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6·毒蛇的利齿》 序 伦敦中心附近藏有一个可怕的秘密,有如毒蛇缠绕在其中:夜城。一个黑暗堕落的地方,一个大城市中的小城市,一个太阳从未照耀也永远不会照耀的所在。你可以在夜城中找到诸神、怪物,以及来自地底深处的灵体,如果他们没有先找上门来的话。欢愉与恐惧永远都在打折,不但价格低廉,也不会在橱柜中陈列太久。我是个在夜城出生的人,而打从三十几年前出生的那天开始,就不断有人想要置我于死地。 我名叫约翰·泰勒,职业是私家侦探。我不办离婚案件,不碰难解之谜,即使线索摆在眼前也会视若无睹。我唯一擅长的案件就是寻找失物,任何东西不管藏得多隐密都难逃我的法眼,只不过大部分的情况下,我似乎都只会找到更多麻烦。我父亲死于饮酒过量,因为他发现我失踪的母亲不是人。当权者,一群暗中掌管夜城的幕后人物,将我视为一个危险麻烦的因子。基本上他们这样想并没有错。我的客户视我为最后的希望,另外有一些人视我为未来世界的王,还有人为了一个我将会毁灭夜城以及全世界的预言而不惜一切地想要取我性命。 终于,在一次穿梭夜城的时光旅行之中,我发现了一切的真相。夜城是我母亲亲手所创,存在的目的是为了在地球上保有一片不受天堂与地狱影响的土地,一个唯一真正自由的乐园。然而,最后她被自己的盟友赶出现实之外、放逐到地狱边境,只因为他们对她实在过于惧怕。如今她回来了,并且誓言以她可怕的意念重新塑造整个夜城。我的母亲,莉莉丝,亚当的第一任妻子,曾因拒绝接受任何强权统治而被逐出伊甸园的强大实体。她堕入地狱与无数恶魔交欢,生下了所有曾经荼毒世界的怪物。至少传说是这么说的。 莉莉丝。亲爱的母亲。 如今我必须想办法阻止她,并且尽量避免在阻止她的过程里毁灭夜城以及整个世界…… 第一章 夜色中的某处 一般相信陌生人酒馆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馆,所有世界上可能发生的事情都曾经在这里发生过。基于这个原因,当我跟苏西·休特突然满身是血、衣衫破烂地凭空出现在酒馆中时,大部分的酒客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这些酒客都是居无定所的浑蛋与各式各样的败类。苏西和我靠在光滑的木质吧台上,花了点时间恢复正常的呼吸节奏。由于我们在前往过去的旅行中经历了许多事件,包括被天使附身大战来自地狱的怪物在内,所以我强烈地认为我们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艾力克斯·墨莱西——陌生人酒馆的老板、酒保,兼凄惨无比的讨厌鬼——此刻正站在吧台后方努力擦拭一个根本不需要擦拭的杯子,冷冷地对着我们两人露出阴郁的神色。 “为什么你不能跟正常人一样从大门进来,泰勒?”他终于开口道。“你总是得要弄个华丽的出场,是不是?看看你们的样子。我才刚花了很多钱清理地板,你们最好不要给我把血滴在上面。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过地板的原始色彩了,我还想趁着干净的地板再度消失前,把它的颜色记入脑海。我真应该想办法开发点新客源,当初继承这个鬼地方的时候,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这里不但生意蒸蒸日上,熟客也个个都是气质出众的上流人士呢。” “艾力克斯。”我道。“你就算拿着电牛刺棒以及大烙铁都没办法把这间酒馆赶入上流市场。现在,给我几瓶酒,全部倒在同一个杯子里,然后给苏西来一瓶老琴酒。” “两瓶。”苏西·休特道。“不用拿杯子。” 艾力克斯看着苏西,神色登时大变。苏西在我们经过亚瑟王的年代时失去了半张左脸,不但血肉全被扯下,而且还被火焰烧干。她的左眼已经不在眼眶之中,上下眼睑遭火密封。苏西用仅存的蓝眼珠冷冷瞪着艾力克斯,警告他不要乱说话。艾力克斯的脸上同时浮现许多情绪,不过很快又回归一片空白。他努力表现出专业酒保的风度,对苏西点了点头,然后跑去帮我们拿酒。苏西没时间接受他人的同情跟怜悯,即使来自朋友也不要。或许她最不需要的就是朋友的同情。 但是我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艾力克斯跟我一样都曾经在一个未来的苏西脸上见过这张面孔,一个从可能的未来中穿梭时空回到过去试图取我性命的苏西。或许那个苏西已经死在我的手上了,不过我不能肯定。艾力克斯拿了一大杯苦艾白兰地给我,然后又在苏西面前放了两瓶琴酒。我有如牛饮一般一口干掉昂贵的好酒;苏西则把酒瓶当作奶瓶一样拿起来猛灌。 “我们离开多久了?”我终于问道。 艾力克斯扬起眉毛。“大概五小时,打从你跟汤米·亚布黎安还有你的新客户伊蒙·米歇尔离开这里算起。” “啊——”我说。“对我们来说可久多了。苏西和我踏上时间旅行,经历过好几个不同年代的夜城。” “我才不会同情你呢。”艾力克斯道。“你在这个年代惹的麻烦还不够吗?干嘛还到过去胡搞瞎搞?这回惹了些什么人?你们看起来简直就跟从一台绞肉机走出来的一样。” “我们不算惨。”苏西道。“惨的是那台绞肉机。” 她打了个嗝,放了个屁,然后回头继续喝酒。 “我猜你一定没帮我带礼物回来吧?”艾力克斯问道。 “当然没有。”我道。“说过了我们是回到过去,而不是。” “油嘴滑舌的家伙,你早晚会为此付出代价的。”艾力克斯道。 我要苏西放下酒瓶,请艾力克斯帮我们施展吧台后方随时备好的“衣物恢复术”。他念了几句咒语,用一根古老的指向骨比了几下,我们身上的衣物当场干干净净,修补完毕。尽管我们的身体依然疲惫不堪、染满鲜血,不过这起码是个好的开始。这个法术是夜城中所有酒馆和旅店的标准配备,因为这里即使最普通的娱乐都可能把衣服搞烂。苏西和我对着吧台后方的大镜子打量着自己。 我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不过眼角上增添了些许世故的神情。黑黑的、高高的、身穿白色长外套,在特定的光线之下看起来还算帅气。我自认外表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不过还没值得信赖到可以带回家去见父母的地步。苏西·休特,外号“霰弹苏西”,又名“喔,天呀,是她,快跑”,看起来就跟往常一样冷酷危险、惊惧骇人。她是个年近三十的金发女子,一生饱经风霜,身穿装满金属扣环及吊饰的机车皮衣,背上插了一把霰弹枪,壮观的胸前交叉垂挂着两条子弹带,脚上穿着一双及膝的黑色长靴,靴尖包覆铁皮。她拥有分明的脸部线条、鲜少微笑的嘴唇,以及深邃古老的目光。她曾经对准我的背部开过一枪,不过纯粹只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罢了。 (艾力克斯和往常一样穿了一身黑,脸戴太阳眼镜,脑后也加挂一顶贝雷帽以掩饰秃头。他年近三十,不过外表比实际年龄老上十岁。在夜城之中经营酒馆就会导致这种下场。) “那么……”苏西回到酒瓶之前说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泰勒?” “我们要组织一支军队。”我道。“我们去联合夜城里所有神灵与强者的力量,组成一支足以与莉莉丝抗衡的军团。我会运用天赋找出她的藏身之处,然后……尽我们所能地摧毁她。如今不是她死,就是我们亡了。” “即使她是你的母亲?” “她从来都不是我的母亲。”我道。“从各方面而言都不是。” 苏西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就算能够组成那样的军团,夜城依然有可能在我们与莉莉丝的大战之中毁灭殆尽。” “如果我们不设法阻止,夜城终究还是会面对同样的命运。我见过那个未来,再也没有比那个未来还要凄惨的结局了。” 我目光一转,回避她满是疤痕的脸庞。因为我不愿去想起那个半疯半死、手中接着真名之枪,来自未来意图置我于死地的苏西。 “如果其它人不愿意涉入此事呢?” “我会强迫他们涉入。” “这跟你母亲的作为有什么两样?” 我叹了口气,低头看着空虚的酒杯。“我很累了,苏西。我想要……我需要看到这一切尽快结束。” “看来免不了会有一场大战。”霰弹苏西将手指塞入胸前弹带上的一个空弹孔中,说道:“我已经等不及了。” 我温柔地对她微笑:“我猜你连睡觉也会抱着那把枪,是吧?” 她以一贯的冷酷表情看着我道:“或许有一天,你会有机会知道这个答案,我的爱。” 她送我一个飞吻,然后又将全副精神放回酒瓶之上。艾力克斯满脸敬畏,神色惊愕地看着我,趁着苏西专心喝酒的时候偷偷将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道: “我没听错吧,约翰?我的爱?这表示你跟那个地狱来的疯狂奖金猎人在一起了?” “看来是这样。”我道。“我跟你一样震惊。或许我该研究一下交友广告里的用字遣词。” “但是……苏西?我是说,她的确勇气非凡,但是……她是个疯子呀!” 我微笑道:“你认为没疯的人会看得上我吗?” 艾力克斯想了一想。“这样说倒也没错。的确,说得好。但是约翰……她的脸……” “我知道。”我小声道。“那是过去发生的事,如今已经无法挽回。” “约翰,她只差一点就要变成从未来回来杀你的那个苏西了。我们不该先告诉她这件事吗?” “我早就知道了。”苏西道。我没听见她的脚步声,而从艾力克斯跳起的高度来看,他显然也没听见。苏西压抑嘴边的笑意,说道:“我已经知道好一阵子了。想要在夜城之中保守秘密并不容易,特别是不好的秘密。你应该知道这一点的,约翰。别担心,我从不担心未来,主要是因为我不认为自己能活那么久的缘故。这是一种非常正面的态度。你只要担心现在的我就好了,约翰。” “喔,我会的。”我保证道。“我会的。” 我背靠吧台,面对酒馆内部。今晚对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馆而言只是另外一个普通的夜晚。艾力克斯的壮硕保镖,贝蒂及露西·柯尔特伦,正在将一群虚有其表的墨西哥摔角手给赶出酒馆,并在过程之中让他们发出小女孩般的哭泣声。永远不要去惹这两个姓柯尔特伦的女人,特别是当她们身穿“滚球地狱猫泥浆摔角冠军”t恤的时候更不要。不远处,一名两眼绽放金光的生化人以一种奇特的滋滋声响向艾力克斯叫了一杯超纯乙醇。那生化人乃是透过时间裂缝从一个可能的未来来的,此刻正在利用某人留在吧台上的音波螺丝起子修补自己左脚上的伤痕。我很高兴能够看到他,因为他的存在就代表除了我心中怕得要死的恐怖未来之外还有其它未来存在的可能。 生化人隔壁有六名身穿枯萎花瓣装的花仙子,合唱着一首维多利亚年代的饮酒歌,在四周的空气中洒落许多花粉。唱没多久,她们火气上脑,当场就要去找一名纯真女孩来痛扁一顿。裹着一身烂布的“变态男孩”自旋转楼梯上走下,在酒客之间兜售恐怖的产品。变态男孩卖的是间歇性精神疾病,锁定的客群乃是一些非常急于逃避现实的人们。他曾经跟我透露,其实一开始他卖的是健康的精神状态,但是这种东西在夜城里根本完全没有市场。我早该教他认清这个事实的。 美洲国王跟王后刚好路过,对大家挥手微笑之后就离开了。 “那么……”艾力克斯在我的酒杯中重新斟满酒。“过去的夜城是什么样子?” “很混乱。”苏西道。“各方面而言都很混乱。” “有杀死任何有趣的人吗?” “说了会吓死你。”我道。“但是身为绅士,我是不会在杀人之后还到处声张的。你最近有看到汤米·亚布黎安吗?” “早先跟你一同离开这里之后就没见过了。我应该看到他吗?” 汤米·亚布黎安,著名的存在主义大侦探,之前曾跟我和苏西一同前往过去,不过后来我们闹翻了。他认为我是个冷血无情,心机深沉的男人,甚至比我打算阻止的坏蛋还要危险。我必须将他送回现代。因为当时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就只剩下杀他一条路可走,而最近我刚好打定主意要当好人。不过我很可能将他送入错误的时间点,因为我依稀记得几个月前在侦办“夜莺的叹息”一案之时,汤米曾经在陌生人酒馆之中凭空出现,并且扬言要取我性命。当时我被他搞到满头雾水,不过现在大概知道原因了。 我叹了口气,暗自耸了耸肩。汤米·亚布黎安可以抽张号码牌慢慢排队,因为在夜城,想杀我的人从来不曾少过。一阵皮革摩擦的声响中,苏西来到我身边,背靠吧台,手持酒瓶。她的嘴角叼了一根烟,手中的酒瓶已经半空。扭曲的烟丝缓缓飘过密封的左眼之前。 “我会帮你找出一道法术。”我说。“一道可以修补面孔的法术。” “我在考虑保有这张面孔。”苏西平静地说道。“这张脸对于情急拼命的个性及心狠手辣的杀手形象很有帮助。” “你的形象不需要再锦上添花了。” “你真懂得甜言蜜语,泰勒。但是我从来不在乎自己美不美,至少现在我的外在终于符合内心了。” “苏西……我不愿看到你为了我而受伤。” 她冷冷地看着我。“你开始有保护心理了,泰勒,这样下去我会把你当作热腾腾的大象粪便一样丢开。” “说起超大号的粪便……”艾力克斯说道。“渥克几小时前来过,约翰。他是来找你的。” 我很不喜欢听到这种话。渥克,身穿西装、头戴圆顶帽的完美仕绅,乃是当权者的代表。他的话就是夜城里的法律,动念之间就足以决定人们的生死。传说他曾经强迫一具尸体坐起身来回答他的问题。他不认同我的作风,但是却三不五时地将工作丢到我头上,完全把我当成是可以否认也可以牺牲的棋子。此刻他对我十分火大,不过事情总是会过去的。万一这次的事件无法解决的话,那么多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了。 “他带来大队人马,彻底搜遍整间酒馆。”艾力克斯忿忿不平地道。“所以我才需要花大把开销雇用清洁人员。你们回来的时候才刚清理完毕呢。” “你任由他们搜查你的酒吧?”我问。 艾力克斯必定听出我声音中的惊讶,因为他的表情竟然有点难为情。“嘿,他带了很多人来,可以吗?而且都是全副武装的超级硬汉。其中有几个到现在还下落不明,多半是被吃掉了。我早就警告他们不要进入地窖。” 我摇了摇头。渥克竟然带人搜查梅林·撒旦斯邦守护之下的酒馆,显然他十分迫切地想要将我逮捕归案。坎莫洛特崩毁之后,梅林就一直被埋在本酒馆的地窖之中,然而在夜城,死亡并不能阻止强者的存在。就算被人用枪抵着,我也绝对不肯踏入这个酒馆地窖半步。 “我得去撒泡尿。”我宣布道。“我忍了两千多年,忍到牙齿都松了。” “谢谢你跟我们分享这种讯息。”艾力克斯道。“这次请尽量不要全部都尿到地板上。” 我往吧台后方的厕所走去。一路上碰到的人个个假装没事一般,不过显然都刻意让道给我先过。这个现象一部分归功于我苦心经营的名声,不过主要还是因为我的身边时常围绕各式各样的悲剧,任何聪明的人都知道要离我远一点。我推开印有男性生殖器标志的厕所大门,朝一排马桶隔间走去。我从来不在厕所隔间里面上小号,因为太容易被偷袭了。我很快地检查一下附近环境,用嘴巴呼吸以免被臭气熏死,最后发现整间厕所应该只有我一个人。这个阴暗狭小的石造空间看起来就跟往常一样恶心。我不认为艾力克斯曾经打扫过厕所,他只是三不五时拿火焰喷射器来喷一喷而已。厕所墙上的黏稠物不断往下滑落,整个地板上溢满了恶心至极的液体。墙上的涂鸦丝毫不曾改善。一面墙上被人画了一个“黄色标记”,标记旁边另外有人写下“上帝以难以解释的方式做爱”。隔壁隔间的墙上写的是“想要爽一下,随便敲扇门就好。” 我走进第一个隔间,锁上身后的门,拉下拉链开始办正事,真是畅快毙了。私家侦探的第一守则——一有机会就去尿尿,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需要展开监视行动。马桶上方的墙壁上被人写下“干嘛看上面?羞愧吗?”我笑了笑,抖掉最后几滴尿,收回我的家伙,然后全身僵立在原地。我并没有听见任何不对劲的声音,但是就是知道隔间里面已经多了一个人。在夜城,没有能力尽快发展出生存本能的人通常活不过童年。我伸手到口袋中摸索专为这种情况所准备的小道具,不过很快就停止动作,因为我感觉到一个小小硬硬的东西从背后顶在我的背上,大约肾脏上面一点点的地方。 “有一个小小硬硬的东西顶在我的背上。”我道。“我真的非常希望那是一把枪。” “嘿嘿嘿……”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我就是喜欢你这种妙语如珠的反应呀,泰勒先生,这样子办事真的十分愉快。没错,这是一把枪,而且是一把很特别的枪。让我告诉你吧,这是一把来自某个生化人的充满未来能量的手枪,是我特别为了今天这种状况而准备的。嘿嘿,所以不要妄想偷走枪里的子弹,因为这把枪根本没有子弹。” “鬼祟彼得。”我扮个鬼脸道。“赏金猎人,偷盗小贼,全方位的杂碎。你怎么通过锁上的门的?” “我没有,泰勒先生。我老早就躲在隔壁了。嘿嘿,我是趁着你尿尿的时候偷溜过来的。嘿,你知道从来没有人发现我接近过,泰勒先生。我受过专业的忍者训练,已经跟迷雾与阴影融为一体了。” “你是个鬼鬼祟祟的小浑蛋。”我语气坚定地道。“比寄生虫的乳头还要不如。你想要什么,彼得?”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要你啦,泰勒先生。有人出了一大笔赏金悬赏你的人头,有没有连在身体上都无所谓,我想要领取这份赏金。喔,没错。现在要嘛就是我们一起走到我的车上,不要惊动你的同伴……不然就是让我扛你出去,或者说,把你身体的一部分扛出去。你决定吧,泰勒先生。” “介意我先冲个马桶吗?”我问。 “总是这么爱开玩笑!我就是喜欢跟像我一样专业的人士一起办事,这样场面才不会弄到太难看。嘿嘿,喜欢冲水就冲吧,泰勒先生。但是请小心点,好吗?” 我缓缓凑向前去冲马桶,然后趁着鬼祟彼得的注意力集中在我的双手上时,施展了通常用来取出子弹的法术,将马桶里冲出来的水全都转移到鬼祟彼得的肺里去。他突然惨叫一声,向后退开,顶在我背上的东西也随之消失。我立刻转身打算夺走能量枪,却发现他的双手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什么能量枪,抵在我背上的只是他的手指罢了。 鬼祟彼得重重摔倒在地,口中溢出污水,两手发疯似地四处乱抓。我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他是个赏金猎人、偷盗小贼、偷窥变态兼勒索专家。他或许没打算亲手杀我,但却会毫不犹豫地将我交给愿意杀我的人……我叹了口气,对准他的胸口用力踩下。污水自他口中狂喷而出,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他终于恢复正常呼吸。 我饶了他一命。我不应该如此心软的,但是……或许我需要说服自己我跟我母亲不是同一种人。 我离开厕所,回到吧台,冷冷地看着艾力克斯·墨莱西。“我刚刚跟鬼祟彼得在厕所里聊了一下,不过口气不算太好。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还没机会告诉我的?” “啊!”艾力克斯道。“没错,最近有很多赏金猎人在这里出没。我相信你杀害那十三个讲理之人一定有很好的理由,不过他们背后权势滔天的家族已经提供了一笔金额庞大的赏金悬赏你的项上人头。” “金额有多庞大?”苏西问。我看了她一眼,她耸了耸肩。“抱歉,职业病。” 我正打算反唇相讥,幸亏手机刚好在这个时候响起。我接起电话,习惯性地说了声:“干嘛?” “泰勒。”渥克以十分温和的口吻说道。“真高兴你安然无恙地从过去的旅程中回来了。” “渥克。”我说。“消息传得真快,是不是?我以为你不知道这支私人专线。” “我知道所有人的号码。这是工作所需。” “我不会去跟你和当权者自首的。我还有要事要办。” “喔,我想你会的,泰勒。” 他的语气颇不寻常……“你做了什么,渥克?” “是你逼我出此下策的。为了引起你的注意,我迫于无奈只好下令逮捕你年轻可爱的秘书,凯茜·贝瑞特。如今她被藏在非常安全的地方,绝对没有生命危险。只要你愿意自首,我保证不会伤害她一根寒毛。但是如果你坚持要让我难做的话……这个嘛,恐怕我就不能继续为这位小姐的福利着想了。” “你这浑蛋!” “我只是做我该做的,约翰。你知道的。” “如果凯茜出了什么事……” “这就看你如何决定了,不是吗?我必须告诉你,负责这项绑架行动的人对你抱有极大的私怨。你花越久时间下决定,他们就越有可能失去耐性。或许我会后悔这么做……但是如今情况已经不是我能控制的了。我收到指令,必须坚守职责,不管发生什么事……” 我挂上电话,因为他只剩下废话可讲。他只是想拖延时间让手下透过电话锁定我的位置而已。我向苏西和艾力克斯解释当前状况。 “我不能去自首。”我道。“我必须保持自由之身才能阻止莉莉丝。整个夜城已经陷入危机,甚至是整个世界。只不过我不会、也不能放弃凯茜。” “当然不能。”苏西道。“她是你的秘书。” “是你的朋友。”艾力克斯道。 “是我女儿。”我说。“从各方面来讲都是。” “那我们必须去救她。”苏西道。“我们不能在这种威胁下低头。如果人们认为我们会在他人胁迫之下做出违背本意的事情,他们就会利用这点来对付我们。来吧,泰勒,发挥你的专长。” 我唤醒我的天赋,运用从不是人的母亲那里唯一继承到的超自然能力开启我的视野。透过第三只眼,我的心眼,我将视界扩及整个夜城,搜寻凯茜的踪迹。只要投注足够的心力,任何人、任何事通通在我眼底无所遁形。我不喜欢太常使用这项天赋,因为一旦开启天赋,我整个人就会在黑夜中绽放光芒,暴露我的踪迹,引来敌人的追杀。但是在此刻,我已经气到什么都不在乎的地步了。 夜城在脚下延伸,赤裸裸地呈现在我眼前。我就像名愤怒的神祇一般看着脚下的城市,搜寻其中的街道、广场、神秘的角落、往来的人潮。酒吧、夜总会,以及其它私人建筑在我凌厉的目光下飞逝而过。房屋、仓库、宝库、地窖,我深入所有可能的地方,但是却丝毫没有发现凯茜的踪影。妖精在阴影中发光,恐惧乡亲隐身于物质界之后不疾不徐地执行没人知晓的任务。我可以在夜色之中感应到凯茜的气息,但是始终无法锁定她的位置。我凝聚注意力,脑中传来剧烈疼痛,可惜只能大略看出一点端倪。某人或是某样物品正在阻隔我的天赋,遮蔽我的视野,这种现象对我来说倒是新鲜。我关闭天赋,小心翼翼地重建心灵防御。在夜城绝对不能轻易敞开心扉,因为天知道会引来什么东西入侵。 “她在大殡仪馆附近。”我道。“但是我看不出更进一步的细节。” 苏西扬起眉毛。“那可……真不寻常。” 我很快地点了点头。“合理。渥克一定挑选了合适的人选让我找不到凯茜。” “但是渥克深知你的天赋能力。”艾力克斯道。“他知道你会去找她。这摆明是个陷阱。” “当然是陷阱。”我说。“不过我这辈子都是在陷阱中进进出出的。那么,苏西和我先去救凯茜。在让她的绑架者清楚了解到干涉我的事情不是什么好主意之后……我再想办法召集一支就连渥克都会闻风丧胆的大军。” “先处理一件事。”苏西道。 “什么事?”我问。 “把拉链拉好,泰勒。” <hr /> 注释: 第二章 绝不打扰死者安息 要离开陌生人酒馆绝非易事。就我对渥克的了解来看,此刻酒馆所有出口应该都有他的人马监视,不但全副武装,而且还备有许多毁灭性法术。是我的话就会这么干。我向艾力克斯·墨莱西提出这个看法,他的脸色变得比平常更加阴沉。 “我将来一定会后悔的。”他沉重地说道。“有一个保证渥克绝对不可能知道的出口,因为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的家族世代经营这间酒馆,基于本酒馆每天上演的诡异闹剧跟恐怖麻烦,我们家人对于一个能够迅速离开现场的秘密通道都有一种强烈的需求。我们小心翼翼地维护一个已经有数百年历史的秘密通道,除非情况危急到了极点,不然绝不轻易使用。听清楚,泰勒——我会告诉你这个秘密唯一的理由只是因为我不想再看到渥克的人马为了找你而把酒馆翻过来搜查,你越快离开这里,我们就越早可以松一口气。” “我懂,艾力克斯。”我道。“这跟友情无关,完全是为了生意着想。” “一点也没错。”艾力克斯说着指示我跟苏西进入吧台后方。“我可不想让人以为我心软了,不然人家会骑到我头上来的。” “没人会这么想。”我道。 “只不过……这条路有个小缺点。”艾力克斯说。 “我就知道。”苏西立刻道。“我就知道没这么好的事。我们不会是要穿越下水道吧?我真的没心情再跑去跟鳄鱼角力。” “比下水道还糟。”艾力克斯道。“我们必须穿越地窖。” 苏西和我当场停下脚步,彼此交换一个眼色。陌生人酒馆的地窖即使在夜城之中也是个恐怖到了极点的地方,那危险骇人的程度可令任何心智正常的人止步,即使一手握持的神圣手榴弹,一手抱着战术核弹也不会有人愿意进入这个地窖。梅林·撒旦斯邦的尸体就埋在这座地窖里,他可不喜欢访客打扰。艾力克斯是唯一经常进入地窖的人,但是就连他也会偶尔手脚发抖、脸色苍白地逃出来。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苏西道。“我们从正门出去跟渥克的人马大打一场吧。” “他可能把整个部队的人马都调过来了。”我道。 “基于某个原因,现在的我并不像一分钟之前那么在乎这点小事。”苏西道。“我有办法对抗整个部队。” “这个,没错,只要感觉对了,你或许真的有办法。”我说。“但是若打草惊蛇,我们就会失去营救凯茜的机会。我们必须隐藏行踪,才能打乱渥克的阵脚。带路吧,艾力克斯。” “我有没有时间先去临终告解?”苏西问。 “不要再去打扰那个牧师。”我坚决说道。“他还没从你上次的告解中恢复过来。” 艾力克斯从吧台底下拿出一盏老式防风灯,轻念咒语点燃灯芯,然后拉开吧台后方地板上的暗门。暗门轻轻开启,上面的铜制铰链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暗门后是一排平整的石板台阶,向下通往有如沥青一般的深邃黑暗。苏西和我同时凑上前去看了看暗门下的景象,但是酒馆中的光线根本无法穿透几个台阶以外的距离。苏西拔出霰弹枪在手。艾力克斯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是我们家族最古老的秘密。不管你们在底下看到什么,或是以为你们看到了什么,绝对都不可以告诉别人。别跟我的祖先说是我放你们进来的,不然我这辈子都不得安宁。” 他将防风灯举在身前,领着我们走下台阶。淡黄色的火光并不能照出多远。我们紧紧跟随在后,一步也不敢落后。台阶一直向下延伸,深度令人十分不安,没过多久,酒馆中的吵杂喧嚣就已经消失在我们身后。空气变得越来越浓厚湿冷,周遭的黑暗里传出一股有人监视的感觉。 “这底下没电。”一会儿之后艾力克斯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低微平淡,虽然身处的空间感觉十分宽广,但是却完全没有引起回音。“这底下有某种东西会干扰所有电力来源。” “你是说某人吧?”苏西道。 “我一直强迫自己不要去思考这方面的问题。”艾力克斯道。 石阶走到尽头,我们终于踏在积了厚厚一层灰的地板上。脚下的土地干枯坚硬,完全没有随着我的体重下沉。一道蓝白色的光芒开始在我们身边浮现,不过和防风灯或是其它任何明显的光源都不相干。很快地,我们都看出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石窟边缘。石窟的墙壁都以单调的石块堆叠而成,而天花板则低到令人难以喘息。尽管头上还有一点空间,我心里依然浮现了一股想要匍匐前进的冲动。在我们面前,深入远方黑暗之中的广大空间里耸立着数以百计的坟墓,排列整齐地突出地面,每一座坟墓前都竖着一道墓碑。整座坟场中看不到任何十字架。 “我的祖先……”艾力克斯声音之中微微带有痛苦。“所有家族成员都被埋在这里,埋在我们奉献一生的酒馆之下。不管我们愿不愿意,结局都是一样的。我们是梅林的仆人,数百年来都被他强大的意志束缚在陌生人酒馆中。没错,我知道基于当权者的命令,所有死在夜城中的人都应该由大殡仪馆举行适当的葬礼,但是除了自己之外,梅林从不听从任何强权的命令。再说,我想我们都认为埋在这里比较安全,在梅林的保护之下总比其它尘世间的强权要好多了。有一天,我也将长眠于此,到时候请不要跑来献花。如果有人胆敢在我的坟前吟唱圣歌的话,我允许你们将对方扔到外面去。” “总共有多少座坟墓?”我问。 “没你想象的那么多。”艾力克斯道。他将防风灯放在石阶之下,满脸不爽地看着四周。“我们家族的人都很长寿——当然如果在寿终正寝之前遭遇意外惨死的话,就不在此限——这是我们从恐怖的祖先那里继承到的唯一好处。” 他踏上面前的土地,开始穿越石窟。尽管照明有限,他始终还是戴着墨镜。对艾力克斯·墨莱西而言,个人风格从来不是一种三分钟热度的东西。苏西和我紧跟在后,目光尽可能地遍及所有方向。我们经过装有啤酒和红酒的大木桶,还有一个摆满瓶装稀有烈酒的大酒柜。那酒柜的年代似乎比所有的酒瓶都还要久远。酒窖中完全看不到蜘蛛网的踪迹,甚至连一点灰尘都没有;基于某种原因,我相信这一切绝对不可能是艾力克斯常拿鸡毛撢子下来打扫的关系。 “我突然想到……”我小心地说道。“附近完全没有看到渥克派下来搜查的人马。没有任何尸体,甚至连一点尸块都没有。” “我知道。”艾力克斯道。“忍不住要担心,对不对?” 我们再度停下脚步,默默地看着一座和其它坟墓保持一段距离的坟墓。这座坟墓不过是块微微突出地面的土堆,坟前没有任何墓碑或标记,有的只是一个巨大纯银的十字架,静静地躺在地上,深陷土中,外表看来饱受侵蚀,残破不堪。 “十字架多半是为了将他束缚在坟墓之中而设的。”艾力克斯道。“他们应该知道这样一点用都没有才对。就算把圣保罗大教堂整座盖在他的坟上也不可能束缚梅林·撒旦斯邦。” “真好奇那坟墓底下有些什么?”我道。“已经过了好多世纪了。” “你慢慢好奇。”苏西说。“我可不想半夜做恶梦。” “只有白骨吗?”我继续道。“跟其它人没有任何不同吗?” “有。”艾力克斯道。“我想,如果搬走十字架,挖开他的坟的话……他的外表应该跟下葬当天一模一样,完全没有受到时间跟坟墓的侵蚀。他会张开双眼,对你微笑,然后叫你再把他埋回去。他毕竟是撒旦之子,是毁灭基督教的王,即使他拒绝这项荣耀,坚持开创自己的道路,依然不能否定他的身分。你真的以为世界已经放过他了?或着说他已经放过这个世界了?不……这老浑蛋还在期待有一天会有个白痴帮他找回心脏。到时候他就会爬出坟墓,回归夜城兴风作浪……再也没有任何人有能力阻止他。” “天呀,跟你混在一起还真有趣,艾力克斯。”我道。 我们继续前进,刻意绕过那座孤坟。蓝白色的光芒随着我们前进,散发出一股寒冷强烈的气息,在地上投射出巨大到不像属于我们的影子。黑暗与宁静形成一种强大的压力,自四面八方往我们直逼而来。最后,我们终于来到一扇毫不起眼的门前,静静地镶在墙里隐隐发光。门上有一个刻有德鲁伊符文的铜制门闩,紧紧地锁住这扇门。我伸手想要去拉门闩,不过很快又缩了回来。一个声音在心中吶喊,强烈地警告我除了艾力克斯之外其它人都不该碰触这道门闩。艾力克斯面色疲惫地对我微笑。 “这扇门可以将你带到方圆一哩之内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他说。“大声说出你的目的,我就会把你们送过去。但是要想清楚,因为一旦通过门就回不来了。这扇门只能单向传送。” “谁把门摆在这里的?”苏西问。 “还会有谁?”艾力克斯道。 “你是说这扇门已经在这里存在一千五百年了?”我问。 艾力克斯耸肩。“或许更久,毕竟这间酒馆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馆。现在快给我滚吧。我还有顾客在楼上等呢,他们口袋里放着的可是我的钱呀。” “谢谢,艾力克斯。”我说。“你大可不必这样帮忙的。” “管他的!”艾力克斯道。“你算是家人。从各方面来说都是。” 我们彼此短短一笑,然后同时偏过头去。讲这类言语向来不是我们的强项。 “我们要去哪?”苏西问道。或许她根本没注意到我们谈话间所隐藏的情谊。她总是不擅长察觉他人的情感,也不擅长表达自己的内心。“所有通往大殡仪馆的路一定都有渥克的人马驻守。” “直接进入大殡仪馆就不会被发现了。” “办不到。”艾力克斯立刻说道。“告诉过你了,只能前往方圆一哩之内的地方。” 我微微一笑。“我打算去找‘门鼠’。” 苏西脸上肌肉抽动一下。“一定要吗?我是说,他实在太……可爱了。我不喜欢跟可爱的东西有任何瓜葛。” “你就忍着点吧。”我温柔地说道。“咬咬牙就过去了。” 我字正腔圆地大声念出目的地,艾力克斯扳开门闩,拉开大门,露出其后一条典型的夜城街道。街道上人们及其它怪物来来往往,缤纷的霓虹灯光泄入,照亮地窖中的黑暗。我和苏西迈开步伐踏入夜色之中,艾力克斯立刻用力关上传送门。 对街上的行人而言,我们一定是突然之间凭空出现的。但是在夜城这并非什么新鲜事,所以根本也没什么人注意到我们,就算有注意到,也没人会在乎。所有人都急着去追求属于他们自己的快感及诅咒。 站在街角的妓女们对着潜在的顾客群发出如猫咪叫春一般的声音,一个个浓妆艳抹、酥胸裸露。夜店招揽顾客的人们大声地拉拢天真的观光客,马路上的车辆呼啸而过,不管面临什么路况都绝对不会停车。我快步走过雨湿的人行道,毫不意外地发现已经有人对着手机小声提及我跟苏西的名字。看来悬赏我的奖金当真十分诱人。门鼠的店就在前面,位于一间名叫“奇异小卖场”的新建筑以及一间专门贩卖来自某个平行空间的LP黑胶唱片的音乐商店之间。虽然很急,我还是停下脚步看一看橱窗里的最新特价商品。里面有一张滚石合唱团的专辑,主唱则是玛莉安·菲丝佛;一张平克佛洛伊德乐团的首张专辑,封面上所有团员与亚瑟·布朗相对而立;还有的双CD现场演唱专辑,不过所谓演唱会乃是拉斯维加斯的餐厅驻唱,而封面上的她已经是一名过胖的中年妇女。没有一张唱片是我感兴趣的,它们通通不值那个价钱。 随着毛玻璃门自动打开,我走进了门鼠的豪华商店。不过接着我又走回街上把苏西也给拖了进来。商店内部所有陈设都给人一种高科技的感觉,除了好几排计算机之外,还放置了许多未来科技产品。大部分产品我都叫不出名字,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它们的用途。门鼠是一个门路多并且极具生意眼光的家伙,然而他最擅长的东西却是……门。他一看到我们进门马上迎上来接待。门鼠是一只六尺高的人型老鼠,全身长满巧克力色的毛发,身上穿了一件实验室大衣,外加一个口袋保护套。他的鼠鼻很尖,胡须很翘,不过拥有一对完全属于人类的温柔双眼。他在我们面前停下脚步,两爪合掌,以一种十分尖锐但却非常清晰的声音开心地说道: “欢迎,欢迎,先生及女士,欢迎来到这简陋的小地方!可否请问我是不是站在两名夜城中最出名的名人面前呢?约翰·泰勒跟霰弹苏西,真是太荣幸了!天呀,天呀,今天究竟是什么幸运的日子呀!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这么多科技产品,是不是?从来都没有人想到过呀。你们一听到‘门鼠’这个名字,立刻就会想到来自乡下的小老鼠,然而,先生及女士,我可是一只城市里的大老鼠呀。我对此感到非常骄傲!现在,我能为两位提供什么服务呢?我有适用于所有人的门,能够前往任何地方,而且价钱非常合理!所以,只要说出两位的旅游需求,我一定迫不及待地满足两位!她为什么要用那种眼光瞪我?” “别埋她。”我说。“她就是那副德性。你是夜城中唯一的鼠人吗?我是指……”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先生。曾经这里是有其它鼠人的,但是他们全部都搬到乡下的一个小镇去了。一群懦夫。如今我是全族唯一居住于此的鼠人。” “很好。”苏西道。“这样我就不用准备超大型的捕鼠器了。” “我需要一扇门。”我大声说道。“一扇直接通往大殡仪馆内部的门。有困难吗?” “喔,不,先生,一点困难也没有。”门鼠说着从苏西面前慢慢退开。“我通常会在店里多摆几扇这种热门景点的门,用来贩卖的。不管是在夜城内还是世界其它地方的热门景点都有。请跟我来,先生及……女士……” 他急急忙忙地向店面内部走去,我和苏西紧紧跟随在后,最后来到一间放满门的陈列室。所有门都单独立在地上,完全没有依靠任何扶持。门上都贴有字迹工整的手写标签,明显标示出门后的目的地。“影子瀑布”、“”、“”、“”。所有的门加在一起,基本上真的可以将人带往夜城中任何一个地点。不过真正吸引我的目光的,却是旁边两扇没有和其它门摆在一起的门,门上简单标示着“天堂”、“地狱”两个地名。这两扇门与其它门一模一样,都是用打蜡磨光的木头制成,门上各有一个闪闪发光的黄铜把手。 “啊,没错。”门鼠道,在我身边轻松地道。“所有人都会注意到那两扇门。” “它们真的通往标签上所标明的地点吗?”我问。 “关于这一点众说纷纭。”门鼠摸着鼻子承认道。“理论很明确,计算也很精准,所有进入这两扇门的人都没有回来抱怨过……” “还是来聊点别的吧。”我道。 “是的,就这么办。”门鼠道。 他领着我们路过其它门,有些门上所使用的语言连我也认不出来,而我已经算是见多识广的人了。最后我们终于走到一扇标明“大殡仪馆”的门前。门鼠十分温柔地伸出爪子在门上轻拍两下。 “我随时都为了要去大殡仪馆参加悲伤聚会的人们而将这扇门保持在充满电的状态。这样比搭乘黑色劳斯莱斯堵车过去有尊严多了。这扇门会将你以及……这位女士带往大殡仪馆前门外面。” “不能直接进入大门里面?”我立刻问道。 “她又开始瞪我了。”门鼠道。“不,不,先生。不到室内——我的门都只通往室外地点。如果我提供直接传送到建筑物室内的服务的话,就等于是提供了一条绕过正常安全系统的快捷方式,到时候当权者一定会派渥克来让我关门大吉的。这种事太容易先入为主了。现在,先生,我们来谈谈价码吧。” 我们讨价还价了一会儿,对一只老鼠而言,他讲价的技巧十分高超。最后我们终于讲定了一个比勒索好一点的价钱,然后我就从时间老父在时光旅行之前给我的袋子里拿出了金币来付钱。这个钱袋里的钱仿佛取之不尽一般,我很肯定时间老父本来是希望我从过去回来之后就还给他的,不过除非他来硬抢,不然我一点也没有放弃钱袋的打算。门鼠开开心心地打开传送门,我和苏西穿越门框,瞬间出现在夜城的另外一边。 大殡仪馆跟我印象中一样,巨大、黑暗、外带一股超自然的丑陋气息。不久前我才来过这里,跟死亡男孩合作阻止一群远古恶魔的入侵。技术上来讲,大殡仪馆的员工还欠我一个人情。只不过在渥克的权力影响之下,这点人情不知道还值多少钱就是了。 大殡仪馆本身是一座以砖头及石块堆积而成的雄伟巨塔,四面没有任何窗户,屋顶向旁倾斜。历代馆长不断扩张大殡仪馆的规模,于其外又增建了许多风格不一的建筑,不过始终维持着一种十分传统的黑暗与绝望气息。唯一的大门乃是坚硬的钢铁所铸,外层以纯银包覆,其上又画满了各式符咒以及属于死亡世界的语言。殡仪馆后方有两根巨大的烟囱,不断冒出来自火葬场的浓密黑烟。 大殡仪馆处理整个夜城的殡葬事宜,任何信仰、任何仪式、任何要求,不管多奇怪、多骇人,大殡仪馆统统受理。只要事先付款,他们绝不询问任何问题。为了确保死去的家人能够安安稳稳地待在坟墓中,不受任何魔法师、死灵法师,以及对无助的死者有兴趣的黑夜怪物侵扰,人们愿意付出大笔金钱;当然,这么做也是为了防止死者从坟墓中爬回来争夺家产。在夜城,人们必须预防各种可能。我观察着眼前这栋丑陋杂乱的巨大建筑。有人违背凯茜的意愿将她囚禁在这栋建筑之中。如果对方敢动她一根寒毛的话,我一定会让他们用鲜血跟恐惧付出代价。 “旅行够久了。”苏西·休特说道。“我有一股想要杀人的冲动。” “先问问题。”我说。“如果有人不想说话,再用暴力与痛苦的手段鼓励他们。” “你真懂得如何逗女孩子开心,泰勒。” “只可惜你的秘书不在这里。”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冷冷地说道。 我们同时转身面对发话之人。剃刀艾迪,刮胡刀之神,站在一盏街灯照耀的范围之内,全身散发出一股不自然的宁静感,虽然我很确定一秒之前他根本不在那里。剃刀艾迪,这男人身材极瘦,身穿一件靠着黏稠的污垢才不至于烂成碎片的肮脏大外套,脸色苍白得有如死人,双眼发出几近病态的光芒,嘴角挂着无关幽默的微笑。我们朝他走去,难以忍受的恶臭立刻扑鼻而来。剃刀艾迪居住在街道上,睡在屋檐下,依靠乞讨维生,身上总是发出一种足以臭哭下水道老鼠的味道。我在想街灯会不会因为他的出现而熄灭。 “好吧。”苏西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在这里,艾迪?” “我是神。”剃刀艾迪以他那有如鬼怪般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一切需要知道的事情。所以我也知道你的秘书被关在何处,约翰。” 我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艾迪是我的朋友,算是,但是从渥克所能施加的压力来看……艾迪微微点头,完全看穿我的思绪。 “还是跟以前一样谨慎,约翰。你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但是我是来帮忙的。” “为什么?”我直言问道。 “因为渥克竟然会蠢到命令我去帮他办事,好像我在乎当权者的想法一样。我想去哪就去哪,想干嘛就干嘛,没有人能够阻止我,也没有人能够命令我。你的秘书并不在大殡仪馆里面,而是被关在他们的秘密墓地之中。由于这块墓地太大了,所以他们另外租用了一块小型的私人空间放置。” “跟谁租的?”苏西问。 “最好不要问。”剃刀艾迪道。 我点了点头。这个说法很合理。我听说过大殡仪馆将他们的秘密墓地存放在一个口袋空间里,主要是为了安全理由,所以这个空间拥有极端强大的魔法保护,绝不容易进去。 “你们不能直接闯入大殡仪馆逼迫员工放你们进入墓园。”艾迪道。 “要打赌吗?”苏西问。 “他们知道你们来了。”艾迪耐心地道。“他们已经打电话给渥克要求支持。等你们击溃大殡仪馆的防御系统后,渥克的增援早就赶到了。要救凯茜唯一的方法就是出其不意。幸运的是,我可以提供另外一个进入墓地的方法。” 他干枯的右手离开口袋,自里面取出一把珍珠柄刮胡刀。他翻开刀锋,刀上立刻燃起一道超自然的光芒。我感受到身旁的苏西情绪紧绷,不过她还忍下了拔出武器的冲动。艾迪对她微微一笑,接着转过身去,往面前的空气狠狠挥出一刀。这一刀划破虚空,撼动夜城,有如在世界的表皮上扯出一道伤痕般,在我们眼前的空间打开一个缺口。透过艾迪开启的缺口,我可以看见另一个空间,另一个世界。该空间的夜色比我们身处的空间还要黑暗,其内不断窜出寒冷的气流。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寒颤,苏西也是,不过我不认为是因为冷的关系。剃刀艾迪不为所动,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打开的缝隙。 “我不知道你有这种能力。”我道。 “我回到诸神之街……”艾迪收起剃刀。“强化了我的能力。你知道吗,约翰,那里多了一座新的神庙,崇拜的是你的形象。没有经过授权吧,我猜?很好,我已经帮你处理掉了。我想你应该希望我这么做的。跟我来。” 一群可怜的浑蛋。我心想。刮胡刀之神踏入空间中的缺口,我和苏西跟随他的脚步,进入另外一个世界。 强烈的寒意有如拳头一般击打着我,好似尖刀一样割划着我,仿佛熊熊烈焰在我肺中燃烧。苏西大口对着手掌哈气,不停活动手指,随时准备好应付任何需要迅速杀人的场面。 我们面前的坟场似乎永无止尽地向四周延伸,一排一排的坟墓整齐地向四面八方排开,淹没了地平线,超越肉眼所能看见的范围。一个除了坟墓,什么都没有的世界。大殡仪馆的秘密墓园静静地躺在一个与夜城全然不同的夜空之下。夜幕低垂,所有阴影都仿佛拥有实体一般,突显出在我们脚下及坟墓旁不断翻飞而带有珍珠光芒的雾气。漆黑的夜空中没有月光照耀,只有一整片色彩鲜艳的明亮星辰高挂天际,有如妓女身上的珠宝一般俗不可耐。 “我们已经离开夜城的范围了。”艾迪道。“这是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充满了黑暗、危机以及死亡。我喜欢。” “你当然喜欢。”苏西道。“可恶,真冷。我是说,真的冷毙了。我不认为有任何人类能在这种环境下存活多久。” “凯茜在这里,藏在某个地方。”我道。“绑架她的人最好不要亏待她,不然我会让他们在自己的尖叫声中死去。” “好狠呀,约翰。”苏西道。“不过那不符合你的风格。耍狠的事情还是交给我来,我比你有经验多了。”她看了看四周,大声哼了一声,以表达心里的不屑。“大殡仪馆应该为夜城的死者们选个气氛好一点的安息地。” “或许其它的选择都更糟糕。”我说。“或者更贵。” “我们不是来欣赏风景的。”剃刀艾迪道。 “说得对。”苏西道。“帮我找个人来射射吧。” 我四下张望,触目所及只有黑暗、墓碑,以及迷雾。没有任何会动的物体,连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整个地方一片寂静。墓园中唯一听得到的就是我们自己发出的声音、剃刀艾迪刺耳的呼吸,以及苏西身上皮衣挤压的声响。 “半个人影也没看到。”我道。 艾迪轻轻耸肩。“这里没有任何活物,这也是他们选择此地作为墓园的主因。就连留在坟前的鲜花都是塑料的。” 这里有各种形状、各种大小的墓碑,有灵柩台,有大型陵墓,哭泣及忏悔的天使雕像,还有蹲伏在地的石像鬼。各式各样的宗教符号,或大或小,繁简不一,其中有些甚至连我都认不出来。所有东西都与死亡有关,没有一样会令人联想到生命。 “我以为起码会有几个来凭吊的人。”苏西说。 “很少有人来此凭吊。”艾迪道。“我是说,是你的话会来吗?现在跟好我,小心走,这里有些隐藏的陷阱,专门用来对付不速之客跟不长眼的家伙。” 苏西眼睛一亮。“你是说那些石像鬼会突然活过来吗?我需要一点打靶练习。” “有可能。”剃刀艾迪道。“不过我想大部分应该是捕熊的大陷阱或是地雷之类的东西,大殡仪馆对保安十分重视。总之不要离开碎石步道应该就不会有事。” “我从来没有机会去任何安全的地方。”我愁眉苦脸地道。 由于此刻已经十分接近凯茜了,于是我再度开启天赋,希望至少能够得到一个大概的方向。在这个全新的空间里,我能看到的东西十分有限。这里没有任何神秘的藏身之地,也没有未知的生命供我找寻;这里只有尸体,安静祥和地待在他们的墓穴以及陵墓里,有如许多参加宴会却默默不语的陌生人。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一种……遭到不明目光监视的感觉。我将全副精神专注在凯茜身上,但是一道诡异而又熟悉的阴影却始终遮蔽我的视线,不过至少我找出正确的方向了。 我沿着步道往那儿前进,苏西·休特和剃刀艾迪一左一右跟在我身旁。苏西持枪在手,随时准备大展身手。艾迪轻松游走,两手插在口袋中,双眼巡视周遭,任何动静都不放过。我们的鞋子在碎石步道上发出极大的脚步声,向所有敌人宣告我们的到来。我观察着隐藏在陵墓四周的阴影,准备应付任何埋伏在巨大墓碑之后的突发状况。然而在一个转角过后,我还是面对了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景象。 只见一块空地之上铺了一大块白色的野餐布,布上放了一个野餐篮,旁边的盘子上摆着黄瓜三明治、香肠卷、烤肉串,外加一瓶放在冰桶里的上好香槟。坐在野餐布上对我们露出笑容的是——汤米·亚布黎安,存在主义大侦探;以及珊卓·钱丝,著名的死灵法术顾问。 汤米的新浪漫主义绸衣几乎完全掩盖在一件浓密的毛皮外套之下,不过他还是有办法展现他特有的风格。只见他长长的马脸上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举起冒着泡沫的酒杯,轻松自在地朝我们微笑。珊卓冷冷看着我们,面色苍白,头发火红,全身不着衣物,只是从头到脚涂上一层深红色的乳胶,看起来就像只刚吃完大餐的吸血鬼一般,任何人看到她都会在脑海中留下深刻至极的印象。传说她身上的乳胶融合了圣水以及其它强效的保护魔力,而背上的刺青足以令天使呕吐、令恶魔窒息。有趣的是,她移除了身上、脸上所戴的许多钢环,如今还有不少环洞尚未愈合。她在腰间系了一条皮带,皮带上挂着许多装满死灵法术施法材料的褐色皮袋。她一点也不感到寒冷,只因墓地使她茁壮。珊卓·钱丝热爱死人——有时候甚至不止是热爱而已,只要能够让死者开口说话,她愿意付出很多代价。 我们曾经合作过几个案子。每件案子都圆满解决,只不过合作过程并不愉快。珊卓只着重结果,不在乎伤及无辜。我十分希望自己已经脱离了那个境界,不再是那种人了。 “哈啰,老兄。”汤米·亚布黎安说道。“很高兴你来了,而且还带了朋友来!真好。快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吃点东西,喝点香槟吧。我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大家能够维持礼貌是很重要的,你说呢?” “要我对他开枪吗?”苏西问。 “我还在考虑。”我道。“哈啰,汤米。我早就该猜到是你的存在主义天赋让我无法探知凯茜的下落。看来你还是喜欢装出一副无力的形象。” 他亲切地挥了挥修长的手指,说道:“好用的形象就该一直维持,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兄弟还好吗?” “还是个死人,不过他已经开始习惯死亡了。如今他已经成为一个比活着的时候还要称职的私家侦探。” “我认为已经客套够了。”我道。“告诉我凯茜在哪里,不然我就叫苏西对你身上某个不幸的地方开枪。” “胆敢轻举妄动的话,就不要指望还能再见到她。”珊卓道。她的声音深沉、响亮,听起来比氰化物还要可怕。“没有我们的帮助,休想找到凯茜·贝瑞特。” “她在哪里?”我问。我的声音比今晚的夜色还要寒冷。汤米跟珊卓不禁微微坐直身子。 “她正安详地沉睡着。”珊卓道。“睡在其中一座坟墓之中。我对她施展了一个法术,然后跟汤米一起挖开了一座坟,将她放在里面,接着再埋起来。暂时来讲,她很安全。只要你去向渥克自首,汤米跟我就会挖她出来,安然无恙地送回夜城。当然,她在地下待得越久,要叫醒她就越困难……” “当然。”我道。“你从来不喜欢没有缺点的法术。”我说着看向汤米。“你为什么会干这种事?珊卓我没话说,只要价钱够好,她什么事都肯干。但是你……你曾经如此引以为傲的那些原则呢?凯茜是无辜的,一切根本都不关她的事。” 他脸上微微一红,不过眼神没有丝毫退缩。“情势比人强呀,老兄。你已经变得太危险了,绝对不能放任不管。我亲眼看到你对梅林还有妮暮所做的事情,记得吗?为了达成目的,你根本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 “不。”剃刀艾迪道。“这并非事实。” 我们全都有点讶异地向他看去。他一直安安静静,一声不吭,实在很容易忘记他的存在。 “我一定要阻止你。”汤米抬高音量说道。“你是个冷血、残暴又……” “你几个月前就已经从过去回来了。”我插嘴道。“为什么之前没有采取行动?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我保持低调,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想了一想。”汤米尽量让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在为自己辩护。“我绞尽脑汁想要研究出一个好办法来阻止你,后来发现靠我自己的力量根本办不到。最后我拟订出这个办法,跑去找渥克帮忙,而他就派珊卓来协助我。这不是个好计划,我同意,一切只能说是你咎由自取。这叫作以毒攻毒。你也可以把这件事情当作……我对你的最后试炼,证明我对你的看法是错误的吧。用自首来表明心迹,让我和渥克相信你不是邪恶的吧。我向你保证,我们一定会释放凯茜,绝不会伤她一根寒毛。” “办不到。”我说,尽可能地让他听出我声音中的迫切与真诚。“我母亲莉莉丝已经回来了。她比我还要可怕许多,而我是唯一可以阻止她毁灭夜城的人。” “你太自大了。”珊卓说。“我们可以阻止她,不过等先解决你再说。” “我一枪就能打爆你的头。”苏西·休特若无其事地说。 “你可以试试看。”珊卓·钱丝道。两个女人对彼此露出轻松的微笑。珊卓向前一靠,放下手中的香槟杯。苏西微微转动枪身,枪口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身体。“我是死灵法师。”珊卓道。“这里是我的地盘。有这么多尸体为后盾,就连刮胡刀之神也没办法与我抗衡。你不该来这里的,渺小的神明,这件事情跟你无关。” “跟我有关。”艾迪道。“我知道你在未来发现了什么,约翰。我知道你发现了谁。我一直都知道。” 我立刻向他看去。我曾在时间裂缝的未来里看见他的死亡,死在我的手中。但是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他轻轻耸肩。“我是神,记得吗?” “这件事没必要以暴力收场。”汤米感觉情况不对,语气急迫地道。“你知道你可以信得过我,约翰。” “或许。”我道。“但是珊卓是帮渥克做事,而渥克……对于跟夜城相关的事情,有他自己的一套道德标准。为了帮当权者维持夜城的现状,他不惜牺牲任何无辜者。” “他本来也会来……”汤米皱起眉头。“亲自向你保证他的诚意。不幸的是,他突然被调走了,听说是因为诸神之街那边发生了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情。” 我们全都看向剃刀艾迪。不过他有点不爽地回应我们的目光。“跟我无关。”他道。 “废话少说。”珊卓·钱丝有如猫咪一般站起身来。“该是办正事的时候了。” “不!”汤米急急忙忙从地上爬起。“我们要给他投降的机会!你之前答应过的!” “我骗你的。”珊卓道。“他的存在令我不爽。恸哭者就是死在他的手上。” “啊,对了。”我道。“你的……该如何称呼他呢?我想不出来。你选择情人的品味向来很差,珊卓。恸哭者只是一个具有神明假象的邪恶强者罢了,少了他,整个世界都变香了。” “他是痛苦圣者。他的存在有其目的!”珊卓大声说道。“他斩除弱者,惩罚愚民。我很荣幸能够为他效劳!” “你跟恸哭者究竟是什么关系?”汤米·亚布黎安问道。他的天赋在空气之中成形,不过语气里却没有丝毫威胁的意味。在有必要的时候,汤米可以拥有十分强大的说服力。我不知道珊卓有没有感应到他的力量,不过她确实回答了他的问题,一双冷酷的绿眼睛紧紧锁住我的目光。 “我曾经追查过不少保险诈欺的案件。”她说。“后来经由一连串无法解释的自杀案件,我终于来到恸哭者的圣堂。我们聊了很多,我们……心灵契合,我想他从来不曾遇见过像我这样的人,对死亡充满热情的人。” “本质相同的灵魂,终于在地狱中相遇。”我轻声说道。“你为恸哭者做了些什么,珊卓?你和你的恶魔签下什么样的契约?” “对你而言是恶魔,对我而言却是上帝。”珊卓·钱丝说道。“我成为他的,将所有受苦的人们带往痛苦圣者面前,而他则教导我死灵之道。他赐给我一直想要拥有的能力,让我可以踏入死者的墓穴,带着他们的力量回归人间。” “当然了。”汤米道。“如此可怕的知识足以令正常人疯狂,但是你打从一开始就已经是个疯子了。” “知音难求。”珊卓道。“现在闭上你的鸟嘴,汤米,不然就让你好看。我已经忍你很久了。” “这是我的计划!” “不!”珊卓道。“这一直都是渥克的计划。” “你完全不在乎那些因为受你引诱而死在恸哭者手中的可怜虫?”我说。“那些死在绝望里面,然后又生存于恐惧之中,即使死后也无法脱离恸哭者掌控的人们?” “他们是弱者。”珊卓道。“他们放弃自己的生命。我从不在压力下崩溃,从不曾放弃希望。我只会帮助那些值得帮助的人。” “你当然不在乎。”苏西·休特道。“你比我还丧尽天良。我会十分乐意取走你的性命。” “说够了。”珊卓道。“该是生命与死亡之舞登场的时候了,小人物们。约翰·泰勒、苏西·休特,以及剃刀艾迪,我将会唤醒所有因为你们而长眠于此的亡者。所有死在你们手中的仇人都将齐聚一堂,他们寒冷的心脏将会燃起复仇与痛恨的火焰。他们将会把你们拖入湿冷的土地中,以干枯的手臂迫使你们待在地底,直到……你们终于停止尖叫为止。可别说我从未帮你们做过任何事。” 她高举双手,摆出召唤亡者的姿态,嘴里念出远古的咒语。只见她十指之上突然爆出猛烈的能量……接着一切归于宁静。魔法能量于寒冷的空气中消失,完全没有发挥任何效力。珊卓神色尴尬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最后放下双手,疑惑地看向四周。 “大殡仪馆的墓园设有强大的魔法防御。”艾迪以他有如鬼怪般的语调冷冷地道。“我以为所有人都知道呢。” “但是那道魔法应该被压制了才对!”珊卓道。“渥克答应过我的!” “当初不是这么说的!”汤米道。“怎么没人跟我说?” “因为你没有知道的必要。” 随着一阵闹铃声响,空气之中闪出一道白光,接着一身西装领带造型的渥克凭空出现在我们面前。“这是……一段预录影响。这次会面,我大概不能来了,因为我怕自己的健康会受到影响。现在你应该已经发现墓园的防御魔法并没有按照约定解除,珊卓·钱丝。很抱歉欺骗了你,但我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你看,这整件事并不只是针对约翰·泰勒所设下的陷阱;而是针对你们所有人。泰勒、休特、亚布黎安,以及钱丝,因为你们统统已经被列为麻烦人物,而我必须专心一意地去应付手下所有先知全部坚持即将到来的大麻烦,于是上面决定要将你们一网打尽。至少我跟当权者争取到一项福利,就是在你们自相残杀或是被墓园本身给杀光之后,我们将免费为你们把尸体葬于此地;这是我最起码能为各位做到的。再见了,约翰,很抱歉一切必须如此收场,我守护你很久了……但是对我而言,工作永远摆在第一。” 影像中的渥克轻轻对着我们抬了抬帽子,然后消失不见。接下来现场陷入一片宁静。 “我们被耍了。”苏西道。 我看向艾迪。“他不知道你也在这里。你是我们出奇不意的王牌。” “这是我的专长。”艾迪道。 “渥克,你这婊子生的高傲浑球!”珊卓·钱丝气得直跳脚。 “骂得好。”我道。“女士先生们,看来我们都已经失去利用价值了。我提议这时候我们应该站在同一阵线,放下彼此的成见,直到安全离开此地为止。” “同意。”珊卓道,她苍白的脸颊上浮现愤怒的红晕。“但是渥克要交给我解决。” “一件一件来。”我道。“凯茜在哪?” “喔,我们就把她藏在正后方的陵墓里。”汤米道。“她睡得很安稳。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把她活埋吧,是不是?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为了人类全体着想,我现在就应该把你们两个杀了。”苏西说。 “晚点再说。”我坚决道。 那陵墓是一座维多利亚式的大型石造建筑,外观佐以充满哥德风味的装饰,加上许多哀悼中的天使雕像;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对于死者十分尊敬。汤米推开陵墓大门。透过门缝,我看到凯茜躺在地板上,有如一个小孩一般静静沉睡。她身上穿着十分时髦,身体覆盖在一件厚重的毛皮外套之下,睡得很沉,甚至微微发出鼾声。汤米急急忙忙地越过我,凑到凯茜耳旁小声念诵几句咒语。凯茜当即苏醒,坐起身来,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揉着惺忪睡眼。我走进陵墓中,凯茜马上从地上跳起,冲入我的怀里。我紧紧拥抱着她。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她埋在我的肩膀里说道。 “当然。”我说。“少了你,我的办公室谁来打理?” 她终于松开拥抱,我也跟着放开双手。我们走出陵墓,踏入夜色之中。眼看汤米·亚布黎安和珊卓·钱丝动也不动地站在一旁,凯茜立刻冲到钱丝面前,双手抓住她的乳房,对着她的面孔一头撞上。钱丝向后倒去,一屁股摔在地上,鼻孔之中登时喷出鲜血。汤米张口正要解释,凯茜已经一脚踢中他的睾丸。他跪倒在地,紧闭双眼,泪水奔流,两手紧紧捂住大腿中央,试图确定睾丸还在体内。 “你们惹错秘书了。”凯茜道。 “干得好。”我说。凯茜对我笑了一笑。 “你会为小孩子带来很坏的影响。”苏西严肃地说道。 过了一会儿,我们再度于坟地中央集结。汤米小心翼翼地收拾野餐用具,珊卓则背对我们站在一旁,透过重新扶正的鼻子轻声轻气地呼吸。苏西疑神疑鬼地打量四周,手里始终握着霰弹枪。她认为除非渥克确定墓园里藏有足以摧毁我们所有人的某种力量,不然绝对不会把我们留在这里。由于她的想法不无道理,于是我转向剃刀艾迪。 “渥克不知道你在这里。我相信他也不知道你拥有利用剃刀划破空间的新能力。带我们回家,艾迪,让我们亲自对渥克表达强烈的不满。” 他微微点头,以肉眼难察的速度凌空挥出一刀,珍珠柄刮胡刀在星光之下反射出诡异的光芒。我们满怀期待,但却没有看见任何效果。艾迪皱起眉头,然后又划一刀,但是还是什么也没发生。他缓缓放下剃刀,默默盯着面前的空间。 “啊……”他终于开口道。 “啊?”我说。“你说‘啊’是什么意思?你的剃刀有问题吗,艾迪?” “不,是空间屏障的问题。” “我不喜欢这种说法,艾迪。” “我也不喜欢。有人从外面强化了空间屏障,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干的。” 凯茜紧紧抓住我的手臂。“他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这种事还是少问为妙。”我道。“艾迪,我……艾迪,你皱起眉头干什么?我真的很怕看你皱眉。” “空间之中……起了变化。”他语气平淡,说完环顾四周,我们全都随着他的目光望去。 夜色似乎和之前一样寒冷寂静,星光下所有坟墓都没有任何异状。但是艾迪的感觉没错,空间之中确实起了变化。我们全都可以感觉得出来。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你刚刚的法术产生效果了。”艾迪对珊卓道。“法术依然在试图作用,墓园的魔法屏障并没有完全抵消它的效力,剩下的法术并不足以影响亡者,但是……” “你说‘但是’是什么意思?”我道。“不能说到一半就停住了呀!” “她唤醒了某种怪物。”剃刀艾迪道。“对方已经沉睡许久,但是如今开始苏醒……而且是怀着十分愤怒的情绪苏醒的。” 我们向彼此靠近,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墓园中的气氛改变,空气中浮现一股蠢蠢欲动的气息,明显代表即将有事发生,尽管这是个永远都不该有事发生的地方。苏西迅速转动枪口,四处寻找目标,但却始终徒劳无功。 “我在找寻什么东西,艾迪?”她冷冷地道。“什么样的怪物会在这种鬼地方生存?” “我说过了,这里没有任何活物。这才是重点。” “难道亡者毕竟还是复活了?”汤米道。 “绝非亡者。”珊卓立刻道。“如果是亡者,我会知道。” “来了。”剃刀艾迪低声道。 脚下的地面突然窜高,晃得我们站立不稳,全部向四周跌开。墓碑东倒西歪,陵墓撼动不已。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地震,然而整个墓园的地面翻滚不定,有如海浪般一波一波袭来。我们自地上爬起,各自在身边找到东西依靠。 “我听过一个传闻。”珊卓·钱丝道。“传说有一个管理员在照料这座墓园。” “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管理员的传说。”剃刀艾迪道。 “是唷,那又怎样?虽然你是神,但也不代表你无所不知。”珊卓道。 就在此时,墓园的泥土自许多坟墓之间朝天喷起,形成许多由潮湿烂泥所组成的喷泉,高高地窜入冷风之中。烂泥在我们四周如雨滴一般洒落,落地后立刻凝聚成许多形体。黑暗、潮湿的人类形体,具有粗略的四肢以及没有五官的大头。坟场泥土所组成的泥魔像。在大地元素的驱使之下,它们自四面八方缓慢笨拙地朝我们一拥而上。地面再度恢复平静,取而代之的是许多沉重的脚步声响。 苏西举起霰弹枪朝四面八方开火,瞄到哪里射到哪里,自笨重的魔像躯体上击飞许多泥块,但是却丝毫没能减缓它们移动的速度,就算打爆脑袋也一样。珊卓嘴里吟诵咒语,手中拿着一根原始指向骨不断刺向袭来的泥魔像,但是所有努力似乎都起不了丝毫作用。剃刀艾迪向前一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魔像之间穿梭,瞬间将好几具泥魔像大卸八块。然而每倒下一具,立刻又有十几具魔像自坟场中爬起,带着无声无息的强大压力朝向我们走来。 我听见身旁传来一阵喃喃自语,汤米·亚布黎安正在运用天赋,试图让自己相信此刻其实身处别处,然而渥克的空间屏障还是盖过了他的力量。凯茜深知自己能力有限,于是自长筒靴中拔出一把匕首,移动到我的身后帮我掩护。此时珊卓束手无策,已经开始抽出皮带中的东西对着泥魔像乱丢——可惜丢出去的东西依然没有造成任何效果。 “我一定要切掉渥克的睾丸!”她大声叫道。 “你得先排队。”我道。 我拿出不久之前艾力克斯·墨莱西在心情极佳的情况下送给我的酒馆会员卡。只要正确启动,不管当时身在何处,这张卡片都能将你传送到陌生人酒馆。或许我使用的次数过于频繁,因此艾力克斯一直吵着要回收这张卡片,不过我老是有办法忘记归还就是了。只可惜结果还是一样,卡片中的魔法无法突破渥克的空间屏障。我转头向苏西看去。 “你有带手榴弹吗?” “蠢问题。”她道。“你认为我会衣服只穿一半就出门吗?” “分散它们的注意力。”我道。“我需要一点时间集中精神,唤醒天赋。” “没问题。”苏西道。“你认为该用祝福手榴弹还是诅咒手榴弹?” “是我的话就会两种都试试看。” “绝佳的见解。” 她开始对四周投掷手榴弹,其它人纷纷掩耳走避。爆炸在地面上留下许多坑洞,也在空中洒落许多泥魔像的碎片、棺材的木屑,以及亡者的尸体,外加从墓碑跟陵墓上炸下来的石块,有如炮弹碎片一般四射开来。泥魔像有的被炸毁,有的被压扁,有的被撕裂,但是新成形的魔像依然前仆后继地自不成原形的地表中破土而出。 我闭上双眼,透过心眼将整座墓园从头到尾观察一遍。少了汤米的天赋干扰,我的视野再度恢复清晰,很快就找出隐身幕后控制泥魔像的意识实体。对方的躯体延绵四散,存在范围包含了整座墓园以及墓园之后的无限空间。这就是大殡仪馆墓园的秘密;所有无助亡者的最后防线。这整个世界,包括其中的土地在内,都是一个具有意识的生命,负有防御此地的使命。墓园管理员。一个活生生的世界。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守护亡者。 或许是管理员认为泥魔像解决不了我们,也可能因为对方已经察觉了我在探测它的实体,总之,突然之间整座墓园中的土地同时爆起,有如潮汐巨浪以及恐怖雪崩一般朝我们席卷而来。如此大量的泥土足以将我们生吞活埋,压成碎片。我们无处可逃,无处可躲,没有任何方法可以保护自己。 幸亏这时我已经找出渥克计划中的缺点。他强化了墓园四周的屏障魔法,确保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离开,但是却没有考虑到要防止外界的东西进入墓园……我驱使天赋的力量进入夜城,找到一块正在下着倾盆大雨的空间,将大雨带到我的面前,对着铺天盖地而来的泥土一洒而下。大雨对上泥浪,登时将所有浪涛的力量瓦解殆尽。厚重的湿泥在我们脚边打转,但是伴随而来的毁灭力量却已不再。大雨不断落下,管理员根本没有办法利用泥土凝聚任何形体。趁着管理员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再度唤起天赋,找出空间屏障中最弱的一点。我对艾迪指出了那一点的所在,他挥出充满神力的剃刀,凭空划开一道裂缝。 艾迪扯开裂缝,让其它人穿越而过。在我们全部回到夜城之后,裂缝立刻在身后关闭。我们站在一起,全身湿淋淋地沾满泥巴,大口地喘着气。我看了看四周,期待看到渥克留下来确定我们没有逃出来的人马,但是却一个也没有发现。若非渥克真的以为我们没办法逃脱……就是他将所有人马统统调往别处。珊卓说渥克本人也被调到诸神之街去处理问题……会不会是莉莉丝终于展开行动了? 珊卓滴滴答答地对我踏上一步,我立刻向她扬了扬眉。“别紧张,泰勒。”她简短地说道。“你救了我一命。我是有恩必报的。渥克一定要为此付出代价。我可以帮忙。当然了,等到这件事情结束之后……” 凯茜瞪了珊卓一眼,死灵顾问竟然忍不住退开一步。凯茜露出甜美的笑容,说道:“不要烦我老板,娘子。” “别吵架,孩子们。”我道。“我们必须赶去诸神之街。我认为。汤米,护送凯茜回陌生人酒馆,然后和她一起待在那里。别抗议,你们两个在这种情况下都帮不上忙。大家准备好,我们要去解决一个圣经神话中的人物。” <hr /> 注释: 第三章 游戏时间过了,孩子们 我没有实时赶到诸神之街,不过还是从幸存者口中听说事情发生时的情况。 当天对诸神之街而言只是另外一个平凡的日子。这是一个充满魔法、异相,全然与世隔绝的地方。在这里,你可以崇拜任何你想崇拜或是想要你崇拜的东西。高等生命、强权代表以及自然力量的实体,一切属于未知领域,正常世界接触不到的玩意这里都有,不过崇拜这些神祇的后果必须自行负责。在夜城,宗教信仰是一类大宗的买卖;而诸神之街里的信仰足以满足任何人的口味,不管口味多变态、多极端。当然,最受欢迎的信仰就能在最好的地点上设置最壮观的神庙,而其它小神就只能遵照物竞天择的道理牟取蝇头小利,藉以争取更多信徒集会,以及更加崇高的神位。这里有些神十分古老,有些神十分有钱,更有些神还来不及建立自己的名声就已经消失在神祇的洪流之间。 神祇来来往往,信仰沉沉浮浮,然而诸神之街的存在依然永恒。 石像鬼高高蹲在大教堂的墙上,以嘲讽的神色打量着脚下的信徒,一面轮流哈着手卷烟,一面彼此闲聊着各式各样的谣言八卦。街道上随处可见奇形怪状的生命,为了无人知晓的目的来回奔走。鬼火与游魂四处飘荡,常常会被许多怪风吹离原订路线,因为这里的风都是遭人遗忘的古老神祇所仅存的一丝残躯。街道旁挂有许多纸灯笼、人型蜡烛、炭火盆,以及俗不可耐的霓虹灯。活生生的闪电沿着街头巷尾彼此追逐。敌对的帮派躲在各自的教堂中,于安全的距离外隔街叫嚣各自信仰的教义。三不五时还有狂热的信徒会对信仰其它神祇的人们下诅咒。有些较为前卫的神祇会以炫丽的造型出来游街,藉巡视地盘来增加曝光率。丑角之神穿着显眼的黑白格子服以及黑色的假面具,不断地跳着舞,不断地转着圈,就跟所有人打从有印象以来就记得的他一样,无止无尽地跳着永恒之舞。在烛光下、鬼火下、闪耀的霓虹灯下,丑角之神不断跳舞。 值得一提的是,过去的诸神之街远比如今的景象繁荣许多。然而就在不久之前,剃刀艾迪对诸神之街的乱象忍无可忍,终于跑来大闹一场,搞到许多神祇在众目睽睽之下哭哭啼啼地逃出诸神之街。直到现在,渥克的手下依然在各地酒吧、水沟以及游民纸箱底下苦劝那些神祇回家;而诸神之街的居民也还在清理众多神庙的残骸,评估重建的可能。有的教堂靠着墙外的鹰架维持;有的神庙凭借纯粹的信仰所形成的魔光苦撑;至于那些已经无可救药的,则由遥控推土机彻底夷为平地。人们成群结队地来到街上招揽新的信徒,观光客的数量也达到史无前例的地步——观光客十分偏好灾难场景,特别是在有十分壮观的灾难现场时更是热衷——有些信徒仍然六神无主地在废墟附近晃荡,想知道自己所信仰的神祇究竟还会不会重临大地。 平凡的日子就在夜空中开始降下死去的天使时结束了。天使毫不优雅地直直坠下,触及地面时发出沉重的巨响,羽翼折断、神色惊慌,表情愚蠢得有如撞上玻璃窗的小鸟一般。他们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身体没有丝毫动弹的迹象。曾经是伟大的光明与黑暗的生物,如今不过是一群小孩弃之不顾的玩具。人们面带敬畏看着地上的天使,接着抬头看天。不管是信徒还是受人膜拜的神祇,此刻都在明亮的星空中见证了一个比他们更加伟大的黑暗奇迹。 一道慵懒的月光自天上洒落,将诸神之街带来一种银白色的色彩,灿烂、寒冷而又美丽,就跟自月光中缓缓飘下的人影一样伟大、一样骇人。月光中的人影对着脚下的群众挥手微笑,仿佛走下神造的阶梯一样步入凡尘。莉莉丝已经计划回归许久,而她十分注重华丽的开场。 身材修长,外形完美,散发出一股超自然的女性气息,肤色白皙到几乎没有任何色彩,头发、眼睛与嘴唇都比夜色还要黑暗,看起来有如来自哑剧年代的屏幕女神。她的脸蛋尖锐,棱角分明,外加一个显眼的鹰勾鼻,唇形很薄,嘴巴很大,深邃的眼中充满了足以燃尽一切的火焰。她并非美女,但那美貌却超越了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她赤身裸体,不着衣物,然而全身上下没有露出任何防御的弱点。 她的存在主宰了一切,有如无情的炮火一般揭开大战的序幕,好像教堂中吟唱淫声秽语的唱诗班,可比出生时的第一声咆哮或是死亡前最后一下惨叫。没有人能够忽略她的存在,许多弱小的神祇当场下跪,只因他们察觉出真正强大的实体终于降临诸神之街。莉莉丝的头上顶着一道光环,不过纯粹只是为了用来装饰,不代表任何光明意义。想要拥抱传统的时候,莉莉丝也可以非常传统。她走出月光,踏上诸神之街,环顾四周,露出微笑。 “哈啰,大家好。”她道,声音有如掺毒的蜂蜜一般甜美。“我是莉莉丝。我回来了。你们想我吗?” 她一身荣耀地漫步夜色之中,所到之处人们纷纷让道。不管是强大神祇还是市井小民,全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没有人胆敢直视她的目光。她的脚步有如雷霆,踏碎地表,震撼大地,即使最雄伟华丽的教堂在她身边也瞬间黯然失色。她提起完美的双足,踢开挡路的天使尸体,嘴角微微露出一点厌恶的神色。 “如此单纯、愚蠢的创造物。”她道。“不管天堂或地狱都不是我的对手,因为此地为我所创造的乐土,不属于他们的管辖范围。” 几名观光客犯了致命的错误,带着照相机和摄影机向前推挤。莉莉丝轻描淡写地转头一看,他们立刻在尖叫中死去,成为洒在后方墙面上的几片痛苦的阴影。 莉莉丝突然停止动作,看了看四周,然后以命令的口吻强迫所有神祇离开所属的神庙,来到她的面前参拜。她以诸神的真名与本质召唤,所用的语言已经自世上消失许久,其中使用的单字根本无法归类为单字,充其量不过是声音、概念,古老的程度已经无法让现今文明世界的人类理解。 长久以来自称神灵的高等生命、强权代表、自然力量的实体,纷纷自教堂、神庙,以及黑暗隐密藏身处现身。有“血腥刀锋”、“马利姆姐妹”、“泪尸”、“恶魔新娘”、“茉莉·温德辛斯”、“憎恨有限公司”、“典型化身”,以及“工程者”,紧接在后的还有许多人形或是非人形的生命、妖怪、魔法产物等神色惊慌的各式神棍。其中有些已经有数个世纪不曾离开过他们黑暗神秘的藏身处,不曾在信徒面前展现他们的真面目。而在见识到这些神祇丑陋的嘴脸之后,他们的信徒当即决定放弃信仰。最后,丑角之神停下永恒的舞蹈,来到莉莉丝面前虔敬下跪。 “我的主人,我的女王。”他以一种冷静而又绝望的语气说道。“狂欢的时刻终于结束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旁观群众开始鼓噪,发出许多敬畏、恐惧和迷惘的声响。他们大声争论,试图厘清眼前景象所代表的意义,狂热份子也开始以拳头及诅咒攻击附近的人群。没有人喜欢承认自己所信仰的是一名弱势神明。群众中有些脑筋动得快的已经开始跪在莉莉丝面前,大声喊出歌颂赞美的言语。所有拿着宣示末日到来的自制标语的末日预言家此刻都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因为他们完全没有想到末日真的会有到来的一天。莉莉丝对着他们微笑。 “你们失业了。因为我就是你们期待已久的末日。” 墙壁上溅洒出更多阴影残渣,空气中回荡了更多临终惨叫。 莉莉丝好整以暇地环顾四周,打量面前这一群自称为神祇的存在。不管外形看来如何伟大,这些神祇全都在她的目光之下微微颤抖,虽然他们根本都不记得自己为何如此恐惧。她令这些诸神打从心底最原始的层面感到无比焦虑,以及自身的渺小。仿佛她知道某件他们一直想要忘却的秘密,或者是他们从来都只是怀疑却不曾真正发现过的秘密。 “我乃莉莉丝。”她终于说道。“亚当的第一任妻子,因为不肯承认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权威而被逐出伊甸园。我坠入地狱,与恶魔交合,生下数不尽的怪物。他们是我不凡的子嗣,也是夜城第一代的居民。你们就是我的子嗣,或是我子嗣的后代。你们不是神,从来都不是。神性不是凝聚信徒就可以成就的。我赐给你们荣耀与自由,但是这些日子以来,你们却堕落到如此受限的地步,禁不起崇拜与喝采的引诱,任由自己被人类的想象塑形,局限在人性狭窄的观念里。好了,玩耍时间已经结束了,孩子们。我回来了,回到我为大家所创造的地方,该是开始办正事的时候了。我已经离开太久,有太多事情要处理了。” “我已经回来一段日子,暗中观察并且适应这个年代。我游走在你们之间,但你们却懵懂不知。你们扮神扮太久了,已然忘却自己之前的身分。你们的存在都是拜我所赐,你们必须对我忠心。你们属于我,必须遵照我的意旨办事。” 高等生命、强权代表以及自然力量的实体彼此对看,身子不安地蠕动。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前一分钟他们还是受世人膜拜的神祇,下一分钟……有些神灵开始想起那段被遗忘的记忆;有些用力摇头,即使脸颊上已经流满泪水,他们依然绝望地对自己否认;有些难以接受自己真正的血缘,大声地叫嚣抗辩。大部分的神灵怒火中烧,因为他们无法相信自己根本不是神。信徒们退到安全的距离之外,将这场争论留给诸神自己去解决。争论的声音十分吵杂,几乎到了嘶声呐喊的程度。最后莉莉丝比了个手势,所有神灵立刻安静了下来。 “你!”她指着站在诸神前排的一名神灵说道。“我不认识你。你不是我的子嗣。你是什么东西?” 工程者冷静地正视她的目光,周遭的神灵则立刻远离他身旁。他蹲坐在地,身材宽厚,约略具有人类的外形,蓝色的血肉之外包覆有蓝色的钢铁,肌肉组织连结着许多螺丝与弹簧。关节处不断喷出蒸汽,双眼绽放出火红炭火的光芒。如果够接近的话,你甚至可以听见他心脏所传来的滴答声响。他的身旁站有许多又瘦又长的机械护卫,设计十分复杂,外形颇具巴洛克风格,看不出是他的信徒还是个人创作。 “我是神灵。”工程者的声音有如金铁交击。“一个抽象概念的实体化身。我之所以不朽乃是因为我本身就是一种概念,而不是因为拥有你那不自然的血脉所致。世界已经变得比你的年代复杂多了,莉莉丝。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就留给你们自己去解决吧。” 他转过身去,踏入世界的侧面,走向一个大部分在场之人都无法辨认的方向,瞬间消失无踪。他的金属护卫随着他的消失而崩坏,在地上洒落许许多多的废弃零件。莉莉丝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为这意料之外的状态感到些微尴尬。在工程者的鼓舞之下,有些神灵也开始鼓起勇气挺身对抗莉莉丝。 “听说你被放逐了。”璀璨者拖着身后亮丽的轨迹说道。“被那些你所信任的生命逐出你所创造的世界。” “逐入地狱边境之中。”拉·贝儿·丹·杜罗契以其淡而无味的语调说道。“直到某个愚蠢的家伙开启通道,让你回到夜城之内,再度利用我们最初的梦魇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有人说你已经回来很多年了……”茉莉·温德辛斯露出满嘴烂牙,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些日子以来,你究竟在干什么?” “不是在躲藏。”莉莉丝道,她的声音所散发出的寒意令所有神灵后退一步。“我是在……准备。有太多事要办,有太多人要解决。当然,我还必须制造一个新的孩子,确保他受到良好的教育。他是我的,身心皆为我所拥有,尽管他到现在还没发现这个事实。我最亲爱的约翰·泰勒。” 信徒跟神灵同声覆诵这个名字,语调中丝毫没有透露任何友善的气息。很多人不自在地扭动身躯,不安的情绪有如闪电一般在群众中迅速浮现而后消失。璀璨者张嘴欲言,莉莉丝则抢先在他额头上轻轻一触。他发出惊慌恐惧的惨叫声,生命能源夺体而出,瞬间窜入莉莉丝的体内,满足她永无止尽的饥渴。她很快地吸干了璀璨者,静静地看着对方在眼前干枯萎靡。他的力量对她而言不过是汪洋中的小水滴。璀璨者发出最后的光芒,接着仿佛从来不曾存在一般地彻底消失。莉莉丝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我必须要稍微纡解一下心情,好让大家了解自己的身分。尽管我是各位的母亲,但是我也不会容许任何放肆的行为。现在,当初凑在一起背叛我的家伙在哪?胆敢将我放逐的家伙!站出来,让我再度看看你们的容颜。” 一段漫长的尴尬过后,恶魔新娘终于不情不愿地走到人群前方,她背上的连体双胞胎透过肩膀偷看莉莉丝。“他们都不在了,女王。”小新娘以其甜美诱人的声音说道。“很久以前就不在了。他们有些自相残杀,有些被后来的强者取代,有些跟不上时代潮流而遭人遗忘。据我们所知,当初背叛你的人就只剩下一个还活着。他最初的名字已经失传。我们称他为‘泪尸’,如今已经陷入无可救药的疯狂状态。” 她说完立刻退回群众之中,而其它人则将泪尸给推到前排。泪尸是一块巨大的腐烂血肉,表皮又红又黑又紫,化脓的皮肤中突出许多尖锐的骨头。永远都在腐烂,但却永远不会死亡,他的存在已经陷入无可救药的疯狂。他残破的牙齿紧紧咬着地面,身躯有如烂泥一般摊在地上,张大浑浊的双眼瞪视着前方。 “他将各式各样的死尸融入自己体内。”茉莉·温德辛斯主动解释道。“死尸延续他的生命,壮大他的力量。” “连这种东西……都有信徒愿意追随?”莉莉丝问。 “物以类众。”茉莉道。 “这就是证据,如果还需要什么证据的话,这就是人类什么都愿意信仰的证据。”莉莉丝说。“任何散发永恒臭味的东西都能够招揽信徒。” 几名泪尸的信徒也被众人推到前方面对莉莉丝。他们身穿污秽的破布及残败的塑料袋,脸上涂满肮脏的污垢。年纪最长的信徒骄傲地抬起头来,目空一切地看向莉莉丝。 “我们崇拜他是因为他让我们看清真相。世界充满了肮脏与腐败、污染跟堕落。我们的神让我们看见隐藏在华丽外表下的丑陋真相。一切归于尘土之后,我们的神将会依然健在,而我们也将继续伴随左右。” “不,你们不会。”莉莉丝道。“你们比他更令我厌恶。”她眼光一瞟,当场将他们全数诛杀。 泪尸完全没有注意到外界发生的事情,只是专心一意地吞噬着脚边的一具天使尸体。死天使一寸一寸地融入泪尸腐烂的身躯中,散发出难以忍受的臭味,让在场所有生命统统偏开头去。天使的最后一丝神性窜入泪尸体内,惊醒沉睡已久的心灵,令他突然之间站起身来。他发出剧烈的叫声,在倾刻之间了解了一切,目光的焦点立刻集中在莉莉丝身上。 “你!这一切都是你的错!看看我变成什么样子!看看放逐你的代价有多大!” “我看到了。”莉莉丝冷冷地道。“对一个叛徒跟蠢材而言,我认为这是极为公平的惩罚。” “放逐你是必然的。”泪尸的语气疲惫,似乎在重复一个已经争辩到不想再辩的话题。“但是你还是回来了,一切的努力全都白费了。我告诉过他们,但是他们不听……想杀就杀吧,我不在乎。我曾经英俊挺拔,深受世人景仰……如今我已经不再认得现在的夜城了。你也不可能认得的。一切都改变了,夜城跟着时代进步,而我们都被遗忘了。” “就你目前的状况而一言,杀死你根本是一项恩典。”莉莉丝道。“但是管他的,可别说我从来没对你好过。” 她瞬间吸干泪尸的生命能量,黑暗的嘴角露出一个恶心的神情。“味道很糟。”她对着不敢出声的群众说道。“但是我发过誓一定要手刃所有从前的敌人,而我向来说话算话。现在,站出来,我的孩子们。自我年轻时充满欲望的肉体中诞生的原始产物。” 她喊出他们的原始之名,接着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最后,几名神灵推开群众走到前排,面对他们遗忘已久的母亲。第一个出列的是丑角之神。他低下戴着面具的头颅,在莉莉丝的面前下跪。 “我在这里,亲爱的母亲,虽然时间跟环境已经改变了我。流行与时尚重塑了我的外形,不过我毕竟还是存活了下来,始终跳动着永恒的舞步。希望我的体内依然保有一些您所认得的特质。” “我也会改变,当有必要之时。”典型化身仪态优雅地对莉莉丝鞠躬说道。他年轻力壮,外形俊美,身穿剪裁完美的纯白西装,头戴一顶巴拿马草帽,贵族般的脸庞散发出一股雌雄同体的魅力。“细节改变,我继续存在,始终受人景仰,受人膜拜。此刻我是一名流行音乐歌手,为了生计歌唱,青少女则在卧房的墙上崇拜我的形象。我是‘瘦白王子’,人们热爱我的音乐,同时也热爱我。不是吗,我的小鸽子们?” 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女孩围在他的身边,穿着打扮都跟他同出一辙,脸上涂满化妆品,神色凶狠阴沉。从这群人的脸上就可以看出他对她们而言不只是生命中的一切;为了他,她们随时愿意放弃性命。其中有几个女孩眼看偶像受到威胁,竟然对着莉莉丝大吐口水。年纪最大的女孩都还没有超过十五岁。 “我知道。”瘦白王子道。“但是选择信徒的时候还是宁缺勿滥。” 最后一个出列的是血腥刀锋。他神色不定地伏在莉莉丝面前,呼吸浓厚,浑身发抖,让古老的本能固定在原地。他身材高大,浑身毛发,脚上有蹄,头上有角,两手前端长有恐怖锐利的利爪,全身散发出浓浓的汗臭跟麝香味,外加一股无法控制的无底食欲,瞪大愚蠢狡狯的双眼对着莉莉丝怒目而视。他被莉莉丝的女性气息所吸引,但又被她强大的力量给震慑。 “血腥骸骨已经失去本性了。”丑角之神道。“他已经退化成一种单纯的动物天性,丝毫没有半点良心的野性之神。世界上总是有人想要崇拜内心深处的心魔。有人说他是自愿变成这个样子的,为的是要从理性的限制之中解放心中的需求和食欲。” “实在太沮丧了。”莉莉丝道。“我生下了数千名子嗣,如今竟然只剩下三个?而且每一个都堕落成这副德性。” 她毫不留情地将他们一举击杀,吸干他们的生命能源,接着为了斩草除根,她又举手一挥杀光所有典型化身的年轻信徒。她的力量有如狂风暴雨一般激荡空中,所有群众因她冰冷的目光而畏缩。 “时候到了。”莉莉丝道,在场所有人都随着她声音中的力量颤抖不已。“该是你们选边站的时候了。我已回归,打算以我的远景重塑夜城,将其转化为创造时的最初理念。夜城不该像如今这般……短视,庸俗。我要让夜城恢复荣耀,也要让你们分享这份荣耀。除非你们决定与我对立。那样的话将不再有人记得你们的姓名。” 高等生命、强权代表、自然力量的实体神色不安地看着彼此,喧闹的讨论声响逐渐自诸神之中响起。抉择的重点就在于这些神灵安于现状。他们喜欢当神,喜欢有人崇拜、惧怕,以及敬畏的感觉;他们喜欢财富、名声与权力——虽然重视这些世俗的东西似乎不像神灵应有的作为,不过当时谁也没有提起这点。放弃这一切,眼睁睁地任由莉莉丝以一己的意念重塑自己以及身处的世界?太难以想象了。然而……她是莉莉丝。没有人胆敢怀疑她的力量。她比夜城本身还要伟大,足以毁灭所有自认为神的生命。为了生存,或许暂时假装配合,静待再度起身反抗的时机才是明智之举……大家不断争论,莉莉丝则在一旁耐心等待,借着不时杀害露出不敬神情的凡人打发时间。最后,首先上前表态的是一个新近崛起的势力——憎恨有限公司。 自从法律认定大型企业在技术上来讲可以视为一种永恒存在的法人起,一家影响力强大到足以让凡人当作神祇崇拜的企业也就自然而然地因应而生。憎恨有限公司以一群没有五官的工作机器人的形体在凡间现身。每具机器人的穿著打扮一模一样,都是身穿灰衣的灰色男子,连讲话的时候都是异口同声。 “我们是属于这个年代的神祇。这个年代适合我们,我们也适合这个年代。为什么我们要放弃我们的本质与未来?我们没有理由相信你会为了我们的福利着想。” 接着上前的是纯真电锯小姊妹。这群身穿黑白相间修女服的骇人修女乃是极端前卫的教条主义份子。她们疾声厉色地咒骂莉莉丝,并以恐怖的威胁言语挑战她的权威。 接下来又有几名代表现代社会新兴宗教的神灵上前反抗、然而群众之中已经出现叫他们闭嘴的声浪。他们是崇尚传统的古老神灵,以及想要趁机争夺权位的弱势小神。于是就这样,一场诸神之间的大战正式展开。 各方神灵正面冲突,有如夜色之中的强大引擎一般,在静止的空气中喷洒出奇异的能量色彩。神灵既然开打,手下的信徒自然也不闲着,当即打起宗教的旗帜彼此残杀。暴戾之气充满整条诸神之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没有任何人可以置身事外。 莉莉丝体态优雅地飘上夜空,居高临下欣赏自己兴风作浪的成果,放声嘲笑以自己之名而引发的疯狂屠杀。她鼓励追随自己的子孙杀害不肯顺从的血亲,并且促使子孙的信徒沐浴在敌人的死亡之中。她要他们接触屠杀的滋味,因为在进攻夜城的时候还有更多人要杀。不过暂时而言,如此自相残杀可以让幸存者和自己更加紧密地站上同一阵线。 她沿着诸神之街飘荡,跨越低等生物的头顶,游走于所有冲突上方。所到之处教堂坍塌、神庙倾倒,地面裂开大洞,无情地吞下废墟中的灰烬。莉莉丝将所有敬神场所统统以最直接的路径送入地狱。而躲在神庙中不敢出来面对莉莉丝的神灵跟信徒也当场发出凄厉的尖叫,全部和废墟一起沉入地底。 “除了我之外不该有别的神。”莉莉丝道,在脚下喧闹震天的杀伐声中,她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所有夜城的居民只能崇拜我一个神。这里是我的地盘,你们只需要信仰我就够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渥克出现了。他一身西装领带,悠闲地步入诸神之街。一听说他的到来,所有人纷纷放慢速度。人类跟神灵停止争战,退向街道两旁,尽可能地远离渥克。他们退到人行道上,安安静静地看他经过,而他则完全没有将众多神灵放在眼里。高等生命、强权代表以及自然力量的实体全部直挺挺地站在一旁,默默地期待着事情的发展。染血的街道上笼罩在一股沉闷的宁静之下,诸神大战就这么结束了;只因为渥克在诸神之街现身。 他弧身一人前来,没带任何支援。没有保镖、没有专家、没有武装部队。光是他的出现就足以弭平所有冲突。诸神和信徒神情羞愧地看着自己所造成的破坏,个个有如做坏事被抓到的小孩子一样。因为如今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人是渥克。他是当权者的声音,他所说的话就是法律,他是夜城之中最可怕的个体。 他终于停下脚步,抬起头来看向站在天上的莉莉丝。他们彼此对望一会儿,接着渥克露出微笑,对她顶了顶自己的圆顶帽;渥克总是维持着风度。莉莉丝自空中飘落,优雅地停立在渥克身前。即使他有注意到莉莉丝全裸的身体与强烈的女性魅力,他也没有在脸上露出丝毫反应。他环顾四周,看着满地尸体以及燃烧的废墟,接着将目光转向诸神及一众信徒。没有人胆敢直视他的目光。 “闹够了。”他并没有特别对着任何人开口,但是所有人都肯定他在对自己说话。“从没见过如此荒唐的乱象。立刻停止胡闹,开始善后。你们都不想惹我生气,是不是?” 这时有些神灵和信徒已经开始后退,嘴里说着道歉的言语,甚至还有人利用别人的身体掩护才敢移动。他们都认识几个曾经惹火渥克的人,也都知道那些人最后遭遇了什么样的下场。然而当莉莉丝以充满权威的声音向渥克开口的时候,所有人当场都打消了撤退的意图。莉莉丝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恐惧或不安,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情绪在内的话,大概就是……觉得很有趣。 “亲爱的亨利,很高兴能再次见面,你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成熟多了。” 渥克潇洒地扬起眉毛。“你占便宜了呀,女士。我似乎认得你的声音,但是却……” “喔,亨利,难道你这么快就把你最亲爱的小芬妮拉·戴维斯给抛到脑后了吗?”莉莉丝道。渥克听完当场倒抽一口凉气。 “所以……”他终于开口道。“莉莉丝,这就是你的真面目。” 莉莉丝大笑,搔首弄姿地说道:“这个形象……只是在人类感官限制内所能承受的外形罢了。要知道伊甸园的故事只是寓言的版本。说真的,这具躯体只是我用来行走在你们这个有限的世界里的道具而已。等我将夜城重新塑造成更加适合我的本质的地方,我就会完全进入你们的世界。到时候的我才是真正光彩夺目呢。”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渥克问。“我是说,说真的,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是上帝最初的创作。”莉莉丝道。“我是最先现世的生命,比这个世界还要古老。我同时也是查尔斯·泰勒的妻子,约翰·泰勒的母亲。我是被三个愚蠢男孩在无知的情况下召唤进入这个世界的生物。喔,亲爱的亨利,我是否合乎你的期待呢?” “待在原地别动。”渥克的声音有如雷鸣。他施展了当权者赐给他的“声音”,一个不管是死尸还是活人都无法抗拒的声音。“立刻投降,莉莉丝,停止所有侵略的行为。” 莉莉丝放声嘲笑,“声音”的力量当场有如廉价玻璃一般化作碎片。“别傻了,亨利。你的‘声音’只能用来对付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对我根本没有作用。逃跑吧,亲爱的亨利。找个地方躲起来,直到我来找你为止。我有个特别的礼物想要送你。你将会崇拜我、爱上我,而我则会赐给你永恒的生命以及更高等的形体,使你有机会永永远远地在我身边歌颂我的伟大。这样不是很有趣吗?” “我宁死不屈。”渥克道。 莉莉丝轻蔑地甩他一巴掌,接着伸出修长的手臂,有如攻城槌一般击中他的身体。骨碎声响,鲜血狂喷,他的身体离地而起,重重地撞在一座残破教堂的烂墙之上。渥克像个破烂的布娃娃般地摔落在地,接着又被坍塌下来的砖墙活埋。诸神以及信徒默默地看着尘埃落定,然后又继续看了一会儿,然而这个随口一句话就能调动世俗军队与教会武力的男人却始终没有再度爬起。 诸神大战结束了。在见识到当权者的声音有如恼人的昆虫一般被莉莉丝随手击败之后,再也没有任何神灵胆敢起心反抗。他们在莉莉丝面前低头下跪,跟随她的步伐离开诸神之街,进入夜城之中。 事情过后不久,我和苏西·休特、剃刀艾迪,以及珊卓·钱丝终于赶到诸神之街。街道上一片狼籍,两边堆满了神庙废墟。火舌翻飞,浓烟四起,地上随处可见无人照料的伤者及尸体。幸存者和伤员零零落落地站在路旁,惊慌的神情尚未平复。他们之所以被留在这里,完全是因为他们伤势沉重,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关系。当这些惊吓过度的伤残人士一看到剃刀艾迪依然忍不住拔腿就跑的时候,就知道剃刀艾迪的名声有多响亮了。然而更令人担忧的是,有不少幸存者一看到我立刻跑过来下跪,称呼我为莉莉丝之子,并且对我摇首乞怜,求我放他们一条生路。 “好了。”苏西噘起嘴道。“这种举动令我非常不安。” “不是只有你而已。”我道。“你!放开我的脚,立刻。” “从来没有人在我面前下跪。”苏西道。“你!没错,就是你,冷静下来,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花了很大的工夫才好不容易从他们口中问出事情的经过。莉莉丝已经为她的回归揭开序幕,而我竟然错过了。从眼前这一片废墟看来,亲爱的母亲显然在搜寻我的下落,而且搜寻的方法似乎颇为激烈。似乎她对自己唯一的人类子嗣怀有某种特定的目的。 “厉害。”我道。“我并不想跟她碰面,更少现在还不要。在终于跟她碰面的时候,我一定要确保是在我的地盘,依照我的方式。” 这时我出现在诸神之街的消息已经传开,一群衣衫破烂的暴民来到我们面前聚集。在愤怒与恐惧的驱使之下,他们陷入半疯状态,嘴里呐喊着“渎神之人!”“揪他出来!”“把他交给莉莉丝!”苏西、艾迪跟珊卓挤到我的身边,不过暴民的眼中根本看不见他们。这时我们面前已经聚集数百名暴民,而且还有更多人继续加入他们的行列。暴民神情扭曲,充满仇恨,个个伸出双爪对我抓来。 他们从四面八方逼近,在我来得及反应之前,苏西已经击发手中的霰弹枪,在咄咄进逼的人潮之中轰出一个大洞,不过丝毫没有减缓暴民前进的速度。剃刀艾迪在人群中杀开一条血路,他移动的速度肉眼难察。珊卓·钱丝召唤地上的死尸攻击暴民,杀得众人胆战心惊。暴民抱头鼠窜,一哄而散,留下满地的尸体与伤员。我不怪他们,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他们的错。要怪只能怪我母亲留给人们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苏西压低枪头,重新装填弹药。艾迪再度在我身边现身,手中的剃刀不断渗血。珊卓收回法术,让死者躺回地上。一个头戴、浑身颤抖的寺僧慢慢地来到她面前。 “如果你能召唤死者,能不能……” “抱歉,不行。”珊卓·钱丝说道。“我没有能力召唤死去的神灵。再说,如果他没有能力自行复活,那也算不上什么强大的神灵,不是吗?” 寺僧放声大哭。我们转身离开,留他一个人坐在自己神庙废墟前的残破台阶哭泣。 “说话真毒。”苏西对珊卓说道。 “彼此彼此。”珊卓道。 “渥克呢?”艾迪问。“我没看到他的尸体。你也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在夜城,没看到尸体通常就表示没死。” “要找渥克,我想我可以帮你们。”一名神色忧伤的牧师说道。“他在那一头,被埋在我们教堂的废墟之下。” 我们谢过牧师,然后来到一座雄伟建筑的废墟之前。这座废墟有一半还在燃烧,为寂静的夜空添加阴郁的光芒。我们挖走一大堆瓦砾,搬开无数块砖头,最后终于找到了渥克。他的西装破烂,鲜血淋漓,但是当我凑上前去时,他还是张开了双眼,甚至挤出一点微笑。 “约翰。”他虚弱地说道。“你来迟了,就跟往常一样。我刚跟你母亲聊了几句。” “看得出来。”我说。“你跟谁都处不来,是不是?” 我们将他拖出瓦砾堆,然后推到墙壁旁坐下,过程之中他哼都没哼一声。苏西迅速将他的伤势检视一遍。苏西对于伤口有极为深入的研究,不管是修补伤口还是制造伤口。最后她站起身来,对我点点头。 “伤势很重,但是不会致死。” “喔,很好。”渥克道。“我刚刚还真的担心了一下呢。” “你是该担心的。”珊卓·钱丝道。“你把我们困在墓园空间等死。我们有过协议,而你却破坏了协议。胆敢如此对我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现在不能杀他。”我说。 “为什么不能?”珊卓冷酷愤怒的视线转到我身上。我则毫不退让地面对她的目光。 “因为他是我父亲的朋友。因为我不是冷血杀手。因为我的计划里还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还是跟以往一样实际,约翰。”渥克道。 珊卓皱眉道:“他会喜欢你的计划吗?” “肯定不会。” “那我等。”珊卓·钱丝道。 我蹲在渥克身前,直视他的脸。“她回来了。”我道。“莉莉丝,我母亲。她回来是为了毁灭夜城,然后再以毫无人性生存空间的理念取而代之。如果我试图阻止她,世界很有可能因此而毁灭。我不能孤军奋战,渥克。我需要你的帮忙。” 他微微一笑。“我们总算站在同一条船上了。只可惜我们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合作。” “别骗自己了。”我道。“我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一个共同的敌人。” “没错。一个比我们两个都还要糟糕的家伙。” “你应该很了解。”我说。“就是你们施展芭贝伦仪式才让她重临世界的。你、收藏家,以及我父亲。” “啊……”渥克道。“你终于发现真相了。我还在想你怎么这么慢呢!我会动用当权者所有的资源来配合你,不过要阻止莉莉丝,光靠部队火力跟正常魔法是办不到的。” “我会找几个老朋友帮忙。”我说。“我有一个保证没有人喜欢的计划。”我转向苏西。“跟珊卓和艾迪保护渥克前往陌生人酒馆。艾力克斯会治好他,但是别让他把帐挂在我头上。接着你们就在那等我回来。” “不干!”苏西立刻说道。“不管你要去哪,一定都会需要我的保护。” “这次不行。”我柔声道。“我需要你跟其它人一起,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再说……我不想让你看到某些我可能必须看到的景象。” 她微微一笑。“你挑了一个最差的时机来担心我的感受,约翰。” “总要有人担心你的。”我道。 <hr /> 注释: 第四章 不曾消失 如何对抗一支由一群前诸神所组成的军队?我想,当活人帮不上忙的时候,就先去找死人吧。我从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径离开诸神之街,穿越夜城繁忙的街道,前往聚集所有真正诡异夜店的上城区。我要找死亡男孩帮忙,而且越快找到他越好。由于夜城的范围十分广大,莉莉丝的军队一时之间还没有造成多大的破坏,然而消息很快就会传开的,坏消息总是传得飞快。 夜空澄净,空气清新,人行道因为适才的大雨而潮湿,街景一如往常热闹非凡。人们或许听说了些关于暴动、破坏和末日之类的谣言,但是这类谣言在夜城早就司空见惯,尤其是在周末的时候特别多。话是这么说,我还是在路人的脸上看到逐渐高张的紧张情绪。不安的气氛无所不在,然而人们却不清楚所为何来。我急急忙忙地朝向目的地前进,尽量不去引来不必要的注意。我还有时间。即使少了渥克,当权者依然可以调动大批武力,利用枪炮、刀剑、魔法,以及各式各样强大的惊喜阻挡莉莉丝。他们有办法拖延时间,但是拖不了多久。周遭的人们不停抬头看向星空,似乎期待看到星辰转移、月光变色之类的异象。有某种危险强大的实体进入夜城了,所有人都可以感觉到一种有如牲口进入屠宰场的绝望恐惧。众人提心吊胆地东张西望,夜晚漆黑的程度仿佛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各式声名狼藉的夜店之外,招揽生意的人们来回踱步,叫卖的声音中流露出一股全新的迫切感;就连街角拉客的流莺也比平常积极许多。人潮快步前进,往常悠闲的步调不复存在,仿佛人们害怕自己想去的目的地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一样。夜城唯一每日出刊的报纸——《夜城时报》,刚刚发行了一份特刊。书报摊前挤满了人群,所有人人手一份报纸,激动地讨论着深黑色的头条标题。我毫不怀疑莉莉丝已经上了报纸头版,或许还包办了其它所有版面。我必须在秩序全面崩盘之前展开我的计划,想要达到这个目标,就需要死亡男孩的帮忙。 死亡男孩目前是在一间脱衣舞厅担任保镖工作。这个工作实在不合乎他的身分,因为他是夜城中最声名显赫的守护者、黑暗复仇者与对抗死亡大军的第一道防线,当然前提是要有利可图才行。我停在一段安全距离之外,仔细打量这间舞厅。大门上方刺眼夺目的霓虹招牌标示出此店的店名:“不曾消失”。招牌两旁各有一座霓虹舞女雕像,永远不停地从一个不舒服的姿势转换成另外一个不舒服的姿势,不断地前后摇摆。一扇肮脏的窗户后面贴满美女照片,不过根据经验,真正在店里跳舞的女孩绝对跟照片里的水平相去甚远。 舞厅大门站着一名懒洋洋的门房,身穿一件亮色系的格子外套,搭配一个蝴蝶领结,脸上的笑容假到十分不自然的地步。这个人第一个工作是担任腹语师的腹语娃娃,之后他就一直无法戒掉这个笑容。我才刚走近,他立刻眼睛一亮,迎上前来向我招揽生意。 “她们已经死啦,她们没穿衣服,而且她们还会跳舞!” 我冷冷地瞪着他道:“我长得像观光客吗?” 他冷笑一声,让到门旁,挥挥手放我进去。我板起这种情况下所能板起的最严肃的面孔走过他身边,走入舞厅。一进大门立刻有人过来帮我拿外套,不过被我当头一拳打到昏死过去。来这种地方一进门就必须耍狠……由于室内外温差过大,所以我在进入主厅之后就停下脚步调适温度。主厅的灯光略显昏暗,部分原因是要给客户一点隐私,不过主要原因是不希望客户看到其它客户的水平有多低落。空气中弥漫着各式各样的烟草味,另外还参杂汗水、欲念,以及绝望的臭气。厅内的桌椅破破烂烂,观众零零落落,后方还有几间以廉价隔板隔出来的包厢,专为更为私密的交易而设。这里的客户几乎都是男性,也几乎都是人类。他们目光饥渴地注视着厅内四个小型舞台,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舞娘配合音量过大的音乐摆动身躯。 台上及台下分别有许多女孩对观众展现自己曼妙的身材以及能够做出的姿势,所有女孩统统赤身裸体,所有女孩皆已死亡。这些死者的亡灵分别为了不同的理由滞留人间,靠着跳大腿舞给活人欣赏维生。其中有些看起来非常真实,但是大部分的女孩都是由鬼火、烟尘及迷雾所组成,随着舞台前方的灯光变幻身上的色彩。女孩们不断地变换姿势,跺脚、转圈、摇胸、挺臀,沿着舞台上的钢管扭曲身体,脸上随时带着毫无意义的笑容取悦观众。 鬼魂女孩,死亡舞娘——可远观却不可亵玩的终极表现。 舞厅一旁设有一座简陋的吧台,此时靠在吧台前方的就是传奇人物死亡男孩本人。技术上而言,他还没到可以进入这种夜店消费的年纪。死亡男孩只有十七岁。打从十七岁那年为了信用卡和手机而遭人谋杀之后,三十年来他始终保持十七岁。他和不为人知的恶魔签订契约,从死亡的世界爬了回来,以残酷的手法为自己报仇,结果却发现契约的条件令他无法回归死亡世界。于是他行走于夜城之中,附身于自己的尸体上,不老不死,尽力行善,期待有一天他能集满足够的善举,让天堂的力量解除自己当初签下的契约。 他身材高瘦,穿着暗紫色大外套、黑皮长裤、小牛皮靴。衣领上别着一朵黑玫瑰,头上戴着一顶软皮帽。他的外套扣子没把,露出到处用缝线、钉书针,以及胶带固定的惨白胸口。他不再感到疼痛,但是依然会受伤。如果靠得够近的话,我还可以看见他额头上以油灰填补的子弹孔。 他一张长脸透露出纵欲声色的疲惫气息,眼中绽放出放纵感官的病态光芒,微微噘起的嘴角没有一丝血色,留了一头及肩的油亮长发。他曾经试过用化妆品掩饰自己的脸色,不过根本已经无可救药。他看起来冷静、悠闲,甚至有点无聊的感觉,一手拿着一瓶威士忌往嘴里猛灌,一手抱着一桶那不勒斯冰淇淋往嘴里猛塞。看到我走过来,他轻轻点了点头。 “哈啰,泰勒。”他满嘴冰淇淋,含糊不清地说道。“原谅我如此纵情声色,对一个死人来说,没有极度的刺激根本产生不了任何感觉。我很想请你喝酒,但是我只有一瓶而已。不要跟吧台点任何东西,他们订价过高,酒更难喝。” 我点头。这些我早就知道了。我以前来过这里一次,为了办一件案子,当时我点了一杯号称香槟的东西。那玩意儿味道很像樱桃可乐。这里的一切都不能只看表面,就连女服务生都有喉结。 “所以你是这里的保镖?”我说着懒洋洋地靠上他旁边的吧台。 “我是这里的安全主管。”他纠正我道。“这里是我罩的。大部分的顾客只要看我一眼就不敢在这里惹事了。” “我以为你有个稳定的工作,专门当歌手‘夜莺’的保镖?” 他耸肩:“她去欧洲开巡回演唱会了。而我……还是不要离开夜城比较好。这个工作只是暂时的,等我找到别的更好的机会就走。我们死人也是要吃饭的呀。所以这些女孩才会来这里工作。” 我点头。长久以来夜城已经累积了多到数不清的游魂,而这些游魂总得找到自己的归宿。 “这些女孩下班后会去哪?”我问。 死亡男孩露出一个悲哀的神色。“她们从不下班。重点就在这里。反正她们也不会累……” “这样她们有赚头吗?薪水不可能很多吧?” “是不多,但是聪明的女孩可以靠小费过活,而且舞厅老板保证女孩们不会受到死灵法师和其它靠着死者能量施展魔法的人骚扰。当然了,所有女孩都希望搭上有钱客户,让对方成为常客,然后把油水榨个精光。” 我看了看厅中的观众。“今晚有什么有趣的人来吗?” “几个叫得出名号的,几个认得出长相的,不过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人物。有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学教授自称来这里研究新潮黑话。当我告诉他们这间舞厅专门帮助人们升华性灵的时候,他们都觉得来对了地方。” 我配合地笑了笑。死亡男孩耸了耸肩,张嘴喝掉一大口酒。如今酒瓶几乎已经干了。 我欣赏着鬼女孩跳舞,暂时不急着告知死亡男孩今天来此的目的。如今女孩们围着一名杜兰杜兰合唱团的老团员,扮演该乐团著名歌曲“电影女孩”中的女孩。身为鬼魂的好处就是所有女孩容貌都异常艳丽、身段异常柔软、表情异常迷人。她们的舞步优雅撩人,步伐轻盈,豪乳乱颤,自舞台之上飞升,舞动在乌烟瘴气的空气里。在观众席间的舞娘四处飘动,有时甚至会穿越客户的身体,为他们带来别的地方找不到的奇异快感。有何不可?反正舞台上唯一坚硬的东西只有钢管而已。 “别破外表迷惑了。”死亡男孩说着放下空酒瓶跟冰淇淋桶。“这一切都是幻觉。你绝对不想看到中场休息时,她们撤掉幻术之后的面目。不幸的是,身为一个死人,在我眼中她们始终都是真实面貌。这点真的夺走了这份工作的不少乐趣。” 一个女鬼踏着迷人的舞姿跃下舞台。她的形体看来十分真实,但是当她伸手到一名顾客的鼻子前面时,手指马上化作烟雾被吸入顾客的鼻孔之中。女鬼的手掌分崩离析,完全消失在对方的嘴鼻里。接着客户一口气喘不过来,当场咳出一团烟雾,在女鬼的轻笑声中再度复原成原来的手掌。旁边的舞台上有名女鬼的身体突然冒出火光,不过她毫不在意,继续摆动身体。 “那是我放的火。”死亡男孩正色道。 上城区有几家夜店专门提供跟死亡有关的服务,从尝试活埋到体验成为木乃伊的过程什么都有,其中有些服务就连走极端哥德风的人都没办法接受。有一家叫作“安息长眠”的夜店提供短暂死亡的体验,让客人感受一下死是什么感觉。还有一家可以跟女吸血鬼、食尸鬼,以及僵尸上床的妓院。世界上总是有人偏好冰冷的肉体、喜爱的滋味。 我将以上想到的说给死亡男孩听,结果他只对妓院那一部分感到兴趣,甚至还拿出纸笔想抄地址。 “相信我。”我坚定地说。“你不会想去的。小心惹回一身蛆。” 接着一名鬼舞娘吸引了我的目光。她神情羞怯地向一名顾客比了个手势,然后半飘半走地领着对方穿越昏暗的主厅,朝着后方一间包厢走去。那名顾客身材高瘦,脸上微微带有一股狡猾的神色。他们两个进入包厢之后立刻紧紧关上房门。我看向死亡男孩。 “好了,那有什么搞头?我是说,既然他根本碰不到她……” “爱情会自行找到出路。”死亡男孩说。“不能交换体液,他们就交换能量。当然,这种行为都是经过双方同意的。女鬼吸取顾客的生命能量——听说那种感觉很棒——之后就可以凝聚出一定程度的形体,然后再来为客户服务。双方各取所需,其乐融融。女鬼收集越多的生命能量就会变得更真实,理论上来讲,只要吸收足够的能量,女鬼甚至可以死而复生……有时候会有女鬼不知轻重,把顾客的能量完全吸干,到时候我们就必须面对火大的鬼顾客不肯罢休地在店里捣乱。我们之所以在快速拨号里记录驱魔服务的电话号码,就是专门为了处理这种情况。” 包厢的门开了,刚刚的顾客走了出来。他并没有在里面待很久,而且进去的时候很瘦,出来的时候体重却有明显增加,连肚子都变大了。死亡男孩咒骂一句,从吧台旁边弹起身来。 “怎么了?”我问。 “那浑蛋是个灵魂贼。”死亡男孩简短地道。“他把女鬼整个吸人体内,希望能够夹带出场。我们上吧。” 我们大摇大摆地穿越主厅,所有顾客都急急忙忙让道两旁。那胖子一见死亡男孩,立刻自口袋中掏出一个造型复杂的玻璃护身符往地上砸去。玻璃破碎,魔力四溢,死亡男孩当即有如撞上一道隐形墙壁一样动弹不得,苍白的面孔十分痛苦地扭成一团。 “这是反附身法术。”他吃力说道。“想要将我逐出我的身体。阻止那浑蛋,约翰,别让他带走我们的女鬼。” 我快步上前,挡住胖子的去路。他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然后再度将手伸入口袋。我开启天赋,找出他用以囚禁女鬼的那道法术并且加以解除,接着关闭天赋。胖子全身剧震,东倒西歪,凸出的腹部有如飘在风中的纸片一般不断鼓动。我走到他的身后,两手环抱他的腹部,然后使尽全力用力一挤。只见一道烟雾不断自胖子口鼻之中狂喷而出,瞬间形成一名女鬼的形体。胖子的肚子消了,女鬼也好端端地站在我们面前。她将能量暂时凝聚在一条腿上,对准灵魂之贼的睾丸狠狠踢了一脚,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我放开双手,灵魂贼摔倒在地,脸上的表情仿佛希望自己已经死了一样。 我不再管他,走回死亡男孩身边。如今的他看起来已经好多了。 “廉价的垃圾法术。”他愉快地说。“简直侮辱人嘛,用这种玩意就想对付我?我的灵魂可是由专家附入体内的呀!把那个灵魂贼交给我处理,约翰。我一定要让他尝尝同样等级的侮辱。” 我们走回吧台。吧台的女服务生已经为死亡男孩开好了一瓶新的威士忌。他伸手正要接过,不过又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若有所思地朝我看来。 “你来这里不会只是为了嘘寒问暖,约翰。你想干嘛?” “我需要你的帮助。我母亲终于回归,大便已经击中风扇了。” “为什么人们只有在需要帮忙的时候才会来找我?”死亡男孩沉思道。“而且通常还要等到事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了才来?” “我想你已经回答自己的问题了。”我道。“像你这种态度,还想期待别人怎么对你?” “把细节告诉我。”死亡男孩道。 我简短地将事情说了一遍,他边听边摇头,听到最后头都快摇掉了。 “不,不干。我不跟旧约圣经里的人物为敌,那些家伙就连我也没有办法对付。” “我需要你的帮忙。” “那又怎样?” “你一定得帮我,死亡男孩。” “谁说的?我没有必要去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反正我已经死了,你能把我怎样?” “我母亲带领了诸神之街的大军入侵夜城,我们一定要阻止她。” “祝你好运,约翰。记得寄张明信片来报告近况。我会待在北极,藏在某头北极熊身下。” “我有计划……” “你每次都有计划!答案还是不要,我才不跟神作对,我有自知之明。” 我冷冷地瞪着他:“你若不是朋友,就是敌人。我的敌人。” “你真的要威胁老朋友,约翰?” “真的是朋友根本不需要威胁。” “可恶,约翰。”他低声道。“不要这样对我。万一我的肉体毁灭,灵魂将会无所依归,到时候等着我的……” “如果不阻止莉莉丝,夜城将会变得跟地狱没有两样。” “你了不起,泰勒,你知道吗?好吧,我加入。但是我一定会后悔的。” “这种精神就对了。”我道。 “这年头,就连死了也不得安宁。”死亡男孩凄凉道。 <hr /> 注释: 第五章 丁格力谷 “那么……”死亡男孩道。“你真的计划好了?” “喔,是的。” “而你不打算对我透露计划?” “你会生气的。” “至少把目的地告诉我吧?” “如果你真要知道的话,不过……” “我也不会喜欢?” “可能不会。” “要不是已经死了,我想我的心情一定十分低落。”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有话题可笑的感觉真好。我们穿越一块较为偏僻的区域,霓虹灯光黯淡,有如没受邀请却来参加晚宴的宾客,就连街灯的距离似乎也比平常还远。这里是腐烂街,一个居民偏好黑暗的地方。 我们徒步走了好一会儿,虽然死亡男孩不会累,但是他很容易无聊,而他无聊的时候脾气就会暴躁。他想要开他的未来之车前往目的地,那是一台来自某个可能的未来、穿越时间裂缝进入夜城,之后挑选死亡男孩作为驾驶的闪亮银车。可惜我必须假设莉莉丝在夜城各地都派有眼线,而这些眼线必定在注意这台车的动向。为了避免死亡男孩帮助他的老朋友,搞不好未来之车一现身就会立刻遭到摧毁。身为圣经神话人物的子嗣,会有点疑神疑鬼也是情有可原的。我暂时还不打算和莉莉丝的人马正面冲突,时机还未成熟。于是死亡男孩和我踏入越来越阴暗的巷道里,为了是要寻找传说中的维多利亚冒险家——朱利安·阿德文特。 我已经联络过夜城时报的总部,代理总编不情不愿地告诉我朱利安没进办公室。尽管如今已经身为报社的总编兼老板,朱利安始终无法忘怀那段身为夜城头号调查记者的日子。每隔一段日子,他都会在没有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自动消失几天,外出执行个人任务。报社里没人会说闲话,因为他总是能够带回最抢眼的头条新闻。朱利安喜欢亲力亲为,藉以提醒自己体内依然保有冒险家的精神。 代理总编甚至还问我知不知道朱利安的下落,因为整间报社都为了诸神之街的新闻忙翻天了。他问我有没有什么诸神之街事件的内幕,我告诉他有,不过只能跟朱利安透露。代理总编利用恐吓、咒骂与哭泣等手段想要套我的话,不过最后终于放弃。他告诉我虽然朱利安关掉了行动电话跟传呼机以免被打扰,不过在失踪前他曾经提起某间剥削劳力的血汗工厂。 于是死亡男孩和我来到了租金最低廉的地区,也就是腐烂街。路上的人越来越少,我们路过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带有狡猾的神情。有些是衣衫破烂的流浪汉跟乞丐,伸出污秽的手掌,拿着废纸背成的纸碗乞讨零钱。有些是为了避免曝光而躲在阴暗的巷道里的家伙——他们是被附身的动物,眼中绽放光芒,皮肤满是烂疮;他们是混血恶魔,愿意用自己的肉体、血液与尿水换取金钱。她们是目光萧索的妓女,是双唇血红的妓男。他们是毒枭,兜售所有曾经流传世间的毒品。除了以上人物之外,巷道里还有许多更黑暗的怪物,提供更黑暗的服务。 腐烂街。一个梦想逝去、希望消失的地方。在这里,死亡有时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街道上垃圾满布,沿街耸立着两排摇摇欲坠的廉价公寓。半数街灯遭人打烂,人行道的栏杆不断淌下恶心的汁液。公寓外墙因为煤烟污染与陈年污垢而肮脏不堪,外加以各种语言书写的涂鸦,有些语言并非人类所有,而有些字显然是用鲜血所书。窗户不是以木板封闭,就是贴上破烂的纸张。公寓房门都有魔法防护,不知道密语无法进入。许多剥削劳力的血汗工厂就位于这些破烂老建筑内的拥挤小房间中。这类工厂的工资极低,只有完全找不到别的工作或是有必要避风头的人才会沦落至此。血汗工厂的老板压榨这些绝望者的劳力,以换取所谓的“保护”。可悲的是,夜城里从不缺乏需要“保护”的绝望者。从某些方面来看,夜城是个非常黑暗的地方。 面目狰狞的工厂守卫悠闲地晃出小巷子,刻意让我们发现他们的存在。他们打扮得有如帮派份子,毫不掩饰身上携带的枪枝及刀械,有些脸上甚至纹了几个象形文字,表示他们是低阶战斗法师。有人牵着狗,狗脖子上挂着强化钢铁锁链。每一条狗体型都十分巨大,而且脾气显然十分暴躁。死亡男孩和我大摇大摆地往街道中央一站,让所有工厂守卫看清我们的面孔。首先开始感到恐惧的是那些大狗。它们对着死亡男孩闻了一闻,然后夹起尾巴掉头就跑。狗儿的主人看了我一眼,然后也马上向后退开。所有守卫围成一小圈,迫切地交谈了几句,然后推派出一个代表出来面对我们。 守卫代表一派冷酷、昂首阔步地向我们走来,最后在一段十分尊重我们的距离之外停下脚步。我们不慌不忙地将对方从头到尾打量一番。此人身穿条纹上衣,白色紧身短裤,头戴一顶软呢帽,腰后插着两把珍珠柄左轮手枪,留了一绺小胡子,脸上有几条刀疤。他狠狠瞪了我们两个一眼——如果不是身上流那么多汗的话,其实他的目光还满唬人的。 况且今天晚上还这么冷。 “你们是来找麻烦的吗?”他的声音十分低沉,简直像是拥有三颗睾丸的男人。 “肯定是。”我道。 “好了,兄弟们!”他回头对其他守卫说道。“东西收一收,我们闪人了。他们是死亡男孩跟约翰天杀的泰勒。我们的薪水还没有多到对付这种角色的地步。大家先去油腻乔安咖啡店坐坐,等他们忙完了再回来。” “你们听说过我们的名号?”死亡男孩有点失望。 “他妈的没错,先生。我应征的时候只是说好处理简单的暴力事件。从来没人说过这个工作需要面对活生生的传奇人物和长了两条腿的死神。” 他身后的守卫这时已经一溜烟全跑光了。我看着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个男人,对方的眼角忍不住开始抽动。 “你在同伙之中似乎满有影响力的。”我说。“你是什么人?” “工会代表,先生。我照顾我的同伴,确保他们都有健保。如果两位不介意的话,我真的很想跟他们一起离开。” 我头还没点完,他已经转身跑开。拥有很好……或者说很坏的名声可以提供很多好处。这时还有一名年轻守卫满脸困惑地站在街道中央,他叫了工会代表一声,不过后者完全没有理他。 “什么玩意嘛!”年轻的守卫愤怒地吼道。“我们才应该是狠角色,是以目光散布恐惧,吓坏所有人的狠角色!我们不能因为有更狠的角色出现就夹着尾巴逃跑!” “他还年轻。”远方一条阴暗巷道中传出一个声音。“什么也不懂。拜托饶他一命。不然他妈会找我算帐的。” 年轻守卫伸手拔枪,不过死亡男孩已经扑上前去。身为一名死人,他的身体不受正常人类反应时间限制。只见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前急冲,瞬间拉近了两者之间的距离。对方也不简单,在很短的时间内开了两枪,不过两枪都被死亡男孩闪过。他撞上年轻的守卫,夺下对方手中的枪,然后对准他的脸一头撞下。接着他把玩了一会儿夺来的手枪,看了看倒地不起的守卫,然后将枪丢在一旁。 “我想应该没有人要阻止我们了?”我对着四周大声问道。 “就算有也不是我们。”暗巷中的声音说道。“你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先生。” “谢谢。”我说。“我们不会客气的。” 我拉着死亡男孩继续向街尾走去。一路上完全看不到任何人的踪迹,不过我很肯定还是有人在暗地里监视我们。我开启天赋,张开心眼,找出朱利安·阿德文特的正确位置。我小心限制我的目光,专注寻找我的目标,因为我真的不想看见行走在腐烂街这种地方的隐形生命。另外我也很担心使用天赋的频率过高的问题。我的敌人随时都在注意我的行踪,随时准备派出痛苦使者追杀我。我很快就找到朱利安的下落,他正躲在前方不远的一座公寓中的某个隐密角落里,监视着一间名叫“丁格力谷”的公司。我收回天赋,招回所有心灵屏障和安全机制,然后将我的发现告诉死亡男孩。 “有时候你实在很可怕,知道吗,约翰?”他道。“我是指你看穿事物的方式。不管怎样,我不会太担心你那些敌人。有莉莉丝跟那一堆神灵的法力在干扰心灵传递,他们多半没有办法探出你的位置。” 我们一声不出地走了一会儿。“干扰心灵传递?”我终于开口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死亡男孩道。“不过你必须承认,这说法听起来很酷。别管那个了,丁格力谷……听起来有够做作,八成是制作蕾丝饰巾或是什么的……” 我们停在该栋大楼之前,花点时间浏览一遍门铃旁边的公司卡。这些卡片看起来都是临时贴上的,显然里面的公司经常会更换名字。目前这栋三层楼高的办公建筑里,有“阿福纽扣店”、“火柴女孩”、“史纳芙莉小姐的时尚屋”、“伯劳鞋店”、“填充鱼公司”,以及“丁格力谷”这几间公司。 “顶楼。”死亡男孩语气厌烦地道。“为什么要找的地方总是在顶楼?我们要怎样在不被其它公司发现的情况下到达顶楼?” “首先,顶楼也不过二楼而已。”我道。“显然是因为如果再加盖一层的话这整栋建筑就会直接塌掉的关系。其次,尽管这种鬼地方应该不会有防火梯,但是我肯定后面一定有秘密出口,以免债主突然找上门来。所以,我们先绕到后面去吧。” 我们穿越一条狭窄的巷子,一面小心不要被里面的垃圾跟排泄物的味道臭死,一面还要小心不要踩到在地上睡觉的家伙。我不必施展天赋就找出后门的正确位置,因为后门就在我认为它该在的地方。(我本身也曾经历过一段躲避债主的日子。)死亡男孩稍微检查一下后门上架设的魔法警报跟陷阱,这个动作没花多少时间,因为他只要看着那些装置,装置马上就会失去作用。 “我半死不活的身体状态足以迷惑所有警报系统。”他开心地说道。 “我也很迷惑。”我同意道。 死亡男孩提脚就要踹门,不过被我拉开。门上依然可能存有我们没发现的机械式警报器,而我一来不希望吸引不必要的注意,二来也不想让朱利安·阿德文特的监视行动曝光。于是我短暂地开启天赋,找出位于门锁上方的特定一点,然后以手肘对准那点狠狠击下。锁头应声而开,门也跟着开启。死亡男孩偏过头去,不想看我脸上沾沾自喜的表情。我们进入廉价公寓,然后轻轻地带上后门。 里面几乎没有任何光线,并且充满贫穷、苦难以及马桶堵塞的臭味。这栋建筑的预算多半全都花在结构之上,所以内部到处充满了火灾陷阱。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过昏暗的走廊,随时注意有没有被人发现,但是整栋建筑安静得有如坟墓一般。楼梯十分狭窄,不容两人并肩而行,于是我请死亡男孩先走,因为他承受伤害的能力比我高太多了。一路上到处都是魔法警报和陷阱,不过全都在死亡男孩的面前化作轻烟消散。经过二楼的时候,一张恐怖的大脸突然从塑料墙的裂缝中凝聚成型,看了我们一眼,叫道“喔,惨了。”然后自行消失。 接下来的楼梯变宽,足够我们两个并肩行走。正当我以为可以放松的时候,死亡男孩脚下的台阶突然向下一沉,紧接着发出一下轻微的喀啦声响。我反应迅速,立刻扑倒。只见一根金属长矛自墙上隐藏的洞里射出,越过我的头顶,刺穿死亡男孩的左手。他看着自己的手臂,深深叹了口气,然后小心地拔出长矛。我从地上爬起身来,和他一起研究那根长矛。 “为什么其它陷阱没用,这个却有用?” “这个完全是机械式的。”我说。“反正你又没有受伤。” “没受伤?这件可是我最好的外套耶!看看袖子上这两个洞,补起来可不便宜。我的衣服都是交给希腊街上的一个年轻人补的——你想象不到我补衣服的需求有多大——但是衣服只要补过就不一样了。虽然他声称是用隐形补衣法补的,但是我一眼就可以看穿那些补过的痕迹……” “你可以小声一点吗?”我连忙小声地道。“我们是偷溜进来的,记得吗?” 他不屑地哼了几声,然后继续和我沿着年久失修的楼梯向上走去,进入顶楼阴暗的走道。这里每一个房间都分租给不同的业者。我们看到许多衣衫破烂的人们在糟糕的环境里为了微薄的薪资无声地工作。也有些家庭全家人挤在一张木桌旁,没有任何活动空间,房中的窗户也封死了。父亲、母亲、子女,全都在阴暗的灯光下努力工作,赚取完全不合理的微薄报酬。没有人发出任何声响,他们全都专心一意地低头工作。我们没有看见任何工头,不过这不表示没有人在监工。麻烦人物在血汗工厂里是无法存活太久的。 我从来不曾见过如此悲惨的景象。血淋淋的资本主义剥削劳工的写照。知道世界上依然存在这种事情是一回事,但是当真看在眼里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心中燃起一把怒火,只想出手拆了这个鬼地方……只可惜血汗工厂的劳工不会为此感激我的,他们需要这个工作,需要微薄的薪资,也需要工厂提供的保护,不管他们在躲避什么……再说,我也不能搞砸朱利安·阿德文特的监视行动。我不能惹火他。因为我需要朱利安的帮助。 死亡男孩十分讨厌偷偷摸摸,因为不符合他的风格。“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扁人?”他不停这么问。 “你会有机会的。”我说。“老天,你真像是个大孩子,接下来你就会开始问‘我到了没’了。” 最后我们来到一扇紧闭的门前,门上贴了一张卡片,其上写着“丁格力谷”。我握住门把,轻轻一转,发现门是锁上的。死亡男孩抬脚要踢,我立刻将他拉开,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侧头贴在门上,倾听门后的动静,但是什么也没听到。我站直身体,看看四周,发现走廊底端有一座向上攀升的旋转梯。我领头爬上楼梯,死亡男孩则像条不耐烦的大狗一样一路顶撞我的背部,最后我们来到一条可以俯视丁格力谷内部的废弃回廊。而在回廊的另外一边,我们看见了穿越时空来到现代的维多利亚冒险家,朱利安·阿德文特。 他身上披了一件老式披风,漆黑的质料使他能够完美地融入回廊的阴影之中。死亡男孩和我蹑手蹑脚地往他走去,不过他还是听见了我们的声音。他突然转身,摆出打斗架势,不过在认出我们之后就松了一口气,比了个手势要我们趴在他身旁。他身材高大,肌肉发达,眼珠与发色都是墨黑色的,长相比所有电影明星还要英俊,唯一会被扣分的部分就是他严肃的个性跟难看的笑容。 朱利安·阿德文特是个英雄,货真价实的英雄,任何人一看就知道他是英雄。我们曾经合作过几次。有时候他认同我的作风,有时候则否。我们之间始终处于一个十分奇特的关系。 “你们两个来这里做什么?”他轻声细语地问道。“我花了很大的精神才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来到这里,然后你们两个小丑就……你们怎么确定自己没有触发这里的警报?” “因为所有警报在我眼中都无所遁形。”死亡男孩道。“没多少东西能够逃过死人的法眼。” 我盯着他袖子上的两个洞,不屑地道:“别把自己捧上天了。” 朱利安无奈地摇了摇头,接着一面监视丁格力谷,一面告诉我们事情的始末。他的声音小到我必须拉长耳朵才听得见。 原来丁格力谷是专门制作魔法物品的血汗工厂。许愿戒指、隐形斗篷、会说话的镜子、魔法神剑之类常见的魔法物品。我一直都很好奇这些东西是打哪来的……底下一张大搁板桌周围站着十几个浑身发抖的小家伙,看起来像是营养不足的小孩,不过眼睛很大,耳朵也比较尖。他们是年纪不超过两岁的妖精,形容憔悴,翅膀干扁,饥寒交迫,身上布满被虐待的痕迹。他们拿起摆在桌上的日常生活用品,以专注的目光在其上灌注魔力,直到修长的脸上流满汗水为止。他们将自己本身的法力转嫁到物品之上,以纯粹的意志力制作魔法物品。每灌注一次法力,他们的生命光辉就更加衰减,死亡也就离他们越来越近。 每个小妖精脚上都有沉重的铁链,链子的另一端固定在地板上的铁环上。 根据朱利安的说法,这些妖精是来自另外一个空间的难民,为了躲避一支恶魔部落的侵袭而逃到我们的世界里。他们迫切地需要藏身之地,深怕被任何人发现。细看之下,我发现他们全身布满许多旧伤,以及新的瘀青和割痕。他们身上套着破旧的麻布袋,背上划开一个大洞,露出皱皱的翅膀。偶尔我还可以在他们的脸上看见短暂的光辉,看见他们曾经拥有过的野性与美貌。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小妖精耗尽了体内所有魔力,登时自我们的眼前消失。他的衣物缓缓落下,空虚的脚链也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我不记得自己上次感到如此愤怒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怒火在我体内燃烧,紧勒住我的内脏,令我几乎窒息。 “这简直是变态!”我勃然大怒,瞪着朱利安·阿德文特道:“你怎么还能坐在这里看?为什么还不出手解救他们?” “因为我还在考虑该怎么对付那个玩意。”朱利安道。“他们的监工,毕德。” 死亡男孩和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发现一条巨大的形体此刻正从厨房里走出来。对方起码八尺高,脑袋顶着天花板,肩膀的宽度以及肌肉发达的程度都超过人类应有的极限。他是人造的产品,由人类肢体拼凑而成,身上唯一的衣物就是许多皮带,可能是用来固定肢体,也可能是用来提供些许安全感。他一手拿着一只超大的麻布袋,另外一手则捧着一只烤鸡。他咬了一大口鸡胸肉,然后满脸笑意地在小妖精们面前挥舞油腻腻的烤鸡。 两名野孩子一边一个站在他身边,赤身裸体,身上染满肮脏的污垢和干掉的血液。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两个都只有十岁左右,但是他们的身材欺负小妖精依然绰绰有余。 “有够壮的监工。”死亡男孩道。 “安静。”朱利安道。“我应该打得过他,但是为了小妖精的安全着想,我不想做没把握的事。” 监工走到桌前,所有妖精神情立刻紧张起来,有些甚至无声地哭了出来。 “现在,圣诞老人的小帮手们有没有乖乖地制作小礼物呢?”监工大声吼道。“呵!呵!呵!看来又逃走了一个……不过不必担心,可爱的孩子们,我们有的是可以取代旧人的新血呀。” 他抓起堆在桌上的魔法物品,随意塞入麻布袋里。一名小妖精不小心哭得大声了点,监工立刻转过身去。 “你!哭哭啼啼的干什么,畏苦怕难的家伙?” “拜托你,先生。”小妖精轻声说道。“我很渴,先生。” 监工在小妖精脑后随手一拍,小妖精整张脸当场撞到桌上。 “所有人都做到一定数量才有水喝!轮班结束之后才有饭吃!你知道规矩的。”他说到一半突然打住,将一把绽放魔光的匕首拿到眼前细看,接着不屑地哼了一声,徒手将匕首折成两半,然后抛开光芒不再的匕首碎片。“废物!烂东西!都是因为有人不肯专心才会做出这种玩意儿!别以为你们可以唬弄我!皮给我绷紧一点,有谁再敢犯错,我就把他抓去喂宠物!” 野孩子又叫又跳,不断逗弄着旁边的小妖精,吓得他们屁滚尿流。野小孩无声地嘲笑他们,看起来就跟两条狗没什么两样。 “够了。”朱利安·阿德文特以一种冷静而又危险的语调说道。“我已经看够了。” 他身形飘逸地跳下回廊,背上的披风随风扩展,有如一双复仇天使的羽翼,轻轻落在吃惊的监工面前,吓得对方向后跳开。两名野孩子一面大叫一面撤退。死亡男孩跟着跳下,重重落在地上,压碎脚下的地板,一派轻松地对着监工微笑。监工抛开手中的布袋跟烤鸡,两只手掌紧紧握拳。由于我有自知之明,所以没跟他们一起跳,只是一步一步慢慢地自回廊上爬下。朱利安·阿德文特逼近满脸怒容的监工,他的声音及双眼中散发出熊熊怒火,逼得这头巨大的人造怪物不停后退。 “我以为血汗工厂这种东西早在维多利亚年代就已经被我消灭殆尽。在现代社会里看见如此残忍的行为对人类整体而言简直是一大侮辱。为了利益残害无辜,残害如此无助的小生命,实在不可饶恕!这一切就在这里划下句点!” 监工站稳脚步,不再后退,满脸不屑地瞪向朱利安,眼中流露出狡狯残酷的神情。“我认得你,老顽固。你是自命不凡的编辑,悲天悯人的烂好人,风度翩翩的冒险家,活跃于顶级社交圈的男人。如果我把这间血汗工厂和其它类似工厂的老板的名字告诉你,我敢说你一定认识他们。搞不好他们还是你所属的上流社会俱乐部的优良会员呢。他们了解夜城的真实面,深知一切的根本还是奠基在权力跟金钱上,只要不被抓到就可以为所欲为。” “总有一天我会把他们统统绳之以法。”朱利安道。 “但是此刻你身在此地。”监工说道。“这里是我的地盘,不是你放肆的地方。在这里,没有人会去在乎什么绅士风度。我有权力可以不择手段地对付所有入侵者,所以……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能耐吧……” 他念出一句咒语,两名野孩子立刻开始变形。皮肤上长出浓密的毛发,骨骼发出阵阵爆裂声,身体不断拉长,口鼻向外突起,尖牙自嘴角浮现,转眼之间已从两个小孩变成了两匹野狼。监工放声狂笑,驱赶宠物向前扑来。小妖精们发出无助的惨叫,死命地拉扯脚链,试图逃过野狼的魔爪。两头野狼气焰嚣张地向前逼近,死亡男孩自小牛皮靴中拔出两把银匕首,毫不畏惧地迎向前去。 “不!”我立刻叫道。“不要杀他们。我认为他们和妖精一样都是受害者。” 死亡男孩看了看朱利安,接着耸耸肩,再度退回原位,不过两把银匕首依然握在手中。我挡在两头野狼之前,暗自希望自己的判断没错。他们的变形是由监工的咒语所引发,这表示两个野孩子并非天生的狼人,而是被强迫变形的。我开启天赋,找出控制变形的法术,轻轻松松地将之解除,两匹野狼当即变回原形,再度成为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他们感受到自己身获自由,也很清楚是谁解放了他们。他们对我一拥而上,在我的脚边不停磨蹭,强烈地表达出感激之意。监工大声下令,反复念诵咒语,不过他们只是转过身去对他怒目而视。我拍了拍他们杂乱的头发,试图安抚他们的情绪,最后终于令他们冷静下来。 这时死亡男孩、朱利安·阿德文特和我同时将注意力集中到监工的身上。他看了唯一的出口一眼,知道自己不可能及时逃出,于是伸展全身肌肉,试图以身材和力量来唬人。他伸出比我们脑袋还要大的拳头,嘴角露出轻蔑的微笑。 “这改变不了什么!你们根本打不过我,就算一起上也一样。我会吃光你们的血肉,吸干你们的骨髓,然后将你们的头颅插在门外,让所有人知道惹火监工是什么下场。别以为你们的魔法会有用处,我的身体可以抵御所有魔法攻击。” “幸好我不是魔法的产物。”死亡男孩道。“我只是死了而已。” 他挥舞手中的匕首,朝监工扑上。监工转身拔腿就跑,只可惜还没跑出两步就已经被死亡男孩追到,两把匕首分别插入他两边肾脏之中。监工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接着死亡男孩将他身上拼凑的肉块一块块切下,没多久就将他给碎尸万段。监工挣扎尖叫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朱利安默默旁观着,两名野孩子雀跃不已,小妖精们则是开开心心地鼓掌叫好。 死亡男孩刀法纯熟,比起专业屠夫不遑多让,倾刻间监工就只剩下恶心的血水和扭动的肉块。当一切终于结束,监工的眼珠子也不再转动之后,朱利安自残骸中拣起一条皮带,取下套在上面的钥匙圈,在我的帮助之下解开所有妖精脚上的锁链。妖精们含着泪光不住道谢,声音有如鸟儿的歌声一般悦耳。由于脚链已在他们的脚踝上留下烙印的痕迹,所以尽管已经身获自由,他们依然坐在板凳上,彼此相依偎寻求慰藉。其中一名妖精看着朱利安,神情犹豫地举起小小的手掌。 “求求你,先生,我们都很饿。” “没问题!”死亡男孩愉快地说,接着抱起一堆尸块和内脏走入厨房。“我会做超好喝的杂烩汤!” 朱利安看着我道:“他是认真的吗?” “肯定是。”我说。“幸运的是,我吃饱了。” 为了方便私下谈话,我们向旁边移动几步。妖精与两个野孩子一开始神情不定地看着对方,不过最后男孩缓缓前进,在最接近的妖精面前弯下腰去,伸长脖子,期待妖精来拍他的头。过了一会儿,妖精伸出小手轻轻地摸了摸男孩蓬松的乱发。男孩像只小狗一样咧齿而笑,女孩也跟着来到他的身旁。我暗自松了一口气,然后转头面对朱利安。 “我们要怎么处理他们?”我小声问道。“我们解救了他们,很好。但是他们依然得想办法生存。他们不能回到自己的世界,也没有其它地方可去。如果待在夜城,他们很快就会被生吞活剥的。” “这个嘛……”朱利安边想边道。“他们本来的工作做得不错,何不直接把生意接过来做?总得要有人生产魔法物品的……他们可以靠此维生。我肯定这两个野孩子可以胜任保镖工作。我可以先出资帮他们维持一开始的开销,然后再找个人代表他们出面交易,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了。” “你真好心。”我衷心地说道。“但是这栋大楼里其它的血汗工厂呢?其它为了微薄薪资而惨遭奴役的人们呢?夜城中这种大楼多到数不清呀。” 朱利安平静地看着我道:“我知道,跟这里一样惨的地方多得是,只是在夜城里,人们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们没有能力解救每个人。我们只能……尽己所能地帮助能帮的人,学着不要对自己太过苛求。” “这座工厂本来的老板怎么办?”我问。“他们不会找上门来吗?” “等我在《夜城时报》上批露这件事之后就不会了。”朱利安道。“我会更改一些细节,保护妖精的权益,不过该报导绝对会引起广泛讨论。到时候对方必定不敢承认自己是这间工厂的老板。我可以引用你跟死亡男孩的名字吗?” “我无所谓。”死亡男孩语调轻快地说道。厨房里传来一股烹煮食物的味道,香味四溢。 “如果你认为有帮助的话。”我道。 朱利安·阿德文特考虑了一会儿,说道:“或许我不该提到你,约翰。” “我了解。”我说。“很多人对我都有这种感觉。” “你来找我做什么?”朱利安问。 “啊!”我道。“你多半不会喜欢的,朱利安,但是……” 第六章 守护天使 当你打算去做一件非常危险,或是非常愚蠢,或是既危险又愚蠢的事情的时候,基本上找人一起去做就对了。这样至少在出事的时候可以推人出来挡。于是我趁着小妖精们开心地围着大锅喝汤,野男孩跟女孩也在一旁吞噬肉块、吸食骨髓的时候,将朱利安·阿德文特拉到一旁小声商谈。 “我需要跟你还有死亡男孩找个安静的地方谈谈。” “要谈我不会喜欢的那个计划吗?” “一猜就中。” “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原来之前朱利安来这里探路的时候曾经发现监工居住的私人房间。他带着死亡男孩和我爬回回廊之上,打开位于末端的密门,进入一间阁楼密室。这是一间简朴的木造房间,不过内部的空间比外表看来要大多了。由于夜城里的生活空间有限,所以这种扩张空间的法术十分常见。监工的起居室里挂满五颜六色的布帘和枕头,角落摆了好几只插着鲜花的大花瓶,墙上挂了一张的复制品,地上有许多大眼猫咪的陶瓷娃娃。 死亡男孩一进门立刻走到房间内侧的酒柜之前,开了几瓶酒浅尝味道,最后拿出一瓶倒出来会冒很多泡泡的蓝色怪酒。基本上,就算叫我拿那种酒来清洗梳子我都不干。死亡男孩就着酒瓶喝了一大口,身体轻轻一抖,然后开怀大笑。 “要让死人有感觉并不容易。”他愉快地说。“但是这玩意喝起来比浓度百分之一百二的防腐剂还要刺激。” 我从他手中抢走酒瓶,放到一旁。“相信我。”我道。“你不会想喝得醉醺醺地去执行我的计划的。” “我已经讨厌起这个计划了。”死亡男孩道。 我们靠着绣花枕头舒舒服服地坐下,然后我慢慢向他们解释我的计划。首先我对他们描述曾经在时间裂缝中看见的那个未来,那个充满断垣残壁、恐怖宁静,唯一存活的生物只剩一群突变昆虫的未来。人类死绝、世界毁灭,一个因为我所犯下的错误而导致的未来。朱利安和死亡男孩专心地听着,沉浸在该未来的细节之中。他们都听说过这个的谣言,大部分夜城的居民都听说过,但是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透露整件事情的始末。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没有全盘托出。他们不需要知道我在那个时空里找到了世界上最后的人类,剃刀艾迪。他们不需要知道我用他自己的剃刀结束了他的性命,了结他的苦难。 当然,当我说完之后,他们免不了要和我争论一番。他们都经历过无数风浪,深信世界上不会只有一个无可避免的未来。命运跟天数从来都不是注定的。 “世界上有数不清的时间轴与可能的未来。”朱利安满怀自信地说道。“没有任何未来是绝对的。” “没错。”死亡男孩道。“像我的车显然就不是来自你描述的那个未来。” “以前或许没错。”我道。“但是我们的未来,也就是我们所处的时间轴即将走入的未来,已经越来越倾向那唯一的未来了。我曾……看过一些事情,一些征兆及异象,不管我如何努力都无法避免它们成真。根据时间老父的说法,我们的时间轴可能通往的未来正在逐渐减少,最后终将剩下一个无可避免的未来。” “因为你母亲的关系。”朱利安道。 “没错。”我说。“因为莉莉丝的关系。她的力量太过强大,足以颠覆一切,重新订下现实之中的所有法则。” 我让他们考虑了一会儿,接着又继续劝说。他们必须了解我的想法,不然绝对不会答应帮我。 “最近发生的事件让我越来越相信……”我缓缓说道。“我和莉莉丝之间的战争将会导致夜城的毁灭,我们将会为了争夺夜城而撕裂整个世界。我认为在没有取得更多的信息之前,我绝对不能轻易开启战端。而唯一能够提供更多信息的人……就是我的敌人,那群打从我有记忆以来就不断派人追杀我的敌人。” 朱利安立刻向我凑来:“你终于查出他们的身分了?” “是的。”我说。“他们就是末日未来里仅存的强者,身处于战争末期,比我透过时间缝隙进入的未来还早一点的时间里。他们是最后的英雄跟坏蛋,绝望地派出杀手前往过去,想要在我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之前将我杀害。” 朱利安与死亡男孩脸上同时露出震惊的神情。 “究竟是谁?” “熟悉的名字、熟悉的面孔。”我道。“都是你们认识的人。” (我没有告诉朱利安·阿德文特说他将来也会成为我的敌人中的一员;也没有提到他会为了杀我而死,以及他的尸体将会被制作成回到现代来追杀我的恐怖怪物。他不需要知道这些。) “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朱利安终于问道。 “因为你会将之公诸于世。”我说。“这是你的工作。但是我还没准备好去相信……所有人。” “我越听越觉得事情棘手。”死亡男孩道。“你要怎么……去跟你的敌人谈?” “藉由时光旅行进入他们的未来。”我冷静地道。“直接面对他们。他们是唯一知道我究竟做了什么而导致那个未来的人。他们可以告诉我……什么事情是绝对不能做的。” 我该怎么做?杀死未来的剃刀艾迪之前,我曾如此问他。我该如何防止这一切? 你自杀就好了。他道。 “但是……他们是你的敌人!”死亡男孩道。“他们一看到你就会格杀勿论的!” “那我的话最好很有说服力。”我道。“并且要尽快把话说完。” “要是他们依然执意杀你呢?” “这样的话,问题说不定就解决了。”我说。“不过相信我,我不是去自杀的。我打算活着回来,带回足以对付莉莉丝的方法,拯救世界免于灭亡的危机。” “身为死人还是有好处。”死亡男孩道。“否则我现在一定担心得要命了。” “时光旅行需要极大的能量。”朱利安眉头紧蹙。“没多少人办得到,愿意帮你穿梭时空的更少,约翰。我想我可以替你跟时间老父谈谈,帮你说些好话。” “喔,我想他对我的印象还不差。”我说。“他已经帮我安排了一段前往过去的时光之旅,不过由于结果不是很好,所以我想短期内他不会再帮我了。”朱利安目光一转,嗅出一则新闻的气息。我立刻摇头道:“相信我,朱利安,你不会想知道的。” “好了。”死亡男孩道。“如果不找时间老父,还有谁能找?” “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说。“传闻收藏家收藏了一系列时光机器;但是他还在为了很多不同的理由看我不爽。” 死亡男孩大哼一声。“收藏家看谁都不爽;不过也没人看他爽的。就算他的心脏着火了,我也不会撒尿给他喝。” “还有年代大师。”我大声道。“不过他会吞噬你的记忆,虽然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部分。只不过他最近变得非常势利,没有大笔钞票请不动他的。当然还可以找旅行医生,但是通常需要他的时候都找不到他。” “我就只能想到这些了。”朱利安道。“还有谁?” “这就是比较危险的部分了。”我小心翼翼地道。“我想天堂里有人还欠我一份人情,所以……我打算召唤一名天使下凡。” 我想我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吃惊的两张脸。死亡男孩的眼晴真的从眼眶里跳了出来,而朱利安的脸色也在瞬间变得和死亡男孩一样苍白。他们同时张口结舌,但是一时却也想不到什么可说。 “其实召唤天使跟召唤恶魔也没什么不同。”我连忙说道,尽可能些让声音充满信心。“基本的原则不变,只是完全相反而已。这就是我需要两位帮忙的原因。死亡男孩帮我传送讯息到亡者境界;朱利安帮忙联络神圣法庭。你具有独一无二的特质,死亡男孩,同时拥有死亡与生命的气息让你能够穿越许多扰人的屏障。朱利安,你发明了一种可以分离体内善恶元素的药水,然后投身纯善的怀抱,变成维护正义的英雄,一道极度纯洁的灵魂。至少,夜城里面再也没有人的灵魂比你纯洁了。你灵魂中的纯洁特质将会把我的讯息送到该去的地方。理论上是没有问题的。” “就这样?”死亡男孩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说道。“这就是你伟大的计划?你想得没错,我不喜欢这个计划。事实上,我讨厌它。你是不是疯了,约翰?这个计划有太多漏洞了。你跟朱利安可能会死,我也可能……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我可能会落到什么下场,但是我敢说绝对非常凄惨!我反对这么做……听着,这又不是敲敲天堂之门就可以要求圣彼得放个天使出来跟你谈的!我们全都会被天使变成盐柱,我知道……” “这是第一次我完全同意死亡男孩的看法。”朱利安目光严厉地瞪着我。“如果我们召唤天使的话,请注意我有强调‘如果’,如果我们召唤天使,来的肯定就是货真价实的天使,具有完全实力的上帝信差,而不是以受限的形态现身夜城的弱化天使。你应该还记得去年的天使战争里,光是那些弱化的天使就已经造成了多大的损失、夺走了多少人命。重建的工作直到今天都还没有结束。如果我们召唤真正的天使下凡,谁能保证对方不会一时兴起就将我们全部杀光?” “首先……”我道。“召唤来的天使会被限制在一个保护结界里,就和召唤恶魔一样。其次,有你跟死亡男孩在,保护魔法的力量将会大幅增强。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定要找到你们才敢尝试的原因。没错,这样做当然还是……有出差错的可能。召唤灵体就跟钓鱼一样,你永远无法保证上钩的是小虾米还是大白鲨。我上次召唤天使的时候……” “等等。”朱利安道。“你之前就这么干过?” “一次,当时我很年轻。”我为自己辩护道。“十分渴望了解我母亲的真实身分。我以为天使应该知道……” “结果呢?”死亡男孩问。 “这个嘛……”我说。“你知道璀璨饭店遗址上的那个陨石坑?” “那是你干的?”朱利安问。“那个坑到现在还有辐射污染!” “我真的不想提那件事。”我语气严肃地道。 “把我的酒瓶还来。”死亡男孩说。“我绝不可能在清醒的时候干这种事的。” “我还不确定该不该这么干。”朱利安说。“事实上,我还在期待这一切只是作梦而已。” “老天,你们真是两个懦夫!不会有事的啦。”我凑上前去,尽可能充满自信地道。“这一次我要召唤一名特定的天使,加上你们两个的帮忙,结果绝对不会跟上次一样的。” “别担心。”死亡男孩对朱利安道。“死后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有时候甚至还挺平静的。” 朱利安帮我推开枕头跟毛毯,在地板上清出了一块空地;死亡男孩则跑到楼下去提了一桶监工的鲜血上来。他不太情愿地交出血桶,嘴里碎碎念着什么本来留下这些血是要拿去做血布丁之类的话。我没去理他,转而要求朱利安划破手指,在血桶里滴下几滴他的鲜血,藉以净化监工污秽的血液。(由于他的身体里依然残留当年分离善恶的药水成分,所以具有净化污血的功效。)接着我提起血桶在地板上画出一个很大的血圈,并在圈外涂上所有我认得的保护符号。这道程序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而且几乎将桶里所有的血都用干了。 “这里面有不少连我都不认得的咒语。”朱利安道。 “算你幸运。”死亡男孩道。我同意他的说法。 最后一切终于准备完毕。我所设下的魔法结界威力十分强大,不过味道颇不好闻。我们三人手牵着手围成一圈,坐在魔法结界中的第二层小魔法圈里,然后就静静地等待着。没有念咒,没有焚香,没有祭品,没有举手挥舞。说到底,大部分魔法最重要的关键还是在于施术者的意志。我忙了半天所画的符号不过是在标明召唤法术的位置,外加一些吸引对方注意的东西,与防止对方二话不说就把我们全部杀光的安全措施。你绝对无法想象这年头有多少恶魔在过滤电话。如今一切都落在我、朱利安·阿德文特,以及死亡男孩的身上了。我们的意志与决心将会是拯救夜城的关键。 “来了。”过了一会儿,死亡男孩开口。“我感觉到能量在四周凝聚。我可以看见……我见到一条光明大道,许多层面不同的现实有如花瓣一般在面前开启,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我看见人类目光所及距离之外的景象……而我很不喜欢眼前所见的东西。那景象令我害怕,实在太巨大……” “别再看了。”我立刻说道。“关闭你的视野,强化心灵屏障。继续专心召唤。” “我也感受到了。”朱利安说。 “不要感受。”我道。 这时死亡男孩跟朱利安都紧紧闭上双眼,脸上流满汗珠,只有我的眼睛依然是张开的。我们之中起码要有一个人张开眼睛,而我早已习惯这些平常看不见的景象了。不过我的心灵防御依然高张,因为世界上还是有些凡人绝对无法承受的景象,比方说属于纯善的光辉境界就绝非凡间肉眼所能直视。如今我们三人都可以明显感应到有某种实体自无法分辨的方向逼近,没弄错的话,应该是来自天上的产物。对方不但力量强大,形体更是大得无以复加,必须将自己的存在限制在一定的范畴里才能以不超过人类心灵所能接受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 外圈的结界中爆发出强烈的光芒,令我们三人同时大叫一声,偏过头去。在这阵无法逼视的光芒照耀之下,一名天使的形体逐渐浮现。我们只能透过泛着泪光的眼角隐约看见对方的身影。她是由纯粹的光芒与能量所组成的人类形象,背上展开一双巨大的翅膀。光是待在对方的身边就让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与无用,单纯与原始,有如“蒙娜丽莎的微笑”旁边的粉笔涂鸦一般可笑。天使凝视着我们,将我们全部笼罩在目光之下,感觉像是只有些微同情与怜悯的最后审判。 “嗨。”我强迫自己说道。“很高兴你能够顺道来访。是你吗,美丽毒药?” “我已经不再使用那个名字了。”一个有如雷鸣的声音在我脑中说道。天使的声音盈满我们的内心,令我们全都忍不住大声呻吟。“我已经找回本来的名字。就某种程度而言,这一切都要谢谢你,约翰·泰勒。我知道你想干嘛。基于工作需要,我们无所不知。是的,我会帮你,不过下不为例。因为我和我的爱人都还欠你一份情。但是要知道,约翰·泰勒,尽管我有能力将你送入未来,该如何从未来回归现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你能帮助我们对抗莉莉丝和她的大军吗?”朱利安·阿德文特问道。他竟然有办法直视天使数秒之久,或许他的灵魂当真非常纯洁也未可知。“你一定知道她的所作所为和接下来的计划。” “是的,我们知道。但是天堂跟地狱都不能直接干预夜城的事务。截至目前为止,双方都有低等的人物曾经自愿出手干预,不过全都已经遭遇毁灭的命运。在莉莉丝的精心设计之下,任何踏入夜城的灵界信使都会失去大部分的力量。所以决定一切重要事务的神圣法庭才会下令任何天堂与地狱的居民都不得干涉夜城的未来。想要逃过此劫,夜城就必须自救。约翰·泰勒,我必须扭曲自然界的法则才能帮助你,而我绝对不会帮你第二次的。祝你好运,不要再打这个号码了。” 我听得懂她的言下之意。她是在暗示我要赶在其它人召回她之前尽快把该办的事情办一办。于是我立刻开启天赋,将视野扩及到所有跟此时此地以及决定有关的时间轴。我只能看到立即可见的时间轴,但是即便如此,我眼前所见的景象还是多到令我几近疯狂。我局限我的视野,瞄准我的敌人所在的那条时间轴。许多不久的将来不断地在我身边闪耀。我看见我的朋友们为了对抗莉莉丝的大军而死去。我看见不同的自己与不同的他们,一次又一次地与莉莉丝对抗,一次又一次地死伤殆尽。我看见我的朋友们加入莉莉丝的阵营,也看见我率领过去的敌人与她的军团大战,最后再度同归于尽。我看见我自己脸上露出不曾见过的神情,和我母亲一同坐在白骨堆积而成的小山丘上,志得意满地看着满地的怪物发出胜利的呼啸。 其它版本的未来不断自四面八方涌来,在我眼前浮现各式各样不同的夜城风貌。我看见绝非人类所建的建筑,绽放出不自然的光芒,照亮着没有定向的街道,为违反自然法则的生命带来温暖。我看见表层类似活体组织的洞穴建筑,其外爬满了巨大的昆虫。我甚至看见了曾经在过去见过的一座活生生的食人森林,其内所有的树木都是血肉构成,所有藤蔓都是一条条的内脏,文明的城市荒废已久,整个世界都被有智慧的玫瑰统治。 我竭尽所能地专注视线,逼开所有不相关的未来,最后终于找到我的目的地:一个黑暗荒芜的未来,我的敌人所处的未来。一旦锁定了这个未来,天使立刻将我撕离现在,送入时间的洪流。世界在我周遭迅速变迁,岁月有如飞梭一般消逝。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一切的改变都被我抛在脑后。我看到夜城殒落,建筑倒塌,有如沙堡在碎浪之下流失一般。我看见超大的月亮在夜空中爆炸,碎片化作恐怖的陨石雨坠落大地。我看到星星失去光辉,一颗接着一颗,一颗接着一颗…… 声音自四面八方涌来,低语、惨叫以及哀鸣不断自时间之外浮现。我听见诡异的身影同声共语,发出非人的语言,但是我依然可以理解他们想要表达的意思。慢慢地,他们发现了我的存在,声音中的意念也逐渐转变为引诱、警告,以及威胁。我想他们对我怀有恐惧。我拒绝听取他们的言语,脑中只想尽快到达目的地。最后,时间终于停止前进,我也在瞬间闯入了之前来过的黑暗未来。这里是夜城的末路,或许也是人类历史的尾声。 而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第七章 夜太黑 情况比我印象中还糟。夜晚有如毫无希望般黑暗,好似爱人拒绝般寒冷,仿佛空虚坟场般寂静。触目所及,到处都是建筑物的残骸,不是被压扁就是被烧光,仿佛曾有一场强烈的风暴席卷夜城,弭平了其中所有一切般。只不过这并非一场无名的风暴。我抬头看向夜空,月亮已经消失,星光也只剩下寥寥数点。世界末日,生灵末日,希望末日。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寒风刺骨,有如冰火一般燃烧我的肺部,几乎冻结了我的思绪。环顾四周,目光所及的范围里除了曾经高耸的建筑残骸之外,什么也没有。残缺的砖块,破碎的石板,烧焦的痕迹,空虚的窗框以及有如怪物的大嘴般的深邃门廊。街道上散落焦黑残破的汽车空壳以及各式各样的垃圾跟残渣。阴影,到处都是阴影。我从来不曾见过如此黑暗的夜城,没有耀眼的霓虹,没有吵杂的尘嚣。世界笼罩在一道暗紫色的光线之下,仿佛夜空本身布满瘀青一样。 尽管如此,我依然可以感到自己并不孤独。我听见远方传来某种生物发出的声响。对方体型巨大,大摇大摆地游走在空旷的街道上。我双手插入外套口袋,身体微屈抵抗寒意,然后往声响处慢慢走去。我就是这样的人。好奇心会杀死猫,但是满足感可以使猫复活。我小心翼翼地穿越黑暗的街道,绕过满地的垃圾,一路上不断查看路过的车辆,但是却没有发现半具尸体。每一脚踏出去,脚下都会扬起厚厚的尘土,接着又沉回地面。这个年代连一阵微风都没有,寒冷的空气凝止不动,丝毫没有任何生气。随着我越来越接近,远方的声响也越变越大声,而且不只从一个方向传来。我想起上次来时见过的那些巨大昆虫,忍不住开始放慢脚步,压低音量。最后我来到一个开放式的广场空间,看见了声音的源头,然后立刻躲进附近最深沉的黑暗角落,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安安静静地隐藏自己的行踪。 对方步履蹒跚地走过广场,步伐沉重,每一脚都在地上留下裂痕,身型巨大肿胀,仿佛由活生生的癌细胞所组成,身上布满红紫相间的条纹,两排浮肿的眼睛与嘴巴不断地流出液体。他的长脚曾经或许是类似动物的骨骼,不过如今已经变得好似昆虫的节肢。他摇摇摆摆地走在街上,接着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广场的另外一边。只见一只型态模糊的高大怪物自广场另一边走来,全身散发着一股不自然的光芒,以极快的速度改变位置,对着路旁所有金属物品喷洒出有如闪电般的奇特能量。两只怪物以恐怖的声音彼此叫嚣,仿佛两头宣告地盘的猛兽一般。 怪物的叫声引来其它怪物。巷道中以及建筑物的废墟里当即涌出一大堆绝不可能在有理性的正常世界里出现的庞然大物。怪物们不断地乱吼乱叫,以充满利齿的大嘴彼此缠斗。一头长有太多利爪的大怪物小心谨慎地在一只流着黏液的甲壳怪物周遭游走,不停地凌空挥舞着锯齿状的利爪。另外还有一只外表像是熟透了的水果,不过体型有如公交车一般巨大的怪物缓缓穿越广场,在身后的石板地上留下一条冒着蒸气的酸液痕迹。 所有怪物的动作都十分迅速、飘忽、诡异。它们的吼叫声十分难听,人类的耳朵根本难以忍受。它们对着彼此以及空气挥出利爪,或者像发情的雄鹿一般以头对撞,看起来就像完全失去理智了一样。任何人只要看上这些怪物一眼就可以知道它们已经全疯了;它们的灵魂已经被外在环境摧毁,在末日中凋零。它们内心早已病入膏肓,充满堕落与腐败,逐渐迈向死亡的命运。 我知道它们是什么怪物,它们过去的真身。这些恐怖畸形的家伙就是在大战中残存下来的莉莉丝后代,也就是她在诸神之街收入麾下的强大神灵的幸存者。他们都已经失去了过去的光辉与神力,丧失了所有理智,突变成如今这副德性。我慢慢地远离广场,远离怪物,远离我一手造成的世界。但是最后还是被其中一只怪物发现了踪迹。 一开始我还以为对方只是高大的墙上投射出的一道深邃阴影,但是接着阴影突然自墙上浮出,跳入街道中央挡住我的去路。怪物的身体突然暴涨,瞬间变成一条由活生生的黑暗所组成的巨大黑色鼻涕虫。它身上没有反射任何光芒,看不出丝毫可辨认的细节,任何光线只要一到它身上瞬间有如射入无底洞里一般消失殆尽。它没有眼睛,但是却看得到我。它知道我的存在,也痛恨我的存在。我可以感觉到它的仇恨,有如实质存在于空气中的一股压力。那是一种毫无由来的恨意,感受不到良知,述说不出诡异。 我缓缓后退一步,对方立刻跟进一步。我当即停下脚步,它也随之停步。这时在恨意之旁缓缓凝聚出另外一个实体,非常饥饿的实体。我转身拔腿就跑,一路闪躲街上的巨大残骸,而那头怪物就在身后紧紧追赶。我狂奔起来,没空去遮掩行踪,也不在意奔往何处。我挑选了一条最狭窄的巷子,一头冲了进去,但是对方毫不留情地撞倒两旁的建筑物,脚步不停地直追而来。物质界的一切在它眼前就跟纸扎的一样,巨大的石块不断跌落在它黑暗的躯体之上,但却没有造成丝毫伤害。我冲出尘土飞扬的巷道继续奔跑。我的速度比它快,动作也比它敏捷,但是对方视世俗的一切于无物,根本甩不开。最后,我终于被它逼上绝路。 我转错一个弯,跑进一条出口堆满废弃汽车的巷子。车子堆得太高,爬不过去,也没有其它路可绕。我看见旁边的墙上有扇门,二话不说抓起门把,只可惜门把一抓就从腐败的木板上掉落。我举起大脚使劲踢下,但是木门却好似海绵一样完全吸收了我的力道。我将脚自门中拔出,接着转过身去,眼睁睁地看着巨大的黑色鼻涕虫挡在身前。我身体微微前倾,一面大口喘气,一面排出积聚在肺中的灰尘。我身上没有任何道具可以对付这种怪物,把戏用尽,魔法无力,连最后的逃生之道都被阻隔。我开启了天赋,希望能够找出一条出路。然而黑色鼻涕虫只是向前一跨,当即粉碎了我的注意力。 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之下,我闻到一股强烈的海水臭气,显然对方是属于海底深处的怪物,根本不应该出现于此。它在我的头上摇晃,身形巨大得无以复加,接着全身停止蠕动,似乎在……打量我。它就在我触手可及的距离,但是我宁愿把手伸到一缸强酸里也不愿意触摸对方的身体。接下来怪物黑暗的身体表面产生了一道反光,面对着我,缓缓浮现出一幅有如老旧照片或是古老记忆的画面。那是我的形象。这头怪物记得我。黑色的表面上出现阵阵涟漪,速度越来越急促,带动整只怪物向后退开,沿着原路回去,最后消失于夜色之中。 它认得我。而且它很怕我。 我坐在残砖断瓦之间,想办法平复紧张的情绪。我的心脏跳得有如打桩机一般剧烈,两手也不断颤抖。就是在类似这种情况之下我才会希望自己会抽烟。终于恢复冷静之后,我慢慢开始打量四周。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因为这个年代里所有的地标都已经消失,成为散落满地的垃圾跟废墟。到处看起来都是同样的景象。文明消失了,如今伦敦街道上只剩下怪物。我的身体突然开始颤抖,只因为末日世界的气温十分寒冷。可惜我还有正事要办,根本没有时间休息。我再度站起身来,摩搓麻痹的双手,然后开启天赋。附近可看的东西不多,因为隐藏在现实之下的隐形生物此刻都已经死绝。不过我一开始强化天赋,立刻就找出了敌人巢穴的所在位置。他们的生命之光有如风中残烛一样黯淡,然而在如此深沉的夜色之中依然好似灯塔般耀眼。我收回天赋,往敌人巢穴的方向前进。他们离这里没有多远。 我尽量不去招惹那些怪物;或许他们也在尽量和我保持距离。不管怎样,总之我一路顺畅地来到敌人巢穴之前,完全没有碰到麻烦。这里和我印象中一模一样,是一栋看起来跟附近其它废弃建筑没什么不同的独栋公寓。窗户的玻璃全碎,没有透露出任何光线,但是我可以感觉到其中藏有光线跟生命,隔绝于外界怪物的感知之外。我缓缓接近,步步为营,微微开启天赋找出屋外设下的防御系统及魔法陷阱。大部分的防御系统都是“别看这边,这里什么都没有,快点离开”的那种,不过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所有防御系统都是专为非人的能量生命而设,就算我大摇大摆地长驱直入也不会触发任何警报。或许他们已经没有理由去防御人类入侵了;也可能他们随时需要能够立刻回到屋中。这栋房子就连大门都没锁。 我打开大门,轻轻走进昏暗模糊的破烂房屋里。我的双眼已经习惯世界末日的黑暗,但是这栋房子内部的光线竟然还能够更暗。为了辨明方向,我始终将手指保持在墙壁上,而墙上的泥灰则一路在我的碰触之下化为尘土。我竖起耳朵用心倾听,最后终于听见面前走廊的尽头传来细微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扇密门前。密门同样没锁。我侧着身体穿过密门,终于在黑暗之中看见了光线,真正的光线。我停下脚步,让眼睛适应眼前的光芒。我眼前的墙上还有另外一扇门,暗黄色的光线就是从门缝之中隐隐传来的。那道光线看来十分温暖宜人,透露出些许生命的气息。我来到门前,发现门缝虚掩,于是慢慢推开几寸,偷偷向内看去。我的敌人们统统都在门后的房间里,就和我过去利用天赋所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 房中有一个火堆,火堆上插着一根铁条,铁条上插着几块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肉。所有人都蹲在火堆旁边,神情专注地瞪着烤肉,完全没人注意到我的到来。如此熟悉的名字,如此熟悉的面孔:洁西卡·莎罗、赖瑞·亚布黎安、影像伯爵、皮囊之王、安妮·阿贝托尔。每一个在我那个年代都是实力强大的强者,可惜如今的模样都十分狼狈。他们相依相偎,为了感受同伴的慰藉,也为了在寒冷的环境中找寻一丝暖意。他们骨瘦如柴、衣衫褴褛,营养不良的脸颊上深深刻画着绝望与恐惧的神情。 洁西卡·莎罗如今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恐怖的不信之徒。她的外表看来十分纤弱,尽可能地坐在火堆旁,手中抱着一只残破的泰迪熊,紧紧地靠在扁平的胸前,她身上那破烂的皮夹克和皮裤,看起来跟苏西常穿的那套很像。 坐在她身边的是赖瑞·亚布黎安,著名的死亡侦探。他遭到自己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杀害,后来又被当作僵尸召唤回人间。尽管根本没有继续存活的意愿,但他还是必须活下去,因为他没办法再度死亡。他昂贵的西装如今残破不堪,露出其下苍白恶心的死人皮肤。跟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脸上没有丝毫疲惫神色,也没有任何丧家之犬的感觉。他只是看起来很愤怒罢了。 影像伯爵的状况糟透了。他身上除了几条皮带之外没有穿着任何衣物;皮肤又松又皱,到处都是天使战争过后留下的缝补痕迹,若不是靠着几根大型的黑色钉书针固定,他的身体只怕早就散了。皱皱的皮肤上布满硅胶结点与魔法线路,这些都是很久以前靠着死灵科技焊入体内,藉以强化他的二进制魔法的辅助设计。他脆弱不堪的身体周遭依然闪耀着电浆光芒,脑袋上间歇浮现的光圈在他扭曲的脸上打出不健康的光线。皮囊之王如今已经变成一个普通人,所有骇人的魅力统统消失。在我的年代里,他随便一个眼神就能杀人,但是此时此地,他什么也不是。他只是一堆皮肤跟骨头的集合,目光涣散,全然失焦,身穿一件补满补丁的皮草外套,脖子上用银链子挂着许多强大法器。他不停摇晃着身体,似乎迷失在从前的记忆里。因为对如今的他来说,记忆就是仅有的一切。 最后一个是安妮·阿贝托尔,一个极具诱惑魅力的杀手、秘密情报员与谋略家,在我们的年代里被十几个国家所通缉。她身穿一袭酒红色的晚礼服,露出肩胛骨之间所纹的神秘符咒。一直以来不断有人为了很充足的理由意图置她于死地,但是她始终都是一个很难杀死的女人。她身高六尺二寸,浑身上下依然都是肌肉,脸上也还保有一些当年的魅力,只不过整体的气势已经大不如前,再也不是从前的她了。 我很有礼貌地咳了一声,对众人宣告我的到来。他们全部立刻转身站起,摆出战斗架势,不过在看到我的时候统统吓得瞠目结舌,没人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皮囊之王大叫一声,害怕得有如受伤的孩子,躲到墙角不住发抖。影像伯爵满脸怒容,全新的能量爆体而出,仿佛身上所有死灵科技都活了过来一样。 “不要乱来!”我立刻说道。“我有备而来,身上布满强大的防御法术。任何足以突破我的防御法术的力量都一定会引来外面那些怪物的注意。我想我们都不希望看到那种事情发生,是不是?” 安妮·阿贝托尔两手各自抽出一把发光的匕首,神情十分困惑。在一阵紧张的对立之后,赖瑞·亚布黎安向前跨出一步,伸出双手分别放在安妮跟影像伯爵的手上。他们两人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然后向后退开。赖瑞·亚布黎安冷冷地看着我。 “我没看见什么防御魔法……” 我微笑:“你当然看不见,我的法术是极品。” 其实我在吹牛,只是他们无法证明。他们不敢冒险暴露自己的行踪。 “约翰·泰勒。”赖瑞缓缓说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你找到方法从坟墓里爬回来吗?” “时光旅行。”我道。“对我而言,莉莉丝的事件才刚刚发生而已。‘大战’尚未开打,我是来这里寻找答案及建议的。” “让我杀了他。”影像伯爵道。“他非死不可。他必须为自己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没错。”赖瑞道。“但是不是现在,也不是在这里。” 在安妮的安抚之下,影像伯爵终于在火堆旁坐下。皮囊之王依然躲在墙角发抖,脸上流满泪水,脚下滩满尿液。看到他那个样子,我的心里十分难受。我从来不曾喜欢过他,但是我却一直很尊敬他。安妮·阿贝托尔和洁西卡·莎罗分别站在赖瑞·亚布黎安的两旁。他们看我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鬼魂,一个恐怖的幽灵,一股源自他们恶梦之中的远古邪恶。或许,我真的是。 “我哥哥汤米与你并肩作战。”赖瑞终于开口道。“在对抗莉莉丝的‘大战’里。他信任你,即使他完全没有信任你的理由。然而当他们击倒他的时候,你却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他死去,什么忙也没帮。” 我无助地摊开双手。“你指控的都是一些我还没犯下的罪行,或许我永远都不会做那些事……这就是我来此的原因。我需要你们告诉我该如何防止这一切发生。”他们默默地看着我,显然不相信我的话。我向前跨出一步。在跟敌人打交道的时候,信心就是决定一切的关键,至少要表现出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才行。我比了比火堆上的烤肉串,它散发出一股非常难闻的气息。“你们似乎正在准备晚餐。我可以一起吃吗?人胃口最好的时候就是在世界末日之下挣扎求生的时候了。晚餐吃什么?” 赖瑞哼了一声,说道:“这是……某只莉莉丝的后代。这些日子里,除了人类的尸体之外,我们只剩下这些东西可以吃了。大战中遗留下来不少人类的尸体,不过我们还没有退化到必须吃人的地步。暂时还没。喔,没错,人们的尸体依然躺在路边,即使大战已经结束数十年也没有腐烂。你知道,如今尸体已经不会腐烂了,不过建筑物依然会倒塌。你跟你妈对抗的最后那段日子里,各式各样奇怪的能量统统出炉,导致后来所有自然的法则统统……不管用了。如今自然界有了全新的法则。有时候我们可以好几个礼拜都不感到饥饿。我们不睡觉,因为在这个年代里,恶梦会征服我们的心智,控制我们的肉体。” “现在要计算时间都很困难了。”洁西卡的声音像是个吓坏了的小朋友。“你看,我们根本没有用以衡量时间的依据。现在没有白昼,只有永无止尽的夜晚,所有手表都失去作用了,即使完全没坏的也一样。或许你跟莉莉丝在大战的时候已经连时间都一并毁了……”她像只小鸟一般侧过头去,但是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你怎么知道要来这里找我们?” “靠我的天赋。”我说。“以及一位天使的帮助。” 她的嘴唇微微抽动。“你总是跟一些上流人士交往,约翰。” “我们已被天堂跟地狱遗弃。”安妮·阿贝托尔尖锐地说道。“已经没有东西值得奋斗了。你知道我们是谁吗?为什么要聚集在一起?为什么我们身处如此糟糕的世界里依然不屈不挠,不肯放弃?” “我知道。”我感到一阵口干舌燥。“你们就是我的敌人。打从我出生开始就一直派人穿梭时空追杀我,要在我……毁灭夜城之前先把我除掉。” “还有毁灭世界。”赖瑞语调平淡地道。“别以为只有伦敦,整个世界都已经变成这个样子。” “我们别无选择。”洁西卡道。“这并非……” “喔,够了!”我说。“别跟我说这并非私人恩怨!你们跟你们的痛苦使者已经追我一辈子了!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安全感,因为我从来不敢肯定你们的杀手会在何时凭空出现,为了除掉我而杀害所有挡路的人!我的一生都因为你们而变成活生生的地狱!” “整个世界都因为你而成为活生生的地狱。”影像伯爵道。“我们会这么做还不是为了要阻止你。” “我根本什么都还没做!” “但是你会做,约翰。”洁西卡道。“你会的。” 我强迫自己控制情绪,毕竟我是来寻求他们帮助的。有一个问题我还没问。一个我必须知道答案的问题。 “苏西呢?”我问。“霰弹苏西在哪里?” 赖瑞似乎有点惊讶。“你以为会在这里见到她?” “她跑回来杀我。”我说。这话令我心痛,但是我还是强迫自己说出口。“她说她是跟你们一伙的。我就是因此而穿梭时空来到这里。我要知道更多。未来并非既定,一切绝非无法改变。告诉我你们所知的一切。告诉我只有你们才知道的事情。” “她自愿让我们改造成杀手。”赖瑞道。“你知道她是自愿变成……那个样子的吧?” “是。”我说。“她有说。我们之间向来没有秘密。” 洁西卡紧紧拥抱泰迪熊,下巴靠在破烂的熊头上。“她没有回来。我们假设她死在你手上,就和其他的杀手一样。她后来怎么了,约翰?” “梅林折断了她的手臂。”我冷冷地说。“装上真名之枪的那只手。接着她就消失了。当时她还活着。我本来希望她……会回到这里来。” “没有。”安妮道。“我们没见到她。我们必须假设她已经死了。这条命还是算在你头上,莉莉丝之子。” “他丧尽天良。”影像伯爵道。“他不是人。至少不完全是。他怎么会有人类的情感?” “我能够穿越你们的防御系统,还不算是人吗?”我说。 “那我们得要强化防御系统。”赖瑞说。 我看向洁西卡。“看来你的泰迪还在。” “没错。”她说。“是你帮我找回来的。我还记得。他帮我带回生命以及理智。” “很高兴能帮得上忙。”我说。 她缓缓摇头。“我希望你没帮。如果我没有恢复正常,这个世界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难熬。真希望我还是个疯子。” “啊,真是的。”我道。“好心没好报。” “在夜城更是如此。”她道。 我们相视一笑,分享一个只属于我们之间的默契。 “那么……”我说着看了看四周。“这就是世界末日,一切都是我的错。告诉我为什么,究竟出了什么事?” “战端都是因你而起。”赖瑞·亚布黎安道。“因为你在离开五年之后再度回到夜城。你不应该回来的。我们花了很大的工夫才把你赶出夜城——我们身居幕后,诱使不知底细的人们帮我们做事。这样做当真花费了我们很大的心力,但是既然所有暗杀你的行动都失败了……我们只好尝试其它手段。你应该会受不了打击而逃往伦敦,逃往正常世界,永远不再回来。至少我们都以为计划成功了。但是这个未来却一点也没有改变。在安妮调查之后,我们才看见你终将回归的景象。于是我们将假装房子的怪物引诱到布莱斯顿街,安排了那场陷阱。如果你一定会回到夜城,也必须是在我们的安排下回来。” “但是如果不是因为那栋房子,我根本就不会回来。”我说。 “或许……”洁西卡道。“玩弄时间本来就是难以掌控的事情。有时候我认为讽刺就是整个宇宙运转的基础。由于我们干涉了时间,所以才种下了人类灭亡的种子。这不会让你很想破口大骂吗?” “你回来之后,一切就已经开始走向无可避免的道路。”安妮·阿贝托尔说。“只因为你坚持追查你母亲的身分,尽管所有人都警告你不可以这么做。你的行为造成连锁反应,最后导致你们之间的‘大战’。你们像是两条抢夺骨头的狗一样争夺夜城,因为你们都不能允许夜城落入对方的掌握。你们施展一个接着一个的强大法术,吸干了整个世界的生命气息,只为了打这场宝贵的大战。” “你一再牺牲自己人的性命。”赖瑞说。“不断把他们送去当炮灰。对你们两个而言,除了赢得大战,什么事情都不重要。于是大战就这么一直打下去,直到你们的手下死光,最后只剩下你们母子两个面对面对决为止。” “你们同归于尽。”影像伯爵道,目光依然没有离开火堆。“死在真名之枪的枪口下。但是那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伤害已经造成,再也无法挽回。” “所以我们才找回真名之枪,装在苏西身上。”洁西卡说。“虽然我们找枪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是为了得到这把足以毁灭你的武器,再大的牺牲都是值得的。在我们安装真名之枪的时候,她痛得惊声尖叫,但却始终没有丝毫退缩。可怜的苏西,勇敢的苏西。” 接着我们全都猛然转头,一声不出,等待着外面的超大怪物缓缓路过。我们直挺挺地站着,用心倾听,就连缩在角落的皮囊之王也不敢继续颤抖。怪物每跨出一步,整栋房子就震动一下。脚步声逐渐远离,终于消失在夜色之中。在紧绷的情绪慢慢松懈下来之后,我终于了解我的敌人们为什么都像是快垮掉了。生活在这种恐惧之中,随时都有可能被发现、被杀害……说真的,这跟他们带给我的不安生活也没多大的不同。只可惜我心里完全没有感受到复仇或满足的快感,因为没有人应该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下。 “如今残存的人类……”洁西卡道。“就只剩下我们这种小团体。我们像是躲在洞里不敢出门的老鼠一样自大战之中存活下来,即使到了今天,我们依然在躲藏,想尽一切办法只为了生存下去,期待着……奇迹发生。然而我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听到来自其它人的消息了。我们试过主动联络,但是却没有任何回音。所以或许……除了我们之外,所有人类都已经死绝了。我们是人类仅存的希望,而你的死亡就是我们唯一的契机。” “谁能想到人类的最后希望竟然是掌握在我们这种人手上?”角落中传来皮囊之王悲伤的声音。 我们全都转过头去听他说话,但是他想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他依然不肯面对我,不过至少已经停止哭泣。 “如今外面唯一的活物就是莉莉丝的子嗣所退化成的怪物。”赖瑞·亚布黎安说道。“体型巨大,外形丑陋,完全没有理智可言。他们在废墟中游走,杀光遇上的所有生命,就连自己人也不放过。有时候我怀疑他们究竟知不知道大战已经结束了。他们撑不久的。你跟你妈在大战中释放出来的能量依然作用于夜色之中,改变着一切,扭曲着一切。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死光……我们也逃不过同样的命运。到时候整个世界就会被仅存的昆虫统治了。” “但是我来了。”我坚定地说道。“也跟你们谈过了。一切都会不同的。” “会吗?”洁西卡问。 “会。”我说。“我必须如此相信。你们也必须相信我。因为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人类唯一的希望。使用你们的力量将我送回过去,回到我来时的年代。我跟你们保证一定会找出一个不必全面火拼就能够阻止莉莉丝的办法。我绝不会掀起任何足以导致世界末日的‘大战’。” “你期待我们信任你?”影像伯爵说。“相信一个毁灭世界的魔头?” “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赖瑞问。“为什么要信任你,约翰·泰勒,莉莉丝之子?” “因为你哥哥汤米信任我。”我说。“即使在他完全没有理由信任我的时候。” 影像伯爵突然起身,直视我的目光。“我们可以杀了你。”他道。“如今你终于落入我们手中了。我们可以杀了你,即使这表示我们全都会死。只要目睹你的死亡,或许一切都值得了,或许到那时候,我们统统可以享受宁静的安息。” “你想要复仇还是阻止大战?”我问。“如果我在此时此刻死去,还有谁有办法阻止莉莉丝?你们一定知道她计划以一己的意念重塑夜城,杀光任何挡路的人,弱化人性的意志,让所有人类臣服在她的脚下。我宁愿死也不愿过那种日子。我是唯一能够阻止莉莉丝、阻止世界毁灭的人。如果我能想出办法在不掀起大战的情况下击败她……这在你心里总该比复仇还要重要,是不是?” 他们讨论了十分钟之后,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帮我。安妮·阿贝托尔划开手上一条血管,用自己的血液在地板上画下一道五星结界,其它人则齐心合力凝聚起仅存的力量。洁西卡·莎罗用泰迪熊作为定位定时的媒介;影像伯爵来回挥舞双手,在空气中留下闪烁的能量痕迹,编织复杂的理论及二进制魔法,皮肤上的线路绽放死灵科技的电光。皮囊之王昂然而立,发挥与生俱来的天赋,不断放送古老强大的魔力。赖瑞·亚布黎安将一切吸入体内,利用自己不死的尸体导引众人的力量,吸收掉所有负面效果,让其它人可以专心开启仪式。 安妮·阿贝托尔伸出血淋淋的手臂比个手势,我立刻依照指示踏入五星结界。她画出最后的符号封闭结界,传送仪式当即启动。结界外围的红色线条绽放出能量的光芒,其外的世界逐渐虚幻模糊。 这时皮囊之王两眼圆睁地抬起头来。“他们来了!”他大叫道。“他们跟踪泰勒,突破我们的防御。我们只顾着泰勒,完全没去注意外界的动静!他们来了!” 怪物同时自四面八方破墙而入。到处都是巨大恐怖的形体,有着饥渴的眼睛与血盆大口。尖锐的利爪撕裂砖墙,击破水泥;天花板也被某种坚硬黑暗的东西捅出一个大洞。地板向上喷起,裂成无数碎片,有如一颗巨大的眼珠自冥界深渊浮出地面。我的敌人们完全无视怪物的存在,专心一意地施展穿梭时空的传送仪式。一条荆棘满布的触角自天花板上袭来,紧紧缠上影像伯爵的身体。他鲜血狂喷,肋骨尽碎,但却依然咬紧牙关念出最后几个咒语。一根骨头刺穿安妮·阿贝托尔的身体,将她开膛破肚,但是她始终屹立不摇,至死也不肯倒下。 我消失了,坠入时间之中,没有看见他们的下场。怪物真的是跟踪我而找出他们的藏身处吗?难道最后他们终究还是因为我的缘故而死无葬身之地吗? 不。我还有机会拯救他们,拯救所有人。我会找到方法的,找东西本来就是我的专长。 <hr /> 注释: 第八章 我不在的时候 回到现代之后,我发现自己身陷火海,周遭充满人们惨叫与大楼崩塌的声响,街上到处都是翻覆的车辆、垃圾残骸,和一具一具的尸体。一家店面在无声的爆炸中毁灭,玻璃碎片有如炮弹一般溅满空中。我双手抱头,掩面蹲下,迅速观察一遍四周的形势。到处都有疯狂的暴民使用魔法与武器以及任何可以用来打人的东西残暴械斗。四面八方都有漫天火柱,淹没了仅存的几栋依然挺立的大楼。空气中弥漫着浓烟,带来焦肉以及血腥的气味。如今的夜城已经全面沦为战区。 印象中我从来不曾见过夜城的街道上完全没有交通工具穿梭的样子。燃烧的废墟、撞烂的车辆,以及叠在一起的交通工具。有些车辆里面还有尸体,有些车辆本身就在淌血。一道闪电落在数步之外的人行道上,打碎了几块地板。我立刻在附近寻求掩蔽,急急忙忙冲到一台翻覆的救护车旁蹲下,背部紧贴着染满鲜血的车身。我隐约可以听见救护车死前的呻吟,心里的一角感受到附身在车中的灵魂正缓缓消逝。我一直很乖……一直都很乖……我好害怕……救护车咳嗽一声,然后就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我探头看了看,四周的暴动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 我重重叹了口气。有时候只要一个不注意,整个世界都有可能瞬间变成地狱。看来莉莉丝没等我就率先掀起“大战”了。我环顾四周,试图在浓烟和四下乱跑的暴民中找出任何可供辨识的地标。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上城区,俱乐部之地——或者说是俱乐部之地的残骸——的中心。这一区有一半的建筑已经化为灰烬,街尾还有一道火焰风暴持续燃烧,其中有几栋建筑物淹没在不论温度或是亮度都高出正常火焰许多的超级大火之中。浓烟中有不少黑影来来去去,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人类。许多长有翅膀的生物在天上盘旋,拍击着巨大的甲翼,不过统统都不是天使。 还是有人试图帮忙。俱乐部的员工们拿着多年没有测试过的灭火器到处灭火。魔法火花在肮脏的空气中乱窜,水元素自下水道中狂喷而出,试图浇熄附近建筑物上的火头。一群基督教突击队员对着一根消防栓念诵圣咒,然后拿着喷出高压圣水的水管去对付魔法火焰。石魔像冲入烈焰冲天的建筑之中,撞毁房屋的地基,以坍塌的建材来压熄火焰。有些魔像及时逃离自己撞塌的废墟,有些则再也没有出来。原先耸立此地的著名夜店全部消失,只剩下一堆焦黑的炭渣与煤灰。 一群手持刀斧的裸体男女大摇大摆地涌入街道,所有人身上都沾满了靛青与血渍。他们攻击路过的每一个人,砍下头颅插在竹竿上,三不五时地对他们的神祇以及毁灭的荣耀祷告。脸上都是疯狂愉悦的眼神与龇牙咧嘴的笑容。尽管如此,他们之中还是有不少人戴着手表,这表示他们根本只是假装失去理智而已。好吧,我想,总要有个起头的地方。 我自死去的救护车后方站起,对着暴民迎面走去。他们一看到我立刻停下脚步,差点没有撞成三团。看来这帮家伙已经很久没有遇上一看见他们没有立刻转身就跑的人了。带头的狠狠瞪了找一眼,开始吼叫一些跟渎神有关的脏话。我不慌不忙地迎向前去,对准他的睾丸就是一脚。这一脚凝聚了我心中的愤怒及不快,当场将对方踢得离地而起。只见他双眼圆睁摔回地面,张开大嘴却叫不出任何声音。看来他必须忙一阵子才能恢复正常呼吸了。我将注意力转移到其它暴民身上。他们看看倒在地上的大哥,有些人当即露出撤退的打算。 “我是约翰·泰勒。”我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大声说道。站在前排的暴民一听,立刻倒转脚步向后挤去,不过后排的人不肯让他们离开。在一片后退的脚步声中,我扬起音量说道:“不管你们刚刚在干什么,现在统统给我住手。我有事要交给你们去办。” “要是我们不想帮你做事呢?”一个声音自后排的暴民之中传来。“你不可能给我们所有人都来一脚。” “不错。”另外一个声音说道。“我们可以解决他!他只有一个人!” 我忍不住笑了。我就爱听别人说这种话。“你们或许听说过我的一个小把戏。”我道。“隔空取子弹的把戏。” 部分暴民开始挺起胸膛,舞动手中的大刀跟斧头。 “枪?”一个如果有穿衣服一定很美的女人说道。“我们不需要什么烂枪!” 我脸上的笑容扩大。“同样的把戏也有不同的应用方式。”我道。 我手指一弹,他们牙齿之间所有的填充物立刻消失,包括牙套、齿冠、齿桥,以及填充胶统统不翼而飞。有些人露出难以言喻的痛苦神情,有些人伸出双手捂住嘴巴,总之,突然之间所有暴民似乎都恢复了理智,也愿意听我说话了。 “如果再有人废话……”我道。“我就会施展另外一种不同的应用方式。这一次将会跟各位的内脏和水桶有很大的关系。” 暴民之中登时响起一阵咬字不清的言语,向我保证他们都会乖乖地照着我的话去做,于是我派他们去帮助那些努力救火的民众。我看着他们投入救火的行列,然后就转向街头走去,小心翼翼地避开突出的地板及裂缝。热风扑面而来,浓烟之中夹杂许多肮脏的煤灰。一路上不断碰到大打出手的群众,不过并没有人跑来管我。我来到脱衣舞厅“不曾消失”前,在舞厅门口停下脚步。女鬼全都待在门外,利用她们身上的迷雾去熄灭店里冒出的火苗。门房站在一旁指挥众女鬼,尽管他的声音中充满疲惫,但是那音量依然足以盖过周遭的喧嚣。一看到我走来,他立刻简短地点了点头。 “重新装潢,暂时歇业。”他斜嘴叫道。“我们还会开张的,请密切注意广告。” “我上次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问他。 “大礼一个礼拜前,先生。就在这一切灾难发生之前。如果你并不打算帮忙,就请快点离开吧。我跟小姐们还有事要忙。” 我开启天赋,在夜城的其它角落找到一个正在下大雨的地方,然后将大雨带入需要大雨的所在。大雨倾盆而下,有如洪水一般冲刷整条街道,淹没所有火头,洗尽空气中的尘埃。人们欢欣鼓舞地大叫,女鬼当街手舞足蹈,享受雨滴穿体而过的快感。我对门房眨了眨眼,然后继续向街头走去。我不该如此公然地开启天赋的。这样一定会吸引莉莉丝的注意,让她发现我回来了。然而一来我不能袖手旁观,二来我就是喜欢把事情闹大。 接下来,我需要知道过去这一个礼拜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因为我的敌人的时空传送术显然不如想象中那么精确。 最后我终于找到我的目的地——梦幻角落,一家专门贩卖魔镜、水晶球、显像池和其它比较没有名气的远距离监视魔法道具的小店。梦幻角落的业务范围从普通征信到工业间谍无所不包。门口的招牌明白表示“满足所有偷窥欲望”。这家店位于一条时隐时现的小巷道中,完全没有受到最近发生的暴动影响。我来到店门之前,一张模糊的大脸立刻从木门上浮现。大脸以空洞的眼珠瞪我,门上以信箱化成的嘴巴露出不屑的笑容。 “滚开。”大脸以尖锐的声音吼道。“我们关门了。就是说没有开门的意思。晚点再来,或是干脆别来。看我在不在乎。” 我一向不把自大的幻象看在眼里。“把门打开。”我道。“我是约翰·泰勒。” “真是为你感到高兴。那件外套看来不赖。我们还是没有营业。就算有营业,你也负担不起我们的消费。” “让我进去。”我心平气和地道。“不然我就对着信箱尿尿。” 大脸眉头一皱,凄凉地哼了一声。“没错,果然是约翰·泰勒的语气。我讨厌这个工作。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幻象的时候,就根本不会有人把你当作一回事。” 大脸沉回门中,一点一滴地消失,接着店门缓缓在我面前开启。我一踏入店中,店门立刻重重关上。隐形的铃铛响起声音,通知店主有客上门。在经历刚刚那种混乱的街景之后,店内的景象当真宁静和谐,就连空气闻起来都有檀香跟蜜蜡的甜味。入门的接待厅有点空旷,除了几张舒适的椅子和一张埋在过期杂志下的咖啡桌外,没有其它陈设。店主急急忙忙出来招呼。他是个形容猥琐,衣着品味极差,脸上带有虚假笑容的胖子。眼看他摩拳擦掌的模样,我立刻将双手插入口袋,以免他想和我握手,因为一看就知道这家伙手汗流不停。他给人的感觉就是会跟顾客保证可以免费尝鲜的那种人。 “泰勒先生,泰勒先生,你的大驾光临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很抱歉我们没有直接让你进来,泰勒先生,因为外面实在是乱得可以!绝对混乱,喔,我说得没错!小心驶得万年船……那些笨蛋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这样搞下去房地产会低迷好多年的呀!” “我需要使用几样你的道具。”我直接切入主题,拒绝参与任何无用的谈话。“我需要知道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这个嘛,我不知道耶,泰勒先生……你并不算是信用良好的老主顾,在现在这种情况下……” “算在渥克的帐上。”我说。 店主人眼睛一亮。“喔,渥克先生!是的,是的,他是我最重要的客户之一。你真的有他的……喔,你当然有!当然啰!没人胆敢打着渥克先生的旗号招摇撞骗的,是不是?我会全部算到他的帐上……” 他急急忙忙地向内走去,我跟在他身后穿越一扇很不起眼的门,走进一间摆满镜子的大厅。所有的镜子都挂在两边的墙上,不过看不出任何明显的支撑。这些镜子有长有短、有方有圆、有银框有金边,一个接着一个在我眼前开启,为我展现最近发生过的重大事件。 我看见莉莉丝冲出诸神之街,身后跟着她的众多怪物后代以及疯狂信徒。我看着她命令手下屠杀所有不愿意对她宣誓效忠的生命,我听见她下令摧毁所有路过的建筑。“烧垮它们。”她说,“我不需要这些东西。”我强迫自己注视镜中的血腥屠杀,远古的建筑一栋栋倒下,无情的火焰冲入夜空,死亡与毁灭不断上演。路边的尸体就在人们逃命的呐喊声中越堆越高。 我看见渥克在陌生人酒馆之中竭尽所能地组织反抗势力。藉由梅林·撒旦斯邦的魔法庇佑,他暂时不会被莉莉丝发现。在诸神之街受的伤已经治好了,但是他脸上却依然因为压力与疲倦而憔悴不堪,双眼下浮现很黑的眼圈。打从我们认识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缺乏自信的神情。我眼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地试图联络当权者,想要跟往常一样调动部队前来支援,但却始终徒劳无功。他得要靠自己了。 我命令面前的魔镜找出一个特定的时间跟地点:我要知道我回来的前一天渥克做了些什么事。魔镜重新凝聚焦点,依照我的要求呈现影像。 渥克坐在一张靠着吧台末端的桌旁,专心研究着许多信差带来的众多报告。这些信差都已经精疲力竭,唯一驱使他们继续传递讯息的只有荣誉、责任,以及渥克的药丸。渥克的神色憔悴至极,但却依然一面看着报告,一面以冷静的口吻下达命令。每个手下接到命令之后都二话不说地奔回夜色之中,为了夜城的存亡努力奋斗。 酒馆看起来像是遭受围攻的避难所,灯光昏暗,拥挤不堪,桌面跟地板上统统挤满了人。人们抱着饮料、拥着伤口,争取时间休养元气。有个医者在角落中成立一座临时诊所,以简陋的魔法处理伤员,让重伤之人可以重新站起,再度回到岗位上。地板上溅满了鲜血以及其它体液,随时都有人们来来去去,大家的脸上都带有一种筋疲力竭的失败神情。有些人在拼凑的床垫上浅眠,尽管在睡梦之中依然不时发出凄惨的嘶嚎。 一支隐形的乐团正在演奏一首庞克经典“他拿电锯上我,感觉有如接吻”。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艾力克斯只有在心情最糟的情况下才会播放庞克音乐,任何聪明人只要听见他放这种音乐就会立刻整理口袋中的零钱,并且不碰任何吧台点心。此刻艾力克斯就跟往常一样站在吧台后方,一边调着,一边大声抱怨要浪费上好的葡萄酒来调这种汽油弹。他在每瓶鸡尾酒里面都加了几滴圣水以增强威力;艾力克斯只要认真起来就会展现一种十分独特的诡异幽默。 贝蒂跟露西·柯尔特伦站在酒馆中央,全身肌肉鼓胀,手中各拿了一根刻满符文的黑刺李木棒。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傻子为了讨好莉莉丝而试图突破梅林的防护,盲目地传送进入陌生人酒馆。每当有这种人出现的时候,露西和贝蒂·柯尔特伦就会以极端手段将对方乱棒打死。我不知道她们是如何处理那些尸体的,不过我根本也不想知道。 渥克站起身,缓缓伸了个痛苦的懒腰,满脸倦容地靠上吧台。艾力克斯用力哼了一声。 “又休息了,尊贵的阁下?要在香槟里多加点吗,没有信仰的大人?” “还不用,谢谢你,艾力克斯。梅林还没有现身的征兆?” 艾力克斯耸耸肩。“我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不过我绝不怀疑他一直都在关注一切。要嘛他就是在等待机会,不然就是想要暂避其锋。相信我,等到他真的出手干涉之时,你一定会希望他置身事外比较好。梅林通常偏好以毁灭一切的手段来解决事情。” “我对他越来越有好感了。”渥克说。艾力克斯再度大哼一声。 霰弹苏西站在酒馆外面的巷子底端担任守卫。一群莉莉丝的疯狂信徒冲入巷中,对着苏西一拥而上。苏西拿出大枪、手榴弹以及烧夷弹招呼对方。爆炸四起,闪光大作,尸体漫天飞洒,手榴弹的碎片有如镰刀一般截断了对方的攻势。苏西一下又一下地扣下扳机,在不断拥来的信徒身上炸出血淋淋的大洞。尸体越堆越高,成为苏西闪避攻击的掩体。疯狂信徒必须扯开前方的尸体才能继续攻击苏西。 巷子太窄,一次只能挤进十几个人,不过没有人能在死前碰到苏西。她不断开枪,不断从挂在胸前的弹带中填充弹药。当枪管终于热到无法徒手握持时,她又戴上皮手套继续开枪,直到所有弹药统统用尽为止。巷子两边的墙上溅满鲜血及内脏,地上没死的伤者不停发出惨叫,不过激战的双方根本不去理会他们。莉莉丝的信徒一再进逼,但是霰弹苏西始终坚守岗位,丝毫没有退却的迹象。 她看准最多人的地方投出最后一颗烧夷弹。只见一阵火光冲天而起,许多男女当场沐浴在火焰之中。他们四下乱窜,火势登时蔓延开来,苏西则趁着空档拔出一把从时间裂缝中得来的殖民地陆战队自动导向精灵枪。她扣下精灵枪的扳机,自动导向子弹立刻以一分钟一千发的速率对准暴民疾射而出,将巷道中的血腥屠杀提升到另外一个全新的境界。前排的暴民在转眼之间化为碎片,尸体的数量激增,越堆越高,当场封闭了整个巷口。到了这个地步,莉莉丝的信徒只好退到一旁研究接下来的行动。苏西歪嘴一笑,点起一根特大号的黑雪茄。最后莉莉丝的信徒终于认定莉莉丝比死亡还要可怕,于是派出信差回去请求增援,剩下的人则开始清理挡路的尸体,然后继续前进。 他们不断拥上,苏西就不断地杀。虽然明知自己没有胜算,苏西脸上依然带着愉快的笑容。我想我从来不曾见她如此快乐过。 尽管不太情愿,我还是转向另外一面魔镜。一来是因为刚刚那面镜子的魔力已经耗得差不多了,二来也是因为我必须看看渥克手下其它人马又做了些什么事。首先魔镜为我显现了死亡男孩的景象。只见他大摇大摆地走在一条半毁的街道上,紫色的大衣在强风中翻动,黑色的软帽紧紧地贴在卷发上。一群全副武装的暴民朝他拥上。死亡男孩大声嘲笑他们,甚至没有加快自己的步伐。他闻了闻别在领口的黑色康乃馨,抛开一把女巫特制的强力药丸,喝干了最后一口威士忌,然后顺手将瓶子丢到路边,苍白的脸上浮现一种恐怖的热情。 “来吧,你们这群浑蛋!让我见识见识你们的厉害!用尽全力攻击我呀!我顶得住!” 暴民有如一根巨大的榔头一般撞上他的身体。他们用匕首、木棍以及碎玻璃围殴死亡男孩,但是死亡男孩却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接着暴民有如巨浪击中礁岩一般向旁散开,登时乱了阵脚。死亡男孩举起强壮的手臂,挥出惨白的拳头击退身边的敌人。他的动作飞快,肉眼难察,任何人只要中了他一拳一脚就会立刻摔倒在地,怎么样也爬不起来。 暴民对他拳打脚踢,用手边所有武器无情招呼,试图靠着数量的优势击败死亡男孩,不过他始终屹立不摇。他死去的身体承受无数打击,但是他却完全不会感到疼痛。他勇往直前,对准暴民的中心冲去,脸上的神情有如参加一场盛大的晚宴一般,一边发出愉快的笑声,一边徒手碎人头骨,插人心脏,将敌人的四肢自身体上硬生生地扯下。他早就已经死了,他的力量已经超越人类血肉的限制。那张脸上染满鲜血,不过都是别人的血。 最后暴民决定不去理他,从两旁冲过他的身边,另行寻找比较好搞的猎物。他只有一个人,没办法阻止暴民前进。死亡男孩怒火中烧,在暴民身后大吼大叫,抓起路过的人就扁。暴民很快就学到要跟他保持距离,转眼之间全部跑光,留他一个人待在原地。死亡男孩孤独地站在燃烧的街道上,身边躺满了尸体跟伤员。他向逃走的暴民叫嚣,命令他们回头再战,但是没有一个暴民疯狂到去听他的话。死亡男孩耸了耸肩,拿出一条肮脏的手帕擦了擦脸,然后坐到附近的尸体堆上,打开残破的紫外套,检视自己刚刚新添的伤痕。 他发现了几个全新的弹孔,不过暂时还不打算把子弹挖出来,因为他有收集致命伤口的嗜好。他身上还多了许多切口平整的刀伤,但是没有任何血迹;有几个地方被人刺穿了,然而对一个没有痛觉的死人而言,这些伤口也不过是皮肤上的大洞,晚点用针线缝起来就好了。如果赶时间的话,用强力胶黏一下也行。身体左半部有条又大又深的撕裂伤,暴露出体内好几根肋骨,肋骨上有明显断裂的痕迹。他哼了一声,从外套口袋中拿出一团黑胶带,沿着腹部缠了好几圈;这是在有机会妥善处理伤口之前应急用的处理方式。 “感谢老天发明了强力胶带,或许我该投资研发工业用钉书针……”他神态轻松地耸了耸肩,咬断一段胶带,在手掌上摊平,然后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手。“狗屎,我不能再掉手指了啦……” 他在尸体堆里寻找自己的手指,接着突然抬起头来。他的感觉或许十分迟钝,但是本能却比活着的时候敏锐许多。他发现一个莉莉丝的子嗣正从街头的方向朝他逼近。死亡男孩站起身来,推开头上的软皮帽,仔细打量对方。 来人是瘟疫大君,一个身穿破烂灰袍、外表十分瘦弱的男人。他的容貌憔悴,有如一颗包着人皮的头骨。空洞的双眼和阴郁的嘴角中不断流出恶心的脓汁,手掌上长满脓包,坐骑是一匹人骨拼成的死亡神驹。瘟疫大君是瘟疫与疾病的温床,所到之处人们立刻窒息流血,凄惨缓慢地在数百种不同的瘟疫之中死去。此刻瘟疫大君骑着死亡神驹而来,丝毫不在意横死路边的是敌人还是盟友。对他而言,能够再度离开诸神之街地底的牢笼就够了;只要能够再度让世界沦陷在他的瘟疫之下就够了。 死亡男孩是唯一看到瘟疫大君出现还依然站在原地不肯退走的人,任何稍有理性的人早就已经跑得不知去向了。瘟疫大君笔直对着死亡男孩前进,脸上散发出有如孩童一般的天真笑容,死亡男孩则神色严肃地打量着面前这位古老的神祇。瘟疫大君两手一翻,伤寒、霍乱、脊髓灰质炎、爱滋、伊波拉,以及青猴病等病毒破体而出,方圆一里内的人当即全身扭曲,摔倒在地。不过死亡男孩依然屹立不摇,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默默等待瘟疫大君接近。瘟疫大君大怒,驱策死亡神驹向前急冲,对着路中间这个始终不肯让步的家伙喷洒出更强大的疾病及瘟疫。最后他终于犯下致命的错误,进入了死亡男孩的攻击范围。死亡男孩出手如风,转眼之间已将瘟疫大君自马背上揪下。瘟疫大君摔倒在地,发出一声骇人的吼叫声,然后胸口就让死亡男孩一脚踩下。这一脚踏碎了古老的骨头,逼得瘟疫大君对准面前这个残忍的家伙释放出所有力量。 所有人类史上曾经出现过,总数超过十万种病毒在那一瞬间狂泄而出,但是却没有一种能够影响死亡男孩。病毒是用来对付活人用的,根本影响不到死人的身体。在无处宣泄的情况之下,释放病毒的魔法反扑,全部窜回瘟疫大君的体内。瘟疫大君发出最凄厉的惨叫声,身体立刻被同一时间袭体而来的病毒生吞活剥。如今他终于尝到自己一辈子加诸于人的痛楚是什么滋味了。他的皮肤龟裂,冒出许多脓泡,最后有如泥浆一般离开了他的身体。他的身体慢慢支离破碎,所有内脏都在病毒的作用下溶为血水,骨头裂成碎片,接着化成骨灰。到最后,古老神祇瘟疫大君整具躯体就只剩下一颗畸形的头骨。为了确保对方不会东山再起,死亡男孩补上最后一脚,将头骨整个踩碎。 “身为死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神情严肃地说。“不过有时还是有些好处的。” 我又换了一面镜子,要求它显现赖瑞·亚布黎安的画面。赖瑞是著名的死亡调查员,后现代主义私家侦探。我听说过不少他的事迹,绝大部分都是令人十分不安的传闻,不过除了在未来的那次之外,我从来不曾跟他接触过。如今他出现在我面前的镜子里,整个人跟未来的形象完全不同,他看起来……比未来有活力多了。只见他大摇大摆地走在一条烟雾弥漫的街道上,身穿一件有形有款的古奇西装,搭配修长的双手以及整齐的发型,展现出一种英姿挺拔的气势。他给人的印象就是那种总是搭乘头等舱旅行,一点也不关心世俗之事的人。他是一具死而复生的僵尸,不过我并不清楚他当初到底是怎么变成僵尸的。 一群兽头人身的次级小神本来在追逐四散的人群,一看到赖瑞出现立刻围上来挡住他的去路,他们毛茸茸的嘴角跟尖锐的利爪之上不断滴下鲜血。赖瑞·亚布黎安在他们围过来的瞬间突然消失不见,一眨眼就融入空气中。我不曾听说他有这种能力,显然那群小神也没有。他们气急跺脚,东张西望,试图找出赖瑞的身影。他们不喜欢被猎物耍的感觉。 空中突然溅出一滩鲜血,鲜血的来源是一具无头尸体,尸体的主人是一名小神。他两脚不断乱踢,鲜血与生命毫不留情地离体而去。在一片接踵而来的惨叫声中,越来越多小神遭受攻击,莫名奇妙地死在看不见的敌人手下。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古老的神祇就这么栽在新进强者的面前。这就是著名的死亡侦探,赖瑞·亚布黎安。 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施展了某种隐形的法术,但是魔镜却抱持不同的意见,因为魔镜有能力看穿各式各样的隐形法术。于是我叫魔镜以慢动作回放刚刚的画面,赖瑞·亚布黎安当即现形。他移动的速度飞快,肉眼根本难以捕捉。他的身影无所不在,出现与消失仅在转眼之间,以手中闪亮的银匕首诛杀搞不清楚状况的小神,接着又在对方倒地之前消失不见。他的肉体一闪即逝,出现的时间之短,就连魔镜也没有办法捉摸他的踪迹。“我的头越来越痛了。”魔镜抱怨道,不过我还是逼它继续显像,我必须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所有小神统统死光之后,赖瑞·亚布黎安才毫发无伤地在尸堆之间凭空出现。由于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了,古奇西装上居然连一滴血迹都没沾染。不过在看到他的手中握有一把妖精魔杖之后,我笑了。我满足了。许多关于赖瑞·亚布黎安的神奇传说终于有个合理的解释了。他利用那把魔杖暂停时间,藉以达成瞬间移动的假象。这是一种非常实用的小道具,而且完全不曾惹人疑心,因为魔杖早就过时了。人们只会假设他和我或是他哥哥汤米一样拥有某种强大的天赋,根本不会想到是魔杖在搞鬼。 就在赖瑞调整领口上的丝质领带时,某个远比之前那堆小神强大许多的怪物已经怒气冲冲地对他冲来。对方足足有三十尺高,具有两条钢铁铸成的巨大长腿,腿上有着许多圆转如意的关节。它以不知名的力量集合了许多机械零件,并且聚起各式各样的金属在发光的力量之源外围不停旋转。从各方面看来,这头怪物都拥有强大野蛮的力量。它约略具有人类的外形,不过手脚的比例很不协调,铜制的大头上突出了两颗绽放红光的大眼睛,嘴巴由锯齿状的裂缝构成,边缘看起来比任何猛兽的牙齿还要锐利。 它走路的姿势十分难看,左右不断摇摆,每一步踏出都在脚底的尸体和来不及走避的活人身上踩出恶心的血泡。超长的手臂底端顶着跟拆房子用的大铁球一样大小的拳头,沿路不断捶打路过的建筑。我完全看不出这家伙的来历,不知道对方究竟是神、是机器人,还是被某种具有遥控能力的灵体所控制的机械概念。或许是出自“过往垃圾机器人之灵”的手笔,我猜。 尽管对方来势汹汹,赖瑞·亚布黎安却丝毫没把这具超大的垃圾放在心上。所有人都神色慌张地逃离它,不过其中有部分人逃跑只是因为害怕对方突然自动解体而已。赖瑞卷起袖口,拍拍肩膀上的灰尘,然后就站在原地等待对方,直到对方整个身体几乎都已经来到他头上,他才懒洋洋地挥了挥魔杖,然后消失。巨大的机器向后退开,发出一阵低沉的气笛声,前后摆动大铜头,盲目地找寻不知所踪的猎物。 怪物的外围出现一道模糊的残影,不断地出现而又消失,肉眼根本无法跟上他的动作。怪物身上的零件开始向四面八方飞出,不到五分钟,赖瑞·亚布黎安就已经将怪物完全拆散,变成一堆乱七八糟的机械零件。赖瑞在大铜头旁边现身,然后将铜头当作一颗超大足球,一脚将之踢到街尾。我敢说如果街上还有活人的话,这时四周一定已经爆起如雷般的掌声了。 下一面镜子显现了皮囊之王的影像。他如往常一般散发出一股庸俗的气息,无精打采地走在一条大街上,脸上露出骄傲自信的神情,双眼绽放出一股恐怖的光芒,一边前进一边藉着他骇人的魅力反转可能,散播噩梦。即使站在镜子前,我依然无法直视皮囊之王的身影。今时今日的他力量如日中天,乃是夜城中实力顶尖的强者之一,就算只是透过眼角偷瞄他也是一件令人难受的事情。看着他太久,我就会开始看见……心灵无法忍受的景象。当皮囊之王在人前发功的时候,人们就会在他身上看见自己内心最深沉的恐惧,而他则会运用他的力量重塑现实,促使人们心中的恶梦成真;没有人能够面对自己最深沉的梦魇。越来越多恐怖的怪物在皮囊之王周遭现形,有如残暴的君王带着助纣为虐的部队出门游街一般。 皮囊之王随意游走于围城之中,围绕在他身边的恐怖阴影为所有目睹他的人们带来强烈的震撼,有如童年时躲在暗室里吓人的怪物一般。他们好不容易自虚幻的限制中解放出来,神气活现地在夜色里行走,肆意攻击触手可及的所有一切。皮囊之王高兴去哪里就去哪里,所有莉莉丝的子嗣一看到他立刻抱头鼠窜,逃得不知所踪。皮囊之王看着他们暗自窃笑,漫不经心地继续他的旅程。 直到突然有人从远处丢了一座大楼过来,将他埋在小山般的瓦砾堆中为止。我站在镜子前面盯了很久,但却一直没有看见他再度现身。 不过我知道自己一定还会再见到他的,在某个恐怖的遥远未来之中。 这时所有魔镜的法力都已经被我耗尽,镜中的影像越来越模糊,有些镜子甚至连我的倒影都无力显示。我尝试使用水晶球,不过水晶球有距离限制,而且有一半以上都因为无法承受接收到的影像内容而变得黯淡无光。我别无他法,只好来到显像池的房间里。 这是一间灯光幽暗的石室,地上有几座石头围起来的池子,池中装满清水。我在第一个显像池前蹲下,拿匕首在拇指上划了一刀,于池子之中滴了三大滴鲜血。显像池是古老魔法的产物,需要付出古老的代价才能使用。池子的清水吸收了我的血液,不过却没有染上任何鲜红之色。血液激起的涟漪不断扩张,将池水中的倒影转化为我想要看的景象。涟漪平静之后,整座池面浮现了一道难以逼视的明亮画面。 剃刀艾迪,刮胡刀之神,默默地走在诸神之街的废墟里。从他脸上的神情看来,面前这些焦黑的教堂和倾倒的神庙显然没有影响他的心情。他身穿蕴含魔光的破烂外套,神情漠然地走在街上,对躺在路旁的诸神尸首不屑一顾。 一群身上穿有许多铁钉跟环洞的狂热信徒发现艾迪接近,立刻放下手边亵渎神庙的行为,跳到路中间阻挡他的去路。他们大吼大叫,放声嘲笑,根本不知道艾迪的身分,简直跟群白痴没两样。当这群人发现艾迪脸上没有害怕的神情,也没有打算做出拔腿就跑或是乞求饶命之类的有趣行为时,狂热信徒登时怒火中烧,手中纷纷拿起尖锐的武器。他们是一群秃鹰,是跟在莉莉丝大军后面捡拾剩菜的败类,是凭借着肾上腺素、嗜血渴望,以及宗教狂热而烧杀掳掠的人渣。 他们怀着威吓、谋杀与折磨的意图冲到剃刀艾迪面前,不断发出嘲笑及欢愉的尖叫声,然而刮胡刀之神只是静静地穿越人群。当他从人群的另一边走出来时,所有狂热信徒已经全数成为死尸,除了地上的一堆头颅外再也没有其它部分尸骨留存世间,而那些头上的眼珠子全部已经不翼而飞。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没人知道。或许如今的艾迪是属于善良的一方,但有时候他行为实在难以跟“善良”两字扯上关系。剃刀艾迪是一位谜样般的人物,同时也是一名神祇;他喜欢这种保持神秘的感觉。 一阵突如其来的吵杂噪音吸引了艾迪的注意。他转过身去,发现有一只巨大的节肢动物自一座古老的神庙废墟之中爬出。它巨大的身躯不断自废墟中冒出来,仿佛没有极限一般,藉由身体两侧数千条粗壮结实的小短腿向前移动。数百码长的躯体沿着诸神之街爬行,正朝剃刀艾迪直冲而来。对方的身体起码有十尺宽,一节一节的外壳有如闪亮的碳化硅铸成,绽放出红红的幽暗光芒,仿佛有一百盏灯火燃烧一般。怪物移动的速度奇快,它浮肿的大头上长有好几排复眼,结构复杂的口器发出热切的声响。它可以感受出剃刀艾迪体内所蕴含的能量,而他此刻非常饥渴。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怪物。有可能是某名在地底沉睡许久,除了土壤中的蠕虫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信徒的无名古神。 剃刀艾迪迎向前去,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思考该如何解决这个不熟悉的难题。他手里的珍珠柄刮胡刀绽放出有如阳光一般的耀眼光芒。怪物挺起身体,大头抬到比周遭建筑的屋顶还要高的高度,然后突然向下一冲,咬住剃刀艾迪。艾迪挣扎了几下,无奈两手受制,动弹不得,转眼间就被怪物一口吞下。前一秒钟他还在怪物嘴中,后一秒钟就整个人消失不见。怪物仰起大头,一团隆起自喉咙顶端缓缓下移,最后终于将剃刀艾迪吞入腹中。怪物点了点头,似乎心满意足,然后继续沿着诸神之街行走。 可惜才走几步就走不动了。怪物的头前后摇摆,嘴中发出喀啦声响,接着口中发出有如蒸汽水壶的尖叫,肚子自内而外爆炸开来。光滑的外壳破碎,在剃刀艾迪的剃刀之下化作无数碎片。巨大的节肢动物痛苦地蜷曲身体,四下摆动,摧毁周遭的建筑,撞烂石块以及混泥土,将残败的废墟夷为平地;然而,不论做什么都无法摆脱对方的纠缠。最后,剃刀艾迪不慌不忙地走出死去神祇的残躯败体,全然无视那些依然在抽动的尸块。他边走边笑,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在思考该采取什么手段去对付其它所谓的神祇。 另一座显像池,另外三滴鲜血,另外一段景象。渥克手下实力不足以单独面对莉莉丝子嗣或是对付一整群暴民的人马,聚集在一起攻击实力较弱的目标,为捍卫夜城尽一己之力。死灵术顾问珊卓·钱丝,对着四周使劲挥舞一支原始指向骨。任何人只要被指向骨指中就会立刻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指向骨的魔力耗尽之后,她又自腰间的袋子中抓出一把坟场泥土抛入空中,她身旁所有莉莉丝的信徒当场如遭活埋一般窒息而亡。 在珊卓身后帮忙的是安妮·阿贝托尔。她全身肌肉贲起,身材高大魁梧,穿着一件上好的戏袍穿梭夜色之中,撕裂敌人的四肢,咬断对手的喉咙,狼吞虎咽般地吃掉暴民的血肉。她微笑的嘴角不断流出鲜血跟内脏。 夜城中独一无二的变装僻超级英雄,命运小姐,一个喜欢穿着超级女英雄服装打击犯罪的男人,终于面临独当一面的时候了。只见他在狂热信徒中拳打脚踢,举止优雅地施展武术击倒敌人。没有人能够挡得了他一拳一脚,甚至根本没有人碰得到他。每隔一阵子,他就会看准最有攻击效率的方位抛出一把手里剑。或许他对夜城整体的形势帮助不大,但是命运小姐终于有机会化身为他从小立志成为的黑暗复仇者了。 三名女战士施展浑身解数,凝聚起所有的力量共同打击暴民,解救生命遭受威胁的人们,帮助需要帮助的伤员,为迷途的羔羊指点明路。只要渥克行有余力就会派出其它手下来支持她们,但是不管她们如何努力都无法减缓莉莉丝入侵夜城的步调。一座又一座的显像池不断呈现出莉莉丝的军团毁灭夜城的影像。莉莉丝每到一个地方,就有更多人们加入她逐渐壮大的军团——有些人是因为无法抵挡莉莉丝骇人的魅力,有些人则是迫切想加入形势看好的阵营……也有些人单纯地只是为了苟且偷生。 她在夜城中随意走动,任何建筑物只要被她看上一眼就会炸成碎片。火焰在她言语之下燃烧,街道在她脚步下碎裂。尸体越堆越高,只因没人出面替他们收尸。人们不是忙着尖叫逃命,就是缩在废墟前不住发抖,所有人都因为过度惊吓而失去理智。在莉莉丝大军的进犯之下,这些发狂跟落单的人们只能不断撤退,不断于面目全非的街道之中奔走。渥克的手下运用打带跑的战术,故意让莉莉丝的大军跟踪,尽可能将他们引离人多的地方。 幸好夜城是个很大的城市,实际占地远比官方记载的面积要大多了。不管莉莉丝的势力有多强大,短时间内所能造成的死亡跟破坏还是有其极限。渥克的人马设下路障,堵住狭窄的巷道,并且派出诱饵将莉莉丝引入已经撤退完毕的区域。只要面前还有东西可以摧毁,莉莉丝似乎不太在乎自己身处何处。反正她知道自己迟早会遇上重要的人物及地点的。她一点也不赶时间。暂时而言她只是在玩乐、在享受。如果说她心中有什么既定计划的话,渥克显然看不出来。 我也看不出来。 我看到渥克跟艾力克斯·墨莱西一同讨论当前的策略。他们坐在一张小圆桌旁,压低声音交换意见。这时的陌生人酒馆既安静又昏暗,不像刚刚看到的那样挤满了人。任何还有体力的人都已经再度回到街上继续奋斗。剩下的人大部分都躺在血淋淋的床单上,静待死亡的到来。露西跟贝蒂·柯尔特伦互相依靠在一个角落中,目光呆滞无神,脸上的表情疲惫至极。她们全身染满鲜血,而且并不都是敌人的血。艾力克斯跟渥克看起来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们形容憔悴,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一样。酒馆中的音乐不再,只剩下酒馆外面隐约传来的怪物怒吼及群众惨叫。此时的陌生人酒馆已经不再是间酒馆,反而比较像是绝望的人们跑去等死的吔方。 “告诉我你已经拟好计划了,渥克。”艾力克斯已经累到无力皱眉了。我很惊讶地看着他拿下太阳眼镜,搓揉疲倦的眼睛。那感觉就像是看到他脱光衣服一样。他仿佛遭受太多打击,身心都已面临崩溃边缘。“就算你根本没有半点头绪,也请告诉我你已经拟好一个非常完美的计划了,渥克。” “喔,我有计划。”渥克冷静地说。他尽量让声音充满自信,可惜脸上的表情却不太合作。“还记得布莱斯顿街里那栋假装是房子的异界怪物?就是把人们引入屋中,然后再慢慢消化掉的那一只?泰勒干掉它之后,我叫手下收集残骸中的细胞组织回来研究。透过他们在实验室里的研究结果,我终于在选定的地点里种出了一栋全新的房子。当然我们做了一些手脚,弱化了它的食欲,使它只吃我们主动喂食的食物。平常多为敌人准备一些秘密武器总是没坏处的。” 艾力克斯看着渥克。“敌人?你是说约翰·泰勒那种敌人?” “当然。”渥克道。 “你认为他会回来吗?”艾力克斯问。 “当然。”渥克道。“凶手总是会回到犯案现场;狗也总是会回到自己呕吐的地方。总之,我的计划就是引诱莉莉丝进入异界屋,然后等着看好戏。我不认为异界屋有能力完全消化她,不过或许可以削弱她的实力,方便日后慢慢对付她。” “你需要诱饵。”艾力克斯无精打采地看着面前的空酒瓶说道。“她一定会起疑心的。我们有什么筹码能让她明知是陷阱也要硬闯的吗?” “我。”渥克道。 随着池水越显混浊,酒馆中的影像也渐渐淡出。我又滴了几滴鲜血,但是显像池显然不想知道后来所发生的事情。它又累又怕,实在不愿意继续下去;但是它不想,我想。于是我开启天赋,融入池水之中。在两道魔力的结合之下,显像池进入我的心灵呐喊,然后不情不愿地投射出后来的影像。我没时间扮好人了。我还差一点就可以看完所有过去一个礼拜里发生的大事,如今时间已然所剩不多。池水不安地颤抖,不过最后终归平静,再度浮现渥克的身影。 我看见莉莉丝走在看不见尽头的大军之前,穿越一块已成焦土的商业区。我看见渥克走出位于街尾的小巷子,来到莉莉丝面前。莉莉丝突然停下脚步,身后的怪物跟信徒立刻撞成一团。空旷的街道瞬间笼罩在一股沉重的宁静之中,除了远方偶尔传来的尖叫以及建筑燃烧的声响之外,再也没有半点声音。渥克身穿西装,头戴圆帽,神态自若地站在莉莉丝面前。仿佛刚刚离开一间茶馆还是什么政客的办公室,现在来找老朋友闲话家常一般。他以强大的意志扫开脸上的疲态,外表和平常的渥克没有任何不同。他对着莉莉丝微微一笑,然后很有礼貌地轻点头上的圆帽。 “渥克。”莉莉丝的声音有如一杯毒酒。“我亲爱的亨利。你真是无所不在呀,是不是?我以为上次见面之后你就该知道我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呢。不过你一直都是顽固的家伙,不是吗?我不得不说,就一名人类而言,你的伤势好得还真快呢。” 渥克轻轻耸肩。“情势所逼,不得不然。我是来逮捕你的,莉莉丝。投降吧。没必要把场面搞得这么难看。” 莉莉丝咯咯娇笑,鼓掌叫好。“亲爱的亨利,你总是能给我惊喜。你凭什么逮捕我?” 渥克自外套内袋中取出一把手枪。这把枪通体亮银,外壳上闪耀着各式各样不同色彩。渥克表面上看来漫不经心,但目光却是十分冷酷。“不要逼我使用这把枪,莉莉丝。” “你太无聊了,亨利。” “是吗?看枪。” 渥克说着对准莉莉丝的脸上开了一枪。一颗漆弹正中莉莉丝眉心,在她吃惊的神色中洒上紫色的黏稠汁液。这些液体不但发出恶臭,而且还因为掺有艾力克斯的圣水而带来阵阵刺痛。莉莉丝后退一步,气急败坏地吐了几口唾液,两手几近狂乱地在脸上猛擦。渥克哈哈大笑,转身就跑。莉莉丝怒不可抑,二话不说就追了上去。我真的不得不佩服渥克,因为我从来不知道他狂奔起来能有这么快。在莉莉丝还没来得及加快脚步之前,他整个人已经消失在街尾的转角后。我想莉莉丝的身体应该很不习惯如此激烈的运动。就这样,渥克在前跑,莉莉丝在后面追;莉莉丝的大军茫然不知所措,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跟着他们一同向前冲。 渥克在一间没有半点特别之处的房子前停下脚步,打开一扇不是大门的大门,毫不犹豫地冲入屋内。数秒之后,莉莉丝接着进入房中,房子的大门立刻自动关闭,将莉莉丝的大军阻隔在外。一名狂热信徒试图开门,但是那扇门纹风不动。一名莉莉丝的子嗣率众而出,伸出巨大的手掌抵在门上用力推去,不过立刻吓得大叫,因为他的手差点被门给吃掉。大军前排的人马彼此对看几眼,决定在莉莉丝出来作进一步指示前,暂且待在门外。 显像池中的影像一转,当场变成那栋不是房子的房子后面的画面。渥克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后门,穿越杂草丛生的后院,靠在花园的铁门之上大口喘气,稍作休息。他回头看了房子一眼,微微颤抖一下,然后立刻恢复冷静。房子的后墙似乎突然变高了一点,接着向外隆起,墙面上突出许多黑色的血管,最后整栋房子开始剧烈震动。墙上不断浮现紫色、黑色的腐败污点,两扇窗户有如皮肤上的脓包一般四处乱窜。倾斜的屋顶上裂开许多像是伤口的大洞;后门向外崩塌,好似肮脏的污水一样散入地面。在莉莉丝强大的力量之下,异界屋根本一点机会也没有。她才进去不到几秒钟的时间,整栋屋子就已经开始腐烂了。 或许渥克一开始根本不该弱化屋子的食欲才对。 “可恶。”渥克恨恨道。他自口袋中拿出一张陌生人酒馆会员卡,大拇指按在印有浮雕的卡面上,念出启动咒语,瞬间消失无踪,回到相对而言还算安全的酒馆。我关闭池水中的影像,不想看莉莉丝突围之后的愤怒反应。事实上,我因为艾力克斯居然会给渥克一张会员卡而感到有点嫉妒。那应该是保留给最亲密的朋友与伙伴使用的东西才对,天知道这一切结束之后渥克会如何运用这张卡片。我真的很不愿意看到他拥有随时随地出现在陌生人酒馆中的能力。 当然,这些都是在假设我们还有未来的情况下才需要担心的问题…… 尽管显像池已经发出哽咽的声音了,我还是强迫它为我展现最后一段画面——莉莉丝的下一步行动。 栽在渥克手上令莉莉丝怒火中烧,于是她将自己跟整个军团直接传送到大殡仪馆前。大殡仪馆主体外围设下了层层掩体、防御工事,以及数十层的魔法防御网,只可惜这一切在莉莉丝眼前统统都跟没有一样。她徒手撕开眼前的空间,摧毁这个世界与大殡仪馆秘密墓园之间的重重屏障。在她面前,所有秘密无所遁形,所有地点不再安全。最后一层屏障在凄厉的尖叫声中消逝,正常世界的石板街道上登时出现扭曲的空间裂缝。藉由这条莉莉丝在现实之中打开的空间裂缝,大殡仪馆的秘密墓园清楚地展现在众人面前,一层层迷雾不断自其中涌现。莉莉丝指示手下留在外面,然后孤身一人踏入秘密墓园。 影像接着转入墓园里。此刻的墓园就和我印象中一样寒冷死寂,触目所及尽是一排又一排的墓穴和陵墓。莉莉丝环顾四周,神情中充满轻蔑与不屑。墓园管理员的大头自地上浮现,不过在看了莉莉丝一眼之后当即沉回地底,再也不肯现身。它不愿意跟莉莉丝有任何瓜葛,因为它有自知之明。 莉莉丝走在墓地之间,目光扫过整座墓园,最后停下脚步,不耐烦地原地踱脚。当她开口的时候,那声音仿佛一条势道疾劲的皮鞭一般划破死寂的空间。 “所有人立刻给我站起来!我要你们全部离开坟墓,到我面前站好!既然我有用得到你们的地方,你们就不得继续躺在底下。起来!现在就给我起来!哪个敢让我等的就试试看!” 她伸出苍白的手指一弹,所有尸体立刻离开自己的墓穴和陵墓。他们排列成没有尽头的队伍,身穿下葬时的上好西装和晚礼服,一脸困惑地看着四周。我被眼前的场面给吓坏了,实在不得不佩服莉莉丝。秘密墓园设有世界上最顶极的防御魔法,但是对莉莉丝这种强大的实体而言,生命与死亡的差别也不过就是一线之隔罢了。 值得一提的是,并不是所有复活的死者都很满意当前的状况。他们在死前就曾为了避免这种状况而预付了大把钞票。不过他们都知道不要违逆莉莉丝。就连死前曾是夜城属一属二的强者也知道不要去招惹如今站在他们面前的恐怖实体。 “听清楚你们的命令。”她道。“我要你们离开此地,回到夜城。即刻行动,不得拖延。回到夜城后,我要你们杀光所有活着的东西,摧毁所有挡路的一切,没有例外。有问题吗?” 一个男的举手发问。莉莉丝又弹了一下手指,那男子当场炸成一千块抽动的碎片。 “还有问题吗?”莉莉丝问。“我很喜欢回答问题。” 再也没有人敢问任何问题。有些人甚至将双手插入口袋,以免任何不必要的误会。莉莉丝冷冷一笑,领着新近召募的大军回到夜城。复生的死者完全不敢违抗她,他们愿意为莉莉丝做任何事,只为了赢得之后回坟墓的权利;死后的安息是值得付出一切代价争取的。不过不管怎样,还是有些死者想要跟其它人讨论一下当前状况,于是他们压低音量开始交谈。 “她说杀光所有人。”一个声音道。“这表示我们要吸干他们的脑髓吗?” “不,我想那只有电影里才会这么演,亲爱的。” “喔,事实上,我还真想尝尝脑髓是什么味道呢。” “这太恶心了。”第三个声音说道。 “我们是要生吃呢,甜心,还是该要加点调味料?” “这应该要看个人喜好了,亲爱的。” 复生的死人有如潮水一般涌入夜城的街道之中,攻击每一个他们遇上的活人。尽管有些死人较为狂热、有些死人兴趣缺缺,但是他们莫不臣服在莉莉丝的意志之下。他们不会受伤,不会死去,数目之多足以摧毁任何程度的防御系统。数百年以来,死在夜城里的人多到难以计数。渥克派出一队好手交给珊卓·钱丝率领,试图限制这些死人的活动范围。只可惜他们同一时间只能出现在一个地方,而对方却早已散入夜城各地。 人们心情激动,因为他们如今必须面对死去的朋友跟亲戚,必须对抗这些曾经和自己十分亲密的人们。泪水与尖叫声此起彼落,不断自双方人马之间传出,然而复生的死者不能违背他们的命令,所以到最后,在世的活人也只好不再容情。死者被烧成灰烬、炸成碎屑、剁成肉酱,但是他们依然勇往直前。渥克的路障很快就被突破,守军也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各自逃命。渥克为了控制局面,逼不得已下令全面撤退。他下令摧毁整个区域,藉以封锁死者的进路,保护尚未沦陷的地方。这时,整个夜城都已陷入战火,大火不断延烧,再也没有任何人有余力救火。 不过还是有人有胆量继续顽抗。恶魔大君帮,一群自称来自地狱的政治难民,冲出他们所经营的夜店“地狱”,誓死捍卫他们的领土。他们身高八尺,头上长角,脚上长蹄,肤色有如原罪一般血红,十足凶神恶煞的样子。复生的死者在他们面前停下脚步,因为死人都认得货真价实的恶魔。 然而莉莉丝只是哈哈一笑,指着恶魔大君帮众说道:“小孩子不应该离家太远。”手指一弹,当场将他们统统送回地狱。 接着她来到时间之塔广场。广场上空无一人,不过几乎没有被夜城中的混乱景象所波及。莉莉丝走到时间之塔前方,摆出不可一世的狂妄姿态,大声召唤时间老父出来见她。她有事情要交代他去办。几分钟之后,莉莉丝了解时间老父不肯出来,于是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叫。她命令自己的子嗣摧毁时间之塔,揪出时间老父。但是时间之塔的防御系统就和我之前体验过的一般强大,率先出手的几只怪物全都在碰到时间之塔的同时消失不见,有如强风吹袭的烛火般当场熄灭。更厉害的强者迎上前去,时间之塔的外墙上突然裂开一只恐怖的石眼。在石眼的目光瞪视下,所有强者登时动弹不得。他们的生命离体而去,只留下空虚的躯体在原地化为丑陋的石像。恐怖的石眼缓缓再度闭起。 莉莉丝吼出一声愤怒的咒语,整座时间之塔当场爆炸,转眼间变成一堆烟雾弥漫的废墟。莉莉丝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沉浸在快感之中,而她的手下则在后方战战兢兢地等待时间老父的反应。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时间老父显然不是已死就是受困塔中。不管是哪一种情形,总之他绝不会出来任由莉莉丝摆布。莉莉丝咒骂几句,转身离开,带领手下往其它目标前进。 该看的都看完了。显像池饱受惊吓与创伤,水面一片模糊,于是我离开石室,留它在里面默默啜泣。店主人一路跟着我走出店外,不断抱怨店中的商品遭受虐待。我再度叫他把帐单寄给渥克。 店外的情形和我刚刚看到的景象比起来算是平静许多。由于能烧的东西都已经烧光,所以火焰也都熄得差不多了。生存者都十分低调,在路旁默默照料自己的伤口。我慢慢走过荒凉的街道,完全没有人来找我麻烦。这样也好,因为我需要时间思考。莉莉丝为什么想要控制时间老父?难道时间旅行或是时间本身有可能对莉莉丝的计划造成威胁吗?我苦笑一声,心知这样空想不会有任何结果。我需要他人的意见与信息,这表示……我需要找渥克谈一谈。 我拿出陌生人酒馆会员卡,启动卡片,呼叫渥克。渥克没有立刻响应我的呼叫,只因为他要自重身分。他透过卡片看着我,神情十分冷静,充满自信。如果不是衣衫不整、外表狼狈的话,或许看来还挺唬人的。 “泰勒!”他开心地道。“终于回来了,假期愉快吗?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错过主秀的。原来这张卡片还可以当作通讯器材呀。” 原来艾力克斯没有把一切都告诉你,我有点得意地想道。“我回来了。”我说。“我们需要谈谈。” “十分同意,老家伙。”渥克道。“我要知道你所知道的一切。” “没那么多闲工夫。”我说。我就是喜欢在口头上讨便宜。“现在我们需要取得当权者的援助,他们必须听取我的情报。我要你帮我安排跟他们会面。” “我从一开始就一直试图和他们取得联系。”渥克不太高兴地说道。“不过到现在都还没有人回电。” “再打个电话过去。”我说。“用我的名义和他们订个约会。我要和他们面对面谈,他们一定乐意接见莉莉丝之子的。” “没错。”渥克说。“没错,他们应该会见你。很好,我去安排会面,就约在伦狄尼姆俱乐部。” “当然。”我说。“还能约在哪里?” <hr /> 注释: 第九章 送入狼口 我在一条巷子中发现一台死而复生的哈雷机车,于是请它载我前往伦迪尼姆俱乐部,条件是答应帮它从附近的尸体身上挤点精华液放入燃料箱中。我敢说从来没有人经历过像我这样的一天。哈雷机车一路左闪右躲地避开躺在路上的废弃车辆,带我穿越夜城。迎面而来的强风又干又热,其中夹杂着许多浓烟与灰烬,混有一股浓浊的焦肉臭味。尽管耳中充满机车狂飙的声响,我依然可以听见来自远方的惨叫。骑车穿越荒凉的街道,沿路霓虹尽碎,只剩下燃烧中的废墟照亮夜空,实在让我不得不想起夜城即将面对的那个末日未来。不管我多么努力,那个未来依然在我眼前逐步成真。 “你不想要驾驭方向了。”哈雷机车说道。“不要这样,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真羡慕你。”我说。“真的。你不了解我有多羡慕你。” “没错,尽管开我玩笑吧,谁教我是不死生物呢。等到来自二十七号空间的神秘吸血鬼大君驾驶深红飞碟降临世间,并且任命我为夜城最高统治者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喔,可恶,我大声说出口了,是不是?抱歉,我最近常常忘记吃药。” “没关系。”我说。“这种情况下任谁都会心不在焉。” 哈雷机车语带悲伤地唱着肉块合唱团的“冲出地狱的蝙蝠”,带我穿越荒凉的街道。我们沿路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活人。人们不是躲起来,就是撤走,再不然就是已经死了。尸横遍野,尸块处处。我看见堆叠成山的首级,以及用断掌排成的奇异图像,还有人在一排灯柱中央以人类的肠子编出蜘蛛网的形状。我没有运起天赋,因为我根本不想了解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图,也不愿看见所有在街上游荡的新进鬼魂。 哈雷在伦迪尼姆俱乐部门口将我放下,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夜色之中。显然它以为夜城里还有安全的地方可去,而我不愿意剥夺他人幻想的权力。可惜我不能跟哈雷一样心存侥幸,因为我深知对方的底细。渥克已经在等我了。他站在俱乐部台阶底端,哀伤地看着脚下门房的尸首。伦迪尼姆俱乐部最忠诚的仆人如今四肢大张地躺在阶梯上,躺在他守护了数百年的大门前。门房的头被人扯下,插在门旁围栏的尖顶之上,脸上是全然的震惊。 “他应该是永生不死的才对。”渥克看着他的尸体说道。“我以为没有人能杀死他。” “莉莉丝回归之后,从前的规则都不适用了。”我说。“真可惜。” 渥克瞪着我道:“你明知自己很讨厌这个家伙的,泰勒。” “我曾经还送过玫瑰给他呢。”我道。 渥克哼了一声,满脸不相信地在前领路,率先走入伦迪尼姆俱乐部的废墟。夜城最古老的上流俱乐部如今残破不堪。华丽的外墙满目疮痍,到处都是裂缝、大洞,以及焦黑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城堡的外墙终于在敌人的攻击下陷落一般。大门被人向内撞飞,整扇门都已经离开门框,静静地躺在大厅的地板上,门面上满是碎屑与爪痕。雅致的大厅面目全非,雕像破碎、名画污秽,大理石造的梁柱碎落满地,天花板上米开朗基罗未公开的画作染满烟灰及血迹。 地板上死尸遍布,大部分都死无全尸,有些身上还有惨遭啃食的痕迹。这些尸体都是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被人杀害的。重要人士和仆人躺在一起,或许是背靠着背一同奋战,在最后的时刻终于分享了相同的地位、相同的死法。 “有人抢先一步了。”我说,纯粹是因为想说点什么。“你觉得对方还在附近吗?” “不。”渥克蹲在一具尸首之前说道。“尸体已冷,血迹已干。不管这里出了什么事,我们都错过了。”他盯着死者的脸一会儿,轻轻地皱起眉头。 “你认识他?”我问。 “这里的人我全都认识。”他说着站起身来。“有些是好人,有些是坏人。不管好坏,他们都不该如此死去。” 他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的尸体穿越大厅。我跟在他的身后,随时注意有没有人在监视我们,毕竟有人花了很大的工夫毁掉这间夜城的权力象征。最后,渥克在右手边的一面墙前停下脚步,神情严肃地察看墙面上一个没有丝毫特异之处的地方。我站在他身边,眯起眼睛想在墙上找出隐藏密门或是操控面板的痕迹,但是却什么也没发现。正常情况下我应该是发现这类东西的专家才对。渥克在口袋里掏了许久,不过最后拔出手来的时候依然是空手。他伸出那只空手摊在我的面前,五指弯曲,似乎握着什么东西的样子。 “这个……”他说。“是一把不是钥匙的钥匙,用来开启一扇不是门的门,通往一个并非总是存在的房间。” 我看着他的空手。“要嘛就是你终于在压力下崩溃,不然就是你又在耍神秘了。这间神秘的房间……不会又是想要吃我的那种房间吧?” 他微微一笑:“这是真的钥匙,不过是隐形的罢了。摸摸看。” 他在我手上放了一样我看不见的东西。那东西冷冷的,感觉像金属。“好了。”我说。“这太诡异了。如果密门跟钥匙一样是隐形的,我们要怎么开门?” “我看得见。”渥克说着取回钥匙。“由于我为当权者做事,所以能够看见任何有必要看见的东四。” “爱现。”我说。他再度笑了一笑。 他将只有他看得见的钥匙插入只有他看得见的锁孔之中,一部分的墙壁立刻自我们眼前消失。我看得张口结舌、目瞪口呆。渥克得意洋洋地走入突然出现的房间,我则叹了口气跟着也走了进去。看来即使在夜城最高级的上流俱乐部里,当权者依然拥有专门用来举行会议的专属空间。 “当权者不随便见客。”渥克小声道。“你应该感到荣幸。” “喔,我很荣幸。”我说。“真的,你无法了解我有多荣幸。” 渥克脸上抽搐了一下。“不知怎么着,你的话给我一种不祥的预感。” 身后的墙壁再度出现,将我们密封在房间里,然后房间的细节突然变得清晰无比。这间房间具有强大的防御魔法,有如活生生的静电一般在我皮肤上乱窜。房内的陈设十分陈腐,具有上流俱乐部包厢该有的所有特质。超级舒适的超大座椅、美丽的家具、豪华的装潢。和坐在大椅子上那些脑满肠肥、全身华服、喝大杯美酒、抽大根雪茄的男人比起来,房内家具的品味实在太过高尚了一点。我花了一点时间观察他们,好好打量着这十个掌控夜城的男人。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没有人见过他们的容颜。这些人早已不在乎世俗浮名。他们脸上都有一种早已习惯予取予求的自大气息。不必交谈就知道和我绝对处不来。 渥克为我跟当权者介绍完毕之后,走到一张的海报旁边站定,两手抱在胸前,一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都与他无关的样子。或许他只是希望情况恶化的时候不要待在火线上而已。尽管他自己也有很多问题要问当权者,不过还是把一切交给我来处理;至少暂时是如此。 “所以……”我终于开口说道。“各位就是传说中的神秘人物、商场大亨、从不露面的幕后黑手。说真的,我一直以为你们应该……更高大一点才对。说吧,当权者,趁着还有时间,将我需要知道的一切统统告诉我。” “我是海波,代表所有人发言。”最靠近我的男人说道。他那满头黑发与脸上的皱纹所透露的岁数并不相符,肚子也大到快要撑破西装了。他的腹部满是烟灰,但却始终不肯拍掉。或许在他的世界里,这种小事都有专人为他打理。他以一股贪婪的目光冷冷地盯着我看。“我们的祖先在罗马时代占领夜城时发了一大笔财。数百年来我们家族就利用这些钱来建设夜城。夜城里所有生意都归我们所有,所有买卖都必须分我们一杯羹。夜城是我们的。” “再过不久就不是了。”我说。“如果莉莉丝成功,一切就完蛋了。她可不只是要占领夜城这么简单;她的计划是要杀光所有人。难道你们愚蠢的脑袋到现在还没看透这点吗?” 我一定讲得太大声了,因为突然之间当权者的保镖决定在我面前现身。他们在房间的前后凭空出现,乃是两名具有人型的生物,身材高大,体格壮硕,一个是由纯粹的光线构成,另外一个由完全的黑暗所凝聚。两个都具有令凡人的肉眼难以逼视的气势。他们的存在超越肉体,我能够感受到其体内所绽放出来的强大力量,就像是有人打开火炉的时候刚好站在火炉门前一样。 “他们本来是天使。”海波得意地道。“一个来自天堂,一个来自地狱。如今他们为我们工作。” “这些堕落天使还真是厉害呀。”我必须找点话说,绝不能让对方以为我在害怕。“我想他们就是太强了所以才会失去羽翼跟光环吧?” “你绝对无法想象我们失去了多少。”光明的形体道,那声音有如裂开的冰块。 “但是我们同时也获得许多。”黑暗的形体说,那声音好似着火的孤儿。“我们之所以出现于此,完全是因为我们发展出一股……欲望。我们喜欢属于物质界的东西。而我们的新主人……能够帮助我们满足欲望。” “我们在此寻求慰藉。”光明道。“藉以弥补永恒的羞愧。” “藉以满足无尽的需求。”黑暗道。 “但是为什么要服侍当权者?”我问。“即使堕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你们依然应该了解这些人不值得你们卖命。” “我们必须服侍主人。”光明道。 “我们的天性就是如此。”黑暗道。 “够了。”海波道。两名保镖立刻闭嘴,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海波瞪着我,我也瞪着他。他提高音量,试图提醒我谁才是这里的老大。“正常的情况下,我们都是在外面的世界遥控夜城的一切。我们住在正常的伦敦里,住在理性的世界中。我们之所以来此,是因为渥克用你的名义请我们过来。你找我们干嘛,约翰·泰勒?” “首先,我要答案。”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道。“为什么你们没有派兵支援渥克?你们不知道夜城的情况有多糟吗?” “我们知道。”海波道。“但是我们又能派谁来对付莉莉丝的大军呢?我们不喜欢派人进来白白送死。” 渥克终于有反应了。“送死?难道我的手下就该死吗?” 海波看都不看他一眼。“现在不要插嘴,渥克。我在说话。” “现在不插,什么时候插?”我从来不曾听过渥克用这么冷酷的声音说话。“我和我的手下为你们服务多久了?我们一直在保护你们在夜城之中的投资。难道这就是你们的回报?将我们送入狼口之中?” 海波终于看了他一眼,不过只是施舍般地给予一笑。“千万不要以为我们在针对你,渥克。一切不过是生意罢了。” “你看起来很紧张。”我突然说道。“你们都很紧张、很不安,你们在流汗,你们不喜欢待在这里,是不是?” “如同你们所说,夜城已经变成一个危险地带。”海波说着吸了一大口雪茄。“渥克用你的名义联络我们之前,我们本来已经打算要封锁夜城,关闭所有出入口,直到一切……麻烦自动结束为止。” “你们打算放弃我们?”我问。 “有何不可?你们不过是商业投资罢了。夜城是一棵摇钱树,是我们压榨利益的地方。我们知道许多有权有势的人物都会来到你们的怪物秀里,享受其它地方享受不到的欢愉与刺激,不过我们……所在乎的只是那些人能够为我们带来的利益罢了。对我们而言,夜城只是一样商品。对吧,渥克?” “别问我。”渥克出乎意料地说。“最近我的看法改变了。” 我转头看他一眼。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些讯息……但是现在不是管那个的时候。我再度转头面对海波。 “一旦莉莉丝征服夜城,整个世界都将沦入她的魔爪。你不可能将拥有那种实力的强者限制在夜城中的。她将会入侵正常世界,到时候你们终究逃不过毁灭的命运。” “我们也是这么想。”海波颇不情愿地说道。他看着自己的雪茄,似乎不太喜欢它的味道,接着有点愤怒地将雪茄在烟灰缸中压熄。“所以,看来我们没得选择,唯一的办法就是跟莉莉丝达成协议。非常好,就这么办。我们最会谈条件了,毕竟那是我们的专长。这就是我们同意跟你见面的原因,约翰·泰勒,莉莉丝之子。你将会代表我们出面协商。去跟你母亲谈判,答应她……任何条件,只要她愿意停战。我们已经对她透露踪迹,召唤她来此一起谈判。” 渥克身体一挺,离开身后的墙壁。“什么?为什么不先和我商量?你们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一群可恶的笨蛋……” “现在别插嘴,渥克!”海波还是没有看他,始终将目光定在我脸上。“我们的财富多过贪婪的梦魇,泰勒。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变通。跟你母亲分享夜城好过眼睁睁地任之毁灭。只要找出她想要的东西,谈判绝对不是问题……毕竟,我们都是明理的人。我认为只要有你的帮忙,我们一定可以和莉莉丝达成协议的。” “莉莉丝可不是什么明理的人。”我说。“她根本不是人。你们不了解这次所面对的危机。她对钱没有兴趣,对你们认知中的权力也没有兴趣。她只想要铲平夜城,重新开始,她要用自己创造的生命来取代人类。” 房间中的一面墙突然消失,被外来的一股力量强扯而去。我们全都大吃一惊,转过身去,发现这间密室如今完全暴露在夜城之中。所有防御统统失效,充满烟雾及尖叫的街道和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阻隔。莉莉丝赤身裸体站在我们面前,气焰嚣张,不可一世,身后跟着她的怪物大军。当权者们自座椅上跳起,满脸恐惧地向后退去。 两名前任天使踏步向前,挡在当权者跟莉莉丝之间。他们的力量在空气之中大放光芒,有如两股燃烧的浓雾。莉莉丝对他们微微一笑,轻轻说了一声“回家”,接着光明与黑暗的形体同时消失,被她强大的意念强行驱离物质界。我很清楚她将他们送往何处,也很怀疑会有任何人欢迎他们回家。 “所以……”莉莉丝体态优雅地走入密室之中,声音中充满轻浮挑逗的意思。“你们就是当权者。夜城的神秘主人,幕后大哥……终于见面了。只可惜,说真的,你们在我眼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是一群顽皮淘气的小男孩。过来吧,来到妈咪身边吧……” 她的气焰张狂,强大无匹,瞬间盈满整间密室。我闭上双眼,退回到己身的心灵防御之后,而夜城中最有权力的十个男人则在莉莉丝面前下跪,有如崇拜女神的十头猪猡。渥克冲向前去,不过我立刻抓起他的手臂走向隐形门。他取出钥匙,打开密门,尽管动作沉稳,脸上却因为冲突的情绪而露出痛苦的神情。我回过头去,很快地看了身后的景象一眼。 眼看权势通天的当权者在自己苍白的脚下摇首乞怜,莉莉丝忍不住开心大笑。“你们实在太可爱;我应该吃光你们……不过我想你们会让我反胃。幸运的是,我子嗣们的胃口向来不错……” 在她的笑声之中,怪物们一拥而上。我一把将渥克推入密门,然后随在他的身后冲入俱乐部大厅。密门关起之前,我又回头看了最后一眼。只见莉莉丝的子嗣有如闯入羊群的野狼一般,个个神情饥渴地来到当权者身前,毫不容情地将这群最有权势的男人撕成碎片。 <hr /> 注释: 第十章 复仇的契机 我拖着渥克穿越大厅,来到伦迪尼姆俱乐部门外的台阶上。他的双眼暗淡无神,口中喃喃自语。离开俱乐部后,我立刻环顾四周,确定四下无人后才在台阶上坐下,缓缓调适呼吸的节奏。隐形门已经关上,莉莉丝没有办法追踪我们。至少暂时没有办法。渥克突然在我身边坐下,平日那种稳重自信的气势荡然无存。我想,他一定很难接受自己追随一世的主人在眼前变成一群懦夫人渣,并且沦为怪物口中的食物吧。夜色十分宁静,没有人跑来骚扰我们。我看着渥克,看着这个让我一生充满麻烦的男人。我常常想要看他垮台,但绝不是像现在这个样子。他默默地望着深沉的夜色,仿佛从来没有真正看过夜城中的黑暗一样。 “当权者已死。”他突然说道。“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做你自己的主人。”我说。“你依然可以下达命令,打击罪恶,做你擅长的事情。总要有人出面领导反抗势力。有人比你还有经验吗?夜城需要你,渥克。如今是夜城最需要你的时候。” 渥克缓缓转头面对我。“你是莉莉丝之子。”他终于开口。“你是未来世界的王;你是传说中的约翰·泰勒;是每次都能死里逃生的狠角色。或许你才该出来接管一切。” “不。”我说。“我不是那块料。我连对自己都不愿负责,哪有可能去顾虑其它人?况且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办。别问我什么事,你不会想知道的。一直以来你都是权力的代表,渥克,你应该咬紧牙关,坚持下去。” 他淡谈一笑。“有时候你的语气跟你父亲真像,约翰。”他说着站起身来,所有自信与气势再度回到脸上。“我想总要有人出来领导你们这群乌合之众,所以,我要回陌生人酒馆了。你接下来要去哪?” “去寻找帮手。”我跟着也站了起来。“我们需要更强大的火力。” “要是找不到呢?” 我对他笑了笑。“那就看着办吧。我总有办法兴风作浪。” 他点头。“那是你的专长。” 他拿出会员卡,启动魔法门,回到陌生人酒馆。一阵轻柔的声响与短暂的火花过后,会员卡凭空消失,留下我一个人独自站在伦迪尼姆俱乐部的大门前。我双手深深地插入外套口袋,默默看着夜色之中的景象。所有建筑物都已变成焦黑的废墟,尸体随处可见,尖叫声不断自远方阵来,地平线上不时绽放诡异的光芒。这已经是夜城第三次陷入毁灭边缘,而我完全想不出任何拯救它的办法。一定还有某些强者欠我人情,或是可以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让他们以为欠我人情……只不过我完全想不出有谁可找。我一个人已经无能为力了,想要阻止战争继续失控下去,阻止恐怖的未来变成唯一的现实,就需要力量强大或是机智过人的强者帮忙。不幸的是,我的脑中如今只剩下一个名字,一个光想一想就会让我吓出屎来的名字。 荆棘大君。上帝为了监视夜城而亲自任命的夜城守护者。他本人鲜少出手干涉夜城中的俗务。他是一切争端的终极裁判,是夜城最后的良知,是当所有手段用尽,而你也已经活得不耐烦的时候才会去找的人。我一直在等待他主动出击,惩罚夜城中的所有恶行。不过既然他到现在还不出现,那只好由我出面吵醒他。我真是太幸运了。荆棘大君住在地底之境,也就是夜城地底下绵延数里的洞穴、陵墓,以及地下通道的大集合,一个只有觉得夜城的黑暗还不够看的人才会去的地方。数百年来,荆棘大君都沉睡在地底之境里最深沉黑暗的水晶岩洞中,任何曾经无端打扰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我只见过他一面,而那一面已经在我心中留下无可抹灭的印象。“我是令所有人心碎的石头。”他道。“我是将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铆钉;我是人类成长所无可避免的苦难……”他的体内流窜着上帝的力量,一股超越生死的超然力量。他的言语足以予人救赎,他的眼神能够夺人希望,他的决定就是没人可以违背的圣律。虽然在上次会面的时候他的态度还算友善,但是我非常肯定他不认同我这种人的作为;为什么他到现在还没出面阻止莉莉丝? 我一点也不想为了跟荆棘大君交谈而进入地底之境。那地方既肮脏又危险,而且路程十分遥远。再说,天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离开地底去教训莉莉丝了……我反复考虑了好一阵子,心里明白这一切不过是自己不想去的借口。最后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叹了一大口气,冒险开启了天赋。不管荆棘大君身处夜城何处,我的天赋都可以将他找出来。 我的心眼,第三只眼,冲入夜空之中,向四面八方延伸数里之遥,直到整座夜城有如不断旋转的地图一般摊在我面前。许多地方都在燃烧,完全失去控制,怪物漫步其间,暴民四处搜刮。我强迫视线聚焦在一条独特的灵体之上,心眼向下一沉,景象迅速缩小,瞬间凝聚在黑暗中的一点光明上。我找到荆棘大君了。就和我想的一样,他已经离开地底之境,来到夜城,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夜城之中最强大的男人此刻居然会躲在夜城中唯一真正的教堂——圣犹大教堂。 我关闭天赋,回到自己的身体内,然后花了点时间重建心灵屏障。在准备好面对莉莉丝之前,我一点也不想让她发现我的踪迹。我计划着接下来的行动。圣犹大教堂距离诸神之街很远,因为它是一间货真价实的教堂,一个崇拜上帝的古老场所,几乎和夜城一样古老,比基督教这个名称还要古老许多。(如果你不清楚的话,圣犹大乃是迷途圣人。)你可以在那里向自己的神祷告,而且保证可以获得响应。这就是为什么大部分的人在没有绝对必要的情况下都不愿意去圣犹大教堂的主因。 圣犹大教堂位于夜城的另外一边,距离任何地点都十分遥远,要去那里必须经过好几英里的危险地带,步行是绝对到不了的。真希望我刚刚有请哈雷机车不要跑远。我自口袋中取出会员卡,启动其中的法术,以命令的口吻大声呼唤艾力克斯·墨莱西。没过多久,他的大脸出现在卡片上,不悦地对我怒目而视。 “泰勒!也该是你再度出现的时候了。快趁着世界末日之前来把酒帐结一结吧。你对渥克做了什么?他几分钟前怀着满腔怒火回到酒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愤怒。他现在就跟吸了毒的一样坐镇酒馆之中,对着所有看得见的人大声下达命令。” “可能是中年危机吧。”我说。“叫汤米·亚布黎安来听电话,麻烦了,艾力克斯。我有事要问他。” 艾力克斯大声哼了一声,提醒我他不是任何人的仆人,接着他的影像消失,卡片上传来超凡合唱团“火焰启动者”的等待音乐。过了好一会儿,汤米的脸终于出现在卡片之中,满脸怀疑,眉头深锁。 “你要干嘛,泰勒?” “我要你。”我说。 我伸手进入会员卡,一把抓起他的上衣,当场就将他扯到我的身边。卡片迅速扩张,让他通过,不过还是有一瞬间挤得他浑身发痛。在汤米头昏眼花地跌坐在俱乐部台阶上后,卡片立刻缩回正常大小,停止法术作用,或许是在抗议如此粗暴的使用方式。我收起卡片,扶着汤米站起身来。 “狗娘养的!”他道。 “没错。”我说。“十分贴切的形容。” 他瞪着我道:“我不知道你能用那张卡片做这种事。” “大部分的人都不能。”我说。“不过我比较特别。” 汤米哼地一声,说道:“说‘特别’只是好听而已。”他在自己身上拍来拍去,尽力维持形象,然后看了门房的无头尸体一眼,向旁边挪开一点,以免不小心踩到血渍。“看来你忙了好一阵子啦。” “这次不是我干的。”我将事情发生的经过说给他听,至少把我认为他可以接受的部分都说了出来,然后向他解释为什么我需要尽快前往圣犹大教堂。他非常不喜欢我的计划,不过必要的时候我也十分懂得说服他人,而当说服力不足的时候,我就会运用威胁的手段。我提到手中握有一卷他跟某名异国舞娘的录像带,而该舞娘刚好还是一名狠角色的老婆。此言一出,他心里突然浮现一股强烈想要帮助我的意愿。(其实我根本没有那卷录像带,只是听说过它的传言罢了。我不过是虚言恐吓,是他自己心虚……) 汤米·亚布黎安的天赋在空气之中凝聚成形,周遭的一切当场变得虚无飘渺。汤米是个存在主义论者,他的天赋让他可以怀疑一切事物的存在,并以一种非常实际的方式表达出他的怀疑。只要他执意令某事件发生,就可以大幅提高该事件发生的可能性,接着他便能够依照自己的意念选择现实。藉由强大的意志力,汤米有能力让整个世界相信我们不在现在的位置之上,而是身处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于是,我们转眼之间离开了伦狄尼姆俱乐部,重新在圣犹大教堂的大门之外凝聚形体。我看见一只嘟嘟巨鸟悲鸣而过,一群已然绝种的侯鸽呼啸飞逝,还有一只双头鸵鸟满脸困惑地打量着自己,不过他们都是汤米以天赋玩弄可能性所产生的幻象。我在他关闭天赋的同时飞快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状况。这附近除了圣犹大教堂之外,所有建筑都已夷为平地,地面上弥漫着厚重的雾气,随着无常的风向四下飘移。古老的石造教堂孤独地耸立在一片废弃荒原中,四周一片漆黑,除了蓝白色的月光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光源。火苗及惨叫声隐约传来,不过都离这里很远很远。“大战”已然席卷而过,除了这座教堂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得以幸免。 “我很想发表一些存在主义的感言。”汤米开口。“但是这地方实在太凄凉了。我很想说点像是……全新的夜城将在灰烬之中荣耀重生之类的言语……但是我心里根本不相信这种屁话。” “就算夜城当真重生,相信跟你我印象之中也有极大的差距,不会是我们想要居住的地方。”我说。“万一让莉莉丝得逞的话。” “天呀,光是站在你身边就让我心情沮丧,泰勒。就连我弟的想法都比你正面,而他已经是个死人了。我们是来这里找谁的?” “荆棘大君。” “很好。”汤米道。“我要走了,再见。有消息书信联络,我可不要待在这里……” “汤米……” “不要!我绝不可能帮你!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逼我跟那家伙有任何瓜葛!我宁愿吃掉自己的脑袋!荆棘大君是世界上唯一比莉莉丝还要可怕的人物!莉莉丝不过是想要杀我而已,荆棘大君还想审判我!” “那你就走吧。”我说。“不过这里离所有安全的地点都很远。想要离开,你就必须独自一人穿越黑暗。如果你想运用天赋传送回去……我就叫荆棘大君把你抓回来。” “你认识荆棘大君?” “我认识所有人。”我故作轻松地道。 汤米在地上踢起一片尘土。“流氓。”他低下头去,喃喃自语。 “我还要靠你回去,汤米。”我冷冷地说。“如果不愿意的话,你不必和我一起进入教堂。待在门口注意状况就好了。” “我有不祥的预感。”汤米说。 我轻轻碰触门板,教堂唯一的大门应声而开。我把汤米留在外面,自己走了进去。教堂的墙壁老旧朴实,除了几道当作窗户用的裂缝之外,没有任何装饰。靠墙而立的烛台上插着几根永世不灭的矮胖蜡烛,为黑暗的空间添上冷冷的审判色彩。教堂里有两排木制长凳,不过却没有任何坐垫。圣坛只是一块大石头,其上铺着一袭洁白无瑕的锦绣。圣坛后方的墙壁上挂有一根银十字架。除了以上这些简单的装饰之外,整间教堂里再也没有其它东西了。会来圣犹大教堂的人都不是为了观光的。 这是一个祈祷终将获得响应的地方。至于你喜不喜欢神明的响应,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一个衣衫破烂的身影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绝望的双手紧紧抱着圣坛,此人正是荆棘大君。他看起来像是刚哭过,同时也像是刚被人在地上拖行穿越地狱的样子。他一点也不像我印象中那个旧约圣经里的先知,反而像是一个逃离战场的难民、乞讨度日的流浪汉。伟大的夜城守护者如今退化成满身鲜血的普通人,他修长的灰发及胡须布满焦黑的痕迹。我往他走去,他并没有抬头看我,但是我的脚步声却令他颤抖,有如一条受人欺凌的丧家犬一般。我蹲在他的身前,伸手抓起他的下巴,强迫他面对我。他浑身都在发抖。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问。我本来并不打算以如此严厉的语气询问,但是在圣犹大教堂里,一切就是如此直接。 “一切都消失了。”他的声音遥远而又空洞。“所以我躲起来,躲在这个夜城中唯一不受莉莉丝力量影响的地方。我是这么相信的。我必须这样相信。这是我仅存的信念了。” 我放开他的下巴,努力缓和自己的语调。“出了什么事?” 他直视我的目光,在我心中投射出一道影像。我看见莉莉丝进入地底境界,带着怪物大军轻易突破远古的防御,命令手下毁灭一切属于地底的人事物。她要让地表下的世界遭受和地面上的夜城同样程度的毁灭,只因为她有能力这么做。她杀光腐食者一族、隐士一族,以及定居在地底城市与墓穴之中的地底之民。警告声不断在地下通道中回响,有些人出面对抗她,有些人则想办法躲到更深处的地底,不过这些人最后全都死在她的手下。莉莉丝及其子嗣不断前进,摧毁了吸血鬼的巢穴、食尸鬼的家乡,以及古老之民的住所,就连居住在最深处的地虫也难逃此劫。 荆棘大君带着满腔怒火及强大的力量离开了他的水晶洞,意图以己身的信仰与权力对付莉莉丝。他乃是上帝的代言人,而她不过是来自过去的一个名字罢了。他手握有一根力量之杖。传说此杖本是原始的生命之树上的一根树枝,乃是很久之前由亚利马太的圣约瑟带来英格兰的。荆棘大君站在莉莉丝面前阻挡她,然而莉莉丝只是轻描淡写地甩出一巴掌,荆棘大君当场飞到一旁。她捡起他的权杖,一把抓成碎片,然后继续前进,不再理会躺在泥泞中的荆棘大君,就连莉莉丝的子嗣也不屑碰触他的身体。他无力阻止任何事,只能任由疯狂的杀戮继续下去。他强迫自己目睹一切,当作是对自己所做的惩罚。一切杀戮行为结束之后,荆棘大君离开地底之境,来到圣犹大教堂。他躲了起来。 “你必须了解。”心中的景象淡出之后,他开口对我说道。“当莉莉丝出现的时候,我满心以为自己终于找到存在的目的,终于了解自己为什么要留在夜城。我以为阻止莉莉丝就是我的天命。但是我错了,在她面前,我的力量微不足道。我一辈子都在审判他人,如今终于遭到审判……并且发现自己的一生毫无价值。” “但是……你是夜城中最伟大的强者之一呀!” “跟她比起来,我什么也不是。我忘记了……自己不过是个人类,拥有上帝祝福的凡人。在她的存在之前,我的信仰根本算不了什么。” “好吧。”我说。“我们需要救兵。能不能借用圣犹大教堂来召唤天堂的援助?直接寻求神力干涉?” “你以为我来这里干什么?”荆棘大君道。“夜城最原始的概念就是要设计出一个天堂或地狱都无法直接干涉的乐土。神圣法庭很久以前就已经批准了这项大实验的运作,因为他们要知道夜城这种地方继续发展下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我存在的目的就是要观察这项实验,维持它的运作。如今夜城的创造者已然回归,我的时代和存在的目的都已经走到尽头,不会有外来力量前来帮忙了。想要存活下去,夜城就必须自救。” “我们组织了一股反抗势力。”我道。“跟我来,你能够帮得上忙。” 荆棘大君坐在原地,摇头说道:“不,我失去了方向,不再认得自己。我必须留在这里,寻求上天的引导。” 我还想跟他争论,但是他根本听不进去,他的心早就随着他的权杖一起碎在莉莉丝的手上了。于是我离开这个曾经是夜城最可怕的男人,任由他待在自认唯一安全的地方,孤独无依地对着看不见的力量喃喃自语。 我走出教堂,结果发现大门外已经被一群神色严肃、全副武装的人团团围住。他们一看到我,脸上立刻燃起一股敌意。为首的是珊卓·钱丝,全身上下除了一层深红色的乳胶之外,没有穿着其它衣物,不过屁股上那副老式枪套倒是之前没有见过的配件。她对着我笑,笑容显然不怀好意。我看了汤米一眼,发现他整个人直挺挺地靠着教堂的石墙而立。 “抱歉,老兄。”他神情苦恼地说道。“他们凭空出现,我连一点脚步声都没听见。” “你起码有问过他们的意图吧?”我问。 “喔,我十分肯定他们想要跟你谈谈,约翰。事实上,他们坚持要给你一个惊喜。” “没关系,汤米。”我说,想尽办法压抑逐渐急促的呼吸。“我知道他们的身分,他们都是赏金猎人。你们怎么找到我的,珊卓?” “我可以从死人口中问出答案,记得吗?”她脸上依然保持那股难看的笑容。“而此刻夜城里面到处都是死人。死人知道许多活人不知道的秘密,他们的视野……比较宏观。我可以从他们口中套出任何秘密。” “我知道。”我说。“我也知道你是用什么方法套话的。热爱死人是一回事,但是热爱得过火就不太好了,你这个追逐棺材的女人。” “我没想错吧?”汤米问。“你是说她真的跟死人……” “喔,没错。”我说。 “太恶心了。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还跟她一起野餐。” “闭嘴,汤米。”珊卓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道。 “或许你们没注意到,但是如今正有一场大战在夜城中开打。”我道。“现在实在不是处理私人恩怨的时机……” “夜城中随时都有战争。”珊卓道。“你应该很清楚,因为有不少战争都是因你而起的。我跟我的伙伴并不在乎这种事情;我们只想取你的首级去领赏金。那是一笔巨额奖赏,夜城史上最高金额的赏金之一。你杀了十三名讲理之人,如今他们的家族联合起来对你下达诛杀令,约翰,他们可不在乎要花多少钱。这笔赏金足够让我们所有人远离夜城,躲到莉莉丝无法接触的空间之中,建立全新的家园,过着有如皇族一般的奢华生活。我有机会先报仇、再逃跑,然后实现所有的梦想,只要把你的脑袋从身体上切下来就好了。这个计划不是很完美吗?” “你不是说你有恩必报吗?”我缓缓说道。“我在大殡仪馆的墓园里救过你的性命,记得吗?” “你不在的这段期间里,我一直听从渥克的命令防守夜城。在我看来,欠你的债早已还清了。我要你的命,约翰。你一日不死,我心里就永无宁日。你杀死了痛苦圣者,我最心爱的恸哭者,我一定要让你付出代价。我召集的这群赏金猎人都是业界顶尖的高手,以确保你这次没有机会死里逃生。尽量在专家面前施展你的把戏吧,泰勒,让我们见识见识你的能耐。” 她并非虚言恐吓。我看着围在身前的十几名赏金猎人,发现所有退路都已被截断。这些人大都不是无名之辈,其中有三人名声响亮,几乎是跟苏西·休特同一等级的顶尖高手。起码苏西没跟他们同伙,不然情况就真的很糟了。身穿老旧救世军服的猎人名叫多米尼克·福立普赛,乃是一名短程传送师。此人拥有可怕的速度与高超的匿踪能力,能从意想不到的方向攻击对手。“细语长春藤”是个来自韦尔斯的独行灵,全身都是由花朵和藤蔓组成,天生的形体不定,最常以一个女性的姿态现世,行动时会发出一种类似猫头鹰的细语声。冷血·海拉德,身穿黑白对比的服饰,计算能力比计算机还要强大。他总是采取成功率最高的行动,他的逻辑能力无人能及,从来不会被情绪与人性所蒙蔽。此刻他两手各持一把机关枪,从姿势判断,显然也是用枪高手。这三个人随便一个都已不好对付,何况现在是三个一起上……加上珊卓·钱丝……我考虑转身跑回教堂,寻求圣堂庇佑,但是我不认为自己有机会踏出两步以上。 “如果你躲进教堂……”珊卓道。“我们就杀了你的朋友。” 汤米看着她,神情十分受伤。“我们不久前才合作过耶。你都没有半点良心吗?你的话深深伤了我的心呀,女士。” “再不闭嘴,我就会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珊卓道。“看你了,泰勒。投降的话,我保证赏你一个痛快,让你保有尊严死去。硬要我们动手的话,大家一定会轮流对你的身体表达强烈的不满。” “想要我的身体就来吧。”我说。“看看你们有多大的能耐。” “我就等你这句话。”珊卓·钱丝道。“听好了,各位,他的身体任由你们凌虐,但是千万不要伤及脑袋。雇主只有在面目清晰可辨的情况下才愿意付钱。我想他们是想在他的脸上轮流撒尿。除了他的脸之外,其它随便你们搞。” 汤米·亚布黎安挺身而出。他本人远比其它人印象中还要勇敢许多。他启动了天赋,在自己的言语之中注入强大说服力。 “来吧。”他亲切地说道,伸出双臂仿佛要拥抱在场所有人。“让我们讲讲道理……” “不要。”冷血·海拉德语调冰冷,瞬间朝汤米的腹部开了六枪。汤米在子弹的冲击下向后摔去,重重撞上教堂的外墙,接着缓缓向下滑落,最后坐倒在地,衬衫的下半截完全被自己的鲜血染成红色。 “喔,天呀。”他轻声说道。“喔,天呀。”他使劲咬着嘴唇,试图集中精神唤起天赋,找出子弹没有射中自己的可能性,进而将之化为现实。只可惜他的脸色发白,冷汗直流,呼吸急促,出气多入气少。我可以感到他的天赋若隐若现,但是由于痛楚与压力的干扰,他始终无法专心。 不能指望他帮忙,我得靠自己了。 我自衣袖中甩出一颗燃烧弹,对准赏金猎人中间丢去。在一阵爆炸过后,两名赏金猎人已经血流如注,摔倒在地。剩下的猎人四下散开。多米尼克·福立普赛冷笑一声,两手上突然各自现出一把长刀,接着整个人消失不见。几乎就在他消失的同时,我已经感觉到他在我身后现身。我立刻转过身,举起一手挡在身前。他一刀划下,在我手上留下一条自手腕开到手肘的长长伤口,然后再度消失。我的外套袖子转眼之间被鲜血浸湿。 冷血·海拉德向前一跨,举起两把手枪瞄准我的身体。这时多米尼克·福立普赛早已自我身前消失。我立刻开启天赋,找出他重新现身的地点,然后往冷血·海拉德冲去。他迟疑了一下,以为我要耍什么诡计或是魔法之类的。就在此时,多米尼克·福立普赛在我身后现身,无声无息地挺刀向前疾刺。我在最后关头向旁一让,多米尼克的刀当场插入冷血·海拉德的胸口。海拉德手指一紧,扣下机枪扳机,多米尼克·福立普赛身上立刻多了十几颗弹孔。两个人都在倒地之前就已经死亡。 细语长春藤挥出由花瓣和荆棘组成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阵植物摩擦的声响,伴随如梦似幻的猫头鹰的叫声。长满尖刺的新芽不断滋长,顿时胀大自己的躯体,不过却在突然之间停止动作。她听到一下火焰爆燃的声响,闻到一股烟雾弥漫的气息。她转动长满花朵的大头,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看向后方,发现汤米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拿打火机在她身后点起一把火。眼看火焰迅速蔓延,瞬间淹没自己的身体,细语长春藤大叫一声,拔腿就跑,冲入白茫茫的荒原之中,登时成为黑暗中的一点星火。 我看着剩下的赏金猎人。他们全都呆在原地,不敢相信我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解决三名高手。他们看向珊卓·钱丝,等待着她发号司令。钱丝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刻抛开所有惊讶与害怕的情绪,反手自老式枪套中拔出一把手枪。那是一把奇丑无比的枪,设计上以实用为主要考虑,丝毫没有任何美学观念。枪身以蓝黑色的金属所制,枪管特长,外形完全凸显出本身的用途——一把杀人工具。 “这是一把魔法枪。”珊卓·钱丝冷冷地说。“一把百发百中的手枪。它最早的主人可是大名鼎鼎的西部枪手,枪手狄克。在许多西部小说跟至少一首歌曲里都曾提到过他的名字。为了取得这把枪,我挖开他的坟墓,撬开他的棺材,并且折断了他的手指才能令他放手。我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会使用这把枪。你应该感到荣幸,约翰。” “最近碰到的人都这么跟我说。”我道。 话没说完,她已经对着我的胸口连开三枪。我感觉好像被马踢了几脚一样,撞击的力道几乎榨干了肺中所有的空气。我向后跌倒,感受到剧烈的疼痛分别自三个不同的弹孔传来。我脑中浮现一阵巨响,胸口再也吸不进任何空气。我痛得弯腰向前,抱住胸口,仿佛在向敌人低头乞怜一般。接着突然之间,我的呼吸恢复正常了。我吸进了一大口无比甜美的空气,头脑也在顷刻间完全清醒,疼痛的感觉统统消失。我慢慢站直身子,不太敢相信自己的感觉,于是扯开外套,看着穿在里面的衬衫。衬衫上多了三颗弹孔,但是却只有少许血迹。我伸出手指在弹孔中摸了一摸,只摸到一点点脱皮的痕迹。我感觉好极了。我看向珊卓·钱丝,发现她嘴巴大开,呆呆地站在原地看我。 “说真的。”我道。“我跟你一样震惊,不过我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曾经为了治疗苏西·休特的一道致命伤而在她体内注入狼人之血;后来她又为了同样的理由将自己的血注入我的体内。如此看来,我已经具有狼人的自我医疗能力,不过由于血太稀了,所以没有在我身上产生其它效果,但是……” “不公平。”珊卓道。“你这浑蛋,泰勒!你总是有办法死里逃生。” 我心想银子弹说不定杀得死我,不过并没有把这话告诉珊卓。我转向其它赏金猎人,发现所有人都还跟雕像一样呆在原地。我对着他们露出一个超级凶狠的笑容,五秒过后,眼前就只看得见他们的背影;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转头面对珊卓·钱丝,她立刻又朝我的脑袋开了一枪。我的头猛力向后甩去,仿佛世界上所有的铃铛同时在我头骨之中响起一样。接着我感觉到一辈子所经历过最奇妙的感觉。子弹自脑浆中退出,弹孔随即开始愈合,将子弹完全挤出体内,掉落地面。一声细微的喀啦声响过后,头骨上已经没有丝毫弹孔的痕迹,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我对着珊卓微笑。“噢!”我故作疼痛地道。 她气得直跺脚。“你从来不照规矩来的吗?” “可以不照规矩来的时候又何必管他什么规矩!”我道。 我们站在原地,彼此对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珊卓压低枪口,不过依然不肯放下枪。我知道她一定是在考虑射击柔软的目标,比方说我的眼睛或是鼠蹊部。 “没必要搞成这样。”我说。“何必非要你死我活?我不想杀你,珊卓,夜城里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我一定要杀你,约翰。”珊卓的声音十分疲惫。“你杀了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东西。” “恸哭者也不算是真的死了。”我说。“我只是把他恢复成最初的两名人类形体罢了。” “他们不是恸哭者。”珊卓道。“他们不是我心爱的东西,所以我杀了他们。如今我也要来杀你。” “我真不知道你看上他哪一点?”我缓缓说道。“就算你真的如此迷恋死亡,热爱……尸体,你也应该清楚恸哭者根本不爱你。爱并不存在于他的天性之中。”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只要我爱他……就够了,他是我这种人唯一能够爱上的生命。他让我快乐,我从来不曾快乐过。你剥夺了我快乐的权力,所以我一定要你的命。” “我不会杀你的,珊卓。”我说。“你也杀不了我。算了吧,眼前还有一场战争要打。” “我不在乎。”她说。“让夜城毁灭。让人类死绝。反正我本来就活在死者的世界里。我会再来找你,我会有办法杀你的,约翰。没有不可能的事。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在阴暗处等着你、猎杀你。有一天,我会自一扇门或是一条巷口突然现身,在你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取走你的性命。我会亲眼看着你在自己的鲜血中溺毙,在我的嘲笑声中痛苦死去。” “不,你不会。”苏西·休特说。 我们吃了一惊,同时回头,接着就听到有如雷鸣的一阵枪响。珊卓的胸口在极近的距离下中了两枪,上半身登时烂成碎片,落地前便已经死去。苏西冷冷地点了点头,压低手中的霰弹枪,自弹带上取出子弹重新装填,然后往我看来。 “祝福弹加诅咒弹。如果一颗打不死她,另外一颗铁定可以。哈啰,约翰。” “谢了,苏西。”我说。我想不出其它话可以跟她说的,因为她一定无法了解。“你怎么找到我的?” 苏西指着珊卓的尸体,说道:“她蠢到以为那笔赏金足以打动我的心,跑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杀你。虽然说那笔钱真的很诱人,但是我希望自己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至少我不会为了钱来杀你。后来我想你可能会需要支持,所以就跑来了。” “状况都在控制之中。”我说。“你没有必要杀她?” “有必要。”苏西道。“你也听到她的话了。她永远都不会放弃的。这就是为什么你需要我在身边,因为有些事情你始终下不了手。” “我不是因为这个理由才跟你在一起的。”我说。 “我知道。”苏西·休特道。“我的爱。” 她对我伸出戴着皮手套的手掌,和我的手轻轻握了一会儿。 “不好意思打扰两位温存。”汤米·亚布黎安道。“不过我刚好快要死了。能不能请两位高抬贵手,帮一帮忙?” 他侧躺在地,两手捂着肚子,似乎一放手里面的东西就会跑出来一样。苏西在他身旁蹲下,推开他的手,以专业的眼光检视他的伤势。 “击中肠子,伤得很重。就算子弹杀不了他,也会死在感染之下。我们必须带他离开,约翰。” “我不能够施展天赋。”汤米道。他的声音还很清楚,但是目光已经开始涣散。“痛得太厉害,无法集中精神。但是我绝对拒绝死在这种鬼地方。” “别担心。”我说。“我们可以用我的会员卡回到陌生人酒馆。艾力克斯会治好你的,这笔帐可以挂在我头上。” “喔,太好了。”汤米道。 “刚刚我还真的有点担心呢。” 我拿出会员卡,启动法术,然后看见莉莉丝的大脸出现在卡片上,吓得差点把卡片摔到地上。 “哈啰,约翰。”她说。“我的好孩子,我最亲爱的骨肉,我没有忘记你。我很快就会来找你。到时候你会变成我的,身心都会属于我,直到永远……永远……” 我撤掉卡片上的法术,她的脸孔随即消失。我大口喘气,仿佛遭到重击。苏西和汤米疑惑地看着我,显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坏消息。”我道。“我们得要绕远路了。” 第十一章 真相与后果 我脱下外套,仔细检视自己手臂上的伤势。多米尼克·福立普赛这一刀从手腕砍到手肘,鲜血直到现在依然不断涌出。之前没看到伤口还不觉得怎么样,如今一看登时感到奇痛无比。这个伤口没有显露半点自我医疗的迹象。苏西以十分熟练的手法包扎我的伤口,动作中透露出无微不至的关怀,不过手上始终戴着手套。我很想大声呻吟,至少小声咒骂几句,但是由于伤势比我重很多的汤米·亚布黎安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实在不能如此示弱。苏西将我手臂前后两端的绷带绑紧,接着我小心翼翼地伸展了一下。 “待会要把伤口缝起来才行。”苏西道。 “没错,说点让我开心的话。”我看着多米尼克的尸体。“真没想到像他这么狡狯的杀手居然会用银匕首。真高兴你刚好带了绷带来,苏西。” “什么刚好?我总是随身携带全套急救工具。身为赏金猎人,这些都是必备品。只可惜大部分的雇主都不让我把医疗耗材报帐核销,真是一群浑蛋。” 我穿回外套,任由被划破的衣袖垂在手臂旁边。“我认为……”我想了一会儿说道。“他们不让你报帐是因为没有办法认定使用那些耗材的是你还是被你打伤的目标。” “别傻了,约翰。你知道我只带死人归案的。这样可以避免不少文书作业。” 我们转头看向依然坐倒在圣犹大教堂外墙旁的汤米·亚布黎安。苏西已经将他的内脏推至定位,并且在他的腹部上缠了将近半里长的绷带,然而此刻那些绷带已经再度染满鲜血。汤米额头冒汗,脸色发白,双眼大张,嘴角颤抖。在这种情况下,他绝对没有办法凭借意志力唤醒天赋自我治疗的。 “我们必须把他带回陌生人酒馆。”苏西小声道。“越快越好。” “我不能使用我的会员卡,也不能用他的。”我以相同的音量说道。“莉莉丝有办法入侵会员卡。她已经快要找到我了,苏西。我绝不能被她找到。” 苏西看着满目疮痍的荒原,只见地平线的另外一边传来阵阵诡异的光芒。“我们离酒馆很远,约翰。我们离任何有人烟的地方都很远。如果要徒步穿越战区的话,汤米绝对撑不过去。说真的,就连我们两个都没有把握能够走到。外面的情况很糟……不如我们进去圣犹大教堂祈祷奇迹怎么样?” “不如你进去?”我说。“汤米和我先待在外面静观其变。圣犹大可是以不宽恕罪人闻名的呀。” “两位可以小声点吗?”汤米声音沙哑地道。“我快死了,头痛欲裂。” “他开始出现幻觉了。”苏西道。 “真的是幻觉就好了。”汤米道。 苏西凑到我的身旁,嘴唇紧贴我的耳边说道:“或许在这里杀了他还比较仁慈,约翰。强拉着他穿越战区只是让他死得更痛苦罢了。他的尖叫声将会吸引不必要的注意。我下得了手,我的手法干净利落,不会让他感到任何痛苦。” “不。”我道。“我不能让他失望。我不能看着他死。他救了我的命。他在身中六枪的情况下爬行二十尺的距离在独行灵的身上放火。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英勇的行为。在前往过去的旅程里,我没能成为他期待中的英雄。但是如今他却变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我想起赖瑞·亚布黎安在未来的最后据点里对我说的话。“他信任你,即使在他完全没有信任你的理由。然而当他们击倒他的时候,你却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他死去,什么忙也没帮。” 我看向苏西。“你是怎么来的?” “剃刀艾迪用剃刀凭空划开一道连结两地的裂缝。我走入裂缝就过来了。”苏西目光一冷,语气坚定地说道:“想要救他就只剩下一个方法。运用你的天赋,约翰。找出一条通往酒馆的路。” “用天赋就跟用会员卡没什么不同。”我不情愿地说道。“两者都会引起莉莉丝的注意。老是依赖运气的话,运气迟早会用光的,然而……现在这个情况,汤米的存活机会比我要低多了,所以……” 我唤起天赋,集中注意试图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找出一条道路。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我的朋友;因为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都曾为我两肋插刀。我使尽全力,咬紧牙关,斗大的汗滴不断自脸上滑落。我感受到某个机会、某种可能近在眼前,一件我们全都忽略掉的事情。我压榨天赋到头痛欲裂的程度,迫使我的心眼找出要找的东西。最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扇门,或者说一道包含门户精神的存在。那是剃刀艾迪以他神祇般的意志以及恐怖的剃刀所打开的空间裂缝。那扇门在艾迪不去管它之后就自动关闭了,但是残留下来的缝隙依然存在,只是正常人看不见罢了。我张嘴大笑,发出有如狗吠一般的笑声。我终于找到生路了。我感到苏西来到我的身边,以她自身的存在安抚我的心灵,但是我看不见她,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我将全身所有的意志力加诸在这道看不见的门上,肌肉紧绷,胃痛如绞,一点一滴地重新凝聚起这道已然消失的传送门。我皮肤不断冒汗,全身无处不痛,脑袋似乎随时都会飞离身躯一般。鲜血自鼻孔跟耳朵中渗出,甚至还从眼眶旁流下。我将天赋推入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对身体造成了十分严重的伤害。我的呼吸急促而又浊重,心脏仿佛随时会跳出胸口,视野急速缩小,最后眼前只剩下那扇传送门。如今那扇门完全现形,就和我本身的存在一样真实,只因为我要它如此。我的手掌失去知觉,就连受伤的手臂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一阵可怕的寒意袭体而来。我膝盖一屈,跪倒在地,但是却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我隐约知道苏西在我身旁蹲下,呼喊我的名字,但是就连她的声音也逐渐离我而去。 我在传送门突然开启的同时大叫一声,发出一种刺耳难听的胜利呐喊。传送门飘浮在我们面前,有如空气之中的一扇窗户。我关闭天赋,传送门却没有因而消失。它已经彻底屈服在我的意志之下。视力、听觉以及所有感官在转眼间回到我的体内。我看见苏西跪在身旁,两手扶着我的肩膀大声呼喊。我缓缓转过头去对她微笑,张开不断渗出鲜血的嘴角,含糊不清地说了几个字。她看出我已回神,于是停止呐喊,从皮夹克内袋中取出一条干净异常的手帕擦拭我脸上的鲜血跟泪痕。等我休息完毕后,她扶持着我再度站起。 透过传送门,我可以看见陌生人酒馆中的景象。渥克跟艾力克斯·墨莱西正自另一端看着我们,脸上的表情惊讶到有如漫画人物一般。我笑嘻嘻地对他们挥了挥手,他们立刻恢复正常表情。苏西扶着我就要踏入传送门。 “不。”我强迫自己开口说道。“先带汤米过去,我会痊愈,他不会。” 她点了点头,放开我的手。我晃了一晃,不过没有再度倒下。苏西好像扛小孩一样扛起汤米走向传送门。汤米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而哀嚎一声,不过也仅止于此了。对一个外表软弱的存在主义论者而言,他算是非常坚强的硬汉。苏西带着他穿越传送门进入酒馆,然后又回来扶我。我凭着自己的力量走入酒馆,但是这其实是很危险的举动。这回我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晚点一定会付出代价的。尽管体内拥有狼人的血液,但是天知道这些血在贝儿跟苏西体内转手之后还剩下多少效果? 苏西紧紧跟在我身边,随时准备在我不支倒地的时候扶我一把。 这不就是爱情的最佳表现吗? 传送门在身后紧紧闭上,我们终于回到了陌生人酒馆。这时艾力克斯已经将汤米·亚布黎安安置在一张桌上躺好,露西跟贝蒂·柯尔特伦则急急忙忙地跑去拿取医疗法术。汤米的呼吸听起来很糟。我本想往他走去,但是却突然感到一阵冰冷跟火热的感觉袭体而来,仿佛整间酒馆都在摇晃一般。苏西为我拉来一张椅子,我立刻满怀感激地瘫坐其上。我吃力地检视自己的伤势,发现身上似乎已经没有地方在流血,所有感觉慢慢恢复,全身开始疼痛不已。苏西大声地弹着手指,跟别人要来一块破布跟一些清水,然后开始清理我脸上的血迹。冷水洒在皮肤上的感觉真好,我的思绪终于渐渐恢复清明。 剃刀艾迪站在我的身前,神情十分严肃,外表依旧肮脏,他几近病态的双眼之中散发出深邃的目光。他手中拿着一瓶沛绿雅矿泉水,身边围绕着无数苍蝇。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之下,他的体味简直臭到无法忍受。 “你重新开启了我划开的传送门。”他终于鬼气森森地开口道。“我不知道你有这种本事,我从来没想过任何人有这种本事。” “是呀,这个嘛……”我故作轻松地说。“有妈妈在身边的时候总是能激发人类的潜能。” 渥克帮我拿来一杯苦艾白兰地。虽然我比较想喝冰凉畅快的可乐,不过还是接下了酒杯。我点头表达谢意,他也对我点了点头。这大概就是我们之间情感交流的极限了。不管我们喜不喜欢,我俩之间的关系都比之前还要亲密许多。苏西停止擦血的动作,看了看手中鲜红的抹布,点点头将抹布丢到一边。她面对我坐在桌沿,然后开始清理霰弹枪的枪管。 不远处的一张桌上,汤米·亚布黎安在艾力克斯的法术作用之下突然痛醒。贝蒂和露西·柯尔特伦使尽吃奶的力气压住他的身体,汤米则不断地叫骂着一些存在主义论者不应该会说的脏话。艾力克斯的法术通常都是极其猛烈,不过立即见效的。只见他一面念诵古老的萨克逊咒语,一面在汤米曝露在外的内脏上洒下黏稠的蓝色液体。死亡男孩站在他身后,兴致盎然地看他施法。 “喜欢的话,我可以借你几卷胶带。”他说。“我一直认为胶带的效果很棒。” “离我的病人远一点,你这个怪胎。”艾力克斯头也不抬地道。“不然我就拿这些强力胶封住你的嘴。” “强力胶?”汤米倒抽一口凉气。“你在用强力胶黏伤口?我要别的医生!” “好吧,你也是个吵闹的家伙。”艾力克斯道。“现在闭上鸟嘴,让我专心做事。越战的时候也没看到任何大兵抱怨强力胶,反正你也不需要所有的肠子……好了,搞定了。等个几分钟让强力胶干掉,自然就会和法术融为一体,到时候你就可以起来了。子弹都在我这,你想要留个纪念吗?” 汤米告诉艾力克斯该把那些子弹塞到哪里去,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我看了看四周,观察着还待在酒馆里的人。他们就是对抗莉莉丝的最后盟友了。说真的,人数有点少。我看向渥克,他对我耸了耸肩。他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风采,但是脸上依然充满疲态。 “我其它的手下都在外面执行任务,剩下的不是失踪就是已经死亡。你看到的……就是仅存的所有战力了。” 剩下的人有拿着一块肮脏抹布擦拭手中血迹的艾力克斯·墨莱西。那是一块黑色的抹布,专门用来哀悼自己身为艾力克斯·墨莱西所必须错过的美好生活。他对我怒骂了几声,抱怨着我把他的酒馆搞成这副德性,但是看得出来他根本骂得心不在焉。汤米·亚布黎安这时已经在桌上坐起,凄凉地看着身上破破烂烂的衬衫。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我点了点头,然后竖起一根大拇指。贝蒂跟露西·柯尔特伦挑了两张可以将酒馆中的景象尽收眼底的椅子,一边坐着休息,一边随时注意提防入侵者。她们的身材还是跟往常一样壮硕,不过眼睛下方各自多了两个超黑的眼圈。 死亡男孩搭配着宽松的紫色外套摆出一个悠闲的姿势;命运小姐则一身超级英雄装扮,包括面具跟披风,摆出一个英勇无比的姿势。站在命运小姐身边,身穿过大黑皮衣的乃是我的青少年女秘书,凯茜·贝瑞特。我停下来,专注地打量她。 “凯茜……你戴个黑面具做什么?” “命运小姐让我担任她的跟班!”凯茜开心地说道。“我该取个绰号叫死亡之牙复仇者或是……” 我忍不住闭上双眼。青少年…… 剃刀艾迪就和往常一样远离其它人独自站在一旁。艾迪向来不是一个合群的人。朱利安·阿德文特一手拿着香槟酒杯,一手拿着长长的大雪茄,浑身上下散发出浓浓的维多利亚气息,只不过身后的披风已经布满了破洞跟焦痕。他集合了魁梧的身材、无比的勇气,以及不屈不挠的精神于一身,在我们这群人之间看起来最像货真价实的英雄,因为他实实在在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英雄。赖瑞·亚布黎安,身穿破破烂烂的古奇西装,站在自己哥哥身旁,在我目光扫过的时候对我微微点头。 “你救了我哥的命。”他道。“谢谢你。” “不必客气。”我说。 我没有舍弃汤米不顾,这个想法为我的内心带来一股暖意。这表示我终于打破了一个现在跟未来之间的明显环节。这种感觉真好,实在太好了。不过一股罪恶感随即涌上心头,因为拯救一个舍命救我的人,对我来说居然还不如打破未来的环节来得重要。我一直想要成为好人,但是有时候,生活实在太过复杂了…… “我们都很高兴看到你回来,泰勒。”渥克语气冰冷地说道。“但是你最好还有什么很棒的计划,因为我们所有的办法都已经用尽了。我们在节节败退,约翰。” 我听见酒馆外面传来阵阵火焰燃烧、枪炮爆炸、脚步奔跑、人类惨叫,以及怪物嘶吼的声响。梅林的防御魔法依然有效,但是“大战”的战火已经越来越接近了。我突然发现这里或许就是夜城仅存的安全避难所。我想起我的敌人躲在最后基地里彼此拥抱的景象,忍不住打从心里颤抖起来。 “还有什么能做的吗?”渥克道。“我们试过正面冲突、设置路障、打带跑、游击战,所有策略都只能稍微减缓莉莉丝前进的速度而已。如今只剩下我们这些人了……我们各有所长,任谁都有能力独当一面,只可惜对方是莉莉丝。就连她的子嗣都被人当神膜拜了数百年之久。莉莉丝代表了一股人类完全无法理解的强大力量,而她手下的大军也在日益壮大。我很希望大部分的人都只是基于恐惧才加入她的麾下,只要有机会就会想尽办法脱离她的掌握,只不过……” 所有人都朝我看来,酒馆中登时一片宁静,但是我完全无话可说。我没有计划,没有想法,所有机关都已经算尽。 “你不能用天赋找出莉莉丝接下来会采取的行动吗?”凯茜问。我很难面对她的目光,因为她依然对我保有信心。“你的天赋没办法找出击败她的方法吗?” 我缓缓摇头。“我知道你想帮忙,凯茜,但是我的天赋不是那样运作的。再说现在这个情况下,施展天赋就等于是在跟莉莉丝暴露我的确实位置。” “但是你运用天赋的方式总是能够推陈出新。” “越清楚的问题就可以得到越完整的答案。”我疲惫地说道。“过于模糊的问题是得不到任何有意义的答案的。” “你是从哪得来这项天赋的?”命运小姐问道。“真希望我也拥有这类天赋。我必须透过严格的训练才能造就今天的我呀。” “我的天赋是从一场扑克牌局上赢来的。”汤米·亚布黎安突然说道。 “这是真话。”他的兄弟赖瑞说道。“而且他还是唬赢的,那把牌他只有一对三而已。我真的很不敢相信。” “我的天赋是从非人的母亲体内遗传而来的。”我说。“我唯一得到的遗产。” “这就有趣了。”朱利安·阿德文特说道。“为什么会遗传这项独特的天赋,为什么没有遗传其它的能力?我是说,你的母亲是一名远古的神祇,是圣经中的神话人物。我认为就算以机率来判断,你也应该可以承袭她一半的力量才对。既然你只遗传了这项单一的天赋,就表示她只希望你得到这项天赋。她不要你拥有足以对抗她的力量,但是却给了你这项可以找寻东西的天赋。为什么?” 一阵突如其来的地震撼动了整间酒馆。桌子猛摇,椅子乱晃,整个地板都在喀啦作响。墙上浮现裂痕,吧台出现木头爆裂的声音。人们彼此扶持,以免站立不稳。酒柜中的酒瓶纷纷跌落,四周的光源疯狂晃动。一开始我以为这是莉莉丝终于找上门来,为了突破梅林的防御所产生的撞击。然而震动很快就消失,一切再度回归宁静。所有人统统站在原地,摆好架势准备面对任何可能的威胁。 “地窖!”艾力克斯突然叫道。“我听见有东西在动,在地窖里!” 我们全部一声不吭,静静倾听。会从陌生人酒馆的地窖里出来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最后,我们听见一阵细微但又清晰的脚步声响,缓慢、坚定而无情,一步又一步地自吧台底下的楼梯中接近。接着,吧台后方地板上的暗门突然爆开,古老的巫师梅林终于现身酒馆。来自坎莫洛特的梅林,魔鬼唯一的子嗣,带着满身的泥泞爬出坟墓来到我们面前。我就知道只要他有心,那根超大十字架根本困不住他。 梅林好整以暇地自吧台后方走出,慢慢地欣赏着人们脸上惊恐的神情。艾力克斯目瞪口呆。他从来不曾见过自己这位祖先,因为截至目前为止,梅林每次都是透过附身在他身上出现的。然而这一次他是真的现身了,梅林的尸体爬出坟墓,藉由他强大的超自然意志力再度行走世间。 梅林·撒旦斯邦。一个出生自地狱却成为天堂战士的男人。不论是天堂还是地狱的使者都对他惧怕三分。 他的脸形很长,骨架很深,长相其丑无比,空洞的眼眶中飘荡着两团火焰(传说他的双眼遗传自父亲……),头发和胡须沾满黏土,又硬又长,皮肤干硬龟裂,浑身长满青苔。尽管如此,对一具被埋在地下一千五百年的尸体来说,他的身体状况算是保持很好的了。他身穿下葬时的魔法师长袍,袍色深红,领口处滚有金边。我记得这件长袍,当年被我杀死的时候他身上穿的就是这件长袍。长袍的胸前大开,露出其下纹满德鲁伊刺青的胸口,不过胸口上有一个大洞,我就是从这个洞里徒手挖出他的心脏的。当时我有十分充足的理由挖走他的心脏。据我所知,他并不知道心脏是被我挖走的。 梅林大摇大摆地走入酒馆,路上的桌椅全都自动让道两旁。他的尸体不断发出细微的喀啦声响,坟墓中的尘土也不停自他身上落下。他没有呼吸。剃刀艾迪架势十足地站在原地,手中的剃刀绽放出强烈的光芒,但是梅林没去理他。霰弹苏西的枪管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脑袋,但是梅林也不理她。梅林完全忽视死亡男孩、朱利安·阿德文特,以及其它所有人的存在,笔直对我走来。他的嘴角向后扬起,发出一个阴郁至极的微笑,露出口中泛黄的牙齿和灰白色的舌头。 他在我身前停下脚步,微微低头鞠躬。“终于到这个时刻了。”他的声音亲切无比,仿佛是个大家最喜爱的长辈一样。“两个有着不凡父母的儿子,一辈子都只希望脱离父母的影响、开创自己的命运。我生来就是毁灭基督教的王,但是我违背天命,坚持走出自己的道路。我的选择是对的。一直以来,我们都有很多相同之处,你跟我,约翰·泰勒。” “你为何而来,巫师?”我问。我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才勉强让语气听来冷静而又轻松。(在夜城生存的第一守则:永远不能示弱,不然立刻就会被人骑到头上。)“在这么多世纪之后,是什么让你再度离开坟墓?” “我要来告诉你一些你该知道的事情。”他脸上依然带着那股令人不安的笑容。“我知道为什么莉莉丝只赐给你一项天赋,而不让你成为夜城中最伟大的强者。我既古老又睿智,知道许多我根本不该知道的事情。死亡无法阻止我聆听、无法阻止我学习。莉莉丝之所以只留给你那项天赋,是因为当她回归的时候会用到那项天赋,你的天赋将会帮她找出一样足以控制夜城的关键物品。” “我以为你早该想到了。如果她真有能力凭借一己的意志重塑夜城,有什么理由到现在还不重塑,是不是?在她缺席的这段时间里,夜城不断地成长改变,如今已经演化成一个超乎她想象的地方……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何必组织大军来征服夜城?” “你之前为什么不现身?”渥克突然问道。“你可以提供帮助。为什么要等到现在,一切几乎都太迟了的时候才出现?” “我现在才出现是因为你们终于问对了问题。”梅林目光始终不离我的脸。他拉过一张椅子,在我身前坐下,那姿态以及气势使一张普通的椅子转眼间变成不可一世的王座。他的出现支配了一切,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如今我再度现世,莉莉丝将会知道我回来了。她会知道该上哪儿来找我。她必须面对我,因为我才是唯一足以与她抗衡的人物。除非亲眼见证我的毁灭,不然她永远不能感到心安。” “你能够阻止她吗?”朱利安·阿德文特问。 梅林不去理他,还是盯着我。“我在这间酒馆四周设下的防御法术不可能永远阻挡她,她很快就会来了。如果她来的时候我还是这种状况,那她只要以一个眼神加一句咒语就能将我击倒。到时候她就会入侵你的躯体,约翰,让你成为她的傀儡,将你的天赋据为己有。她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我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任由四周的沉默越来越凝重。“但是你出现了,为了拯救夜城而来。因为你心里也有个计划,对不对,梅林?” 他点头。“是的。我有个计划。” “当然了。你是梅林·撒旦斯邦,面对任何情况都有万全的准备。” “别扯到我父亲。”梅林道。“你知道我们从来都处不来。现在,约翰·泰勒,我需要你的天赋。我要你帮我找出我的心脏,并且带来给我。我会将心脏放回我的胸口,然后……啊,然后……我将会让你们见识作梦也想象不到的景象与奇迹!我将会再度复活,拥有全新的肉体与生命,取回所有的古老力量!我将会成为这个年代最伟大的魔法师,离开这座酒馆,获得最终的自由……然后出面教训莉莉丝,让她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一段很长的沉默过后,我看了看四周。显然除了梅林之外,没有任何人认为这是一个好办法。 “你或许能够击败莉莉丝。”我终于开口道。“或许不能。就算你真的击败她了……谁又能保证你不会给夜城带来相同的威胁?” 所有人都看着我,然后又看向梅林。他缓缓自椅子上站起,全身骨骼喀啦作响。我站在原地,丝毫不肯示弱地面对他的目光。 “我可以强迫你帮我找回心脏。”梅林道。 “不,你办不到。”我说。 我们两个一动也不动地瞪着对方。我看着他眼眶中的两道火焰,感受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最后,梅林率先偏过目光,神情凝重地坐回椅子上。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我的双脚抖得有多厉害,我也立刻就坐了下去。四周不断传来赞叹的声响,不过我只能浑身僵硬地微微点头。整间酒馆里只有我可以肯定自己是在装腔作势。 “我受够了。”我大声说道。“我已经听说太多猜测、太多警告,以及太多末日预言。现在该是直指重心、揭发真相的时候了。你说得没错,凯茜,唯一找出真相的方法就是运用我的天赋。所以,天赋,莉莉丝为什么把你赐给我?” 我原以为必须面对另一场挑战,再度将意志力提升到几乎丧命的程度,但是到最后,这一切竟然就像深呼吸一口气一样那么简单。似乎我的天赋一辈子都在等我问出这唯一重要的问题一般。只见我的影子走到我面前,离开了我的身体,凝聚出实际的形体,变成和我一模一样的分身。除了眼眶里一片漆黑之外,所有细节巨细靡遗。天赋倚着一张桌子而立,两手横抱胸前,对我露出嘲弄式的笑容。 “你终于想到要问我了。”它说。它的声音很轻柔,充满自信,只带有一点点的挑衅意味。“好了,我来了,约翰,你的天赋化身。想问什么就问吧。” “很好。”我感到口干舌燥。“你是如何运作的?为什么你总是能够找出其它人找不到的东西?” “很简单。我直接接触现实本身,藉以看穿一切存在的事物。我的能力其实远比你想象的要强大许多,约翰。” “可恶。”汤米小声说道。“这实在……太诡异了。” “莉莉丝为什么将你赐给我?”我问。 “因为她要利用你来找出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真名之枪。这把枪原本是为了杀害天使与恶魔而创的,不过它的能力远不止于此。莉莉丝将会利用真名之枪来把夜城重塑成她想要的样子,让一切回归到最原始的概念,回归到人类入侵、蒙蔽夜城的天性与目的之前的夜城。这把枪是很久很久以前由她打造出来的。当初亚当利用自己的肋骨与血肉创造出夏娃;而当莉莉丝自地狱回归,与无数恶魔交欢,生下无数怪物之后,她也靠着驱邪工匠的帮助,利用自己的肋骨与血肉创造出真名之枪。” “没错。”苏西突然说道。“真名之枪的枪柄上有刻:‘驱邪工匠。老字号。自浑沌最初便开始帮您解决问题。’举凡跟武器有关的东西我都记得特别清楚。” “非常好。”我的分身说道。“现在闭上嘴,用心听,说不定你会学到点什么。驱邪工匠是世界上第一个杀人犯——该隐的后代子孙。若非如此,你以为什么人能够打造出如此非凡的毁灭武器?”分身停了停,又道:“你们应该知道我现在说的话乃是寓言,我所代表的是一个更加复杂的现实!很好,我可以继续说了。真名之枪是设计用来将创造之语反向发音的。创造之语是用以定义事物本质,并且给予所有独立个体一个秘密的原始之名的语言。藉由反向发音原始之名,真名之枪可以将所有事物反创造,进而抹煞世间的一切。不过,真名之枪还有另外一种用途。当它被握在用自己的血肉赋予它生命的强者手中时,真名之枪就可以将万物的原始之名重新发音,进而改变万物的本质,重新创造出世。莉莉丝将会利用真名之枪重新念出夜城的原始之名,利用自己的意念将夜城重塑成她想象中的一切。基本上,我个人是非常乐见其成……” “够了。”我说着撤回天赋。天赋没有反抗,乖乖地退回黑暗中,再度成为我的影子。我想从此以后我都不能平心静气地看待自己的影子,再想到天赋原来就像一只寄生虫一样寄生在我的体内,或许我永远也不能再毫无保留地信任它了。 “那么……”渥克终于开口道。“真名之枪在谁手中?我的手下已经跟丢好一阵子了。” “我上次是在这里看见真名之枪的,当时是在来自未来的苏西·休特手中。”艾力克斯面带歉意地看着苏西道。“最后两者都被梅林逐出我们的年代。” “别看我。”梅林道。打从被我瞪输之后,他的气势就已大不如前。“我只是将他们逐出这里而已。他们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也可能在任何年代。” “我最后一次在这个年代见到它的时候,是在艾迪手上。”我说着看向艾迪。所有人都和我一起看向艾迪。艾迪缓缓点了点头。“当时是在天使战争的时候,你拿了真名之枪对付来自天堂跟地狱的天使。”我说得小心翼翼,尽量避免流露出任何挑衅的语气。“你后来如何处理它的,艾迪?” “送人了。”剃刀艾迪冷冷地道。“送给时间老父,他是我所能想到唯一有能力控制真名之枪的生命。” “我以为你唯一关心的事情只有惩奸除恶!”苏西道。 “不。”剃刀艾迪道。“我想要赎罪。这两者是不同的。持有真名之枪的期间里,我随时都感到它在试图控制我,想要用它对死亡与毁灭的无尽渴望来诱惑我。但是我早已接受过那些诱惑,也曾尝到诱惑的后果。如今,我已经超越那种层面了。” “根据手下的报告,时间之塔已经被莉莉丝摧毁。”渥克沉重地道。“整座塔都成为废墟。时间老父已死,真名之枪也被埋在地底。” “不。”我说,心中燃起一道希望。“时间的领域根本不在夜城之中。时间之塔只是方便人们找他谈话的门户而已。要找时间老父还有一条别的途径……那么,有谁想要一起执行最后自杀任务的?请不要全部一起举手。” <hr /> 注释: 第十二章 影子瀑布的最后列车 我说出了心中的计划。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显然没有人认同我的计划。 “你疯了!”赖瑞·亚布黎安说道。 “如果你以为我们会跟你一起疯,那你才真是疯了!”死亡男孩道。 “全都安静。”渥克举手说道。所有人当场闭嘴,有如学生在老师面前一样安静。“让我先搞清楚你的计划,约翰。你要我们全部跑到满是暴民和怪物的街道上,冒着生命危险帮你诱敌,好让你可以安全抵达最近的地铁站,搭乘火车离开夜城?这就是你的计划?我这样讲没有错吧?” “我真喜欢看你挖苦人的样子,渥克。”我说。“不过事实上,差不多就跟你讲的一样。听着,时间老父住在影子瀑布,一个隐藏在世界之后的小镇,是让所有遭人遗忘的超自然生命前往等死的象坟。他只是通勤来到夜城工作而已。莉莉丝摧毁时间之塔,只不过是切断了时间老父进入夜城的门户罢了,他依然安安稳稳地和真名之枪一同待在影子瀑布里。只要我能顺利进入地铁站,我就可以搭乘火车直接去找他,请他交出真名之枪,让我们对付莉莉丝。” “你也可以弃我们不顾,独自一个人逃跑。”赖瑞冷冷地瞪着我道。“只要躲进影子瀑布,就连莉莉丝也不敢轻易跑去追杀你。” “虽然他是个死人,但是说的话也不无道理。”渥克道。“你向来都不是个值得信任的人,泰勒。为什么我们要为了你这个自私的家伙去冒生命危险?” “喔,要有信心。”我说。“我们需要真名之枪,而唯一能让时间老父把枪交出来的只有我。你有方法可以联络影子瀑布吗,渥克?有办法省下这段旅程,直接和时间老父对话吗?” “没有。”渥克不太情愿地承认道。“所有对外联系统统遭到干扰,不管是科学还是超自然的讯号都没有用。我们与整个世界都已经失去联络了。” “所以我就得要亲自跑这一趟,不是吗?”我道。“这里还有谁自认能让时间老父交出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的?没有?我想也是。” “他为什么愿意交给你?”朱利安·阿德文特问道。这个问题由他来问十分合理。 “因为我是莉莉丝之子。因为他知道我是唯一可以阻止莉莉丝的人。” “听我说!”汤米·亚布黎安突然叫道,把我们统统吓了一跳。“我想到一个好主意!泰勒,你何不请时间老父再将你送回过去一次,回到这一切发生之前,警告你自己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办不到。”我耐心地说。“因为我到目前为止并没有收到来自未来的我的警告。” 汤米皱起眉头,噘起嘴唇。“我并不认为这个做法没有转圜的余地。”他说着自口袋中拿出一本笔记本,在上面写下许多方程式跟,口中喃喃念道一些分歧时间轴、相对可能性、试验性假设,以及某人的披萨里有没有加鳀鱼之类的变数。我们决定不再理他,随便他去算他的。依据我个人的经验,时间旅行只会把事情搞得更加复杂罢了。 “重点是要取得真名之枪。”我强调道。“那是唯一对莉莉丝肯定有用的武器,因为那把武器本身就是用她的血肉制造而成的。我可以用真名之枪来反转她的原始之名,将她彻底抹煞。” “或许重新塑造她?”渥克道。“让她变成一个可以接受的生命?再怎么说她也是你的母亲。” “不。”我道。“只要她还活着,对夜城就是一项威胁。她非死不可,为了她曾经做过的一切,也为了她如今心中的企图。她从来就不是我的母亲,从各方面来看都不是。” 艾力克斯从吧台后方取出一张又脏又绉的地铁系统地图,外带十几张出租车公司的名片、一只填充玩具猫和两只死甲虫。在众人七嘴八舌的争论和小心翼翼地测量过后——因为陌生人酒馆附近的街道常常会无端消失——我们终于认定最近的地铁站入口是在前尼路上。正常情况下,那地铁站是在步行可达的距离之内,可惜现在不是正常情况。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有可能安然抵达那里的。 “我不喜欢这个计划。”命运小姐说。“外面已经沦为战场了呀。” 我们安静下来,默默倾听外面传来的混乱声响。即使在窗户紧闭、大门深锁、梅林的古老防御安然健在的情况下,我们依然可以听见来自街道上的尖叫怒吼、火焰燃烧,以及建筑物倒塌的声音。街上已经被仇恨占据,我们再也分辨不出哪些声音发自人口,那些又属于怪物所有了。 “那么……”我尽量让声音充满自信。“谁要跟我来?” “我。”苏西·休特道。“不过你早该知道了。” “当然。”我说。“我的爱。” “我要吐了。”艾力克斯道。 “我不能跟你去。”渥克道。“我必须对手下负责。我还有不少人马在外奋战。万一你回不来的话,总要有人留在这里主持大局。我会尽力派人引开莉莉丝的注意,让你安然抵达影子瀑布。” “我跟你去,老家伙。”汤米·亚布黎安丢开笔记本道。“我已经好多了,真的!我欠你太多,一辈子也还不完。之前我真的错怪你了。” “你去的话,我也要去。”他弟弟赖瑞立刻说道。“你需要有人帮你看紧身后。你总是如此。” “你不准去,不要再说了!”汤米大声道。“我不管你死了没有,总之我们要有一个人活下来照顾母亲。” 赖瑞嘴里念念有词,忿忿不平地退到一旁。剃刀艾迪喝掉最后一口矿泉水,将水瓶往身后一丢,对我点了点头。 “我也去。我一直都想见识影子瀑布。” “我不去!你们不能逼我!”艾力克斯·墨莱西道。“我有酒馆要顾。不行,你也不能带露西跟贝蒂去。我需要她们守护这个地方。” 基于酒馆本身的诅咒所限,艾力克斯本来就不能离开陌生人酒馆。我们大家都知道这一点,也知道他叫这几句不过是为了维护名声罢了。 “我不能前往影子瀑布。”梅林道。“我也不打算告诉你们原因,总而言之……那种骄傲、古老的传奇城镇对某些事物始终抱有……一种奇怪的幽默感。我会留在这里,吸引莉莉丝的注意。我可以施展幻术,让她以为泰勒一直都和我一起待在这里。至少短时间内不会被她发现……” 我转头看向朱利安·阿德文特。“这回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忙了,朱利安……”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开始摇头。“很抱歉,约翰。我的责任是保护夜城,而不是将希望寄托在如此渺茫的机会之上。我会帮助渥克组织反抗势力。我的眼线遍布夜城,欠我人情的强者之多,只怕有不少连渥克都不知道。” “我可不这么认为。”渥克道。“不过还是谢谢你了,朱利安。我需要能够冷静思考的人在这里帮忙。” “他在看谁?”艾力克斯大声说道。“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倒是很想看看他要怎么管理如此低级的酒馆。我觉得我的人生就要面临转折点了。” 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鼓舞大家的士气。我趁凯茜开口之前抢先对她看去。 “不行。”我说。“你不能跟我来。一旦出了酒馆,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我绝不愿意背负看你杀人或是被杀的责任。” 她很不自然地点了点头,眼中泪光闪闪,但却始终没有落泪。“你一定要安全归来。”她道。“不然我绝不原谅你。” “我会照顾她的。”命运小姐道。“她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多了。” “你一定要确保她的安全。”我道。“不然我就算变成鬼也要回来让你不得安宁。” “我相信你会的。”命运小姐道。“我很想跟你去,但是我有自知之明。祝你好运,泰勒。” 就剩下死亡男孩了。他皱了皱眉,摇了摇头,最后耸肩说道:“喔,管他的,有何不可?反正我也需要找点刺激。那卷胶带放到哪去了……” “我可以用天赋将你直接传送到地铁入口。”汤米突然说话。 “不行。”我说。“莉莉丝会发现。万一让她知道我要去影子瀑布,她一定会立刻赶来阻止我的。” 就这样。所有人喝完手中的饮料,说完最后的道别,然后开始准备接下来即将面对的决战。霰弹苏西将我拉到一边,严肃地看着我。她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掌靠在我的胸口,有如一只贴在墙上的蝴蝶。 “我想要有一点两人独处的时间。”她语气冰冷地说道。“因为……你我随时都有出事的可能,我们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好好说声再见了。我们一同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如果一切就到此为止了,我……我有些话一定要跟你说,约翰。你……对我而言很重要,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在我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了,就连我自己也无关紧要。或许,对我而言最不重要的人就是我自己,但是,你……让我有想要再活一次的冲动,因为我想要跟你分享我的生命。我关心你,约翰。我要你知道这一点。” “我一直都知道,苏西……” “闭嘴,让我说完。这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我爱你,约翰·泰勒。我会永远爱你。” 她强迫自己拥抱我,两手环绕我的身体,发出阵阵皮革声响,胸前的弹带也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凑过脑袋,刻意用没有受伤的那半边脸贴上我的脸颊。我温柔地抱着她,深怕把她吓跑,深怕将她击碎。我可以感受到她的努力,也很明白如此简单的亲密举动必须花费她多少心力。我深深地为她感到骄傲。 “如果我们都能在这场战争中生存下来。”她嘴唇紧贴我的耳朵,十分小声地说道。“我不保证能够永远为了你而当一个女人,约翰。但是我一定会努力尝试的。” “苏西……那不重要……” “重要!对我来说很重要。你爱我吗,约翰?” “我当然爱你,苏西。现在爱你,以后爱你,永远都爱你。如果有必要,我愿意为你而死。” “我比较希望你为我而活。” 她放开双手,向后退开。我立刻也放开我的手。我知道不能给她压力。她看着我,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我知道关于未来那个苏西的事情,我知道在这间酒馆里面所发生的事情。这地方是藏不住任何秘密的。不要让那件事情困扰你,约翰,未来是由我们开创的。” “我就是担心这个。”我道。 最后我终于带领勇敢的英雄团队离开了酒馆。霰弹苏西、剃刀艾迪、汤米·亚布黎安,以及死亡男孩。我无声地打开酒馆大门,所有人蹑手蹑脚踏入狭窄的石板后巷。 这里的气味十分难闻。之前死在苏西手下的那堆尸体已然不在原地,但是血迹和内脏依然存在,溅得小巷的墙上、地上到处都是。空气又闷又热,烟雾弥漫,加上一股难以忍受的末日气息,似乎万物都已经走到了尽头一般。四周不断传来呐喊、尖叫与怒吼,仿佛所有代表死亡与毁灭、恐惧与愤怒的声响统统出笼。或许这会是夜城最后一次沦陷,不过夜城显然不打算轻易放弃。我无视于脚下四溅的血迹,踏出沉稳的步伐走入小巷,试图为伙伴带来信心,并且在他们心中燃起强烈的使命感。 苏西手握霰弹枪,走在我的身旁,面带微笑,满脸欢愉,仿佛正要去参加某个超棒的派对。汤米、艾迪及死亡男孩则跟在我们身后。一行人最后来到小巷子的巷口,小心地探头出去观察大街上的景象。 火舌自四面八方涌现,交通工具的残骸躺满整条街道。一台灵车的外壳全毁,内脏流落满地;隔壁的出租车横倒在地,引擎盖上被人插了一根木桩。疯狂的暴民在建筑物的火光以及半毁的霓虹灯下来回游走,不停摧毁触目所及的一切。他们发出的声音已经完全不像人类了。理性已然离开他们的内心,因为他们迷失、他们恐惧、他们无法抗拒莉莉丝的意志。他们空虚迷惘,心里只剩下最基本的本能与情绪。人们自相残杀,彼此吞噬;怪物肆无忌惮,疯狂杀戮。莉莉丝大军未到,恐惧先行。她十分享受这种为世人带来恐惧的快感。 “我们要怎样穿越这种地方到达前尼路?”汤米问。 “我建议用跑的。”苏西道。 “我同时也建议杀光所有不是我方的人。”死亡男孩道。 “我赞成。”剃刀艾迪道。“只不过……尽管我不喜欢成为团体之中唯一理性的声音,但是我真的不认为这样成功的机会有多大。暴民太多,我们人大少。再强壮的狮子也敌不过一群土狼。直接硬闯的话,我们肯定会在到达前尼路前统统阵亡。” “不能正面冲突。”我道。“事实上,我们甚至不能被人发现。莉莉丝一定有派人专门在找我。只要她知道我离开了陌生人酒馆,离开了梅林的守护,她一定会立刻出现在我面前。所以,汤米,该你出场了。” “什么?”汤米道。“你说什么?” “运用你的天赋隐藏我们的踪迹。至少,隐藏我们的身分。这样少量使用天赋应该不会引来莉莉丝注意。” “没错。”汤米过了一会儿说道。“我想我办得到……” 他皱起眉头,集中注意,花了一点时间排除杂念,忽略周遭的疯狂与恐惧,专注在一件事情上。最后他终于唤起天赋,将存在主义的力量洒入世界。一点一滴,一分一秒,我们逐渐在他的意志影响下变得模糊不清,直到整个世界都无法肯定我们的存在。即使世界依然认定我们存在于世,也没有任何人能够看穿我们的身分。汤米的天赋围绕在我们四周,有如一团充满可能性的迷雾。我仿佛透过一层火热的游丝看着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和我们不同步调。我将这个现象视为一个好兆头,然后把所有心思放在唯一重要的事情之上——前往前尼路地铁站。 我深吸一口气,领头走入大街,不慌不忙,一派从容,尽量避免吸引任何注意。其它人跟在我身后,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过也不会过于分散。没有人转过头来注意我们,疯狂的暴民四下奔走,路过我们身边的时候脚步丝毫没有停歇。我带领众人走向街尾,穿越一片混乱、杀戮,以及各式各样不堪入目的勾当,不过始终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们。 有时候他们会自动让道两旁,但是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让路。苏西一直走在我身旁,其它人则是跟在后方。我试图用眼角确认他们的踪迹,但是在汤米天赋的影响之下并不容易。他以天赋在我们身旁产生的不确定力场让我完全无法肯定任何事。我看见许多恐怖的事情,但是似乎没有一件是真实发生在我们附近,没有一件具有实质威胁——直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自路旁的巷口中狂奔而出为止。 那是在老鼠后巷照顾流浪汉,试图尽一己之力拯救世人的吗啡修女。她是乱世中的一个好人,关心所有被世界遗弃的可怜人。如今她的修女服残破不堪,染满自己的鲜血,独自一人在夜色之中逃命。她疲惫的脸上满是泪痕,然而表情却因为见过太多的恐惧而麻木。一群暴民在其身后追赶,大声威胁着要取下她的人头。她冲出巷口,两道目光笔直对我射来。就连汤米的天赋也抵挡不了她真诚的眼神。 “约翰!约翰·泰勒!救救我!看在上帝的份上,救救我!” 暴民从她身后扑来,一把压在地上,接着她就淹没在一大堆人群之中。刀锋在黑夜里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她的叫声不断,即使在早该无力尖叫了之后依然划破夜空传入我耳中。尽管内心不停交战,但是最后我还是认定当务之急是要前往前尼路地铁站。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任由一个好女人死在暴民手中,只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继续走向街尾,没有加快步伐,没有东张西望,尽可能地避免吸引注意。修女的尖叫声终于停止了,但是我知道那声音一辈子都会在我脑中挥之不去。苏西和其它人微微向我靠近,但是没有人发表任何言论。他们都做了和我相同的决定。 前尼路地铁站就在前方,我已经可以看见街尾的招牌。正常情况下,只要再过几分钟就可以到达。但是此刻伤害已经造成了。由于吗啡修女指名道姓地叫出我的姓名,使得汤米制造的不确定性大打折扣。慢慢地,四面八方不断有头往我们的方向转来,而且并非都是人类的头,并非都是保有理性的头。或许失去理智也让他们更容易发现我的存在。有人伸手指向我,有人口中念出我的名字。约翰·泰勒的名号迅速在街道上蔓延开来,所有人类与怪物都放下手边的事情,开始找寻我,找寻莉莉丝之子。 “怎么办?” “跑。”我说。 于是我们开始奔跑,死命地向前推挤,穿越层层群众,撞开来不及走避的人们。越来越多人朝我们涌来,我们前进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在我开口要求之前,同伴们已经在我身边围成一圈。苏西一马当先,用霰弹枪对着前方的群众轰出一条血路。在她装填弹药的时候,剃刀艾迪就转到阵前代替她的地位,有如一条愤怒的鬼魂一般飘忽滑行,在微光中恣意挥洒手中的珍珠柄刮胡刀。艾迪眼也不眨地随手乱砍,没有任何人能在他的刀口之下存活。 苏西保持稳定的速率对着任何接近的人开火,边跑边装填弹药,不过弹带上的子弹已经快要用光了。她看准人多的地方丢出手榴弹和燃烧弹,然而从她谨慎的态度看来,手榴弹应该也所剩不多。尽管如此,她脸上的笑容依然欢畅,似乎在享受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或许,此刻真的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也不一定。死亡男孩攻击着触手可及的一切,汤米则一面狂奔一面集中精神发挥仅存的天赋。他的天赋显然在发挥作用,因为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任何暴民碰到我们的身体。 我们全都竭尽所能地向前狂奔,但是地铁站入口似乎还是和之前一样遥远。我心跳急促,呼吸不顺,脚上不断传来剧烈的疼痛。对我而言,今天实在是个漫长的一天,我的体能已经被逼到极限了。我牺牲了这么多,却始终不能休息,这个世界实在是太不公平了。我低下头来,任由汗水自鼻头上滴落,然后继续专心一意地向前奔跑。我可以的,我曾经在古不列颠的森林里面逃出猎人赫恩的狂野狩猎,和那次经验比起来,跑这点路根本不算什么。 暴民与怪物自四面八方同时扑来,有的心怀仇恨,有的嗜血成狂,更有一些只是害怕莉莉丝的惩罚。她知道必须尽快阻止我,不然我就会阻止她。我死命向前,大家都死命向前,尽量聚在一起努力对抗面前的敌人。首先落后的是死亡男孩。一群暴民抓住他的外套,利用数量的优势与重量将他扯倒在地。他依然极力顽抗,不断挥出拳头,每一拳都为周围的暴民带来死亡,只可惜暴民实在太多了。 我们继续奔跑,将他一个人留在后面。尽管没有选择,我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我看见暴民围成一团拳打脚踢,不断以各式各样的武器肢解死亡男孩。我知道他不会感觉到任何疼痛,但是这景象依旧惨不忍睹。在我回过头来之前,他始终没有停止挣扎。我很确定有听到他大声叫我继续前进。我几乎可以肯定有听到他这么叫。我转过头去,继续奔跑。 剃刀艾迪放慢脚步,转而掩护我们的后方。或许他认为后方的敌人比前方多;或许是因为就连他也会有感到疲惫的一刻。不管怎样,面对他那把恶名昭彰的刮胡刀,再疯狂的人也必须退避三舍。他化身为一条狰狞恐怖的灰色鬼魂、黑暗神祇,于疯狂之中砍杀出一条理性的道路,没有任何人类以及怪物胆敢接近他。这时街上已经挤满人潮以及各式各样不是人的家伙,每条小巷子中都不断涌出人,手中拿着各种武器,口中不停以诅咒的语气呐喊我的名号。怪物在人群中耸立,猛兽在夜空中飞翔。我看见尖牙、利爪、巨大无比的翅膀,以及毫无理性的身影冲出崩塌的建筑物,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存在。 接着我听见夜空中传来母亲的声音,以一种比人类的语言古老许多的腔调念诵出一个力量强大的咒语。一道传送门自剃刀艾迪的面前凭空出现,一条连接世界的大洞,一个通往别处的通道。通道中甩出一条条巨大的触角,其上覆有鳄鱼般的硬皮以及吸盘般的利嘴,瞬间将剃刀艾迪紧紧缠住。他狠狠地挥刀猛砍,但是每当他砍断一条触角,通道中立刻又再喷出十几条补上。触角终于将他两条手臂缠住,向身体两边分开,然后把他整个身体拖入洞中,离开了我们的世界。他一声不吭,始终没有发出任何惨叫。传送门瞬间关闭,剃刀艾迪就此消失。 我继续奔跑。我们全都继续奔跑。刮胡刀之神有能力照顾自己,他一定有办法找到路回来的。我相信他。我必须相信他。 前尼路地铁站的入口已经近在眼前。暴民有如潮水一般涌现,绝望地想要阻挡我们。子弹不断自苏西的枪管中射出,浓烟也不停从她握枪的皮手套上冒起。汤米口中依然念念有词,但是言语之中已经不再具有任何意义。如今的他纯粹凭借一己的意志力在维持天赋的运作。他面色发白,呼吸浊重,两眼张大到几乎要脱眶而出。他将我们三人笼罩在一股不确定的迷雾之中,令暴民们无法肯定我们的位置。然而在我们狂奔而过的同时,一栋建筑物突然倒塌,焦黑的墙壁向外倾倒,有如一把大铁锤一样对着我们当头压下。苏西和我以急快的反应向外冲开,但是汤米却因为太专注在天赋之上,根本没有意识到外界所发生的事情。砖瓦有如潮水一般倾泄而下,转眼之间将他吞没,很快地就只剩下一片四下翻腾的黑暗烟尘。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尘埃落定之后,我看见汤米的身体有一半被埋在瓦砾中。他身受重伤,但是意识未失,依然活着。苏西站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臂,呼唤我的名字。我看向汤米,他也对我望来。他的天赋失去作用,所有暴民都发现了我们,四周不断传来我的姓名。在苏西使劲拉扯之下,我终于丢下汤米,继续前进。地铁站入口就在眼前了。我听见汤米叫了我一声,接着暴民拥上,他的声音当即转为尖叫。 我丢下汤米·亚布黎安在身后等死。我根本没有拯救他的性命。而这时我心中所想的,却只是该怎么向他弟弟交代? 来到前尼路地铁站入口之后,我立刻冲入地下道。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苏西没有和我一起下来。我转过头去,发现她站在地下道顶端,把守着入口通道。她朝我看来。 “去吧,约翰。我帮你挡着。” “苏西,不要……” “在你上车之前,总要有人挡住他们。现在就只剩下我了。别拖太久,约翰。我的弹药所剩不多,肮脏的把戏也快用光了。” “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当然可以。你必须这么做。快点走,约翰。别担心。我可以照顾自己,记得吗?” 她笑了一笑,接着暴民就赶来了。她拿出霰弹枪和一把手榴弹迎接对方的到来;我则继续往下的脚步,进入地铁站。她之前的预感果然没错,我们没有机会好好说一声再见。 地铁站中的时间似乎远比凌晨三点还要晚。整个地方人满为患,到处都是鲜血、汗臭与绝望的气味。满身鲜血的人们在地下道台阶上挤来挤去,所有人都缩成一团随着人群移动,仿佛唯一支持他们活下去的动力就是能够搭火车离开夜城的希望。我一路向下挤去,完全没有人看我一眼。地下道中挤了更多人,全部都是大战中存活下来的难民。地板肮脏污秽,又湿又黏,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排泄物。墙上有一幅涂鸦写着“末日即将来”,句子的最后一个字被一抹干枯的血液所取代。 我挤过越来越挤的地下道,走下已经停止运作的电扶梯。半数的灯泡都已经坏了,空气又闷又热,异常潮湿。月台上的人们已经拥挤到所有人都背贴着背的地步,但是我依然努力向前挤去,没有人还有力气阻挡我的去路。对面墙上的沿途停靠站牌上写着诸神之街、血田、卡可沙城、影子瀑布。我的目光在月台上扫过,想要找出一块可以坐下来休息的空间,但是完全找不到。月台上除了人还是人,所有人都紧紧贴在一起,目光黯淡,面无表情。他们体内没有活力,也找不到希望。他们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远离大战、远离恐惧的所在。这对他们而言已经足够了。本地居民和观光客同聚一堂,分享着相同的创伤、相同的迷惘,为彼此带来仅存的慰藉。每当街道上传来特别响亮的尖叫和爆炸声响时,所有人就会同时颤抖,更加用力地彼此拥抱。 空气中弥漫着许多灰尘,加上浓厚的黑烟气味,令我忍不住口干舌燥,只想来一杯清凉饮料。月台上的自动贩卖机早就被人砸烂,里面的食物跟饮料也统统被抢光。不过由这里的人数看来。只怕这些食物根本不曾离开贩卖机多远的距离就被吃掉了。一个女人满脸泪光地对着一支手机讲话,但显然电话的另外一端根本没人响应。没有人吵闹喧哗,也没有人推挤打斗,甚至连大声说话的人都没有。这里的人都已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再也没有力气掀起任何麻烦、月台底端有一块专门为伤员和垂死者而设的角落,由几名护士以及医生尽力看顾,虽然他们也都只是在尽尽人事罢了。地板上堆积了许多血液、内脏和类似的东西,绝望的气息弥漫着整座月台。 我询问身旁的人们下一班火车还有多久进站。大部分的人都没有理我。有些已经丧失理智,根本听不懂我的问题。最后,一个身穿破烂西装,手里紧抱公文包的男人告诉我已经很久没有人看见火车进站了。一般相信,打从大战开打的那一刻起,所有列车就已经停驶。我了解。因为火车都会害怕——或许这些火车一开始都只是单纯的机器,但是在运转多年之后,他们全都发展出了生命与意识。这时他们大概都躲在外面的某处,没有一辆胆敢进入夜城。 我开启天赋,找出最近的一辆火车,召唤它前来我身旁。我不需要担心莉莉丝藉由天赋找出我的位置。因为等她赶来的时候,我应该早就已经离开了。在得知天赋的真相之后,我似乎更能轻易地发挥天赋的力量,好像天赋……已经停止抗拒我了一样。我发出召唤,火车立刻开来。尽管一路上都大声发出抗议的声响。我收回天赋,火车也马上安静了下来。 当火车终于进站的时候,整座月台都因为它的抵达而震动。那是一辆闪闪发光的银色子弹列车,外表冰冷,没有任何装饰。长长的钢铁车厢侧面完全没有车窗,闪亮的金属外壳上唯一凸起的部分只有车门。车厢表面布满磨擦的痕迹,有些地方甚至还有十分严重的凹痕。人们不安地低声讨论,纷纷发出惊愕的神情。长久以来,从来没有人在这些火车的外壳上看过任何刮痕。第一节车厢完全停止,车门十分精准地在我面前开启。 我走入车厢。月台上的人立刻跟着要上车,但是在我回头瞪视之下,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车门再度关起,人们在车厢外用力敲门,越来越多人发出咒骂与哀求。 我找了个位置坐下,完全忽视外面的人潮。我要去的地方不是他们能跟的。能够坐下来真好。我靠在皮椅上放松背部,感觉脚上的压力顿减。我好累,好累……我低下头去,下巴顶在胸口上……但是我不能就此睡去。我必须随时保持警觉。火车已然开动,将所有愤怒又失望的难民留在后面的月台。 车厢内的空气十分清新,而且冷得有如身处冰箱。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贪婪地享受着新鲜的气息。尽管地板上有几处洒有鲜血,对面的车壳上也有一些烧焦的痕迹,不过和我之前目睹的景象比起来,这点景象根本算不了什么。我身体放松,深深地沉入黑皮座椅之中,接着放开音量,开口说话。 “你知道我是谁,火车,所以不要和我争论。直接带我前往影子瀑布。不要停靠任何车站,也不要绕路。” “不想。”隐藏式喇叭中传出一个细微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惊吓过度的小孩。“这条路上已经不再安全了。跟我来,我们躲到支线里去避避风头。只要呆在黑暗中,就可以确保我们的安全。” “再也没有安全的地方了。”我无奈地说道。“我必须前往影子瀑布。” “荒原已经遭受入侵。”火车哀伤地道。“地铁站与站之间的空间已经被大战打乱了。不要逼我,约翰·泰勒。” “我也不想逼你。”我道。“我和你一样害怕。但是只要能到达影子瀑布,我就有机会阻止这一切。” “你保证?” “我保证。”我撒谎道。 火车提高车速,离开了夜城。 荒原里的情况果然很糟。在地铁站之间的空间里,火车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遇攻击,所有停战协议、保护条款统统失去了约束的效力。一开始我只听到一些吵杂的声音,以及几下火车撞上不该出现在轨道上的东西的撞击,但是没过多久就开始有东西猛力击打我的车厢。对方的形体显然十分巨大,也十分具有份量,车厢的强化外壳都被撞出一道很大的凹痕,将我自半梦半醒之间惊醒。车厢外不断传来撞击的声响,一开始集中在左边,接着转而向右,有时甚至从车顶撞下,在天花板上留下一个个的凹洞。撞击的力道越来越强,凹陷的痕迹也越来越深,车厢内的空间越来越小。尽管全身肌肉酸痛,为了避免万一,我还是站起身来走到两排坐椅中央的走道站着。 左边的车壳突然出现一条缝隙,向外翻开,迅速扩张成一道从地板开到车顶上的大裂痕。这时一阵来自车外的声音传入我的脑中,大声呐喊着“让我们进去!让我们进去!”声音中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因为如此微不足道的东西根本不配存在于这样强大的声音里面。他们听起来有如巨大的山脉对撞,好似古老的神明发飙。外壳的裂口越裂越大,因为外面有一股力量不断撕扯着这道裂口。透过这道从车顶开到地板的裂口,我看见一颗巨大丑陋的眼睛,以某种方式跟随着列车的步调,恶狠狠地瞪着我看,目光之中除了疯狂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一边瞪视着大眼睛,一边向裂口走去,等到距离够近后,我使尽全力对准大眼挥出一拳。一阵有如气笛般的疯狂尖叫过后,大眼随即消失无踪。车厢外只剩下一片漆黑,以及转眼间就在我脸上留下一层薄霜的冰冷空气。声音就此消失了,车厢外也不再传来任何撞击。 火车抛开适才的骚乱,继续向前急驶。全新的宁静似乎带有一股强大的压力,仿佛宁静本身就是某种怪物即将到来的预兆。我不想呆坐在位子上,于是在走道中间来回踱步,三不五时就透过裂口察看外面的景象。接着我们驶入另一个阶段,另一个空间,车厢中当即涌入一道强烈的光芒。光芒越来越强,越来越亮,到了后来,皮肤只要一接触光线就会冒出白烟。我赶快向后退开。然而此时车厢外壳已经布满细小的裂缝,到处都有灼热的光芒渗入,几乎没有地方可以躲藏。 车外传来一种我无法辨识,甚至不能归类的声音。硬要形容的话,那种声音有点类似一大群机械鸟发出的鸟叫声,又像指甲刮擦黑板的声响,令人忍不住头皮发麻。车外的压力越来越大,空气不断自裂口涌入,带有一股压碎的荨麻味道,浓重至极,令人难以呼吸。这种味道在我的嘴巴和鼻孔中燃烧,使我带着一股想要呕吐的冲动远离车厢的裂缝。我大声命令火车加快速度,然后整个人在地板上缩成一团。 我们离开了那里,进入另外一个区域。空气中的毒素缓缓稀释,和那阵恐怖的机械鸟叫声一同消失。火车的备用空气开始作用,为车厢中注入一股陈腐的气味。我大口地呼吸着不太清新的空气,缓缓地伸展四肢。由于刚刚短暂地暴露在光线之中,此刻,我手上和脸上的皮肤依然疼痛。我爬到最近的椅子上,整个人好像没有骨头一般瘫坐其上。短时间内发生了太多事件,加上完全没有休息时间,就算是我也经受不起这种折磨,实在是太累了……我想我愿意为了一夜好眠而出卖自己的灵魂。 幸运的是,没有人听见我这个想法。 我感到车厢中的空气品质突然提升,于是抬起头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如今车厢裂口外洒入一道温暖和煦的阳光,外带一股全新的甜美空气,氧气量十足。空气有点湿热,气味香浓,仿佛自一千种不同的花瓣中萃取而出的香水。额外的氧气让我整个人感觉轻飘飘的,多吸几口之后脸上就开始露出傻笑。我自椅子上站起,慢慢晃到裂口旁。就在此时,数百条多刺的藤蔓同时自车外窜入。藤蔓表面有许多鲜肥的花朵散布其上,有如一张张饥渴的嘴巴。它们带着强大的力道四下飞窜,散发出阵阵的恐怖气息。 越来越多的藤蔓涌入车厢,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甩动,占领了越来越大的空间,将我一步一步地向后逼开。我的脚不小心在地板上发出一点摩擦的声响,所有藤蔓立刻对着我的方向窜来。花朵般的大嘴发出邪恶又饥渴的刺耳叫声。我抽出生日时凯茜送的祭祀匕首挥舞,细长的刀锋毫无滞碍地砍断最接近的藤蔓,所有花朵顿时发出痛苦的怒吼。藤蔓的断口处喷出一道清澈的树汁,不过被砍下来的那部分还是不断对我挣扎而来。此刻半节车厢都已经被藤蔓占据,还有更多藤蔓不停自裂缝处涌入,将那条裂缝越挤越大。 我用匕首划开一张皮椅,扯出其中的填充物,然后以一道平常只用来帮朋友点烟用的元素法术将之点燃。填充物瞬间冒出大火,在充满氧气的空气中喷出一道猛烈的黄焰。我将这道火焰丢入藤蔓堆中,当场烧着了十几条藤蔓。火势蔓延得很快,所有花朵齐声尖叫,没被烧着的藤蔓当即撤退,任由其它的伙伴在车厢内焚烧死去。花朵在火焰中发出有如受诅咒的灵魂一般的凄厉惨叫。 车厢中满是浓密的黑烟。藤蔓和花朵死光了,但是火势却已经蔓延到车厢内的坐椅上。随着火势越来越大,隐藏式喇叭中开始传来火车的尖叫声。我大声命令火车继续前进,不过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浓烟呛得剧咳起来。我自持续蔓延的大火之前退开,沿着地板爬到还有空气的地方。我的双眼剧痛,不断涌出泪水,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依然可以听到火势逼近的声响。 就在此时,车厢传来一阵巨震,整辆列车突然紧急刹车。车门吃力地试图开启,我则以匍匐前进的姿势朝车门爬去。我用尽最后的力量将车门拉开足够的缝隙,然后跌出车外。我贪婪地吸取车外的空气,双眼依然被泪水所蒙蔽。我感到身体伏在十分坚硬的地板上,于是向前爬行,尽快远离身后的浓烟与大火。我听见车门关闭的声响,接着火车扬长而去,继续踏上找寻避难所的旅程。 火车的呼啸声逐渐消失,他遗留在我心中的尖叫也随之远去。可怜的家伙。不管怎么样,在母亲的驱策下,该做的事情总是得做。我躺在硬地板上,全身反射性地颤抖,静静地等待我的肺部和脑袋恢复冷静,并且祈祷自己已经到达影子瀑布。 我终于坐起身来,环顾四周。这里显然不是什么地铁月台。我身形微晃地站了起来。火车将我丢在一个超大型的旧式大厅,厅里有着巨大的木板墙壁和高到超乎想象的天花板。这座大厅向左右两边延展开来,空间大到足以在里面举行足球赛。如此巨大的厅堂理应给人一股沉重的压力,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并没有给我这种感觉。真要说起来,这里甚至让我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仿佛是在一段漫长的离乡背井的日子之后,终于回到家了一样。四周笼罩在一股金黄色的光线中,不过却看不到任何明显的光源,也见不到半点阴影。大厅没有窗户,没有大门,没有画像,也没有装饰。只有一座壁炉坐落在我面前,安安静静地燃烧着温暖的炉火,仿佛是专门为了迎接我的到来而设的。我似乎隐约可以听见外面传来激烈的风声。尽管不知为何,但是这阵风声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我知道这里是哪里。这里不可能是别的地方。我阅读过很多描述影子瀑布的书籍,夜城的居民大都读过,因为影子瀑布是世界上唯一比夜城还要诡异、神秘以及危险的所在。这里是传奇人物前来等死的地方。当世界不再相信他们,或是他们不再相信自己的时候,他们就会来到影子瀑布……由于人类世界曾经相信过许多奇怪的东西,加上并非所有来到这里的传奇都已经做好死亡的准备,所以这个位于世界尽头之后的小镇,就成了一个比夜城还要恐怖的地方。我们全都读过所有关于影子瀑布的资料,因为我们都害怕有一天自己会沦落到这个地方来。 我如今身处的地方乃是全知圣堂中的骸骨长廊。这里位于世界的心脏,乃是时间老父居住的地方。 壁炉架上放着一只木头猫,猫的肚子上有个简单的时钟。随着时钟的滴答声响,木猫的红舌头不断缩吐,双眼也不停转动,看起来就像是在嘉年华会里赢得的廉价奖品。木猫身旁各站了一个风格独到的纯银雕饰,一只是狮子,一只是独角兽。这两只雕饰的身旁又摆了两排让我联想到西洋棋棋子的小人像,不过它们显然并非西洋棋子。我走向前去,仔细观察。 人像的材质是一种十分澄净、近乎透明的木头,而我一眼就认出这些他们的身分。剃刀艾迪、死亡男孩、渥克、霰弹苏西,我心想如果继续看下去……会不会看到我自己?我故意不再继续看,转过身去,发现大厅中央出现了一具造型传统的巨大沙漏。沙漏比我还高一尺有余,直径约莫两尺,除了清澈发光的玻璃之外,那骨架还是刚刚那种半透明的木材打造。大部分的沙都已经落到底下的玻璃漏斗中,不知为何,这个现象让我感到非常哀伤。 我绕着沙漏外围漫步而行,却发现有人自反方向迎面走来。我很肯定之前那里并没有人才对。我立刻停下脚步,对方亦然,接着我们两个都以怀疑的神色打量对方。对方十分高瘦,两条手臂上的肌肉纠结,是个青少女庞克族。她身穿破旧的黑色皮衣,上面挂满金属钉饰与锁链。皮衣底下还穿了一件肮脏的白上衣,下半身是一条褪色的牛仔裤。她的发型是标准的黑色冲天庞克头,两旁头颅剃光,脸上涂满黑白分明的颜料,完全分辨不出本来面貌。她的一边耳朵上别了一根安全别针,另外一边耳朵上却挂了一把明晃晃的刮胡刀片,目光凶狠,黑色的嘴唇露出一个愤怒的嘴型。她瞪视着我,两只大拳头紧握在腰间,指节上分别纹有仇恨的字样。 “我是。”她突然发出刺耳的声音说道。 “看得出来。”我尽可能保持冷静的语调回道。 “梅德是梅德琳的简称,你这白痴!”她扬起右手,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弹簧刀,而且刀片还在十分骇人的声响中弹起。我想她这个动作应该是用来吓唬我的,但是我跟剃刀艾迪和霰弹苏西认识太久了,对于这种动作早就习以为常。 庞克女大声吼道:“你笑什么?你以为我在虚张声势?这里是时间的地盘。我是时间的守护者,毕竟……总要有人看着他,不然他就会到处乱跑……听着,我们不喜欢不速之客,所以请你立刻回头离开。不然的话,不要怪我不客气。” “事实上,恐怕我被困在这里了。”我道。“我是坐火车从夜城来的。”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那座粪坑?我死也不会踏入那里一步。” “是的,没错,很多人都有这种感觉,但是……我真的需要跟时间老父谈谈。” “可惜他不需要跟你谈,所以快点滚吧,不然我就把你剁成肉酱。” 我考虑了一会儿。“我可以和本人谈谈吗?” “不行!我要生气了!” “我知道,这点刚刚已经讨论过了……还有没有什么在照顾你,以确保你不会伤害自己之类的人物?” “好了!我受够了!我要把你分装在三十七个调味瓶里送回夜城!” 就在情势一触即发的时刻里,时间老父终于决定现身。他凭空出现在我们面前,外表就和上次在时间之塔里见面时一模一样。年近六十、身材高瘦,穿着打扮跟朱利安·阿德文特如出一辙,完全是走维多利亚年代的风格。他身穿合身剪裁的黑外套,搭配灰色上衣与深色背心,背心上横挂着一条金表的表链,全身上下唯一的色彩则是来自脖子上的杏色领带。他的五官端正,外表传统,脸颊微凸,目光深邃,花白的长发整整齐齐地散落脑后。一股不凡的权威气势有如斗篷一般笼罩在他的身边,不过眼神中却隐约透露出一点茫然的情绪。 “没关系,梅德琳。”他轻轻地说道。“我认识这个人,也一直在等待他的到来。去别处找点事做吧,这样才乖。我要跟这位绅士讨论一些他肯定不想听的事情。” 梅德琳又哼了一声,收起弹簧刀说道:“既然这样,那我就不管了。你确定可以信任他吗?” “绝对不可以。不过这么多世纪以来我也没碰过值得信任的人。” 梅德琳沿着沙漏行走,最后消失在沙漏后方,将我们两人留在偌大的大厅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对我露出一丝短短的微笑。 “我真的应该改变一下造型,毕竟我是一名神灵……只不过,最近有很多人类都很认同这种造型。我想我知道为什么,都是那个名叫旅行医生的家伙害的……” “没错。”我说,纯粹只是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总得要做点回应。“很抱歉打扰你,但是……” “是的,是的,孩子,我知道。莉莉丝终于回归,夜城危在旦夕。然而不幸的是,我不能干涉这件事情。我没办法帮你,谁也帮不了你。” “啊。”果然不是我想听的。“我来这里是为了……” “喔,我知道你为何而来,约翰·泰勒。我知道你找我做什么。东西就在我这里,但是你不会喜欢的。” 他淡淡地伸出左手比了个手势,一个小小的黑色箱子立刻凭空出现在我们之间的空中。箱盖自动开启,露出放置其中的真名之枪。这把人类有史以来最丑陋的手枪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鲜红色的天鹅绒布上。光是看上一眼,我马上感到一种疯狗闯入大厅的感觉。这把枪乃是血肉、皮肤以及骨头所制,枪身内布满了幽暗的血管以及软骨碎片,全部包裹在一张惨白的人皮之中。这是一把由活生生的肉体组织构成的杀人工具。枪柄乃是骨头打磨的骨板,其外覆盖了一层湿淋淋的皮肤;扳机是一颗尖锐的犬齿。构成枪管的鲜肉散发出潮湿的光芒。我不禁怀疑我母亲究竟使用了多少血肉来制造这把丑陋的工具,所谓的真名之枪。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之下,我闻到枪上散发出一种野兽发情时的味道,甚至还可以听见它在盒子里的呼吸声。 “我并不想将如此强大的武器交给恶名昭彰的约翰·泰勒。”时间老父明白表示。“这把枪对任何人类而言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更别说是你了。但是……我还是会把枪交给你。”他说着看了大沙漏一眼,又道:“一方面是因为夜城已经没有时间了;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找不到其它更合适的人选托付这把枪……但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有一个未来的我跑回来嘱咐我把枪交给你,而我真的很不喜欢看到自己做出这种事来。” 箱盖突然合起,黑箱随即飘到我的手上。时间老父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然后轻弹手指。转眼之间,我已离开了影子瀑布。 第十三章 母爱 我回到夜城,出现在时间之塔广场上。 四周一片平静,我缓缓转头观察附近的状况,但却没任何人响应我的目光。暴民与怪物统统已经离开此地,或许是因为广场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供破坏,没有任何人可供杀戮了。建筑物都只剩下焦黑的轮廓,有的向内倾倒,有的向外碎散,满地都是砖块与瓦砾。触目所及处处躺满尸体,男人、女人以及其它怪物,每具尸体都残缺不全、面目全非,根本认不出他们本来的身分。他们看起来就和被人玩腻了而丢弃的玩具没什么两样。所有东西都一动也不动,再也看不出任何生气,就连在尸体旁边食腐的老鼠也不见踪迹——或许所有老鼠都已死绝了也未可知。广场外的远方,大战依然持续。我可以听见细微的尖叫和爆炸声,有时候还可以看到突如其来的强光,挤开夜城中的黑暗。但是不论如何,此刻我身处的时间之塔广场始终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动静。 我忍不住想起已经见过太多次的那个末日未来。那个死亡境地、破碎世界,一切都要归咎于我的完全毁灭。不管我做出多少努力,那个未来依然还在步步逼近,越来越真实,越来越无法避免。或许,有些未来从一开始就是注定会发生的。 渐渐地,我开始听见一阵细微的声响,于是转过身去,看见了我的母亲,莉莉丝,坐在被她摧毁的时间之塔废墟中。她苍白的手掌上捧着一颗人头,人头的脸皮已被剥离,留下一片模糊的血肉,但是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她一颗接着一颗地拔下人头上的牙齿,然后抛到一旁,嘴中念念有词,无声地说着“他爱我,他不爱我……”,接着她突然抬起头来,直视我的双眼,露出开心的微笑,自废墟中站起,若无其事地将人头丢到脚边。 “约翰,亲爱的!我最宝贝的儿呀……” “不要继续前进了。”我说。“我有武器,真名之枪在我手中。” “当然在你手中,亲爱的。我就是为它而来的。” 她对着我走来。我将黑色箱子高高举起。她在触手可及的距离之外停下脚步。她看起来很平静、很镇定,一派轻松的模样。我越看越是火大,十分用力地比着满地的尸体、残败的建筑,以及远方的战火。 “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她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夜城是我所创,我可以为所欲为。” “你的子嗣们呢?”我问。“你那些怪物后代?宝贵的信徒?手下的疯子跟杀人犯呢?” “他们都有事在忙。我不需要他们跟来。我认为该是你我私底下面对面好好谈谈的时候了。” 我皱起眉头,想起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要来这里找我?就连我也不知道我会出现在这里。” 她对着我手中的黑箱子点头说道:“真名之枪呼唤我。我一直都知道它的下落。毕竟,它是我的血肉,就和我的孩子一样,就跟你一样。这把枪是你的哥哥,约翰,从各方面来讲都是。谢谢你把它带来给我,我有用得到它的地方,就和我有用得到你的地方一样。” 我打开黑箱,抓起真名之枪,枪口对准莉莉丝。她面无表情,毫不畏惧。在装枪的箱子掉落地面的同时,真名之枪的意识已经窜入我脑中。枪身又湿又黏,它的意识更有如瘟疫一般缠入我的心灵,邪恶、愤怒,好比一条试图挣脱束缚的疯狗。它在我的掌心大力呼吸,极度渴望被人使用。它有杀戮的需求,想要摧毁整个世界以及所有活在世界上的生物。真名之枪痛恨一切,但是却不能在没有人使用的情况下主动开枪,而它最痛恨的就是这一点。它邪恶的思绪入侵我的心灵,四处找寻可供漏风点火的仇恨与愤怒……但是我曾经见识过它腐化人心的本性,我有办法反抗它的意志。我如此拼死拼活可不是为了到最后关头在一把充满恨意的武器之前低头的。 即使在这股疯狂与愤怒的强烈情绪之中,我依然可以感到真名之枪渴望回到我母亲的怀抱。它想要前往她的身边,躺在她的掌心,为她做出各式各样可怕的事情。我紧紧握住枪柄,直到整条手臂开始疼痛,但是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莉莉丝。她无声地嘲笑着我,向前踏出一步。我小心翼翼地举起真名之枪瞄准,然后扣下扳机。 什么也没发生。 我一次又一次地扣下扳机,但是真名之枪上的犬齿说什么也不肯击发。我猛力摇晃枪身,甚至出手捶打它,但是一点用也没有。我可以听见它在心里嘲笑我的声音。 “真名之枪对我无效,约翰。”莉莉丝冷冷地说。“它绝不会违逆创造者的意愿。这是我一开始就已经设下的防御措施。它爱我,你知道,它想要为我服务,渴望讨我欢心。真是个好儿子……跟你一点也不像。把枪给我,约翰,这把枪不是你该使用的。我将会用这把枪来念诵你的原始之名,将你重新塑造成一个尊敬我、服从我的好儿子。” 她摊开手掌,真名之枪立刻在我手中剧烈震动,似乎极度渴望回到能够让它为所欲为的人手中。 我绝不能让她抢走真名之枪。于是我开启心眼,强迫天赋找出一个足以毁灭真名之枪的方法。答案非常简单:只要让它说出自己的原始之名,抹煞自己的存在就好了。天赋抗拒我,真名之枪也抗拒我,但是过去几年中我经历过无数风浪,通过许多艰困的挑战,或许那一切都是为了眼前的景况做准备。我竭尽灵魂深处的所有意志来对抗天赋和真名之枪,一点一滴地击垮它们的力量,最后终于迫使真名之枪吐出一个可怕的单字。在一阵绝望的嚎叫声中,真名之枪的存在遭到抹煞,彻底被反创造,恢复成最原始的材料,莉莉丝的血肉。 随着手心一空,我整个人也因为适才透支的精力而虚脱,重心一失,差点跌倒在地。我觉得自己好像徒手举起一座高山,然后再将它搬到旁边放下一样。莉莉丝发出一下惊讶的叫声,一手捂住自己的腰侧。我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反应,但是她却只是看着我微笑。 “谢谢你,约翰。你把我的血肉跟骨头都还给我了。我差点忘了自己有多怀念那根肋骨呢。你总是为妈妈带来最好的礼物。” “真名之枪没了。”我道。“少了它,你就无法重新塑造我,也不能重新创造夜城。这就表示一切都结束。你处心积虑策划的阴谋已经失败。解散你的大军吧。这里已经不再是属于你的夜城了。你不属于此地。快点……离开吧,不要再来烦我们了。” 但是我话没说完,她已经开始摇头微笑。“你的视野总是如此狭隘,约翰。真名之枪对我来说从来都不重要。我只是想要拿它来让你好过一点罢了。它是比较……仁慈的手段,却不是唯一的手段。现在我只好采用痛苦的方法来对付你了。你可不准哭呀,这是你自找的。真名之枪从来都不是对付夜城的主要武器,约翰。你才是。毕竟,当初生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呀。” “你说什么?”我问。事情实在太多转折,搞得我内心几乎麻痹了。“我不懂……” “你当然不懂。你在我的安排下继承了一项独一无二的天赋,约翰,好让我在适当时机得以取用。我会强迫你执行自己与身具来的使命。我会要你利用天赋找出夜城的完美型态,也就是未受污染的原始夜城。等你找到之后,我将会将那个夜城扩展到全世界。” “我不干。”我说。我试图偏过头去,避开她深邃无比的目光,但是却办不到。“我绝对不会帮你。” “只怕由不得你,亲爱的。我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决定了你的命运,于子宫之中塑造好你的一生,并且利用出生后的前几年在你内心埋下一道羁绊,好在今时今日用以对付你。那道羁绊将你的意志屈服在我脚下,压抑着童年的记忆,让你无力想起和我共同度过的日子。尽管在我完全控制你之前就被迫离开了亲爱的家庭,但是羁绊的力量已经足以完成日后的任务。我看得到,羁绊依然深埋在你心中,围绕你的灵魂深处。” “你真的很喜欢听你自己的声音,是不是?”我道。永远不要让对方看出你的恐惧……“为什么之前当我质询我的天赋的时候,它没有告诉我这些事情?” “因为它不是你的天赋,是我的天赋。是我把它赐给你的。”她缓缓旋转脚跟,伸出双臂,环顾一切,嘴角露出微笑,有如嘴中叼着小鸟的猫咪一般。“我认为重新装潢的时候到了。这个古老的地方已经遭受严重的污染。我将会把完美的夜城扩展到整个世界,让大地脱离天堂与地狱的掌握。我会从这两个暴君手中偷走世界,让地球永远成为我的游乐场。所有存活于世的生命,包括恼人的人类在内,都将会消失,由我所属意的物种取代,包括你在内,我最亲爱的儿子。等我依照我真正的形象将你重塑之后,你将会比现在快乐许多。你将会跪在我的身边,永生永世地歌颂我的功绩。这样不是很好吗?母亲跟儿子同聚一堂,永不会分离了。” 而我竟然把唯一有机会阻止她的真名之枪给毁了。 除非……我上一次面对莉莉丝的时候,在很久很久以前,夜城初创的时刻中,曾经发现过一个可以伤害她的方法。我不禁心下窃笑。我是约翰·泰勒。永远都能死离逃生的约翰·泰勒。我开启天赋,以仅存的意志无情地驱使着它,试图找出莉莉丝与我之间的连结,存在于世间每对母子之间的肉体,心灵,以及魔法的连结。我曾经利用这套把戏吸取她体内的生命能源。 但是当我沿着连结深入她的内心时,却发现她早就在那里等我了。她的意志冲击着我们之间的连结,将我摔到一边。在她面前,我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我大声喊叫,摔倒在地,任由她自我体内吸取能量,再也没有任何方法能够阻止她。她低下头来,看着我微笑。 “你不会真的以为可以一再以同样的手法来对付我吧,是不是?我花了这么多年来计划这一天、这一刻,难道我会没有考虑到这种细节吗……可怜的孩子。这不是你的故事,约翰。这是我的故事。我认为改造你的时候到了。这一定很有趣的,我们将要一起撕毁你曾经所相信的一切。张大嘴巴,叫声‘啊’吧,约翰!不会痛太久的……” 第十四章 为爱付出的牺牲 时间突然变慢,一切几乎凝止。莉莉丝的手在我面前几寸的距离外停了下来,声音也变成一阵拉长的低吼,最后完全沉默。 收藏家驾驶着一台奇怪的机器凭空出现在我们面前,相信就是因为这台机器的力量导致时间暂停。收藏家是一名骗徒、一名盗贼、一个恶名昭彰的匪类,喜好收藏任何具有收藏价值的物品,只要不是被钉死在地上或是有凶猛野兽把守的东西他都一定要弄到手。我们认识很久了,不过从来没有成为朋友过。事实上,我认为收藏家应该已经没有任何朋友了,因为朋友只会阻挠他收藏的嗜好而已。 他是个脑满肠肥的中年人,此刻身穿一件蓝白相间的运动上衣,领子上别有一个刻有六号字样的人型徽章。他坐在奇怪的机器之中,盘旋在十分接近我头顶的上空。那台机器看起来像是一具由石英和水晶组成的复杂攀缘架,在夜空中绽放出亮丽的色彩。整台机器骨架不会超过十尺宽,但是却给人一种无尽向外延伸的感觉,似乎不只是存在于三度空间之中。它排出的废气为空气中带来一股十分浓厚的臭氧气味。 收藏家从机器中伸手出来,一把抓起我的外套衣领,将我拉入机器之中。一进入机器的范围内,我立刻恢复了行动能力。我抓起手边的水晶柱,藉以稳定身形,却发现柱子扭动不定,似乎并非完全存在于我们的世界里。我实在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从一缸油锅里跳进了一把炉火之中,因为大家都知道收藏家向来独来独往,从来不跟任何人站在同一阵线。在我们的脚下,莉莉丝缓缓转过脑袋,往我们的方向看来。 “狗屎!”收藏家道。“力场开始崩溃了。抓紧,泰勒,我们走!” 他双手紧握一根造型有如一朵水晶花的控制杆,整台机器立刻滑入空间的缝隙中,时间之塔广场转眼之间消失无踪。我们不断旋转,眼前出现了许多异界空间。我试着闭上双眼,但是却丝毫没有好过一点。周遭的变化透过基本的精神层面传入我的感知,而我的内脏强烈排斥这种感觉。我无助地抓紧手边的水晶柱,但是水晶柱却似乎蓄意想要脱离我的掌握一般。我耳中依然听见莉莉丝的声音,大声叫着“不……”那声音仿佛永远都不会消失。水晶机器在她的怒意之下扭曲变形,许多坚硬的水晶纷纷开始碎裂。收藏家一边驾驶一边谩骂,接着在一阵剧烈撞击之下,我整个人飞出机器,跌落在陌生人酒馆的地板上。 我在地上坐了好一阵子,享受着不会乱晃的坚硬地板,然后十分痛苦地站起来,似乎这一辈子都不曾感到如此疲惫。我转头看向收藏家,发现他正围着水晶机器来回走动,口中不断发出难听的脏话。他气得胡言乱语,狠狠对着散落一地的零件踢了好几脚。 “烂东西!我绝不会再弄一台了!上次去的时候还说帮我安装什么额外安全装置……这趟旅程最好值得,亨利!” 渥克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思考策略的部分就交给我来处理,马克。我最擅长这种事了。你一直没说这东西到底是什么玩意?” “这个嘛,一开始它是专为三十世纪的小孩设计的四度空间攀缘架。我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据为己有,然后又把它改造成具有跨空间旅行功能的工具。基本上它不如我其它的时间机器精进,但是它诡异的特性却正好用来出其不意地偷袭莉莉丝。现在看看它!我最好是能够获得余钱补偿,亨利。” “我会提供你正确的申请表格。”渥克道。“现在的情况如何,泰勒?” “糟透了。”我说着瘫倒在最近的椅子上。“你为什么派这个家伙来救我?” “因为你显然没有能力自救,不知感恩的浑蛋!”收藏家叫道。“当梅林感应到你从影子瀑布回来之后,我们就一直透过他的法术观看你和莉莉丝对话。一发现情形不对,亨利马上请我去救你。如果你在怀疑为什么像我这么有自知之明的人会愿意加入这个无望的反抗活动,我只能说我是遭人情感勒索了。” “我只是指出了一个事实,让他了解一旦莉莉丝控制了夜城,世界上就不会再有任何值得收藏的东西留下了。”渥克道。 “可恶的野蛮人!”收藏家道。“我花费一生的心力收藏了世界上最伟大的宝藏,可不是为了要毁在那个蛮横的白婊子手中。女人永远不能了解收藏品的真正价值……” “我知道只要我找你帮忙,你一定会来的。”渥克道。“老朋友是干什么的!” 收藏家冷冷地看着他。“别想太多,亨利。你明明知道我们已经有二十年不是朋友了。自从圣保罗大教堂的意外事件之后,你就一直想要将我逮捕归案。可恶,打从查尔斯的葬礼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了。”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转回渥克脸上,语气微微转缓。“你老了,亨利。稳重多了。” “你却变肥了。” 我不想打扰这两个老朋友的重逢,于是强迫自己离开座位,跌跌撞撞地来到吧台之前。莉莉丝当真搞得我心力交瘁。艾力克斯站在吧台后方的老位置,手里拿着一杯苦艾白兰地迎接我的归来。他在酒杯上多插了一把小雨伞,只因为他知道我有多讨厌这种装饰。他可不想让我以为他心软了。我丢开小雨伞,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感激地对他点了点头。他也朝我点头回应。我们都不是喜欢在公共场合情感流露的人。 “和我一起去的人有没有回来的?”我终于开口问道。 “只有我。”苏西·休特道。 我转过身去,立刻看见了她。苏西·休特身上的黑皮衣几乎已经烂不成衣,到处染满干枯的血迹,弹带上没有任何子弹,皮带上的手榴弹也统统用光,就连霰弹枪也不在背后的枪套里。她半坐半瘫在我隔壁的高脚椅上,面前摆了一瓶琴酒。我实在过于疲惫,只能回以微微一笑,让她知道我有多高兴看到她还活着。她点头回应。 “你该看看她刚刚回来的时候状况有多糟。”艾力克斯道。“我一共施展了二道最好的医疗法术才治好她的伤势。那些都算在你的帐上,泰勒。不过从当前的情势看来,你最好现在就趁着还有机会的时候把帐付清。” “我的霰弹枪坏了。”苏西完全忽略艾力克斯的存在,说道。“弹药用尽之后,我只能把枪当棍子用。我最好的一把匕首也留在某个浑蛋的眼睛里了。所有武器都没了,我觉得自己好像没穿衣服一样。” “你怎么能够在那么多暴民的围攻之下逃回这里?”我问。 “一堆钝器加上无人能敌的坏脾气。”苏西道。 “有看到其它人吗?” “没有。”苏西说着看向桌上的酒瓶,但却没有伸手去拿。“不过死亡男孩本来就已经死了,剃……艾迪又是神。所以我想他们最后总是会找到路回来的。” “但是汤米·亚布黎安回不来。”我说。 “没错。他弟弟赖瑞一听说出了什么事,马上就跑出去找他,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朱利安·阿德文特也出去了。”艾力克斯道。“基本上是去集结渥克的人马,以便对莉莉丝的大军展开最后的攻击。” “不行!”我立刻离开吧台,冲到渥克面前。他故意忽略我的存在,继续跟收藏家谈话。我一把抓起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转过来面对我。我也分辨不出谁的反应比较惊讶,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胆敢这样对待渥克了。“你不能组织军队跟莉莉丝的大军正面冲突。”我以最坚决的语气说道。“这样的话,夜城就会在双方争夺的过程中遭到毁灭,最后终将没有赢家。我见过那个未来。” “你确定?”渥克问。 “喔,确定。我跟未来的人们谈过,大战的幸存者,世界上最后的人类。他们都是你认识的人,但是相信我,渥克,你不会想知道他们是谁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正面冲突赢不了这场战争。” “那你有什么建议?”渥克问。即使我剥夺了他最后的希望,他的声音依然跟往常一样冷静。“除了正面冲突,我们还能做什么?” “你必须采取行动。”梅林的声音十分刺耳。“而且必须要快。我的防御魔法不断遭受攻击,只怕再也维持不了多久。” 我寻着说话的声音看去,却花了点时间才找到这个古老的巫师。他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桌旁,形容十分憔悴,即使对一具死了一千五百年的尸体来说,他看起来依然老迈而又疲惫。他脸上的肌肉死灰松垮,眼眶中的火焰几乎接近熄灭。 “与莉莉丝的力量相抗衡,将她隔离在外,几乎掏空了我所有的一切。”梅林头也不抬地说道。“我快被吸干了,泰勒。我需要我的心脏。现在还有时间。找出我的心脏,将它带来这里,放入我的胸口,我就能够恢复强大的实力,重新赋予自己生命,找回往日的光荣,开门出去正大光明地面对莉莉丝。” “我不这么认为。”我道。“你是撒旦之子,生来就是毁灭基督教的王。我不能冒险让你这种人回归夜城。” “没错,用家族背景来评判我!你应该很清楚我们这种人并非永远都是父母的孩子。你要我求你吗,泰勒?那我就求你!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求,我是为了夜城而求,为了我们所有人而求。” “我办不到。”我说。“我知道你的心脏在哪,但是我没有办法帮你取得。” “那我们就死定了。”梅林道。“不但死定,而且永远都将受到诅咒。” “听着,如果他没有能力保护我,那我就要离开这里。”收藏家道。“好了,亨利,我会来这里都是因为你向我保证这间酒馆比我所有的避难所都安全。我会同意拯救泰勒都是因为你说他是我们活下去唯一的机会。” “闭上你的鸟嘴!”我吼道,心中一股怒火油然而生。“你没资格抱怨,收藏家。这一切根本都是你的错!要不是你弄来什么芭贝伦仪式,莉莉丝根本不会从地狱边境归来!要不是你凑合我父亲跟母亲结合,我今天根本不会站在这里!” 收藏家回避我的目光。“我被人误导。”他终于说道。“我以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不要怪罪马克。”渥克说着走到收藏家身旁。“当年我们全都以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包括你父亲在内。我们不是故意导致这一切的……你看我的样子好奇怪,约翰。怎么了?” “我刚刚想到了一个办法。”我说。我脸上的笑容不自禁地扩大,所有疲惫的感觉似乎统统消失。“我是约翰·泰勒,记得吗?我总是有办法死里逃生,而这一回的办法实在太美妙了。还有一个机会能够在不需要正面冲突的情况下阻止莉莉丝,只要找回当年利用芭贝伦仪式召唤莉莉丝的三个男人,重新施展法术,反转仪式,就能够将莉莉丝送回地狱边境!你们当年仪式开启的传送门依然存在,对不对?” “这个嘛,没错。”渥克道。“我们一直没有机会关闭那道门。在发现传送门没有关闭的时候,我们三个已经分道扬镳,发誓再也不要合作。反正那扇门根本无关紧要,它只留下一小条缝隙,除了我们三个之外,不会有人发现它的存在,也不会有人有能力使用它。莉莉丝回归的入口已然与她同调,除了她之外没有人能够穿越。” “但是只要你们三个合作就能够再度施展传送仪式。”我道。“将那扇门完全打开,迫使莉莉丝回归地狱边境,然后再将门完全关闭!这样有可能成功!不是吗?” “技术上来讲是有可能。”收藏家说着皱起眉头。“只是我们要有一个人和莉莉丝一同进入传送门,这样才能在我们完成关门仪式之前确保她无法从另外一边再度开启。进去的人……将会永远跟莉莉丝一起困在地狱边境。你不用看我,这个世界还有太多值得我留恋的东西,再说我跟她一向处不来,即使当年她只是查尔斯的老婆也是一样。” “你从来不懂什么叫作职责所在。”渥克道。“我愿意去。” “不。”我说。“我去。你也知道最后去的人一定是我。” “不,不能是你!”苏西大声叫道。“为什么每次都是你,约翰?难道你做的还不够多吗?” “不幸的是,这个讨论一点意义都没有。”渥克道。“这是个好计划,约翰,但是却没有办法成功。当初施展芭贝伦仪式是我们三个,如今也只有我们三个人才能重新开启那扇门。但是你父亲已经死了,约翰。” “他又活过来了。”我说。“莉莉丝唤醒了所有埋在大殡仪馆墓园里的死者,记得吗?她把他们全部带回人间,派他们进入夜城杀戮。”所有人眼中都露出了解的神情。“他就在外面的某处。我的父亲。查尔斯·泰勒。还有谁比我更适合找他出来?” 我唤醒天赋,命令它显现我父亲的景象。此刻他身处普罗斯帕罗与麦克史考特纪念图书馆之中,在零乱的书柜间翻箱倒柜,将一堆书籍排在一张书桌上,迫切地翻阅着每一本书,寻找……某样东西。我默默观察了他一会儿。他看起来没有比我年长多少。事实上,他和我长得十分相像。我抓起渥克跟收藏家的手,跟他们分享我眼中的景象。 “典型的查尔斯。”收藏家语带忧伤地说道。“他从来都不愿听从任何人的命令,包括令他死而复生的前妻在内。她早该知道他会乱跑的。” “我不认为她真的了解他。”渥克道。“再说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他在干嘛?世界末日都要到了,他还埋在书堆里做什么?”收藏家问。 “他在做他最擅长的事情。”渥克道。“研究。他在寻找答案。” 我转头看向梅林。“帮我在两地之间打开一扇传送门。我必须和我父亲谈谈。” 死去的巫师皱起眉头。“如果我不专注施展防御魔法,即使只是一下子,莉莉丝也会察觉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让她察觉。”我道。“如今最要紧的是把这三个老朋友聚在一起,好让他们弥补多年前所犯下的错误。” “天呀,有时候你听起来真像你父亲。”收藏家道。“他有时候真的让人很受不了。” 梅林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掌,颇不情愿地比了个手势,我眼前的图书馆场景当即踏入现实,与酒馆的空间紧密结合在一起。我父亲专注于眼前的研究,根本没有发现这个变化。我穿越连结空间,进入图书馆内,然后故意咳嗽一声。我父亲从椅子上跳起,迅速向后退开,手中抓起一枚纸镇充当武器。我缓缓举起双手,让他看到我没带武器。 “放轻松。”我道。“我不会伤害你的。我需要你的帮助。” 查尔斯·泰勒面带疑色地看着我,接着将纸镇放回书桌上。“你看起来很面熟。我认识你吗?” 多年之后再度听见父亲声音,我的内心忍不住掀起一阵感动。比起刚刚的影像,他的声音让他整个人变得更加真实。我放下双手,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有太多事情想要告诉他,必须告诉他,但是我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怎么找到我的?”他问。“你看起来不像莉莉丝的手下,但是我肯定有见过你……无所谓,我帮不了你。你必须离开。我很忙。” “你认识我。”我说。“虽然已经很久没见了。我是约翰。你儿子,约翰。” “我的天!”他说着突然坐倒在座位上,仿佛脚上的力气全部消失了一样。“约翰……看看你……长好大了。你看起来……真像我父亲,你的祖父。当然,你没见过他……” “你遗弃了我。”我说。我试图压抑心中的怒火,但是这样做只是让我的声音更加冷酷。“在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就把我留给我的敌人。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离我而去。你宁愿喝酒喝到醉死也不愿意抚养我长大成人。为什么?” 查尔斯深深叹了口气。他看着眼前的书籍,似乎想要从中找寻答案,接着又将目光转回到我的身上。“你必须了解……我被人背叛太多次了:我信任的朋友、我深爱的女人。你的母亲……是我最后的希望,再度身而为人的希望,再度恢复理性的希望。她让我想要成就大事,想要改变世界。她是我的生命,我的希望,我的梦想,我从来不曾如此深深地爱上一个人。当皮欧告诉我真相,展示证据给我看的时候……我气得差点杀了他。我冲回家去找她,但是她却早已离去。这样也好,不然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至于你,约翰,在那之前你对我意义非凡,但是在我发现真相之后,我很害怕你也是一场谎言。如果我的妻子都不是人的话……我又怎么肯定我的儿子是人?我好害怕你长大之后会变成一头怪物,就和你母亲一样。” “不。”我道。“我一点也不像我母亲。” 他微微一笑。我忍不住感到一阵心痛。我记得这个很久以前曾经见过的微笑,虽然在这一刻之前,它早已被我遗忘。 “我从旧报纸里读到不少关于你的事迹,看来你的生活当真多采多姿。帮助无力自助的人、解决谜团、打击罪恶……我也看了几篇由维多利亚冒险家朱利安·阿德文特撰写的社论。他似乎还不能肯定自己能不能认同你的作风,但是他显然认同你的成就,这对我来说就已经够好了。你已经成为一个我一直想要当的英雄,只可惜世事常常不能尽如人意……” “现在还不算太迟。”我说。“你还有一个机会可以阻止莉莉丝。跟我来,两个老朋友在等着你呢。”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到我的身边。我们两个几乎一样高,年纪也差不多,不过我们各自都拥有超乎凡人的人生经历。 “还有机会?”他问。“当真?” “我这么相信。” “那就来吧。”他微微迟疑,接着一手搭上我的肩膀。“很抱歉我让你失望了,儿子。很抱歉……我不够坚强。” “所有人都让你失望。”我说。“他们统统欺骗你、背叛你。此后再也不会了。” “我读遍图书馆中所有有关你的资料。”查尔斯·泰勒说。“我死之后,你一直做得很好。我为你感到骄傲,儿子。” “我一直希望能令你骄傲。”我说。 我猜他接下来会想要拥抱我,但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我依然必须保持坚强。我领头跨出传送门回到酒馆,他随即跟我出来。接着梅林立刻关闭了传送门。我父亲看了看四周。 “我的天呀,这里是陌生人酒馆!这个烂地方还没倒闭?我曾在这里留下不少回忆……” “没错,你的确是。”渥克涩涩地说道。“不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的酒钱都是我付的,你可是有名的出门不带皮夹呀。” 我父亲转过身去看着渥克,接着又将目光转向收藏家。他皱了皱眉头,似乎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接着他开怀大笑,三个老朋友登时笑成一团。那是一种开诚布公的欢乐笑容,所有多年的恩怨都在一笑间一扫而空。他们聚在一起,用力拍打彼此的肩膀,大声互道别来之情。尽管查尔斯·泰勒看起来比其它两人年轻许多,但是他们三个站在一起就是那么自然,那么合拍,仿佛他们属于彼此,多年以来都不曾分开过一般。最后他们终于向后退开,仔细地打量起彼此。 “很高兴再见到你,查尔斯。”渥克道。“你气色不错。看来死后的生活过得还算惬意。” “我很想念你,查尔斯。”收藏家道。“真的。你是我见过最能够坚持己见的人。那么,人死之后究竟是什么感觉?” “我真的不记得了。”查尔斯道。“或许这样也好。看看你……看看你们两个!亨利……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这副打扮?你不是常常说宁愿死也不要像平凡人一样一辈子被困在西装领带之中?这些年来,你真的已经成为当权者的一份子了吗?” “不止。”收藏家道。“如今他已经成为真正的当权者了。” “还有马克……你真是很有个人风格,但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肥呀?” “别跟我提肥。”收藏家道。“喜欢这件运动服吗?我是从一个退休情报员身上得来的,而且还趁对方找寻运动服的机会顺便偷了他的怪车。等这一切结束之后,你一定要来看看我的收藏品,我拥有的珍藏、垃圾,以及俗不可耐的物品可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还要多!” “我一直知道你有这种天份,马克。”我父亲神情严肃地说,接着他们三人一起大笑。 “这倒新鲜。”梅林小声对我说道。“我从来不曾预见这个场景,甚至没有想过这三个人会再度重逢。天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你从来没有预见过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我问。 “我不认为任何人曾经预见过,孩子。实在需要太多巧合加上太多变量才让这三个男人于多年之后在此重逢。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约翰·泰勒。” “所以……”我说。“这下我们有机会了吗?” “喔,不。”梅林别过头去。“我们依然统统会死,或是随着夜城一起被彻底消灭。” “贝巴伦仪式。”查尔斯·泰勒说道。我立刻将注意力转回他们身上,只见我父亲眉头深锁地沉思着。“我们最伟大的成就,也是最无法饶恕的罪恶。我们真的要再来一次吗?” “有时间吗?”渥克问。“当年我们花了好多天的时间准备,而且几乎耗尽所有精力。如今我们年纪大了,体力也不如从前呀。” “我们不必完全从头来过。”收藏家充满自信地说道。“你总是不肯专心听我解释理论,亨利。由于我们一直没有结束仪式,所以法术到现在还在台面下继续运作。打从我们被打断的那一刻起,仪式就一直在原地暂停。就是因为这样,我们开启的传送门才会一直没关。我们只需要和当年的仪式再度建立起连结就好了。” “这样应该很简单。”查尔斯道。“我们是唯一符合锁孔的三把钥匙。” “话说回来……”收藏家继续道。“出错的可能很大。重新启动被打断的法术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我们统统都有可能会死。” “跟莉莉丝对我们的安排相比,死亡肯定是一种解脱。”渥克道。 “那倒是真的。”收藏家道。“我想……我很希望有个机会能够再一次做回曾经的自己。我们来吧。” 到最后,根本不需要粉笔符号,不需要吟唱咒语,不需要祈求神灵,三个老朋友只是闭上眼睛集中精神,酒馆中立刻出现了一道强烈的能量,喷洒出强大的气息。我们都感觉到某种东西受困于空间中,极力想要挣脱束缚,完成使命。尽管已经过了三十多年,这三个老朋友还是毫不迟疑地踏入正确的位置,有如忘却本身工作的三块零件,再度回到一具威力强大的引擎之中。魔法能量围绕着三人激荡,仿佛他们从未离开。芭贝伦仪式当即重新启动。 然而就在此时,一股存在击溃了梅林的防御魔法,强行进入酒馆。一个有如血盆大口一般的大洞突然出现在一面墙上,向后延伸出一条深不见底的狭窄通道,通往一个非左非右、不上不下,完全不知名的方向。我的心灵无法处理通道内的景象,只能简单地将其称为“外界”。一条人影自通道之中漫步而来,尽管距离依然远到肉眼无法辨识,但是我很清楚对方是谁。莉莉丝已经得知我们的计划,正在赶来阻止我们。 梅林来到通道前,挡住出口,看向其中。他似乎……很渺小、很虚弱。他抬起一条充满尸斑的灰色手臂,在空气中画出耀眼的图形,种下闪闪发光的强大符咒。他残缺的嘴唇念诵古老的咒语,藉他之名中的权威召唤着各式各样恐怖的怪物,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地狱中的怪物虽然畏惧梅林,但是他们更怕莉莉丝。梅林试图在莉莉丝脚下召唤次空间传送门,打算将她送入其它危险的空间。然而莉莉丝却只是轻松走过,完全不把传送门当一回事。或许对她而言,那些传送门根本就不存在。她乃是莉莉丝,是凭借一己的意志在物质界中烙印出来的强大化身,而他不过是一名死去的巫师罢了。她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梅林的一切努力统统无效,甚至连争取一点时间都办不到。最后她终于步入酒馆,身后的通道随即关闭,再度成为一面普通的墙壁。 “哈啰,梅林。”她说。“怎么这么大惊小怪?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不欢迎我呢。要知道,我可是花了很大的工夫帮你带来一件好礼物呀。”她抬起左手,拿出一颗充满坏死组织的黑色肉团。他立刻认出那是什么,并且发出一下有如遭到重击的声响。莉莉丝开心地笑道:“没错,这就是你久违了的心脏,小巫师。自从我放弃妻子与母亲的身分之后,这些年来我就是在找它。我必须在你之前找出你的心脏,因为只要你恢复力量,就会成为唯一有机会阻止我的人。梅林·撒旦斯邦,毁灭基督教本是你的天命,但是你却没有那个胆子。对了,我最近跟你父亲聊过,他还在气你呢。” “把我的心脏还来。”梅林道。 “这颗心藏得十分隐密。”莉莉丝道。“你不会相信我是在哪里找到它的。” “你想怎样?”梅林问。 “这才象话。”莉莉丝微笑说道,有如老师教导愚蠢的学生一般。“你可以取回心脏,梅林。只要你臣服于我,跪在我的脚前,对着你污秽的名讳发誓永远向我效忠。” 梅林哈哈大笑,笑声十分难听,仿佛在莉莉丝的脸上吐口水一般。“臣服于你?”梅林语气轻蔑地道。“我这一辈子只愿臣服在一个人的脚下,而你连帮他擦盔甲都不配。” 莉莉丝大怒,手掌一紧,当场将腐败的心脏挤成一堆暗红色的黏浆。梅林大叫一声,颓倒在地,数百年来围绕在他身边的魔力在刹那间消失殆尽。他在地板上蜷成一团,枯萎凋零,血肉不断离体而去,留下一堆古老的骸骨,双眼中的光芒尽逝。莉莉丝轻咬一口残败的心脏,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味道不错。”她说。“现在给我去死吧,蠢蛋,回到为你准备好的地方去吧。你父亲已经在等你了。” 梅林继续痉挛一会儿,最后终于停止抖动,彻头彻尾变成一具干尸。然而在一切结束之前,我仿佛听见他说了一声“亚瑟”?所以或许他终究还是逃出了命运的掌握。我很希望能这么相信。 莉莉丝不慌不忙地看着酒馆之中的景象。正当我绞尽脑汁想办法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让她发现三个老朋友的企图时,艾力克斯已经从吧台后方抄出一把霰弹枪,丢到苏西手中。 “用这把枪去想想办法,苏西。帮我的祖先报仇。他或许是个恼人的浑蛋,但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家人。弹夹里装的是擦过大蒜、汽油胶化剂外加圣水的银子弹,以及用圣人骨灰炼制而成的祝福弹。这堆杂七杂八的配料之中总有一两样足以伤害她的元素,可是我专门为了在失控的夜晚维持秩序所调配的。” “说真的,艾力克斯。”苏西将枪口对准莉莉丝。“我对你的印象完全改观了。” 她对着莉莉丝开了一枪又一枪,以极快的速度击发扳机,瞬间射光了所有弹药。莉莉丝完全不为所动,从头到尾站在原地挨枪。苏西压低枪管,莉莉丝则告诫式地对她比了比手指,接着转身看向正在施法的三个男人。他们全心全力投注在仪式之上,根本没有发现她的到来。莉莉丝观察了他们一会儿,缓缓将头侧到一旁。 “淘气的男孩们,你们在做什么呢?想用最后的法术送我离开吗?这道法术……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她话没说完,脸色突然一变。“亨利?马克?还有……查尔斯。好呀,好呀……亲爱的老公,我都忘了你也被埋在大殡仪馆的墓园。停止无理取闹,面对我,查尔斯。让我告诉你我计划要怎么对付我们这个天赋异禀但却不知感恩的不孝子。” “告诉我。”我道。“如果你敢的话。” 我带着自大与骄傲的神情走到她的面前。我一定要引开她的注意,为他们的仪式争取时间。我直视莉莉丝的脸庞,她则面带微笑看着我。 “你不该来这里的。”我说。“这里是我的地盘、我的领域,在这里我可以完全发挥我的力量。你以为你有办法逼我找出你想要的夜城?来试试看吧。亲爱的母亲。” “生下一个如此愚蠢的儿子,真是比被毒蛇咬噬还要令人痛心。”莉莉丝道。“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约翰。你没得选择,这一切都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决定了。先从简单一点的事情开始示范好了。取悦你的母亲吧,约翰,去把你父亲杀了。” 她的命令透过我内心深处的羁绊而发,尽管设下层层心灵防御,我依然颤抖不已,几乎崩溃。因为她的定时炸弹是埋在我的心灵防御之内……然而我始终站在原地,拒绝服从她的命令,甚至没有转头看向我父亲。我感觉到她的意志深入我的内心,控制我的躯体,有如一具宠然大物压得我无法喘息。我的手指紧握成拳,疼痛无比,但是我说什么也不肯移动脚步。只可惜我已经在动了。我的头完全不顾我的意愿,缓缓转向父亲。母亲的羁绊在我思绪之中燃烧,有如无情的叛徒一般嘲笑着我的失败。接着突然之间,我的内心不再孤独。苏西出现了,艾力克斯出现了,他们将自己的意志灌注到我的脑中,帮助我停在原地。 好了,苏西道。这感觉真是奇妙。撑着点,约翰,救兵到了。 你们是怎么办到的?我问。 我也懂一点魔法。艾力克斯得意洋洋地道。再怎么说我也是梅林的后代。不然你以为我怎么有办法经营这种烂地方这么多年? 闭上鸟嘴,集中精神。苏西道。 于是我们三个站在一起,各自凭借一生苦难所磨练出来的坚强意志顽强地对抗莉莉丝,死也不肯屈服。在这一生中最亲密的时刻里,三个鲜少表达对彼此关怀的老朋友并肩作战,逼出了埋藏在我心中的羁绊,并以永不屈服的意志打破它对我的控制,使其在尖叫声中死去。莉莉丝的力量袭体而来,有如一场超级风暴冲击在一颗小石头上,但是我们依然不肯放弃。 即使这表示我们正在一点一滴地死去。我们必须利用生命能源来支持结合我们意志的法术,然而就算耗尽了三人的生命能源也无法与莉莉丝的力量相提并论。我们感到生命离体而去,感到黑暗不断逼近,但是我们一步也没有退缩。苏西和艾力克斯随时可以退走,拯救他们自己的性命,但是这个想法根本不曾出现在他们的脑中。我真为他们感到骄傲。 我们抵挡不了多久的。我们心里清楚得很。我们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让三个老朋友有机会再度开启通往地狱边境的大门。我们在引开莉莉丝的注意,尽力不让她发现我们真正的企图。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打断他们的仪式,但是她却始终执著地想要击溃我的心灵。我们离死亡越来越接近了。我们都很清楚,但是却不在乎。我们是站在同一阵线的好友,为了拯救世界努力不懈,为了坚持信仰奋斗不已。或许这是我们这辈子第一次毫不怀疑自己的决定,并且相信今日所作所为都值得以生命换取。 最后,芭贝伦仪式终于成型,在我们眼前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力量充斥了整间酒馆,窜入所有人的体内,强化了每个存在,壮大了所有心灵。长久以来不愿关闭的传送门终于大开,奇异的能量有如雨滴般自陌生的空间喷洒而出。我看不见那扇门,但是它的存在却盈满我的内心,仿佛有人为我揭开帘幕,让我看见隐藏在世界之后的全新境界。莉莉丝终于了解发生了什么事。她发出愤怒又恐惧的叫声,试图攻击那三个男人。然而苏西、艾力克斯和我用尽我们仅存的力气阻止了她。尽管我们已经离死不远,终究还是硬生生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一阵强风穿越传送门,带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香气自地狱边境席卷而来,接着反转方向,急速离去。风卷起了莉莉丝,我们立刻解除意志力对她的束缚。莉莉丝顽强抵抗,但还是一步一步地被拖往传送门。她在门边停下脚步,宁死也不愿继续前进。必须有人强迫她穿越传送门,与她一同进入地狱边境,并在另外一边守着大门,直到芭贝伦仪式完全关闭为止。这个人必须是我。因为唯有如此,我才能确保自己永远不会再次威胁夜城的安危。我曾在未来对着濒死的艾迪发誓自己宁死也不要见到夜城因为我而毁灭,这些话绝对不是随便说说的。 但是我却没有机会这么做。我父亲离开了他的朋友,抓起了他的前妻,冲入通往地狱边境的大门,传送门立刻开始关闭,在最后的一刻里,我父亲回过头来,对我露出最后一抹微笑。 “为了你,约翰!为了我的儿子!” 传送门完全关闭,莉莉丝的尖叫声戛然而止。由于少了一个施法者之故,芭贝伦仪式开始分崩离析,渥克和收藏家以最快的速度完结施法,永远关闭起这个仪式。一切都结束了。陌生人酒馆陷入一片宁静。渥克和收藏家全身虚脱,靠在彼此的肩膀上站在一起,看起来比之前苍老许多。苏西与艾力克斯离开了我的内心,摇摇晃晃地走到我的身边。我看着传送门消失的地方,心里想着我的父亲跟母亲。我想到他们终于团聚一堂,永远再也不会分开…… 为了爱,我们都必须付出极大的牺牲。 尾声 由于莉莉丝消失了,她的大军很快就开始分崩离析,自相残杀。没过多久,渥克的手下就在朱利安·阿德文特的领导下瓦解了他们的势力。莉莉丝残存下来的子嗣一看苗头不对,纷纷躲回诸神之街。就这样,大战结束了。 因为当权者已死,所以渥克成为夜城新一代的权力中心。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了。那天晚上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收藏家。他趁着没人注意的机会带着梅林心脏的残骸远走高飞。艾力克斯又回到他的吧台之后站着。苏西和我则在计划合伙开设一家侦探社。当然我们也在计划其它的事情,不过事情总要一步一步来。 许多老朋友和老敌人都失踪了,一般相信他们已经死在大战之中。 夜城继续存在。我在时间裂缝里见过的恐怖未来如今只是另外一条可能的时间轴,再也不比其它任何一个未来真实。长久以来第一次,夜城终于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了。 我也是。 (夜城系列06《毒蛇的利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