出现在这场宴会里?” 当然。我有邀请他们。他们不会错过观察我的反应的机会,想要尽情享受我的痛苦,而我则将藉由这个机会看看谁的脸上具有不同以往的表情。我所有的家人都会出席。我坚持。 “好吧!”我说。“我会去。宴会几点开始?” 已经开始了。快点过来,不然开胃菜要吃光了。 就这样,他的声音离开了我的脑海。幸运的是,他不知道我所有线索都已断线,刚刚这通电话对我来说根本就是生命专线。不然的话,他或许会想要索回部分预付款。现在我只需要回到葛里芬殿堂就好了,而这表示我需要交通工具。我取出行动电话,拨打死亡男孩的号码。 “好了,泰勒,这下你又想怎样?我最心爱的汽车外壳上到处都是枯死植物的残渣,而且有一半以上的防御系统的能量都已耗尽。另外,我认为它笑得比平常还要开心。你看我以后还会不会借东西给你。” “穿上你的礼服,死亡男孩,开车到‘女伶!’来接我。我们要去参加葛里芬殿堂的宴会。” “你去哪里弄到这种顶极上流聚会的邀请函?玛莉雅·葛里芬的社交手段可是比你的名声还响亮!美味的食物,香醇的美酒,以及数不清的高雅美女可供染指。我五分钟内赶到。” 和大部分说这句话的人不同,死亡男孩说到做到。发光的银色汽车五分钟不到就已经降落在我面前,毫无疑问地,它违反了所有车速限制以及几条物理定律。车门开启,我上车,然后在安全带扣上前便已扬长而去。死亡男孩丢给我一瓶威士忌,然后从一只银盒中倒出一把紫色药丸。他大口吞下药丸,像个女学生般咯咯娇笑,然后在方向盘上迅速拍击节奏。汽车完全不理会他,专心地在拥挤的街道上呼啸而过。 死亡男孩具有十七岁的外表,自从他死于一桩发生在夜城的抢案之后,三十年多来都是如此。他身材高瘦,穿着一件紫色长外套,黑色皮裤,以及一双小牛皮靴。他在一边的衣领上别着一朵黑玫瑰,脸颊削瘦,苍白到几乎没有任何色彩。不过为了参加宴会,他特别上了一些睫毛膏,并且涂了深紫色口红。他的外套没有扣上,裸露出布满伤痕与弹孔的死白身躯,藉由针线、订书针以及胶带拼凑在一起。我看向他的额头,没有看见应该出现的一个弹孔,感谢建筑用油灰以及现代化妆品。 尽管装扮华丽,他的五官始终透露出一种纵情声色的前拉菲尔派气息,有着病恹恹的双眼,以及乖戾阴沉的嘴角。一定很想请他当模特儿。死亡男孩头戴一顶大大的软帽,压在长长的黑色鬈发上,并在喉咙上插了一根珍珠领带别针。爱现。我发现他的车也不让他驾驶。他将威士忌酒瓶丢在两脚之间,然后在手套箱里摸索,拿出一包巧克力饼干。他扯开包装,拿起一块饼干就往嘴里塞。他将饼干拿到我面前,但是我没有接下。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开心地嚼起第二块饼干。死亡男孩不需要食物与饮料,但是他很喜欢吃喝的感觉。只不过由于死了的关系,他必须加重口味,才能品尝食物的味道。 你绝对不想知道关于他性生活的传闻。 “那么,”他说,满嘴饼干屑,口齿不清地说。“你确定有办法带我进去吗?我是说,将我列为不受欢迎人物的地方很多,已经多到黑名单的表格刚出厂就已经事先印好我的名字。我没有礼貌又不是我的错,我死了,他们应该给我一点特殊待遇才对。” “我有受到邀请。”我说。“所以你可以以我的宾客身份入场。如果没有必要,请不要对着盆栽撒尿,乱上接待小姐,或是杀害任何人。但是,从某方面来看,你也算是永生之人,所以葛里芬一家人应该会很高兴见到你。他们喜欢具有永生的名人,想要跟大家交换在永恒的生命中打发时间的心得,或许也可以顺便问问有没有解除葛里芬永生合约的方法。”我严肃地看向死亡男孩。“有人说葛里芬和魔鬼交易,但是我对此保持怀疑。你也曾签过合约……” “不是和魔鬼。”死亡男孩直挺挺地凝视前方。“如果是和魔鬼签的,条件应该会比较好。” 未来之车在拥挤的车流中横冲直撞,沿路留下许多哭泣跟重伤的车辆,以破纪录的时间将我们带到葛里芬殿堂。有时我认为这辆车赶起路来会抄其他空间的近路。我们冲过高大的栅门,几乎没有给门足够的闪躲时间,然后有如火箭般沿着道路蜿蜒而上。这一回,丛林中的植物全都让道两旁,任由我们通过。我以前从没见过树木因为害怕而扭曲的样子。死亡男孩打开一个鼻烟盒,吸了一口绽放萤光绿光芒的烟雾。我认为只有死人才能忍受那种东西。 银车顺畅转弯,驶入葛里芬殿堂外的巨大庭院,接着突然紧急煞车。庭院中停满了车,月光洒落在形形色色的车辆上。各式车辆一应俱全,来自所有年代,所有文化,包括一辆停放在几尺高的半空中的飞车。一辆正缓缓排放速子的停在一辆以番茄装饰的南瓜马车旁,拉车的是一匹神色不善的独角兽。停在独角兽旁的,是一个长有四条长脚的小木屋,木屋的主人是一名。这家伙只要几杯黄汤下肚,马上就会变成一头宴会猛兽。死亡男孩的车子以暴力撞开几辆不够凶狠的车,挤出了一点停车空间,然后不耐烦地等着我和死亡男孩下车,随即紧紧甩上车门,启动所有安全系统。我听见所有枪枝开始充能的声音,而且十分确定我听见车子在笑。 葛里芬殿堂灯火通明,每一扇窗户内都光芒大作,庭院里挂了两排纸灯笼,引导所有宾客前往前门。每当大门开启,欢乐的声响立刻宣泄而出,温暖的灯火随即洒入夜色中。我耐心地等待死亡男孩整理仪容,并且拿出一个吸入器吸了一大口,接着我们朝前门走去。如果没有意外,死亡男孩将会引起极大的骚动,而我就可以趁机在人群中周旋,询问尖锐的问题……路旁聚集了一小群身穿制服的司机,轮流喝着一个保温瓶中的热汤取暖。其中一名司机走过来拍拍独角兽,结果手指差点被对方全部咬下。 死亡男孩和我花了点时间穿越停满车辆的庭院,途中我满怀兴味地看着一辆银色劳斯莱斯开启车门,放下一名身穿大篷裙又顶着高耸白假发的,一名身材肥胖的,还有一名眉头深锁的。三人有说有笑地朝前门走去,管家霍伯斯站在门口迎接他们,鞠躬微笑。他让他们进去,然后转过身来看着上前而来的我和死亡男孩,脸上的笑容随即消失。至少他没有把门关上。 “这么快就回来了,泰勒先生?”霍伯斯彬彬有礼地说。“你可以想象我有多高兴。我应该派遣仆人帮你铺条玫瑰花道吗,还是梅莉莎小姐依然下落不明?” “我越来越接近真相了。”我轻松地说道。“霍伯斯,这是一场化妆舞会,是吧?不是什么时间旅人的舞会?” “这是一场化妆舞会,先生。时间旅人舞会是在下个礼拜,到时我们会为了慈善募款献祭一名摩拉克人。既然化妆舞会需要化妆,我可不可以请问你打扮成什么人呢,先生?” “一名私家侦探。”我说。 “你当然是在假扮私家侦探,先生,而且扮得十分传神。我可以请问你这位可怕的客人化妆成什么人吗?” “我是。”死亡男孩大声说道。“现在立刻给我滚开,势利鬼,不然我就让你看看超级丢脸的童年景象。那两个是你自己的耳朵吗?” 他阴沉沉地走过管家身旁,进入葛里芬殿堂,我则快步跟了上去。让死亡男孩离开视线范围内绝对不是个明智的主意。一名仆人急急忙忙跑来领着我们前往宴会,小心翼翼地与我们保持一段距离。我带死亡男孩来是要让他成为目光焦点,而他一点也没有令我失望。希望他这次不会把任何人丢出窗外。我们在很远的距离外就已经听见宴会传来的声音——一阵逐渐增强的喧闹人声,每个人都打定主意要不顾一切地尽情狂欢。葛里芬的宴会一定会登上所有社交网页以及大部分的八卦小报,没有人希望被报纸或媒体形容为壁花或。 宴会是在西翼一间巨大的宴会厅举行,玛莉雅·葛里芬亲自站在门口招待宾客。她打扮成伊莉莎白女王一世的模样,身上穿的全都是那个年代流行的服饰,包括那顶在人工的额头上红色假发。然而,浓浓的白妆以及剃光的眉毛,在她的脸上凭添了一股空洞的美丽。她伸出戴满昂贵戒指的手背给我们亲吻。我礼貌性地握了握她的手,死亡男孩则是向她眨了眨眼。 “好哇,我们真是蓬荜生辉,不是吗?”她说着轻挥一把精致的纸扇,我没有告诉她那把扇子非常不符合她的年代。“不光是恶名昭彰的约翰·泰勒,就连和我们同样拥有永生的传奇人物死亡男孩也来啦!来参加我的小小宴会!真是太窝心了。” 我看着死亡男孩。“为什么我是恶名昭彰,你却是传奇人物?” “魅力。”死亡男孩说。“纯粹是因为魅力的关系。” “想想你能告诉我们的精彩故事,”玛莉雅说着,拿纸扇在他的手臂上轻拍几下。“你的英雄事迹和传奇冒险!我们老早就想邀请你了,只是你似乎总是居无定所……” “要让债主猜不透。”死亡男孩开心地说。“而且移动的目标比较难打。” “说得没错。”玛莉雅语气含糊地说。“一点也没错!快请进。我想你是少数几个我们还没有荣幸认识的永生之人。” “你见过荆棘大君吗?”我故意问道。“或是时间老父?或是剃刀艾迪?他们都是很有趣的人物,你知道。喜欢的话,我可以帮你们引荐。” 她冷冷瞪了我一眼,然后将注意力转回充满魅力的死亡男孩身上。他露出最邪恶的闷骚神情,看得她忍不住扭捏傻笑,完全没想到他是真的想要挑逗她。我用力抓起死亡男孩的手臂,在他来得及说出或是做出任何会让杰若米亚把他碎尸万段、然后丢进焚化炉里的事之前带走他。死亡男孩的胃口很大,而且完全不懂得自制。他说死亡对他来讲是一种解放。 巨大的宴会厅此刻已被重金打造成一座巨大的传统玫瑰花园。低矮的篱笆,盛开的花丛,以及沿着墙壁攀爬而上的藤蔓。人工阳光自彩色玻璃外洒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蜜的夏日气息,伴随着令人心旷神怡的虫鸣鸟叫。其中摆放许多木椅、木板凳、情人座跟日晷,甚至还有温柔适意的夏日微风吹拂过许多因为炎热而皱起的眉头上。脚下是一片修剪整齐的草皮,头上是一片晴朗无云的蓝天。葛里芬的宾客绝对都能得到最顶级的享受。 我希望这里的花朵都不是来自外面的丛林。 一名身穿制服,头戴假发的仆人端着一个装满饮料跟酒的银盘来到我们面前。基于礼貌,我拿了一杯香槟。死亡男孩拿了两杯。我瞪了他一眼,但这只是在浪费我的时间。他一下子就把两杯酒通通喝光,打了个饱嗝,然后看准另一名端着零嘴盘子的仆人迎上前去。我任由他自由活动,开始环顾挤满宾客的花园。至少有一百个人前来参加玛莉雅的小宴会,所有人都穿着最有特色也最名贵的服装。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认识别人,让别人认识,而最重要的,他们是来让人谈论的。所有常见的名人和著名的面孔都出现了,外加所有上流社会的顶级人物,以及一小撮聚在一起神秘兮兮的男人,一看就知道是杰若米亚生意上最大的敌人。 大杰克·瑞克汉和上城塔菲·路易斯,他们两个人都身穿正式燕尾服,因为他们的自尊绝不允许他们在敌人面前穿着其他服饰。麦克斯·麦斯威尔,巫毒之王,伟大到名字必须念上两次,打扮成的样子。而站在他身边,出乎我意料的,是康德将军。我没有见过此人,但是听过他的名声。所有的人都听过。康德将军本是一名来自某个未来的星舰指挥官,因为坠入时间裂缝而出现在夜城。他意志坚定,品格高尚,正气凛然,夜城大部分的事都无法得到他的认同,于是他矢志要将夜城改造成一个更好的地方。这样一个不能认同大部分葛里芬的生意的人,竟然会愿意跟这些家伙为伍?一个正直死板的军人竟然会为葛里芬的敌人工作?或许是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如果算不上朋友。我只希望他很清楚这些家伙都是一有机会就会在他背后捅一刀。康德将军应该知道不能跟这种人混在一起。他在自己的未来或许是一名英雄,但夜城是个专门腐化英雄的地方…… 这群生意人小心翼翼地和其他宴会宾客保持距离,也跟彼此保持距离。他们来此只是为了观察葛里芬,尽管康德将军极力想要找出共通的话题,他们依然没有任何交谈的欲望。他们唯一的共通点,就是对一个共同敌人的仇恨与恐惧。宴会中嘈杂的噪音突然降低,我立刻转头,刚好看见宾客恭恭敬敬地让道两旁,好让杰若米亚·葛里芬往我的方向走来。他无视于所有人的存在,只是全神贯注在我身上,神情冷静,丝毫不为任何事情动容。死亡男孩晃回我身边,抓起一把零食塞入口中,一堆碎屑随即洒落在他的外套上。他在我身旁站定,面对杰若米亚,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站在哪一边的。葛里芬在我们面前停下脚步。 “约翰·泰勒!”他大声说道,好让所有人都听清楚我的名号。“真高兴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来。我确定我们有很多事要谈。”他的话有点含糊,但是足以达到目的。人们已经开始低声谈论我出现在此的目的,以及我可能会有什么反应。葛里芬面露怀疑地看着死亡男孩。“你还带了一个朋友来,约翰。真好。” “我是死亡男孩,你很荣幸能够和我见面。”死亡男孩满嘴食物,含糊不清地说。“是的,我是永生之人,算得上,不过,我没有能力帮你摧毁任何你可能签过也可能没签过的合约。很美味的食物。还有没有?” 葛里芬召来一名端着一盘新点心的仆人,以略带心痛的神情看着死亡男孩狼吞虎咽,然后将注意力转回我身上。“我注意到你已经发现我生意上的敌人齐聚一堂了。”他压低音量说道。“他们不喜欢社交场合,因为不想听见任何关于他们的坏话。但是我知道他们不能不来。他们必须亲眼观察我的反应。好了,让他们观察。让他们看清楚我有多么冷静沉着。让他们知道我雇用了什么人来对付那些胆敢威胁我和我的家人的家伙。” “你的生意没受影响?”我问。“夜城对你的信心依然不减?” “当然不可能。所有不确定的因素已经开始动摇我的财务状况。但是我做了一些安排,我可以向你保证,万一我垮台,我一定会拖这些家伙一起下水。”葛里芬神色不善地瞪了我一眼。“我的财务状况就由我来担心,泰勒。你给我专心寻找梅莉莎就好。时间紧迫。只要她回到我的身边,一切都会开始好转。” 接着他为了转移话题,故意为我指出几名前来参与宴会的永生之人。吸血鬼史托布尔斯尼爵士打扮成一名白脸小丑,身穿正面绘有一排血红泡泡的白色小丑服,我想应该是为了搭配他眼睛的颜色。然而尽管拥有高雅出众的气质,此人身上依然没有散发出一丝人性。只要看他一眼,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的本质——一具为了猎食活人而自己跑出坟墓的腐败尸体。在他残破嘴唇之后,是两排属于野兽的利齿,生来就是为了撕扯猎物。我一直无法了解,为什么人们会把吸血鬼和浪漫主义扯在一起。 接着,我又看见两名身穿伊莉莎白女王一世年代服装的妖精,或许是因为那是上一次妖精与人类共同分享世界时所流行的服饰。妖精在几个世纪前就离开了阳光照射的范围,遁入自己的空间,只因为长久以来跟人类之间的战争已经分出明显的胜负。如今他们只会为了制造混乱而回归人间。这是他们存在的唯一目的。两名妖精的外表都是超乎自然地高瘦及优雅。他们刻意与低贱的人类保持距离,但是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对着太过接近的人们露出轻蔑不屑的神情。为什么邀请他们?只因为他们具有永生,了解许多事情,而且魔法有如呼吸跟血液般在他们体内流窜。与妖精交易是有可能的事,只要你手中握有他们迫切想要的东西。但是和他们交易过后,你最好仔细数数你的睾丸还剩几颗,以及所有跟你亲密的人的睾丸还剩几颗。葛里芬说这两名妖精名叫蛛网和飞蛾,而这两个名字在我心中掀起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知道除非自己想起来在哪里听过他们的名字,不然一整个晚上都会坐立难安。 不远处,两名次等神正愉快地交谈。身穿黑色机车皮衣,打扮成地狱天使的是吉米·雷霆,火焰之神,北欧神话里雷神索尔的后代,当今世上神秘战锤裘尔尼尔的持有者。他是个身材魁梧、个性开朗的神,拥有一头火红的长发以及浓密的胡须,看起来像是兴致一来便会拿蒸汽引擎来作举重练习,同时也像非常喜欢吹嘘自己能够办到这种事的人物。他的伙伴是破坏女王,一名长发及腰的蓝皮肤美女。她是印度死亡女神卡里的后代(利用消去法猜测出来的结果)。她打扮成黑暗女王艾薇拉的模样,合身至极的黑色丝质礼服极尽暴露之能事,尽其所能地展现她的蓝色皮肤。杰若米亚坚持要走过去帮我们引荐。两名次等神同时露出礼貌性的笑容。 “只是路过。”吉米·雷霆大声说道。“我本来是在前往影子瀑布向命运三女神寻求谘商的途中,刚好停下来帮我的机车加油。你绝对无法相信几加仑的处女之血要价有多高!我是说,我知道这年头处女之血十分稀有,但是……总之,破坏女王向我提起这场宴会,而我从来不曾错过任何白吃白喝的机会。”他神色愉快地伸出超大号的手指,在我的胸口戳了一下。“嗯,你就是莉莉丝之子。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代表你也是一名神祇。不管是不是,不要让任何人利用你的名号成立宗教。他们索求无度,永远都会纠缠着你。这几年我已经限制我的信徒只能在网络上设立捐献网站。” “不过你倒是常常逛那些网站。”破坏女神说。 我仔细打量她。“你真的是死亡女神的后代吗?” “喔,是呀!你想见识我令花朵枯萎吗?” “晚点再说。”我礼貌地说。 吉米·雷霆十分热情地伸手搭上破坏女王的肩膀。“嘿,亲爱的,想要握握我的战锤吗?” 很幸运地,这时刚好有人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拉到附近的一面墙边。通常我不会如此任人摆布,但是赖瑞·亚布黎安例外。我们曾在莉莉丝大战中并肩作战,彼此算不上朋友。尤其在他哥哥汤米出事后更是如此。赖瑞·亚布黎安,著名的死亡侦探,一名后现代主义的私家侦探。他被自己的同伴杀害,如今以某种僵尸的形式存在着。没有人知道详情,因为他不喜欢谈论这件事。除非在面对面的距离下闻到他身上那股甲醛味,否则你不会看出他是个死人。他身穿剪裁合身的顶级亚曼尼西装,拥有一头麦色头发,脸色苍白,神情顽固。不过只要看着他的双眼,你就会立刻知道他的本质。直视赖瑞·亚布黎安的目光,就像凑在一块尚未掩土的坟墓上。我和他目光相对。在夜城不能轻易示弱,不然所有人都会想占你便宜。 “气色不错,赖瑞。”我说。“你打扮成什么人?时尚模特儿吗?” “我打扮成我。”他以冷酷异常的声音说道。他只有在需要利用空气来发音时才会呼吸,而这种感觉令人非常不安。“我来这里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你在这里。我们需要谈谈,泰勒。” “我们已经谈过了。”我微带疲惫地说。“我告诉过你你哥哥出了什么事。他在莉莉丝大战中战死沙场。” “那么他的尸体为什么至今不曾寻获?”赖瑞说着凑到我的脸前。“我哥哥相信你。我也相信你会照顾我哥哥。但是如今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而汤米却不见踪影,应该已经死亡。” “他为了拯救夜城而壮烈牺牲。”我冷冷说道。“这样还不够吗?” “不够。”赖瑞说。“如果你是为了自保而弃他于不顾就不够。” “退开,赖瑞。” “我要是不退呢?” “我就让你的灵魂和尸体分家。” 他迟疑了。他不确定我有能力这样做,但也不能确定我没有能力。夜城中流传了许多关于我的传言,而我从来不曾承认或是否认任何传言。我的名声就是建立在这些传言上,而我的确也曾干过不少骇人听闻的事。 死亡男孩来到我们身边。他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大块蛋糕,此刻正舔着手指上的巧克力酱。他十分热情地朝赖瑞点头,赖瑞则是神色轻蔑地瞪他一眼。尽管他们都是死人,但是两人的生活圈截然不同。 “没喝酒吗,赖瑞?”死亡男孩说道。“你该试试这里的葡萄酒,还有白兰地也不错。叫他们在酒里洒点,这样喝很够劲。那边的鹌鹑蛋味道不错……” “我不需要饮食。”赖瑞说。“我死了。” “是呀,我也不需要。”死亡男孩讲起道理。“但我还是喜欢吃吃喝喝,这样可以提供一点活着的感觉。虽然你死了,并不代表你就不能享受人生,或是感受刺激。我们只需要更加努力的尝试。我有一些能够让你爽翻天的药丸,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有个精通奥比巫术的老女人帮我特制的……” “你是个堕落的败类。”赖瑞冷冷地说。“你我之间没有任何共通点。” “但是你们两个都是僵尸,不是吗?”我好奇问道。 “我比僵尸高级太多了。”死亡男孩立刻说道。“我是复生的灵体,附身在我自己的尸体上。我是归来之人。” “你会变成今天这样都是你自找的。”赖瑞语气冰冷。“我却是在违反本愿的情况下变成僵尸。但是至少我愿意力争上游。如今我经营夜城里规模最大的私家侦探社。我是一个受人景仰的生意人。” “你是一具患有虚构妄想症的尸体。”死亡男孩说。“而且了无新意。约翰才是夜城的第一个私家侦探。你跟其他侦探都只是在跟风。” “总比在一间鬼舞娘酒吧当保镖好!”赖瑞立刻回嘴。“或是在大殡仪馆担任防止死者脱逃的保安人员。至少我还知道什么场合该作什么打扮。我就算死也不会穿你那种衣服!” 他转身背对我们,迈开大步离开,人们纷纷让道走避。死亡男孩看向我。 “他最后那句话是开玩笑的,对不对?” “很难讲。”我老实说。“如果是其他人,肯定是在开玩笑,但是赖瑞即便在生前就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 “我的穿着有何不妥?”死亡男孩说着低头打量自己,神情十分困惑。 “没什么不妥。”我马上接口说道。“只是并非所有人的个性都像你这样多采多姿。” 奥兰朵女士踏着优雅的步伐来到我们身边,她曼妙娇躯所展现出来的一举一动都令人赏心悦目。她是杰若米亚·葛里芬的永生名人之一,也是八卦小报的最爱。奥兰朵女士自称出自罗马时代,多年来换过无数身份,曾遇过无数历史上的名人,也睡过无数名人,如果你相信她的话。在夜城,她游走于大小宴会,与任何愿意邀请她的人社交,与任何在她身边站得够久的人讲述她的故事。她打扮成莎莉·包尔斯在音乐剧酒店里的造型,身穿网袜、长礼帽,眼睛旁边涂了过多化妆品。说实在话,她是个有点悲哀的永生案例,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成为传奇的。她在我和死亡男孩面前停下脚步,慵懒地伸展娇躯,让我们看清楚她有多少料。 “你们是否看见可怜的老乔治打扮成亨利八世的模样?”她发出娇柔的声响,透过冒泡的酒杯,严肃地看着我们。“打扮得实在太不像了。我曾在汉普顿宫里见过全盛时期的亨利,我可以告诉你,他根本没有他所宣称的那么大根。你们这些男孩和你们的玩具……你们有看到夜城本地的外星人吗?统治着那群疯狂崇拜者的家伙?,来自X空间的外星人……他自以为是个大人物,只因为他能从另一个现实之中下载自己的意识……我可以告诉你关于他所附身的那具躯体的几个小秘密……” 我听而不闻,将注意力集中在克拉图身上,只见他的面前站了一大群听众。他总是喜欢向人解释宇宙之谜,或是存在之谜,直到有人威胁要把他逼到墙角去痛扁一顿,他才会突然开始语焉不详,并且想起在其他地方有个重要的约会。克拉图只是另一个平凡的骗徒,不过他的背景提供了一个其他骗徒所缺乏的优势。夜城从不缺乏外星人,不管是身怀巨款在星际中跑路,付钱在夜城购买居留权的外星人,还是单纯只是在前往更有趣的地方路过地球的外星人。克拉图自称是第五空间中某个大型意识里延伸出来的一道意识,而他所附身的躯体,是透过远端遥控的一具傀儡。你可以选择愿不愿意相信这种鬼话。总之,就一个来自其他空间的外星意识而言,这家伙倒是非常喜好物质界的各种享受,只要付钱的不是他就好了…… 我必须提醒自己今天来参加宴会的目的。我必须找出梅莉莎的下落,也必须调查清楚到底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向死亡男孩和奥兰朵女士点头暂别,然后走入宴会人潮中,朝任何看起来或许知道什么内情的人点头微笑。我听了许多新的八卦,收下不少有用的生意情报,并且拒绝了几个较为私密的邀约;然而,尽管每个人都很愿意谈论梅莉莎的事情,并且对于她戏剧性的失踪提出五花八门的假设……但是始终没有任何人知道任何内情。于是我又去找葛里芬家族的成员,想要看看能不能从他们口中套出更多情报。 威廉打扮成虎克船长,头戴三角帽,手持铁钩,正吃力地开启一只顽固的酒瓶。他还带了褐熊先生和海羊先生一起来。显然其他人都以为他们只是宾客假扮的角色。我们愉快地聊了一会儿,期间海羊先生在一个花瓶中倒入五、六种不同的酒,然后贪婪地喝了好几大口。附近的宾客也不知道是该佩服还是该害怕,最后全部退到一段安全距离外去说闲话。海羊先生打了一声响亮的饱嗝,从附近的花丛中拔下五、六朵玫瑰,塞入嘴里用力咀嚼,也不管是不是花瓣,带不带刺。 “味道不错,”他说。“再加点配料就更好了。或许来几条毛毛虫。” “什么?”威廉问。 “富含蛋白质。”海羊说。 “你只是在炫耀。”褐熊先生说。 “这可是最好的食物跟饮料。”海羊先生坚持说。“而且还是免费的。我走之前一定要塞满口袋。” “我一定要介绍你和死亡男孩认识。”我说。“你们两个实在有太多共通点了。还喜欢这场宴会吗,褐熊?” “我只是来陪威廉的。”褐熊说。“毕竟我是每个男孩的朋友和玩伴。尽管活了这么多年,威廉在许多方面依然是个男孩。再说,我三不五时还是会想远离影子瀑布。我们家乡里的传奇人物就和狗身上的跳蚤一样多,而跟那些家伙相处久了,真的会让人坐立难安。当每个人都很特别的时候,就等于每个人都很普通。夜城可以短暂地提供一点愉快的改变。尽管本质十分低俗,这里依然有不少人需要褐熊的友谊与慰藉……” 海羊发出粗鲁的声响,我们随即转头,发现他正盯着路过的蛛网和飞蛾两名妖精。 他们一定是听见了海羊的声音,但是却选择忽略他的存在。海羊接着又开始大声摩擦他超大颗的牙齿。 “可恶的妖精。”他大声吼道。“眼睛简直长到脑袋上了。只因为我曾是个虚构人物,就对我不屑一顾。我可是深受小孩喜爱的童书角色呀!可惜褐熊和我退了流行,我们的书也自书架上完全消失。现在没有人爱听传统的正义冒险故事了。身为虚构人物的那段日子,我过得比现在开心满足多了。” “你从来不曾开心满足过。”褐熊先生愉快地说。“这才是你迷人的地方。” “你才迷人。”海羊不爽地说。“我只是一个角色。” “深受我的年代喜爱的角色。”威廉说着,伸手环抱两个朋友。“我小的时候拥有你们全套的童书。你们帮助我度过童年,因为你们的金色大地是少数我可以逃避现实,而我父亲又无法跟来的地方。” “妖精。”海羊叫道。“讨厌鬼!” 蛛网跟飞蛾突然转身朝我们走来。来到近处一看,他们突然变得非常不同,完全没有任何人性,所有风采都消失了,全身上下只剩下危险的气息,成为两头猎食猛兽。妖精没有灵魂,所以他们不知同情怜悯为何物。他们有能力做出任何想得出来的事,而他们也会这么做。为了任何理由,甚至完全不需要理由。威廉在他们非人的强大目光下后退一步。褐熊和海羊迅速迎上前去,挡在威廉与不断逼近的妖精之间。在这种情况下我当然也不能退缩。虽然对付妖精的最佳方法,就是在被他发现的同时拔腿就跑。 两名妖精在我们面前停下脚步,同时散发出优雅而又致命的气息。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同样有如猫咪般的双眼,同样的尖耳朵,同样冷酷的微笑。蛛网穿了一身灰衣,飞蛾则作蓝色打扮。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下,他们身上散发出麝香与硫磺的味道。 “嘴巴放干净一点,渺小的虚构人物。”飞蛾说。“不然我们会教你一点礼貌。” 海羊伸出长长的手臂,抓住妖精的上衣,一把提了起来,顺手甩到宴会厅的另一边。妖精飞过所有人的头顶,头下脚上,沿途发出凄惨的哀嚎。蛛网看着自己的同伴消失在远方,然后回头看着海羊,只见对方面带难看的微笑,在自己面前展露满嘴超大的牙齿。 “嘿,妖精。”海羊说。“去捡回来。” 远方传来重物撞击墙壁的声响,然后又落在地上,接着是一连串痛苦的呻吟。蛛网转过身去,迈开大步,走入大声鼓噪的宾客中。他们已经好多年不曾在宴会上见识如此有趣的场面了,而且在场宾客都不喜欢妖精。褐熊先生伤心地摇摇头。 “真是哪儿都不能带你去……” 威廉笑到说不出话来。我从来没有见他笑过。欢笑是非常适合他的表情。 “我不应该让你混着酒喝。”褐熊先生责备海羊。“你一喝酒脾气就不好。” “妖精,”海羊大声说。“只因为莎士比亚的剧本里有他们的名字,这两个家伙就自以为是什么大人物。你有没有看过《仲夏夜之梦》?浪漫主义的垃圾!我不认为莎士比亚真的见过任何妖精。不过是一出舞台剧……褐熊和我可是三十六本童书里的主角呀!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人要看了……”他哽咽着,一大颗眼泪顺着他长长的灰色鼻子流下。“我们曾经很有名,你知道。有名!只可惜我们的书退流行了……” 我和他们暂别,然后去看看那个妖精是否给摔坏了。当然不是因为我真的在乎,但是我不介意在妖精法庭里多一个眼线。虽然妖精非常清楚不要随便接受他人的友情,不过他或许会对一大笔贿赂有兴趣。当我抵达宴会厅的另一边时,飞蛾已经从地上爬起,看起来仿佛根本没有受伤。想要杀死妖精可是件非常费力的事,虽然通常这么干的人都不会后悔。蛛网跟飞蛾这时又和赖瑞·亚布黎安瞪上了。赖瑞态度坚定,拒绝在气势上输给任何人。 “要你交还她的魔杖。”蛛网直截了当地说。 “她派我们来告诉你,”飞蛾说。“不要让我们说第二次。” “厉害。”赖瑞丝毫不为所动。“想要取回魔杖,叫她自己来找我。” “我们可以用抢的。”蛛网说。 “我们喜欢用抢的。”飞蛾说。 赖瑞哈哈大笑。“你们还能怎样,杀了我吗?太迟了。仙后麦布为了奖励我所提供的服务而赐给我这根魔杖。你告诉她……如果她想要说服我交出魔杖,我就把她叫我帮她做的事和原因公诸于世。现在滚开,不然我放海羊出来咬你们。” “仙后麦布不会轻易放过你的。”蛛网说。 赖瑞·亚布黎安冷笑。“讲得好像我很在乎。” 妖精们头也不回,转身就走。我站在远方仔细打量赖瑞·亚布黎安,对这件事深感兴趣。赖瑞·亚布黎安持有一件妖精武器?这可是值得注意的大消息呀……妖精只有在准备作战时才会开启他们的军械库。既然我最近没有在夜城看见,看来应该是有几件远古妖精武器流落世间……正当我在思考这种情况可能代表的意义时,奥兰朵女士再度出现,并且将我逼入一个无路可逃的角落。她整个人完全进入调情模式,让我不禁怀疑她为什么会在一个挤满有钱男人的宴会厅中将我当作目标。或许她听说了在这件案子中葛里芬愿意支付多少酬劳…… “约翰,亲爱的。”她说着露出目眩神迷的微笑,双眼大张,目光饥渴。“你必定是我至今唯一依然不曾到手的夜城名人。我一定要将你纳入我的收藏才行。” “退开。”我说,不过语气并不严厉。“我已经名花有主了。” “我只想要你的肉体。”奥兰朵女士说着皱起完美的鼻头。“不是你的爱。我相信苏西可以了解。” “我确定她绝对不会了解。”我说。“现在当个好女孩,将胸口指向其他人吧!” 幸运的是,爱莲娜·葛里芬在这时出面解救了我。她有如清风越过奥兰朵女士,一手勾起我的臂弯,在奥兰朵女士有机会抗议前,顺利地领着我离开,并且不断大声说话,不让奥兰朵有丝毫插嘴的余地。我不敢回头张望。地狱绝对容不下被人横刀夺爱的复仇女神。 爱莲娜此刻装扮成玛丹娜的模样,属于约翰保罗·卡地尔风格年代的装扮,一身黑色束腹与青铜胸部三角锥。我看了看三角锥,然后皱皱眉头。 “那不冰吗?” 爱莲娜轻笑一声。“我这么打扮是为了逗马赛尔开心。他的伤已经完全愈合了,感谢强效快速治疗法术。不过此刻他很忧郁,因为我在他身上安装了电子监控装置。如果他试图离开葛里芬殿堂,偷偷跑出去赌博,监控装置就会把他的脚咬断。他正在附近闷闷不乐,打扮成‘红男绿女’里的史盖·马斯特森。太好猜了,我想,不过他是马龙·白兰度的大影迷。不要管他。我要跟你谈谈,约翰。爹地应该是叫你来跟他回报寻找梅莉莎的进度吧?我想也是。他总是不喜欢假手他人,不愿意依赖他人。你的搜索有进展了吗?” “没有。”我说,庆幸能够跟一个不必拐弯抹脚的人交谈。“我已经和你家的所有成员谈过了,如果有人知道任何线索,他们都隐藏得很好。” “你难道不能去问,那个,你认识的黑道人物?我是说,罪犯跟线民那一类的人物?” “我认识的人绝对不敢招惹葛里芬家的人。”我说。“不,敢做这种事的狠角色几乎都已经出席这场宴会了。” “你和保罗谈过了吗?”爱莲娜问,没有和我目光相对。 “我和波丽谈过了。”我小心说道。“我听过她的歌声。她的声音真的十分甜美。” “我不曾听过波丽唱歌。”爱莲娜说。“我不能去那家俱乐部。我不能让保罗知道……我知道波丽的事。” 她带我回到威廉身边,这时只剩下他站在原地。海羊跟褐熊大概是去别的地方找麻烦了。当我们在他面前停下脚步时,威廉对着爱莲娜皱了皱眉头,所有闷闷不乐的神情转眼间回到脸上。 “不管她向你说了些关于我的什么事,总之不要相信她。”他突然说。“妈的,不管她说什么都不要信。亲爱的爱莲娜做任何事都有目的。” 爱莲娜对他甜甜一笑。“我们家里有谁不是这样呢,亲爱的哥哥。就连可爱的圣人梅莉莎都在私底下拥有自己的生活,家人完全被蒙在鼓里。” “秘密生活?”我说。“你是说像保罗那样?” “没有人知道。”爱莲娜说。“她总是非常注重隐私。” “在这个家族之中,那是最好的作法。”威廉吼道。“如果让人发现你的秘密,他们就会用来对付你。” 他们随即陷入口角,翻彼此的旧帐,揭陈年疮疤,于是我只好充耳不闻。原来梅莉莎有个秘密生活,而且秘密到这些人一点都不想提。或许是因为这个家族里的人都不喜欢承认有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我环顾宴会厅。宴会进行得似乎不错,但是我对其他葛里芬家族成员比较感兴趣。杰若米亚是众人目光的焦点,他站在一群深怕漏听一字半语的听众前高谈阔论。玛莉雅在她的人工花园中穿梭,接受赞赏,给予赞赏,终于恢复她原有的形象。我到处都找不到马赛尔和葛洛莉雅,不过这可是一座十分巨大的花园。看来如果想要调查梅莉莎的秘密生活,我还是必须从爱莲娜和威廉身上着手。 “你跟他说了吗?”威廉语气尖锐地问,于是我再度注意他们的谈话。 “我还在找机会提。”爱莲娜说。“这可不是什么可以说提就提的话题,不是吗?”她转向我,以强大的意志力隐藏脸上的愤怒,转眼间恢复所有的笑容及魅力。“约翰,我们想请你帮个忙。” “先架设隐私力场再说。”威廉插嘴说道。 “在这种人声鼎沸的环境下,没有人听得见我们说话。”爱莲娜说。“架设隐私力场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这件事绝对不能被人偷听。”威廉说。“我宁愿引人注目,也不要走漏风声。” “好啦,好啦!” 她偷偷四下张望,然后从一个隐藏口袋中取出一小根刻满符文的骨头。她将骨头握在手中,念诵一个启动法术,四周嘈杂的人声迅速消失。我看见人们的嘴唇开合,但是一点声音都无法穿入这道力场;或者说,理论上,无法穿出力场。这道力场确保了我们的隐私,直到被人注意为止。我好奇地看着威廉和爱莲娜,她们则以一种近乎绝望的表情看向我。我突然了解不管他们打算请我帮什么忙,总之都和梅莉莎没有任何关系。 “要付什么样的代价,”爱莲娜小心翼翼地说。“才能请你除掉我们的父亲?” 我默不作声地凝视他们许久,完全没想到他们会提出这种要求。 “你是唯一有机会除掉他的人。”威廉说。“你可以接近他到其他人都无法接近的距离。” “我们听过你的传说,”爱莲娜说。“关于你在莉莉丝大战期间曾经做过的一些事。” “大家都说你做了其他人都做不到的事。”威廉说。“在战阵中。” “你们要我谋杀杰若米亚?”我问。“到底是为了什么理由?” “争取自由。”威廉说。他的目光紧张到几乎可以直接贯穿我的身体。“你不知道长久以来活在他的阴影底下是什么感觉。我整个人生都受他控制,被他毁灭。你也见识过我为了获得短暂的自由而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 “除掉他,我们就可以过自己的生活。”爱莲娜说。“反正他从来不曾爱过我们。” “此事跟金钱无关,跟生意无关,跟权力无关。”威廉说。“我宁愿放弃一切,只为了脱离他的掌握。” “帮帮我们,约翰,”爱莲娜说。“帮帮我。” “我是私家侦探。”我说。“不是杀手。” “你不懂。”威廉语气急迫。“我们已经研究过这件事了。我们相信梅莉莎的失踪是父亲一手策划的。我们认为他违背她的意愿,将她带离葛里芬殿堂。这里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掌握,都需要他的允许。只有他有办法躲过所有安全系统,并且确保所有仆人都待在看不见事发经过的地方。他想要杀死我女儿,然后嫁祸给其他人。我相信我的女儿已经死了,约翰,我要帮她报仇。” “如果他杀了梅莉莎,”爱莲娜说。“我的保罗可能就是下一个。我不能坐视这种事发生。他是唯一真正属于我的东西。你一定要帮助我们,约翰。我们的父亲为达目的,绝对不择手段。” “那他为什么要雇用我?”我问。 “有什么方法会比这样更能公开表达他的哀伤与愤怒?”威廉说。“我们的父亲总是了解在公开场合表达立场的重要性。” “如果他真的打算栽赃,”爱莲娜说。“又有谁比恶名昭彰的约翰·泰勒更合适?” “要帮助你们最好的方法,”我小心翼翼地说。“就是找出梅莉莎,并且安然无恙地带她回家。我最多可以做到的就是:我保证绑架梅莉莎的人一定会付出代价,不管此人究竟是谁。” 我转身离去,穿越隐私力场,回到宴会的喧嚣之中。我必须好好想一想。我并不讶异杰若米亚的儿女会变得跟他一样残忍无情,但是我真的对他们非常失望。本来我已经开始对威廉和爱莲娜产生好感了。尽管如此,杰若米亚是否真的可能是雇用我来当代罪羔羊?一个在找不到梅莉莎时可以责怪的对象?我也不是第一次被客户耍了。仿佛光是这个想法就可以吸引他的注意力,杰若米亚突然推开宾客,出现在我面前。 “没喝酒吗?”他开心地说。“这可是一场宴会呀!” “这里总要有人保持清醒。”我说。 杰若米亚微微点头。“你有在附近看到保罗吗?我叫一个仆人去他门口吼叫,要他和其他家人一起出席宴会,但保罗就是这个样子。或许是还在屋里生气,把音乐开得非常大声。除非他又偷溜出去了。”杰若米亚轻轻一笑,笑声中略带不悦。“他以为我不知道……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刚开始,我派人远远跟踪他……结果发现那孩子是个同性恋,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同性恋酒吧里……我花了这么多心血想要把他训练成男子汉。真是太丢人了,但是你又能怎么办呢?” 我点头。很显然杰若米亚不知道波丽的事,我也不打算告诉他。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这是一场化妆舞会?”我问。“我觉得有点格格不入,甚至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假如我是会不好意思的那种人。” “不过你不是。”杰若米亚说。“我需要你以本来的面目前来,确保大家都能认出你。我要他们都知道你在为我做事。首先,这样可以表示我在追查梅莉莎失踪一事。其次,能够雇用你,恶名昭彰的约翰·泰勒,就表示我依然维持强势,依然当家主事。在生意场上,感知就是一切。第三,或许你的出现就足以逼迫绑匪采取进一步的举动。你有什么发现吗?” “我只发现有人非常不希望我查出真相。”我说。“不过这点你已经知道了。” “啊,是的,会议室里那件事。”杰若米亚皱起眉头。“你必须加快脚步,泰勒。时间不多了。” “对她而言?”我问。“还是对你而言?” “都是。” 突然间,宴会厅大门猛然开启,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所有人转过去察看发生了什么事,接着宴会陷入一片死寂,因为此时门廊之中站着一条神态自若的身影,渥克。夜城目前当家主事之人,以各种角度来看都是他在当家,只因为没有人胆敢挑战他的权威。之前他是当权者的代表,也就是那些幕后人士的推手,但是如今当权者全都死光了,所以渥克就变成了……老大。 和往常一样,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完美的仕绅,身穿昂贵的西装,老学究领带,头戴一顶圆顶帽。冷静,沉着,永远散发着一股非常非常危险的气息。他应该已经六十几岁了,身材受到一点点地心引力与安逸生活的影响,但是身上依然绽放出无比的自信跟威严。他的容貌似乎比较年轻,但目光却深邃古老。如今渥克就代表了权力,他的言语基本上就是法律跟秩序;而他非常喜欢戏剧性的出场秀。 他彬彬有礼地微笑着,好整以暇地环顾宴会厅,让所有人都能好好地看看他。他孤身一人来到敌人的巢穴,我不禁怀疑现在的他还能够调动什么样的火力支援。他曾有权力指挥军队来帮他做事,不管是军方的还是教会的,只因为当权者赋予他这样的权力。但是现在那些军队还会应他的召唤而来吗?或许会——毕竟,他是渥克。他知道许多秘密,而这些秘密并非全都是善良健康的秘密。 宾客让道两旁,好让杰若米亚不疾不徐地走到渥克面前。渥克若无其事地笑着,望着夜城之中最有权力的生意人来到自己眼前。我立刻跟了上去,我可不打算错过这一幕。杰若米亚停在渥克身前,上下打量他,然后不屑地哼了一声。渥克礼貌性地点点头。 “你竟然有胆子来,渥克。”杰若米亚说。“来到我的房子,我的家里,而且还不请自来!” “我会前往任何需要我的地方,杰若米亚。”渥克说。他冷静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听来异常清晰。“这一点你很清楚。你家还真不错,保全系统也很高档,堪称尖端科技。但是你应该知道,只要我想进来,它们就没有办法不让我进来。尽管如此,你还是不需要紧张;我不是来逮捕你的。这一次不是。我是为了将另一个人绳之以法而来。” “这里的人都是我的客人。”杰若米亚立刻说道。“这表示他们都在我的保护之下。你不能骚扰任何人。” “喔,我想你会希望我带走这个家伙。”渥克依然面带微笑,在杰若米亚的抗议下无动于衷。“他们真的非常淘气。” 他环顾四周,所有人都在他的目光之下退缩,因为毕竟……他是渥克,而所有人心里都藏有几件亏心事。 杰若米亚念出一句力量咒语,他的安全人员立刻自墙壁中跳出——许多足足有两个人高的巨型灰色石魔像,个个挥舞着如同大石锤般的拳头。宾客之间掀起一阵骚动,所有人争先恐后地逃离石魔像身边。这些丑陋的东西践踏人工玫瑰花园,摧毁篱笆与花丛,朝它们的猎物冲去。一名宾客走避不及,石魔像当场将他踩在脚下,完全忽略他的惨叫。他们朝渥克逼近,地板在它们沉重的脚步声中剧烈震动。 他站在原地,不为所动,一直等到石魔像来到面前,才施展他的“声音”。一种无法抗拒的声音。 “离开,”渥克对石魔像说。“回到你们来时的地方,永远不要再骚扰我。” 石魔像同时停下步伐,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脚步声,然后全部转过头去,穿越宴会大厅,再度消失在墙壁中。杰若米亚连忙在它们身后大叫,念诵效力更强的力量咒语,但是它们不顾他的命令。它们的脑袋里依然回荡着渥克的“声音”,丝毫容不下其他命令。他们一个接一个遁入墙壁,最后终于全部消失。没有任何宾客敢吭声。他们默默看着石魔像消失,然后转向杰若米亚,接着又看向渥克。这时所有的人都很清楚真正掌权的人是谁了。杰若米亚瞪着渥克,双手紧紧握拳,气得浑身发抖。 “你绝无法活着离开,渥克。这屋子里的每样东西都是可以用来对付你的武器。” “喔,安静,杰若米亚,这样才对;你这个年纪的人脾气不该如此暴躁。我说过不是为你而来的。相信我,你像我一样都不希望这个家伙继续待在这里。因为你其中一位宾客并非你所以为的那个人。” 这句话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都开始东张西望,有些人甚至开始远离人群。或许他们本来是为了对抗渥克而聚集在一起,但是如今全部开始自求多福。渥克越过杰若米亚,对我点点头,神色和善,彬彬有礼,但是轻蔑之意一览无遗,像个前来发放礼物的长辈般走入人群中。局促不安的宾客们纷纷在他面前走避,但是他的目光却集中在一个大家都认识的名人身上。他来到她的面前站定脚步,摇了摇头,一副哀伤之情大于愤怒的模样。 “但是……她是奥兰朵女士!”杰若米亚抗议着说。 “并不是。”渥克说着仔细打量奥兰朵女士,而她则是冷冷地回瞪他。“他是藏尸嵌合体——变形者、噬魂者、身份窃贼。他根本不是奥兰朵女士。那么,现身。以你的真面目面对我们。” 他的“声音”在空气中鼓动,有如命运一般冷酷无情,有如死亡一般难以避免。奥兰朵女士张开嘴巴,接着越张越大,五官不自然地伸展,丑陋的大洞中发出一阵绝非人类所能发出的声响。在渥克“声音”的力量下,我们面前的怪物抛开了它所化身的形体,展现出真实的面貌。奥兰朵女士溶化殆尽,隐身其下的是一团东拼西凑的可怕怪物,有如一大堆生肉挤压在一起,形成一个人类的粗略外型。对方是一堆红色与紫色的血肉集合,表面反射潮湿的光芒,隐隐浮现许多缓缓鼓动的血管。脑袋凹凸不平,没有五官,只有一张长满针刺般利齿的圆嘴巴。怪物散发出腐败恶心、类似硫磺以及阿摩尼亚的臭气,仿佛纳骨塔中所有的尸体全部化脓腐烂了。附近的人群开始后退,在那臭气下咳嗽窒息,被这个游走于他们之间的恐怖怪物吓得不知所措。这种恶梦应该是属于夜城街头的产物,绝对不应该出现在有钱人家安全的住所中。藏尸嵌合体站在原地,四面受敌,将可怕的脸转向渥克,只见渥克面无表情地瞪视着自己。接着怪物终于开口,声音听起来像是一群昆虫同时鸣叫。 “即使是你的声音也没有办法困我多久,渥克。你的声音不是设计用来对付我这种生物的。我体内存在着太多人,你根本不可能控制我们全体。” “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我说着来到渥克身边,心想他可能会需要支援。 “藏尸嵌合体藉由日常接触收集他人的DNA。”渥克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怪物。“握手之类的接触。接着它将其他人的上皮组织存入内建资料库中。它一直都在增加新人的DNA,只需要少许细胞,就可以化身为任何人,从头到脚,分毫不差。但是想要长久保持单一形体,它就必须绑架受害人,将他们囚禁在安全的地方,然后……吸干他们。这是一种心灵转移的过程……到最后,本尊的精力耗尽,腐烂消失。然后藏尸嵌合体就会开始猎食下一个目标。” “我的一名探员找出了它位于荒芜之地一间废弃仓库的巢穴,在里面发现被铁链锁在墙上的奥兰朵女士,以及另外十几名受害者的残骸。”渥克一脸哀伤地对着眼前的怪物摇头。“你真不应该绑架如此知名的人士。你的演技并没有这么好。但是这个身份让你可以混入此地,是不是?混入这些有钱的重要人士之中。你一定是非常开心地在选择下一个身份。你握了多少人的手?亲过多少人的脸颊?” 四周传来许多震惊以及恶心的声响,他们想到自己之前和奥兰朵女士的接触,一个总是深受欢迎的女士,总是非常热情的女士……有几个人当场吐了出来。我想起刚刚被它逼到墙角的情景,想起它对我说道,我要你的肉体……我一定要将你纳入我的收藏。我真的完全误解它的意思了。 吉米·雷霆气得满脸通红,怒气冲冲地冲到藏尸嵌合体身后,对准它的脑袋举锤就打。肥满多汁的脑袋当场陷入肩胛骨之中,血肉有如炮弹碎片般四下飞溅,随即又在一阵恶心的吸吮声中再度浮现。怪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迅速转身,举起斗大的拳头狠狠击中雷霆。北欧小神飞入空中,重重撞在后方的墙壁上,将整面墙壁的木质饰板撞成碎片。怪物再度转身,挥向渥克,但是他早已退到它的攻击范围外。我看见死亡男孩急急忙忙推开惊慌的人群向前挤来,于是对他叫道: “尽量绊住它!我想到一个主意!” 死亡男孩冲出群众,笔直扑向藏尸嵌合体。他来到它的面前,徒手抓起对方身上的肉块,以蛮力将其撕裂,然后顺手丢到一旁。怪物没有流血,不过却发出愤怒的吼叫,举起有如木棒的手臂,对准死亡男孩的脸狠狠捶下。这拳力道猛烈,只见死亡男孩的脑袋向后旋转,脖子上发出恐怖的骨碎声。死亡男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双眼凝视着我,脸部整个转到背面。接着他对我眨了眨眼,缓缓将头转回原位。现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脖子格格作响。死亡男孩朝藏尸嵌合体露出难看的微笑。 “你就这点能耐?我死了,记得吗?来呀,用你最厉害的那招打我!我受得了!” 他们两个扭打成一团,以超自然的力量撕扯彼此的身躯,附近的人则是被眼前恐怖的景象吓得惊声尖叫。我趁现场一片混乱的同时,缓缓集中精神,一点一滴地运用天赋,开启我的心眼,第三只眼。上一次当我试图在这间房子里开启天赋时,某个不知名的人物狠狠地封闭了我的心门。不过,这一次,我十分顺利地利用天赋找出那道违背所有自然定律,将藏尸嵌合体的肉片凝聚在一起的古老法术,然后轻而易举地就把那道法术自它体内扯出。 怪物支离破碎,发出有如刚刚坠入地狱的亡灵般的凄厉惨叫,身体一片片掉落地板,曾经假扮过的身份一个个腐化消逝。藏尸嵌合体颓然倒地,惨叫声戛然而止,失去了所有的形体,有如一滩肮脏的污水般四下流窜,最后只剩下地板上几块冒烟的污点,以及残存下来的一丝纳骨塔的臭气。 渥克亲切地对我点头。“谢谢你,约翰。我本来可以自己应付的。事实上,我本来打算将它完完整整地带回去问话,并且加以研究……不过话说回来,世事总是无法尽如人意。” “说得不错,”我说。“尽如人意还有什么意思?” 杰若米亚走到我们身边,低头看着地板上的污点。“先是你,渥克,然后又有这家伙。真是什么人都可以进我家门了。又到了升级安全系统的时候了。我要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你看,肉块溅得到处都是。” “美味,”死亡男孩一边咀嚼某样东西一边说。“何不用竹签插上,当作派对零嘴来吃?大家可以打包外带,就当是派对毒品吧!” 大部分的人当场呕吐,死亡男孩周遭的宾客全都退避三舍。我满脸抱歉地看向杰若米亚。 “很抱歉,死亡并没有令他成熟。很少有人邀他出门,你知道。” “真的?”杰若米亚说。“真想不到。” “‘声音’运用得不错。”我向渥克说。“但是我很好奇,如今当权者已经死绝,是谁在加持声音的力量?或是什么东西在加持?” “日子总要继续下去。”渥克随口答道。“而我依然当家主事。因为总要有人当家主事。我没有看到任何合适的人选可以取代我的地位。” “你痛恨夜城。”我说。“你告诉过我,你希望能在夜城的势力入侵世界其他部分之前,彻底摧毁这一场怪物秀。” “或许我也随着年纪增长而变得比较成熟了。”渥克说。“重要的是我依然站在这里,维持夜城的秩序。少了当权者,我可以更加随心所欲地去对付威胁既定规则的家伙。” “我懂了。”我说。“这包括像我这种人吗?” “或许。”渥克说。 “你绑架了我孙女!”杰若米亚仿佛恍然大悟般瞪着渥克说道。“你避过了我的安全系统,利用‘声音’的力量命令梅莉莎和你一起离开!她算什么?你的人质?阻止我掌权的谈判筹码?” “听起来的确像是我会做的事。”渥克喃喃说道。“但是我不需要阻止你掌权。你根本没时间搞这种事。而且我也不会绑架你的孙女,因为我们都知道,你第一个就会想到是我干的,我可不希望夜城再度沦为战场,暂时还不要。”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吗?”葛里芬大哼一声。“我就算把夜城翻过来,也要找出你窝藏她的地方!” “你可以向我保证你和梅莉莎的失踪毫无关联?”我立刻询问渥克。“你愿意以我父亲之名保证?” “是,约翰。”渥克说。“我可以向你保证,以你父亲之名。” 我望向杰若米亚。“他没有绑架她。” “你怎么能肯定?”杰若米亚怀疑地问。“你们两个的关系究竟好到什么地步?” “说来话长,”我说。“这样说好了……他知道不能在我面前说谎。” 渥克朝杰若米亚礼貌地点点头,对我轻顶他的圆顶帽,然后不疾不徐地走出宴会厅。所有人不发一言,没人敢阻止他,就连杰若米亚也没有任何动作。渥克离开后,管家霍伯斯立刻带着一群仆人进来清理地板,并且整理被石魔像践踏得一塌糊涂的篱笆和玫瑰花丛。宴会再度开始,人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刚才发生的事。今晚的宴会将会在夜城传诵许多年。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葛里芬似乎完全不受刚才的事情所扰。渥克一走,杰若米亚立刻冷静下来,甚至再度开始微笑。“一点刺激的小插曲最能将宴会推往高潮了。”他愉快地说。“看看玛莉雅,被她的朋友和趋炎附势的小人围绕,每个人都在安慰她,帮她拿食物跟酒,以及任何她可能想要的东西……她爱死这种感觉了。她成为目光的焦点,这就是她一生所追求的东西。在激动与泪水之后,她心里十分清楚刚刚的事会让这场宴会登上所有该登的版面,所有不在场的人都会羡慕死今天在场的人。” 他表情严肃地看着我。“长寿的一大坏处,就是我们什么都见识过,也什么事都做过了。无聊就是最大的敌人,于是我们永远欢迎新奇的事物,不管是好是坏。我家里每一个人都在忙着找寻新奇的娱乐。我花了几个世纪的时间想尽办法控制夜城,只因为……夜城就在我眼前。这是我一生中为自己设下最困难的目标,也是报酬最丰富的任务。其他事情……都不值得我花费心思。如今只要想到在如此接近目标达成的时刻,我竟然没有时间去完成它,我就非常火大!” “因为你快要死了?”我脱口而出。 “所有交易都有不必履行的办法。”杰若米亚回避我的目光说道。“所有合约都有绕道而行的可能。你只要有足够的智慧去找出漏洞就行了。” “即使这代表你必须为了自保而杀害自己的孙女?” 他终于再转向我,脸上露出痛苦的笑容。“不。我不会这么做。就算我很想也不会。” “你必须告诉我真相。”我说。“所有真相,不然这个案子永远不会有任何进展。告诉我,杰若米亚,把我需要知道的事告诉我,比如这屋子底下的地窖为何只有你可以进去?” “你一直在探人隐私,是不是?”杰若米亚说。 “你希望我找出梅莉莎,没错吧?” “是的,我希望。对我来说那是最重要的事。” “那就带我进入地窖,让我看看藏在里面的东西,不然就告诉我你获得永生的真相。” 葛里芬叹了口气,但是对于我的坚持似乎也没有非常不满。“很好。”他终于说道。“和我来,我们私底下谈。” 我本来以为他也要架设一个隐私力场,但是葛里芬带着我走到宴会厅一角,拿出一把连在一条黄金锁链上的金钥匙,插入位于洛可可漩涡图形中央的一道隐藏锁孔中。钥匙转动,墙壁的一个区块旋转而开,露出其后的房间。杰若米亚领着我进去,然后关上房门,并且再度上锁。房里空荡荡的,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一道黯淡的灯光在我们进来时自动浮现。 “这个房间是专为私人商业会议而设。”杰若米亚说。“这里的防御措施都是专门用来防止窃听的。你很难想象有许多生意是在宴会上谈妥。霍伯斯会守在外面,确保我们不受打扰。所以……我终于走到这个地步,终于要说出我永生的秘密。我一直以为我会难以启齿,但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我发现自己竟然迫不及待地想要放下胸口这块大石。秘密会把人拖垮的;而我这个秘密已经深埋在心里太久了……” “没错,约翰。我真的是在跟魔鬼交易,当时我只是一个十二世纪伦敦街头专靠乞讨度日的流浪汉。整件事其实并不困难,因为在那个年代,天堂与地狱都比现在更接近人间。我用一纸跟别人收帐得来的羊皮卷轴召唤出黑暗王子本人。”他突然住口,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回想当时的景况。“我限制他以人类肉眼可以承受的形体现身,但是即便如此,我所看见的景象还是……然而年轻的我野心太大,并且自认聪明。我应该更仔细研读我以自己的鲜血所签下的那纸合约。魔鬼总是非常着重细节的……” “你看,那份原始地狱合约之中有一条条款,明白表示我的孙子以及孙女一旦出世,我就不能亲手杀害他。也不能找人代劳,或是在他们面临危难的时候不出手相助。不然我就会失去我的灵魂。所以当我发现他们的存在,并且将他们带到我的身边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他们。以超过我对待威廉与爱莲娜的方式去爱他们。这两名孙子都宣告了我的死亡,代表了无可避免的凄惨下场,但是说真的,他们的存在并不令我意外。我尽了一切努力确保我不会拥有子嗣,但我的孩子还是出世了。我本来可以除掉他们,但是……人总是希望自己的血脉可以延续,就算这代表了自己会因而走到尽头。我是个冷酷无情的人,约翰。我一辈子杀人无数,但是从来没有伤害过小孩。” “我曾经努力教导保罗,但是不久我就发现他绝对无法领导家族,就跟威廉一样。这不是他们的错——他们生下来就养尊处优,导致他们懦弱的个性。但是梅莉莎……却是我家族之中最善良的人。唯一没有遭受腐化的人。” “那地窖呢?”我问。“你在里面藏了什么?” “我签的那份合约,以最强力的防御系统妥善地保存其中。我之所以来到夜城,是因为听说天堂跟地狱没有办法直接介入这个地方。但是,他们在这里还是有代表。尽管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摧毁合约,可是有办法走天堂或是地狱门路的人,或许可以改写其中的条款。我可不能冒这个险。我已经为我的永生付出太多代价了。” “为什么突然更改遗嘱?”我问。“为什么不惜得罪全家,也要把一切留给梅莉莎?” “因为她是唯一有能力接管我的帝国的人。她的智慧,她的魄力,她的骨气……让我看清其他人有多么受限。我能够留给我老婆什么东西是别人抢不走的?她会把我一辈子的心血拱手让人,或是因为一时冲动的婚姻或愚蠢的交易,而让其他人掌握我的帝国。再说,她又不是真的一无所有。她拥有属于自己的财产,投资在夜城各地的房地产。她以为我不知道!我对她的一切了若指掌,包括她所有爱人的身份,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我并不怪她,起码没有非常怪她。我的家人对于追求新奇事物都有一种迫切的渴望,如此才能自一成不变的生活中跳脱出来……而威廉和爱莲娜两个纯粹就是太懦弱了。” “喔,这我不敢说。”我说。“他们或许会有令你意想不到的地方。” “不。”杰若米亚肯定地说。“绝不可能。他们没有办法处理我的生意。如果把生意交给其中一个,另一个就会试图抢夺,到时我的帝国就会毁在他们两个的自相残杀之中,就和争食一根骨头的两只狗一样。如果我把生意交给他们两人共管,他们也会为了争夺当家主事的地位而大打出手。他们都遗传了一点我的个性,绝对不会甘心位居第二。至于保罗……他已经明白表示对家族企业没有兴趣。我的帝国必须生存下去,约翰。它是我唯一可以留下来的东西……我曾在世上走过一回的足迹。生意或许就是这世界上唯一真正永恒的东西……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生意毁于一旦。否则我曾做过的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你确定已经无可挽回了?”我问。“你确定你……死定了?” 他微笑。“我愿意放弃我所拥有的一切,去避免即将发生的事……但是我根本无路可逃。就算没有那张合约,我这一生为了取得权力与财富所做的坏事,就够我下地狱一千次了。我是永生之人,你想,原罪这种东西对我有什么意义?我根本不打算为我曾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 “但是……你活了这么多年,”我说。“见过这么多东西,做过这么多事,难道还不够吗?” “不够!一点也不够!即使过了这么多个世纪,生命依然是美好甜蜜的。” “你本来有可能成就大事,”我缓缓说道。“借着数百年来累积的财富与权力,你本来可以成为一代伟人,真正足以影响世界的伟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葛里芬说。“我知道。但是我这辈子唯一擅长的就只有做生意。我出卖自己的灵魂,却只换来这些……物质上的东西。” 门上突然传来非常有礼貌的敲门声。杰若米亚拿出金色钥匙开门。霍伯斯走了进来,手中的银盘上摆了一封弥封的信件。信的旁边是一把匕首。 “原谅我的打扰,先生,但是我们等待已久的勒索信似乎终于送来了。” 杰若米亚自银盘中拿起信封,打开很快地阅读一遍。我看着霍伯斯,然后看向银盘上的匕首。 “这封信是用这把匕首钉在前门上的,先生。”霍伯斯说。 我趁着杰若米亚读信时拿起匕首仔细检查。这上面绝不可能留下什么证据。绑匪都是专业人士,但是我依然有可能从上面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我开始启动天赋,但是再一次,一股来自外界的力量关闭我的心眼。我感到紧张,迅速观察四周,不过这次没有东西冒出来攻击。我皱起眉头,继续研究匕首。只是一把非常普通的匕首,没有任何特异之处。信纸跟墨水必定也是同样普通的东西。把信钉在前门这招不错,很传统,具有象征意义,而且意义深远,传达一种我们可以任意来去,你绝对抓不到我们的讯息。杰若米亚将信交给我,我将匕首放回银盘,开始研究那张信纸。内容是打字的,使用标准字型。 “我们要求杰若米亚·葛里芬,在十二个小时内将名下所有股票、生意以及动产通通公开拍卖,并且处理掉所有财产。所得的现金全部捐给慈善机构。唯有如此,葛里芬才能再度见到他的孙女梅莉莎。如果葛里芬同意,就请在一个小时内,独自前往下列地址,交付事情已经开始处理的证据。如果葛里芬没有这么做,他将永远见不到他的孙女。” 我看了看信纸下方所写的地址。我知道那里,那是个地下停车场,位于商业区的心脏地带。我看着杰若米亚。 “非常有趣。”我道。“对方竟然要求你唯一绝不会放弃的东西,就算为了梅莉莎。” “我不能让她死。”葛里芬说。“她是我这辈子在世界上唯一留下属于良善的事物。” “但是如果放弃了你的生意,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我知道!”杰若米亚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极度苦恼。“我不能让这些浑蛋赢得胜利!摧毁我建立起的一切!约翰,一定有办法能够在不答应绑匪要求的情况下解救梅莉莎。你不能想点办法吗?” “你不能去这个地方。”我坚决说道。“否则他们就会同时握有你跟梅莉莎,谁也不能担保他们会释放任何一个人。就算我们满足了他们的要求,他们依然可能当场杀害你们两人。据我们所知,或许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让你惊慌失措到愿意离开安全的地方,走入明显的陷阱中。不,让我去。看我能不能协商出更好的条件。” “如果看到前去的是你而不是我,他们很可能会立刻杀死梅莉莎!” “不会。”我说。“对方是专业人士。他们不敢轻易激怒我。” <hr /> 注释: 第九章 死了一个葛里芬 所有人都知道夜城的交通永不止歇,许多不像外表那么简单的汽车、卡车以及交通工具,都在前往目的地的路上。但是就如大家都知道的大部分事物一样,这样的描述并非完全正确。其中有些交通工具负责运送重要人物前往夜城的重要地点,而这些重要人物总要在某些地方离开他们超级危险的车辆,前往他们的私人聚会。所以夜城里有几座停车场,但是这些停车场都盖在商业区里。所以当——该说如果——事情出了什么差错……生命财产的损失可以被限制在一定的区域中。 我说服死亡男孩带我前往商业区。我不能告诉他为什么我必须如此匆忙地赶往那里,但是他已经习惯被我蒙在鼓里了。而且他一定是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不祥之兆,不然他不会这么轻易放弃追问的。我们默不作声地驶入繁忙的夜城街道,所有饥饿危险的交通工具都认得这辆未来之车,所以都与我们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我依然无法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这件事有很多环节可能会出错,而且一旦出错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但是……我并没有其他选择。我花了这么多时间找寻梅莉莎,如今有人把她的位置放在一个餐盘上送来给我。这一定是陷阱。绑匪一定晓得我知道这是陷阱……所以要不就是他们已经准备好非常恐怖的东西等着我,不然……我一定是遗漏了一点东西,整件事绝对不是我所想象的那么简单。没关系,只要还有一丝自绑匪手中救出梅莉莎的机会,我就必须把握,不管有多危险。 我是为了解救梅莉莎而接下这个工作的。 绑匪很有可能会在发现我不是葛里芬的同时就将我击毙,但我相信我的名声足以令他们迟疑片刻,让我有机会开口谈判。夜城中流传了许多胆敢拿枪指着我的狠脚色所面临的凄惨下场的传言,大部分传言都不是真的,或至少被夸张渲染过,但是我任由它们在街头流传。这些传言可以赶跑不少苍蝇。有时可怕的名声比防弹背心还要好用。只要能让他们开口,我就有办法跟他们谈判。我有办法说服大部分的人去做任何事,只要我可以让他们暂时不要忙着杀我就好了。 尽管我一直在胡乱带路,死亡男孩还是很快就找到那个地址,并且在一定的距离外驾驶飞车飘然落地。我们待在车上打量附近环境。这里到处都是办公大楼,与装有铁窗和强化大门的仓库,门口有重装守卫,外带在空气中闪闪发光的防御法术。街上没有多少人。人们只有在谈生意的时候才会来这里,绝对不可能跑来这里闲晃。这里没有火热的霓虹灯,没有随处可见的招牌。这里是清醒的人们谈论清醒的生意的地方,钞票转手的次数多到连序号都会被磨光。没有人会建议观光客来此闲晃,衣衫不整的人将会被守卫当场射杀。 这间地下停车场看起来就和其他停车场没有两样——唯一的入口是一条肮脏的斜坡,通往一座位于地底的水泥建筑。许多穿着华丽制服的重装警卫在停车场外游走,尽其所能地摆出凶狠的神情。死亡男孩在我身边不安扭动。 “我可以跟你去。”他说。“我可以帮忙,不管需要帮什么忙。没有人会发现我在那里。我可以隐身在阴影之中。躲在暗处是我的专长。这是伴随死亡而来的本领。” “不。”我说。“这件事有太多地方可能出错。光是看到前来的是我而不是葛里芬,就已经够令他们心烦了。我认为我们还是尽可能不要刺激他们比较好。不过还是谢谢你。” “妈的,”死亡男孩说。“如果你在我的看顾之下死亡,苏西·休特一定会射穿我的两个膝盖,然后扯断我所有的骨头,一根接着一根。你要我等你吗?” “不要好了。”我说。“天知道会搞多久,你的车已经开始惹人注意了。你先走。我晚点再去找你。” “我车上有很多枪械。”死亡男孩说。“还有一些会以极不友善的方式发出巨响的东西。” 我看了他一眼,他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什么时候需要用枪了?”我问。 我下了车,穿越街道,目光并没有飘向任何特定的地方。死亡男孩驾车离开,缓缓驶入商业区稀疏的车流中。停车场入口处可能是因为常常有车辆进出的关系,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特殊的防御系统。进入停车场后,我唯一需要面对的安全措施就是武装警卫。因为所有的车辆都有能力照顾自己。 有些车子有办法装出一副无助的外表,藉以吸引其他车辆接近,然后露出尖牙跟利爪,将接近的车辆送往食物链的下层。适者生存的规则并不只适用于夜城的人类。任何蠢到胆敢在这里犯案的偷车贼,都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这里的车辆都是装有车轮的死神、披着钢甲的怪兽。 警卫的功用只是为了驱赶不速之客,以及维护场中车辆的秩序。基本上他们会射杀任何不是警卫的人,然后在车辆开始乱来时躲到最坚固的掩体后方。真正的高手是不会接下这种工作的。我在一个角落找到一个通风口,将它撬开,然后偷看地底停车场内的状况。没有人发现我,没有人阻止我。永无止尽的黑夜的一大好处,就在于到处都有阴影可供躲藏。 不过,你必须小心阴影之中比你先到的东西。 二十几辆各式各样的车辆停放在停车场内,每辆车之间相隔甚远,避免有车为了争夺领土而大打出手。里头有很多开阔空间,很多阴影,虽然到处都有电灯照明,不过只有几名警卫在里面巡逻。梅莉莎的绑匪一定是仔细评估过这个地点以及时机,挑了一个警卫与车辆最少的机会。那么,事情总要一件一件来。我必须先解决掉警卫。我自外套口袋取出一把弹珠,小心翼翼地丢入通风口,一次一颗。每颗弹珠都击中一辆汽车,转眼间就有六辆车响起防盗铃。其他车辆开始惊醒,纷纷响起警报,疑神疑鬼地准备面临任何形式的攻击。 喇叭声和警笛声大作,有两辆车认定它们是在睡梦中遭到袭击,于是开始冲撞附近所有的东西。有些车辆体型突然变大,引擎盖大开,露出血红色的咽喉以及数排钢牙。机枪自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还有电锯、能量武器,以及几具飞弹发射器。车辆们彼此吼叫不休,散热器中滴下足以融化地板的液体,一阵阵恐怖的引擎声不绝于耳。警卫们头也不回地四下逃命。我则大摇大摆地走到没有防御的入口,轻轻松松走下蜿蜒的斜坡,进入地下停车场。 众车辆在我进入视线范围之前就已经侦测出我的存在,随即一辆接着一辆安静下来,恢复到静观其变的状态。它们认得我。当我抵达斜坡底端时,所有骚动都已平复。我缓缓在车辆之间行走,随时保持警觉,不要太接近任何一辆车。车辆默默地看着我通过,车头灯忽明忽灭,不断追踪我的位置。有几辆车假装在睡觉,但是我可没有那么好骗。一旦接近攻击范围内,它们将会为了自身的骄傲而不得不对我展开攻击。一辆车上的水箱在我接近时突然开启,转化为一根根金属利齿。一条长长的粉红舌头冒了出来,慢慢地轻舔那些牙齿,然后再度消失。我继续前进。几辆车开始倒车后退,让出更大的空间给我,其中有一辆车甚至凭空消失。 声名远播真是件好事。只要你自己不要也开始相信那些传闻就好了。 我离开车辆停放的区域,双方都松了一大口气,然后朝停车场的另一端前进,也就是梅莉莎的绑匪指定的地点。我没有看见任何人。我已经离开了灯光照明的范围,四周的阴影越来越浓密,越来越深沉。在沉默的环境下,我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响亮。我启动天赋,搜寻隐藏的陷阱与可怕的惊喜,尽管没有东西出面干涉,但是由于停车场内的空间充斥了过多的防御魔法,我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感觉就像试图看穿迷雾一样。 一扇我之前没有注意到的门廊内突然闪出一道强光。十几名黑暗的身影站在一起,默默地瞪视着我。由于背光的关系,我只能稳约看出他们的轮廓。他们可能是任何人。我停下脚步,凝视他们。这时他们一定发现我不是杰若米亚·葛里芬了。 “过来这里,泰勒先生。”一个冷酷的女声说道。“我们在等你。” 陷阱。和我想的一样。我昂首挺胸,换上自信满满的笑容,从容不迫地朝他们走去。绝对不要让对方知道你在担心。葛里芬殿堂里有人告诉他们我会代替葛里芬前来。难道葛里芬家里一直以来都有绑匪做内应?我一开始就认定这件事一定是内贼干的…… 我很快就接近到可以看清他们的距离,而我之所以没有发出任何吃惊的声音,是因为我惊讶到说不出话来。修女。她们全都是修女,身穿修女服和包头巾,每个人手上都握有枪枝。非常可怕的枪枝。而且她们看起来就是一副懂得如何用枪的样子。修女?梅莉莎·葛里芬是被一群修女绑架的?事实上……这让很多事都变得合理多了。我在她们面前停下脚步,然后对站在众人前方的一名修女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 “那么,”我说,尽力让声音保持冷静跟轻松。“救世军修女会怎么会干起绑架的勾当?” 修女不安地扭动身体。她们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如此轻易地认出她们的身份。带头的修女凝视着我。她身材高大,相貌丑陋,目光凶狠,看起来就是一副十分严肃的样子。 “你的侦探名声果然名不虚传,泰勒先生。”她说。“请为我解惑。你怎么会这么快就猜出我们的身份?” “攻击‘女伶!’的人都是修女。”我神色自若地说。“而在陌生人酒馆中手持凯里之眼攻击我的人,也是在贵会会员神色不善地与我目光交会之后才出现的。当时我不了解是为了什么理由。当然,现在就很明显了——在得知我接下了这个案子之后,你们立刻决定先发制人。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想要绑架一名青少女。这不太符合你们这种恶名昭彰的基督教恐怖分子的身份呀!” “我们不是恐怖分子!”带头的修女说道。“我们是上帝的战士!我们以上帝之名行事。我们会前往任何需要我们的地方。” “很多人都宣称在以上帝之名行事。”我说。“你们有没有经过他的允许?” “我们曾经宣示要将我们的生命与荣耀献给上帝。”修女骄傲地说。 “那在‘女伶!’的无辜受害者呢?”我问。 “那次行动失控了。”修女冷冷地直视我的目光。“出了点差错。你让我们为了那些错误付出沉重的代价。这么多善良高贵的修女因而死亡。你的良心怎么过得去,泰勒先生?” 我仔细打量她。“最近一再干涉我的天赋的人就是你吗?” “不是。如果可以我们一定会这么做,但是我们没有那种力量。” “可恶。”我说。“这表示还有其他敌人……” 修女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等你有时间的时候再去乱想。我是乔瑟芬修女。我代表救世军修女会说话。” “我要见梅莉莎。”我立刻说道。“我要确定她还活着,不然就没什么好谈了。” “当然。”乔瑟芬修女说道,接着转过身去,朝身后的修女比了个手势。后面的修女往两旁一站,让我看见位于她们身后门边的梅莉莎·葛里芬一眼。她看起来就和照片里一模一样,就连衣服也一样。她张口欲言,但是身前的修女再度挡起她。她没有被捆绑,也不像受到魔法束缚。如果能够接近一点,要带走她可能会比想象中来得容易。很高兴终于能够见到她。我一直都告诉自己她还活着,但我终究无法确定。夜城中很少有快乐的结局。 “待在原地别动,梅莉莎。”我大声说道,尽量让声音充满信心。“你父亲派我来带你回家。”我看向乔瑟芬修女。“你要谈,我们就来谈。谈判的条件为何?” “没有条件。”修女冷冷地说。“我们不是来谈判的。这件事和梅莉莎无关。跟你有关,泰勒先生。我们知道只要看过那封勒索信,你一定会代替葛里芬前来。我们必须引你来,才能和你直接对谈。你一定要停止干涉此事,泰勒先生。你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事关重大,我们不能允许你继续捣乱,风险太大,攸关许多人的灵魂。” “你们会怎么做,如果我不愿意停止?”我问。“对我开枪?” “除非有必要。”乔瑟芬修女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 整个谈话期间,我都在暗地施展我的一个老伎俩——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取出她们枪中的子弹。不幸的是,她们已经设下一道专门用来反制我的法术的法术。我不得不对自己承认,我实在是太依赖那一道特定的法术了。太多人曾经见过我施展它。我将注意力转回乔瑟芬修女身上,只见她正小心翼翼地凝视着我。 “我们不想杀你,泰勒先生。尽管我们声名狼藉,但是我们一直以来都只会杀害非杀不可的人,以免更进一步的痛苦。但是我们将会用尽一切手段来逼你就范。” “你打算怎么做?”我问,两手偷偷靠近外套口袋。 “和我们走。我们会把你囚禁在安全的地方,直到事情结束为止。不要反抗,不然梅莉莎就会为你受苦。” “梅莉莎必须回家。”我说。“那是我此行的目的。想要阻止我,你们就必须杀了我。我非常痛恨绑架小孩的人。你怎么说,乔瑟芬修女?你真的打算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杀掉我?这可犯了七大罪之一,就算是上帝的战士也不例外。” “我们执行上帝的旨意。”乔瑟芬修女面无表情地说。“只要为上帝而做,就算不上犯罪。” 我忍不住微笑。“这句话真是胡说八道。” “不准嘲笑我们!我不允许你嘲笑我们!”她上前一步,气得满脸通红。“我们为了善良的目的而献上我们的生命跟灵魂!我们不是为了金钱而做,跟你不一样!” “我这么做也不只是为了钱。”我说。“我是为了梅莉莎。而我真的认为办正事的时间到了。” 我开启心眼,看穿迷雾,找出天花板上的洒水系统,将它们全部打开。大水有如暴雨般从天而降,为了预防魔法火焰,这些水里都掺杂了圣水。停车场内的车辆全都和发了疯一样,认定它们遭受攻击,于是像一群发情的公羊般开始对撞。有些车辆突然变大,吞没了附近的小车。有些完全改变形体,现出原形,突然间变成诡异奇特、超乎自然……在三度空间完全没有意义的怪物。一头看起来像只大黑蜘蛛的怪物自黑暗中扑向一名落单的修女。它在转眼间将修女压倒在地,在她无助的惨叫声中,贪婪地吸取她的血液。有更多车辆朝这里逼近,因为鲜血的气味而感到兴奋不已。数名修女开火攻击,以轻机枪和自动武器射击四面八方的车辆。 大水熄灭了大部分的灯光。黑暗中到处都是祟动的身影。我在混乱中矮身前进,小心翼翼地闪躲四下乱飞的子弹。我穿越分散四周的修女,避开疯狂乱撞的车辆,将注意力集中在梅莉莎身上。透过门后的光线,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的身影。她正神色惊慌地靠在门边,双手抱头,试图阻挡附近的声响。 身后一辆车的油箱中了十几发子弹,当场炸成一团火球,撼动了整座停车场。所有警报系统通通启动,不过在爆炸的震荡下,我根本听不见任何警报。燃烧的残骸为混乱的场面洒下一道忽明忽灭的光影,变形的车辆有如恶魔般站立而起。存活的修女们彼此背对背,朝任何移动的东西射击。我低头避开燃烧的汽车上方冒出的浓烟,朝梅莉莎的方向前进。我大声呼唤她的名字,但是她始终没有抬头。四周实在太过嘈杂。我拔腿冲刺,以最快的速度穿越最后一段距离。一名修女突然扑到我面前,枪口笔直对准我。我朝旁一闪,但是枪口随着转过来。修女扣下扳机。梅莉莎冲向前来阻止修女。 修女发现旁边有东西冲来,于是立刻转身,手中的武器已经开始射击。子弹击中梅莉莎,在她胸口留下一整排弹孔。冲击的力道令她离地而起,撞在身后的墙壁上。她缓缓自水泥墙上滑落,在墙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她重重坐在地上,下巴垂在胸口前。上衣一片血红。修女惊慌大叫,抛开手中枪械,朝出口奔去,才跑出十几步,就已经被一辆车给撞死。我冲上前去,双手抓起梅莉莎,将她抱在我的胸前,但是已经太迟了。我辜负了她。我向她父亲保证我会安然无恙地带她回家,结果却亲手导致了她的死亡。 梅莉莎慢慢抬头看我,金色的假发自头侧滑落。她不是梅莉莎。她是保罗,化身波丽的保罗,只是打扮成他最喜爱的表姊的模样。他想要和我说话,但是嘴里除了血泡之外,什么也吐不出来。他扬起一只颤抖的手,交给我一样物品。我看着它,那是一把造型朴素的金钥匙。当我转头看回保罗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我在原地坐了片刻,将他抱在我的手中,心中只感到一片麻木。鲜血、尖叫以及枪火自四面八方而来,但是那都不重要。一辆车冲出倾盆大雨,笔直朝我撞来。我看着它,所有愤怒、恐惧以及无力的感觉同时涌上心头,我则将所有情绪全部宣泄在这辆车上。来车突然停下,猛然爆炸开来,碎片洒落满地。它在惨叫声中死去,我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一辆接着一辆,存活下来的车辆逃出停车场,沿路还不忘攻击彼此。来自洒水系统的大雨突然停止,仿佛有人关掉开关,虽然停车场内还有五、六辆车正起火燃烧。警报器停了,四周突然陷入一片死寂,似乎什么事也不曾发生。眼看身边躺满蜷曲的尸体,我却一点也不在乎。我听见有脚步声接近,在积水的地板上溅起水花。我慢慢抬头望去,只见乔瑟芬修女缓缓对我走来,两手低垂,枪口朝地。她看着保罗满身鲜血地躺在我的手臂中,脸上浮现一股凄然的哀伤。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她说。“这根本是个天大的错误。保罗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但他实在太想帮忙,想要以行动支持表姊。她不忍心拒绝他。” 我轻轻放下保罗的尸体,站起身来面对乔瑟芬修女。“告诉我,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告诉我一切。” “我们没有绑架梅莉莎·葛里芬。”乔瑟芬修女说。“梅莉莎是自愿来找我们帮忙的。” 第十章 古老的信仰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乔瑟芬修女急切地说。“车子的主人很快就会前来查看是什么事引发了那些警报。他们绝对会不高兴的。他们会咒骂我们,以言语威胁,甚至会要求我们填写保险索赔单。泰勒先生……约翰……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我们现在就得离开!” 我听得到她的呼唤,却一点也不在乎。我在保罗的尸体旁下跪,希望只要我凝视得够久,就可以从这片混乱中看出一点道理。在染血的洋装中,他看起来是如此娇小、美丽,有如被人无意间捏碎,然后弃而不顾的花朵。我告诉他我有能力保护他。我早该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夜城就是一个喜欢看到人们打破承诺的地方。我慢慢意识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急促脚步声,以及下达命令的声音。由于发狂的车辆全都跑光,武装警卫终于找回他们的勇气。他们可能是打算一上来就胡乱扫射。我缓缓露出微笑,而且是一种非常难看的微笑。让他们来。让他们全部一起来。我此刻的心情就是想找一群人来大开杀戒。 “你没办法把他们全部杀光。”乔瑟芬修女看出我的意图,连忙说道。 “你看着吧!”我说,但是语气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我。这时我的心情已经开始平复。我沉重地叹了口气,抱起保罗的尸身,然后站起来面对乔瑟芬修女。“告诉我你有离开这里的方法。” “我有一个古老的基督护身符。”修女立刻说。“透过它,所以的门都可以变成通往其他地方的入口。我们就是凭着它才能无视所有防御系统,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抵达此地。随我来,泰勒先生。我带你去见梅莉莎。” 我环顾四周。“这些修女的尸体呢?” “她们都死了。”乔瑟芬修女语气平淡地说。“蒙主宠召。看来关于你的传言毕竟是真的,死亡像狗一样在你身边如影随形,只因为你常常喂它吃最好的食物。” “开门。”我说,声音中的某样东西让她不敢不从。 乔瑟芬修女自修女服中取出一只荣耀之手,尽管心烦意乱,我还是感到十分讶异。荣耀之手属于异教魔法,并非基督教的圣物。那是一只风干的人手,是绞刑犯死前的最后一刻自他们身上砍下来的。断手的手指会被浸在蜡里,变成蜡烛。只要点燃这些烛火,辅以正确的咒语,一只荣耀之手将可开启任何一扇门,揭露任何秘密,通往隐藏的宝藏。光是持有这种法器,便会在灵魂之中留下污点。乔瑟芬修女发现我盯着她看。 “此乃圣人之手。”她说。“在她殉道之前,经过她的同意之后砍下的。这是受到祝福的圣物,对抗邪恶的基督法器。” “你说是就是。”我说。“哪一位圣人?” “未知圣徒圣艾莉西亚。说得好像你分得清楚哪个圣人一样,异教徒。” 她对着风干的手念诵咒语,所有臃肿指尖上的灯芯同时起火燃烧。火焰绽放金光,触体温暖,我可以感觉到空气中多了一个存在,某样东西或是某个人来到我们身边。这是一种……令人慰藉的感觉。乔瑟芬修女将荣耀之手插入后门,门随即在门框之中剧烈颤抖,仿佛是在抗议出现在自己身上的转变。乔瑟芬修女朝枯手比了个手势,门立刻向内开启,似乎是在违逆本意的情况下,被强大的压力强行逼开一样。耀眼的强光泄入地下停车场中,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焚香的香气。在我们身后传来一阵难听的吼叫声。枪声大作,但是子弹距离我们甚远。武装警卫的准头奇差,就算拿五弦琴也打不中母牛的屁股。乔瑟芬修女向前走入光线之中,我手里抱着保罗的尸体,也跟着走了进去。 接着我们出现在诸神之街,一个人们崇拜、恐惧并且爱戴从古至今所有神祇的地方。所有力量强大到不能放任在夜城中任意走动的自然力量、古今强者以及各式怪物,都会出现于此。街道两旁耸立着两排教堂与神庙,仿佛没有止尽般地向前延伸;不过,只有最受欢迎以及最强大的宗教,才能占领最好的地段,也就是接近中央的部位。其他的神祇与宗教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遵循达尔文物竞天择的定律,竭力争夺信徒和募款。你可以在诸神之街找到任何信仰,如果信仰没有抢先一步找上门来的话。 乔瑟芬修女吹熄荣耀之手上的烛火,然后将之收起。身后的一扇门猛力关上,奔跑的脚步以及越来越响的枪声随之停止。我回过头看去,发现修女和我显然是从圣爱因斯坦神庙的大门走出来的。门上的信条简单写着:“万物皆相对。” 人们脱口叫出我的姓名,语气听来充满敌意。我转身去看。人们有很好的理由记得我,因为莉莉丝大战时,我曾在此地与我的母亲发生正面冲突。那个可怕的夜里,诸神之街尸横遍野,还包括了许多神祇都惨死现场。身而为神并不代表永生不死,至少在夜城之中不是这么回事。街上的信徒只要一看到我,立刻转身拔腿就跑,只为了避免任何不必要的意外。我对乔瑟芬修女轻轻一笑,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她摇摇头,踏入街道上。我跟在她的身后,像是抱着沉睡的孩子般抱着保罗。 街上许多建筑物依然在进行战后重建。我还记得莉莉丝绽放恐怖骇人的荣耀与威严,不疾不徐地走在诸神之街上,单凭她的意志所带来的压力,就让街旁所有教堂、神庙以及集会场所炸成碎片,或是陷于火海,或是完全坍塌。许多地标消失殆尽,原先有如艺术品般耸立于夜色之中的古老建筑,如今沦为一片废墟或焦黑残骸。某些遭到摧毁的教堂与供奉其中的神祇,凭借着信徒强大的信仰力量,在事情结束后自动恢复旧观;但是大多数人的信仰在莉莉丝冷静愉快的灭世力量之前崩毁殆尽。毕竟会死的神绝对不可能是真正的神,不是吗? 莉莉丝杀死了许多诸神之街上的古老神祇,出于愤怒、暴躁的个性,或是嫌他们碍事,说不定纯粹是因为她有能力这么做。有些神因为身为令她失望的子嗣而惨遭杀害。泪尸死了,瘦白王子死了,血腥刀锋也死了。还有许多已经在世间存活无数个世纪的神祇,全都死了,回归尘土,仿佛从来不曾出世。 乔瑟芬修女和我沿着诸神之街行走,路上行人纷纷让道,没有人胆敢阻挡我们的去路。几名狂热分子站在教堂门口出言威胁,大声诅咒,随时准备在被我发现的时候躲回教堂。耸立的教堂之间存在着许多大洞,绽放出黑暗血腥的气息,有如被拔掉的牙齿。古老的信仰之地如今化为一片焦土,接下来的几年内,所有曾在那些土地上受人膜拜的神祇都将遭世人遗忘。惨遭杀害的神祇会不会留在自己的教堂内作祟?死掉的神会变成什么样的鬼?在夜城,你常会思考一些诡异到极点的事。 另一方面,全新的教堂有如雨后春笋般自各地冒出头来,之前不被重视的小神、遭到强大宗教排挤的信仰,终于等到出运的时候了。它们在废墟之中成长茁壮,由单纯的光线、美丽的大理石或坚固的石块组成,在夜空下屹立不摇。他们有些是新神,有些是之前籍籍无名的神,有些则是老到不能再老的老神……古老恐怖的名号,终于再度等到复出的机会,、以及。好吧!就连达刚神庙都重临大地了。 石像鬼在高处的排水管道上来回奔走,小心翼翼地监视我路过。某个长了许多明亮眼珠的东西躲在小巷的暗处窃笑,身上的许多手足正忙着编织一颗依然发出惨叫的巨茧。一具人类骷髅,骨骼以铜线固定,因为岁月侵蚀而微微泛黄,正站在一堵石墙前,不断以脸部撞击墙面。诸神之街中的一切都一如往昔。 我听说有些很容易受人影响的人一直在试图创立一个崇拜我的宗教——这就是证据,诸神之街的信徒大都信仰不坚贞的证据。我曾明白表示自己一点也不认同这种崇拜我的行为,或许是因为我不喜欢玩弄他人的命运。每当有这种教堂出现的时候,我的好朋友,剃刀艾迪,刮胡刀之神,就会立刻将之拆毁。但是这些可恶的东西就跟杂草一样,除之不尽。容易受骗的人心里永远都保有希望。 一名新进神祇大摇大摆地步出美轮美奂的新教堂,向我及乔瑟芬修女招呼而来。事实上,他是大剌剌地在我们面前站住,完全阻挡我们的去路,导致我们除了停下来跟他聊天或是一脚把他踩在脚下之外,没有其他选择。我是很想踩他,但是……这名新神身材魁梧,肌肉结实,脸色红润,面带笑容,露出满嘴完美的牙齿,身穿一套传统的纯白西装。他看起来不像神祇,反而像二手车销售员,但是世界上什么神都有……他的教堂有如一座超级市场,信徒可以在里面以十分便宜的价格买到所有金钱买得到的神界发明。这家伙头上的光圈看起来很假,简直就像电脑动画的效果,而且光圈偏斜的角度也很烂。根据我的经验,真正的光圈应该更具气势,能让周遭的人感到浑身不自在。完全的良善与完全的邪恶对人类的心智而言,都是同样难以承受并且难以理解的东西。 “嗨,先生跟修女!很高兴跟两位见面!我是查克·亚当森,之神。两位好!” 我将保罗的尸体调整到一个比较舒服的位置,然后仔细打量查克。“神创论现在也有神了?” 新神祇轻轻一笑,摆出不可一世的姿势。“嘿,只要有足够的人相信一项学说……这项学说迟早都会凝聚实体,出现在诸神之街。不过说真的,如果再让我看见一座猫王教堂凭空出现,外带闪亮的霓虹灯和立体声合音天使,我大概就要吐了。他是个伟大的歌手,这点毋庸置疑,但他同时也是私通者和大毒虫。我们是一间拥有骄傲传统的教派,先生,绝对不容罪人入教,不管是多么天赋异秉的罪人。” “废话少说,查克。”我说,声音中的某种特质令他微笑的嘴角轻轻抽动。 “这个,先生,在我看来,我应该有办法帮你。我看到你手里扛着一名死去友人留存于世的皮囊。很可爱的小东西,是不是?你为他哀悼。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这一点。但是我要告诉你,我有办法令他死而复生!我可以让他恢复生气,再度行走世间,大声说话,中气十足地赞美神创论。没错,先生!我要求的唯一回报就是……请你为我见证这项奇迹。告诉所有人是谁让他死而复生的,教他们来这里见证神创论的荣耀!喔,是的!我听见有人呐喊哈利路亚吗?” “应该没有。”我说。 查克走近一步,神秘兮兮地压低音量。“拜托,先生,你一定了解所有新宗教都需要几件传统的神迹来奠定基础?只要你帮我散布消息,信徒就会像赶往折扣卖场一样蜂拥而至。接着在你发现之前,我这小小的教会将会一举跃升到更好的地段。神创论万岁!” “你可以让我的朋友死而复生?”我问,以我最冷酷的目光凝视着他。“你可以修复保罗的尸体,将他的灵魂带回人间?” “啊,”查克说。“修复尸体,没问题。灵魂……就是另一回事了。有点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你或许会这么说。” “所以你所能提供的……”我说。“只是把保罗变成一具僵尸,让他四下游走,大叫‘脑浆!脑浆!’然后一点一滴地腐烂下去?” “这个,也不是这样……听着,我是新来的,”查克有点绝望地说。“凡事总得有个起头!”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是不是?”我说。“我是约翰·泰勒。” “喔,基督呀!” “这时求他保佑已经有点迟了,查克。你是神创论之神……这表示你不相信进化论,对不对?” “是的,但是……” “你的信仰一开始是神创论,如今已经转变成,对不对?” “是的,但是……” “这表示你的信仰已经进化了,但是进化又和你的立场相违背。” “喔,可恶。”查克说完,化为一阵逻辑的轻烟,消失于现实中。 “说得好。”乔瑟芬修女说。“要是我的话,就只会拿个神圣手榴弹塞入他的屁眼,然后拔下插销。异教徒!比狗身上的跳蚤还要讨厌。他的教堂也跟着消失了,我认为取而代之的废墟可比原先的教堂好看多了。” “他会回来的。”我说。“或是某种类似他的东西。只要有足够的人相信一样东西……” “就算一百万人都相信一样愚蠢的东西,那终究还是一样愚蠢的东西。”乔瑟芬修女坚定地说。“我已经不想再去向人解释寓言再怎么说还是寓言的道理了。” 我们继续沿着诸神之街前进。穿越神庙、神庙、神庙,以及一栋显然是来自罗斯威尔这座小镇中奇怪信仰的诡异银色建筑。大眼睛的灰色外星人隐身在永不关闭的大门后,默默地观察着过往人群。他们是唯一一间不试图吸引信徒的宗教——他们直接在街上绑架信徒。幸运的是,他们只会绑架观光客,所以其他人一点也不在乎。诸神之街从来不缺观光客。 事实上,此刻正有一大群观光客聚集在一名身穿破烂衣衫、浑身肮脏无比的老派神祇之前,听他以熟练的演说技巧大放厥词。 “金钱是万恶之源!”他叫道,深邃的眼中绽放出狂热与渴望。“财富是灵魂重担!所以赶快逃离金钱的污染,把钱全部给我!我意志坚强,能够承受重担!听着,现在就把皮夹全部交出来,不然我就拿这只为了很好的理由而随身携带的袋狸痛殴你的脑袋跟肩膀。” 观光客立刻将所有财物交给神祇,边给还边高声交谈,哈哈大笑。我看向乔瑟芬修女。 “本地特色。”她说。“他为诸神之街增添一点色彩。观光客都很喜欢他。他们排队等着被抢,然后和他一起拍照留念。” “这地方真是无奇不有。”我说。 我们走了许久,终于来到救世军修女会总部,一间位于诸神之街,租金低廉地段的小教会。没有霓虹灯,没有招牌广告,只是一间装有彩色玻璃窗的朴素建筑。前门站着两个身材高大的修女,看不出身上有无武器。她们在我走近时露出紧张的神情,但是乔瑟芬修女三言两语就让他们平静下来。我跟随乔瑟芬修女走入教堂,她们则神色哀凄地看着我怀中的保罗。在大门关闭前,我听见她们口中念念有词,为死者祷告。更多修女迎上前来,我不太情愿地将保罗交给她们处理。她们带着他前往明亮的教会内堂,轻轻地为死者吟唱平静的旋律。 “她们会照顾他的。”乔瑟芬修女说。“我们都很喜欢保罗,虽然他始终没有成为信徒。他可以躺在我们的安息礼拜堂,直到他的家人决定好要如何处理后事为止。” “你们的教堂不错。”我说。我需要找点话题分心。人的情绪不能总是紧绷着。我不知道保罗的死为什么会对我造成这么大的影响。或许是因为他是这件案子里唯一真正无辜的人。“我很喜欢你们的装饰。蜡烛、鲜花,以及焚香。我还以为会看见铁丝网和机枪阵地呢!” “这是一间教堂。”乔瑟芬修女严肃地说。“虽然它的功能比较类似修女院,或是静修场。我们在这里崇拜上帝,但是我们真正的工作却是在外面,是在打击邪恶。我们矢志点化世人,而我们也非常擅长这种事。我们只有在需要休息以及重新坚定信仰时才会回来。信仰让我们在诸神之街保有一席之地;但是我们并不在此招揽信徒。我们是为了需要我们的人而存在。” “像是梅莉莎?” “是的。像是梅莉莎·葛里芬。” “还有保罗?” “不。保罗从来不曾对我们的信仰以及抱负展露任何兴趣。我认为他从不曾真正相信过任何事物,除了梅莉莎之外。但他是个开朗的人,一个笑口常开、神采飞扬的天堂鸟,为我们与世隔绝的灰色世界平添色彩。我们随时欢迎他的到来,不管是保罗还是波丽,我希望他也能在这些石墙中找到心灵宁静。没有多少地方把他当作他自己看,人们都将他视为葛里芬的孙子。我们会洗涤他的身体,为他换装,以保罗的身份将他送回葛里芬殿堂,不会留下任何波丽的痕迹。她是他的秘密,这世界不需要知道这个秘密。” “准备好之后,我会带他回家。”我说。 “葛里芬将会追问问题。” “我会把他需要知道的部分告诉他,绝对不会多提一个字。” “你或许是少数几个这么做不会出事的人。”乔瑟芬修女说。“但是你知道他会坚持想要知道是谁该为他孙子的死负责。” “这个容易。”我说。“我该负责。保罗是因我而死。” 乔瑟芬修女欲言又止,接着摇摇头。“你对自己太苛求了,约翰。” “总要有人苛求自己。” “就算是伟大的约翰·泰勒,也不可能保护所有人。” “我知道。”我说。“但是知道这个事实并不能让我好过一点。” 她带领我穿越教堂内的狭窄走廊。这里处处摆满鲜花,空气中弥漫着花香,混杂着来自缓缓燃烧中蜡烛的檀香以及蜜蜡气味。一切是如此宁静,如此安详,明亮的房间内充满同情怜悯以及优雅的气氛。在外面的世界里,这些修女是上帝的战士,对于她们的暴力手段坚信不疑。但是在这里,她们都沉浸在信仰之中,不管这种情况在外人眼中看来有多矛盾。乔瑟芬修女带我来到她的书房。这是一个朴素的房间,墙上摆满书籍,有着一扇彩色玻璃,以及两张位于壁炉两旁的舒适椅子。我们面对面坐下,我定定地凝视着乔瑟芬修女。 “该是揭露真相的时候了。告诉我关于梅莉莎·葛里芬的事。告诉我一切。” “真相其实非常简单。”乔瑟芬修女说着靠上椅背,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当父母以及祖父母已经做过所有事,犯过所有法,碰触过所有罪,甚至与魔鬼本人签订合约,然后还能逍遥法外时,你还剩下什么可以反抗?可以叛逆?除了成为一名虔诚的信徒,遵守神圣的谕令,到修女院隐居外,梅莉莎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彰显她的独立?梅莉莎想要成为修女。一开始,这或许只是青少年的叛逆行为,但是随着她对宗教的了解越来越深刻,特别是基督教的教义,因为她爷爷的关系,她就越来越清楚自己已经找到一生的目标。既然杰若米亚将灵魂出卖给魔鬼,梅莉莎自然而然地就选择了她所能找到最极端的基督教教派。也就是我们。救世军修女会。一开始她透过保罗来和我们联络,因为保罗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他是家族中唯一一个可以在葛里芬殿堂来去自如的人,因为他爷爷早就放弃他了。” 乔瑟芬修女微微一笑。“一开始我们并不相信。我们无法想象任何一名来自恶名昭彰的葛里芬家族的成员会成为虔诚的信徒,更别说是想要加入我们的教派,而且还不想成为上帝的战士,只想当一名隐居的修女。但是,最后她终于在保罗的协助下甩开保镖和随从,亲自来到这里,聆听教诲,学习教义。尽管不敢相信,我们依然深受感动。她真的是一名信徒,她单纯而直接的信仰令我们所有人蒙羞。有时候,我们很容易忘记我们是为了保护无辜而战,并非惩罚罪恶。梅莉莎很善良,心中没有任何暴戾之气。真难想象她是葛里芬家族的人……我想这代表了世界上到处都有奇迹。” “梅莉莎想要成为修女。”我缓缓说道。“真是让人意想不到。但是……你们一定很想让她入教。教派中有葛里芬家族的成员能够大幅提升你们的声望。” “我说过了。”乔瑟芬修女冷冷说道。“我们不主动招揽信徒。信徒会为了各自的理由来到我们面前,而只有最虔诚的人才能够留下。梅莉莎……她是真的信徒。” “等等。”我说。“梅莉莎早就知道她爷爷为了获得永生而和魔鬼签约?不是你告诉她的?” “不。葛里芬告诉她的。他毕生最大的秘密。我认为……他想让她知道他是真心要她继承他的王国。” “那她知不知道杰若米亚还有机会拯救自己的性命、保有自己的灵魂,只要她和保罗都死掉就行了。” “喔,是的。他把一切都告诉她了。他还带她前往一座山顶,让她看清楚自己的王国,说,‘这一切都会是你的,只要你接受我的遗产,继续经营下去’。但是她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坚强,不愿接受诱惑。她不希望接受任何与魔鬼签约而得到的好处。她知道这一切都不纯洁,总有一天会腐化她的灵魂。于是,她坚决要在自己还有机会的时候离开家族。她试图说服保罗和她一起离开,但是他已经找到自己的另一个人生,也就是波丽。” “我必须说,”我斟酌用字遣词。“我很惊讶像你们这么传统保守的教派可以认同保罗和波丽这种人。” “我们是真正基本教义派的基督教派,”乔瑟芬修女严肃地说。“我们奉行耶稣的教诲,懂得宽容与怜悯,我们只会对付那些完全没有机会获得救赎的人。那些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将无辜的人领向黑暗之路的人。我们知道真正的邪恶所在。我们每天都目睹这些邪恶。保罗,不管是他本人还是波丽,都以他自己的方式崇尚光明。他喜欢让人们开心,他是一个快乐的歌手……一只蝴蝶,一只在心胸狭小的世界中粉身碎骨的蝴蝶。” “所以……梅莉莎请你帮她制造绑架的假象?”我问。 “是的。她策划周详,安排了所有细节。”乔瑟芬修女暂停片刻,目光定定地看着我。“请不要当她是名自私的女孩,泰勒先生。她依然热爱她的家人,希望能够透过宗教研究来为他们找出一个自罪恶中解脱的方法……包括她的爷爷。她真的相信坚贞的信仰可以粉碎魔鬼的契约。你可以说她天真。但是在我们眼中,她纯粹真诚的信仰让我们感到谦卑。我们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所以当她要求我们帮她逃家的时候,我们立刻决定配合她的计划。” “她制造机会,让四名修女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进入葛里芬殿堂,没有触发任何警报。她的爷爷和她分享了所有的秘密,包括殿堂中的安全系统,因为他始终相信他有办法说服她接管家族事业。尽管身为一个极端世故的男人,当事情牵扯到家人时,他还是变得无比盲目。梅莉莎支开所有仆人,甚至劝服葛里芬当晚派霍伯斯外出处理事情。她总是对霍伯斯心存恐惧,同时也害怕他那种仿佛无所不知的能力……” 我点头。我一直怀疑这件事是自己人干的。“她为什么需要有四个人潜入家中?为什么不直接离开?” “我们是去留下有人潜入的证据。”乔瑟芬修女说。“这里一个脚印,那里一个手印,这类的东西。我说过,梅莉莎已考虑到所有的细节。一切都是为了转移调查的注意力,你知道。再说,总会有人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到时我们或许必须强行突围。我曾考虑过这一点,虽然梅莉莎没有。” “她为什么执意要成为绑架的受害者,不甘于作一个逃家少女?” “为了让情况更复杂。这样葛里芬就必须分散资源,追逐所有可能的线索。” “好吧!”我说。“我相信你的说法。但我还是没有办法想象像梅莉莎这样一个温顺的小女孩,会加入一个专长毁灭和血债血还的组织。” “仔细想想。”乔瑟芬修女说。“梅莉莎考虑得非常周详。万一被爷爷发现自己的下落,她需要的是足以在他的愤怒之下自保的教会。她希望爷爷了解自己为什么拒绝接管他的帝国,但是葛里芬……始终是个骄傲自大、心胸狭窄的人。梅莉莎知道加入一个她爷爷可以轻易派人拖走她的教会是没有意义的。她熟知我们的名声,希望可以藉此阻止葛里芬的纠缠。” “你必须对我坦白。”我说。“你们接受梅莉莎这样一个温顺的小女孩入教,是否别有用心?你们是不是只想利用她来对付她的爷爷?” “不是。”乔瑟芬修女立刻说道。“梅莉莎的信仰坚贞,而这是我们接受信徒入教的唯一条件。” “我得跟她谈谈。”我说。“当面谈。一来确认你的说词,二来是要跟她讨论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我一开始就表明,绝对不会在违背她本愿的情况下逼她回家……但是保罗的死改变了一切。现在杰若米亚绝对不会放弃找寻梅莉莎。她是他仅存的一名孙女了。他要嘛就是想带她回家接管事业,不然就是认定她已经完全没有用处……还是死掉比较好,这样起码他还可以继续活下去。” “这就是我们这段日子以来都把梅莉莎藏在安全处的原因,”乔瑟芬修女说。“一个跟这间教堂保持连结,却又各自独立的地方。保全要从家里做起,以免有人跑来这里找她。” “像我这种人?”我问。 “当然。刚听说葛里芬雇用你来寻找他孙女的时候,我们都非常……担心。你的天赋声名远播。于是我们选择了一个口袋空间作为梅莉莎的临时藏身处。即使是你也没有办法找到她。” “不要那么肯定。”我大声说道。其实我也不敢肯定,但是干我这一行,随时维持形象是很重要的。 乔瑟芬修女突然站起身,我也跟着立刻站起。她自修女服中拿出荣耀之手,迅速点燃手指蜡烛,接着突然对我露出微笑,一种温暖而又慈祥的笑容。 “和我来,约翰。该是让你跟梅莉莎见面的时候了。她是我这辈子见过最虔诚的基督徒。” 她将荣耀之手用在书房门上,房门随即发出一阵哀鸣,仿佛在抗议。门在我们面前开启,我们踏入其中,随即出现在别的地方。地面一阵晃动,似乎刚刚凝聚成型,空气也在转眼间变得十分湿热。汗水自我脸上与掌心渗出,我必须更加使劲,才能在如此潮湿的空气中呼吸。四周弥漫着一股硫磺与血腥的气息。我们站在一间简陋的礼拜堂里,里头摆了几排朴实的长椅,以及一座简单的圣坛。圣坛上方的十字架此刻已被人倒转过来。 长椅上躺满修女,但是全都身亡了。死去的修女总数大概超过十几名,不过已经难以确认人数。她们遭人杀害,手段凶残,毫无人性。她们四肢不全,内脏洒落,脑袋也与身体分家。鲜血溅满长椅、地板,残缺的尸块随处可见。随着我吸入的空气越多,空气中的恶臭就越来越浓。 我缓缓踏上中央走道,朝圣坛前进,乔瑟芬修女跟在我身边。我看了她一眼,确定她是否支撑得住。她双手各持一把轻机枪,神情冷酷到了极点,显然在压抑心中的一股怒火。圣坛前方的木桩护栏上插了十四颗脑袋,上方都还披着修女包头巾,神情因为死前恐惧的尖叫而扭曲。圣坛上溅满了鲜血、粪便。 “你有看到梅莉莎吗?”我压低音量说道。 “不。她不在这里。”乔瑟芬修女迅速打量四周,轻机枪的枪口随着她的目光转动,迫切地想要寻找射击目标。 “还有谁可以进来这里?” “没有人。只有我。这才是重点。”乔瑟芬修女努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只有我知道要如何启动荣耀之手,开启连结空间的门户。” “所以,既然能够查出梅莉莎的下落、开启进入的通道,然后做出……这种事,就表示对方一定拥有强大的力量。”我想了想,越想越不喜欢这个想法。如果对方就是干涉我的天赋的那个人,就表示自始至终他都抢先我一步。 “如果对方只是想要梅莉莎,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做这种事?”乔瑟芬修女说,声音十分紧绷。“为什么要肢解修女,亵渎圣坛?” “对方必定十分看重基督教信仰,才会对它恨之入骨。”我说。 乔瑟芬修女神情严肃地看着我。“我闻到硫磺的味道。” “我也是。” “你认为梅莉莎死了吗?” “不,”我立刻说道。“不然对方会留下她的尸体,就和其他尸体一样。不,对方将她带离此地,为的是不让我找到她。这个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希望我涉入此事。我是不想这么说,但是这一切很可能是杰若米亚所为,如果他不相信我会带回他的孙女的话。那家伙曾跟魔鬼交易,而这一切看起来都像魔鬼的手法。” 我突然闭上嘴,感受四周出现的转变。臭气突然大作,一阵苍蝇飞舞的声音随之而来。所有的花朵化作烈焰,在花瓶中猛烈燃烧。这一切感觉就像礼拜堂中多了一个存在……接着乔瑟芬修女和我迅速贴背而立,眼睁睁地看着死去的修女慢慢地、一个接着一个爬了起来。没有四肢的躯体在走道上蠕动,手掌拖着断臂,在地板上朝我们前进。紫色的肠子有如长蛇般在地板上盘卷。鲜血自天花板上滴落。所有插在护栏上的脑袋同时开口说话。 乔瑟芬修女、约翰·泰勒。欢迎下来。地狱中为两位以及所有曾经誓言保护弱小却无法做到的英雄们都预留了特别席!你会喜欢地狱的,约翰。你所有的朋友和家人都在这里…… 我放声嘲笑。“把你的心理游戏留给在乎的人去玩吧!光靠这些残缺的尸体是想怎样?把我们挤死吗?”我看向乔瑟芬修女。“别受这个浑蛋影响。他只是在玩弄我们的心智,想要藉此打击士气。交给我来处理。” 我开启天赋,直接找出正在遥控这些死去修女的原始法术。我们在进入礼拜堂时诱发了这道法术,如今我要将它关闭不过是举手之劳。法术失效了,所有的尸块通通停在原地,死者的尊严全部回归。乔瑟芬修女放下她的轻机枪。她的呼吸凝重,不过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受到影响。 “谁有办法做出这种事?”她的声音听来十分危险。“我要去哪里把他揪出来,让他付出代价?” “最有可能的地方应该就是葛里芬殿堂。”我说。“但是既然我的天赋在这里不会受到干扰,何不先确认一下?” 我完全开启我的天赋,看见了一段才发生不久的画面。我看见了那个来到这里、做出这一切,并且带走梅莉莎·葛里芬的家伙……就这样,一切终于真相大白了。 <hr /> 注释: 第十一章 地狱债 和修女争辩向来不是件容易的事,而当这名修女还喜欢挥舞手中的轻机枪来强调论点时更是困难。乔瑟芬修女差点气炸,因为我不肯告诉她我在天赋之中看见了什么,但我就是不能告诉她。在我找出证据之前绝对不能说。有些事就是诡异到不能说出口,就连在夜城里也是一样。乔瑟芬修女最后终于让步,不过,还是坚持要随我一起前往葛里芬殿堂。我不忍心拒绝她,至少在我们身处一堆修女的尸体之中时没有办法。再说,她持有荣耀之手,唯一可以让我们在转眼间穿越夜城、前往葛里芬殿堂的法器。于是我答应带她同行。为了以防万一,乔瑟芬修女又让我等了好一阵子,跑去装备更多枪枝、手榴弹以及燃烧弹。我忍不住露出微笑。 “我真的应该介绍你和我女朋友认识。你们两个实在太像了。” 修女大哼一声。“我强烈怀疑。好了,就这样。我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她又看了礼拜堂最后一眼,强迫自己注视每一具惨遭肢解的尸体,确保在抵达葛里芬殿堂时心理处于正确的情绪。接着她点燃荣耀之手的手指蜡烛,插入面前的房门。沉重的木门突然鼓胀,浮现一道涟漪,随即剧烈颤抖,仿佛十分恐惧。接着木门开启,其后一片漆黑。我在前头带路,乔瑟芬修女紧随在后。 但是当我走出木门之后,却发现自己距离葛里芬殿堂还有一段距离。我出现在殿堂外围的丛林,完全不见乔瑟芬修女的踪迹。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退回木门,但是当我回头时,木门已经不见踪影。一道道皎洁的月光自树林天顶洒落,在扰动不休的树叶与草木上画下银色的图案。树木之中存在着诡异的光芒,泥土底下传来缓慢而又沉重的声响。四面八方到处浮现缓慢恐怖的骚动,因为丛林已经察觉到我的真实身份。 葛里芬殿堂的防御系统必定开始加班了。他们没有办法阻止荣耀之手如此强大的法器,但是借着把我丢在这里,他们就可以阻止我进入殿堂。丛林。一座所有植物随时处于饥饿状态的丛林…… 四面八方的植物开始挺立而起,花朵盛开,露出其中的利齿与咽喉;长满尖刺的树枝朝我接近,藤蔓植物有如绞刑绳般缓缓伸展。就连大树的树根也离开了潮湿的泥土,迫切地想要将我生吞活剥。丛林记得我,痛恨我,所有植物都笼罩在一股冷酷的怒气中。 我深陷重围,求助无门。在我这一行里,这不过是家常便饭。我从外套口袋取出两颗燃烧弹,迅速填装火药,然后将它们丢在杀伤力最大的地点。爆炸撼动了整座丛林,照亮了整片夜空,植物碎片四散,成为猛烈火势中的朦胧轮廓。它们前后摇摆,试图甩开吞噬己身的火焰,却只让火势蔓延到更远处。强烈的火光驱退黑暗,让我看清楚周遭的景象。透过林间空隙,我看见位于山丘顶端的葛里芬殿堂。距离这里不远,我可以冲过去。 丛林不断骚动,树木挥舞沉重的树枝拍打火焰,其他植物则退回火焰烧不到的地方。细微的尖叫声弥漫夜空,非自然的植物惨遭人工火焰吞噬。但是这时火势已经开始减弱,过不了多久就无法阻止丛林攻击。除非……植物对火光的恐惧似乎不下于火焰的高热。我启动天赋,在夜城外找到一个阳光普照的地方,将阳光带到我面前。一道令人无法逼视的强光从天而降,将我围绕在温暖宜人的白昼中。 丛林痛恨阳光。就在我眯起眼睛调适着这道光芒时,这些早就习惯黑夜的植物已经开始枯萎,迅速退出阳光照射的范围外,难以自制地缩成一团。花瓣焦黑凋零,树干冒出水泡,树枝转变方向,树叶卷曲,藤蔓退回阴影中,有些树甚至在阳光的冲击下发出哀嚎。 “听好了!”我大声说道。“我没时间跟你们纠缠。我要前往葛里芬殿堂,任何东西胆敢阻挡我的去路,我就让这里享受几个礼拜的夏日艳阳!” 我在虚言恐吓,但是丛林并不知道。我踏出自信的脚步,阳光洒落的光圈随着我的移动前进,前方所有植物都退到两旁。我迈开最大的步伐,迅速穿越丛林。梅莉莎已经回到葛里芬殿堂,如今性命垂危,或许所有葛里芬家族的人都一样。所有葛里芬家的人都没时间了。魔鬼很快就会前来索求他的报偿,偿还地狱债的时候到了。 我终于冲出丛林时已经满头大汗,疲惫不已,四肢颤抖,呼吸困难。我平常都在锻炼耐力,并不擅长短跑冲刺。阳光在我离开丛林,踏入庭院的同时消失了,仿佛这里不肯接受像阳光这种健康自然的东西。我靠在开启的金属栅门上,一边调节呼吸,一边审视眼前的状况。阳光消失后,我身上的负担立刻变轻。长时间维持那道阳光耗费了我许多精力。我以衣袖抹去脸上的汗水,接着开始打量四周。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庭院里没有停放任何车辆,宾客全都回家了。所有葛里芬殿堂的窗户内通通光芒大作,但是……那些光芒看起来都很诡异。太亮了,太强烈了,刺眼到十分不自然。整个地方一片死寂。看着此刻的葛里芬殿堂,感觉就像看着一个尚未掩土的坟墓。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一下心情,然后朝大门走去。没有人或东西跑出来阻止我。抵达大门后,我发现门被锁上了。殿堂的防御系统阻止了乔瑟芬修女,同时也将荣耀之手挡在门外。 我用力摇晃门把,心想或许可以摇开,但是这扇门又大又重,在门框之中根本连动都不动。我也懒得用肩膀去顶了。我检查那道锁;锁头很大,很结实,看来十分坚固。我会几种非官方的开锁方式,但是那些方法在葛里芬殿堂的强力防御下绝对发挥不了作用。我突然想起保罗死前交给我的那把金钥匙。他必定是预见了事情会走到这个地步。我自外套口袋中取出那把钥匙,试图插入锁孔,但是插不进去。大小差太多了。我收起钥匙,皱起眉头看着紧闭的大门。我花了这么大的工夫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要在一扇上锁的大门前放弃。既然面对难题,就该想点旁门左道。 我回想身上携带的所有物品,想要从中找出一个有用的东西,接着突然面露微笑,取出原始指向骨。我将骨头指向大门,口中念诵正确的咒语,沉重的木门随即变形扭曲,仿佛在躲避某种试图杀害它的恐怖力量。木门龟裂焦黑,腐败化脓,转眼间穿出一个大洞。我收起指向骨,双手插入那个洞中,猛力扳扯,最后终于扯开一条足以让我挤进去的裂缝。 我大步前进,准备面对一队火力强大的重装部队,甚至是几名吓坏的仆人,但是回音阵阵的接待大厅里空空荡荡,空无一人。殿堂内依然一片死寂,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生命的迹象。我不能让自己相信一切已经迟了。还有时间,我感觉得出来。我开启天赋,寻找葛里芬家人的踪迹,但是来自外界的力量又再一次以暴力的手段封闭我的天赋。我的脑袋剧痛,忍不住失声大叫,身体前后摇晃,藉由自己的意志力将痛楚逐出脑中。我重重喘息,全身颤抖,感觉像是一颗炸弹在我的脑袋爆炸了。 我同时也感觉到不远处似乎有东西正在哈哈大笑,显然是在奚落我的无能。 我站直身子,使尽最后的力量,在身体周遭形成一道无形盔甲。我不需要使用天赋。我知道葛里芬家族的人在哪里,他们非在那里不可,在除了葛里芬本人,任何人都不能进入的地方——位于殿堂底下的古老地窖。我在一楼快步穿梭,寻找下楼的入口,结果发现了所有守卫与仆人的下场。他们全都死了,一个也不剩,通通都和礼拜堂中的修女一样惨遭肢解。尸体破碎,内脏四溅,四肢离体,容貌难辨。不过,至少这些尸体的脑袋还留在脖子上。所有人的五官都因临终前的恐惧与痛苦而扭曲。我很想稍停片刻,帮所有人阖上眼睛,但是我没有时间。 因为所有的尸体都被排成一直线……刻意安排为我带路,带我来到通往地窖的那扇门前。身穿传统制服的仆人和身穿防弹背心的守卫,他们全都死状凄惨。随处可见一滩滩的血泊,而且大部分的血泊摸起来依然粘稠,墙上一片一片尽是动脉喷溅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当我以口吸气的时候,嘴中还能尝到红铜的滋味。我终于抵达尸体的终点,站在通往地窖的门前。门缝虚掩,仿佛在迎接我进入地窖……我知道是谁在底下等我,是谁迫不及待地想要让我看看他对葛里芬一家人干了什么事,对梅莉莎干了什么事。 我伸手将门推开。一道石阶向下延伸,沿路都以纸灯笼照明。每隔一级石阶,就有一具仆人或守卫的尸体倚墙而坐,以那无神的双眼瞪视着台阶下方。我伸出手指在身边的尸体身上搓了搓。尸体微微一晃,不过没有起身对我攻击的迹象。我走下石阶,小心保持在阶梯中央,一路上路过许多尸体,偶尔会有几具微微抬起头来看我,以一种遥远迷失的语调,低语着骇人听闻的秘密。 “这里火势猛烈,就连飞鸟也在燃烧。” “有东西抓住我的手,死也不肯放。” “他们有如品尝美酒般畅饮我们的眼泪。” “我们不喜欢死亡。死亡与传说中大不相同。你也不会喜欢它的。” 我尽量不去听他们说话。地狱擅长引人绝望,而且从来没有半句真话,除非真话比谎言更伤人。 我终于抵达石阶尽头。我走了很久,难以估计自己究竟位于多深的地底,总之是在葛里芬殿堂下方很深的地方,或许已经抵达屋下山丘的中心部位。(传说他在一夜之间垄起山丘,建造完成整座殿堂。)地窖的门非常普通,同样只是虚掩着,同样在迎接我的到来。我一脚将门踢开,摆出一副拥有整支军队作为后盾的模样,步入门后的石室中。就和我想的一样,他们全都齐聚一堂——葛里芬家族。杰若米亚和玛莉雅,威廉跟葛洛莉雅,爱莲娜跟马赛尔,所有的人都被钉上十字架,挂在冰冷的石墙上。鲜血依然不断自他们手腕、脚踝上的伤口流下。他们无声地注视着我,张大双眼,充满恳求,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梅莉莎·葛里芬独自坐在石室中央的五星结界中,结界的线条是由她家人的鲜血画成。此刻她身穿残破不堪的黑白修女袍,不过包头巾已经不在头上。有人痛殴了她一顿,或许只是因为他们有能力这么做。她满布瘀青的脸上血迹斑斑,但是当她看着我的时候,眼中却流露出一股冷静执著的优雅气息。 我安慰地点头微笑,不只试图安慰她,也试图安慰我自己。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她和打扮成波丽的保罗看起来真像,但是梅莉莎身上有着一股保罗从来不曾找到的内在光辉与宁静。我缓缓迎上前去,在梅莉莎身边半跪着,没有触碰到五星结界的边界。 “哈啰,梅莉莎。我是约翰·泰勒。我已经找你很久了。很高兴终于与你见面。别担心,我会救你出去的。” “还有我的家人?”梅莉莎问。 “我尽力而为,”我说。“对有些人来说,或许已经太迟了,但我的专长就是在失败中求生存。” “当然,泰勒先生。”一个冷静、讨厌而又熟悉的声音说道。“毕竟,你本身就是世界上最彻底的失败者。” 我转过身去,看见了他,双手抱胸,神态悠闲地倚着远方的墙壁站立,脸上挂着一副好像知道所有的答案,同时袖子里还藏有所有好牌的笑容。他打从一开始就是整件事的幕后推手,也是我利用天赋看见屠杀礼拜堂中所有修女的屠夫。 管家,霍伯斯。 我缓缓站起身来,转而凝视着他。“我打从一开始就觉得你有问题,但我就是无法相信这一切竟然是管家干的。” “欢迎来到葛里芬殿堂真正的心脏跟灵魂部位,泰勒先生。真高兴你能来。表演很快就要开始了。” “不是开玩笑。”我开始朝他前进,但是又在他离开墙壁、站直身子的同时停下脚步。只见他脚不抬、手不举,转眼间变得危险异常,失去所有人性。我摆出一个悠闲的姿势,冷冷地笑了一声。“早在听到你的名字时,我就应该知道是你在搞鬼了。霍伯是魔鬼很久以前使用过的名字。你的名字并非霍伯斯(hobbes),而是霍伯的(hob's)——代表你是属于魔鬼的东西。” “一点也没错。”霍伯斯说。“真难想象人们怎么会忽略这么明显的提示,就算你把提示塞在这些愚蠢的凡人鼻子底下也看不见。” “够了。”我说。“我们早就过了礼貌交谈的交情。展露你的原形,现出你的真面目吧!” 他嘲笑我。“你那受限的人类心灵根本无法承受我的真面目。只要看上一眼我的本质,你的心灵就会彻底粉碎。不过,当被召唤前来这个枯燥乏味的世界时,我总是喜欢以一种特定的形体现世……” 他以一种与物质界的几何原理毫不相干的方式伸展扭曲,转眼间霍伯斯已经消失,被另一种东西取而代之。一种从来不曾,也没有办法单以人类的形体现世的怪物。对方体型巨大,几乎有十二尺高,必须弯腰才能挤入石室内,头上的兽角在天花板上不停摩擦。他具有血红的皮肤,上头布满烂疮,背上长有两只有如蝙蝠般的巨大薄膜翅膀,包覆着他的身体,有如一袭深红色的斗篷。他长有分趾蹄与一双利爪,雌雄同体,同时拥有超级夸张的男性和女性生理特征,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硫磺跟苦难的臭味。至于他的脸……我必须暂时偏过头去。他的脸上凝聚了世界上一切的邪恶、痛苦以及恐惧。 一看见恶魔的真实面貌,葛里芬一家人当场惊声尖叫,我想我应该也叫了。 “有点老套,我知道。”霍伯斯以一种很轻的声音说道,有如腐败的生肉,哭泣的婴儿,以及恶狼的嘶吼。“但我始终喜欢遵循传统。只要方法有用,就没有改变的必要,我总是这么说。” “跟他对抗,泰勒!”杰若米亚·葛里芬说。即使被钉上十字架、挂在自己家中地窖的墙上,葛里芬依然保有些许力量跟骄傲。“在他摧毁我们之前阻止他!” 霍伯斯饶富兴味地打量着我,长长的无毛尾巴在其双蹄间摇摆。我绞尽脑汁,用力思考。我可不敢轻举妄动。在眼前这种局势之中,我们全都面临危机,不单是性命垂危,就连灵魂也岌岌可危。对方可不是什么低阶恶魔,不是我以前说几句话就可以唬过的那种小角色——这家伙是真正的强者,一名地狱公爵。而地狱距离此地已经非常接近,并且还在持续逼近之中。我必须想办法突破眼前的难关,在魔鬼前来讨债前逃离此地。霍伯斯说他喜欢遵循传统,所以……我自外套口袋中取出一支以圣水加持过的纯银十字架,对准霍伯斯直刺而去。十字架在我手中爆炸,纯银碎片刺入我的掌心、手指,让我发出痛苦的尖叫。霍伯斯大笑,笑声令我颤抖不已。 “这里是地狱的领土。”他冷冷地说。“少了信仰为后盾,十字架在这里只是一个形状。你可曾对任何事物产生信仰,泰勒先生?” 不要试图跟他们争辩。他们总是在撒谎,除非真话比谎言更容易伤害你…… “多久了?”我说着,将受伤的手掌抵在胸口。“你冒充葛里芬的管家有多久了?” “我一直都是葛里芬的管家,”霍伯斯说。“打从一开始就是。但是这些世纪以来,我不断改变我的长相与形体,每次都以另一个身份出现,从来不曾遭人怀疑,至少没有葛里芬家的人怀疑过我。没有人会去注意仆人。我一直待在他的身边,看着他踏着别人的鲜血与苦难,建立起自己宝贵的帝国,三不五时提供一点小小的建言,确保我的主人计划成功。我真正的主人……我始终都是我主人的仆人,从来不是杰若米亚的……” “你是如何进入夜城的?”我问。“天堂和地狱应该都不能直接影响夜城才对。” “我是应邀而来。”霍伯斯说。“而且天堂和地狱随时都在夜城布有眼线。你应该比其他人更清楚这一点才对。我很高兴你来了,约翰。要是少了你在场无助地欣赏着我赢得最后胜利,整个感觉就不对了。” “废话少说,”我说。“我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你没有办法不让我来,不管你花了多少心血也是一样。你就是那个一直干扰我运用天赋的人。我早该发现只有你在场的时候天赋才会受到干扰。现在你非常害怕我会找到阻止你的方法,破坏魔鬼的计划,你的主人绝对不会善待失败的手下……” “我带你来此。”霍伯斯说。“我布置尸体,引你下来……” “你布置尸体是为了吓退我,”我说。“但是我没有那么容易受到惊吓。” “就算是你也无法撕毁凡人自愿与地狱签订的合约!” 我不禁微笑。“我这辈子都在破坏规矩。” “我的主人转眼即至。”霍伯斯说。“如果当他自五星结界中现身时你依然待在这里,他就会把你和其他人一起拖入地狱。” “告诉我。”我说。我在拖延时间,霍伯斯一定很清楚,但是他们恶魔就是喜欢吹嘘。“魔鬼为什么要赐给一个凡人近乎永生的长寿?” “因为永生使人腐化。”霍伯斯轻松地说。“因为你知道自己能够逃过任何制裁。杰若米亚在他漫长的一生中曾经干下无数令人发指的事,但是从来不曾接受任何惩罚。他以非常邪恶的方式获取权力与财富,成为他人争相模仿的榜样,进而诱人犯罪,腐化人心。这个男人的行为导致了数千人,甚至数万人的堕落,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随着他的生意日益壮大,数百年来,他不断在人世间散布邪恶。我们对杰若米亚的成就感到非常满意,他帮地狱工作了这么久……你绝对无法想象,我们在全炼狱最灼热的火焰里面,为他及他的家人准备了多么盛大的欢迎仪式。” “你们不能带走梅莉莎。”我说。 霍伯斯大哼一声。“谁能预见一个沉浸在邪恶中数百年的男人竟然会为了一个女孩而心软?但是随着时间消逝,受诅咒的人常会想要找出撕毁合约的方法,试图弥补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其实他们只需要忏悔就好了,真心诚意的忏悔,这样地狱就动不了他们。但是当然了,如果他们愿意忏悔,一开始根本就不会和魔鬼签订合约。至少杰若米亚不像大部分的人那般虚伪。他认为藉由将他的帝国留给一名纯洁的灵魂,至少他遗留在世间的遗产可以获得救赎。但是我们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我花了许多精力确保杰若米亚的邪恶不会随着他的死亡而消失,而会继续留在世上腐化世人多年,因为只有企业帝国才能永垂不朽。” “听着,我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葛洛莉雅疯狂地说。“我不曾签订任何合约!我甚至不是葛里芬家的人!我只是嫁入这个家族——” “没错!”马赛尔说。“这根本不关我的事!拜托,让我走,我不会泄露任何秘密……” “你们藉由杰若米亚签订的合约而获得永生。”霍伯斯说。“你们自合约中获利,进而成为罪人。现在停止抱怨,两个都一样,不然我就拔出你们的舌头。再过不久,所有葛里芬家族的人就要坠入地狱……一路到底……” 我依然想不出任何主意,心中已经开始感到绝望。“谈谈梅莉莎,”我说。“你为什么要将她分开囚禁?身为葛里芬家族的一员,她不是也该罪孽深重吗?” “她将灵魂奉献给天堂。”霍伯斯说。“导致地狱动她不得。所以我将会直接杀了她,利用最后这点时间,以残酷的手法慢慢炮制,看看她会不会在痛苦与恐惧下放弃自己的信仰。到时她将会再度成为地狱的财产,永远与她的家人同在。喔!渺小的修女,逆来顺受的修女,希望你够坚强,我的孩子。” “不准碰她!”杰若米亚叫道,使劲拉扯将他钉在墙上的铁钉。“泰勒,想想办法!我没救了,但是我的家人还有机会!请你尽力解救我的孩子和梅莉莎!” “你这浑蛋!”玛莉雅叫道。“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竟然完全没有想到我?” 杰若米亚痛苦地转头凝视着她。“可能的话,我一定会救你,我的爱。但是我们做过这么多坏事……你真的以为天堂会接纳我们?我们沉浸在我们的邪恶与原罪之中,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有点骨气,女人。”他再度看着我。“救救他们,泰勒。其他都不重要。” “谁在乎那些天杀的孩子?”玛莉雅嚎啕大哭。“我根本不想要他们!我不想死!你答应过我让我永生,你说我们永远不会死!” 杰若米亚微笑:“哪个男人不会为了达到目的而对女人撒谎?” 我看着梅莉莎,在血淋淋的五星结界中缩成一团,神色惊慌,心灵受创,但是始终不肯屈服。我到现在还是不能不把她和波丽联想在一起……这又让我想起保罗死前交给我的那把金钥匙。那把钥匙必定是用来开启某样重要物品的,但究竟是什么?一把小小的金钥匙……就像杰若米亚用来开启宴会厅隐藏门的那把钥匙。难道地窖中也有隐藏门?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门后又摆了些什么东西?接着我想起杰若米亚曾经提过跟魔鬼签订的原始合约就锁在地窖中,尽管合约无法撕毁,但是其中的条约还是有被窜改的可能……只要是有门路接触天堂或地狱的人就行…… 我启动天赋,以我的心眼审视四周,不过立刻又被霍伯斯强行关闭。我竭尽全力与恶魔对抗,但他是恶魔,而我毕竟是个凡人……我绝望地看向梅莉莎。 “帮帮我,梅莉莎!我可以帮助你跟你的家人,但是我需要你的协助!五星结界无法囚禁你,你是基督的新娘!那是属于地狱的东西,而你的信仰在于天堂!对抗它!” 尽管疲惫不堪,伤痕累累,梅莉莎还是点点头,开始以身体撞击五星结界的隐形墙。她以自己的方式获得坚定的意志,跟她的爷爷一样坚强。她一次又一次地撞击隐形墙,虽然剧痛无比,但依然在爷爷的鼓励下大声祷告,勇往直前。玛莉雅歇斯底里地哭泣,威廉和爱莲娜则尽其所能地为梅莉莎打气,葛洛莉雅与马赛尔默默地看着一切,不敢抱持希望……恶魔霍伯斯左顾右盼,一时之间难以相信这些明明已经丧失斗志的人竟会群起反抗。我则将所有注意力放在天赋上……突破他的封锁,强行睁开我的心眼。 我的天赋揭露了左边墙上一块秘密空间,以及位于墙面上的隐藏锁孔。我冲向前,将金钥匙插入锁孔,用力转动。一块墙面向后滑开,里面的石缝中插了一纸古老的羊皮卷轴。我扯出卷轴,将之摊平。我认得一点拉丁文,足以辨识此物的真假。这是一份与地狱签订的合约,上头有着杰若米亚·葛里芬用鲜血签的名。 我拿出一支原子笔,迅速在与杰若米亚子嗣有关的条文上画了几个大叉,暗自祈祷依然插在我手中的十字架碎片能够提供足够的神圣力量来更改合约。 恶魔霍伯斯放下梅莉莎不管,将目光转移到我的身上,口中发出愤怒的吼叫。他随手一挥,立刻有道烈焰向我喷来,但是我将合约举在身前,而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摧毁这份合约……火焰烧不到我。就在此时,固定威廉、爱莲娜、葛洛莉雅跟马赛尔的铁钉突然离开他们的血肉,随即消失,他们四个人当场跌落至冰冷的石板地面上。他们挣扎着想要站起身,霍伯斯则是震惊不已,呆立原地。 “放我下来!”玛莉雅叫道。“你们不能把我留在这里!” “他们当然可以。”杰若米亚说。“我们属于这里,亲爱的。泰勒,带我的家人离开!” 梅莉莎冲出五星结界,倒在我的脚边。我一把将她扶起。 “不!”霍伯斯大叫,声音震耳欲聋。“我要把你们全部杀光!” 接着我再度利用天赋召唤阳光,带到我的面前,进入深埋在葛里芬殿堂地底的地窖之中。耀眼的阳光冲击着霍伯斯,将他有如昆虫标本般固定在光圈之中。霍伯斯惊声尖叫,杰若米亚则是哈哈大笑。梅莉莎紧握我的手臂。 “拜托你,难道你不能帮他吗……?” “不能。”我说。“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他属于这里。但是你不属于这里,其他人也是。他们还有希望。帮助我带他们离开。” “快点!”杰若米亚叫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盖过霍伯斯的尖叫。“他就要来了!” 我感觉得到。某种存在巨大,难以形容的实体正无情地自地底浮现,前来索取他的报偿。我们必须趁现在逃离此地。梅莉莎和我扶起其他人拔腿就跑。石板地剧烈震动,爆出无数碎片。一个恐怖的存在冲击着石室内的空间,我们全都不敢回头去看。杰若米亚依然在笑,玛莉雅则是发出恐怖的惨叫。我将葛里芬一家人推出地窖大门,接着所有人通通出现在庭院中,葛里芬殿堂的前门外。乔瑟芬修女手持荣耀之手站在我们面前。 “我说过他们挡不住我的!”她说,然后快步过来扶持伤患。我们以最快的速度穿越空荡荡的庭院,接着在葛里芬殿堂所有窗户内的光线突然熄灭时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在一阵仿佛濒死野兽所发出的惨嚎声中,这栋雄伟的建筑缓缓坍塌、粉碎腐败,最后化为巨大的坑洞,消失在山丘顶端。 我们站成一排,相互扶持,各自想着心事,默默地见证葛里芬家族的殒落。 尾声 我不参加葬礼。我不喜欢葬礼的摆设和仪式。而且因为对天堂与地狱知之甚详的关系,这些仪式都无法提供我任何慰藉。我不会到人们的坟前去道再见,因为我知道他们不在坟墓里。我们埋葬的,只是他们留在世上的躯壳。再说,大部分的情况下,死者都是属于让我很庆幸他们不会再来骚扰我的那种人。 唯一在我心中作祟的鬼魂就是回忆。 所以我没有参加保罗·葛里芬的葬礼。但是几个礼拜后,我却出现在他的墓前,为了对他表达敬意。苏西·休特陪我一起来。保罗被埋在大殡仪馆的墓园中,位于专属的独立空间之内。这里很冷,很黑,很宁静,地面上方飘浮着一层薄雾,在一排排仿佛没有止尽的墓碑、雕像与墓室之间缓缓缭绕。我站在保罗的坟前,苏西轻轻地挽起我的手臂。 “你为他的死亡感到自责吗?”她过了一会儿问道。 “我总会为没有办法拯救的人们感到自责。”我说。 简单的大理石墓碑上写着“保罗与波丽·葛里芬;最亲爱的儿子与女儿。”我可以感觉到爱莲娜的心意。保罗一定会很高兴。坟土上还看得出刚埋不久的痕迹。“女伶!”俱乐部的女孩们一起送了个以塑胶花编织而成的大花圈,鲜艳、亮丽、人工打造。就和波丽一样。 不远处耸立着一座维多利亚风格的石造墓室,有着夸张的石柱以及屋檐,墙面上刻了许多天真无邪的小天使。前门挂着一幅巨大的黄铜匾额,骄傲地向全世界宣告这里是杰若米亚以及玛莉雅·葛里芬的最后安息地。匾额上只有死者姓名,没有生卒年月,也没纪念词语。杰若米亚在很多年前就付钱盖好这座丑陋的墓室,不是因为他认为自己会有用得到的一天,而是因为当年流行盖墓室,而玛莉雅总是必须跟上流行的脚步。当然,她的墓室一定要比其他人的来得大,还要华丽才行。我很惊讶她没有把所有小天使都刻成一副对所有人都不屑一顾的表情。 当然,杰若米亚和玛莉雅不在里面。他们的尸体始终没有被寻获。 “我听说梅莉莎最后还是加入了一间修女院。”苏西终于说道。 “是呀,一个隐世教派,遗世独立,就跟她希望的一样。和救世军修女会保持联系,但又不直接隶属修女会管辖。这样应该可以保证她的生命安全。” “她是全夜城最有钱的修女。” “事实上并不是。根据最后的遗嘱,她确实继承了所有遗产,但是她把大部分的财产都捐赠出去了。威廉和爱莲娜藉由一笔基金获得十分充裕的生活费,条件就是不对遗嘱提出质疑。剩下的财产全都捐给修女会。此刻救世军修女会正在重建她们的教堂,并且迅速成为诸神之街里最主要的信仰之一。邪恶之人要自求多福了。天知道拥有无限预算的救世军修女会将会取得何等强大的火力……” “威廉和爱莲娜呢?” “由于杰若米亚不在了,他们两个都在适应身为凡人的生活。而又由于他们不再具有永生,也失去了继承权,社交界、商业界以及政治界的人物也都背弃了他们,不过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这样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机会,可以过自己的生活。威廉在褐熊和海羊先生的陪伴下前去拜访影子瀑布。他们是他这辈子唯一真正结交过的朋友。爱莲娜离群索居,依然在为痛失爱子哀悼。但是她会回来的。她比别人眼中的她都来得坚强,甚至比她自己以为的更加坚强。” “你认为他们的配偶还会留在他们身边吗?” “大概不会。”我说。“但是这种事很难说。人们常常会有令人吃惊的表现。” 苏西不屑地哼了一声。“只要随时保持警觉,子弹随时上膛,没有人可以令我吃惊。”她环顾四周。“这里真是个让人沮丧的地方,气氛就跟腋下散发出来的气味没什么两样。答应我你不会让我沦落到这里,约翰。” 我微微一笑,将她的手臂轻轻抵在我的身侧。“我知道一个地方,名叫阿尔卡笛亚。那是一个宁静祥和的地方,阳光永远普照,只有好事发生。我们可以并肩躺在河畔的草地上,聆听河水潺潺……” 苏西发出沙哑的笑声,摇头说道:“你这个多愁善感的老家伙。我心里想的是要埋在酒馆底下之类的地方,这样就可以随时听见音乐、笑声,人们也可以借着把酒洒在地上来缅怀我们。” “听起来真像是你的风格。”我承认。“但是如果埋在我们相熟的那种酒馆里,一定会有人为了开玩笑而把我们挖出来的。” “胆敢打扰我安息的人,一定会被我打扰回来。”苏西坚决说道。“我在遗嘱里注明我一定要和我的霰弹枪以及一大堆弹药埋在一起。” 我严肃地点点头。“为了以防万一,我考虑要在我的棺材上架设诡雷,或许采用核弹等级的诡雷。” 苏西突然将我推开,顺手自背后拔出霰弹枪。我跟随她的目光,发现渥克神色冷静地站在保罗的坟墓旁。我没有听见他靠近的声音,但是我从来都没能发现他的接近。他对我和苏西露出亲切的微笑。 “真是戏剧化的反应。”他喃喃地说。“别人会以为你们不欢迎我呢!” “别人没有想错。”我说。“你怎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我什么都知道。”渥克说。“这是我的工作。” “来确认葛里芬是不是真的死了?”苏西问道,依然没有压低枪口。 “只是来表达敬意。”渥克说。“做人绝不能少了礼数。” “有任何有趣的人出席葬礼吗?”我问。 “喔,都是一些熟面孔。朋友跟敌人,还有很多对他的葬礼感兴趣的闲人。死掉的名人最能吸引群众和狗仔队的目光了。那是一场非常盛大的社交集会。玛莉雅知道自己错过一定会非常震怒。” 苏西大哼一声。“那些人大概有一半以上会跑到葛里芬的墓室前跳舞,或是对着墓室撒尿。” “是有人在排队。”渥克承认。“有些人等了好几个小时。但是话说回来,还是有很多重要人士不相信葛里芬真的死了。他们认为这只是他另一件阴谋,他还躲在世上的某处,算计着……” “不,”我说。“他死了。” 渥克耸肩。“就算死了也不表示他不会回来。夜城就是这样。大家还是小心为妙。” “你对他有什么评价?”我好奇问道。“葛里芬?” “一个贪婪无度的家伙。”渥克说。“一个给所有人警惕的教训,或许。” “你来这里干什么,渥克?”苏西问。她的枪口依然对准他的脸,但他完全视而不见。 “我是为你而来,约翰。”渥克说。“苏西已经以外勤探员的身份为我工作了。” “只有在我心情好的时候。”苏西大声说道。渥克不去理她,将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我希望你也为我工作,约翰,全职。帮我维持这座邪恶粪堆的秩序,处理葛里芬死后无法避免的权力转移。” “不干。”我说。 “好吧,就请你考虑考虑。”渥克说。 “我根本不需要考虑。”我直视他的目光,尽可能让我的声音听起来与如今身处的墓园一样冷酷。“你是一头政治野兽,渥克,一直以来都是。你愿意去做任何你认为对维持秩序以及地位有必要或是有好处的事,完全不在乎过程中有人会受到伤害,甚至因而死亡。” 渥克微笑。“你实在太了解我了,约翰。这就是我想找你的原因。因为和我一样,你也会为了完成任务而不择手段。” “我和你一点都不一样,渥克。” “好吧,如果你改变心意,你知道该上哪里找我。”他开始转身,接着又回过头来。“夜城即将面临改变,约翰。趁着还有机会,赶快选边站吧!” 他对着我们轻顶圆帽,然后举步离开,消失在迷雾与阴影之中。苏西终于压低枪口,把枪收了起来。 “那家伙真爱制造戏剧效果……” “那家伙令我担忧。”我说。“他依然掌管夜城,从各方面来看都是他在当家主事,即使当权者都消失了也一样。现在是谁在背后支持他?他的力量自何而来?为了维护既有的权位,他谈了什么样的条件?” “还有很多人想要当家主事。”苏西漫不经心地说。“他不可能为所欲为。”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说。“我想此刻我们身处一个非常有趣的年代。” “我最喜欢这种年代。”苏西说。 我们哈哈大笑,携手走出墓园。 “这次的案子在我的生涯中算不上成功。”我说。 “你找到失踪的女孩了,这才是重点。嘿,你一直没有告诉我葛里芬付你多少钱?” 我微笑。 (夜城系列07《地狱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