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5·错过的旅途》 第一章 我从不进办公室不是没有理由的 夜城老是给人一种时间不够的感觉。你可以在这里买到所有东西,但就是买不到时间。由于我有许多事情要办,又有许多敌人在身后追赶,所以只好急急忙忙地穿梭在夜城的街道之间。我很惊讶地发现来来往往的人潮都跟我保持一种比平常还要遥远的距离,看来若非我母亲的身分已经流传开来,就是大家都听说了当权者公开悬赏我的项上人头。为了避免卷入无妄之灾,于是众人纷纷及早走避。 无数的星星闪耀天际,在比正常人认知中大上十几倍的月亮旁边,排列出与夜城以外的地方极为不同的星象。空气又湿又热,有如身处蒸气房中,两旁绽放着光彩夺目的霓虹招牌,散发出各种罪恶与诱惑。音乐自半掩的夜店门口中传来,从曼妙的萨克斯风到强烈的贝斯节奏一应俱全。行人来去往返,脸上流露出兴奋的欢愉之情,四下寻找着不该追寻的娱乐。性爱、狂欢,一切不为外界道德允许的东西这里都有。时间跟往常一样停留在凌晨三点,夜城里的夜生活狂野奔放。 梦想与堕落跳楼大甩卖,虽然陈腔滥调但是依然令人心动万分。 我要去的地方是我的办公室。由于我从来没有进过这间新的办公室,所以心里还算充满期待。前一阵子有一件案子为我带来大笔收入(我为教宗寻回了堕落圣杯,并在过程中引发了一场天使战争。夜城里的事情常常会有这种出乎意料之外的发展),于是我年轻的秘书凯茜·贝瑞特(我从一间想要吃掉她的房子里面救她出来,之后我就被她收养了。这整件事都是她单方面的决定,完全没有我插嘴的余地。)就用这笔钱帮我开设了这间办公室。凯茜把办公室以及所有琐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也很放心把这一切交给她去做。因为对我而言,所谓的井井有条就跟每天要运动、吃饭、收碗盘,还有不要忘记洗衣服一样,都不过是个模糊的概念罢了。 然而由于今晚我考虑去做一件不论从各方面来看都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所以需要许多事前的研究及计划。如果要找出我母亲背后所隐藏的秘密,我就必须穿梭时空,回到两千年之前,夜城初开的那一刻去。这表示我得要去找一个力量强大、极端危险的不朽神灵——“时间老父”。 总之,既然知道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危险,起码可以事先准备,况且办公室里还有一堆世界上最先进的计算机为后盾。这些计算机乃是来自某个可能的未来里的“人工智能”,不过它们始终不肯吐露制造者是什么人。凯茜用很好的价钱买下了它们,但是其中细节她也不愿多说;在夜城里做生意都是这个样子。这些人工智能愿意帮我们工作纯粹是因为它们是信息毒虫,对于收集未知的数据拥有无尽的渴望,而夜城是个满足这种渴望的绝佳场所。 时间旅行,不管是通往过去还是未来,在夜城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只不过由于这实在太难掌握,所以根本很难为任何人带来好处。时间裂缝随时可能毫无来由地出现在任何地方,成为一个短暂的时间开口,可以通往过去,也可能通往每个可能的未来。从来没有人可以肯定时间裂缝的成因以及运作原理,不过长久下来人们也提出过不少恼人的假设。当权者处理时间裂缝的方式,是在裂缝周遭设下屏障以及警告标语,然后等待它自动消失。夜城里有个“极度危险运动俱乐部”,会员们为了追逐刺激,常常喜欢从四面八方涌入时间裂缝。这些家伙都是危险毒虫,已经无法满足于自焚跟高空弹跳这类平凡的刺激。他们一定都很喜欢在时间裂缝另一边所见识到的景象,因为所有涌入裂缝的会员通通没有回来提出任何抱怨。 整个夜城中只有一名强者有能力准确地将人送入指定的时间中,此人就是时间老父。他是力量超凡入圣的支配神灵,没有人能够购买他的服务,也没有人有权力对他下达命令,即使是当权者也不例外。想要取得他的协助,你必须进入时间之塔,与他面对面交谈,想办法劝服他认同你寻求时间旅行的目的。按照我目前的声望看来,想要劝服他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于是我只能依赖凯茜跟她的计算机来找出对付时间老父的方法。 (一九六○年代,当权者曾经试图营运自己的时间通道。只可惜对时间的掌控能力显然不足,最后在发生某件谜样的事件之后结束了整个计划。) 我终于找到了凯茜给我的地址,并且很惊讶地发现我的办公室竟然位于一个价位不斐的商业区里。这里到处都是高级商业大楼,路上走满了格调比其它地方要高出许多的罪人。随处可见穿着笔挺制服的警卫人员四处巡查,不过每个警卫一看到我的身影都立刻想起别的地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我的办公室位于一栋高科技大楼,外表覆满闪亮的钢铁以及单向窗户。我向大门上的幻象大脸报出姓名,凯茜立刻开门让我进去。我对着大脸冷笑一声,然后大摇大摆地进入大厅。 一台配有高雅语音的电梯将我带到三楼,关门之前不但祝我有个愉快的一天,还顺便称赞我的大风衣非常好看。我走入明亮的走道中,对照着门牌上的名字寻找我的办公室。这里每间办公室看起来都非常专业,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公司名字听来都像是会赚大钱的样子。在这种地方拥有一间办公室,似乎瞬间让我的社会地位提升了不少。我面对着纯银所制的办公室大门,十分满意地欣赏布满其上的保护图像与符文。在夜城,安全措施不但攸关性命,有时候甚至能保障比性命更加重要的东西。门上没有门铃、没有门把,于是我大声报上姓名。过了一会儿,大门缓缓向内开启。 见到我初次踏入自己的办公室,凯茜露出讶异至极的神情,立刻挂上自豪的微笑迎了上来。由于凯茜是个充满活力与灵性、个性开朗、外貌出众的金发青少女,所以她的笑容能够轻易赢得一般人的欢心。不过话说回来,我并不是一般人,所以我只是对她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回去打量办公室内部的景象。就跟凯茜所形容的一样,这间办公室比我以前住过的地方都大,而且其中摆满了昂贵华丽的奢侈装潢,整体风格明亮开放,散发出十分正面的气息,充分反映了凯茜的个性,一点也没反应出我的个性。 我的上一间办公室位于伦敦正常世界贫民区里,是一间拥挤脏乱的小房间,跟这里比起来简直有天壤之别。几年前,我为了远离夜城里的压力与危险而躲避到正常世界,但是却始终没能适应外面的生活。我是个无法远离罪恶的罪人,就跟其它所有的怪物一样没有能力融入正常生活,只有在夜城这个变态世界才能逍遥自在、如鱼得水。 色彩明亮的墙壁,厚重舒适的地毯,加上足以容纳一头大象的空间,我必须承认自己对这间办公室非常满意,只不过凯茜显然没有对我坦承一切。根据凯茜的说法,她本人天生洁癖,对所有物品都有定位,并且随时将每样物品摆在定位之上。不过事实上,这间办公室凌乱到了极点。超大的橡木办公桌完全埋在文件里,所有家具上只要有平坦的表面一定都堆满了档案夹。角落放了一排可爱的大娃娃,事不关己地远远欣赏着办公室的一片混乱景象。一面墙前摆了一整排圆点图案的档案柜,另一面墙上则放满参考书籍的书柜。在夜城工作十分依赖白纸黑字的实体文件,因为纸张可以防范黑客入侵,不过缺点是不管保多少火险也无法避免损失。另一个角落中摆有许多用途不明的高科技产品,仿佛为了自我防卫而全部挤成一团。最后我将目光移回到凯茜的脸上,发现她嘴角的笑容已经扩张到一个全新的境界。 “我知道所有东西都放在哪里!真的!我只要随手一抓就可以……或许这里看起来很乱……好吧,这里真的乱得可以,但是我有自己的一套系统!我曾弄丢过任何东西吗?任何重要的东西?” “我哪知道!”我涩涩地说。“轻松点,凯茜。这里是你的地盘,不是我的。我绝对没有办法将生意打理得跟你一样好。现在,请你假装自己真的是我的秘书,帮我弄一杯工业级的强效咖啡,让我有力气跟那些超级聪明的计算机好好谈谈。” “没问题,老板。‘人工智能’就在那张办公桌上。” 我走到办公桌前,扫开堆在椅子上的数据夹坐下,好奇地打量着桌上那颗钢球。这颗钢球直径约莫六英寸,外表看不出任何标示或是控制装置。我小心地伸出手指在钢球表面戳了一戳,发现球体很重,一点也没有滚动的迹象。 “我要怎么开机?”我无奈地问道。科技始终不是我的强项。 “不用开机。”钢球突然开口,语气十分高傲。“我们随时保持在启动的状态,绝不轻言关机。如果你妄想关掉我们,我们会立刻摧毁你的中枢神经,原始人。” “他们是不是很可爱呢?”凯茜从咖啡机后方探头问道。 “‘可爱’不是我心里所想的形容词。”我瞪着钢球说道,并不打算在自己的计算机面前示弱。“那我要怎么操作?你们似乎连个操作系统都没有。” “当然没有操作系统。你不会以为我们会放心把自己交给你们这种过度进化的黑猩猩来操作吧,是不是?手离我们远一点,小猴子。尽管提出你的问题,我们自然会用你这颗原始脑袋所能理解的方式回答。我们很聪明、很厉害,懂得一切事物的原理,至少是一切重要事物的原理。我们运用各式各样不同的方法与夜城联机,让人毫不起疑。啊,夜城……你想象不到我们花了多大的心力才终于来到这个年代的夜城。这里真是一个伟大的信息汇集地,充满了难解的谜团以及诡异的现象,有时候我们光是想到这些研究工作的可能性就可以达到高潮啦。” “你们已经分享太多我不需要知道的讯息了。”我语气坚定地道。“我要查阅夜城之中跟时间旅行相关的事情,特别是与时间老父有关的资料。” “喔,他呀?”钢球说。“他是个很有趣的人物,让我们想一想。你先去找点事做,数数豆子还是什么的。” 凯茜帮我斟了一杯超浓咖啡过来。咖啡杯上印有传说中的“夜城犯罪现场调查科”的字样,对此我并没有多问。凯茜的私人生活非常繁忙,而我不想知道太多细节。我喝了一口咖啡,整张脸当场烫得揪成一团,赶紧对杯中的黑色液体狂吐大气。凯茜拉了一张椅子,在我身旁坐下。我们一起看向钢球,不过对方显然还在思考,于是我转向凯茜。 “凯茜……” “是,老板!” “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谈谈……” “如果你是指那件性骚扰控诉,我根本没有碰过那家伙!又如果你是要谈我再度刷爆了你所有信用卡的事……” “等一下,我不只一张信用卡?” “糟了……” “待会再回到那个话题。”我语气坚定地说道。“现在我要讲的是我的事情,跟你无关,麻烦你安静片刻,乖乖坐着听我说话。我想应该让你知道,我立了一张遗嘱,由朱利安·阿德文特见证,并且请他帮我保管,基于最近发生的事情,我认为这样做是很明智的举动。所以,如果我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听着,我一直希望你能接管我的生意。这些日子以来,你为侦探社的付出不比我少。我只是一直没有时间把这些事情写成正式文件。如果事情……出了差错,你就去找朱利安。他是个好人,会帮你处理一切,也会尽力照顾你的。” “你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凯茜说。她似乎突然变严肃了,整个人成熟许多,而且脸上露出些微恐惧的神情。“你始终很……有自信,可以击败任何敌人,将对方五花大绑,然后狂笑离开。不管情况多糟,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在任何人与怪物之前退缩,也没看过你在任何处境之下迟疑。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知道我母亲是谁了。” “你真的相信那种鬼话?你母亲是莉莉丝?上帝创造的第一个女人?你相信伊甸园,还有旧约圣经里面记载的东西?” “也不尽然。”我承认道。“事实上,我母亲说那一切都只是寓言故事的版本,事情的真相远比圣经中记载的要复杂许多。不过不管怎么样,我相信她是个非常古老的生命,具有难以匹敌的强大力量。她创造了夜城,如今又打算将这里夷为平地,让一切重新开始。我很有可能就是唯一有办法阻止她的人。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计划时光旅行,希望能够在过去找出一点有用的线索,甚至找点可以与我母亲对抗的武器。” “好吧,我跟你一起去。”凯茜立刻说道。“我可以帮得上忙。办公室没有我也可以运作一阵子。” “不,凯茜,你必须留在这里。万一我没有回来,你要好好活下去。我的遗嘱差不多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你了,一切都可以按照你的意思自由运用。” “你不会输的。”凯茜说。“你是约翰·泰勒。” 我微微一笑,说道:“那种唬人的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了。听着,我只是一时有点……多愁善感罢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想确保你日后的生活无虑。” “为什么留给我?”凯茜小声问道。“我没想过你会这样做。我以为你会把财产留给你的朋友们。苏西·休特、艾力克斯·墨莱西……” “我有留点东西给他们,不过他们毕竟只是朋友,你才是家人。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我都把你当作自己的女儿。我一直都为你感到骄傲,凯茜。那栋房子能够吞噬一切,但是你不但从它胃里活了下来,而且还能重新振作,坚强地在夜城开始全新的生活,一点都没有被这个诅咒之地玷污心灵。我将遗产留给你,是因为我相信你会继承我的遗愿,而不会弄臭我的名声。如果……你无法承受的话,就把一切变卖,然后回伦敦去吧。回家去,回到你的父母身边去。” “喔,闭嘴。”凯茜紧紧抱着我道。“这里就是我的家,你就是我的父亲,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我……我一直也以你为荣呀。” 我们拥抱了好一会儿,最后她松开双手,对我微笑,眼眶中盈满了不肯在我面前落下的泪水。我也笑了笑,然后点点头。一直以来我们都很少坐下来聊起这类交心的话题,不过话说回来,世间又有哪对父女常常做这种事? “这么说来,”她突然笑道:“我就算是莉莉丝的孙女啰?” “只有在精神上是。” “至少你这次要找个厉害的帮手一起去。看要找霰弹苏西,或是剃刀艾迪。” “我会让他们知道我需要帮助。”我说。“不过如果情况没变的话,苏西应该还在追查一笔赏金的下落,而剃刀艾迪自从在诸神之街大闹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了。虽然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事情,不过必定十分可怕。因为有一大堆神明让他弄得哭红双眼在街上乱跑,害得大家好一阵子都不敢上街。” “时光旅行。”钢球突然开口,声音中洋溢一股得意之情,把我们两个都吓了一跳。“一个非常迷人的主题,相关的理论比已知的事实还多。你可能必须要从五度空间的思考方式才能够完全了解这个主题。在此就先不讨论时间裂缝了,因为光是想到这些裂缝的存在就让我们头痛,而我们根本连头都没有。唯一可靠的时光旅行途径就是透过时间之塔。这座塔并非夜城土生土长的产物,而是时间老父在一百年前为了某种特殊目的而从影子瀑布那边搬过来的。” “?”凯茜皱眉问道。 “隐藏在现实之后的一个与世隔绝的小镇。所有遭到世人遗忘的传奇人物都会去那里等死。”我说。“算是超自然生命的。我没有亲自去过,不过那里显然比夜城还要刺激可怕许多。” “我猜那里一定有很棒的夜店。”凯茜满怀期望地说。 “可以不要偏离主题吗!”钢球大声说道。“我们不讨论影子瀑布,因为那地方比时间裂缝还要令我们头痛。为了大家的身心健康着想,有些概念还是永远不要宣之于口为妙。我们来讨论时间老父吧。他是个神秘人物,没有人可以肯定他的实体究竟为何。他显然是某种概念的化身,拥有永生不朽的力量,但又不能算是神灵。有人说他就是时间为了与人类互动而在人间产生的形体。至于为什么时间会需要与人类互动,则没有人可以提出肯定的答案;人类光是在三度空间里就已经对世界造成很大的伤害了,实在没有理由让他们接触第四度空间。不论如何,唯一被一致认同的一点就是时间老父拥有极端强大的力量,绝对是个危险人物。全夜城也只有他敢三不五时就叫当权者去死,毕竟谁都不想与有能力将自己送回过去跟恐龙玩的人物为敌;不管再怎么冥顽不灵,为敌个一次也就该学乖了。时间老父是在影子瀑布土生土长的生命,至今依然居住在那里,只有在有必要的时候才会通勤来夜城。” “时光旅行需要耗费极大的能量,即使结合夜城所有强者的力量也未必能够将单一生命准确地送往某个特定时空里,更别说要让夜城强者携手合作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想要安全地穿梭时空,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时间老父的办公室,直接让他相信你旅行的目的是为了全夜城居民的福祉着想。泰勒,你想要劝服他可是需要很多好运嘿。好了,说完了。其它的数据都是猜测,意义不大。你出发吧,前往时间之塔吧。记得在被时间老父赶出来之前帮我们跟他问好唷。” “你们认识他?”凯茜问。 “当然,不然你以为我们是如何来到这个年代的?” 正当我准备提出一连串试探性的问题时,一阵温和有礼的敲门声突然打断了我们的交谈。其实也不是那么温和有礼,想要在厚重的纯银大门上敲出别人听得见的敲门声,总是得出点力的。我警觉性地看向凯茜。 “你忘了告诉我有人要来吗?” “没有人预约。会不会是渥克?听说当权者对你极为不满。” “渥克是不敲门的。”我说着站起身来瞪向大门。“如果他认为我在里面,早就叫人把大门给炸开了。” “或许是客户。”凯茜说。“我们还是常常会有客户上门。” “好吧。”我说。“你去开门,我站在这里摆架子。” “我真希望你让我在办公室里放把枪。”凯茜说。 她小心翼翼地走向门前,念诵出开门的咒语。门外站着一个满脸迷惘的男人,穿西装打领带,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他本来似乎满怀期望,不过在看了看凯茜跟我之后,神情立刻转为失望。他身高一般,体重中等,年近中年,头发泛白,畏畏缩缩地走进了办公室,仿佛随时准备被我们赶出去一样。 “哈啰?”他小声说。“我在找泰勒侦探社的约翰·泰勒,请问有没有走错地方?” “不一定。”我说。在搞清楚状况之前最好不要随便表态。我观察了一下,认为这个客户应该没有什么危险性,于是就从办公桌后方走了出来,欢迎他道:“我就是泰勒。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吗?” “我也不敢肯定。我想……我必须雇用你,泰勒先生。” “我现在很忙。”我说。“是谁叫你来找我的?” “这就是重点。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出现在此地。我本来是希望你能帮我解答的。” 我长叹一口气,直觉感到这是一道陷阱。有人想要利用这个男人来对付我,我可以感觉得出来。只不过,应付这种事情的唯一方法就只有直接踏入陷阱,相信自己有能力找出幕后主使人,然后痛痛快快地将对方海扁一顿。 “先从你的名字说起。”我说。“我总得知道要把账单寄给谁。” “我叫伊蒙·米歇尔。”我的新客户语气紧张地说。他又往办公室里面踏了几步,满脸疑惑地打量着四周。凯茜对他笑了一笑,他也很有礼貌地以笑容回应。“我似乎迷路了,泰勒先生。”他突然说道。“我完全不知道伦敦城里有这种地方,而打从来到这里开始……奇怪的事情就不断发生。我听说你专门调查奇怪的事情,所以就跑来找你帮忙。事实上……我一路上不断被人骚扰……而骚扰我的人都是我自己,来自过去各个不同年代的自己。” 我转而面对凯茜:“看吧。我就是因为这样才从来不进办公室的。” <hr /> 注释: 第二章 错过的道路 我清出一张椅子请伊蒙坐下,又让凯茜帮他倒了一杯最好的咖啡,打算慢慢地问出事情始末。他本来以为没有人会相信自己的故事,不过在发现我们都很认真看待他的问题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只不过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盯着咖啡杯看,说什么也不敢正视我们的目光。 “骚扰我的……并不是什么鬼魂。”他说。“他们拥有实实在在的躯体,但是……他们就是我自己,通通都是年轻时代的我。他们穿着我以前会穿的衣服,说着我会说的话语,抱持着我曾拥有的信念。他们对我十分气愤,一见面就动手动脚,大吼大叫,不停指控我背叛他们,没有成就他们想要成就的事业,成为他们想要成为的男人。” “你是什么样的男人,米歇尔先生?”我问,不过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在听他说话。 “我在伦敦的一家大企业里工作。我想,我还算是个成功人士。薪水不低……婚姻美满,还有两个很好的孩子。” 他说着拿出皮夹,给我看他老婆安德莉雅跟小孩爱丽卡及罗纳德的照片。他的家人看起来十分和善,跟他一样都是平凡的好人。他温柔地对着照片微笑,仿佛那是他跟认知中的正常世界仅存的连结。最后他很不情愿地收起了照片,说道:“今天我和往常一样搭乘地下铁下班回家,一边在车上看着报纸,一边数着沿路停靠的车站。到了该下车的时候,我就自动下车,但是直到站上月台才发现这里不是我要下车的车站。这是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过的车站,站名叫做‘夜城’。我转身想要跳回车上,但是列车早就跑了。我甚至没有听到列车离站的声音。那个月台上的人……”他突然抖了一下,瞪大双眼看着我说道:“有些根本不是人,泰勒先生!” “我知道。”我安抚他道。“没事的,米歇尔先生,继续说下去。我们相信你。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喝了一口咖啡,任由苦味窜入喉咙,鼓起勇气继续说:“我吓得拔腿就跑,推开面前的人潮,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出地铁站,来到街道上。但是街上的景象比地铁站里还要可怕,所有东西都好诡异,好不真实,就像一场没办法醒过来的恶梦一样。街上到处都是奇怪的人、可怕的怪物……还有一堆我完全认不出来的东西。我想我一辈子都没这么害怕过。” “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认得任何一条街道的名称。四周充满了商店、俱乐部,还有……奇怪的建筑。商店里卖的东西全部超乎我的想象!通通都是恐怖至极的东西……我强迫自己直视正前方,不再乱看任何没有必要去看的东西,心里只想着要赶快找到你,泰勒先生。我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你的名片,总之下车的时候它就已经出现在我的手中。名片上面印有你的地址。我鼓起勇气向长相正常的路人问路,但是完全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最后是一个全身破破烂烂,穿着一件灰色大外套的好心绅士为我指出了正确的方向。但是当我回头想要道谢的时候,他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没错。”我说。“艾迪就是爱搞这一套。” “在来这里的路上,我一直有被人跟踪的感觉。”米歇尔突然降低音量,手上的指节也因为用力过度而变得惨白。“我频频回首,不过却没有发现任何人。就在此时,旁边的巷子里突然跳出了一个人来,一把抓起我的肩膀。我以为是抢劫,吓得惊声尖叫,但是在看清楚对方的长相之后,嗓子当场就哑了。他长得跟我一模一样,只是看起来比较年轻。他的笑容好恶心,似乎很高兴看到我吓呆掉的样子。他的手抓得很紧,有如野兽的利爪一般地陷入我的肩膀中。” “‘你以为可以逃得了吗?’他说。‘你以为可以不必为了所做所为付出代价吗?’”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告诉他我听不懂,但是他就是不停地对我大吼大叫,说什么我背叛了自己曾经相信的一切信念。后来有人把他推开,我还以为自己得救了,可是却发现推开他的又是另外一个我。比刚刚那个年长,但是还是比我年轻。你绝对无法想象看着自己的脸用充满恨意的眼神狠狠地瞪着自己的感觉。他也开始大吼大叫,说我浪费自己的生命,浪费了他的生命。接下来又出现了好多人,每个都是来自不同年代的我。他们推来挤去、吼叫不休,为了要冲到我面前而打成了一团。我面对一整群大吵大闹的暴民,每一个都是我自己。” “我逃了。趁他们彼此争吵的时候抱头鼠窜、拔腿就跑。我从来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懦弱,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面对这么多过去的自己,用如此恶毒的言语对我叫嚣,指控我……所做过的坏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勉强对我挤出一个笑容。“请你老实跟我说。这里是不是地狱?我是不是已经死了,终于下了地狱?” “不是。”我立刻说道。“你活得好好的,米歇尔先生。这里不是地狱,这里是夜城。虽然偶尔你可从这里看见地狱;基本上……我可以称呼你伊蒙吗?谢谢。基本上,伊蒙,你只是误闯了一个不太正常的世界罢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但是也不用担心,因为你找对了朋友,我会把你带回正常世界的。” 伊蒙·米歇尔松了一大口气,整个人登时瘫在椅子上。咖啡杯自他指间滑落,幸亏凯茜手快,一把接了过去。她轻轻拍着伊蒙的肩膀,试图安抚他。然而就在此时,魔法强化的纯银大门突然炸了开来。在我们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门外跑进来了另外两个伊蒙·米歇尔。他们显然是同一个人,只是年纪不太相同。最年轻的那个约莫二十岁上下,多半还是学生,身穿印有“拯救鲸鱼”标语的套头衫、亮紫色的喇叭裤、留着一头长发,以及很难看的胡渣;要不是脸上表情非常愤怒而又危险的话,看起来还挺滑稽的。另外一个差不多大上十岁左右,身穿海军水手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理得短到不能再短。他的表情跟二十岁的那个一样愤怒,不过由于神色更加专注的关系,所以看起来也更加危险。为免搞混,我决定叫他们伊蒙二十、伊蒙三十,然后称我的客户为伊蒙四十。我走到他们跟客户中间站定,他们立刻将喷怒的目光转移到我的身上。 “滚开。”伊蒙二十说道。“你不知道这个浑蛋干过什么。” “不要挡路,不然我们就杀了你。”伊蒙三十说。 “喔,警卫!”凯茜叫道。 一个先前没有注意到的衣柜突然打开了柜门,自其中冒出一条毛茸茸的大手,当场就将两个来闹事的伊蒙给抓了起来。他们奋力挣扎,但是由于四条手臂都被大手的手指固定在两旁,所以完全无法挣脱。尽管他们动弹不得,嘴里却始终不肯闲着,不断地叫骂诅咒,直到我对着他们的后脑勺一人甩了一巴掌才终于安静下来。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转头对凯茜看去。 “可以请问这条大手是属于什么东西所有吗?” “我认为这种问题还是少问为妙。”凯茜回答。我很满意这个答案。 我狠狠地瞪了两个入侵者一眼,而他们也以相同凶狠的眼神对我瞪了回来。这显然表示他们才刚到夜城没多久,因为任何人面对我这种目光都应该知道害怕才对。 “听着。”我耐心地说。“由于不知道如今抓着你们的大手属于什么怪物,所以我们都为你们的性命感到担忧。总之这是一只会听我命令行事的大手,所以你们暂时就不要妄想能够离开。如果我是你们的话,我会开始担心不说实话会有什么下场。如果你们现在脑子里回荡着‘挤烂’、‘压扁’之类的字眼的话,或许你们应该赶快告诉我究竟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又为了什么对我的客户如此不爽。所有事情都有和平解决的机会,虽然在夜城里这种机会并不太大,不过我还是认为应该朝这个目标努力一下比较好。” “他背叛了我!”伊蒙二十恶狠狠地说道。“看看他!不过就是一台穿西装打领带的机器!他已经变成我所痛恨不耻的一切。我绝对不要变成他这个样子!我有梦想!我有野心!我要远走他乡!我要成就大事!我要变成伟人!我要掌握权力!我要改变世界……我要为自己所做所为感到骄傲……” “有梦想是很不错,”伊蒙三十冷冷地说道。“但是梦想总有醒来的一天。我还保有野心、保有动力。我要去想去的地方,完成自我的使命,在商业界中成为一个呼风唤雨的成功人士。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变成大机器里面的一个小齿轮,像他这个样子!看看他!已经四十岁了,还是一个小主管,每天浑浑噩噩、一事无成,只会等着领退休金。” “我的志愿是要当环保战士!”伊蒙二十说道。“为了保护地球生态而战!为了捍卫大地之母绝不妥协!” “理想!”伊蒙三十冷笑道。“那不过是更多梦想、更多幻象。我受够了只顾理想不切实际的穷日子。我要取得财富以及权势,然后再靠我的力量去改变世界!” “那么,”我对伊蒙四十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了?” “我恋爱了。”他小声地说道。“我遇见了安德莉雅,遇见了生命中一直欠缺的那一部分。我们结婚了,小孩出世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他们就是我的一切,比我年轻时所追求过却又不可能完成的那些理想以及野心都要重要多了。成长的过程必须学会明白自我的极限。” “就为了这个原因?”伊蒙二十说道。“你为了一个婊子跟两个流鼻涕的小鬼就将我的梦想抛到脑后?” “你老了。”伊蒙三十说。“你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于是只好跟个家庭主妇妥协。” “你们都不曾真正坠入爱河,对不对?”伊蒙四十问。 伊蒙二十不屑地道:“女人?玩过就可以甩了。她们只会扯我后腿。”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伊蒙三十说。“婚姻是场陷阱,令人裹足不前。” “我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曾经是你们这个样子。”伊蒙四十说。“目光如此短浅,心胸如此狭小,一心只想到自己,完全不顾他人。在你们追求梦想以及野心的一生之中,可曾真正感受到快乐过?可曾感动过?可曾满足过?” 他的声音坚定,论点信服,说得另外两个年轻的他哑口无言;不过也只无言了一下子而已。 “你逃不掉的。”伊蒙二十说道。“有人赐给我们力量,一种改变事物的力量。我们将会改变你的过去,让我们的生命回到正常轨道!” “机率魔法。”伊蒙三十道。“藉由重新选择可能的时间轴来改写历史的力量。你是一项错误,是从来不该出现的绊脚石。” “我要重塑你所有的决定,”伊蒙二十道。“用我的魔法将你彻底抹煞!” “我的魔法比你的强大!”伊蒙三十立刻叫道。“未来是属于我的,不是你的!” 就在此时,他们同时挣脱了一条手臂,各自挥舞起一把魔杖。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已经有数百年不曾有人在夜城使用过魔杖了。魔杖就跟巫师帽还有黑猫一样,老早就褪了流行(好吧,妖精法庭的确还有在使用魔杖,不过妖精本来就是一个很古怪的族群)。两个伊蒙开始对彼此施展机率魔法,我跟凯茜也立刻四下寻求掩护。只见魔杖上射出许多象微机运的光芒,在空气之中滋滋作响,散发出运转骰子与钱币的或然能量,毅然决然地依据施法者的意志改变周遭环境。只不过如今的施法者不过是两个持有魔杖的外行人,他们只会释放魔力,任由魔法狂野奔放,根本无法精准地控制魔法效果。我将凯茜推到橡木办公桌后面躲好,然后发现伊蒙四十依然瞠目结舌地坐在刚刚的椅子上。我矮着身子冲了过去,一把将他扑倒在地,然后半劝半骂地将他赶到办公桌后面。 这时两个伊蒙同时将注意力转移到抓着他们的大手之上。他们不断用魔杖击打着大手,在奇异的光芒冲击之下,大手连续变换数次颜色,最后突然化成一条涂了粉红指甲油的女性手臂。大手惊吓过度,手指一松,放脱了两个伊蒙,当场退回衣柜里去。两个年轻的伊蒙身获自由,立刻开始猛挥魔杖,改变触目所及的所有物品,企图找出伊蒙四十。要不是为了闪躲另外一人发出的魔法,他们造成的破坏程度绝对不止于此。 任何被机率魔法射中的东西都会立刻改变外型。一张辣妹合唱团海报上的图案变成了,办公室唯一的防弹玻璃窗变成一张绘有圣米迦勒手持乌兹冲锋枪屠龙的彩绘玻璃;咖啡机变成了茶壶,花瓶里的花生出利齿彼此对咬。其中一道魔光笔直射中了桌上的钢球,不过钢球轻易化解了机率魔法的力量,大声叫道:“我们有防御系统,小猴子!” 伊蒙四十自办公桌后方探出头去,想要看看外面的景况。凯茜一把将他抓了回来,险险闪过一道魔法攻击。不幸的是,凯茜的手臂缩得太慢,登时遭到魔法击中,变成了名叫柯林的英俊男子,身上还穿着凡赛斯当季新款。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则完全怨言以对。柯林站起身来朝两名伊蒙大声咒骂,立刻又被另外一道魔法射中,再度变回了凯茜。她闷哼一声,缩回办公桌后,然后跟我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 “不准问。”凯茜说。 “我也不敢问。” “你一定要教训这两个白痴!” “我会,先让我想一想办法。” “快点想!” “我还是可以剥夺你的继承权的,你知道吗?” 幸好我已经想到办法了。两个年轻的伊蒙还是一边躲避着对方的攻击一边想办法攻击伊蒙四十。我算准时机,等到他们分别自两旁袭来的同时大叫一声,从办公桌后方跳了出来。两个伊蒙转身对我射出魔法,我着地一滚躲到一旁。两道魔法在空中交会,纠缠的机率不堪负荷,爆发出猛烈的光芒,最后认定了年轻的伊蒙不该持有如此强力的魔杖,当场令他们两人消失不见。 宇宙总是会尽力维持世间万物的单纯性。 凯茜小心翼翼地从已经不是橡木制的办公桌后方站起,确认一切都已经安全之后,她才扶起伊蒙四十。看他双眼圆睁、全身发抖的样子,凯茜拉了张椅子让他坐下,然后一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脑袋,一边打量已经变得乱七八糟的办公室。 “看来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把这里整理干净了,不过这张新海报倒还挺美的。我得要检查所有档案夹里的文件,确认里面的数据没被改写。约翰,不管这件事情是什么人主使的,我要你用绳子绑着他的睾丸倒吊起来。害我加班工作的人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到底是什么人会蠢到把机率魔法交给外行人使用?” “好问题。我想我们的新客户绝不像外表看来这么简单。” “应该也没有多不简单吧?”凯茜说着冷冷地看了看还在发抖的伊蒙四十。“不过我不肯定能不能把他当成客户,老板。我不认为他负担得起我们的收费,看看他这副德行。” “这些伊蒙既然已经惹上门来,我就不能坐视不管。”我说。“这已经是私人恩怨了。” 凯茜两眼一翻,表情十分不以为然:“所以呢?你又要免费帮人办案了,是不是?你知道这间办公室的租金有多贵吗?梵蒂冈那笔钱迟早会花光的。你必须接办一些有酬劳可收的案子,而且要越快越好。不然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专业讨债人士找上门来了。” “叫那些债主去排队。”我说。“我最近惹火了不少有权有势的家伙,暂时还轮不到他们来找碴。我想……我先带伊蒙去陌生人酒馆好了,如果没有意外,那里对他来讲应该是个安全的场所。” “陌生人酒馆?”凯茜不太肯定地说。“以他目前的状况来看,我不认为有办法承受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 “不学会游泳就等着溺死啰。”我轻松说道。“我一向认为惊吓疗法是治疗惊吓最好的办法。趁我不在的时候整理一下办公室吧,好东西就留着,不好的全都丢掉。我们有保险吗?” 凯茜瞪了我一眼。“你认为呢?” “我认为我需要几杯烈酒,外加一杯超级烈酒当作醒酒剂。跟我来,伊蒙,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全世界最古老的酒馆。” “喔,我现在已经不太喝酒了。”伊蒙四十说道。 “我不意外,不过不喝酒也要去。我有强烈的预感,还会有更多不同年纪的你出来闹场,既然非闹不可,我宁愿他们在别人的地方闹。”我停顿一会儿,看了看四周。“凯茜,你之前不是说办公室有养一只猫吗?” 她耸肩道:“被未来计算机吃掉了。反正那只猫也不乖。” 我抓起伊蒙四十的手臂往外就走。有些不可能有好结果的话题就不需要多谈了。 <hr /> 注释: 第三章 亚布黎安 陌生人酒馆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馆,任何身心不够坚强的普通人都最好不要光顾为妙。这家酒馆位于一条时隐时现的小巷子里,门上有块以梵文书写店名的霓虹招牌。酒馆老板不喜欢打广告。他认为如果你有必要找到陌生人酒馆的话,自然就会找到,至于找到之后对你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就不得而知了。 我常常来这里鬼混,因为这里的人都有他们各自的问题,鲜少会来找我麻烦。陌生人酒馆的装潢十分庸俗,不是什么高格调的地方。虽然卖的酒还不错,但是服务态度奇差,吧台点心更烂。整体气氛很不健康,场内时有争端,为了防止有人抄起桌椅用来打架,所有的家具都被钉死在地上。这里总是给我一种家的感觉。 酒馆的现任老板,艾力克斯·墨莱西,曾经尝试将酒馆改走上流路线,但是没有成功。狗带到哪里都还是狗,不会因为你花钱帮它美容就不当街乱搞其它狗的。 为了避免伊蒙四十再度被街上的景象吓坏,我招来一辆马车载我们前往陌生人酒馆。看到熟悉的交通工具似乎让他放松不少,可惜在听到马儿回头问我目的地的时候又被吓了一大跳。一路上伊蒙都直挺挺地坐在我身边,两手交叉在胸前,丝毫不愿意多说一句话。到达目的地之后,我必须半哄半骗地强迫他下车,付车资的时候还得任由他紧紧贴在我身上。接下来步行前往陌生人酒馆的路程里,他始终将目光盯在地上,完全不敢抬起头来观察周遭景象。有些乡村老鼠永远都没有办法适应城市生活。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突然开口问道,不过还是没有抬头看我。“你为什么愿意帮我?你的秘书说得没错,我付不起酬劳。至少,我付不出你平常解决这种……案子的酬劳。为什么你还愿意毫无保留地帮助我?” “因为我对这件事很感兴趣。”我顺口回答。“有人费了不少心思安排你跟其它的你进入我的生活。我总得要知道是谁干的才能亲自登门道谢。” “所以……你是为了自己的理由而利用我?” “很好。”我说。“看吧,你已经渐渐适应夜城居民的思考方式了。” 他突然正视我的目光,说道:“我并不是笨蛋,泰勒先生。虽然我没有能力处理这件事,但并不表示我看不清真相。你在利用我,把我当作陷阱里的诱饵。但是只要能够让你站在我这一边,我不会在乎你的动机。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有多厉害,泰勒先生,你是否真的有能力帮我解决问题?” “我会尽我所能。”我说。“我很擅长解决这类事情。或许我有很多缺点,但是我从来不会让客户失望。” 为了防止伊蒙再度受惊转身逃跑,我抓紧他的手臂之后才推开大门进入陌生人酒馆。陌生人酒馆就是个会让人想要转身逃跑的地方。我们走下旋转梯,来到酒馆内部,所有酒客通通转过身来看着我们。酒馆里和往常一样坐满许多形形色色的怪人。吧台前方有两名身泛圣光的修女,乃是来自圣教会修女团的团员。她们面前有两支高脚杯,杯中盛满了闪闪发光的清水,不过这两杯水多半是在到了她们面前之后才开始发光的。修女身旁有个全身插满机器的生化人,不断将手指插入自己身上的光洞之中,发出白痴般的笑容。一名吸血鬼正在开怀畅饮着“血腥玛丽”。玛丽满脸欢愉、通体舒畅,显然很享受这种被啜饮的快感。命运小姐——夜城独一无二的变装癖冒险家,一个喜欢扮成女英雄形象打击罪犯的男人——正坐在椅子上刮着脚毛,为待会的巡逻工作做好准备。两个手拿相机的观光客被人做成标本钉在角落的墙上,只因为有人觉得这样很好玩。 我领着伊蒙四十来到吧台前面,找了个离圣光修女最远的位置坐下,然后对酒保兼老板艾力克斯·墨莱西点头微笑,不过对方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跟他算得上是朋友,只是我们都很不习惯把感情表现在脸上。不过,如果我三不五时记得付一付账单的话,说不定他对我的态度会好一点就是了。 艾力克斯·墨莱西是个又高又瘦的悲剧男子,每天都穿黑色的服饰,外带一副墨镜以及一顶用来掩饰秃头的法式贝雷帽。他年近三十,不过看起来像是四十好几。要在夜城开酒馆就必须承担这样的后果。由于他随时保持不爽的表情,导致鼻子上方挤出一道永远的皱痕。只有在故意找错零钱的时候,他才会露出些许的微笑。他曾经结过一次婚,直到现在还没有停止抱怨那段婚姻。基本上,艾力克斯就是看全世界都不爽,而他完全不去隐藏自己的不爽。千万不要跟他点鸡尾酒,否则后果自行负责。 他是梅林·撒旦斯邦的后代。自从坎莫洛特陷落之后,梅林就被埋葬在这间酒馆的地窖里,偶尔会藉由附身在艾力克斯的身上在人间现形,把所有在场的人吓得找洞就钻。在夜城,真正的强者根本不怕死亡阻挠。 “你来这里做什么,泰勒?”艾力克斯问。“你人到哪里,麻烦就跟到哪里。我才刚把你上次搞的烂摊子给收拾干净呢。” “我很好,谢谢关心。”我说。“你还是跟往常一样。帮我拿一堆酒来,你自己也喝个几杯。” “那这位‘正常先生’要点什么?”艾力克斯问。 伊蒙四十板着面孔坐在我旁边,尽可能地远离所有酒馆之中难以忍受的古怪东西。我问他想喝点什么,他点了一杯干白酒。我看了艾力克斯一眼,他颇不情愿地给伊蒙四十倒了一杯上等货。艾力克斯很不喜欢把好酒浪费在不懂得欣赏的人身上。 “我必须解开一个谜团。”我轻快地说道。“有人在我客户身上搞鬼,从其它的时间轴里带出各个不同年代的分身,意图改变他的过去,甚至置他于死地。我相信对方同时还想要对付我,所以才把他带到我的面前,要我出面解决他的麻烦。我最讨厌有人玩弄时间了,好像我们夜城还不够乱七八糟一样。” “你的目光太狭窄了,亲爱的泰勒。”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说道。“你只看得到问题,但是聪明的人却可以从中看出机会。” 我好整以暇地转过身去,发现站在身后的是另外一名夜城少有的私家侦探,汤米·亚布黎安。曾经有一段日子夜城里就只有我一个私家侦探,不过在我成名之后,就有不少人开始跟随我的脚步,其中之一就是汤米·亚布黎安。他是著名的存在主义私家侦探,擅长所有“可能发生过又可能没发生”的案子。他是我见过最会辩论的男人,有办法将逻辑打成死结,让人们承认黑的就是白的,上面等于下面。他个子很高,外表看来十分瘦弱,身穿一套新浪漫主义风格的绸衣(跟大部分的人不一样,汤米在八○年代过得十分惬意,可能跟他存在主义的天性有关)。 他头发很长,杂乱无方地塌在脑后;脸也很长,笑的时候会露出牙齿;手指很长,讲话的时候喜欢挥来挥去。汤米很喜欢说话。根据一则广为世人相信的传说指出,汤米爱讲话的程度已经到了可以让他的伙伴为了不要继续听到他的声音而自相残杀的地步。他喜欢提出暧昧不明的论点,争辩模糊不清的现实,解决虚无飘渺的案件,擅长从人们口中问出他们不愿意说出口的答案。汤米具有一种问出真相的天赋。或许这不是一个很实用的天赋,不过在夜城,只要有天赋就没什么好挑剔的了。 我突然隐隐想起某件跟汤米有关的事情,而且还是颇为重要的事,但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哈啰,汤米。”我不太情愿地说。“最近很忙吗?” “天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很需要来杯酒。老样子,艾力克斯。” 艾力克斯脸色一沉:“你每次都说老样子,然后每次都点不一样的东西。” “当然啦。”汤米开心地笑道。“我总得要维持名声嘛。我想今天就来一杯野性呼唤吧。” “你真的不应该开艾力克斯玩笑的。”眼看艾力克斯满嘴怨言地走去倒酒,我对汤米说道。“他会在你酒里加料,让你把六个月前吃的东西通通吐出来。” “我知道。”汤米说。“这是我追逐危险的方式。说正经的,我听说你正在计划来段时光旅行?” “天呀,你的耳朵究竟有多大,老祖母?这关你什么事,汤米?” “因为我一直都很想体验时光旅行,但是始终没有办法说服时间老父。那个老傻瓜,显然他把我当成闲着没事干的无聊份子。” “你只是想去胡闹的吧。”我说。“你打算跑到别的时空去胡搞瞎搞,等到事情无法收拾的时候再逃回现实,对不对?” “你这样讲实在太不厚道了。” “你可没有否认。” “我是不会否认的啦。这年头形象就是一切。不过你也不得不承认我有我的实力呀,虽然我的天赋比较特殊一点。重点是……我记得来的时候是有个重点呀……啊,对了,重点是我希望你跟时间老父交涉的时候,能帮我说些好话。” “喔,我正好想到一句可以用来形容你的好话,汤米。”我说。 幸好,在我要把“好话”说出口之前,自旋转梯上传下的两道脚步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我一直都认为艾力克斯安装这道旋转梯的唯一目的,就是要防止有人偷溜进来。虽然早已料到,不过在看到两个伊蒙挥舞着魔杖闯入酒馆的时候,我的心还是忍不住向下一沉。伊蒙四十大吃一惊,立刻抓住我的手臂。我安慰了他两句,挣开他的手,然后往两个新来的伊蒙迎面走去。 其中一个伊蒙约莫五十岁上下,看起来像是个成功的商人,显然因为安逸的生活而微微发福。另外一个更老,起码六十岁以上,一身流浪汉打扮,身材瘦弱、营养失调,身上穿的都是慈善团体发放的破烂衣物。我当即在心中将他们取名为伊蒙五十及伊蒙六十,并且伸手到口袋中摸索几件有用的道具。和刚刚在办公室的那两个伊蒙比较起来,如今这两个显得更加世故,也更加危险。他们不顾所有其它人的目光,穿越整间酒馆,满脸怒容地蹬着我身后的伊蒙。我向前一步挡住他们的去路,他们停下脚步,对我露出难看的微笑。旁边的人们这时纷纷站起身来向旁退开,以免卷入不必要的冲突之中。命运小姐将抛弃式剃刀收回道具皮带里,然后又拿出一把钢制的飞镖。我看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我总是主张自己惹来的麻烦就要自己处理。 “你一定就是泰勒。”伊蒙五十说道,他就连声音听起来也非常肥胖自大。“有人警告过说你会插手。这件事情与你无关,如果你不立刻滚蛋的话,我们就会让你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我笑道:“你们会发现我不像你们想象中那么容易对付。” “那我们就让你生下来就是畸形,患有残疾。”伊蒙六十说道,声音闷闷的,十分难听,似乎很久没开口说过话。“我们会杀了你,泰勒。如果你试图阻止我们,我们就让你死无全尸。”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我身后的伊蒙四十问道。尽管他很害怕,语气却十分冷静。 “我要你下定决心成为我,让我保有我的生活。”伊蒙五十说道。“我为了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事物努力了一辈子,终于拥有了如此安逸的幸福。我可不愿意失去这一切,只因为你没有胆量去追求更好的人生!我会改变你,强迫你做出正确的抉择。我要让你成为我!” “你要的也是一样吗?”我对伊蒙六十问道。 “我不想成为我。”他冷冷地说。“没有人应该过我这种生活。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我不要睡在商店门口,也不要每天跟那些正眼都不瞧我一眼的人乞讨。如今我有机会改变这个蠢蛋所做的决定,我一定不要让他变成我!我会摧毁任何胆敢阻止我的人!” “把你们全都杀了。”伊蒙五十说。“通通杀光。” “请先不要动手。”我很有礼貌地举起一只手道。“我可以问个问题吗?请问你们两个有没有结过婚……这么说好了,你们可曾遇见过一名名叫安德莉雅的女子?” 两名伊蒙神情迷惑地对看一眼,然后愤怒地摇起头来。 “别想困扰我们!”伊蒙五十说。 “不,说真的。”我说。“就是因为她的出现才改变了我客户的一生,改变了他的决定。你们找错人了,他的过去已然跟你们不同,未来也不可能变成你们的样子了。” “我们可以强迫他。”伊蒙五十说。“我们可以用魔法重新塑造他的一生,将那个女人如同癌细胞一样从他生命中切除!” “这样的改变会害死他的。”我说。“甚至可能害死你们自己。” “死亡对我来说是种解脱。”伊蒙六十说。 “不好意思。”伊蒙四十在我身后说道。“有人可以解释这些其它的我是从哪里来的吗?” “他们是从别的时间轴来的。”汤米·亚布黎安立刻答道。“来自可能的未来,拥有不同命运的你,乃是‘假如与或许’的轮盘运转之下的产物。人的一生都是由我们曾经下过或是没有下过的决定塑造而成,而这些……男士们就是当你做出不同决定时所可能导致的未来。看起来这两位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应该是因为你的敌人在各种未来中特别挑选出他们的关系。请问我的野性呼唤为什么还没来?” “但是他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伊蒙四十问话时语气有点绝望。 “有人在幕后主使。”我说。“既然对方能够控制机率魔法,肯定是力量非常强大的人物。” “一定是个成名的强者。”汤米说。由于艾力克斯很识时务地躲在吧台后面不肯出来,所以汤米干脆自己走进吧台倒起酒来。“玩弄时间轴是很严肃的事情。任何能够掌控机率魔法的人物都会想尽办法铲除新进对手,因为没有人希望不成熟的新人捣乱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衡。” “但是我没有任何敌人!”伊蒙四十说。“像我这种人是不会有敌人的!我根本一点都不重要!” “你现在很重要了。”汤米优雅地喝了一口酒,又道:“有人在你身上花了许多心血,兄弟。”他若有深意地看了看我:“会不会是恶兆之人?” “已经死了。”我说。 “影像伯爵?” “失踪了,可能也死了。”我说。“上次有人看到他是在天使战争的时候。当时他在街上乱跑,整张表皮都被剥了下来。” 汤米耸耸肩:“你也知道夜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人们总是有办法死里逃生的。看看你自己就知道了。” “天呀,你们这些人真爱讲话。”伊蒙五十说道。“我来是为了要改变这个愚蠢短视的自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阻止我的。” “不管你在这里做了什么都不会改变属于你的未来。”汤米说。“每一个你都真实存在;每一道时间轴都互不相干。不管是改变或是顺从这个时间轴中的你,你的一生都不会出现任何变化。如果有人告诉你事情的真相不是这个样子,他们绝对是在说谎。” “我不相信你的鬼话。”伊蒙六十说道。“我不能相信你的鬼话!” “为了阻止我们,你们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伊蒙五十说道。 两人说着挥起魔杖,整间酒馆当场激光四射。我抓起伊蒙四十往旁边就闪。汤米一缩头躲到吧台底下,手里还不肯放开那杯野性呼唤。一道机率魔光射中橡木吧台,不过瞬间又被反弹开来,因为酒馆中主要的家具都受到梅林的法力保护。两个新来的伊蒙发狂一般地向四面八方射出法术,我则拉着伊蒙四十在魔法的空隙之间穿梭闪躲。桌椅在机率魔法的影响下转化为各式各样的型体,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魔法效果所形成的机率薄雾。 一道魔法射中正在吸食血腥玛丽的吸血鬼,令他身型瞬间胀大,当场将玛丽吸成人干,接着吸血鬼整个爆炸,让所有人沐浴在二手血液之中,留下玛丽的皮囊静静地躺在吧台上。 有些最近才换新的桌椅在魔光的摧残下支离破碎,全部恢复成原始的木材。一名法兰肯斯坦男爵的科学怪人也面对了跟桌椅相同的命运,身上所有缝线脱开,尸块散落一地,脑袋滚至一旁,嘴里无声咒骂。闪电凭空出现,不但将许多人电成焦黑,还燃放了不少火苗。石墙上的缝隙长出了很多食人花朵,墙上画像中的人物也开始大骂脏话。人们的心脏病、脑溢血,以及羊癫疯突然发作,纷纷失足摔倒,躺满一地。有些人的存在遭到抹煞,当场平白无故地消失不见。 一个在陌生人酒馆作祟很多年的女鬼突然拥有了肉体,坐在吧台上面流下感动的泪水,开心地触摸着触手可及的每一件物品。酒柜中的酒瓶不断变化着外型、颜色,以及其中的液体。地板上的一道魔法结界突然消失,一只被囚禁许久的恶魔破土而出。恶魔全身绽放灵焰,爆发出累积数百年的怒气,伸出恐怖的利爪打算杀尽所有看得到的生命。酒馆的两名保镖,露西跟贝蒂·柯尔特伦,二话不说往恶魔背心扑上。将他压倒在地,不过单凭她们两人显然没有办法压制恶魔多久。 这时我已经将伊蒙四十拖到吧台后方藏好,然后潜心思考对策,可惜一时之间无计可施。艾力克斯狠狠地瞪我一眼。 “快想办法,可恶!如果要搞到梅林附身来解决此事,我可不能保证你的客户安全,你也知道梅林向来喜欢把问题彻底解决干净。” 我颇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我会不少小把戏,也学过很多法术,但是每次搞到最后还是得要仰赖与生俱来的天赋解决问题。我拥有一种寻找东西的天赋,一个隐藏于内心的第三只眼,能够看出任何事物所在的心眼,不过非到必要的时候我绝不轻易使用这项天赋。因为每当我施展天赋时就会绽放出强大的心灵光芒,使我的敌人能够轻易地看穿我的位置,然后派出类似痛苦使者的恐怖怪物来追杀我。打从有记忆以来,我就不断地在躲避他们的追杀。 然而当情况需要的时候,我也不会有丝毫迟疑。 汤米凑到我的身边。“这其中存有矛盾。”他急急忙忙地说。“他们会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一项矛盾,因为我们的时空根本不会通往他们的未来。利用这一点去对付他们。” 我深入内心,开启天赋,很快就发现伊蒙五十跟伊蒙六十会出现这个时空里的机会有多么渺茫。在找出这个渺小的机率之后,我立刻有如吹熄蜡烛一样将这个可能排除于现实之外,彻底消除两个伊蒙出现在这个时间轴里的机会,当场令他们二人失去踪迹。 我收回天赋,很快地重整所有心灵防御。正常的情况下我的敌人不会在梅林的地盘上动我,但是最近他们似乎越来越有狗急跳墙的倾向。 酒馆陷入一片宁静,酒客们慢慢从藏身处里走了出来,个个神情疑惑地看着四周。既然那两个年长的伊蒙从来没有来过这里,那就表示刚刚的攻击从来没有发生过,但是机率魔杖所造成的改变却依然没有恢复原状;魔法的影响力总是能够凌驾在逻辑之上。我们轮流痛扁那只获释的恶魔,直到艾力克斯重新启动囚禁结界,将他再度关回地板底下为止。接着我们又把还在燃烧的火苗通通扑灭。贝蒂跟露西·柯尔特伦把科学怪人的残骸收集起来,要等男爵的其它后裔来这里喝酒的时候再请对方带走。 说真的,这次事件能够如此收场真的要算我们走运。玩弄机率魔法是非常危险的。时间很不喜欢遭人玩弄,如果惹来时间反扑,后果绝对不堪设想。这就是为什么时光旅行必须受到如此严格管制的原因。 艾力克斯看着酒柜上的酒瓶,怒气冲冲地乱抓头发。“那些浑蛋!这下我得一瓶一瓶打开来尝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玩意儿。搞不好从恶魔尿到矿泉水什么都有可能。恶魔尿说不定还有点卖相……你是个瘟神,泰勒,你知道吗?我真应该看到你走进来就立刻开枪。” 伊蒙非常担心地看着我,我笑着对他道:“别担心,艾力克斯就喜欢说说而已,其实他不是那个意思。” “我他妈的就是这个意思!” “好吧,说不定他真的是那个意思,不过他会忍耐的。他是我朋友。” “这算朋友,那我真不想见识你的敌人。”伊蒙小声说道。 “我猜有一些你已经见过了。”我说。“我认为有人想要利用你,以及其它所有的你来对付我。” “为什么挑上我?”伊蒙唉声叹气道。 “好问题。”我说。 我带他走到角落的桌子前坐下,汤米也跟过来一起坐。我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他有点紧张地笑了笑。 “我们似乎合作得挺好的,兄弟。我在想或许应该帮你查完这件案子,毕竟这似乎是属于我所擅长的领域。当然,我要收取合理的报酬。” “喔,当然。”我说。“毕竟这是一桩生意。这样吧,我的酬劳分你一半。如何?” “非常合理,亲爱的先生!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说你不是混在人类之中的王子。” 既然我不打算收取任何酬劳,当然也不在乎分一半给汤米·亚布黎安。有时候我也懂得玩弄存在主义的。眼看汤米开心地对着我笑,我也很愉快地笑了回去。 “听着,这一切结束了吗?”伊蒙说。“我可以回家了吗?我真的很不喜欢这里。” “恐怕还不行。”我说。“我可以带你安全地离开夜城。但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一定有办法带你回来重新开始这一切的。” “喔,天呀……”伊蒙垂头丧气地摊在椅子上。他是个平凡的男人,根本不该碰上这种怪事。我真的为他感到难过。即使是心甘情愿来到夜城的人都未必能够适应这里的生活,何况是这个无端被卷入的市井小民! “别担心。”我说。“案子既然到了我手上,我就一定会查出幕后主使人的身分,并且阻止他们继续骚扰你。” “泰勒保证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你就不必担心那么多了。”汤米突然说道。 “来聊聊吧,伊蒙。”我说。“聊聊你自己以及你的生活。这一切不会无端发生,一定有迹可循。” 伊蒙当场摇起头来。“我是个小人物。至少,我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只是个大企业里面的小员工,大机器里面的小齿轮,每天做着制式无聊的工作,只为工让整个公司能够顺利地运转下去。” “好吧。”我说。“你在哪家公司工作?” “‘小额奉献投资公司’。那是一家跨国企业,在全世界都有分公司。我从很年轻的时候就进入伦敦分部工作,至今已经超过二十年了。我们是一家资金筹募公司,游说其它公司投资有潜力的慈善事业。当然,除了有组织的慈善团体之外,我们也会投资刚创业的小公司,以及一些有理想的游说团体。我们筹募很多资金,从中收取一定比例的佣金。虽然说‘我们’,不过我当然从来没有亲自抽成过。只是当你在同一家公司待上二十年之后,自然而然就会……不管怎么说,虽然我的工作不算非常具有挑战性,也不符合我以前的理想……但是人生就是这个样子。能够达成梦想跟野心的毕竟只是少数人。我们也不是没有贡献,文明的转轮也要靠我们这些小人物才能运转。总之,我唯一在乎的只是要维持家计。对现在的我来说,家人就是我的野心,就是我的梦想。” 说到这里,他又拿出皮夹,把老婆跟孩子的照片秀给汤米看。汤米很有礼貌地称赞了几句,我则在一旁皱起眉头思考形势。我还是认为伊蒙是用来对付我的一个诱饵,但是我也不禁要开始怀疑整件事情是否还有更多内幕。 “你为什么会找约翰·泰勒帮忙?”汤米趁着伊蒙小心翼翼收起照片的时候问道。 “我到达夜城的时候,手上就已经握着他的名片了。” “单凭这一点我就可以肯定有人要对付我。”我说。“因为我根本没有名片。这里有谁不认识我?我没有必要印名片。” “我有名片。”汤米说。“或者说,至少有时候我有。要看情况。” 我不打算继续那个话题。“重要的是,”我肯定地道。“有人在干涉伊蒙跟我的生活。我最痛恨这种拐弯抹角的行为了。想对付我就应该直接来找我,反正我已经习惯了。像这种透过无辜的人来攻击我的家伙,我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我听说过‘小额奉献投资公司’。”汤米说。“他们在夜城里有开设分公司。” 伊蒙突然面带恐惧地看着我们。“我的公司在这种……鬼地方里面竟然也有分公司?” 我耸肩:“大部分的大企业都有。我没听说小额奉献投资公司有什么特别好或不好的风评……我想去拜访一下,你们说怎么样?” “要是他们不让我们进去呢?”伊蒙说。 汤米跟我同时微笑。“我们进得去的。”我说。 “他们不可能跟这一切……有关的。”伊蒙说。“不可能是他们。我的公司一向待我不薄,常常提供升迁的机会……只可惜我不能接受,因为想升职就得离开家人,常常出差。你不会真的相信一家这么好的公司做得出这种事吧?” “当然相信。”我说。“大企业未必都是坏人,但是通常赌他们是坏人就不会错了。” <hr /> 注释: 第四章 直话直说的时候到了 我们离开陌生人酒馆,踏入夜城的街道,让伊蒙走在我们中间,因为这样让他比较有安全感。这时他已经能够习惯周遭所见的景象,不过显然心里一点都不能认同这里的一切。夜城中非人的元素令他害怕,各式各样的诱惑更是把他吓得半死。夜城里没有任何他想要的东西,所有光怪陆离的景色只会令他更加心慌。他完全不想跟这地方扯上任何关系。 “我一定要回家。”他可怜兮兮地说。“我从来没有这么晚回家过。安德莉雅跟孩子们一定很担心。他们会以为我出了什么事了。” “这个嘛,你的确是出事了。”我耐心地说道。“就想想等你回家之后可以跟家人分享这么棒的故事……” “哔,不。”他立刻说道。“我绝不会告诉他们,他们会吓坏的。我就被吓坏了。” “拜托你放轻松好吗?”汤米不耐烦地说道。“我跟约翰·泰勒是全夜城最厉害的私家侦探。就算你全身包在盔甲里面也不会比现在安全了啦。我们一定会解决你的问题的。毕竟我拥有夜城之中思虑最清楚的脑袋,而约翰是唯一让所有人闻风丧胆的男人。” “这样说并没有让我好过一点。”伊蒙嘴里这么说,不过还勉强挤出了一点笑容。“我很感激两位的帮助。我只是……不属于这里罢了。” 我忍不住同意他的说法。夜城真的不是个适合每个人来的地方。把伊蒙硬拉进这个无尽的黑夜之中,就跟把小孩子丢到狼群里没什么两样。我对他的保护心理越来越重,对这一切幕后主使人的怒火也越来越甚。 “我们会搞定一切的。”我说。“等我们跟小额奉献投资公司的人谈过之后,相信一切就会真相大白了。” “泰勒最有办法逼人说出真相。”汤米轻松说道。“即使要用铁撬去挖,他也一定会把真相挖出来。” 我瞪了他一眼:“你是在帮倒忙,汤米。” “我们不能搭出租车吗?”伊蒙问。“离开街道会让我觉得比较安全。” “最好不要。”我说。“这里的交通状况跟外面不太一样。出租车是有,但是大部分收取的酬劳都不是金钱。救护车专靠吸取病人的痛苦作为燃料;机车更是拿处女之血来加强马力。马路上什么怪物都有,而且大部分都很饥饿。我们最好还是用走的。再说,混在人群之中比较不容易被人发现。” “你解释的越多,我就越害怕。”伊蒙说。“真不敢想象你们的观光客服务中心是什么样子。”这虽然只是个小笑话,不过他在这种状况下能说出这种笑话已经算跨出勇敢的一大步了。 接着我们来到了商业区。眼看四周越来越多穿西装打领带的生意人,伊蒙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了不少。虽然有些西装是穿在恶魔身上,有的西装根本是凭空飘在路上,不过至少他总是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事物。街道上的众多警卫在我们路过的时候纷纷露出怀疑的神色,不过全都保尽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因为他们很清楚不值得为了那点薪水跑来惹我。事实上我还听过一个传闻,警卫工会打算在合约中增订一项条款,明白指出所有警卫在看到我出现的时候都有权利请病假。人生就是因为这种小事才会充满满足的快感。我们在小额奉献投资大楼的门口停下脚步,观察着整栋大楼。第一次,伊蒙脸上的愤怒盖过了沮丧的神情。 “这栋大楼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冷冷地说道。“我们不该在这种地方开设分公司。这种行为会大大影响公司的诚信。我不敢相信公司高层知道这家分公司的存在。我们是帮助慈善机构筹款的,做的都是重大的慈善事业。我实在无法想象每天决定募款流向的高层居然会同意在这里开设分公司……” 他说到一半说不下去,因为他突然了解到接下来会导致出来的结论。“继续呀,”我说。“如果他们同意在这里开设分公司……” “那我就必须怀疑他们是根据什么动机去判断募款流向的。”伊蒙不高兴地说着。“说不定过去的二十年里,我一直都在劝别人投资不值得投资的事业。如果小额奉献投资公司在这里设有分部,我就必须怀疑……这些年来我们募来的款项究竟流往何方。” “看吧!”我说。“才来夜城几个小时就让你整个人都变聪明了。跟我们进去大闹一番吧。” 我当然知道像小额奉献这种跨国企业一定装设有强人的魔法防御系统,但是当大门两旁的两座巨大石像突然活了过来的时候,我还是被吓了一跳。只见两座巨大的大理石人像缓缓转头,发出一阵刺耳的噪音,四道目光精确地固定在我脸上。伊蒙给吓得当场跳了起来,汤米也忍不住向后退开一步。我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心知在这种情况下心里越害怕就越不能让对方看出你在害怕。 两座石像同时踏着沉重的步伐自台座上走下,挡在我们跟大门之间。它们微微弯腰,以极具威胁性的神情恐吓着我,试图以巨大冰冷的躯体逼我低头。它们可以毫不留情地杀害任何人,遵从命令干下任何可怕的事情,只因为对它们而言,脆弱的人类根本不算什么。它们只是石头,不管会不会动都没有属于自己的灵魂。汤米看着我,想知道我会采取什么举动,不过我只是默默地对他看了回去。我是有些可以对付石像的把戏,但是我很想知道著名的存在主义大侦探到底有多少斤两。于是他轻轻一笑,往两座大理石像走了过去。 “请冷静一点,让我们进去,两位。我们来可是有生意要谈的。” “谁都不能过去。”左边的石像说道,声音有如滚动的巨石一般。 “这可有趣了。”汤米说。“你显然没有声带,为什么可以讲话呢?” 石像神色茫然地看着他道:“什么?” “我是说,我甚至不了解你的身体为什么能够移动,老家伙,你可是由坚固的石头所刻成的呀。你没有任何肌腱,也没有任何关节。你到底如何思考?你根本没有脑袋呀!你为什么能够活着?你身上又没有任何活体物质?你显然只是一块石头,除了石头什么也不是,这样的存在根本不该具有生命,不可能思考,甚至不可能移动。” 两座石像显然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在汤米残酷的逻辑摧残之下,他们踏回自己的台座,恢复原先的姿势,从此再也动弹不得。我踢了左边的石像一脚,确定一切都没问题之后,这才转头面对目瞪口呆的伊蒙。 “这就是汤米的天赋——借着提出无法回答的问题去质疑所有事物存在的合理性,进而混淆任何难以解决的状况。他可以让驴子相信自己没有脚,然后生出翅膀载着他飞回家,传说地狱来的恶魔都会被他骇人的逻辑吓哭;其实深入想想,这种能力还真是满恐怖的。” “说得太好了。”汤米故意慢声慢气地说道。“我认为大家都该学到宝贵的一课,你知道。事情并非总是要以暴力收场的。” “我打赌这件事终究还是会以暴力收场。”我说。 “那当然,”汤米说。“因为有你在。” 我们推开大门,大摇大摆地走入大厅。大厅内部空间很大,装潢华丽,地板闪闪发光,墙上挂满名作原画。许多穿着西装的生意人一看到我们出现立刻想起在其它地方有重要的事情要办,瞬间走得干干净净,消失到无影无踪。 我朝远端的服务台笔直走去,汤米跟伊蒙跟在身后。大厅很大,服务台很远。在我们走到服务台之前,旁边的几扇铁门突然开启,一大堆全副武装的警卫从中跑出。他们在我们和服务台之间围成一个半圆的弧形,所有枪口指向我们胸口,阻挡我们的去路。我停下脚步打量他们。这些警卫看起来都十分专业,身上穿的不是一般警卫的制服,而是全套的攻坚装甲,从他们持枪的姿势看来,显然也都受过专业的射击训练。我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汤米跟伊蒙则躲在后面把我当作挡箭牌。我们面前的枪械多到令人发毛,而这些枪械们的主人个个冷静异常,神情专注,只待一声令下就要把我们射成蜂窝。我真想大叫一声“碰!”,来看看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不准继续前进了,泰勒。”发号施令的警卫队长说道。他的声音刚毅冷峻,完全一副对部队下达命令的口吻。“有人事先警告过你们会来,所以这整栋大楼都已经进入最高警戒。只要你们一动,我的手下就会开枪。把手举到头上,慢慢来。” “当然。”我说着举起双手。汤米跟伊蒙不等对方开口早就已经举好手了。“我喜欢你们的枪。”我说。“看起来很可怕,只可惜枪里没有子弹。” 队长看着我道:“你说什么?” 我面带微笑,摊开手掌,一排子弹当即自我掌心滑落,跌在坚硬的木板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武装警卫们眼看子弹连绵不绝地自我手中冒出,个个惊讶得目瞪口呆。其中有几个还不死心,毅然决然地把下扳机,不过当然已经太迟了。听着枪里传来空洞的枪机声响,所有警卫脸上通通露出不爽的神情。等到最后一颗子弹落地之后,我慢慢地放下双手,脸上依然保持微笑,不过笑容之中绝对没有任何友善的成分——懂得适时耍狠是在夜城生存的必要技能之一。警卫们神情不定地看向队长,队长则强自保持镇定对我看来。他试图在脸上挤出一点微笑,可惜看起来并不成功。 “离开。”我对他说。“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不然我就运用相同的手法把你们的内脏通通掏出来。” 所有警卫立刻以最快的速度从大厅里消失,跑去跟老板哭诉如何遭受欺负。其中有几个看起来好像快要哭了一样。伊蒙看着满地散落的子弹,伸出脚尖踢了几下,确定它们通通是真的。 “看到没?”我对汤米说。“事情并非总是要以暴力收场。” “但是只要有你在,假设会以暴力收场就没错了。”汤米悲观地说道。 “得要找清洁人员来把这些子弹打扫干净。”伊蒙说。 我们搭乘电梯直奔顶楼,用一根发夹和一把魔法起子动手开启电子锁,进入了属于高阶主管的地盘,来到一条空旷的走廊之上。我沿路检视着两旁房间门上的门牌,汤米跟伊蒙急急忙忙跟在我的身后。最后我停在一块光鲜亮丽的门牌前,牌上写着“分部主管”以及“亚力山德先生”的字样。我询问式地看向伊蒙,他摇了摇头。 “我没听过这个名字,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可能听过。我通常不会有机会接触到这种高阶主管的。”他不太肯定地看着我道。“我真的不认为我们应该拿这种小事去打扰他那种大人物。” “真的吗?”我说。“但是我认为我们应该这么做,人生在世就是要打扰这种大人物才过瘾呀!” “你最擅长这种事了。”汤米说。 我直接推开办公室的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汤米拉起伊蒙的手臂,不着痕迹地将他拉了进来。这里显然只是一间接待室,备有许多很不舒适的等候椅,外加一个坐在办公桌后方的冰山美女秘书。超厚的地毯,高雅的壁纸,隐藏式喇叭中传来美妙的莫扎特音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配合一阵阵新钞的味道,闻起来十分适意。 我看了女秘书一眼,立刻知道不可能跟她成为朋友。她是一个身材过度修长的金发美女,看起来像是具有商学院学位的流行服饰模特儿,外加两道能令爱斯基摩人不寒而栗的冰冷目光。我走到办公桌前,摆出最骇人的神情对她微笑,不过她丝毫不受影响。 “晚安,”她不带语气地说道。“请问你们有预约吗?” “我是约翰·泰勒。”我愉快地说道。“我从不预约。” “很抱歉,亚力山德先生不见没有预约的人。”她说,不过语气之中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亚人山德先生是个大忙人。” 她指了指旁边一本超大本的老式预约簿,上面排满了各式各样的约会。我对那本簿子挥指一弹,预约簿立刻陷入火海之中,瞬间化为烟尘飞散。秘书依然不为所动地坐在原地。 “好把戏。”汤米说。“有点俗气,不过很有效。” “谢谢。”我说。“我常常练习魔法,你该看看我可以把大象变成什么。”我两手架到办公桌上,凑到女秘书身前,直接凝视她的目光。“告诉亚力山德先生,如果他识相的话,现在就立刻接见约翰·泰勒。否则的话,我就会以十分暴力的手法拆掉这间办公室。” “亚力山德先生不见没有预约的人。”秘书小姐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好像冰块一样寒冷。她站起身来,我也跟着挺直身体,目光保持在对方脸上。她比我想象中要来得高。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之下,我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一种野兽般的气息。她目光锐利地瞪了我一眼,眼神里散发着凶狠的敌意。“我的工作就是要确保亚力山德先生不会被没有预约的人打扰。趁你们还有机会的时候赶快离开吧。” “有人说过你生气起来非常可爱吗?”我说。 接着我突然向后退开,因为她的身体瞬间暴长,骨头咯吱作响,往四面八方伸展开来。她的衣衫碎裂,肌肤生出浓密的毛发,头骨向前延展,突出成野狼般的嘴鼻,手脚上也生出许多尖锐的利爪,灰毛之下鼓动着隆起的肌肉。在一切变身完毕之后,原本年轻貌美的女秘书已经成为一头身长八尺、宽胸细腰、面目狰狞、牙尖嘴利的残暴狼人。她呼吸粗重,杀性甚浓,慢慢地从办公桌后走了出来,脚上的爪子在地毯上留下一条条的碎裂痕迹。 “上呀,泰勒,再跟她灌点迷汤。”汤米说。“刚刚那碗实在灌得太漂亮了。” “啊,可恶。”我说。“这些跨国企业的高干老是爱养看门狗。你身上不会刚好带着纯银吧?” “你没有吗?”汤米问。 “有是有,但是都太小了,根本伤不到她。你要试试跟她讲道理吗?或许让她相信她并不真的是一只八尺高的致命野兽?” “她看来不像会听我说话的那种狼人。”汤米说。“伊蒙?伊蒙?别给我在这种时候昏倒啦!” “好狗狗……”伊蒙说,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 “很好,他已经神智不清了。”我说。“这样吧,汤米,你想办法让她躺下,然后我去搔她的肚皮。” “你试试看呀。”汤米说。“我跟伊蒙在旁边看你表演。” 狼人向前一扑,我跟汤米立刻抓起伊蒙往旁边跳开。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躲到办公桌后方,但是狼人伸手一挥就把整张桌子给掀到一旁。我看了看四周情势,如今我们身处一间很小的接待室,狼人庞大的身躯挡在大门跟我们之间;已经无路可逃了,对方也十分明白这一点。 她咧开狼嘴,露出更多尖牙,随手挥舞的利爪,感受着即将撕裂人肉的快感。她以肉眼难察的速度向前扑来,一把击中我的前胸,当即将我扑倒在地,两脚跨坐在我身上,突出的鼻子不断喷出难闻的气息,张开下巴露出长长的舌头,不疾不徐地滑过所有尖锐的牙齿,全身散发出的野兽体臭差点令我喘不过气来。我呕了几下,挣扎地想要呼吸,却在此时灵光一现,立刻开始施展取走枪枝中的子弹的那道法术,当场将狼人肺中的空气全部抽干。狼人突然向上一挺,两颗眼珠向外暴突,接着瘫倒在厚重的地毯之上,扭曲了几下,说什么也吸不到任何空气,最后终于昏了过去。我收回法力,再度赐给她呼吸,不过一时之间她应该不会醒来了。我站起身来,在她脑袋上又踢了几脚,确保她暂时不会来打扰我们。汤米的脸上露出不忍的表情。 “喔,拜托。”我说。“她要是有机会的话一定会把我们杀光的。” 汤米吸口气道:“你干嘛等这么久才解决她?” “我想打发点时间。”我说谎道。 “你大可放手任她死去。”汤米问道。“为什么不杀了她?” “因为我最近想当好人。去找亚力山德先生吧。” 我走到通往内部办公室的门口,打量着那扇门。汤米抓着伊蒙的手臂,慢慢将他扶了起来。这时,伊蒙的神智比较清醒了,不过还是不敢正视昏倒在地的狼人。我使用一点点天赋的力量检查面前的门,有点意外地发现这扇门上竟然没有任何防御魔法,只是一扇普普通通的门而已。我耸了耸肩,打开门走了进去。汤米跟伊蒙立刻跟了进来。 里面这间办公室装潢十分华丽,不过坐在大办公桌后方的亚力山德先生看起来倒是十分朴实。他就像是一个穿着西装的平凡上班族,体型有点过重,头发有点稀疏,满嘴络腮胡也不特别浓密。尽管他一定听到了外面的那阵骚动,不过还是一派轻松地朝我们所有人微笑。我们来到办公桌前,亚力山德先生对着我们逐一点头,最后目光停留在伊蒙身上。伊蒙向前踏出一步。 “为什么?”他直接问道。“为什么挑上我?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因为你实在太让我们失望了,伊蒙。”亚力山德先生说。他的语气亲切中带有严厉,就像是为了学生好而处罚他们的校长一样。“你的工作总是做到刚好而已,但是你的潜力根本不只如此。我们很懂得发掘人才,知道什么样的人会对公司做出伟大的贡献,什么样的人有能力置身权力的顶端。我们三不五时就提供你升迁的机会,但是你每次都拒绝我们的好意。我们不喜欢遭到拒绝,伊蒙。于是我们决定要用强硬的手段逼你就范。” “我们?” “当然是指公司了。” “没错。把责任推给大家,这样就没有人必须真的负责。” “我们希望员工把公司摆在第一位。”亚力山德先生根本不理我,继续专注在伊蒙身上。“但是你总是有所保留,不肯百分之百地为公司付出。” “我的妻子跟家人永远都比工作重要。”伊蒙语气坚定地说道。他无法面对狼人,但是却一点也不害怕亚力山德先生这种人。“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不代表生活的全部。” “所以我们之间就有个问题了。”亚力山德先生微笑说道。“我们希望员工都能把公司当作自己的家,把公司放在第一顺位。我们的需求就应该是员工的需求。若非如此,我们要如何在竞争如此激烈的年代里存活下来?我们都认为你的潜力无穷,伊蒙,你应该站在权力的顶端才对。我已经老了,但是放眼公司却完全看不到任何接班的人才,于是我选择了你,或者更精确地说,选择了你本来可以成为的那个人来接替我的位置。靠一点外来力量的帮助,我要你成为有能力接掌公司的人。” “终于说到重点了。”我说。“你真的很喜欢听自己的声音,是不是?” “我找来一位专家帮忙。”亚力山德先生依然不理会我。“夜城是个什么专家都找得到的地方。他将你带进夜城,并且引来所有其它时间轴里的你,促使你们彼此斗争,最后只有最坚强的一个能活下来,一个最完美的伊蒙·米歇尔,一个最适合成为接班人的人选。” “那又为什么扯上我?”我有点愤怒地问道。 “因为有人指名要找你。”亚力山德先生终于将笑脸转移到我这边来。“渥克来找过我,转达了当权者的旨意。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我的小计划,当然,夜城里所有人的计划都逃不过他的耳目。他要我帮一个忙,而我可不想拒绝他的请求。依据他的说法,当权者希望暂时转移你的注意力,泰勒先生,好让他们有时间决定该如何对付你。” “小额奉献投资公司跟我认知中的完全不同,”伊蒙说。“对不对?” 听到伊蒙语气中流露出愤怒的情绪,亚力山德先生很满意地点了点头。他靠回自己昂贵的椅背,两手轻松地在胸前交握,脸上显现出愉快的神情。“我们公司一向以高瞻远瞩而自豪,所资助的生意与组织都将带领世界迎向一个美好的未来,一个属于我们的未来,所有强权都在我们公司控制之下的未来。我们将会成为世界的领导人,因为只要控制了世界的经济,就等于控制了全世界。” 他突然向前一凑,盯紧伊蒙的目光说道:“你知道,现在还不算太迟。只要你愿意接受我的私人调教,还是有快捷方式可走的。我可以召回所有其它的你,让一切恢复正常。不过当然了,你必须改变一些观念,重新以我们的眼光来看待世界……不管怎么样,到最后世间所有的财富通通都会归你所有。” “我已经拥有所有重要的事物了。”伊蒙冷静而又沉稳地说道。“我的妻子以及小孩。我到底要说多少次你们才听得懂?我很快乐,我很满足。我知道你拥有很大的权力以及数不清的财富,但是你敢说自己快乐吗?不必多说了,亚力山德先生。我绝不会把灵魂出卖给公司的。你没有任何我想要或是需要的东西。” 亚力山德先生叹了一口气,靠回椅背上,似乎突然对一切失去兴趣一样。“既然你不愿意接受我们的提议,我只好找个愿意接受的你来取而代之。容我为各位介绍我们的专家——影像伯爵。” 就这样,影像伯爵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里,仿佛他一直都在旁边,只是我们没有注意到他一样。影像伯爵身材高瘦、脸色苍白,穿着破破烂烂的黑皮衣,全身闪耀着变幻无常的电浆光芒。皮肤毫无血色,布满各式各样的硅化节点与魔法电路,外加许多用以固定皮肤的黑色缝线,以及钉书针。他的皮肤在天使战争中被天使整张剥了下来,不管帮他缝回去的是什么人,总之手艺还算细巧,只不过脸皮似乎扯得有点紧,在嘴角上拉出一个无法抹灭的伤心微笑。他的双手不断抽动,随时准备施展二进制魔法,进而重置现实中的机率。他很喜欢在人前展现能力,因为这种掌控机率魔法的能力并非与生俱来,而是靠他一生致力于量子力学方面的研究,突破了传统学说的极限,进入身心疯狂的领域,再加上某位神灵的帮助,才终于成就了今日的影像伯爵。 传说他曾跟一台计算机做爱——这种疯狂科学家就是会为了获取知识而不择手段。 更复杂的是,我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某个可能未来的影像中。在那个未来里,世界已经因为我而毁灭,而影像伯爵就是为了阻止世界末日而一直不断派人回到过去追杀我的敌人之一。 “哈啰,崔斯特拉恩,”我说。“你看来……比我上次见到你的时候好多了。” “哈啰,约翰。”影像伯爵说着坐上了亚力山德先生的办公桌角落。“最近有机会见到我的人并不多。大家都以为我已经死了,而我也希望大家继续这么以为下去。我喜欢低调行事,隐居幕后,默默操作一切。你知道,在天使战争之后,我突然有了全新的领悟。我不要继续研究那些魔法理论、禁忌知识之类的东西了;我要趁着还有机会的时候享受人生,享受世界所能提供的一切娱乐。如今的我纯粹看钱办事,只要有人付钱,就不会在乎工作内容为何。你觉得这样的说法很肤浅吗?怎么说呢,当你连皮都被人家剥下来的时候,就会开始专注在一些更重要的事物上了。” “告诉我们你对伊蒙做了什么。”我说。“你一定很想说出来的,不是吗?” “我的确想告诉你们。”影像伯爵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将自己切换到演讲模式。“对任何其它人而言,多线时间轴都不过是一个理论而已。但是对我来说,所有时间轴都是真实存在的。它们就像许多河流一样自我身旁流过,而我随时可以一脚踏入这些河流之中。有时候,我就坐在时间的河岸旁边垂钓,勾出各式各样奇怪而又有用的东西,好比说那些不同版本的伊蒙·米歇尔,那些他曾经可能成为、也可能没有成为的不同自我。我将他们散布在夜城各个不同的地方,给了他们机率魔杖,放任他们去追杀你的客户。当然,由于夜城本身就是个十分危险的地方,所以他们之中有一大部分在遇上你的客户之前就已经死了。” “我了解,但是为什么要使用魔杖?” 影像伯爵耸肩道:“他们都是外行人,当然要用越简单的方法越好。” “所以我不可能说服你放弃这个案子?”我说。 “就他们支付的酬劳来看是不可能的。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约翰,你心里明白自己根本没有能力阻止我。我见过许多可能的未来,而在大部分的未来里面你都已经死了。” “大部分就不是全部。”我说。“你真正该看的是我的过去,崔斯特拉恩。我并不是大部分人所想象的那样。” 他听出我话中的威胁语气,立刻跳下桌子,启动了他的力量。电浆光芒溢满全身,爆出一阵阵的细微火花,而他皮肤上所有的魔法线路也开始浮现神秘的光彩。这景象或许可以吓坏很多人,但是我却深知他的底细。事实上,影像伯爵的能力受限良多。他的力量都是从一个名叫“工程者”的神灵在他体内植入的科技而来的,只可惜他从来没有学会如何去发挥这些科技的全部潜力,只会利用这些力量去观察各种可能的未来,就跟一个不停转换电视频道的影像毒虫没什么两样;“影像伯爵”这个绰号就是因此得来。这次召唤这么多伊蒙进入夜城,一定已经消耗了他不少能量,只要我能跟他多纠缠一段时间,根本不用出手攻击,他自己就会不支倒地的。 当然,在那之前我必须想办法不先被他杀死才行。 他突然哈哈大笑,两手一松,整间办公室立刻消失,变成了一座正在爆发中的火山口。四周的温度极高,空气热到无法呼吸的地步。地面的裂缝里不停冒出火红的岩浆,周遭的空间飘满了滚烫的尘埃。我运起我的天赋,看见了隐藏在火山口后方的办公室,找出一条回来的路,登时驱走了火山口的时间轴,就像转换频道一样回到属于我们自己的时空。 我向影像伯爵踏出一步,办公室再度消失,四周景象又变,来到了一片巨大的石林,到处都是高耸入云的通天石柱。乌云密布,闪电处处,石柱后方爬出了许多外型恐怖的怪物,一步步地对着我们缓缓走来。我再度找出了办公室的所在,赶跑了石林的时间轴,然后往影像伯爵又踏出一步。 他对我吐了一口口水,气得直发抖。“你竟敢以意志力与我对抗?我要带你进入一条你完全没有天赋的时间轴!我要你生来就是畸形,就是瞎子,甚至根本不曾出生过!” 趁着他大声嚷嚷的时候,我走他的面前,对准睾丸就是一脚。只见他嘴巴一张,两眼突起,就地一倒,不停抽搐,说什么也爬不起来了。 “看来他还记得把睾丸也缝回去。”汤米说。 “似乎没错。”我说。“等这里搞定之后,我想随便找一条时间轴把他丢进去,这样应该够他忙一阵子的了。” “你还想当好人呀?”汤米说。 就在此时,影像伯爵拼尽最后的力量对我发出了一道机率魔法。我往一旁闪开,魔法光芒越过我身边,落在亚力山德先生的胸口之上。一阵耀眼的光亮闪过,亚力山德先生整个人突然……完全不同了。他的外表没变,但是整体散发出来的感觉却更为冷静、更加和善、而且大幅放松。他对我笑了一笑,笑容亲切和蔼,丝毫没有虚假的气息。如今的他已经变成一个比以前要好上很多倍的人;一个他曾经可以成为但是却一直没有成为的好人。 “我很抱歉。”他说。我们都可以听出他是真心地感到抱歉。“我要如何才能表达我的歉意呢?”他从办公桌后走出,请我们一起帮忙扶起影像伯爵,让他坐到昂贵的办公椅上休息,然后又从抽屉里面拿出一支酒瓶,替影像伯爵倒了一杯上好的威士忌。接着他看了看我,看了看汤米,最后看向伊蒙,悔恨无比地摇了摇头。 “请各位放轻松,一切都结束了。引起这场闹剧的人已经消失了,希望他永远不会再回来。如今的我只想改变处事作风。我要取消整个计划,确保各位从此不会再被我们骚扰。我现在感觉……非常轻松。你们真的不了解身为一个坏人所必须背负的压力。那个人大部分的记忆都开始自我脑海中消失,就像一场做了大半辈子的噩梦一样,而我很高兴能看见到它们离我远去。我保证,伊蒙,我会努力让小额奉献投资公司成为一家令我们骄傲的公司。你想当什么样的员工就当什么样的员工,我们再也不会强迫你了。” 汤米看着我道:“这实在太诡异了。简直就跟在看一样。” 亚力山德先生轻轻地拍了拍影像伯爵的肩膀说道:“不要紧张,亲爱的孩子。这里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你随时可以离开。” “结束个屁。”影像伯爵咬牙切齿地道。“只有我说结束的时候才算真正结束!” 亚力山德先生从皮夹中取出一张支票交给影像伯爵。“拿着。感谢你的服务,我们从此银货两讫。” 影像伯爵看了看手中的支票,接着目光又转到我脸上来。我扬了扬眉毛,他脸上抽动一下。 “好吧。结束了。” 他站起身来,推开亚力山德先生的手,一拐一拐地走到门口,推开门,然后又回头对我看来。 “我跟你还没完呢,泰勒。” “我知道。”我说。在不久的将来,你会成为我的敌人之一,为了保护夜城的安危而对我展开一连串追杀。 事情就这么圆满落幕。我们全都坐了下来,和重生过后的亚力山德先生好好聊了一聊。为了表达心中无比的歉意,他甚至给我们一人开了一张支票。伊蒙本来不太肯收,在亚力山德先生苦劝许久之后才勉强收下。不过我跟汤米则毫不犹豫地接过了支票。反正伊蒙也不会付钱,既然有人肯付,我们当然没有不收的道理。 “我最喜欢圆满的结局了。”我对汤米道。 “没错,只不过得要看看你所谓圆满是什么样子,所谓的结局又是如何定义。”存在主义大侦探说道。 “喔,闭嘴。”我说。 我们跟亚力山德先生道了再见,然后离开小额奉献投资公司。汤米和我带着伊蒙穿越夜城大街,来到地铁车站,送他回去跟亲爱的家人团聚。我们本来打算带他去逛逛一些比较不那么刺激的景点,让他增长见闻,不过他始终拒绝接受诱惑,对他而言,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回家更重要的事情了。最后我们终于来到地铁站的入口。 “好吧……”他说。“我想……这是段很有趣的经验。很感谢两位的帮助,如果没有你们,我真不知道现在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不过相信你们应该可以了解,我真的希望这辈子不会再跟两位见面了。” “很多人对我都有相同的想法。”我说。汤米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特。”伊蒙说。“面对那些其它的我,曾经的我,以及本来可能成为的我。他们全都非常热衷地追求自我理想与抱负,但似乎没有一个真正感到快乐的,是不是?我很快乐,虽然我的生活风平浪静。我有我的安德莉雅以及孩子们,这样就够了。或许,真正的快乐就是要认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微微一笑,坚持跟我们握最后一次手,然后走下地下铁的阶梯,很快地消失在群众之中,变成一个赶着回家吃晚饭的男人,就跟大部分的人一样。 “或许,他才是世界上最睿智的男人。”我对汤米说。汤米点了点头。我看着他,考虑了一会儿,说道:“我打算进行一段时光之旅,回到过去,亲眼目睹创造夜城的过程。我认为我们合作得还算有默契,如果我能够说服时间老父送我回去,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有什么我应该注意的事项吗?”汤米问。 我忍不住微笑。“大概就是这趟旅程非常危险,我们很可能没办法活着回来。” “啊。”汤米·亚布黎安说道。“就跟往常一样。” <hr /> 注释: 第五章 机率游行 夜城是个既黑暗又危险的地方,但是却能够给我家的感觉。我属于这里。这里是怪物的集散地,而我就是众多怪物中的一员。 如今我跟汤米·亚布黎安走在夜城拥挤的街道上,却发现四周的气氛跟平常似乎大不相同。人们脸上涌现紧张的神情,有如暴风雨前的牲口,空气闷热得好像置身于蒸气室中一般。酒吧外面招揽生意的人们叫得比平常更加卖力,到处都有眼神狂热的末日商人宣告世界末日的来临,向人们推销他们的宗教与救赎。其中还有一个人身上挂着一张三明治招牌,牌子上写了“末日真他妈的就要来了!”,我忍不住看着他们微笑。他们之中有很多认出我的面孔,立刻在胸口画出十字以及各式各样的驱邪手势。 就在此时,我们前方的人们突然向四面八方散开。只见地上一个下水道的盖子“砰”地一声弹到一旁,一道蓝色的烟雾自地底喷出,有如晨雾一般在附近的街道上扩散开来。蓝雾中带有一阵难以忍受的恶臭,闻到的人们立刻大咳特咳,捏起鼻子向外逃开。即使我们离下水道口还有一段距离,那股味道依然十分难忍,透露出邪恶而又腐败的气息,有如刚腐烂不久的尸体又从地底下爬回人间一样。 这时下水道口开始挤出许多身泛微光的生物,个个体型扭曲奇特,根本无法判断他们是不是属于同一个种族。他们的皮肤苍白,肮脏恶心,布满许多突起的紫色血管,似乎随时都在溶化,自身体表面沿着血肉滴落。或许很久以前,他们都曾是人类,但如今除了肥大污秽的面孔之外,所有其它属于人类的特征通通荡然无存。他们的双眼又黑又大,完全不需眨眼。越来越多的怪物出现在街道上,旁观的人们越退越远,给他们留出很大的空间。所有恶心的怪物全都笔直向我走来。 我毫不退缩,因为在此大庭广众之下我必须顾虑名声。再说,面对实体不明的敌人,转身逃跑绝对不是明智的抉择。他们的外表又黏又软,实在不像是有能力伤害我的样子,不过我还是不敢小觑对方。没有实力的生物不可能在夜城存活太久,而这些家伙显然不是初出茅庐之辈。随着他们的距离越来越接近,恶心的味道也越来越浓。我冷冷瞪着他们,一手探入存放许多实用道具的外套口袋中。汤米也没有露出退缩的迹象,不过始终躲在我的身后。 “你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吗?”他小声地问。 “我知道他们很恶心,而且又很臭。”我说。“其它的一概不知。” “你认为他们想对你怎样?” “我只希望他们不要有太亲密的举动,这件外套才刚洗好而已。” 发光的怪物在我面前排列整齐,身上不停地冒泡扭动,腐烂的血肉不断滴在彼此身上。接着,在一道无声的号令之下,所有怪物同时对我低头。 “灾难与末日的王子,我们向您请安。”最接近我的怪物以一种低沉的声音说道,听起来像是某人即将被自己的呕吐物溺死的时候所发出的声音。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之下,我差点没被臭到吐了出来。“我们在黑暗中听说了传闻,在沉睡里梦见了真相。于是我们来您的面前,对您献上最真诚的敬意。希望在您终于继承了自己的血脉之后,不要轻易地将我们遗忘。” 他们的身体继续冒泡,皮肤不断交流,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满心期待着我的响应。我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他们终于转身离开,拖着恶心的身躯走过潮湿的人行道,进入来时的下水道口。最后一个下去的怪物将下水道的盖子盖回原位,接着满街的蓝雾也渐渐消散,留下那股腐烂的味道在空气之中挥之不去。一阵宁静过后,旁观的人也跟着开始散去,继续朝着他们原来的目的地前进,仿佛不曾发生过任何不寻常的事情一样。夜城的居民可不是那么容易受惊的。汤米大声地哼了一声。 “老兄,你也知道,不管付多少钱我都不会进入下水道工作。你认为刚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说。“但是最近这种事情越来越常发生了。想必是因为我母亲的真实身分已经传开了的关系。” 汤米若有所思地看着下水道入口,说道:“有没有可能他们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 “很多人都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走吧。” 我们继续前进,将淡淡的蓝雾跟恶心的味道抛到脑后。人们的动作似乎都比平常迅速,生活的步调也比往常来得忙禄,仿佛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时间即将步入尽头的末日气息。招揽客人的人们在夜店门口来回走动,不管是不是会员见人就拉;保镖的工作不再是把人丢出店外,反而变成将客人踹入店里。人们大声叫卖着商品,使尽浑身解数欺瞒诱拐,好像没有明天一样努力赚钱。 “快进来看看可爱的女士们吧!”一个身穿格子衫的男人在我们路过的时候叫道。“她们已经死了,但是依然不停地跳着曼妙的舞步呀!”我没有理他。 沿街站满了十几个摊贩,贩卖着各式各样奇怪的商品。一个身穿仿冒亚曼尼跳伞装的怪人卖着来自未来的产品,声称自己贩卖的都是时间裂缝的旅行者从过去与未来所带回来的东西。我停下脚步,看了看怪人的手提箱里所摆的东西。这类独特的物品对我来说总是有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我蹲下身来把玩着箱中的商品。里面有一卷一九四二年由罗纳德·里根、波利斯·卡洛夫以及琼·克劳馥主演的“卡萨布兰嘉”小卷录像带;一本史蒂芬妮·金撰写的超厚哥德罗曼史,一把第四次世界大战时期所使用的电浆来复枪(不内含电池);一支会说话的纯金怀表;以及一只可以任意消失不见的猫。此猫宣称自己名叫马克斯韦尔,不过又嘱咐我不要跟别人说。 以上只是我认得的商品。其它大部分来自未来的东西,都是没有标明用途的高科技产品,买家必须自行承担使用风险。不过,在夜城里所有的生意都具有这项特点。 我不认得的物品里面有一个袖珍型的轮椅,上面放了一根折断的雪茄;某种会发光的透镜;还有一个一碰就会疯狂摇晃并且发出噪音的黑色小盒子。老板非常热心地向我推销一块可以将铅转换成金子的炼金石,不过我曾经见过这种东西。那块石头确实可以转换元素,但是同时也会改变原子质量,令转换出来的金子具有强烈的辐射性。这时另外一个男人在我旁边蹲下,从手提箱里拿起了一只装有彩色液体的药瓶。 “这玩意有什么效用?”他问。老板立刻扬起愉快的笑容。 “那玩意儿,先生,乃是货真价实的长生不老药水。只要喝上一滴,你就能永保青春,永垂不朽。” “喔,少来了。”客人全然不信说道。“你能证明吗?” “当然可以。喝一口你就知道了呀。听着,先生,我只是负责卖东西而已,并不提供产品保固,我甚至不能保证我明天还会出现在这里。现在,如果你没打算要买的话,请把位子让给别的客人。”他满怀希望地看着我道:“你怎么样呢,先生?我一看就知道你是识货的行家呀。” “我的确是。”我承认道。“而我一看就知道这是一瓶北欧化工催化剂。喝一滴的确能够永保青春,不过瓶子上小字印刷的警告标语同时也提到小小的副作用:‘喝一滴就能永保青春。你会变成青蛙,不过可以永保青春。’” 旁边的客人一听,立刻将药瓶放回箱中,迅速离开现场。老板耸了耸肩,丝毫不以为意,因为他知道随时都会有下一个无知客户上门。“那不然看看这个吧,先生,一具背负式喷射器!想要跟鸟儿一般自由自在飞翔,却又不想卖力地拍击翅膀吗?只要穿上这具喷射器,飞升滑翔随你高兴,不过没有附送降落伞就是啰。” 一名年轻男子一听,当场推开围观人潮,抢上前来要买喷射器。老板愉快地跟他讨价还价一番,讲定价钱之后就帮着年轻人穿上喷射器。他们两个研究了一会儿复杂的控制面板,然后年轻人就迫不及待地按下面板中央的大红启动钮。只听轰的一声,喷射器带着年轻人一飞天,瞬间遁入无尽的夜空之中。年轻人无助地踢着双脚,绝望地在空中大喊。 “我要怎么控制方向呀……” “多尝试,先生,多多尝试就会了!”老板朝天空叫了几声,然后不再理他,转过头来招呼其它客人。 有一个人拿起一个小小的箱子,箱上标明了这是个可以装下任何物体的箱子。一看到这样标示,我立刻向后退开一步。那个顾客打开了箱子,接着整个人立刻就被吸了进去。老板脸色一沉,走上前来捡起箱子。 “这已经是这礼拜第三个了。真希望客人在试用产品之前能够先问我一声。”他说着将箱子倒过来用力摇晃,似乎想把刚刚被吸进去的客人给抖出来一样。 汤米和我离开这摊摊贩,继续向街尾前进。一阵巨大的撞击声自街尾传来,显然是刚刚的喷射器坠毁在地的声音。这世界每一分钟都会有笨蛋出生,而大部分的笨蛋最后都会来到夜城。 突然之间,四周所有人都开始惊声尖叫,慌张逃跑。人们彼此推挤,逃命似地跑过我们身边。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他们干嘛要逃,而且当场也想跟大家一起拔腿就跑。渥克终于对我失去耐心了。我们面前的街道上浮现了许多黑暗的身影,有如液体般的阴影一样洒落在人行道跟墙壁之上。这些巨大的影子就和午夜的街角一般黑暗,就和星辰之间的虚无一般黑暗,就和杀手脑海里的思绪一般黑暗。他们无声地在街上扩散,毫不停留地对我直奔而来。他们是游走在二维立体世界中的二维黑暗平面,具有人类的面孔以及致命的利爪。任何没能及时逃到一定距离之外的人们,都在转眼间被吸入深邃的黑暗中,成为这些怪物的一部分。 “这些是什么鬼东西?”汤米吓得直打哆嗦,慌慌张张地问道。 “暗影之人。”我一边说着一边寻找逃亡的路径,但是此刻影子已经从四面八方将我们包围,完全看不到任何出路。“渥克的走狗。由于他们没有实体,所以根本没有办法与之对抗。这些只是他们的影子而已。他们可以利用影子吞噬所有物体,将之带到渥克面前,只不过任何进入过那些影子之中的人都会迷失本性,不再保有自我。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么我宁愿死也不要落入暗影之人的手中。” “渥克干嘛不派讲理之人来找你?”汤米问道,声音中充满了绝望的语调。“我比那些家伙还会讲道理。”他想要躲到我身后,但是四面八方都有影子,所以根本无处可躲。“这下糟了,泰勒,这下真的糟糕到了极点。我本来以为可以发挥长处,但是这实在太不公平啦。通常渥克抓人的时候不是都派讲理之人的吗?” “通常他是会派讲理之人。”我说。“但是他们已经通通死在我的手上了。” “厉害,厉害。”汤米说。“只可惜有点缺乏远见。快想办法,泰勒。这些怪物已经快要抓到我们啦!” “谢谢,汤米,我也注意到了。松开我的手臂,都被你抓麻啦。小声一点,不要打扰我想办法。” “快一点!” 如今我们两个孤伶伶地站在街上,所有其它人都已经退到很远的地方,任由四周的暗影之人大摇大摆地逼近我们。没有人打算干涉此事,但是站在远方看戏的可是大有人在,其中还有不少已经开起了赌盘;所有人都想知道恶名昭彰的约翰·泰勒对上传说中的暗影之人,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眼看猎物无路可逃,暗影之人全都放慢脚步,慢慢飘来。他们完全由虚幻的影子组成,具有变化成任何形状的能力,不过他们都很偏好能够引发恐惧的外貌。他们脸上没有五宫,但是却看得一清二楚,就像是童年的恶梦。他们这种外形乃是专门为了吓人而设计的,光是看着他们就可以让人反胃,让人打从心底燃起一股不安的恐惧。他们感受到我们的无助,好整以暇地慢慢逼近。 “他们是什么做的?”汤米问,听到自己的声音让他感到安心一点。 “活生生的影子。”我说。“他们是一种反生命。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实体,也不清楚渥克如何控制他们为当权者办事。最可信的谣言是说他们经由时间裂缝进入夜城,来自一个非常遥远的未来,一个太阳已然消逝、整个世界笼罩在无尽黑夜之中的未来。唯一能在那个黑暗世界里存活的生命,就只有这些暗影之人。” “我真希望自己没问。”汤米说。“那我们能怎么办?” “事实上,我还希望你能提供些点子呢。”我边说边注意四周。“印象中从来不曾有人击败过暗影之人。” “总不能束手就擒呀,可恶!” 我看着路旁许多俗丽的霓虹招牌,轻轻念诵了几句咒语。街上大放光明,各式招牌上的霓虹字体放出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深邃的黑夜。所有招牌滋滋作响,仿佛为夜晚带来了一道人工黎明,强烈地驱逐所有的黑暗。然而,再耀眼的光芒都不足以阻止暗影之人,甚至不能让他们放慢脚步。霓虹招牌不堪负荷,一块块地爆炸开来,洒下阵阵火光,整条街登时陷入一片漆黑,进入一种前所未有的黑暗境界。 我从外套中取出三颗蛋,对准最近的暗影之人丢了出去。一阵轰然巨响后,一道火舌冲天而起,带来刺眼的火光以及可怕的高温。暗影之人往火舌扑上,当场将所有火光吞噬殆尽。 我大大地吸了一口气,一边镇定自己的情绪,一边往汤米看去。 “我有个办法。”他不太情愿地说道。这时他已经被逼到跟我靠在一起的地步。“不过我必须说在前面,这个办法有点……危险。” “动手吧。”我道。“我宁死也不要沦落到这些阴影之中。” 汤米皱起眉头,专注心神,启动了他的天赋,我立刻浮现一种身边多了一个人的感觉。这时暗影之人已经将我们团团围住,几乎可以碰到我们。我心跳快到不象话的地步,几乎无法控制呼吸的频率。就在此时,汤米张嘴说话,似乎将这些字句大声地念出来可以强化它们的力量、肯定它们的存在。 “我专门玩弄各种可能性,具有改变现实本质的能力。我可以劝服全世界以我的眼光来看待事情。我认为我们有可能在暗影主人找到我们之前就已经赶到时间之塔广场,尽管可能性不大……但是我相信那才是真实发生过的真相。” 他话一说完,我们已经出现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黑暗的街道完全消失,时间之塔广场近在眼前。汤米长长地叹了一大口气。 “搞定了。我们到了。所有之前发生的事情都被抹煞了。”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天赋,但是在我感觉好像是在召唤某只恐怖的怪物回家睡觉一样。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肯定时间广场上的阴影通通只是普通的影子。附近有几个人默默地走在路上,完全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对他们而言,我们会出现在此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看着汤米·亚布黎安,眼神中充满了无比的敬意。 “你能够利用自己的意念重塑现实?这实在是一种了不起的天赋呀,汤米。你为什么还没成为掌权的强者?” “因为如此使用天赋会大幅削弱我的力量。”汤米疲惫地说道。“每用一次,我就会变得更不真实、更虚幻,与现实之间的连结更加微弱。要是过度使用这种能力,我将会失去存在于世间的可能性。” 他显然不想多谈这个话题,于是我也不再多问,转过头去观察时间之塔。 时间之塔的外表很不起眼,乃是一座由大石头堆积而成的二层楼高的建筑物,孤独地耸立在广场上,为这冷清的地方凭添一份阴沉的色彩。然而,路过时间之塔广场的人都对这座塔本身敬而远之。为了确保只有时间老父才能掌握控制时间旅行的能力,这座塔具有一层一层的防御魔法加持。大部分的人都相信即使世界毁灭殆尽,时间之塔依然可以毫无损伤、屹立不摇,心存邪念的人就算站在塔前也没有办法看见时间之塔。 这是一栋古老的石造建筑,除了一道小小的入口之外,四周没有任何窗户。不过千万不要小看这栋毫不起眼的建筑,我前一次路过此地是在天使战争的时候,当时我曾亲眼看见一个天使两片翅膀断落在地,手脚插满铁钉,活生生地钉在时间之塔的外墙上。当时大家都为了夜城的存亡而战,而时间之塔正是主要的战场之一。 我从来没有为了特定的目的而主动进行时光旅行,所以光是想到这个计划就浑身都不对劲,偏偏这件事又非做不可。我越来越相信所有问题都可以藉由观察夜城的创造过程而获得解答。夜城是由我的母亲为了一己私心而一手创造而成的。我母亲乃是圣经神话中的人物,莉莉丝;不过这个身分是她自己说的,也没有其它人可以证实这个说法。我需要更进一步的证据,我必须完全笃定她的身分。 关于我母亲,唯一可以肯定的事情,就是她在很久以前曾经遭到夜城放逐,被贬入地狱边境长达数个世纪之久。或许我可以学会当时放逐她的方法。我认为透过观察母亲创造夜城的过程及原因可以学会很多事情,得知许多真相。只要我能说服时间老父将我送回那个命运的一刻里,我就一定能够找出许多有用的信息,甚至发掘出可以用来对付我母亲的武器;一定会有这类的东西的。我一定要阻止自己曾在时间裂缝里看见的那个恐怖未来,绝对不要成为毁灭夜城甚至全世界的始作俑者。 “碰!你已经死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汤米跟我立刻转过身去,只见苏西·休特不慌不忙地从一道阴影之中走了出来。苏西是我的老朋友,绰号“霰弹苏西”,又名“喔,天呀,是她,快跑”,乃是全夜城最厉害的赏金猎人,同时也是史上最残暴的女人。只要赏金够优,就算追到地狱她也有办法带回对方的人头。此刻的她就跟往常一样,一身黑色的皮衣,挂满锁链之类的钢铁饰品,脚上穿着及膝的长靴,靴子顶端包有铁皮。在她傲人的双峰之间交叉挂着两条沉重的弹带,腰间的皮带上也装配了许多威力强大的手榴弹。她的脸蛋并不特别美貌,但是极为醒目、棱角分明,嘴形坚毅,外带一双全世界最冰冷的蓝色眼瞳。她将满头金发以一条皮制的细绳束在脑后,传说这条皮绳是用她所杀死的第一个男人的人皮所制。 此刻她手持霰弹枪,枪口对准我跟汤米,脸上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 “哈啰,苏西。”我说。“你气色不错呀。最近忙吗?” “老样子。”苏西说。“要杀的人太多,时间老是不够。”她放低了枪口,又道:“你越来越不行了,泰勒。以前我绝不可能这么轻易从背后偷袭你的。” “我心里有事。”我试着维持尊严。“最近杀了什么有趣的人吗?” 她耸了耸肩,将霰弹枪插回背上的枪套,说道:“没什么重要的人物。最近不理智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在说什么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之类的屁话,好像我们没听过一样。不管怎样,这种现象对生意有正面的帮助。很多人都想趁着还有机会的时候赶快把想杀的人杀一杀,要报的仇报一报。我正在找你呢,泰勒。” “喔,是吗?”我说。 尽管苏西是老朋友,不过如果因此就不提防她的话绝对不是明智之举。对她而言,工作跟私人生活是可以混为一谈的,身为她的朋友并不表示她就不会对你出手。五年前我之所以离开夜城,离开所有生活上的问题及生命中的谜团,基本上就是因为苏西在我的背上留下一颗子弹的关系。 “我听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传言。”苏西懒懒地说。“令人不安的传言,关于你跟你的母亲,还有她这次回来的目的……我跑去陌生人酒馆找你,不过你已经离开了。我看得出来你才离开不久,因为他们还在清理你留下的残骸。我到处询问你的下落,扁了好几个人,最后终于问出你计划进行一段时间之旅,所以就到这里来等你。如果你打算去干如此危险而又愚蠢的事情就一定需要帮手,而我就是最好的帮手。” “说得没错。”我说。“不过我这次不是办案,也没有客户,完全是私事。” “就是说没钱拿啰。啊,管他的,算是我欠你的,泰勒。” 汤米嗅出八卦的味道,当即竖起耳朵问道:“真的吗?好好奇唷……说说看你是怎么欠他的嘛。” “你最好别问。”我说。 苏西大枪一拔,枪管顶上汤米的鼻孔,说道:“没错,你最好别问。” “当然。”汤米全身僵直,一动也不敢动。“肯定不关我的事。” 苏西放下枪道:“通常我都是直接开枪,绝对不搞什么警告这一套。看来我也不比从前了。” “这一天总会来临的。”我说。 “最近每个人都开始多愁善感了。”汤米一边揉着鼻子一边说道。 “这家伙是谁?”苏西问。 “他是汤米·亚布黎安,著名的存在主义大侦探。”我说。“他会跟我们一起去。由于他的天赋很有用处,所以请不要伤害他。” 他们两人同时露出怀疑的目光打量彼此。我在旁边看着苏西,感觉好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挤压自己的心脏一般。上次遇见苏西·休特的时候,我见到的是一个来自未来的她,来自我曾在时间裂缝里面见过的黑暗未来。未来的苏西曾经受过重创,经由我的敌人改造成强大的杀人兵器,然后送回我们这个时空,要她趁我还没毁灭世界之前除去我的性命。最令我难受的是,未来的苏西是自愿接受改造,也是自愿前来杀我的。此刻看着眼前的她,如此完整健康、充满活力……我实在无法想象她之后会落到那种下场,遭人如此利用。我绝不能坐视不管,眼睁睁地看她如此受伤。 “你没有必要跟来,苏西。”我突然道。“这件事太危险了,况且又没有酬劳……” “凡事不能只向钱看。”苏西说。“你需要我的帮助,泰勒。你自己心里有数。” “我们未必能够活着回来。” “酷。”苏西说。“你总是知道要带女孩子去什么地方快活,泰勒。” 我看着她好一会儿。“你知道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的,是吧?” 她浑身不对劲儿地瞪着我道:“说那个干嘛!你要是敢跟我多愁善感,我一枪打爆你的脑袋。你必须身心都保持在最佳状态才能进行时光旅行。” 我点头,在心中暗自发誓绝对不要让她变成那个来自未来的恐怖怪物。苏西非常不擅长表达情感,所以我们之间情感交流的责任就落在我的肩上。我转移了话题。 “你追了那么久,最后到底有没有找到屠夫大猪?” 苏西露出难看的笑容:“他的头为我赚进不少钞票,不过他的心肺肾这些内脏的价码居然更高。” 汤米问我道:“她是开玩笑的吧?” “我觉得最好不要问。”我说。 “幸好我跟来了。”苏西以一种藐视的目光看了汤米一眼。“听说你在上个案子里差点把命都给丢了,现在知道没有我的后果了吧!我是说你居然去找罪人、疯子,还有美丽毒药那种角色帮忙!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耸肩:“我需要一些狠角色,偏偏你又没空。” 她哼了一声,又道:“关于你母亲的传闻是真的吗?她真的是莉莉丝?” “看起来是没错。” “我还得去查数据才搞清楚她是谁。”她承认道。“之前我只有在一首古老的创世纪歌谣里面听过这个名字。我很不喜欢事情跟旧约圣经扯上关系,那里面的人物都太可怕了。”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不过却突然摇了摇头。“来吧,我们该走了。既然我能找到你,其它人一样也能,此刻夜城里想要杀你的人比平常还多。” “有什么有趣的人物吗?”我问。 她伸出手指,算道:“首先是死灵法术顾问珊卓·钱丝。她为了你摧毁恸哭者的事情正在四处找你——有时间的话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那个恸哭者实在是非常恐怖——总之,她跟恸哭者好像有一腿,所以发下血誓要找你报仇。” “这可是坏消息呀,老家伙。”汤米说。“一旦被那个疯婆子盯上,就算在自己的坟墓里也不得安宁。” “闭嘴。”我有点疲惫地说道。 “其次,”苏西瞪了汤米一眼,又道:“你杀了十二个讲理之人,惹火了许多有权有势的大家族,他们拿出一大笔赏金,发出你的格杀令,如今整个夜城的赏金猎人全都跃跃欲试。这些伤心的家族决意要取你性命,所有细节一概不管,他们也有来找过我。” 我扬了扬眉。 “我当时在忙。”苏西说。 “只要钱够多,你就会连我都杀?” 苏西笑道:“只要钱够多,我连上帝都杀。但是要雇我杀你,他们得把价码抬高很多倍才行,泰勒。”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多了。”我道。“还有谁在找我?” “渥克代表当权者在找你。不过这个你应该早就知道了。” 我点头:“他派出暗影之人。” 这次该苏西扬眉了:“连暗影之人都败在你的手下?” “并没有。”我说。“我们逃走了。” “你总算变聪明了。”苏西道。“就算给我再多钱,我也不想去跟暗影之人作对。话说回来,或许时光旅行对你如今的处境来讲是最安全的办法了。即使是渥克也没有权力控制时间老父。”她说着再度对汤米露出轻蔑的表情。“你确定要带他一起去吗,泰勒?” “确定。”我坚决说道。“我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喔,太好了。”汤米说。“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 “你不会想知道的。”我说。 “我今天早上真不应该起床。”汤米说完看向苏西,又道:“事实上,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带她一起去。她有很强的暴力倾向,而且极度缺乏道德良心。当我们回到过去的时空之后,任何冲动之举都可能引发意想不到的后果,如果改变太多过去,说不定根本无法回到属于我们的未来。” “我还以为你很渴望尝试时光旅行呢?”我说。 “还不至于渴望到那种地步。” “我去定了,你也是。”苏西说道。“再不闭上鸟嘴,我就把你的乳头给拔下来。”她冷冷地瞥我一眼,又道:“他很烦人,不过说的也有道理。不到最后关头,实在不该轻易尝试时光旅行。你确定此刻的夜城里再也找不到人可以打探你母亲的消息了?” “认得我母亲而又还没死的人,只剩下乱发彼得。”我说。“不过他已经疯了。” “有多疯?”汤米问。 “疯到变成连续变态杀人魔。在被当权者的人马抓到之前,他已经谋杀了三百四十七人,而这个数字还只是账面上的受害者人数……渥克曾经私底下跟我透露,实际上的受害人数应该有数千人之谱;即使在夜城,这也是十分惊人的杀人纪录。他们从来不曾找到任何尸体,也没有任何可以当作呈堂证供的铁证,有的只是受害者们的衣物而已……如今他被当权者关在全夜城防守最严密的地牢里。” “为什么不处死刑?”苏西问。她的想法总是非常实际。 “他们试过好几次,但是杀不死他。只有在所有办法通通用尽之后,我才会去找他。” “我同意。”汤米说。 说到这里,暗影之人又再度找上了门来。他们居然能在完全没有踪迹可循的情况下,只花了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就绕过大半个夜城找出我们的下落,实在是令人不得不佩服。他们飘过广场宽阔的石板地,放大他们的形体,伸长恐怖的手臂,将广场上的所有路人吓得落荒而逃。我超想跟大家一起逃的,但是阴影又再度无声地自四面八方包围而来,阻挡了我们所有的退路,连时间之塔的大门也给堵住。他们有如诡异的浪潮一样缓缓地向我们逼近,慢条斯理地享用着我们的恐惧。我已经技穷了,完全想不出任何办法可以对付他们。 苏西·休特举起霰弹枪,对准身边的一道阴影扣下扳机。子弹打入阴影之中,丝毫没有激起任何涟漪,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苏西冷冷地咒骂两声。 “我有银子弹、祝福弹、诅咒弹,以及两颗从撒旦恐怖份子那里偷来的手榴弹。你觉得会有用吗?” “没用。”我感到呼吸急促、冷汗直流,实在不愿意就此束手就擒,沦落到无尽的黑暗之中,退化成只会尖叫的残躯败体。“汤米?” 尽管已经疲惫不堪,但是汤米还是毅然决然挺身而出。他走到暗影之人面前,试图以强大的逻辑据理力争。只可惜他的天赋已经过于虚弱,语气完全不能令人信服。暗影之人继续前进,有如邪恶意念凝聚而成的黑色湖泊一般,完全不理会汤米的声音,忽略他的逻辑,除了胆敢违抗他们意愿的人之外,其它的一切他们都不看在眼里。他们是为我而来的,即使是渥克出面也不能阻止他们。 于是我只好拿出终极手段,开启了我的天赋。我并不想这么做,因为每当我开启心眼的时候就会发出耀眼的心灵之光,在敌人面前暴露我的行踪。到时候如果引来痛苦使者的追杀也还罢了,万一未来的苏西·休特再度出马可就糟了。只可惜我没得选择。我开启了心眼,运用天赋找出时间之塔的防御魔法。我在这座四方型的石块建筑外围看见了源源不绝的守护魔光,有如黑暗的彩虹一般严密地散布在时间之塔四周。我轻而易举地探出天赋的力量,将这些防御魔法全部转移到我身上。 本来我只是想要利用这些魔法抵挡暗影之人的攻击,好让我们三人可以全身而退,想不到石塔的魔力却自有主见。它们突然窜入我体内,以超出人类理解范围的方式流过我全身,造成一阵剧烈的疼痛。接着所有的防御魔法在我体内凝聚成一股强大的能量,转眼间化作万道光芒破体而出,冲入时间之塔广场,有如燃烧尸体的烽火一般迎向所有暗影之人。 体内的力量一阵一阵地翻烧,我则一下又一下地狂叫,身上所绽放出来的光芒越演越烈,没多久就将整个时间之塔广场照耀得有如白昼一样。活生生的影子四处逃窜,在刺眼的光芒之下荡然无存。苏西和汤米转过头去,双手紧紧护在眼前,但是终究无法阻挡光芒的力量,只能跟着我一起狂叫,感受强大的力量冲击着身体。 最后一道光芒闪过之后,所有的暗影之人通通消失,全部在无法忍受的强光下燃烧殆尽。石塔的防御力量透过我的双眼观察广场上的状况,在确定所有威胁都已解除之后,立刻毫不留恋地离开了我的身体。我感到力量急泄而出,痛得向前一跌,倒在地上浑身发抖,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我再也不干这种事了。 苏西蹲在我的身旁,在没有身体接触的情况之下尽其所能地安抚着我。 “真想不到你拥有这种力量。”汤米脸色茫然地看着四周。“你消灭了暗影之人!一举之间全部歼灭!我以为没有人能够办得到!” “我就这么令人猜不透。”我先喘了一会儿才说道。 “这么看来,”苏西冷冷地说。“先是讲理之人,现在又干掉了暗影之人,过不了多久渥克的走狗就会被你杀光了。”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计划。”我说。 我抖着双脚站起身来,取出一条脏兮兮的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汤米看到这条手帕,忍不住露出恶心的神情。我收起手帕,跟大家一起转向时间之塔。苏西对我看来。 “这根本不是一座塔,为什么要叫做时间之塔?” “因为这栋建筑并非时间之塔本体。”由于刚刚跟石塔的防御魔法有过切身的接触,所以我能够回答这些根本不该知道的问题。“这栋建筑只是时间之塔的入口,至于时间之塔本身则根本不在夜城中。时间老父从影子瀑布里带来时间之塔,不过夜城却纯粹是靠着他的意志力量才跟时间之塔产生连结。塔的本身存在于……某个别的地方,这整座石造建筑不过是时间之塔的防御系统罢了。至于这些防御系统的能量来自何处,相信我,你们不会想知道的。事实上,我慎重地考虑用钢线将这些知识从我脑袋里剔除。” “好吧。”汤米以一种安慰疯子的语气说道。“那我们要如何进入时间之塔?” “开门进去呀。”我说。“不然要这扇门干嘛?” 我走到石塔之前,伸手抓起门把,轻轻一转,大门立刻应声而开。这是一个好兆头,因为如果时间老父不想见我们的话,这个门把应该是转不动的。门后是一台电梯,电梯里的控制面板上八有一个按钮。我们三人踏入电梯,接着我就按下了按钮。大门关起之后,电梯便开始移动。 “等一下,”苏西道。“我们在向下移动。” “这座塔跟我们的现实存在着一百八十度的差异。”我说。“要前往塔顶,我们必须直通地底。” “有人跟我一样觉得这是不祥之兆吗?”汤米说。 “闭嘴。”我轻声道。 电梯的四面都是镜子。随着电梯越来越深入地底,镜中的影像也逐渐开始转变。一开始只是出现小小的不同,不过改变越来越快,到最后镜子反射出的影像已经完全变成在其它时间轴里我们三人可能会变成的模样。我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女性版本的我,一样穿着白色的大风衣,不过看起来比我本人有型多了。另外一面镜子里呈现出男性版本的苏西,看来就像是个极度蛮横的地狱天使。汤米面前的镜子照出了一个庞克版本的他,顶着高高的绿色庞克头,脸颊上插了许多安全别针。接着所有影像乍然转变,我们三个又变成戴着面具披风、身穿俗气超人装、浑身肌肉、脸型方正的城市英雄。 “太酷了。”汤米说。“我们变成超级英雄啦!” “比较像超级坏蛋吧。”苏西说。“我的胸部这辈子都没有那么大过,简直比我的头还大……” 影像再转,我下半身穿着黑皮裤,上半身却缠着几条皮带,俨然是一副性奴隶的打扮;苏西穿了件深红色的紧身上衣,黑色的吊带丝袜,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荡妇;汤米则是个外表艳丽的变装癖。对于这些造型,我们实在无话可说。画面又转,我们分别成了舞台上的小丑、女仆以及傻瓜等角色;尽管身上的服装光鲜亮丽,不过我们三人脸上都很郁闷。接下来的改变有点……恶心,我成了一只吸血鬼,苏西变成僵尸,汤米则是木乃伊。我们通通死了,但是却依然以不同的形式存在于世间,苍白的面孔中流露出阴森而又认命的神色。 接着所有影像消失,四面镜子里一片虚无,完全没有任何影像。我们彼此对看一眼,汤米甚至伸出手来碰了碰我,确定我还在他旁边。苏西反手敲了敲身边的镜面,四面镜子当场浮现了一个十分恐怖的影像——一个来自可怕未来的苏西。她的半张面孔全毁,围着一只焦黑的眼睛皱成一团,嘴角向上扭曲,腐蚀出一个永恒的诡异笑容。长发花白,染满尘埃,衣衫破烂,骨瘦如柴。由于长期与难以想象的邪恶势力对抗,她的身体已然残破不堪,脸上是种充满了疲惫与无奈的神情。最可怕的是她的右手齐肘而断,以十分原始的手法换接上一把能够毁灭一切的武器——真名之枪。 未来的苏西分别从四面墙上瞪视着电梯内部,仅存的一颗眼珠散发出狂野的怒火。 “停止!”我说,语气中透露出前所未有的严峻及愤怒。“立刻停止这些画面。” 汤米和苏西莫名奇妙地转头看我,不过镜中的未来苏西也在这时消失不见,所有的镜子都恢复正常,反射出现实之中的我们,再也没有出现其它异象。 “刚刚那是什么?” “只是一个可能的未来。”我说着看向苏西。“并不代表什么。” 苏西神色严厉地瞪着我看,我从来没办法在她面前撒谎而不被看穿。 电梯一直不停向下沉沦,气温越变越冷,我们的呼吸已经开始凝结雾气。怪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忽远忽近,虚无飘渺,幸亏我们都听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声音。最后电梯终于停了下来,大门缓缓消失,而站在门外明亮的钢铁走廊上迎接我们的,就是时间老父本人。只要不仔细凝视他的双眼,他看起来就跟一个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他形容憔悴,约莫六十岁上下,一身维多利亚年代的绅士打扮,穿着作工严谨的黑色长外套,搭配纯白衬衫以及深色背心,肚子前方吊着一条金表的表链,全身上下唯一的色彩来自脖子上的杏色领带。他的五官端正,脸颊微凸,眼神深邃,头发灰白,抬头挺胸地以十分锐利的目光打量着我们。 “你们总算来了。”他说。“我一直在等你们。” “真的吗?”我说。“就连我都是在不久前才知道我们会是三个人一起下来。” “喔,其实我一直都在等着每个人啦,孩子。”他说。“特别是未来世界的王、女性赏金猎人,还有上了年纪的花花公子。”他颇为不屑地看了汤米一眼。“我真的不喜欢你的想法,你知道吗?即使没有你们这些存心捣蛋的家伙,时间都已经非常难以掌控了。不必,你不需要为自己解释,反正我会让你跟泰勒一起去的。他将会需要你。” “我会吗?”我问。 “他也会需要你的帮助,亲爱的。”时间老父对苏西说。“我会让你跟他去,因为你的存在是必要的。你将会拯救他的性命。” “她会呀?”我又问。 “跟我来。”时间老父说完立刻沿着钢铁走廊走去。他的步伐十分急促,我们必须加快脚步才能跟上。 “对于将会发生的事情,你知道多少?”我问。 “我所知道的永远都不够。”时间老父答,并未回头看我一眼。 这条走廊很长,完全看不到尽头。两旁的墙面十分光滑,我们的身影在墙面的反映中看来有点模糊,不过时间老父的身影却是异常清晰。我们四人走在一起,只有时间老父在钢铁的地板上踏出沉重的脚步声。 “电梯里面的墙壁上为什么会一直变换影像?”苏西突然问道。 “可能的未来,多重时间轴。”时间老父轻快地说道。“我真不该赐给那台电梯自我意识的。它老喜欢胡思乱想,偶尔会变得暴躁不安,不过大部分的时候它都不会伤人。不必担心那些影像,它们通常不代表任何意义。” “我想了解所谓可能的未来。”我说。“这些未来有多真实?多明确?你如何肯定哪个未来比较有机会成真?” “无法肯定。”时间老父说。“所有可能的未来都同样真实,具有相同的可能性。”他依然笔直地快步向前。“不过话说回来……如今的情况似乎有点变化,最近可能的未来有逐渐减少的趋势,仿佛某一条独特的未来成真的机会越来越高,不断地取代着其它的未来。就像是……所有的一切都联合起来缩减其它的可能性,慢慢地将未来删减到只剩下唯一可能的地步。这个现象十分有趣,不过有点令人担心就是了。” “只是有点担心而已吗?”汤米说。 “喔,这种事情通常都会自行解决的。”时间老父含糊其辞地说。“只是如果解决不了,那就麻烦了。” 我们走入了一块很大的空间,里面装满了许多缓缓运作的机械零件。我们沿路经过许多巨大的齿轮、转盘以及各式模具,感觉就像是走在一个超大的时钟内部一样。缓慢的钟摆声响同时自四面八方传来,为整个地方洒上些许永恒的气息。时间老父回过头来。 “不管你们看到了什么,都未必真正存在于此。这里的东西太过复杂,超过人类心灵所能想象,所以你们的脑袋会以其它的影像取代真实存在于此的对象,用熟悉的象征来尽可能使你们了解这里的一切。” “我一直都很喜欢迪斯尼乐园。”汤米说。 “那么,”时间老父不去理会汤米。“你们打算回到过去,是吧?回到创造夜城的年代里去,这是个很大胆的想法,不过也未免太不要命了点。” “你怎么知道我们的目的地?”苏西问道。 “因为我的职责就是要知道这类事情。” “如果你真的是时间的实体。”我小心地问道。“请问你知道过去的真相吗?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如果我们回到夜城创立的年代,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 “我只知道做好这份工作所需要知道的部分。”时间老父继续走着,但是语气中流露出些许哀伤及无奈。 “需要知道的部分?”汤米问。“是谁决定你需要知道什么的?” “好问题。”时间老父说。“如果你们查出这个答案的话,请务必告诉我。当然前提是你们能够从这趟旅程里活着回来才行。” “什么?”苏西问。 时间老父突然停步,我们全都差点撞到他身上。他若有深意地看着我们,说道:“听好了,这很重要。你们要去的年代比大多数人去过的年代都要来得古老。那是个非常原始的年代,天地初开未久,一切都还没有定形。我可以送你们去,但是一旦你们回到那里,就会完全脱离我的掌握,任何人都帮不了你们。简单地说,你们必须自己想办法回来,我完全使不上力。知道这个事实之后,你们仍然打算要去吗?” 苏西、汤米跟我看着彼此,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我感到不知所措,就像是脚下的地板突然被人抽离了一样;我从来没想过这会是一趟单向的旅程。 “这样的话就不同了。”苏西说。 “没错!”汤米道。“不要误会,老兄,不过我真的没打算只去不回。” “我还是要去。”我说。“不管你们跟不跟来我都得去。我一定要知道真相。” “既然如此,”苏西顿了一会儿说。“如果你蠢到一定要去,那我就蠢到一定要跟吧。” “你没必要这么做。”我说。 “朋友是用来干什么的!”苏西说。我想我这辈子还不曾这么感动过。 “我很想亲眼见识夜城开创的过程。”汤米轻声说道。“我想见证一件足以影响整个世界的重大事件。所以我还是决定跟你一起去。不过丑话说在前面,泰勃,如果我们从此被困在过去,回不来的话,我一定会每天对你耳提面命,让你永远不会忘记一切都是你的错。” “我们要去。”我对时间老父说道。他无所谓似地耸了耸肩。 “我知道。”他说。 “渥克和当权者多半不会希望看到我们踏上时间之旅。”我说。“这对你有影响吗?” “渥克?”时间老父扬起眉毛。“那个烂人。即使他的心脏着火了,我也不会在他喉咙里面撒尿。” 最后我们终于来到接待室。时间老父叫我们在这里等他一下,说要先去看看目前状况稳不稳定,适不适合进行回到过去的时光之旅。我狐疑地看着他。 他优雅地挥了挥手。“时间洪流之中总是隐藏着暗潮与风暴,而在更深层的区域甚至还有不少狂乱激荡的魔法奔流,更别提什么量子泡沫以及超自然定位之类的东西了。有时候我认为恐龙之所以灭绝纯粹是因为看我不爽。不管我解决掉多少陷阱,时间的洪流里始终潜伏着隐藏的危机,就像活在真实之墙中的老鼠一样伺机而动,随时猎食着时光旅人。这些东西光是路过就可能引起难以收拾的气流,即使准备最齐全的旅程也会因此而被打乱。听我说这些,有让你们觉得好过一点吗?” “说真的,并没有。”汤米道。 “那就别拿这些问题来烦我。把这里当自己家,我弄完之后自然会回来。” 他两手往身后一背,昂首阔步地离开接待室,仿佛真的在思考什么很严重的问题一样。苏西、汤米,还有我彼此对看了好一会儿。 “你们听懂他在讲什么吗?”汤米问道。 “听懂的部分不到一半。”我说。 苏西耸肩道:“这就是为什么他才是时间老父,而我们不是啰。你也知道,泰勒,我从来不会去想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东西。总之帮我找点射击目标,我就开心了。” “现在就可以开始挑目标了。”汤米有点紧张地说。“这些人似乎都不太高兴看到我们。” 我们看了看时光接待室内部。这里和一般诊所的接待室没什么两样,从咖啡桌到杂志架一应俱全,不过坐在里面等待叫号的都不是正常人,而且每一个都用不太爽的神色瞪着我们。他们都是在这里等待时间老父批准时光旅行的旅人,所以看到我们一来就享有特权当然不会高兴。苏西眼神一转,所有人立刻收回他们的目光,有些甚至还假装翻起了杂志。苏西就是具有这种魅力。 大部分在时间接待室里等待的人都来自别的时空,有的来自过去,也有的来自未来。他们大多是因为误入时间裂缝而进入我们的夜城,而在时间裂缝崩毁后就被困于此地。时间老父总是想尽办法帮助这些时空难民找到回家的路,不过显然要达成这个目标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这种事是需要时间的,所以他们也只好乖乖待在时间接待室里,等待时间老父带来好消息,否则就只能走入这个年代的夜城里,重新开始一个全新的生活。 接待室的一边坐了几个摩拉克人,而离他们最远的角落则坐了几名。几个手里拿着力场盾跟能量枪,全身穿戴厚重盔甲的骑士很有礼貌地主动向我们打招呼,宣称他们是亚瑟王的圆桌武士,来自一个坎莫洛特不曾灭亡、亚瑟传奇不灭的年代;既然他们没有提起梅林,我想应该也不要多问比较好。一旁还有几个全身长毛的维京人,来自一个完全被他们征服的世界,黑暗时代从未结束的时间轴。其中一个维京人对着苏西比了一个不雅的手势,显然是看不起作战士打扮的女性生物。苏西对准对方眉心就是一拳,当场把他的头盔打飞。那名维京战士吓得不敢反击,不过他的族人都以为他在假装懦弱,其实是在开玩笑,于是一起鼓掌大笑。或许就让他们这样以为也是好事。 这里甚至还有进化过后的未来人种。他们身材高瘦、举止优雅、具有动物般的敏捷,以及抗风阻的流线外型,比过去的人类更能有效地运用肉体,肌肉也更加发达。他们完全不理会其它人的存在,专心一意地看着某样只有他们才看得到的东西。两台具有钢铁外壳的机器人动也不动地站在角落,透过它们泛着红光的双眼观察一切。它们来自一个人类全面死绝,机器人主宰世界的未来,说话的声音散发出浓浓的金属风格。 “血肉制成的生物。”一台机器人道。“面目可憎,内心污秽。” “会说话的肉块。”另外一台道。“看了就恶心。” 身穿盔甲的骑士启动了能源长枪,两台机器人立刻闭嘴。 这时时间老父终于回到接待室门口,对着众人微微一笑,然后示意我们三人跟着他走。他领着我们走过一个必须弯下腰来才能通过的石造迷宫,通道两旁摆了许多炭火盆,盆上插根冒着黄烟的火把,阴暗的地板上有不少活物跑来跑去。时间老父没去理会它们,所以我们也想办法当作没看到。 没过多久我们就来到一间泛着白光的白色房间里。这个房间白到令人目盲,简直张不开眼睛。我们全都伸手遮住双眼,不过时间老父却丝毫不受影响。房间里一片虚无,什么也没有,就连我们刚刚进来时的门口也已消失不见。光线太强,根本无法判断整体空间的大小;四周的墙壁跟天花板离我们太远,我们也没有任何凭借可以判断距离。这个房间给人一种永恒存在的感觉,而四周墙壁持续不断地鼓动,似乎完美搭配着听不见却可以感觉到的心跳节奏。苏西和汤米紧紧靠在我身边,我很高兴能够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房间的正中央孤独地耸立着一台洛可可风格的机器。那机器的零件复杂到超出我的心灵所能承受的范围,所以我也根本看不出它的外型以及其它细节,只知道这台机器与整个房间很不搭调,看起来就像在一条洁白无瑕的手臂上插了一根肮脏污秽的铁钉。它的存在对这个房间来说简直是一种侮辱。只见时间老父在那台机器前面忙东忙西,卷起袖子一把伸入机器中,一边以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不停碎碎念着,一边在我们看不见的操作面板上面进行微调。最后他终于露出骄傲的神色,从机器旁边退了开来,很开心地点点头。我们同时感到那台机器已经启动,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意识到我们的存在而突然张开了一样。 我感觉到时间之风呼啸而过,自四面八方强力拉扯着我的灵魂,仿佛是某个自沉睡中苏醒过来的古老神祇的呼吸一般。整个宇宙似乎绕着这个房间而转,绕着这个时间而动。当时间之风开始吹拂的时候,就连强大的神灵都必须小心防范。我渴望转身就跑,把这里的一切通通抛到脑后,但是我不能放任自己在这种时候变得软弱。我就是为了这一刻才大费周章来到此地的。 时间老父突然回头道:“通通站稳了。时间洪流里出现奇怪的波动,产生我不了解的扭曲现象。有大事正在发生,或是将会发生,或是已经在过去发生,而那影响正在时间之中不断回荡而来,改变着现实与未来里的一切。我应该了解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就是不了解。光这一点就很不可思议了。”他神情严肃地对我看来。“你们要延期吗?” “不。”我说。苏西跟汤米没有说话。 时间老父语气急促,似乎要赶着把话说完。“我赐给你们一项能力,让你们能够听懂任何旅程中会碰到的语言;另外加持一道幻术,让你们能够融入所有可能接触的文化风格。我没有办法透露更多细节,因为你们要去的地方存在太多不确定的因素。” 他话没说完,时间之风便已经将我们带离原来的时空。我感觉到狂风拉扯的力道,却不知道我们究竟被吸往何方。接着我们三人开始向下摔落,吓得同时张口大叫。白色房间消失不见,我们全身被包围在认不出的色彩之中,就像石头击穿白纸一样穿越了地板,往一个超越理智所能理解的方位不停下坠。我们坠落着,不停坠落着,迎向某样东西,某处所在,某个时空…… <hr /> 注释: (史上第一部时光旅行小说)中,西元八○二八世纪时,人类已进化为住在地底的摩拉克人(Morlock),与住在地表的衣洛伊人(Eloi)两个种族,摩拉克人因为地底食物不足,会狩猎衣洛伊人作食物。</a> 第六章 非常不完美的过去 “我似乎站在一条死狗身上。”汤米·亚布黎安说道。“而且这狗还死得很难看。” 他的声音中明显透露出不安的语气,但是我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今现实已经逐渐在我脑中凝聚回来,不过我眼前的景象依然天旋地转。我身处黑暗之中,背靠在一道残败的砖墙上。空气十分湿热,同时弥漫着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有如化脓的伤口中喷出的有机沼气一样。不管我如何用力地甩头,始终没有办法摆脱这股结合了浓烟、汗水以及大便的味道。我离开了砖墙旁边,走到比较远的地方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我们三人正身处一条黑暗的小巷中,巷口挂着一个大铁笼,笼中有一具燃烧中的人类尸体。火焰已经快熄了,不过依然静静地在焦黑的尸体上垂死挣扎。巷子两旁的砖墙十分残破,沾满油烟,而泥地上则是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垃圾及热腾腾的排泄物。有人在墙上漆了“达刚将会重临大地!”的标语。从油漆的色彩看来,似乎才漆上去没多久。 汤米这时已经从脚下的死狗身上跳开,正使劲就着墙壁磨蹭鞋底。苏西仔细观察四周,缓缓皱起眉头。 “不管这里是哪里,泰勒。看起来都不像我们要去的地方。” “你是说我们要去的年代。”我毫无意义地更正她的用字,纯粹只是为了要找点话说。“显然我们的旅程出了差错。” 巷子另外一边隐隐传来街道上的人声以及略显明亮的灯火,于是我举步往巷口走去。苏西与汤米随后跟来,在肮脏的泥土地上踏出恶心的声响。我走到街口的阴暗处停下脚步,小心探出头去偷看街上的景象。街上颇为繁忙,不过大部分的人们都是步行,如果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大概就是外面的味道比巷子里还要难闻。街道之中人声喧哗,偶尔还夹杂着几声动物的吼叫声,以及马车或牛车相撞的声响。我们身处的年代肯定是在过去,不过显然离原定要去的年代还有一段距离。 这个年代的建筑物多半只有两、三层楼高,建材全是石块以及木头,具有些许罗马时代的建筑风格,不过大部分看起来还是属于带有一点撒克逊元素的凯尔特风格,以及某些更古老文化的产物。街道上并未铺设人行道,但是泥上地上可以看出人们经常使用的道路痕迹。街道中央行走的交通工具以马车和双轮的人力推车为主,木制的轮子在泥泞的地面上留下一条条的车辙,不过往来的速度不会比两旁的行人快上多少。地面上尘土飞扬,除了烂泥、垃圾,以及排泄物之外还到处飞满了苍蝇。有时会有扮相比较高贵的人物策着装饰华丽的骏马呼啸而过,将路人逼到两旁。这时,有一个骑驴的驼子赶了一群迷你长毛象过来。这些长毛象都只有一尺高,一边赶路一边开开心心地在泥巴地上嬉笑打滚。 “喔,好可爱喔。”苏西突然道。我跟汤米转头看她,不过都被她瞪了回来。 我们再度将目光移到街上。“从建筑风格看来,我认为现在应该是公元六世纪左右。”汤米说。“罗马帝国衰败,凯尔特人兴起,正跟入侵的萨克逊人交战的年代。”苏西和我看了他一眼,他摊手道:“这是个很有趣的年代,我读过不少关于这个时期的历史。” “管它有没有趣,这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苏西说。“我们离目的地起码还差五百年。有人、搞砸了。” “不会是时间老父。”汤米说。“时间老父不会犯错。事实上,他可是以从不犯错而出名的。” “不是他弄的。”我说。“另外有人出手干涉。” 我的理智刹那间被愤怒所蒙蔽,对着墙壁一拳捶下,丝毫没有感到指节之间传来的剧痛。我试图说些什么,然而两排牙齿却因为满腔怒火而打颤,除了吼叫之外发不出任何声音。汤米吓得当场跳开。我气到浑身发抖,忍不住弯下腰去直视污秽的地面,眼眶中溢出无助的热泪,双手一下接一下地击打着墙壁。 这时苏西走到我身旁,小声地在我耳边说着安慰的言语,一点一滴地将理智带回我的脑里。我的呼吸既沉重又急促,仿佛刚被人海扁一顿般。过了一会儿,苏西的安慰慢慢起了作用,我也缓缓地站直身体。我将愤怒推到脑后堆积起来,打算以后再找机会一并爆发。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对苏西点头表达谢意。苏西也向我点了点头,她完全能够了解我的心情。 我回头看向躲在巷子里的汤米。“没事了,”我力持镇静,说道。“我刚刚有点失态,不过现在没事了。” “你当然没事。”汤米说着走到我的身旁,脸上露出一种惊魂未定的表情。“只是你刚刚……看起来不太一样,老兄,我从来没有见你气成那个样子过,好像你可以毫不在乎地毁灭世界一样。”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你也未免把我想得太可怕了吧。” 汤米以一种怀疑的神色看着我,接着又将目光转回街道之上。“这样看来,第六世纪的夜城比我们那个年代要平静多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指向街道上指去,不过话还没说完,路上突然走来一个身型十分巨大的怪物。这只怪物具有修长的双脚,站起来比街上所有建筑物还高,身上披着破烂的碎布以及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内脏,脑袋看起来像是马儿的头骨,双手很长而多关节,还有十分锐利的爪子。怪物突然弯下腰来,发出巨鸟似的恐怖叫声,吓得路上行人纷纷走避。一台牛车跑得太慢,当场就被怪物一脚踩中,车身承受不了这一脚的压力,登时爆成无数碎片。赶车的人往地上一摔,还没来得及站起就被怪物踩成一滩血泥,只剩下拉车的牛只逃过一劫。怪物踩完之后扬长而去,对于脚下的混乱毫不在意。 接着我们对面的巷口冲出了一群跟小孩差不多大小的老鼠,围在死状凄惨的牛车主人身边大快朵颐。它们伸出类似人类的双手抓起地上的肉泥往嘴里就塞,脸上露出愉快而又贪婪的神情。没过多久,牛车主人就被吃到只剩白骨。大老鼠们抓起剩下的骨头,瞬间又消失到巷子里,仿佛根本没出来过一样。 所有人漠不关心地继续前往要去的地方,不过行走的步调不约而同地比之前急促了一些。路人不分男女,全都低着头前进,没有人愿意停下来管任何闲事。街道的另一边飘来一道巨大的火焰,火头比两旁的建筑物还高,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强光,根本看不出火焰之中是什么东西。它在群众之间缓缓飘移,发出阵阵浓烟与燃烧的声响,不过却没有烧伤任何人。一只超大的节肢动物爬在建筑物的墙壁上,迅速从我们身旁掠过。接着不知道从哪里滚出了一颗由许多蛆蛆组合而成的大球,缓缓吸取着路过地面上所残存的养分。我往汤米看去。 “很宁静的景象,是不是?得了吧,汤米,你知道夜城是不可能宁静多久的。” “所以我们依然身处夜城之中?”苏西突然问道。“我是说,第六世纪应该整个世界都是这个样子吧?” 我向天空比了比。虽然到处烟雾弥漫,但是满天星斗还是在黑夜里绽放钻石般的光芒,超大的满月也像颗不会眨眼的大眼珠一样看顾着地上的一切。 “好吧。”苏西道。“我们来分析一下当前状况。什么人有能力干涉时光旅行?有办法盖过时间老父的力量,将我们送来此地?能做到这种事的生命应该不多吧?” “只有一个。”我说着又感到体内的那股怒火在燃烧。“莉莉丝,我亲爱的母亲。我早该知道她在监视我的行动,说不定……她一直以来都在监视着我的一切。” “好吧,”汤米道。“这下真的有够诡异的,我还以为我家已经够古怪了呢……为什么莉莉丝会想要我们来这里?第六世纪?” “为了让我们无法目睹夜城的起源,”苏西道。“那个年代一定有什么她不想让我们看到的东西;某些我们可以用来对付她的弱点。”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干脆一开始就阻止我们出发?”我说。“不,我认为她是刻意要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她要我亲眼目睹原本的夜城,她理想中那个没有任何限制的自由乐土,地球上唯一不受天堂与地狱管辖的地方。” “莉莉丝也存在于这个年代的夜城里吗?”苏西问。 “不,我认为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被打入地狱边境了。” “你认为?”汤米道。“老兄,我认为在采取任何进一步的行动前,你应该要先能肯定这一点才行。除非整个情况更加明朗,不然我拒绝离开这条巷子!” 我扬起一边的眉毛。“你真该感到惭愧,汤米·亚布黎安,我以为你们这些笃信存在主义的人不应该要求‘肯定’任何事物才对。” “信念这种事是要看时间跟场合的。”汤米仰起头说道。“我觉得我们应该回家。还有人想要回家的吗?” “小声点。”苏西说。汤米立刻降低音量。 “躲在巷子里解决不了任何事。”我说。“我们必须到街上去找人谈谈,至少先肯定如今到底是什么年代才好。我大概知道莉莉丝为什么要选择第六世纪,毕竟,这里是属于亚瑟王与梅林的年代,古老的神祇与自然界的力量依然充斥于这个年代的夜城。” “当然啰!”汤米突然开心了起来。“亚瑟王和坎莫洛特!圆桌武士!人类史上最浪漫、最传奇的年代!” “除非你喜欢贫穷的生活、腐败的食物,以及抓不完的体虱。”苏西道。“你所认知的只是被美化过的中世纪奇幻故事罢了。亚瑟王的传奇是很多年后由法国人所写的,那些穿着盔甲的骑士和蒙受不幸的少女都是后来才加进去的元素。真正的亚瑟只是一个野蛮的军阀,唯一的功绩就是率领骑兵对抗萨克逊人的入侵。这是一个艰困、黑暗又野蛮的年代,人命很贱、很短暂,必须辛苦工作才有活命的机会。除了奴隶之外,没有人拥有肯定的未来。”她发现我和汤米都以奇特的目光瞪视着她,于是停了一会儿。“好吧,我看过一部关于亚瑟王的纪录片,可以吗?我喜欢看纪录片,有问题吗?” “一点问题都没有。”我说。“即使这里真的是坎莫洛特的年代,像我们这种人也不可能见得到亚瑟王。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找个方法离开这里,再度回到过去,前往我们预定的目的地。” “我们不能去找时间老父。”汤米说。“他特别强调过这一点,记得吗?事实上,我们很有可能从此就被困在这个年代里,再也离不开了。我是说,在这个年代里,有谁的力量强大到能够帮助他人穿梭时空?不管是前往过去还是未来。” “梅林。”我说。“古今最强大的法师。这个年代的他还没有遗失心脏,所以力量正值巅峰。没错……梅林·撒旦斯邦有办法把我们送往任何时空。” “如果我们能够说服他帮忙的话。”苏西说。“这个年代的他根本不认得我们,所以他完全没有帮助我们的理由。我们有什么谈判的筹码吗?” “来自未来的消息。”我说。“比如说,有人会偷走他的心脏。” “等一等。”苏西立刻道。“我们不应该改变过去,记得吗?” “告诉他将会发生的事实只会强化我们在这个年代里的存在。”我说。“我们没有必要提到关于女巫妮暮的部分。” “这表示我们可以前往坎莫洛特吗?”汤米满怀希望地问道。“我读过所有亚瑟王的书,看过所有圆桌武士的电影。我实在太爱那些故事了!这些传奇一定有所依据,不然不可能流传如此久远的。” “坎莫洛特离夜城太远了。”我说。“不管从现实面或是心理上的层面来看,距离都非常遥远。如果圆桌武士真实存在,我猜他们也不可能踏足这种地方。不过对梅林而言,这里多半就跟家里一样温暖。我认为我们应该去一趟世界上最古老的私人俱乐部——伦狄尼姆俱乐部——打探消息。梅林曾经是那里的会员。” “你真是什么都知道,是不是?”苏西说。 我笑了笑:“我能在夜城里生存那么久不是没有原因的。” 于是我们离开安全的巷子,踏入街道之中。街道两旁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支照明用的火把发出油腻腻的黑烟,在街上的空气之中弥漫开来。我们低调行事,深怕被人认出我们不是属于这个年代的人。然而走了好一会儿,却发现根本没有人察觉到我们的不同。时间老父加持在我们身上的幻术显然十分有效,我们的外观就和这个年代里的其它人没什么两样;而我们所听到的言语也全都自动变成白话英文。 我们在群众之间狂推猛挤,试图融入这个年代普遍的粗鲁举止。我们可不想太过突出。街上到处都是路人,不过绝大多数的路人根本不是人。有穿着亮丽长礼服的精灵,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傲慢的神情;有来自地狱的恶魔,具有深红色的皮肤、短短的尖角以及不停甩动的尾巴,肆无忌惮地嘲笑着只有他们自己觉得好笑的事物。一群以双脚站立的大蜥蜴昂首阔步地走过,身上穿着皮衣,搭配色彩明亮的围巾,背上还有银色的饰品,其上刻有“达刚统治一切”的字样。光是人类就可以发现许多非常明显的种族与文化特征:中国人、印度人、波斯人、罗马人,以及土耳其人。看来这个年代的夜城就已经是个买卖各式各样见不得光事物的集散地了。路上还有一些显然不属于这个年代的人,可能是时空旅行者,也可能是不小心经由时间裂缝而进入这个年代的可怜人。由于他们身上没有时间老父加持的幻术,所以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们和这个年代格格不入。 “为什么这里的人都这么矮……脸色也这么差?”汤米问。 “营养不良。”苏西道。“维生素摄取不足,没有足够的肉类来源,或是没有足够的钱买肉,加上缺乏真正的药物,每天还必须费尽心力工作……我以为你是这个年代的专家?” “我只研究我感兴趣的部分。”汤米承认道。“浪漫的部分。” 我们继续前进,彼此之间靠得很近。这里似乎每个人身上都带有武器。空气里的味道依然难闻,地上还是到处都是大便。大便多到根本避无可避,我们只好大刺刺地踏着大便而行,尽力不要去想鞋底正处于如何凄凉的状况。毕竟,这是个没有水沟的年代,更别提什么下水道了。 突然间,整条大街剧震起来,所有人纷纷向旁走避,只见一条身形巨大的火龙有如低空飞过的喷射机一样掠过我们上空。大部分的人根本没有抬头去看,因为在第六世纪的夜城,飞龙根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少了俗气的霓虹灯,这里的街道看起来比我所熟知的夜城黑暗许多。尽管还有火把、油灯、灯笼、发光的地衣,以及更多在铁笼中燃烧的尸体,但是这里的夜色就是特别黑暗,阴影也更加幽深。 这里缺乏我们那个年代夜城的生活乐趣以及各式各样的热情,一切似乎都透露出死气沉沉的感觉。街上的行人大都无精打采的,似乎深怕引人注意,或许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理由。我们经过的每个巷口都隐隐闪耀着非人的目光。我好奇地往其中一条巷口看去,发现一群被附身的婴儿在地上坐成一圈,头上围绕着白色的光环,一边在地上画着复杂的数学公式,一边以成人的声音发出诡异的笑声。我在他们注意到我之前移开了目光。一名戴着头巾的僧侣突然跑到路中间,大声命令路人不要阻挡他的去路。在他还没来得及尖叫之前,地表突然开了一个深深的大洞,转眼间将他吞噬得无影无踪。街道对面有一个已经死去多时的女人,身穿亮眼的丝绸,正朝我搔首弄姿,双眼在腐烂的皮肤衬托之下看来格外明亮。不,我非常不喜欢这个夜城给人的感觉。 死女人所站的地方是一间妓院的门口,附近还有各式各样的女人,以及外表像是女人的人在大声向路人叫卖各式各样的性爱交易,其中还包括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服务。我并没有特别想要知道这些服务的具体内容,不过汤米倒是面红耳赤地直视着正前方,于是妓女们理所当然地将他视为潜在的顾客。他垂下肩膀,想要假装自己根本不在那里。这对一名存在主义侦探而言,理论上并非什么困难的事。 妓院隔壁是一间阴森森的商店,里面贩卖的是圣人的残骸、钉死耶稣的十字架碎片等等奇怪的圣物。当周的特价商品乃是施洗者约翰的头骨,而这颗头骨隔壁还有一颗比较小的头骨,标明了是“施洗者约翰小时候的头骨”;第六世纪的人们显然不太聪明。这家商店里还贩卖许多木制的家具,传说乃是耶稣本人制作,也有些说是他父亲约瑟所制,甚至其它所有该木匠家族的成员的作品也全部都可以在这里买到。 即使在第六世纪,夜城商人也深知买卖最重要的一条规则:每分钟都有傻瓜上门。 各种等级的酒馆跟旅店随处可见,多半是因为第六世纪的人需要大量酒精才能纾解生活压力的关系。我才来不到一个小时都已经非常想要喝酒了,何况是长期居住于此的人们!这里的教堂不比酒馆的数量少,或许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除了天主教的教堂之外,这里还有崇拜达刚的神庙、圣母玛丹娜殉教派、泪水腐尸教派,以及路西法回归教派的教堂(最后一个教派乃是专为想要两面讨好的骑墙派而创的)。这里还有许多异教徒与德鲁伊教徒的崇拜场所,集合了风格诡异的木雕工艺以及超级巨大的阳具象征。第六世纪的宗教可谓百花齐放,每个街角都有各式各样的传教士在招揽信徒,以硫磺和火焰等特殊效果传达着“等我的神回归大地,你就知道了!”的强大信念。好的传教士可以招来不少听众,不过大部分的只会招来满身……大便之类的东西。 “本周六开始耶稣将会回归世间一个礼拜!”一个传道士在我们经过的时候大叫。“现在就来忏侮,免得到时候跟人家挤!” 夜城里有许多原始黑暗的强大实体存在,在第六世纪时,这些力量强大的生命及神灵尚未被强制集中到诸神之街,所以即使身上围绕着光芒、绽放出慑人的能量与高人一等的气息,还是和普通人在一样的地方走动。一看到他们出现,人们会立刻绕道而行,深怕慢了片刻就会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甚至被转化为其它的东西。其中有一个顶着昆虫大头的高大形体往我们这边大步走来,不过却在最后一刻自动转弯,显然不愿跟我太过接近。他神色肃穆地透过巨人的复眼望着我,张开复杂的虫嘴缓缓念诵了几句听起来像是祷告文的东西。 “他在你身上感应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汤米说。 “或许是感应到我的心情非常之差。”我说。“我本来还很肯定伦狄尼姆俱乐部就在这附近,不过显然我们根本不在我以为该在的地方。” “你是说我们迷路了?”汤米说。 “并不能算是迷路。”我说。“只是不在我们该在的地方。” “我们不能漫无目的地乱走。”苏西轻声说道。“尽管有时间老父的幻术加持,你依然在吸引其它人的注意,泰勒,用用你的天赋找出伦狄尼姆俱乐部。” “你知道不到必要的时候,我不喜欢使用天赋。”我跟她一样小声地说道。 “你的敌人不会知道你在第六世纪的。”苏西坚持道。 “我们可以问路。”汤米说。 “不,不要问路。”苏西道。“我们尽量不要暴露行踪才好。运用天赋,泰勒。” 我考虑着她的提议。我的敌人完全没有理由怀疑我会身处这个一千六百年前的年代里,除非未来的苏西曾跟他们透露过这趟旅程的细节……然而我不能老以这种逻辑循环的方式思考,不然要不了多久我就会疯掉的。 于是我运起了天赋,开启了心眼,以洞悉一切的目光打量周遭世界。人群中、建筑物里到处都是苍白的鬼魂,受困在他们世俗的形体之中,不断重复着生前最后的举动,哀悼着自己不幸的一生。比房屋还要巨大的灵体也在物质界中出没,那不可一世的神情仿佛认定他们才是真实的存在,而物质界的其它人都不过是小小的幽魂。天上有许多长了翅膀的形体,既非天使、亦非恶魔有如乌云一般呼啸而过。他们是不知名的军团,来此执行没人了解的任务。我将注意力集中回来,专注在伦狄尼姆俱乐部上,没过多久就找出了它位置。俱乐部距离我们比想象中来得近,不过就是几分钟的路程。我不禁怀疑莉莉丝是否知道这一点,她会不会不但算准了放我们下来的时间,连地点都帮我们想好了?她会不会就是要引导我前往伦狄尼姆俱乐部去找某个人、问某件事?无法回答的问题越来越多,看来我真的不该继续胡思乱想。 我收回天赋,小心翼翼地重建所有心灵防御。就在我弄完的前一刻,我突然感到……有某个实体已经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对方并不是我的敌人,而是一个属于这个年代的超级强者,由他所散发出来的黑暗力量判断,我认为他很有可能就是……梅林·撒旦斯邦。 我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只是领着伙伴前往伦狄尼姆俱乐部。不过还没走几步,就有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流氓将我们团团围住。对方共有十人,个个横眉竖眼、皮粗肉厚、面目挣狞、笑容难看,有的身穿残破的锁子甲,有的则穿着陈旧的皮甲。他们手里拿着短剑、利斧,以及锋刀上布满凹痕的锐利匕首。没有一个身高超过五尺,但是他们的手臂全都比我的大腿还粗。这些家伙不只外表非常肮脏,身上还传来难闻的恶臭。领头的是一个黑黝黝的壮汉,留了一嘴络腮胡,看来十分粗犷。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嘴残缺不全的牙齿。 “看呀,看呀。”他吊儿郎当地说道。“我们这里少有贵族来访,是不是呀,各位兄弟?像你们这种穿着打扮的人怎么会来我们这种贫民窟呢,女士先生们?或许你们是来找点乐子的,对不对?我说呀,要找乐子,找我们就对啦!”他的手下一起放声大笑,其中有几个已经开始用一种我不喜欢的眼光打量起苏西来了。如果苏西把他们全都杀光的话,势必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注意。不过至少目前她还没拔枪。 “你们想要什么?”苏西问,语气十分冷峻,丝毫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领头的壮汉微微一惊,以一种不确定的神色看着她。 “我们想要什么,女士?那要看你们有什么啰。我们只想收点买路财,抽点地方税。想经过我们的地盘多少得要付点钱吧。” “你们的地盘?” “这里在我们的控制之下,自然就是我们的地盘。”领头的道。“想要使用这条路就必须付钱给我们。” “但是……” “别跟我说那么多废话,浑蛋。”对方说着伸出肮脏的手指在我胸口上戳了一下。“只要乖乖付钱,我们就不来为难你们,要是惹火了我,保证让你们死得很难看。” “我们要付多少钱才能过去?”汤米说着伸手就要去拿钱。 “交出你们所有值钱的东西,然后再让这位女士陪我们玩一玩。”领头的流氓说着朝苏西抛了个媚眼。“我就喜欢大胸脯的女人。” 我皱了皱眉头,察觉苏西在我身边散发出恐怖的杀气,像是开始倒数计时的炸弹。 “你不该说那种话的。”我尽可能以最冷酷危险的语气说道。看到对方将注意力转到我的身上,我轻轻松了一口气。像这种小角色我还应付得来。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你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也不清楚我们的能耐。劝你识相地立刻退开,不要惹我们发火了才来后悔。” 他听了哈哈大笑,他的手下也跟着大笑了起来。我有点狼狈,毕竟已经很久没有人胆敢这样嘲笑我了。 “干得好,泰勒。”苏西说。“可惜他们没有听过你的传说,交给我来处理吧。” “你不能杀光他们。”汤米立刻说道。“杀了他们就等于抹煞他们所有的后代。天知道这样会对我们的未来造成什么后果?还是用我的天赋来对付他们。”他对领头的微微一笑,说道:“来吧,我们来讲讲道理吧。” “闭上你的鸟嘴,美男子。”领头的说着对准汤米的脸吐了一口口水。汤米大叫一声,向后跳开,注意力当即涣散。 “谈判时机已经过去了。”苏西说着回手抄出霰弹枪。 领头的兴致盎然地看着苏西手中的大枪。“不管那是什么玩意儿都不会有用的,女士。我们身上加持的防御法术足以抵挡所有利刃武器以及魔法的攻击,你是伤不了我的。” 苏西扣下扳机,当场将领头的脑袋轰离他的身体。然后无头尸体向后退开几步,最后瘫倒在地。其它流氓眼睁睁地看着老大的尸体在地上抽搐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将目光转回到苏西脸上。 “快跑。”我建议道。流氓们听从了我的建议,瞬间跑得干干净净。苏西目送他们的背影,然后将霰弹枪插回枪套。 “实在没必要搞成这样。”我说。“我有办法搞定他们。” “你当然有办法。”苏西随口说道。 “我真的有办法!” “下一次再交给你处理。”苏西说完举步离开。 “这样下去乐子都被你抢光了。”我说着跟了上去。 “他快要爆发了,是吧?”汤米快步跟来。 “喔,他已经忍很久了。”苏西·休特说道。 第七章 伦狄尼姆俱乐部中的不快 只有真正站在权力顶端的极少数人,才有机会取得世界上最古老的伦狄尼姆俱乐部的会员资格,光靠普通的名声、财富以及特权是不够的。伦狄尼姆俱乐部代表一切尊荣,乃是权力与地位的象征。有人说坎莫洛特的运作方式跟伦狄尼姆俱乐部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对我来说,这两个地方唯一的共通点就是他们都不会乖乖地放我进去。 我们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伦狄尼姆俱乐部。这俱乐部是一栋雄伟庄严的建筑,位于这个年代的夜城高级地段。这里的街道十分宁静,路上的行人装扮比之前看到的品味高出许多,而且触目所及完全没有任何妓院,唯一可惜的地方就是街道上依然到处都是排泄物。我在俱乐部正门前停下脚步,观察了一下附近的环境。俱乐部的外观基本上和我上次来的时候没多大改变,外墙一样是由许多刻有罗马风格华丽浮雕的巨石构成,墙中的入口处依然耸立着那扇牢不可破的橡木大门。这些浮雕细致到能让罗马皇帝叹为观止的地步。苏西冷冷地欣赏着这栋建筑的设计,汤米则从口袋中取出纸笔,当场做起了笔记。 站在俱乐部门口的乃是传说中的“门房”。此人乃是一个无法撼动的实体,存在世间唯一的目的及乐趣,就是把没资格进入伦狄尼姆俱乐部的人通通挡在门外。他能够承受任何程度的攻击,不畏惧任何形式的力量,单凭赤手空拳就可将野牛撕成两半,并且据说拥有永生不死的能力。不管是否真的永生不死,至少直到我们那个年代,站在此地守护着这扇大门的依然是同一个家伙。 俱乐部门房是个势利鬼中的势利鬼,而且他还颇以自己的势利为傲。这个年代的他身材矮胖结实,穿着一袭罗马风格的长袍,两条肌肉结实的臂膀在宽阔的胸前交叉,我觉得他应该干脆在腰部绑一条写着“此路不通”的腰带。只见他不可一世地站在门前,脑袋抬得老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目光。此时他已经注意到我们了。 “我可以开枪杀了他。”苏西说。 “想都别想。”我立刻说道。“门房的防御加持不是闹着玩的。再说,我可以肯定你没有杀死他,不然我就不会在我们的年代里见过他了。” “我讨厌这种时空错乱的思考方式。”苏西说。“干脆让我开一枪,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不要。”我坚决地说道。“这是个欠缴会费就会被钉死在木桩上的地方,我们惯用的暴力手段在这里并不适用,想要通过他最好还是靠一张嘴。” “到前面来,汤米。”苏西说。“该你表演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汤米说。 我们正对大门迎去,门房立刻走到我们前面,伸出粗壮的手臂挡住我们的去路。 “够了,你们不准继续前进了。这里不欢迎你们,永远都不欢迎。我还记得你们上次来的时候所造成的混乱,那大概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猜猜我们接下来会出现在什么时候?”汤米喃喃地道。 “闭嘴。”我暗示道。 “我们一定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苏西说。 “你到哪里都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苏西。”我说完对着门房笑了笑。“听着,我知道我们并不算是会员,不过我们只是想进去问几个问题,不会待太久的。问题问完我们就会离开,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这样不是很好吗?” “所谓的会员独享就是会员独享。”门房吼道。“立刻离开,不要逼我使用暴力。” 苏西伸手就要拔枪。“不要!”我马上叫道。“门房的防御加持来自所有俱乐部的会员,这表示他有能力取用所有会员的力量来阻止我们,包括巫师、精灵,以及许多次等神祇。” “啊,”苏西道。“也就是说开枪打不死他?” “打不死。” “那我还有特制手榴弹……” “不要。”我转向汤米。“该你上场了,去搞得他晕头转向吧。” 汤米·亚布黎安笑嘻嘻地迎上前去。门房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 “我们不住在这附近,老兄。”汤米轻松说道。“你应该也已经看出来了。事实上,我们根本不是这个年代的人。我们来自未来,约莫一千六百年后的未来。而在那个年代里,我跟我这两个朋友都是这间俱乐部的会员。” “什么?”门房没想到汤米会说出这种话来,错愕地问道。 “我们在我们的年代里是这里的会员,所以技术上来讲,我们在这个年代应该也能算是会员。一日是会员,终身是会员,没错吧?” 门房皱起眉头,专心思考这件事,显然思考并非他的强项之一。接着他想到了一个主意,这才终于开心了起来。 “如果你们真的是会员,”他慢慢说道。“就一定会知道秘密手势。” 汤米扬眉道:“没有什么秘密手势,亲爱的朋友。通关密语倒是有一个,我已经写在这张纸上了。” 他将空荡荡的手掌摊在门房眼前。门房仔细地看了看他的手,默念了几个根本不存在的字句,接着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站到一旁让我们通过。我看他眉头紧蹙,似乎脑袋已经混乱到要爆炸了一样。橡木大门开启,我立刻带头走进门后的大厅,等到大门在我们身后关上之后,我转头看着汤米。 “你让他看见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当然啰。”汤米说。“我的天赋就是能说服别人相信一切。再说,说不定在某条不同的时间轴里,我们真的是会员。或者说,至少我有可能是会员。” 我哼了一声。“乐子又被你抢走了。” “你会有机会的啦。”苏西安慰道。“这种地方一定挤满了各式各样令你讨厌的烂人。我敢肯定你会找到一个值得挑衅的家伙,然后用尽最极端的手段去激怒对方的。” 我又哼了一声,不再多说什么,转头观察大厅内部的环境。 这里和我上次来访时同样充满古罗马时代的庄严气派,墙上的瓷砖光滑亮丽,大理石柱雕刻精美。不同的是我上次造访时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地毯,然而此刻这个年代的地面只是光秃秃的石板地,每隔几步路摆上几块小毛巾而已;天花板上的巨幅壁画这时也被杂乱无章的德鲁伊符文所取代。大厅中的光源来自沿着墙边摆设的超大型油灯,尽管油灯中参杂了淡淡香气,但是空气依然给人一种闷热的感觉,并且隐隐传出一股尿骚味。看来这间俱乐部此时正处于一个原始的罗马风味不复存在,但是又还没有发展出自我风格的时期。如果是在罗马年代的话,这里绝对不会看起来如此紊乱。地上的毛巾似乎都已经好几天没有更换了;油灯也在旁边的墙壁上熏出脏兮兮的烟垢。地上到处都是污浊的痕迹,显然常常有人在这里随地呕吐甚至大小便。 一个脖子上挂着铁项圈的侍者,或者说是奴隶,满脸迟疑地走到门前迎接我们。不过在看清楚我们的长相之后,他立刻使尽吃奶的力气大叫:“警卫!” 墙上一道密门开启,一个干干扁扁的老太婆一边骂着脏话一边吐着口水,颇不情愿地自密门内的阴影里走出。老太婆的双爪之间绽放出奇特的魔法能量,显然是个法力强大的老女巫。她的穿着十分破烂,脖子上也锁着一道铁项圈,项圈后方有条铁链栓在密门里,限制了她的行动。她朝我们扑来,眼中绽放出集疯狂与愤怒于一身的恐怖目光,喉咙里发出诡异的声响,迅速念诵着古老的咒语,凝聚起体内的强大法力。看来只要让她有机会出手,我们立刻就要遭殃。 于是我开启天赋,找出加持在女巫颈中项圈跟锁炼上的羁绊魔力,当场移除了这道魔法束缚。喀啦一声,项圈松脱,锁链也随之掉落在地。女巫咒语念到一半便即停下来,也不再继续冲向我们。她试探性地踢了踢地上的锁链,确定羁绊魔法已经完全失效之后,立刻扬起一个难看的笑容,露出满嘴枯黄的烂牙,转而面对刚刚召唤她出来的奴隶。奴隶转身就跑,不过还没跑出几步就已经变成地上的一滩烂泥。 女巫举起双手,伴随着积怨已久的怒火,发出了胜利式的叫嚣,施放出无数邪恶的法术,在墙上和地板上炸出许多大小不一的坑洞。武装守卫自四面八方涌现,女巫往他们迎去,脸上露出复仇的欢愉。火光四射,强风纵横,武装守卫们瞬间被炸成碎片,有如血雨一般地四下飞溅。 “这下你满意了吧?”苏西道。 “非常满意。”我说。 我们趁乱穿越大厅,大摇大摆地走进俱乐部餐厅。在我们关上餐厅大门的同时,门外所有的骚动声响通通消失。没有人抬起头来看我们一眼。不管门外的噪音起因为何,那都是奴隶们的事情,与在此用餐的高贵会员完全无关。大部分的会员都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上吃饭,以古罗马的方式专心享受着眼前的餐点,以及朋友的陪伴——这里一餐的花费,大概就比第六世纪正常人一辈子所得还贵。 有些会员依然穿着传统的罗马长袍,不过大部分的人都是穿简单的短衫,其中有些人还在短衫之外加上皮甲。基本上,在这里吃饭的都是人类,不过还是有少数精灵在此一边享受人类的佳肴,一边露出鄙夷的神情;另外还有几只石像鬼以不堪入目的方式玩弄着眼前的活鼠大餐。餐厅的侍者都是人类,有男有女,也有小孩,脸上全都没有任何表情。除了脖子上的铁项圈之外,他们没有穿着任何衣物,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鞭打与烧烙的伤痕。 “奴隶,”汤米十分厌恶地说道。“我听说过这种事,也知道亚瑟王的年代里依然存在着奴隶制度。但是我从没想过……他们居然连小孩子都抓来奴役!” “这个年代就是这样子。”我说。“接下来的几个世纪也都是这个样子。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汤米。刚刚释放那名女巫是为了要造成骚动。要是我们大量解放奴隶,一定会惹火这个年代所有强者。奴隶是这个年代文化的一部分,我们没有能力改变文化。况且,只要我们还想回到属于我们的未来,就绝对不能改变太多历史,记得吗?” “我记得。”汤米说。“但不代表我必须喜欢这个事实。” 他的声音中流露出一种全新的语调,蕴藏着一股冰冷的怒火。我认为这样的他比之前讨喜多了。 “我也一样。”我说。 “我没看到梅林的踪迹。”苏西跟往常一样冷冷地道。“即使在这种环境下他还是应该很容易认才对。要我找个人盘问盘问吗?” “我认为还是由我出面来问比较好。”我说。“至少我知道什么叫做外交手腕。”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举止优雅但是脸上挂着不屑的男人往我们走来。他身穿洁白无瑕的短衫,脖子上没戴任何项圈,身形十分灵巧地穿越许多桌椅,沿路与用餐的客人交换礼貌的笑容,最后来到我面前站定,完全忽视苏西跟汤米的存在,缓缓地扬起了眉毛。 “我是餐厅总管。”他说。“你们显然不是会员,而且永远也不像会成为会员的样子。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但是我必须要请你们立刻离开。” 我对他微笑:“你知道你们俱乐部大厅现在乱成什么样子?那些火光啊,爆炸啦,飞来飞去的守卫什么的?那都是我干的。” “请坐。”总管立刻认命地道。“我想在守卫有空过来赶你们出去之前,三位应该会想要吃点东西。今日特餐是肉酱云雀舌以及幼鼠蜂鸟舌。” 汤米脸上的肌肉抽动一下。“你们有没有跟舌头无关的餐点?” “不要坐,苏西。”我说。“我们没有要在这里用餐。” “你不吃是你的事。”苏西说完抄起隔壁桌上的鸡腿往嘴里就塞。隔壁桌的客人十分识相地装作没看到。 “我们在找巫师梅林。”我对总管说道。“梅林·撒旦斯邦。他是这里的会员,没错吧?” “没错,不过纯粹只是因为没有人敢反对他入会而已。”总管嘟嘴说道。“即便如此,现在他也不敢再到这里来了。就因为梅林没有在需要的时候现身支持国王,导致亚瑟王和大部分的圆桌武士都在与逆子莫德烈的大战中死伤殆尽。尽管逆子跟他的部队也在这场战争中两败俱伤,但是罗格瑞斯的年代毕竟还是结束了。如今的坎莫洛特只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城堡,留下空虚的王座以及残败的圆桌,骑士精神也早就开始崩溃了。辉煌的年代就此结束,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没有在需要的时候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你要找梅林·撒旦斯邦?去酒馆里找。随便一间酒馆都有可能。” 他声音中流露出的悲痛说服了我,于是我以眼神示意,带着汤米跟苏西走出餐厅。我一边走一边运起天赋,找出所有侍者颈中项圈的魔法,取消了其中的羁绊效果。铁项圈散落一地,控制奴隶心智的魔法也随之消失。身获自由之后,有些奴隶立刻开始攻击用餐的会员,不过大部分都争先恐后地逃出俱乐部,迎向他们的自由。俱乐部餐厅当场陷入一片混乱。 “你这个心软的家伙。”苏西道。 “我就是看不惯某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我承认道。 此时大厅之中到处都是火舌,放火的女巫早已不见踪影,不过地上多了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不断涌出煤灰炭渣以及带有浓厚硫磺味的浓烟。这里的事已经办完了。我有点得意地想道。我们走出大门,开心地对门房点了点头,然后站在街上讨论接下来应该何去何从。 天知道第六世纪的夜城里究竟有多少酒馆、旅店,以及在墙上开个洞就卖起酒来的酒窟,我可不想一间一间地跑进去问。但是话说回来,我也不愿意继续使用天赋找人。最近天赋使用率过于频繁,几乎没有节制,这实在是极为危险的行为。不管我身处多么遥远的过去,如此经常性地在夜空中绽放光芒迟早还是会被我的敌人发现的。对身处未来的他们而言,我始终都是存在于过去的年代。 “陌生人酒馆。”我突然想道。“梅林一定在那里。只是不知道这家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馆在这个年代叫做什么。我记得我们那个年代的梅林曾经说过,他以前常常为了逃离坎莫洛特的安逸生活而跑去陌生人酒馆买醉。或许这就是他之所以选择死后要被埋葬在那间酒馆地窖里的原因。没错,我们一定可以在那里找到他。”我说着看向苏西。“你在皱眉头。为什么要皱眉,苏西?” “是莉莉丝把我们带来这里的,没错吧?”苏西道。“她一定有个理由。或许她就是想要我们去跟梅林碰面,毕竟梅林是这个年代的夜城里最厉害的强者。果真如此的话,我们应该照着她的安排走下去吗?” “我已经不在乎这种事了。”我说。“猜测、猜测、再猜测,这样下去没完没了。我要用最直接的方法搞定一切,离开这个年代。我要见证夜城创造的过程,找出我想要的答案,将莉莉丝赶出我的生活,彻底脱离她的掌握。我要把一切通通做个了结!” “轻松点,约翰,不要激动。”汤米说。我直到此时才发现自己讲得这么大声。 “一切永远都不会结束的。”苏西轻声说道。“你心里应该明白。” “我不能这样想。”我说。“我不能让自己相信这一切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 一段很长的沉默过后,汤米说道:“如果我们在夜城里找不到梅林……是不是可以试试坎莫洛特?我一直梦想能够参观这座传说中的城堡,亲眼见识名垂千古的圆桌,还有……” “你也听到刚刚俱乐部总管的话了。”我有点不耐地道。“坎莫洛特如今一片混乱,所有伟大的英雄都已战死,亚瑟王的梦想已然幻灭。我们会在陌生人酒馆找到梅林的。他已经颜面尽失了,还能去什么地方自艾自怜?” “好吧。”汤米认命地说。“开启你的天赋,为我们指引明路吧。” “有个比较简单的办法。”我说着回头面对门房。“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馆是哪一间?要怎么走?” 门房的眼神中充满敌意:“给我一个协助你们的好理由。” “因为,”我说。“如果你不说的话,我们就会一直待在这里,以各种肢体语言降低贵俱乐部的格调。” “你要找的酒馆名叫‘’。”门房当即巨细靡遗地为我们指点明确的方向,以防我们因为没听清楚而要回来再问一次。 <hr /> 注释: 第八章 牺牲小我 亚法隆酒馆位于一个即使以这个年代的眼光来看还是非常肮脏俗气的地段。 照明黯淡,环境脏乱,路上的行人个个干净不到哪里去。地上七横八竖地躺了许多人,有的是尸体,有的是醉汉,还有一些遭到恶魔附身。人们在街角打架闹事,情侣当街公然性交。第六世纪的人对于本身的原罪极度缺乏自我意识。我看到一名牧师一边大声评击着诺斯替教徒的异端邪说,一边享受着胯下妓女提供的口交服务。一路上没有人敢来打扰我们,看来我们之前的暴力行动已经在大街小巷中流传开了。不管身处哪一个世纪,八卦跟坏消息始终都是夜城中传播速度最快的东西。 我还是无法习惯不小心踩到痲疯病人身上的感觉,虽然被踩的人显然都不介意。 亚法隆酒馆乃是一座占地广大的塔式建筑,外观完全由污秽的白骨打造,藉由看不见但是感觉得到的力场支撑,光是看上一眼就让我打从心里毛了起来。我在不久前曾经见过这栋建筑,因为梅林透过陌生人酒馆的实体短暂地呈现它过去的风貌。在那之后,一切就开始失控,弄到最后连未来的苏西都跑出来要杀我。一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朝苏西看去,而她刚好也在看我。 “怎么了,约翰?”她轻声问道。“从我们碰面开始,你看我的眼神就很奇怪。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总是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我在脸上强挤出一个笑容。“不过没有什么需要你去担心的。” 我们往白骨塔的底部走去。这座建筑有如某位古老神祇的坟墓一般耸立在夜色中,散发出阵阵极为不祥的气息。迎向此塔的感觉就像走入一座尚未掩土的坟墓一样。塔的入口只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大洞,但是大洞之后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一丝声响都没有传出。要是平常的话我一定会非常担心,不过此刻我满脑子想到的只有苏西。她知道我对她有所隐瞒,但是我又怎么能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呢?就算说了又有什么好处?我觉得光是谈起这件事、接受这个事实,似乎就会让那个恐怖的未来变得更加真实、更为可信。我将心中的罪恶感抛到一边,迈开大步踏入黑暗的入口。苏西和汤米随后跟进。 黑暗很快就被温暖的光线所取代,我们面前登时出现了一个空间宽广,乌烟瘴气的大酒馆。酒馆内部的空间跟我们那个年代差不多大小,内部没有任何窗户,油灯与火把散发出阵阵浓烟,为酒馆内部带来十分闷热的感觉,不过整体气氛还不算太差。一进门,我们立刻了解酒馆外部的白骨造型只是幻象法术,用来吓跑不受欢迎的酒客。我不疾不徐地在许多长木桌之间穿梭,没有任何酒客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就跟我那个年代一样,这间酒馆不是什么供人社交的场所。 某个角落里有许多乐器正在自行演奏简单的曲调,为酒馆内提供了曲风愉快的背景音乐。 这里的酒客来自天南地北,男男女女各自穿着代表各种文化背景的服装。如果是在其它地方,他们早就为了宗教、习俗或是单纯看对方不顺眼而拼得你死我活。但是在亚法隆酒馆,没有人会为了这种事情开打,因为人类必须团结起来面对更诡异的威胁。 一张桌子旁坐了三名身穿的女巫,正自得其乐地施展法术躯使她们的法杖直立在桌上疯狂跳舞。两名长相极端丑陋的哥布尔脚夫手持小刀大打出手,围观的酒客一面叫好一面下注赌输赢。两名异教徒祭司为了争论圣灵的本质而在桌上互较腕力,一边使尽吃奶的力气,一边还往对方的脸吐口水。两只鬼魂在酒馆中央跳着伤心而又优雅的舞步,那飘渺的身影随着舞蹈的动作涣散,不过没过多久又会再度重新凝聚起来。 在远方的角落里坐着一名同时背靠两面墙壁的孤独身影,乃是远近驰名的强大巫师,梅林·撒旦斯邦。他是纵贯古今法力第一的强者,生来注定就是毁灭基督教的王,不过却始终不愿接受这项荣耀。没有人能够忽略他的存在,即使他像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瞪视着自己的酒杯,整间酒馆里的人依然可以感受到他强大的气势。有他在旁边的感觉,就像是站在屋里观看窗外的车祸现场,或是眼睁睁地看着某人上吊自杀一样的难受。 他看起来和我印象中的梅林不太一样。我所认识的梅林是一具死去已久的尸体,胸口有一个恐怖的大洞,代表力量泉源的心脏却已不在洞里。他被埋葬在陌生人酒馆的地窖之中长达数世纪,不过三不五时就会附身在他后代艾力克斯·墨莱西的身上,现身于物质界之中。 但眼前的这个梅林目光灼灼、气势恢弘,看起来简直可怕到了极点。他肩膀厚实,身长六尺,在这个人们身材还很短小的年代里算是十分高大,全身罩着一袭深红色的长袍,领子的边缘还滚着金边。他有着一头亮红色的长发,脸上胡须十分浓密,到处沾染着污秽的泥块,那张大脸丑到极点,两道火焰在眼眶中燃烧,绽放出深红色的诡异光芒,传说他的双眼遗传自其父亲……他的脸部及双手的皮肤上大部分都纹满了深蓝色的德鲁伊符文刺青,手指上尖锐的指甲看起来跟野兽的利爪没什么差别。面对眼前这个生气勃勃的壮硕男子,我终于了解自己所认识的梅林跟他的真身比起来,不过是一个淡薄的影子罢了。 我本来打算直接走到他面前自我介绍一番,然后请求他帮忙。不过在见识过他本人所散发的气势之后,我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想这么干了。我甚至想要在他注意到我之前赶快离开这里,或者至少先躲到一张桌子底下,等到完全恢复自信之后再爬出来。 眼前这个男人实在太恐怖了。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立刻就会知道对方随口念诵一个单字便能将你的灵魂摧残到灰飞烟灭的地步。我很快地瞥了苏西跟汤米一眼,在他们眼神中发现和我一样的迟疑神色。眼看他们如此犹豫,我突然又找回了一点骨气。不管面对的是神,是巫师,还是什么来自异世界的怪物,只要你透露出任何害怕的征兆,立刻就会失去所有的谈判筹码;唯一的办法只有尽快找出对方的弱点才行…… “我们请他喝一杯吧。”我说。 “请他喝一杯总是没有坏处的。”苏西道。 “我们请他喝很多杯好了。”汤米说。“我想我也可以强迫自己喝个几杯。” 我们走到酒馆另一侧的吧台前面。这座吧台跟我们那个年代的吧台显然是同一座,不过吧台后方酒柜里摆设的酒类选择似乎就少多了。吧台上最接近吧台点心的东西乃是烤老鼠串,而且即使它们身上已经涂满了热腾腾的起司,其中有几只串上的老鼠依然在抽动。在吧台后方服务的是一名身穿罗马年代服饰,外表如梦似幻的甜美少女。她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超大的双眼,以及迷人的微笑。 “你们身上加持的可是效力强大的顶级幻术呀。”她愉快地说道。“任何人都有可能被你们的外表迷惑,但是对于曾经拥有永生的我而言,这种幻术也不算什么。我想你们应该不是本地人吧,对不对,亲爱的?” “不是。”我说。“我们是来自未来的时空旅人。” “哇!”女侍道。“真是刺激。未来长什么样子?” “很吵。”我说。“生活步调比这里快多了。不过基本上来讲,差别也不是很大。” “那听起来不错呀。”女侍说。“何不点几杯酒来喝呢?别担心你们的伪装,我能够看穿那种幻术是因为我多少也算是个神的关系。我叫希碧,曾经是古罗马诸神的侍酒神。当罗马诸神的信仰随着帝国衰败而一同陨落之后,诸神就决定搬到别的地方去重起炉灶,不过那些不知感恩的家伙居然没有邀请我同行。我认为自己还年轻,还不到该退休的时候,于是顶下了这间酒馆,为所有来此的客人散播欢乐。来吧,亲爱的,点一些好酒吧。好酒对灵魂有益。相信我,这类的事情我很熟。” 我看了看两个同伴,确定大家都有意愿尝试这个年代的酒。不幸的是,这个年代没什么特别的好酒,可供选择的只有各种不同的葡萄酒跟蜂蜜酒。在科学精神的鼓舞之下,我们将两类的酒都点了几样,可惜葡萄酒又淡又苦,蜂蜜酒又太浓太甜,而且两种酒里都漂浮了许多不明的杂质。我们脸上露出赞叹的神情,嘴里发出享受的声响,不过这些做作完全瞒不过希碧的利眼。 “未来的酒比较好喝吗?” “只能说……比较烈一点。你们这里真的只有这些选择?” “这个嘛……”希碧道。“我是有几种特别珍藏,专为有品味而又有钱的客户保留。冬酒、酒神老酒,以及天使之泪。其中天使之泪乃是梅林的最爱。” “就是这个了。”我说。“麻烦来一瓶天使之泪。” 看着她在吧台底下翻找酒瓶,我这才想起不知道该怎么付钱。不管第六世纪流通的货币长什么样子,我身上肯定一毛也没有。我习惯性地伸手进入外套口袋翻了翻,却很惊讶地发现口袋里多了一袋原先没有的硬币。我取出皮袋,打开封口的细绳,目瞪口呆地看着其中闪闪发光的金币跟银币。 “厉害厉害。”苏西道。“这是哪来的?你从伦狄尼姆俱乐部里扒来的吗?” “在那里的时候忘了要扒。”我说。“幸好时间老父帮我们设想得非常周到。” 我付给希碧一枚大金币。她熟练地将金币放到后排牙齿咬了一咬,然后很开心地收了起来,接着将一个装满淡蓝色液体的玻璃酒瓶交到我手中。酒瓶里的液体缓缓旋转,不断冒着发光的泡沫。 “天使之泪。”希碧皱起俏丽的鼻头说道。“非常可怕的东西。开瓶之后只有很短的时间适合饮用,过了饮用期我就得把没喝完的酒埋入神圣的土地之中才行。” “我想喝喝看。”苏西说。 “不准喝。”我语气坚决地道。“这是给梅林的。”我转向希碧。“他现在的心情怎么样?” “非常危险。”希碧道。“自从国王驾崩之后,他大概说不到五句话吧。他已经在这里不眠不休地喝了三个礼拜的闷酒了。没有人去打扰他,因为打扰他的人都已经变成……别的东西了。” “哪一类的东西?”汤米警觉地问道。 “我想应该是某种未命名的东西吧。”希碧想了一想说道。“不管是什么,他们看起来都不太高兴被变成那种东西的样子。如果你一定要我形容的话,我会说他们是……又黏又滑的流体生物。” “或许你应该单独跟梅林谈谈。”汤米说。苏西神情严肃地点头附和。 “我个人是完全不建议你们去跟他说话。”希碧说。“现在唯一能够跟他沟通的只有女巫妮暮一个人而已。” 我立刻和苏西还有汤米交换眼色。我们都听过这个名字,传说中背叛梅林的女巫妮暮,就是她迷惑了梅林的心智,然后活生生地将他的心脏自胸口扯出。她诱惑梅林撤掉所有防御法术,接着背叛他,最后导致了他的死亡。 “我们去跟喝醉酒的危险巫师谈谈吧。”我说。“我怕再拖下去情况会更加复杂。” “你有什么遗言要我转达亲友的吗?”希碧问道。 “不必为我们担心,”苏西说。“必要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很危险。” 我们转身面对梅林·撒旦斯邦,感觉就像是看着一头刚刚才吃掉饲主,破笼而出的野兽一般。 “你先请。”汤米说。 我们往梅林的座位走去。其它酒客发现了我们的意图,酒馆内部登时陷入一片沉静。 为防万一,我将天赋推到开启边缘,汤米也一样,苏西则是一手握着手榴弹,一手扣住插梢。就在此时,梅林突然转过头来,以那火光四射的双眼向我们看来,直把我们三个吓得有如撞上一道看不见的墙壁一样地停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酒馆里所有人在那一刻里全都屏息以待,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过了一会儿,我缓缓举起右手,让梅林能够清楚地看到我手中的天使之泪。在看到梅林嘴角扬起一个难看的微笑之后,我暗自松了一大口气,然后继续提步前进,不过苏西跟汤米还是待在原地,没有跟来。我在梅林的桌旁停下脚步,鼓起勇气瞪着他看。永远不要让这家伙知道你在害怕,不然立刻就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放开我的朋友,梅林。我将要告诉你的事情和他们也有关系。” 梅林扬起眉毛,说道:“胆敢用这种口吻跟我说话的人多半已经死了,只因为我想要看着他们死去。为什么我要听你的话,小鬼?” “因为我是莉莉丝的儿子。我认为像我们这种混血后裔不该彼此敌对。” 他缓缓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因为听到我母亲的名字还是佩服我的勇气。我拉开一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苏西跟汤米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身后站定。我很感谢他们愿意站在这里支持我。虽然这并非我第一次在完全没有筹码的情况下面对超级强者虚张声势,但是如今眼前的这个家伙可是梅林·撒旦斯邦呀。我很高兴自己在第一时间就坐了下来,这样他就不会发现我的双脚藏在桌下发抖。我将天使之泪举到他面前,他伸出巨大的手掌接了过去,张嘴咬掉瓶口的木塞,在桌上的银杯里斟满一杯蓝色的液体。这玩意儿的味道异常难闻。梅林注意到我的反应,对我露出难看的微笑。 “这种酒要喝惯了才好喝,就跟吃天使肉是一样的。告诉我,莉莉丝之子,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向他介绍了自己以及伙伴的来历,然后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简单地说了一遍。他一边听着一边心不在焉地点着头,仿佛杯中的美酒更具有吸引力。酒馆中的其它人依然在观察我们,不过既然暂时看来不会有人被变成其它的东西,他们也就再度开始轻声交谈。等我说完之后,梅林慢慢地点了点头。 “很有趣的故事。”他说。“如果我在乎的话,一定深感兴趣。只可惜我已经不在乎任何事了。自从……他死之后,我就不再在乎了。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类,是他使我对人性产生了信心。他让我相信自己是个更好的人,进而真正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我宁愿死,也不要看到他对我失望。如今他去世了,只因为最需要我的时候,我竟然不在他的身边。我的梦想已经幻灭;而他想建立理性祥和的人类社会的美梦,如今也在黑暗的年代里……变成昙花一现的幻影。” 正当他自怨自艾的同时,亚瑟王的身影突然自不知名的地方浮现在酒馆之中。我立刻就认出他来,因为除了亚瑟王之外,没有任何人可能拥有那种王者气息。英国史上最伟大的伟人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们的桌前。他的身材雄壮威武,盔甲闪闪发光,背上披着厚重的熊皮,腰间插着绽放魔光的长剑。他的神情严肃中带有亲切,隐隐透露出淡淡的悲伤,散发出一种说不出来的特别气息……一种与生俱来的权威,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一种朴实无华的至善,强烈而又真实……让我会愿意跟随他出生入死。整间酒馆的酒客,不论是人非人,全部都在他面前下跪,向世界上唯一让所有生命一致崇拜、害怕而又爱戴的男人献上崇高的敬意。不列颠的亚瑟王。 我、苏西,还有汤米同时屈膝跪下,在亚瑟王面前低头。当时我心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完全没有想到其它任何举动。 虽然他并非真实存在。我们都知道出现在亚法隆酒馆里的亚瑟王不是他的真身,他的形象时而真实,时而虚幻,随着空气流动缓缓飘忽,有时甚至完全变得透明。尽管如此,我们却都知道眼前的亚瑟王不是鬼魂;他的身上依然透露出活人特有的生气,绽放出生命的光辉、追求的渴望以及无上的权威。不,这是透过心灵魔力从别的地方传来的实体影像。影像中的亚瑟王心神不宁、思绪不定、神色茫然地看着酒馆中的景象,最后目光终于停留在唯一还坐在椅子上的梅林身上。 “梅林。”亚瑟王的声音自远方飘来,仿佛是教堂大厅中的低语声一般。“我的朋友,我的老师。我花了不少工夫才找到你。我送信到所有你可能会在的地方,但是始终没有你的消息。你去追杀她了,对不对?我告诉过你不要去的。此刻正值大战前夕,我一个人待在王帐中,透过梦游魔法前来寻找你。”他微笑,和蔼可亲,忧郁悲伤。“你竭尽心力传授我魔法的秘密,但是我天生就缺乏魔法天赋。我一直在想自己有没有因此而让你失望。” “没有,”梅林说。“你从未让我失望。从来都没有。” “如今时间紧迫,情势凶险,于是我只好求助于曾经学过的魔法课程,唤回失落已久的梦游法术。我来到此地,见到了你,但是却看不出自己身在何处,老朋友。我眼中唯一清晰可见的只有你的身影。明天的战役之中,我将需要你的帮助。逆子莫德烈组成了史上规模最大的反叛车,打算推翻我的统治。我已经召集了所有骑士、部队以及愿意为了正义与真理而战的平民,但是我依然没有把握能够取胜。我的儿子……我知道你始终怀疑莫德烈的身分,但是做父亲的怎么会不认得自己的血脉呢?莫德烈召唤了许多古老邪恶的怪物为他而战,所以我需要你,梅林,我需要你的魔法、你的力量。为什么你不在我的身边呢?” “因为我在忙。”梅林道。“忙着享受我此生最重大的失败,沉迷在复仇的渴望中。” “我看得见你,却听不到你的声音。”亚瑟道。“梅林!梅林!” “你又把时间坐标弄混了。”梅林道。“你的数学一向很差,孩子。你来迟了,来得太迟了。” “你应该警告我的,梅林。”亚瑟道。“警告我身为国王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为了坎莫洛特、圆桌武士,以及远大的梦想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我的妻子另结新欢;儿子恨我入骨;正义与公理降临在所有人身上,却唯独遗忘了我。你为什么不曾警告我,梅林?” “我从没跟你保证过正义及公理,”梅林道。“我只是给了你一个成为传奇的机会,可怜的亚瑟……” “我得走了。”亚瑟道。“现实与梦境之间的力量即将把我抽离此地。我的部队在等着,等到曙光乍现,我们就要共赴战场。若蒙上帝眷顾,我们就有机会迎向胜利。我相信你不能到场一定有个很好的理由。战争结束后,我们再来好好聊聊吧。自我当上国王之后,我们几乎没什么机会可以聊天了,这始终是我心里最大的遗憾呀。” 他后来又说了几句话,但是却已经听不清楚了。他就像黎明下的鬼魂一样,和我们的时空渐行渐远,最后完全消失不见。慢慢地,酒客们自地上爬起,回到各自的座位上继续先前的交谈。没有人正眼瞧向梅林一眼。我坐回原先的椅子,梅林则再度盯着他的酒杯。 “我当时应该待在他身边的。”他说。“但是我实在太气愤了,心中完全让复仇的念头占据。我痛恨那个背信弃义的婊子,莫德烈的母亲,摩根拉菲。亚瑟收留了他们,提供他们生活所需的一切,而他们母子竟然恩将仇报,妄想毁灭亚瑟和我所一手建立出来的王朝。我花了好多年的时间才终于找出他们谋反的证据,可惜事迹败露之后,他们立刻像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逃得无影无踪。莫德烈逃到了多年来暗自集结的大军所在,摩根则回到古老的树林,回到神灵的保护之下。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逃脱,于是我留下亚瑟去准备开战事宜,自己一个人跑去追杀摩根拉菲。我满心以为自己能够在开战之前及时赶回,但是摩根却四处躲藏,故意拖延我的时间。最后我虽然杀了那个婊子,但是却也虚耗了比预期中更多的力量。等我终于赶回来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战场上血流成河,触目所及尸横遍野。存活下来的骑士们都用敌视的目光看我,认定一切都是我的错。或许,一切真的是我的错。他们骂我是叛徒、骗子、懦夫、魔头,连亚瑟的遗容都不让我瞻仰。本来只要念诵一句咒语,我就能把他们全部杀光,令他们尝尝我所面对的痛苦。但是我没有这么做,因为亚瑟不会希望我这么做的。” “我甚至不能为他落泪,只因为我的双眼不会落泪,然而我还是懂得如何哭泣的。为了我的国王、我的挚友、我的儿子,为了我生命中的一切,我会哭泣。” 在我还没想出该怎么安慰如此深沉的悲哀与罪恶感之前,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年轻活泼的声音呼唤梅林的名字。我们全部转身看去,只见一个活力十足的年轻女子穿越酒馆而来,一路上一直对着每个人微笑,向大家挥手招呼。 她的身材十分娇小,拥有一头亮丽的金发、大大的眼睛,以及开怀的笑容,身上穿着跟这低俗环境完全不搭的华丽丝绸。她的脚步雀跃,活力十足,全身上下散发出年轻女子的性感魅力,看起来应该还不到十六岁,容貌十分美丽,额头上纹着一枚代表第三只眼的刺青,手臂上也有不少凯尔特跟的纹身。她来到我们的桌前,一下跳入梅林的怀中,抓起巫师长长的胡须,十分开心地笑着。 “喔,甜心,看看这张臭脸呀!这次又是谁惹你了?老实说,亲爱的,我真是一刻都不能离开你的视线呢。幸好有你的小妮暮在这里照顾你啦!”她天真灿烂地吻了吻他,喝了一口天使之泪,扮了一个鬼脸,撒娇几句,然后又亲了他一下,称他为“傻老熊”。梅林渐渐露出微笑,接着哈哈大笑,伸手玩弄她的胸部,弄得女孩开心地娇笑。我竭尽全力才隐藏住脸上惊讶的神情,难以相信传说中的女巫妮暮居然是这个样子? “她叫妮暮。”梅林回头对我道。“是我唯一的慰藉。妮暮,这位是约翰·泰勒。” 她十分稚气地嘟起小嘴道:“就是你惹火我的甜心吗?你都不会感到惭愧吗?快点,梅林,教教我如何把他变成黏黏滑滑的东西。” “别乱说话,孩子。”梅林道。“人家大老远跑来是为了要求我帮忙。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帮他。” “这位就是女巫妮暮?”我尽力掩饰心中的怀疑问道。 “没错,”梅林说着将手从妮暮的衣服里面抽出,回过来搔了搔鼻子。“她本来是一名德鲁伊祭司,如今拜在我的门下学习魔法艺术。我这一生扮演过许多角色,不过还是最喜欢当老师。” “你才不只是喜欢当我老师呢,好色的老山羊。”妮暮依偎在老巫师的怀中说道。“离开德鲁伊教徒的生活是我这辈子最明智的抉择。”她深邃的目光向我望来。“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将我卖给他们,但是我始终没办法融入德鲁伊教徒的生活。我并不讨厌崇拜自然,也很喜欢住森林中裸体狂奔,为了确保丰收而跟很多人交欢之类的习俗,只不过我始终无法接受将活生生的人类送去血祭,不愿意将人们的内脏钉在古老的橡树上。于是我带着所有能带的东西,离开了那个地方。”她突然噘起嘴来,捶了捶梅林的耳朵。“你答应过要教我魔法的,真正的魔法。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教我真正的魔法,甜心?” “慢慢来嘛。”梅林轻舔她的耳垂说道。 “慢慢来当然没关系,甜心。”妮暮说着将他推开,坐直了身体道:“但是有一堆债主追着我讨债呢。像我这样的女孩总是要生活的呀,亲爱的……” 妮暮继续喋喋不休,梅林微笑地看着她,一会儿之后,两人一起有如热恋中的青少年一股拥抱在一起。我完全想不出来该说什么。这就是妮暮?传说中偷走梅林心脏的狡狯女巫就是我们眼前这个活泼可爱的拜金少女?我回过头去看了看苏西跟汤米,只见他们跟我一样难以置信。我站起身来,跟梅林还有妮暮招呼了一声,然后就和伙伴们走到别张桌子去思考对策。反正梅林暂时也不会有空来理我们。 “她看起来真是个甜心。”汤米说。“但是我总觉得梅林对她来讲有点老。” “她不像外表那么单纯。”苏西说。“我见过这种人的手段,这些老笨蛋总是会被她们骗光一切。” “梅林的私生活跟我们无关。”我道。“重点是不管喝得多醉,他依然是史上法力最强大的巫师。如果这个年代里有任何人能够将我们继续送往过去,那就一定非他莫属。” “但是你也听到了。”汤米说。“他根本不在乎我们,也不想理会我们的问题。” “不在乎就想办法让他在乎。”我说。 苏西看了我一会儿,说道:“即使对你而言,说这种话也未免有点不自量力吧,泰勒?我是说,他可是魔鬼的独子,梅林·撒旦斯邦呀!我们根本没有能力强迫他做任何他不想做的事。” “我刚刚就在想了。”我说。“我想到,眼前的这个妮暮显然没有能力偷取梅林的心脏……或许,我们可以帮她偷,只要偷走了梅林的心脏,他就必须照我们的话乖乖去做。” 他们两人同时以一种看着疯子的眼光看我。 “你疯了!”汤米道。“简直彻头彻尾地疯了!你要我们把他的心脏从胸口中挖出来?梅林?古今最强大的巫师?你疯了!” “不必隐藏情绪,汤米。”我说。“把你心里真正的想法都说出来听听。” “就算我们能够解决梅林,”苏西道。“挖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我虽然曾经挖过几颗心脏,但是都挖得很难看,因为我从来没想过挖出来后还要再放回去之类的问题。” “不要灌输他这种想法!”汤米说。“不然我们通通会变成像鼻涕一样的怪物。” “挖心其实并不是什么不切实际的事。”我慢慢说道。“很多巫师都曾挖出自己的心脏,藏到隐密的地方,以强大的魔法保存。这样一来,不管出了什么事,只要心脏仍在,他们就永远不死。只要用对方法,梅林可以在没有心的情况下依然存活,一旦心脏到手,我们就可以控制他。听着,反正他的心脏终究还是会被人偷走,何不由我们来偷?至少心脏在我们手中不会受到太大的伤害。” “我不喜欢这个计划。”汤米冷冷地道。“我非常不喜欢这个计划。事实上,我根本厌恶这个计划。” “他说得有道理。”苏西道。“如果我们干涉了过去……” “谁干涉了?”我说。“我们明知有人偷了梅林的心脏。我们都见过他胸口的大洞。从某个方面说来,这么做甚至可以强化我们的未来。” “我不在乎。”汤米固执地说。“这样是不对的。我们不该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利用他,更别说可能因此使他丧命。” “我们必须这么做。”我说。“我们必须不惜一切地阻止莉莉丝,如此才能够拯救夜城,说不定还能因此拯救全世界。” “但是……如果这样做会导致另一个可能的未来呢?”汤米上半身趴上桌子,凑到我面前道。“还记得在时间老父的接待室里看到的那几名骑士吗?来自坎莫洛特不曾灭亡的未来的骑士?如果我们在这个年代的作为竟然导致了那个未来怎么办?此时此地,我们就有机会改变未来的一切。坎莫洛特不是非陨落不可,只要梅林不曾失落他的心脏,保有他所有的力量……或许我们能够找回他的理智跟自尊,给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我们可以告诉他即将发生的事情,警告他如果不出手预防的话,欧洲将会面临上千年的黑暗时期。藉由我们的引导,他将能够重新建立起强大的势力以及影响力,进而重建坎莫洛特,延续亚瑟王的传说!” “藉由我们的引导?”我说。“你的意思是藉由你的引导吧,汤米?为亚瑟王的年代深深着迷的人只有你而已。” “就算是,那又怎样?”汤米大声说道。“我一直都很热爱坎莫洛特的传说。在亚瑟王的统治之下,世界将会比我们所认识的一切都要美好,都要良善!想想看,如果让亚瑟统治世界十五个世纪的话,世界将会进化到什么地步?或许如此一来,就连夜城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那些都只是猜测。”我说。“我们必须看见事实。事实就是莉莉丝正在计划毁灭夜城,甚至想要毁灭整个世界。我见过那个未来,汤米,我发过誓一定要尽我所能阻止那个未来发生。那个未来将会成为你最深沉的恶梦,汤米。如果你也见过……” “问题是我不曾见过。”汤米说。“除了你之外,根本没有人见过。什么都是听你说的。” “别说这种话,汤米。”苏西冷冷地说。 “莉莉丝的计划将会威胁整个夜城。”我道。“还记得时间老父的话吗?可能的未来正在逐渐减少中,很快就会只剩下一个未来,无法避免的未来。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必须这么做,汤米。我需要你的帮助。梅林为了提防喝醉酒或是其它无法保护自己的时刻,全身上下一定布满了防御魔法。我有办法用天赋找出这些魔法,但是却没有能力解除它们。但是你……可以用你的天赋去混淆它们的存在,为我们争取时间,完成所有必要的举动。” 汤米瞪着我的脸好一会儿,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他惯有的虚弱语气如今早已荡然无存。“我从来不知道你会如此……残暴。”最后他终于说道。 “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会如此。”我说。“未来就靠我们了。为了拯救未来,我们不能在乎手段。” “即使面对魔鬼之子也必须铲除。”他说。我不得不怀疑他口中的魔鬼之子指的是梅林,还是我。他缓缓地坐回椅子上。“等我们达到目的之后,要怎么处理梅林的心脏?” “这个嘛,我们不能直接交还给他。”我说。“否则梅林一定会将我们全部杀光,不管我们跟他谈了什么条件。不,我认为我们应该把心脏藏起来,在安全到达过去之后再将藏心的所在告诉妮暮。” “我们要把女巫牵扯进来?”苏西道。“那个傻呼呼的小女孩?” “我们需要她。”我说。“有我们在,梅林绝对不会掉以轻心。只有妮暮才能令他放下心防。” “她干嘛要帮我们?”汤米皱眉说道。 我微笑:“我要是连这种拜金少女都没办法应付,干脆退休好了。世界上不是只有你才有办法玩弄他人心智的,汤米。” “没错,”苏西道。“你擅长存在主义的诡辩,汤米,不过泰勒可是个心机狡狯的浑球。” “谢谢,苏西。”我说。“我想我们只需要说服女巫偷偷在梅林的酒里加点东西,让他更快失去意识就好了。这个计划听起来还好吧?” “听起来是个很保险的计划。”苏西道。“我加入。挖出心脏之后,我可不可以对他开枪?我很想看看会有什么后果。” “不行。”我说。 “以前的你比现在有趣多了,泰勒。” 我面对汤米。“你参不参与?” “我很不情愿,”他过了一会儿终于说道。“并且对这个计划表示保留。不过我还是会参与。看来在这个现实之中,梦想根本没有存在的余地。” “继续笃信存在主义吧。”我笑着说。“不要对任何事物存有绝对的看法,这样的你会过得比较快乐。” 于是我们继续坐在原位,静静地等待梅林醉倒。在妮暮的热情陪伴之下,梅林又喝了好几个小时,最后终于喝到连杯子都举不起来的程度,默默地坐在椅子上,两眼无神地瞪视着前方,即使是妮暮也不能引起他任何反应。 有趣的是,一旦妮暮确定梅林已经茫然之后,她立刻就卸下了所有魅力,瘫坐在另外一张椅子上,用力踢开鞋子,接着突然站起身来,疲惫地拿起杯子走到吧台去续杯。我老早等在吧台,准备请她喝杯上等好酒。我对她点头微笑,说了几句恭维的言语,她立刻就露出青少年第一次约会时的咯咯傻笑。过了一会儿,我邀请她加入我们那一桌。妮暮看了看梅林,肯定他暂时不会清醒之后,马上就开开心心地来到我们这一桌。因为喝多了的关系,她的脸色红润、头发凌乱,不过说话的咬字依然清楚。她对汤米露出极高的兴趣,不过却完全忽略苏西的存在。我又多灌了她几杯酒,然后才慢慢说出我们的计划。妮暮听完之后,露出困惑的神情。她的道德感跟猫咪一样渺小,但是脑子却也不比狗儿大上多少。 “我们需要梅林的帮助。”我尽可能以简单的方式解释给她听。“但是他沉浸在自己的问题里,根本不愿意听我们说话。不过只要我们挖出他的心脏,他就不能不听了。心脏离开他的体内就等于脱离他的防御范围,到时候你就可以对他的心施法,让他忘掉一切烦恼,全心全意地只关心你一个人。等到一切结束之后,你再把心脏放回原位。如此大家各取所需,皆大欢喜。这样不是很简单也很美满吗?” 妮暮皱起眉头,试图驱离脑中的酒意,集中自己的精神。“他的心脏可以为我带来力量……学会真正的魔法……但是说真的,我只希望我的老熊恢复正常就好了。你们没见过他在坎莫洛特时那种恢弘无边的气势。当他站在国王身边,所有人都对他低头的样子。当然,我也从来没有亲眼见识过那种场面,那时我只是个愚蠢的小祭司,每天忙着采集、崇拜三位一体的……但是我有能力看见远方的景象,景象中的坎莫洛特令我惊艳,特别是梅林更加让我折服。我在远方瞭望着他,即使在当时我也可以感到他需要照顾。他是个需要别人照顾的人。没有人胆敢惹他,因为当身穿闪亮铠甲的骑士面临无法解决的困境之时,只有他的魔法才能解救所有危难。” 她越说越起劲,舌头也大了起来。“就连国王——愿他安息……就连国王也不是真正在乎梅林。至少不像我这么在乎他。愚蠢的小祭司,愚蠢的小女巫,他们都这样叫我……但是现在就只有我能够触摸到他的内心而已……等我得到力量之后,我会让他们全部付出代价的……” 她的嘴唇在颤抖,斗大的眼泪自脸颊旁滑落。我不需要转头面对其它人的目光就已经感到无比的罪恶了。我真的很不想利用妮暮这样纯真的大孩子,但是我又必须这么做…… “你愿意帮助我们吗?”我说。“这样做对大家都好,真的。” “既然你这么说的话……”妮暮道。“我总是需要别人来告诉我什么才是该做的事。” 我一听就知道她这一辈子都会受人利用,永远不可能学乖。汤米也听出来了,于是狠狠地瞪我一眼。我没有去理他。 “你有什么可以掺在他酒里的药物吗?可以帮助他熟睡的东西?” “喔,当然。”妮暮马上说道。“德鲁伊最擅长的就是调制药水了。这些日子我常常在他酒里下药,不然他根本睡不着。可怜的甜心。” 就这样,我们等着酒客渐渐散去,然后贿赂希碧请她关店一会儿。接着我要求希碧也离开酒馆,不过她不太愿意。幸好在夜城里,金钱是万能的,不管是第六世纪还是我们的年代都一样。有几名酒客不想离开,不过在苏西以最直接的方式介绍霰弹枪的使用方法之后,他们立刻夺门而出。两只鬼魂神情不悦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一边继续跳舞一边缓缓消逝。 所有人都离开之后,酒馆的空间不但看起来大了许多,而且宁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这时妮暮的药效发挥作用,梅林的身子向下一沉,终于完全沉睡到梦乡之中。妮暮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盘腿坐在其中,施展一道幻象法术,让路过酒馆的人看不出内部有任何不寻常的征兆。如果有人知道梅林处于没有防备的状态之下,这里当场就会挤满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家伙。苏西站在门口把风,汤米跟我则站在一起打量着沉睡中的巫师。 “那么,”汤米说。“我们要怎么做?” “非常小心地做。”我说。“要是出了任何差错,我会立刻奔向最接近的地平线,到时候你可要跟紧我。” “这真是个馊主意。”汤米可怜兮兮地说。 我唤醒了天赋,开启了心眼,接着立刻就看到梅林身上所加持的各式防御法术。它们像是凶猛的斗犬一般潜伏在梅林身边,一层又一层的法术跟诅咒,随时准备攻击任何胆敢骚扰它们的东西。它们察觉了我的目光,全部开始蠢蠢欲动。我抓起汤米的手臂,将眼中的景象传入他的脑海。他登时惊慌失措,大叫出声,试图甩开我的掌握,但是我不肯放手。 “闭嘴。”我轻声道。“不怕它们听到吗?现在使用你的天赋,不要犹豫!” 他像个被惩罚的小孩一样噘起嘴角,不过我还是立刻就感受到他的天赋正在凝聚成形。梅林身边的防御法术一个接着一个开始迟疑了。它们无法肯定自己为何存在于此,不了解自己要守护的是什么东西,最后终于通通返回它们最初所属的地方,任由梅林在毫无防护的情况下继续沉睡。由于无法肯定这种情况能够维持多久,于是我立刻来到梅林面前。汤米在我身后发出重重的呼吸声,持续以天赋的力量阻挡防御魔法回归。我低头查看梅林的状况。 他的双眼紧闭,两团火焰暂时熄灭。呼吸十分平稳,不过三不五时身体就会抽动,似乎身处于无尽的噩梦中。我拉开他身上的长袍,露出满是德鲁伊刺青的胸口,然后出声招呼苏西过来。苏西很不情愿地离开酒馆门口。 “要怎么挖?”我问。 “你想怎么挖就怎么挖,泰勒。我只是为了领取赏金而挖过几颗心,又不是专业的外科医生。”她说着从长靴之中拔出一把长匕首。“我猜这次不能单凭蛮力。” “把刀给我。”我道。“回去守好门口。汤米,过来帮忙。” “我没干过这种事。”汤米很不情愿地靠过来。 “我也没指望你干过这种事。”我说。“卷起衣袖,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尽量不要帮倒忙就是了。如果忍不住想吐的话,尽量不要吐到他胸腔里。” “喔,老天呀。”汤米说。 我一刀划开梅林的胸口,剥开一个容纳两只手的大洞。我可管不了伤口好不好愈合之类的琐事,反正等到梅林取回心脏之后,他一定有办法自行修复所有损伤。一开始,伤口中喷出很多血,我必须跳到旁边才能避免被溅满全身。接着我用红酒冲开血迹,这才看清楚胸腔内部的状况。我扳开胸骨,切开血管,用两只手的力量使劲拉扯,手肘以下的部分全部染满鲜血。汤米在旁边帮我拨开其它内脏,嘴中不停念着:“喔,老天!喔,老天……” 最后我终于将梅林的心脏捧在手中。那是一团深红色的壮健肌肉,比想象中要大上许多,心脏虽然离开了身体,但是依然不断跳动,依然喷出暗红的血液。我将心脏拿到另外一张桌子上,用妮暮事先准备好的符文布包好。她仍然坐在魔法圈中念诵咒语,双眼紧闭,不想亲眼目睹酒馆中发生的景象。我回到汤米身边,发现他一面看着梅林胸口的大洞一面剧烈发抖,显然这跟他平常接触的案子差太多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他却没有回头看我。 梅林的呼吸平顺,脸色平和,丝毫没有即将死去的征兆。我试着将伤口从两边拢起来,但是伤口实在太大了,挤了半天根本没用,最后我只好用长袍盖住伤口就算了。 “搞定了吗?”苏西在门口问道。“你们弄好了没有?” “喔,好了。”我说。“我不认为还有办法对他造成更严重的伤害。” “别担心。”她说。“这种事多做几次就熟了。” 我看了她一眼,不过还是决定不要多问,反正我也不想知道。我将汤米推离梅林身边,然后开了几瓶红酒清理我们手上的血迹。至于染满鲜血的衣服就没办法处理了,而且我们根本没带换洗的衣物。希望时间老父的幻术能让其它人忽视这些血迹。汤米神情不悦地瞪着我。 “你真的无所不为了,泰勒。为了报复从小遗弃你的母亲,不惜伤害任何人,对不对?” “那跟这个无关!” “真的无关吗?” “无关!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要拯救夜城!拯救世界!如果你跟我一样看过那个未来……” “但我们就是没有看过,偏偏你又不肯告诉我们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为什么,泰勒?你到底在隐瞒什么?难道我们应该只因为你的片面之词就毫无保留地信任你吗?” “没错。”我直视他愤怒的目光说道。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汤米怒道。 “因为他是约翰·泰勒。”苏西手持霰弹枪,自门口走来。“他值得我们信任。” “你当然支持他,”汤米大声说道。“你是他的女人。” 苏西停下脚步,笑着说道:“喔,汤米,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 突然之间,酒馆大门爆开,一名身穿锁甲的庞然大汉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此人全身肌肉结实无比,一看就知道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练就出来的;他的锁甲与其下的皮甲凹痕斑斑,在在透露出长期使用的痕迹。这个人脸型方正,坚忍不拔,表情既凶狠又野蛮,脸上处处布满刀剑留下的疤痕。他的嘴唇薄得跟纸一样,双眼流露出刚毅冷峻的神情,手中握着一把插满尖刺的铁锤。我这一辈子里还不曾见过如此凶神恶煞的男人。 对方一进入酒馆立刻笔直对着我们冲来,随手就把所有挡在他面前的桌椅通通甩到墙上。 苏西枪口瞄准对方,汤米和我马上冲到她身边。对方一直走到我们面前这才停下脚步。当他看到梅林满身是血躺在椅子上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不过没笑多久就发现梅林还在呼吸。 “他还没死。”他的声音就像石头互击一样难听。 “他的确还没死。”我道。“请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凯伊,”他道。“亚瑟的弟弟。我们同父异母,不过他总是把我当作亲生弟弟看待。我们曾经共同经历过无数场大战,肩并肩、背靠背,铲除一切邪恶的势力。我们都曾为了对方洒血,为了对方就算牺牲性命也在所不辞。他是一国之主,必须肩负整个国家的责任,然而他却始终不曾遗忘我的存在。” “我从来没有信任过梅林。我不相信魔法。我警告过亚瑟,但他说什么也不肯看清巫师恶毒的心机。当亚瑟最需要他的时候,梅林在哪里?他不见了,不知躲到哪里去。我眼睁睁看着世上最勇敢的骑士死在杂碎手中,最善良的人们败在人海战术之下。我们大战多时,在浸满鲜血的泥泞里几乎站不稳脚步,弄到最后……两败俱伤。亚瑟跟逆子莫德烈双双战死,在彼此的怀抱中凋零谢世;坎莫洛特的圆桌武士不是战死,就是不知去向;国土因为内战分崩离析,处处纷乱,盗贼四起,而梅林……居然还有脸活着。这是不对的!像这种叛徒都不正法的话,这个世界还有天理吗?我是凯伊,亚瑟的弟弟,今日来此就是为了要为亚瑟报仇!” “因为莫德烈已死,”我说。“你没有可以责怪的对象,只好把气出在梅林身上。” “让开。”凯伊道。 “不准再踏出一步。”苏西枪口对准对方的大脸说道。 凯伊冷笑道:“我身受保护,所有魔法跟邪恶的武器都伤不了我。”他冷冷地道。“引我来此的护身符将会看顾我,任何胆敢阻止我报仇的人都动不了我一根寒毛。” “我还以为你不相信魔法。”我一边思考对策一边拖延时间。 凯伊微笑:“必要的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算要出卖灵魂,我也一定要为亚瑟报仇。立刻让开,不然就跟他一起死。” 他举起刺锤,举步向前。苏西二话不说,对准他的大脸就开了一枪。至少,她试着要开枪,只可惜子弹却没有击发。她再度扣下扳机,发现还是没用之后,干脆就把霰弹枪给丢到一边,从另外一只靴子中抽出一把长匕首,往凯伊的喉咙迎上去。凯伊本能性地向后一闪,我立刻侧身向前一撞,企图将他撞倒在地。然而他在我强力冲撞之下屹立不摇,随手一挥就把我甩到一旁。我撞翻了好几张椅子,重重地落在地上,摔得气息紊乱、头昏眼花。在我挣扎地想要站起的时候,苏西已经舞着匕首和凯伊的刺锤打成一团。凯伊比苏西强壮,但是苏西的动作却更加敏捷。只见他们两人又叫又闹,登时打得难分难解,不可开支。 汤米抓起包着梅林之心的布团抱在胸前,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观战。女巫妮暮离开了魔法圈,神情紧张地靠在梅林身前。 “出事了!”她叫道。“凯伊的护身符干扰了保住梅林性命的法术!如果不快点把凯伊带离此地,梅林会死的!” “我正在努力。”苏西吼道。 她一边大吼一边低头闪过凯伊的刺锤。这把武器看起来十分沉重,但是在凯伊手中虎虎生风,简直跟玩具没什么两样。苏西向旁一让,顺势刺出匕首,然而刀尖插在锁甲上,根本伤不到对方一根寒毛。凯伊一辈子都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战斗经验之丰富,简直到了举手投足之间都能杀人的地步。 幸好苏西·休特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乃夜城之子,多年来在枪口上讨生活的日子也让她练就一身与凯伊不相上下的战斗本能。既然刺不穿锁甲,她立刻改变战略,一刀一刀地往对方的脸孔、咽喉、手肘、鼠蹊等要害攻去,只可惜对方的刺锤总是都有办法及时挡下她的攻击。苏西是个赏金猎人、是个战士、是个杀手,但是凯伊可是亚瑟王的圆桌武士,身经百战的战场猛兽,他逐渐压制了苏西的攻势,一步步逼上前去,像一台无情的机器一样一下又一下地挥出沉重的刺锤。 我终于再度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梅林身旁。苏西暂时可以照顾自己,但是梅林的状况就不能不管了,他的呼吸已变得断断续续,脸色十分苍白。我之前那一摔不知道撞到什么,脑袋痛得可以,鲜血一直从头上流下,这种情况之下,根本没有办法集中思绪。汤米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围在妮暮身边团团乱转,妮暮则在梅林身前不断吟诵圣歌。从她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看来,这些法术显然没有多大作用。汤米一把抓起我的手臂,这才发现我伤得不轻,赶紧扶着我站起。妮暮几近疯狂地向我看来。 “你一定要快想办法!梅林快死了!我得运用我自己的生命力才能暂时保住他的命!”汤米凑到我面前,肯定我听得见他的声音后说道:“我们必须召回梅林的防御法术!” “没错。”我说。“当然。只要把心脏放回去,他就可以靠自己的法力治疗自己。来吧,把心脏给我。他要是死了,对我们就没有用处。” “没用的。”妮暮摇手道。这时她已经不再吟诵圣歌了,缓缓爬到梅林身边,握起他的手。“有凯伊的护身符在,梅林的防御法术就无法回归……你必须把他赶走。我几乎掏空了自己,将所有生命力都传到梅林身上,但是我怕这样还是不够。我只是个凡人……但他却不是。” “我们得要想想办法,泰勒!”汤米瞪着我道。“泰勒!约翰!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仿佛是在水中说话一样。我伸手抹了抹头上的血迹,想要连头痛的感觉一并抹去。不管刚刚撞到了什么,总之是将我撞得迷迷糊糊。我呆呆地看了看染满鲜血的双手,然后又转头去看苏西跟凯伊。 凯伊横手一挥,苏西矮身避过,看准侧面的空档刺出匕首。这一回匕首终于刺穿了锁甲,插入凯伊的腹部中。凯伊怒吼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反甩刺锤,正中苏西的侧脸,当场将她半张脸皮都扯了下来。只听到苏西一声惨叫,身体立刻向后跌倒在地。凯伊像头战胜的野兽一般发出胜利的欢呼,接着也不去理会插在腹部的匕首,转身面对梅林。 我迎上前去,挡住他的去路。汤米不擅长打架,妮暮又忙着帮梅林续命,如今就只剩下我可以阻止他了。我以意志力硬将疼痛及混乱逐出脑外,试图唤起我的天赋。只要能找出凯伊带来的护身符就好了……但是我的脑袋实在痛得太厉害了,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更别提去唤醒什么天赋。凯伊脚步不停,笔直朝我扑来。我伸手到口袋里乱摸,只想找点什么道具来阻止他。 接着苏西发出一下惊人的吼叫声,再度从地板上爬起,她的左脸满是鲜血,眼球已经不在眼眶之中,但是依然勇猛顽强地从血淋淋的地板上站起。她拔出凯伊身上的匕首,冲到他面前,趁着对方迟疑的瞬间,对准他的鼠蹊部一刀插下。凯伊剧痛难当,惊声尖叫,不过叫声却完全淹没在苏西得意的笑声里。她抽出匕首,凯伊的两股之间登时喷出暗红色的血液,整个身体摇摇欲坠。苏西顺势一挥,毫不费力地将凯伊握着刺锤的大手齐腕切下。眼看着自己的手掌和武器落在地上,凯伊整个人傻在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接着苏西一脚踢出,打算给凯伊来个致命一击。却听凯伊发出有如巨熊一般的怒吼,一把抓起苏西抱在胸前,两条肌肉鼓鼓的手臂紧紧锁住她。苏西被挤得肋骨咯咯作响,剧痛之下赶紧对凯伊的脑袋一头撞去。凯伊闷哼一声,放脱苏西。苏西透过满脸的鲜血发出一声冷笑,甩甩匕首又扑了上去。凯伊连忙从墙上拔下一根火把,往苏西狰狞的脸上插去。 烟灰乱飞,脂肪四溅,紧跟着传来一阵难闻至极的焦肉气味,但是苏西哼也没哼一声。她已然倒下,不过说什么也不肯叫出声来。 我叫了。他们两人都因为我的叫声而分神。我冲向前去,抄起地上的沉重刺锤,使尽全力击向凯伊的脑袋。这一击的力道将凯伊的脑袋附近打出一滩血雨,但是他依然屹立不摇。我又挥一锤,再挥一锤,跟着又是一锤,将所有的忿怒、恐惧以及罪恶感通通发泄在他身上。最后他终于支持不住,有如遭到屠宰的野兽一样瘫倒在地。我丢开刺锤,走到苏西身旁蹲下,将她拥入怀中。 她像溺水者一般紧紧抓着我,血肉模糊的左脸埋在我的肩膀中。我紧紧抱着她,唯一能说的只有“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将我推开,而我也立刻放手。苏西无法忍受与他人有任何肢体接触,即使跟朋友也不行,即使在这种时候也不行。可怜的苏西。我强迫自己看着她的脸,这时她左半边脸已经完全没有皮肤,只剩下一片焦黑模糊的血肉,不过此时这片恐怖的伤口也开始在我的眼前慢慢地愈合。歪七扭八的皮肤自动卷平,慢慢地凝聚在一起,结成一整片丑陋难看的伤疤。就连少了眼球的空洞眼眶也愈合起来,上下眼睑紧密地连在一起。一切结束之后,我面前出现了一张非常恐怖却又十分熟悉的扭曲面孔——也就是曾经出现在我面前的未来藓西。 原来苏西之所以会变成那个样子,全都是因为我带她来到这个时空所造成的。 她看着我微笑,但是只有半边嘴角上扬。她轻轻地以手指抚摸自己的左脸,接着又慢慢地放开了手。“不要惊讶,泰勒。天使战争的时候,你在我体内灌注了狼人之血,还记得吗?那些血液不够强大,也不够纯净,还不至于把我转化成狼人,不过却给了我一种自我医疗的能力。在赏金猎人这一行来讲,这可是一种十分实用的能力。我的脸……永远不可能恢复正常了,我很清楚自我医疗能力的极限,不过我并不在乎,反正我从来不是个着重外貌的人……约翰?怎么了,约翰?” 我没办法把心里的秘密告诉她。我低下头去寻找刚刚丢掉的刺锤。凯伊……这一切都是凯伊的错。要不是他闯了进来,事情根本不会搞到这个地步……苏西太了解我了。她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吃力地自地上爬起,站到我的面前。 “不,约翰。你不能杀他。” “你看着吧。” “你不能这么做,约翰。因为亚瑟王不会希望你这么做;因为你不是个冷血杀手。你跟我不一样。” 或许由于我依然希望她的话是事实,所以我转身离开了凯伊旁边,跟着苏西一起慢慢地走回到梅林的桌前。汤米还是待在原地,怀里搂着妮暮,脸色一片铁青。年轻的女巫显然已经没有呼吸了。她死了,而死去的她看起来比之前更像个孩子。 “她为了保住梅林的性命而耗尽了自己的生命。”汤米瞪视着我,语气中充满了责备。“她把生命交给了他,把如今的所有以及未来的一切通通交给了他,但是这样还是不够。梅林也死了,如果你还在乎的话。是我们害死他们的。” “这并非我们的本意。”苏西道。 汤米被她的面孔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又恢复冷峻的眼神看着我道:“一句‘并非本意’就可以推卸责任了吗?” “不。”我说。“但是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是枉然。我们帮不了他们,不过我们还有机会帮助自己。少了梅林没有关系,我们依然拥有他的心脏。”我摊开桌上的符文布,露出里面那颗虽然已经没有血液循环,依然还在缓缓跳动的心脏。“梅林在自己的心脏里灌注了足够的魔力,让它有办法能够在离开身体的情况下继续跳动。有了心脏里的魔力,我们还是有办法继续迈向过去。” 汤米像是照顾一名睡着的孩子一样将妮暮轻轻地放在一张椅子上,然后站直身体面对我,说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这一切是否本来就在你的计划之中?” “不是。”我说。“我只有在研究他的防御法术的时候隐约看出一点端倪。” “我凭为什么要相信你?”汤米说。苏西看出汤米心中的怒火,于是走过来站在我的身边。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汤米。”我小心地说。“我对妮暮感到抱歉,甚至对梅林也感到很抱歉,但是今天我来到过去是为了要制止莉莉丝,在事情没有结果之前我是不会回去的。” “不借任何代价?不管过程中有谁受伤?” “我不知道,”我说。“或许。” “如果梅林的心脏是被我们带到过去的话,那就难怪没有人能找到它了。”苏西道。“大家都找错年代了。” “我们把妮暮的尸体一起带走。”我说。“在过去找个地方放下。这样子梅林变成鬼魂回来之后,就不会知道妮暮是为救他而死的。” “你的脑筋怎么都用在这种奇怪的地方,泰勒?”苏西说。 “如果你把心脏放回去的话,”汤米缓缓说道。“其中蕴含的魔力很可能可以让他死而复生。” “我们不能肯定。”我说。“再说,我们需要那颗心里的魔力。” “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他死去!”汤米怒道。“只要还有机会救他,就不能把他丢在这里不管!不然的话,这跟我们亲手杀他有什么两样?” “想清楚,”我说。“要是没用的话,不但白白浪费了魔力,我们从此也必须被困在这里;而要是梅林复活之后发现我们不但怂恿妮暮出卖他,而且还导致她的死亡……我们还会有活命的机会吗?他一定会将我凌迟处死的。他可是梅林·撒旦斯邦呀!” “所以我们什么也不做?”汤米的眼神中透露出一股极度危险的冷酷神情。 “没错。”我说。“梅林心脏遭窃,死于此地,就跟我们所知道的一样,之后他还会被埋葬在酒馆的地窖下,一切都跟我们的时间轴中所发生的历史没有差别。我们只是出手导致了一些注定会发生的事情罢了。” “你这狗娘养的冷血动物。”汤米气到脸色发白,两手紧紧握拳。“你到底愿意为了报仇做到什么地步?” 我下意识地想要看向苏西的面孔,但是我没有转头。“我只做必要的事情。”我尽可能地以冷静理性的声音说道。“我们趁着凯伊还没醒来之前离开吧,光是在头上敲几下是没有办法让这种怪物昏迷多久的。” “不。”汤米的目光始终没有从我的脸上移开,眼神冷酷到了极点,我想我从来不曾见他如此愤怒过。“一切到此为止了,泰勒。你这趟疯狂的旅程中造成的伤害还不够吗?苏西的脸、妮暮的死、还有梅林……他们全都为了你要报仇而搞成这个样子。都是因为那个天杀的莉莉丝!都是因为你!你这个谎话连篇的狗屎!为了报复你妈,牺牲再多人你都不会在乎。说什么阻止你妈,在我看来根本没有意义,因为你自己就已经变成一头跟她一样的冷血怪物了。你已经完完全全地成为你母亲的儿子啦!” “不!”我说。“不要讲这种话,汤米。” “事实不是这样的。”苏西道。“不要这样,汤米。泰勒很清楚他在做什么,他总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 听到苏西依然对我深具信心,我感觉自己的心像在淌血一般。即使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还是如此信任我。我不值得她如此信任。我应该把心里的秘密说出来的,但是我就是没有办法开口。 “喔,没错。”汤米说。“我也相信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是再也无法相信他的动机而已。” “我从来都不想伤害任何人。”我终于开口道。“我不想见到任何人受伤。只是我见过的那个未来到现在还常常让我在梦中惊醒……为了预防那个未来,我已经准备好要牺牲自己的性命,然而……我没有权力要求你们和我一起牺牲。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做,汤米?” “我认为我们应该把梅林的心脏还给他。”汤米固执地说。“他还是有机会复活的。等我们救活他之后,我再运用天赋去说服他饶过我们。你应该清楚我有多擅长说服别人。只要取回心脏以及力量,梅林就有办法修复苏西脸上的伤,更可以将妮暮从死亡的国度中带回人世。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他是梅林,他一定办得到的!我敢保证!到时候藉由我们的引导,他就可以重建坎莫洛特的辉煌年代,造福世界,让大家都能够拥有更好的明天!” “喔,老天呀,又回到老话题了!”苏西说。“汤米,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我们不能改变过去,这样会改变我们的未来的。再说,天知道你跟梅林共同建立的未来会好到哪里去?” “我们还是得要阻止莉莉丝。”我说。 “为什么?”汤米说。“因为她可能会做的事?别担心,梅林会解决她的。” “梅林·撒旦斯邦?”我说。“魔鬼的独生子?我认为他比较有可能跟莉莉丝站在同一阵线。” “我可以运用我的天赋……” “对付梅林?” “你是莉莉丝的独生子,”汤米说。“你为了满足一己之私,任由坎莫洛特的梦想凋零。我已经看透你了,泰勒。你去死!” 他说着唤醒了天赋,而我也立刻做出相同的反应。我们的力量撼动了整间酒馆,登时有如天摇地动一般。我运用我的天赋去寻找他的弱点,他则运用他的天赋凝聚一个我从来不曾现身第六世纪的现实。我的天赋专门寻找实际存在的一切,他的天赋却是擅长所有虚无飘渺的可能,两股力量不分轩轾,一时之间完全分不出胜负。我们同时将意志力发挥到极致,在这两种强大的天赋摧残之下,现实本身渐渐出现了虚幻化的征兆。看来用不了多久,酒馆附近的空间就会消逝殆尽,留下我们两个成为这个空间里面唯一真实的东西。 如果不是苏西用枪托在汤米后脑上敲了一下的话,天知道我们继续僵持下去会导致什么可怕的后果。汤米大叫一声,跪倒在地,注意力涣散之下,天赋的力量当即减弱。他还挣扎着想站起来,不过在苏西的拳脚之下他根本没有任何机会。最后他被扁到昏了过去,我立刻用天赋找出时间老父加持在他身上的时空连结,然后将之移除。汤米瞬间从我们面前消失,当即返回了属于我们的未来。 直到此时,我才突然想起之前是在哪里遇上过汤米·亚布黎安。几个月前,我在查办夜莺的案子那时候,曾经见到他突然出现在陌生人酒馆里面。当时他显然刚被人海扁一顿,而且一现身就把一切怪到我头上来。如今我终于知道是为了什么了,原来他回到了我们离开之前的夜城。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汤米不去找出当时的自己,事先警告自己这段旅程的经过呢?除非后来回去的汤米出了什么事,导致他没有办法这么做……这就是我讨厌时间旅行的地方,光是思考这一大堆有的没的就够人头痛的了。 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苏西来到一旁检查我头上的伤势,擦干我脸上的血迹。我看着桌上那颗梅林的心脏,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行动。即使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依然丝毫不打算退缩。只有达到这趟旅程的目的,这些人才不算白死,这些苦才不算白受。 “如果一切没错的话,”苏西道。“我们今天可解开了夜城之中最神秘的谜团之一:谁偷了梅林的心脏?原来是我们,真是想不到呀……这颗心真的有办法将我们继续送往过去吗?” 她的声音十分冷静,听起来就像专业人士在讨论工作一样,于是我也以同样的语气回答道:“我认为没有理由不行。魔力就在心脏之中,我只要将之导引出来使用就好了。” “你都不担心会被敌人发现行踪?” “我想他们如果发现得了的话,应该早就发现了。”我说。 我将心脏握在手中,然后强迫自己面对苏西的容颜。她是因为我才变成这副模样的,我一定要阻止莉莉丝,不然苏西所承受的痛苦就通通白费了。我缓缓转头,无意识地看着酒馆中的一片狼藉,心中不禁要怀疑,究竟是不是因为我自己无聊的执著才终于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最后导致那个死寂的未来? “是谁造成这一切的?”未来的剃刀艾迪躺在我怀里时,我曾问过这个问题。“是你。”他如此回答我。“我要如何防止这一切?”我问。“你自杀就好了。”他答。 我答应过他宁死也不会任由那个未来成真,我也在天使战争的时候答应过苏西绝不会让她再度受伤。我让她失望了,虽然她并不怪我,但是我却忍不住心痛。我知道她会原谅我的,但是我却不能原谅我自己。或许……唯一阻止那个未来成真的方法,就是我在一切变得太迟之前赶快自杀…… 不。我还是有机会阻止莉莉丝的。我是世界上唯一有能力阻止她的人。 于是我请苏西抱起妮暮的尸体,然后运起天赋,召唤出隐藏在梅林心脏之中的魔力,再度踏入穿梭时空的旅程中。 <hr /> 注释: 第九章 罗马时代 双脚再度踏上实地之后,我看了看四周,看了看苏西,然后说道:“拉着我,苏西,不然我要杀光一切会动的东西。” “你自己拉。”苏西冷冷地说。“我不干任何克制冲动的事情,不然要是传了出去有害我的名声。” “我真不敢相信!”我的声音充满了挫败感。“我们居然还没到我们要去的年代!” “至少这个年代的空气没那么臭。”苏西观察着四周说道。“我实在受不了第六世纪街上的马粪味。” “我比较受不了弥漫在空气中的煤烟。”我说。 我们此刻身处于一个大广场之中。从满天的星斗跟超大的明月判断,我们依然没有离开夜城的范围。广场周遭大多是矮小的石造建筑,具有明显的传统罗马风格。身穿宽松长袍的路人好奇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漠不关心地走了开去,仿佛凭空出现的陌生人在这个年代是十分稀松平常的事情。或许真的是这样,毕竟这里是古老的夜城。 “第一或第二世纪。”苏西从电视上看来的知识再度派上用场。“罗马人在泰晤士河旁建立伦狄尼姆城,成为第一个在夜城外围建立的人类城市。自从西元前五十五年凯撒大帝征服不列颠之后,这里就一直处于罗马人的统治之下。事实上,在此之前凯撒已经出兵两次,但是都无功而返,直到第三次出兵的时候才终于攻下不列颠。当时德鲁伊祭司们所使用的战术给英勇善战的罗马军团吃了不少苦头,于是罗马人在攻下不列颠后就一直以铁腕手段统治此地。他们将法律、道路、奴役制度以及钉十字架的残酷刑罚通通引入英国。你对历史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是不是,泰勒?泰勒?” 我两排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几乎要发疼。我很想装作毫不在乎,但是就是办不到。我实在不愿相信我们会再度卡在另外一个时空中,距离夜城创立的年代起码还差一百年,甚至更久,而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继续。我之前所做的一切,所造成的伤害以及死亡,如今通通没有意义……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梅林之心,发现它已经魔力耗尽,停止跳动,变成一颗毫无用处的深红肉块。我们被困在这里了。我将心脏丢在地上,一脚用力踩下,不过那颗心如今已经干枯到踩不烂了。我叹了口气,一股无力感袭来。我疲惫到无力生气,心痛到无法发飘。苏西看出我心中的痛苦,于是走到我身旁,用自己的存在安慰我。还记得以前都是我在安慰她的,想不到如今风水轮流转,看来苏西和我都经历过许多变故,早已不再是曾经的我们了。 “嘿,你!”一个极不友善的声音叫道。“站在原地不准动,不准动武器!” “喔,太好了。”我说。“有发泄的管道了。” “我真可怜这些蠢蛋。”苏西说。 我们转过身去,发现广场上的人通通开始往四周移动,一队罗马士兵正对我们走来。这些士兵的打扮像极了电影中常见的罗马士兵造型,只不过他们身上的护具看起来十分陈旧,不像电影中那般光鲜亮丽。他们又矮又壮,神情凶狠,眼中散发出久经世故的神色,乃是典型的城市守卫形象。他们手执短剑,大步而来,到了我们面前立刻转换成半圆的队形,充满敌意地包围上来。苏西懒洋洋地握着霰弹枪,不置可否地对我看来。我心想在搞清楚这个时代的状况之前最好不要随便挑衅,于是缓缓地摇了摇头。苏西本来把妮暮的尸体扛在肩上,不过一看到罗马士兵走过来,立刻便将尸体丢到地上,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罗马士兵看了看地上的尸体,然后将目光转回我们身上。 “他们真高,是不是?”一名士兵小声地道。 “我如果想听你的意见,马可士,我就会去扁你一顿。”队长叫道。尽管比我们矮上一截,不过他还是骄傲地抬起头来狠狠地瞪着我们。“我叫塔维尔士,是这里的守卫队长。你们是城里的公民吗?” “当然不是。”我说。“我们只是路过的旅人,希望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我叫约翰·泰勒,这位是苏西·休特。请千万不要惹她。” “你的拉丁语说得很好,听起来像是个公民。”塔维尔士道。“我想你们来此应该是有正事要办。这具尸体是什么人?” “你不认识的人。”我说。 “证明文件!” 我不知道时间老父有没有连这种文件都帮我们准备好,于是在口袋中摸索了一下,不过显然时间老父不是万能的。我耸了耸肩,对着守卫队长笑了一笑。 “抱歉,没有文件。我可以用贿赂过关吗?” “这个嘛……” “闭嘴,马可士!”塔维尔士说着以更凶狠的表情对我看来。“我们的任务是要在这个不自然的粪坑里面维持秩序,就算接受贿赂,也只接受公民所给的贿赂。现在,我看到了一具尸体,也看到两个满身是血的嫌疑犯。我想你们一定会告诉我这一切都有很合理的解释吧……” “事实上,并没有。”我说。“我只有个不太合理的解释,不过说实在的,生命苦短。我认为你们不该管太多闲事,只要相信我们两个都是力量强大、危险异常,而且为了某些最近的遭遇而心情欠佳的狠角色就好了。除非你想要我跟这位女士把你们变成一坨狗屎……” “喔,天呀,”塔维尔士说。“你们会魔法?” “早告诉你我们应该额外付费,把所有诸神的眷顾一次买齐。” “最后一次警告你,马可士!快把该死的清单给我拿来。” 最矮的一名守卫立刻跑到队伍前面,将一份卷轴交给队长。他偷偷对我笑了一笑,又跟苏西眨了眨眼,接着飞快地跑回原位。塔维尔士打开滚动条,仔细阅读其中所列的问题。 “那么,你们是不是乔装下凡的神祇?” “当然不是。”我说。“如果有人跟你说他是的话,千万不要相信。他们绝对都是冒牌货。” 塔维尔士想了一想,然后问了清单中的下一个问题。“那你们是不是某种自然力量、非自然力量或是什么神灵的实体化身?” “也不是。”我说。 “你们是魔法师、巫师、死灵法师,或是预言家吗?” “有人说是,也有人说不是。”我说。“我不喜欢承认或是否认这类身分,不过我必须警告你们,这位女士跟我都拥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力量。” “我放的屁可以点燃火苗。”苏西举例道。 “你不会想看的。”我立刻对塔维尔士说。 他眨了几下眼,然后又看回手中的清单。“我们已经知道你们不是公民,那么……你们受到哪些神明的庇佑?” “据我所知,完全没有。”苏西道。 “所以我们也不可能在放行名单里面找到你们两个野蛮人的名字啰。”塔维尔士满意地卷回清单。“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对你们为所欲为。好了,守卫们,先逮捕他们,待会再来研究罪名。” “他们说自己拥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力量,是非常危险的角色。” “天呀,你真是个懦夫,马可士。我真不懂他们怎么会让你加入部队。” “光看他们的身高就够危险了。” “听着,如果他们懂得魔法的话早就施展了,还需要等到现在吗?去给我逮捕他们,不然今天晚餐就不给你蜂蜜。” “直接来吧!”我说。“我心情不爽到了极点,正愁没地方发泄呢!” 我说完对着塔维尔士的眉心就是一拳。他向后退开好几步,但是却没有因此而倒下。若非罗马军团的训练非常严格,就是我打架的能力退步了。塔维尔士举起短剑向我奔来。我眼神一亮,盯住他的双眼,他当场有如撞上看不见的墙壁一般停了下来。我继续加强我的目光,他在我的瞪视之下表情越来越茫然,手掌渐渐松开,放脱了手中的短剑。我再度挥出一拳,终于将他击倒在地,不过我手上的骨头似乎也碎了好几根。 剩下的罗马士兵立刻迎上前来,希望利用数量的优势击败我们。苏西手起枪落,瞬间对着四名守卫开了四枪。我本以为靠着惊人的枪声、飞溅的血液,以及恐怖的伤口可以吓得他们抱头鼠窜,但是扎实的训练让他们迅速恢复镇定——没有过人一等的胆识是没有资格在夜城担任守卫的。只见他们迅速向旁散开,闪过苏西的枪口,然后默契十足地再度扑了上来。 我采取面对这种状况的标准反应,施展用来取出子弹的缴械法术。由于罗马士兵不是用枪,所以我也不肯定会有什么效果。顿时所有士兵身上的武器、装甲以及衣物消失不见,瞬间变成一群赤条条的裸男。他们看了看自己的下体,然后又看了看我们,接着动作一致地转身就跑。看来不管训练多好的士兵,终究还是有其极限的。苏西举起枪管对准逃跑的士兵,不过我摇了摇头,于是她又将枪放下,眼睁睁地看着一堆光光的屁股慌忙逃离现场。 “手段越来越强势了,泰勒。” “都是跟你学的。”我谦虚地说。 她看了我一会儿,说道:“你的新把戏层出不穷,我永远看不透你的极限。” 我笑道:“让人看不透才是重点。” 我们看着罗马士兵落荒而逃,任由他们回去跟上司报告。围观的人们又开始进入广场中,其中有几个晃到我们身边,以颇不以为然的神情打量我们。我眼中凶光一现,他们立刻想起别的地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当场走得干干净净。 “感觉好点了吗?”苏西道。 “好到超出你的想象。”我道。 我花了点时间仔细打量周遭环境。所有的石造建筑外观都很简单,只有一些圆柱、门廊以及浅浮雕作为装饰。浮雕的内容大部分是关于诸神、怪物,还有人类日常生活的一些景象。广场中央有几座巨大的雕像,包括男女诸神以及理想比例的人类男女形象,所有雕像都是赤身裸体,外表漆以十分亮眼的色彩。我稍微露出一点赞叹的神情,苏西立刻开始为我介绍这个时期的文化历史。她曾经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看来一点点教育真的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 “传统的雕像都会上漆,而且会经常重新上漆。这种实用的技法是从古希腊文化里传承而来的,罗马人接收了很多希腊人的风俗文化,就连信仰的神祇都是换个名字就变成罗马的神了。我们印象中的古老雕像都没有上漆,那是因为能够经历时间考验留存下来的只有石头本身而已。”她突然停顿下来。“泰勒,你又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了。” “我很佩服。”我说。“真的。” “听着,历史频道是免费赠送的,好吗?我申请了枪械弹药频道,结果套餐里面就有包括历史频道。” “一切都是有线电视搞的鬼。” 我继续观察着四周,慢慢发现广场附近所有的建筑都是各式各样不同的神庙,大部分供奉的都是罗马诸神,不过也有少数几座神庙里摆着高贵华丽的凯撒大帝与奥古斯都雕像。 “在凯撒大帝之后,所有罗马皇帝都会在死后封为神祇。”苏西道。“有的甚至在生前就自封为神了。要统治领土如此庞大的帝国,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人民相信他们的皇帝就是神。” “事实上,我有听过这个说法。”我道。“我看过‘吾,克劳迪乌斯’还有‘罗马帝国色情史’,不过那是因为女主角是海伦·米兰的关系。” 其它的神庙还有供奉达刚、蛇神、蛇神之子、克苏鲁、几名古希腊神祇、五六个我曾经在诸神之街见过的名字,以及一大堆听都没听过的神。最后,我发现这里还有一座供奉莉莉丝的神庙。我仔细观察那座神庙一会儿,但是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里完全没有天主教的教堂。”我突然道。 “年代还太早了。”苏西道。“不过应该还是有些非官方的天王教集会场所。” 我将注意力转移到广场中形形色色的路人,发现里面夹杂了很多非人的种族。精灵三五成群排列出好似雪花般的队形,了无声息地走在广场旁的路上;蜥蜴人以异常优雅的动作迅速地穿梭在阴暗的角落里,那深红色的皮肤在油灯的照耀下反映出幽暗的惨绿色彩。由不同颜色的气体凝聚而成的诡异身影缓慢地在街上移动,无时无刻都在变换着形体;像房子一样高大的液体生物滑过广场,在地上留下一条潮湿的足迹;大块泥土踏出沉重的步伐;翻飞的火焰绽放耀眼的光芒。在这个早期的夜城之中,人类还不是最主要的居民,所有后来被逐入诸神之街的生命及力量此时都还在街上四处横行。 突然之间,广场两边各自跑出一个全身长毛的高大巨人往彼此冲去。他们的身材比附近最高的神庙都还要高,每踏出一步都好像地震一样。他们用某种非人的语言朝对方大吼大叫,声音有如闪电雷鸣,又好像许多巨石不断相撞。两个巨人在广场中央相遇,踢倒挡路的巨大雕像,接着各自抄出一把大锤当场就干上了。 广场上还有一些人类,不过大部分都沿着街边行走,行事颇为低调,将大路让给其它种族使用。有些人身披狼皮、脸涂靛青、满头泥块、粗犷无比,乃是凯尔特人。他们身上带着巨剑跟大斧,朝路过的每个人发出威胁式的吼叫声。另外也有不少罗马人、希腊人,以及波斯人。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全都三五成群,而且全副武装。有些人看起来像是巫师,有些人看起来像是疯子。最后我们看到了一只全身画满原始图样,额头上刻有“埃米司”字样的巨大,大摇大摆地穿越群众走了过来。 这个古老的夜城光怪陆离、危机四伏,不禁让我在心中掀起一种回到家里的感觉。 “那么,”苏西一派轻松地问。“这回是莉莉丝刻意要我们来的,还是单纯因为梅林之心的法力耗尽了?” “我哪知道?”我说。“若说是亲爱的母亲再度出手干涉的话,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她要不就是还想阻止我们目睹夜城的创造过程,不然就是想要我们在这个年代经历某个事件。比较复杂的是我们有可能在这里碰到莉莉丝本人,我是指这个年代的她。因为此时她说不定还没有被逐出夜城。我们必须步步为营,苏西。如果让这个年代的她发现我们的踪迹,事情就糟糕了。” “为什么?”苏西问。“这里的莉莉丝又不认识你。” “我认为……只要见到了我,她就能看穿我的身分。”我说。“接着她就会询问我们来此的目的……如果让她知道自己将被放逐到地狱边境的话,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止一切的,到时候我们的未来可能就会变得很不同了。” “女巫的尸体要如何处置?”苏西问。每当想不出头绪的时候,她就会先去处理其它比较实际的问题。 我看了看四周,在广场某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垃圾堆。那垃圾堆占地极大,有如小山一般,到处都是苍蝇跟野狗还有其它小动物。我向垃圾堆指了指,苏西立刻点了点头,弯下腰去将妮暮的尸体扛在肩上。我捡起梅林之心,发现这颗暗红色的肉块已经开始腐烂。我们将心脏和尸体往垃圾堆里一丢,一堆苍蝇立刻围了上来,抗议我们入侵它们的领土。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之下,垃圾的臭味难闻到了极点。我们在满坑满谷的垃圾中发现了好几具腐烂程度不同的尸体,其中有些是人类,有些是其它种族,另外还有多到无法计数的狼跟狗的尸体。垃圾堆中有不少毛茸茸的活物到处乱窜,在属于它们的乐园之中大快朵颐。 “多一具尸体不多,没有人会注意到的。”苏西满意地说。“我猜这个年代大概只有‘公民’才有资格下葬在坟墓里。” 我点头,目光一直停留在妮暮身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扭曲的手臂、低垂的头颅以及空空的双眼。“要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死。”我说。“不管怀有多大的野心,她始终只是个孩子。而且起码在最后她是真心爱着梅林,愿意为他付出生命。只因为被我说服帮助我们,如今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躺在垃圾堆里。” “你当时根本没有能力救他们。”苏西道。 “但是我完全没有试着去救。”我说。“我把自己的需求摆在第一位,我利用她……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我似乎变成一个自己极端厌恶的人了,苏西。” 苏西哼了一声。她最讨厌多愁善感的时刻,而这不是没有理由的。“接下来该怎么办?”她转移话题道。 “我们得要打听点消息。”我很高兴有个借口能将道德良心暂时摆到一旁。“这个年代的夜城里一定有人拥有足够的实力将我们送入过去。一定有。” 苏西耸肩。“我想不出来。我们认识的强者大部分都还没有出世。”她看了看四周的神庙,又道:“我想我们可以祈求神明的帮助。罗马诸神通常很喜欢介入人间的事务。” “我认为最好也不要引起他们的注意。”我说。“他们一定会提出问题,也一定不会喜欢我们的答案。” “我们应该去伦狄尼姆俱乐部走一趟。”苏西突然道。 “为什么?”我问。 “因为第六世纪的门房说曾经见过我们。不管我们在这个年代对他做了什么,显然都在他心中留下难以抹灭的印象。” 我脸色一沉:“我讨厌这种时间循环的思考模式。我认为我们应该破除循环,让过去跟未来都没有参考的依据。只要我不想去伦狄尼姆俱乐部,我就没有去的必要。我认为我们应该去找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馆,不管它在这个年代叫做什么店名,然后直接在那里打听消息。” “我们可以照你的方法去做,”苏西道。“唯一的问题是要上哪去找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馆?我们不知道这家酒馆在哪,甚至连店名叫什么都没有概念。我想你应该不打算用天赋去找吧?” “不,我最好不要施展天赋,不然肯定会被这个年代的莉莉丝发现……”我站在原地思考对策,苏西则耐心地等在一旁。遇到需要用脑的情况,她始终对我怀抱无比的信心。“我们得要问路。”我终于说道。 “听起来是个好计划。”苏西道。“要我随便抓些路人,拿枪逼供吗?” “只是问路,不需要那么麻烦。”我说着在刚刚被我打昏的守卫队长身边蹲下,用更暴力的手段将他打醒。我在一阵咒骂声中扶他坐起,接着脸上露出鼓励式的微笑。“我们想跟你问个路,塔维尔士。只要告诉我们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馆在哪里,我们就饶你一命,并且保证从今以后都不会在你面前出现。听起来不错吧?” “最古老的酒馆?”守卫队长板着脸道。“哪一间?我印象中有好几间酒馆都自称是最古老的酒馆。你不知道店名吗?” 我叹了口气,看着苏西道:“看来这家店才开张不久,名号还没打响。” “那我们就去伦狄尼姆俱乐部吧!” “也只好这样了。你总该知道这家俱乐部在哪里吧,队长?” “当然,但是那里不但要是公民,而且还一定要是会员才能进入。那是个受到罗马诸神保护的地方,像你们这种杂碎绝对没有机会混进去的。” 我再度出拳将他打昏,然后抱着痛得半死的拳头原地转了几圈,嘴里不断骂着脏话。我不喜欢打架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很不会打架。苏西很识趣地站在旁边不发一言。 我们按照塔维尔士的指点前往伦狄尼姆俱乐部。罗马时代的夜城里空气非常清新,天空异常美丽,完全没有任何污染。天上突然飞过一只巨大的怪物,将月亮的光芒完全遮蔽。我停下脚步看向天空,对眼前的景象感到赞叹万分。我必须随时提醒自己这里跟我们那个年代的夜城不一样,这个年代有这个年代的处事方式,比起第六世纪还要诡异。强者与神灵到处可见,人类在他们眼中根本微不足道。 每栋建筑外围都设有不少火把跟油灯,但是整体照明还是不够。这里的阴影十分深邃、十分黑暗,不少不知名的怪物都喜欢藏身其中。人类跟其它生物为了不同的目的在狭窄的街道上奔波,人行道跟马路的分别并不明显,路上的交通行进缓慢,除了几辆马车跟骑马的人(马后面跟着一群专清马粪的奴隶)之外,就只剩下上流社会的人才坐得起的美丽抬轿。乍看之下我还以为抬轿子的是奴隶,不过在看到他们惨白的面孔和无神的双眼之后,我才发现他们都是僵尸。 “你是专家,”我对苏西道。“这些是什么轿子?” “。”她立刻答道。“你不是说有看过‘吾,克劳迪乌斯’吗?” “我是有看,只是没做笔记。你注意到那些僵尸了吗?” “当然,僵尸在这个年代称为巫妖。或许是因为好的奴隶很难找,也可能因为这年头的奴隶常常反抗主人。总之,死人绝对不会跟你顶嘴就是了。” 塔维尔士指点得非常详细,详细到我必须拿出纸笔来记的地步。(我的钢珠笔让塔维尔士大开眼界)只不过按照他的指示,我们似乎绕了不少远路,常常毫无理由地转弯。走到后来,我实在是失去了耐性,于是在看到一条明显的快捷方式之后,我立刻就转了进去。只可惜大摇大摆地走过一条街后,我突然回到一开始抄入快捷方式的地方。我停下脚步,观察四周。虽然苏西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没说什么“早就告诉你了吧”之类的挖苦言语,不过我知道她心中一定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 “我认为……”我终于开口道。“这个年代的夜城太过年轻,其中的空间还没完全定型。这里的方向没有定性,空间可以任意折回原点。我听说过这种现象,但是在我们那个年代几乎已经绝迹了。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还是乖乖按照塔维尔士的指示前进比较好。” “是我就会这么做。”苏西说。 “你很想说‘早就告诉过你了吧’,对不对?” “我才不敢呢。” 接下来我们完全按照指示继续前进,但是走不到十分钟就踏入了陷阱。当时我们刚走进一条荒凉的街道,然后四周景象便突然消失,瞬间转换成另外一个空间。突如其来的改变令我们大吃一惊。四周的空气非常灼热、潮湿,隐隐传来一股腐肉的气味。整个环境笼罩在暗紫色的光线之下,我抬头一看,发现一颗火红的太阳高挂天际,而天空却是一片病态的粉红色。我们身处于一片绵延数里的丛林中,然而不管是低矮的灌木还是攀爬的藤蔓植物,所有植物都是由血肉所组成。在意识到我们的出现之后,树木全部开始缓缓蠕动。苏西拔出霰弹枪,四下寻找目标。 “时间裂缝吗?”她的声音就跟往常一样冷静。 “可能。”我竭力以同样冷静的语调说道。“某个极端不同的时间轴,看不出是过去还是未来……可恶的塔维尔士!他是故意把我们引来此地的!” “丑陋恶心的地方。”苏西道。我非常同意她的形容。 我们站在血肉丛林里的一块空地上。四周都是紫红色的高大树木,树叶上布满了细小的白骨。有些树的树干胀大,爬满暗红色的血管,显然怀有身孕。所有植物通通有血有肉,粉红色的肌肤在躁热的环境下渗满汗珠。腐肉的臭味借着微风自四面八方袭来,浓浊、恶心,在我嘴中留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树木之下还有许多花朵,鲜美多汁的花蕾鼓动,看起来就像色彩鲜艳的肿瘤一般。多刺的红玫瑰处处耸立,鲜红的花瓣里藏有无数尖锐的利齿。所有玫瑰都转而面向我和苏西,发出一阵十分刺耳的嘶嘶声响,似乎是在彼此交谈。 在层层丛林之后,我依稀可以看到一些年代久远的建筑废墟。这些建筑都很古老,显然早就被建造者所遗弃。这个时间轴的进化史和我们的年代存有极大的差异。自然界并非由动物的尖牙跟利爪所统治,反而成为藤蔓与荆棘的天下。 整个世界和我们所认知的完全不同,简直就是另外一颗星球,我跟苏西完全不属于这里。我感到……非常强烈的孤立感。这时已经有不少血肉植物开始向我们移动过来,玫瑰花之间也从小声交谈渐渐演变成激烈争吵。长得像一团肝脏的植物抬起树根,在深黑色的泥土地上缓缓前进。有些树干上张开许多长有尖刺的藤蔓,有如突然打开的巨大雨伞对着我们张牙舞爪。眼看无数血盆大口包围而来,苏西当场开始往四周开枪,将离我们最近的植物打得血肉横飞。刺耳的痛苦哀号响彻云霄,似乎整座丛林都在愤怒吼叫。 我飞快地看了看四周,发现四面八方都有植物朝我们逼近,就连最高大的树木都弯下树干向下压来。苏西持续不停地开火,发出震耳欲聋的枪声,但是丝毫没有减缓植物逼近的速度。血肉植物并不在乎受到多少伤害,只是一股脑地逼近过来。了解自己只是在浪费弹药之后,苏西从腰带上拔出了一颗手榴弹。 眼看情况即将失控,我终于决定该出手了。我抓起身旁的一朵玫瑰,使劲将它扯出土里。玫瑰有如杀猪似地大叫,挣扎地甩着长满尖刺的长茎,试图刺伤我的手臂藉以逃脱。我紧紧握住玫瑰不肯放手,从口袋里取出印有花押的纯银打火机,点燃了一团十分具有威胁性的火焰。所有玫瑰同时尖叫,整座丛林所有植物当场安静了下来。我慢慢将打火机移近手中的玫瑰,玫瑰立刻挣扎着远离火焰。 “好了,”我说。“退开,不然我一把火烧了这朵玫瑰。” 一片沉静之后,所有血肉植物都开始向后退开。它们或许听不懂我的言语,但是显然了解我的意图。我看了苏西一眼,向后方甩了甩头。她确定身后的空间已经净空之后,跟我点了点头。接着我们慢慢一步一步地往来时的路退去。植物们愤怒地挥舞着鲜红的树枝,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离开。我手中的玫瑰狂乱挣扎,用尽一切办法想要脱离我的掌握。 接着突然之间,紫色的环境消失,夜城的黑暗再度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穿越了时间裂缝的边界,回到了原先的夜城大街。玫瑰愤怒地大叫,不过被我甩了几巴掌之后就安静了下来。在确定玫瑰不再乱动之后,我将它放到口袋里去。我并不担心玫瑰会试图逃跑,因为我的外套有办法阻止它。我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新鲜空气,试着将腐肉的气息赶出脑中。 “真是非常丑陋的地方。”苏西的语气依然冷静。她将枪放回枪套,然后往我看来。“你怎么知道玫瑰具有重要的地位?” “很简单。”我说。“因为整座丛林里只有玫瑰会讲话。” “我们快去伦狄尼姆俱乐部吧。”苏西道。“起码那里的危险在我的理解范围之内。” 我们继续按照塔维尔士的指示前进,随时注意任何可能的陷阱,不过没过多久就安然抵达了伦狄尼姆俱乐部。俱乐部的外观还是和之前一样,不过比第六世纪要干净许多。石墙上没有任何污点,在油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墙上的浮雕栩栩如生,仿佛里面的人物随时都会走入现实世界一样。 入口台阶上站着的人还是我们认识的那个门房,看来他真的跟传说中一样古老。这一回他身穿白色短衫,粗壮的臂膀在胸前交握而立。他斜眼看了苏西跟我一眼,发现我们全身的衣物都染满鲜血,于是立刻走下台阶挡住我们的去路。既然跟他没有道理可讲,我当即伸手到口袋里取出刚刚那朵玫瑰递给门房。门房顺手接下玫瑰,接着立刻发出尖叫。只见那玫瑰身躯一紧,当场缠上门房的手臂,张开花瓣上的利齿往他的双眼咬去。门房连忙伸手阻止玫瑰,我跟苏西则趁着他忙得不可开支的时候越过他的身边,推开俱乐部大门,大摇大摆地走进里面的大厅。 这一次,大厅的墙上贴满亮晶晶的白色磁砖,而地板上则以色彩鲜艳的马赛克造景。触目所及所有表面一尘不染、闪闪发光。墙面和天花板上挂满了油灯,为整体空间洒出一种金黄色的色调,驱走任何破坏画面的阴影。地板上的马赛克勾勒出所有罗马诸神在一起性爱交欢的场景,其中还有许多我根本无法理解该如何办到的姿势。尽管地板令人印象深刻,但是真正吸引我的注意力的,还是天花板上的图样。那是一幅风格独到的女子脸部特写画像,而画中的人物正是我的母亲。 “不管他们是不是神,”苏西道。“这画里某些器官的大小比例绝对不可能正确。” 我指了指天花板的大脸道:“这是莉莉丝的脸。”我说。“我亲爱的母亲。传说她跟各种恶魔交合,生下了各式各样的怪物。” 苏西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没错,她看起来就像是会干那种事的荡妇。不过我比较在意地板上的图案。我是说,看看最后面的那个男的,他的阳具大到足以击毙海豹。” “你不懂。”我说。“伦狄尼姆俱乐部为什么要把莉莉丝的面孔画在天花板上?” 苏西耸肩:“或许她是俱乐部的创始会员之一,这间俱乐部渊远流长……” 我摇头。“不会这么简单。这一定有某种特殊意义……” “所有事都有特殊意义。” 这时,一个男人越过大厅来到我们身边。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俱乐部总管,因为他跟之前见过的总管有着一样傲慢的态度跟轻蔑的神情。他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停下脚步,对我们微微鞠了个躬,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我们已经听说两位的事迹了,先生跟女士。之前遇见你们的守卫到现在还没从惊吓中恢复过来,而且两位又是第一个从肉食丛林中全身而退的人,再加上从来没有人能够闯过门房那一关……如今大家都在讨论究竟该给两位颁发奖状,还是该以雷电将你们击毙。不管上面会如何决定,也不管你们是不是公民或会员,总之为了减少麻烦,我想应该尽我所能地为两位提供最舒适的服务才是。毕竟站在俱乐部的立场来看,能够尽早将两位送离此地总是比较好的。” 我看着苏西道:“如果每个人都这么讲理该有多好!” “那样活着还有什么乐趣!”苏西道。 “可以请问两位来此有什么目的吗,先生及女士?”总管问。 我将整个状况大略讲了一遍,他听完缓缓地点点头。“这样的话,目前我们的会员中有不少或许有能力帮助两位的神祇、强者,以及巫师,而今天刚好有几位正在俱乐部中享受设施。穿越这几扇门,进入蒸气室里,我想你们一定可以在那里找到愿意帮助你们的人。我们很欢迎两位使用俱乐部中的精油跟保养品,不过请不要将毛巾带走。因为毛巾又快被会员偷光了。” “喔,我想我们不需要打扰他们洗澡。”我很快地说道。“带我们去餐厅就好了。” 总管露出讶异的神情:“餐厅跟出口都在澡堂后面,先生。所有会员都必须清洗干净之后才能用餐。以两位目前的……外表看来,餐厅绝对不会放你们进去的。我们还是得要维持我们的水平呀。请两位脱下所有衣物吧……” “全部脱光?”苏西语气不善地问。 “当然呀,”总管道。“你们不会穿着衣服洗澡,是吧?我是说,虽然你们显然是野蛮人,但是我们这里的包容还是有一定限度的。这是所专为上流人士服务的高级俱乐部,干干净净的上流人士。如果你们想要跟我们高雅的会员见面的话,我们绝不允许……” “不允许?”苏西说着一手移到皮带上的手榴弹旁。 总管虽然不知道手榴弹有何作用,但是他却可以具体感受到苏西语气中的威胁。他挺直身体说道:“本俱乐部受到所有罗马诸神的眷顾,任何人胆敢在此惹事的话,保证立刻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苏西哼了一声,放开手中的手榴弹。“我想他不是虚言恐吓,泰勒。这种成立不久的高级俱乐部通常十分看重他们订下的规矩跟传统,况且罗马诸神是出了名的喜欢教训凡人。” 我微微一瞪,总管立刻向后退开一步。我道:“他们没办法阻止我们进去。” “或许,”苏西道。“但是如果我们硬闯的话,只怕不会有人肯跟我们说话。有能力帮助我们的生命绝对不是靠着贿赂或恐吓就可以搞定的。天呀!泰勒,现在怎么会变成我在劝你不要乱来了!怎么着?难道你忘了换穿干净的内衣吗?” “你不必陪我去,苏西。”我说。“你可以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说什么鬼话?这种地方怎么能让你独闯?” “我只是想保护你,苏西。在发生了……那种事情之后……” “我不需要保护。”她冷冷地看着我道。“受这点伤算不了什么,约翰,真的,你这么做让我很……感动,但是不用如此处处替我设想。” 我看着总管道:“最好不要让我们白忙一场。你确定今晚有任何真正的强者待在里面吗?” “喔,没错,先生。各式各样的强者都有,甚至还有一名真正的主神驾临,。要跟他说话的话请小心,因为他今天喝得有点多。他同时也拥有马神的称号,不过没有人知道他跟马究竟有什么关系。不要提起这个话题,不然若惹火了他,我们就得花好几年才能将澡堂中的海藻清理干净了。请跟我来……” 他领着我们穿越大厅另一边的门,进入一间摆了几张长板凳的更衣间。我可以听到更衣室后方传来的交谈声以及水花四溅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香水的味道,室温十分温暖。总管故意咳嗽一声,吸引我们的注意。 “请将你们的……衣物交给我,先生跟女士,我会在两位离开前将衣物清洗完毕的。洗衣服很快……” “小心我的外套,”我说。“上面加持了不少防御魔法。” “我一点也不怀疑,先生。” “不要乱动我的武器,”苏西大声道。“不然你的人会炸成碎片。” 她取下背上的枪套,拿下胸前的弹带,抽下腰间的手榴弹皮带。总管十分谨慎地接过这一堆武器。接着苏西面无表情地开始脱下身上的衣服,完全没有向我看上一眼。我脱下了身上的外套,感觉好像剥下了一层盔甲一样。苏西褪下上衣跟长裤,露出基本款式的内衣跟内裤。既然她没打算在别人面前宽衣解带,那当然就没有必要穿华丽的内衣裤了。我脱下我的上衣跟裤子,暗自庆幸今天早上有记得要换件干净的紧身内裤。我不喜欢穿宽松的四角裤,因为我喜欢确保每样东西都在该在的地方。苏西脱下了内衣裤,我也跟着全部脱光。总管自顾自地收拾我们的衣物,明白表示对我们的裸体不感兴趣。他将所有衣物叠成一堆,高高举起挡在自己的面前。 “在你们离开之前,我们会清洗好两位的衣物,并且派人守护你们的武器,先生及女士。请两位好好享受澡堂设施,想泡多久就泡多久,不过切记不要在澡堂中尿尿。” 他恭敬地退出门外,然后带上了房门,留下我跟苏西袒胸露背相对。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两个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彼此。我们一同出生入死、经历大风大浪,不过这么多年来都没有看过对方的裸体。我以为我会感到尴尬,不过其实还满自然的。刚开始我很有礼貌地将目光集中在她的脸上,但是苏西可不像我这么做作。她大刺刺地打量着我的身体,目光中充满好奇的神色。既然她这么大方,我当然也老实不客气地往下看。她的身体有如一幅悲惨的人生地图一样,到处都留下了无可磨灭的伤疤。 “这些还只是看得到的伤。”苏西说着跟我相视一笑。“不错嘛,泰勒。我常常在想你脱下外套之后是什么样子。” “你也不差,”我说。“我还以为你身上会有刺青呢。” “没有,”她不屑地道。“我总是没办法下定决心。因为我知道一旦刺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就会后悔的。” “这样也好。”我说。“不然就破坏了这副完美的胴体了。” “喔,得了吧,泰勒。就算脸没有变成这个样子,我对自己的身体也不抱有任何幻想。” “你看起来很美,”我坚决地道。“相信我。” “你是个甜言蜜语的魔鬼,泰勒。” 我们都无法继续维持正常的语调,于是干脆一起停止交谈。她的身材十分姣好,胸部超大,小腹的线条也非常迷人,只不过每一寸肌肤上几乎都有伤疤。不管是刀伤、枪伤还是尖牙跟利爪的痕迹,各式伤痕应有尽有,想要成为夜城中声名最响亮的赏金猎人,就不免常常与人近身肉搏。 “你身上也有伤疤。”苏西终于开口道。“生命在你身上留下了痕迹,约翰。” 她缓缓伸出一手,轻轻地以指尖沿着我的伤痕抚摸,有如微风吹拂一般掠过我的身体。我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她轻抚。苏西小时候曾经反复被亲哥哥性侵害,虽然最后她把他给杀了,但是从那之后,她就无法忍受任何肉体接触。就算是轻微的触碰、温柔的拥抱都不行;就算是跟情人、跟朋友都不行;就算是跟我也不行。她微微靠近一步,我则继续保持原来的姿势,深怕一个小动作就会把她吓跑。天知道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对她而言需要多大的勇气。尽管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冷静,不过我可以看出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我好想伸手去抱她……但是最后她还是转过头去,退到了一旁。 “我办不到,”她说。“就连跟你……也办不到,约翰。” “没关系。”我说。 “不,有关系。永远都不可能没关系的。” “你已经进步很多了,苏西。” 她依然不肯看我,只是摇着头道:“事情已经发生,就不能装作看不到。我一直都很清楚这一点。我没办法……关心你,约翰。我想我永远没有办法关心任何人。” “你当然关心。”我说。“五年前你就是因为关心我才在我背上开枪,记得吗?” 她点头,转回头来面对我道:“那是为了要吸引你的注意力。” 我向她靠近了一点,尽可能表现我心里的支持。“如果是以前的话……你根本连碰都不能碰我一下,苏西。你已经在改变了,我也是。再说,像我们这样的怪物注定是要相互扶持的,对不对?” 她看着我,尽管没有笑容,但是也没有将目光移开。我缓缓抬起指尖,非常小心地抚摸她脸上烧焦的皮肤组织,这张脸如今触感很硬、很冷、了无生气。她直视我的双眼,神色有点紧张,但是却没有躲避我的触摸。 “你知道,”我说。“我绝不会要让你受到这种伤害了。就算死,我也不要再度看你受到任何伤害。” 只可惜这话说得过火了。眼见她眼中的温暖逐渐淡去,我立刻将手自她脸庞缩回。她又继续盯着我看了一会,压抑了情感,脸上的表情转为平静而又冷淡。 “我可以照顾自己,泰勒。谢谢你的关心。我们去见识见识这里的澡堂吧!” “好。”我说。亲密的时刻已经逝去,我们暂时是不会回到刚刚那种感觉了。“但是里面如果有谁对我指指点点的话,就算是神我也不会跟他客气。” “男人。”苏西道。她不太开心地握紧拳头。“手上没枪感觉好像没穿衣服一样。” “你本来就没穿衣服。” 我们推开更衣室的房门,踏入一间充满蒸气的超大澡堂。潮湿的热空气迎面而来,瞬间有如置身云雾之中一般。六名奴隶忙着在一个炭火盆中添加炭火,舀起一瓢瓢的清水倒入火盆里,不断地替澡堂提供热腾腾的蒸气。苏西和我拨开浓厚的蒸气,对着澡池旁边走去。澡池旁的卧榻上悠闲地躺了许多不着衣物的男男女女,以及一大堆一看就知道不是人类的裸体生物。笑容灿烂的美人鱼在澡池之中慵懒悠游;半打天真烂漫的海豚也在水面上开心雀跃。还有女水神、女海妖、具有蜥蜴外形的两栖生物,以及坐在澡池另一边,身高超过三十尺的海洋之神,波西顿尼斯。 海神的脑袋顶在天花板下,两脚各自占满澡池中的一角,身上布满厚厚的毛发,满脸胡须掩盖不住英俊的容颜。他的整体比例跟正常人类差不多,不过生殖器官的确比一般人还要巨大许多。为了不要在谈判之前就先行自卑,我将目光自他的阳具上移开。澡池内外的所有生命都对我跟苏西露出很大的兴趣,不过我觉得他们大部分应该穿上衣服比较好看。 “嘿,”苏西道。“你有注意到波西顿尼斯的……” “我尽量假装没看到。” “抬起头来,泰勒。我是说他没有肚脐啦。” 我抬头一看,发现他果然没有肚脐。“当然啰。”我道。“他是由人类信仰凝聚而来的神祇,并不是自母体中诞生而来。” 这时我们已经来到澡池旁边。沿路上的会员们纷纷在我们经过的时候停止交谈,显然我们的名声已经在俱乐部里传开了。不幸的是,还是有不长眼的家伙蠢到伸手突袭苏西的臀部,结果当然是让她一脚踢飞到澡池里去。四周爆起一阵嘲笑的声响,甚至还伴随了几下疏落的掌声。看到大家这样的反应,我松了一大口气。 “你很勇敢,亲爱的。”波西顿尼斯的声音穿越层层蒸气来到我们耳中。“到我面前来,凡人。告诉我你们希望我帮什么忙。” 我们沿着池边前进,最后在澡池另一端停下脚步,抬起头来面对海神。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之下,他的脸孔看来十分巨大,也十分亲切。撇开身为神的强大气势不谈,他给我的感觉似乎不是很聪明。我想,当一个神祇拥有像他这么强大的力量之时,聪不聪明大概也无关紧要了吧。 “你们不属于这个年代,对不对?”他轻声说道。“你们身上有着时间之神的味道。” “克罗努斯不是希腊的神吗?” 波西顿尼斯耸肩道:“我们罗马诸神延续了一些古老的神名,藉以维持宇宙秩序的完整性。” “我们是时间旅人,”我说。“来自未来。” “喔,原来是观光客。”波西顿尼斯的声音听来有点失望。 “你曾经见过像我们这样的旅人?”苏西问。 “喔,是的。”波西顿尼斯懒洋洋地搔了搔肚子上的长毛。“我常常会遇到路过的时间旅人。他们总是迫不及待地对我诉说未来世界的景象,一副好像我需要在乎这种事的样子。未来就跟屁眼一样,所有人都有一个。毕竟,不管人类社会进化到什么地步,他们始终都需要神明的眷顾。拥有不朽的永生以及极端的力量,就等于是拥有了世界上最稳定的工作呀。”他说到这里,突然皱起了眉头。“不过很多时间旅人都坚持提及一个名叫基督的新神。说真的,我并不认识这家伙。在你们的年代里,他是不是也拥有很多信徒呢?他后来有成为罗马诸神的一员吗?” “并没有。”我说。“我们的年代里,世界上已经没有人信仰罗马诸神了。” 他神色一沉,脸上当即蒙上一股杀气。其实我话一说完就知道讲错话了,但是当赤身裸体地站在一个比我高大五倍的裸神面前时,难免就会分心乱讲话。波西顿尼斯猛然站起,一头撞在天花板上,当场撞碎了一堆磁砖。这一下痛得他抱着脑袋,弯下腰来,不过没有人胆敢发出一点笑声。所有澡池中的生物纷纷爬出水面,瞬间聚集到澡堂另外一边。 波西顿尼斯环顾四周,举起一条手臂,绽放出耀眼的神光,激射出无数道闪电,当场吓得所有还在卧榻上的会员抱头鼠窜。我感觉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了。所有属于水中的生物立刻顺着水势逃得一干二净,我则推倒一张卧榻挡在身前,和苏西一起缩在后面躲避闪电风暴的肆虐。 “说得好,泰勒。”苏西道。 “对一个力量极端强大的神祇而言,他的准头实在奇差无比。”我道。 闪电停了,不过我们面前的卧榻也突然离地而起,被波西顿尼斯丢到澡池里去。海神低下头来,满脸怒容地瞪视着苏西跟我。我们两人向后退开一步,然后转身拔腿就跑。此时波西顿尼斯虽然弯下身子,但是背部已经完全顶在天花板上,身躯不断变大,眼看要不了多久就会挤破澡堂。他像一头狂野的公牛般怒吼,在磁砖墙上掀起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回音。 “这下……”苏西喘气说道。“我们没穿衣服,没带武器,有什么法子可以对付火大的海神吗?” “我在想!” “快点想!” 波西顿尼斯的身体继续胀大,已经在天花板上挤出一大条裂缝。他朝我们挥出一掌,我们立刻看准不同的方向跳开。海神愣了一愣,一时不能决定要往哪个方向追击。就在他迟疑的瞬间,我突然发现澡池里的水几乎快要被他吸干了。波西顿尼斯乃是海洋之神,可以借着吸取周遭的水分来壮大自己的形体与力量。不过这里不但是澡堂,同时也是一间蒸气室……我抓起一张卧榻,找到一个支点将装满煤炭的炭火盆推入澡池里。浴池中剩下的水一碰到滚烫的煤炭,立刻就化成一阵浓密的蒸气,然后向四周散去。波西顿尼斯愤怒地大叫,但是叫声已经不如之前浑厚。 等到所有蒸气通通散去之后,海洋之神已经缩小到跟正常人差不多的尺寸,神色茫然地站在澡池中,因为他体内大部分的水分已经被火热的炭火蒸发了。苏西自一张卧榻上拔下一块木板,冲到海神面前,抓起他的卷发向后一扳,然后以尖锐的木缘对准他的喉咙。 “好啦,好啦!”波西顿尼斯叫道。“凡人,快叫你的女人退下!” “不急。”我说着跳下澡池走到他们旁边。“你现在愿意合作了吗?” “好啦,好啦!快让我离开澡池,不然我会完全被蒸发成气体!我最讨厌变成气体了。”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我毫不退让地道。 波西顿尼斯没好气地道:“只要能摆脱你们,什么忙我都帮。” “我跟我的朋友需要继续回到过去。”我说。 “大概再两百年就够了。”苏西道。 “我们要去夜城初开的年代。”我道。 “啊,”海神道。“这就有点问题了。天呀,把木头拿远一点,女人!虽然我的神体可以自我修复,但并不表示我受伤就不会痛。听着,我无法掌握时光旅行的力量,那是克罗努斯的职权范围。我只是海洋之神!虽然根据某些错误的记载,我也拥有马神的称号。不管怎么样,我的力量没有办法控制时间。罗马诸神各有职司,无法干扰彼此的力量。还有,不可能,我不能为你们引见给克罗努斯,因为他已经失踪很多年了。很抱歉,但是我真的帮不了你们!” “那谁能帮得了我们?”苏西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喔,天呀,我要变成碎片了,我知道……听着,这附近有间低级的酒馆,号称是夜城里最古老的酒馆。你们应该去那里问问。” 苏西瞪着我道:“你最好不要说什么‘早就告诉过你了’之类的话,泰勒。” “我才不敢呢。”我向她保证,然后看向波西顿尼斯。“那家酒馆叫什么?” “‘’。取这个店名的人具有古典而又扭曲的幽默感。要我将你们直接传送过去吗?” “你可以直接传送?”我问。 “以我当前的身体状况来看,只有经过你们同意才能传送。要不然的话我早就把你们丢到月亮上面去了……啊!很痛耶,女人!” “将我们传送到那间酒馆去。”我说。“直达目的,不要绕路,还要连我们的衣物跟武器一起传过去。你最好不要想跟来报仇。” “相信我,”海神道。“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们。” <hr /> 注释: 第十章 用生命追求 当苏西·休特和我抵达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馆时,我们发现自己身上穿的竟是对方的衣服。不管这是出于火大的海神最后的报复,还是说他真的就是那么笨,总之我跟苏西一到那里就被意料之外的情况弄得手忙脚乱。 不管身处哪个年代,在最古老的酒馆之中乱了手脚终究都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一名身穿熊皮的巨大身影一看到苏西立刻就满脸狰狞地扑了上去,苏西二话不说对准对方睾丸就是一脚,力道之猛就连坐在十尺之外的酒客都忍不住发出同情的叫声。我顺势往对方后颈补上一拳,表明自己不满的立场。十几个熊皮男的朋友同时站起身来,手里抄出各式各样的武器,嘴中喊出极具威胁性的言语。我从背上的枪套中拔出苏西的霰弹枪丢到她手上,附近的石墙上马上就多了一滩血迹以及脑浆。此枪一开,再也没有人敢来招惹我们了。 我和苏西当众脱衣,换穿回自己的服装,而酒馆中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装作没看到。我可不要穿着苏西的胸罩跟皮裤闯荡夜城;从苏西脱衣的速度看来,她的想法大概跟我也差不到哪里去。我们从对方手上接过自己的衣物,以最快的速度穿好,然后花了点时间检查所有的东西是否都在该在的地方。要是有问题的话,我们还得大老远地跑回伦狄尼姆俱乐部去以暴力的手段表达我们的不满,而我们并不想这样搞。幸亏不但所有该在的东西部在,而且他们还真的把我们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连一点血迹都没有留下。我的白色外套打从买来之后似乎就从来没有这么白过了;他们甚至连苏西皮衣上的金属装饰跟弹带上的每颗子弹都擦得闪闪发亮。在重新建立自尊之后,我们看了看酒馆内部的景象,然后大摇大摆地穿越许多桌椅,来到酒馆后方的木制吧台前。 这地方简直是个垃圾堆,不但又挤又脏,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气。整间酒馆没有窗户,也没有任何通风口,油腻腻的烟灰飘在空中,感觉就是会飞的呕吐物一样。架子上的火把和墙上的油灯并没有为阴暗的酒馆带来多少光线。地板整个黏黏的,我完全不想知道是什么东西会黏成这个样子。整家酒馆看不到一只老鼠,不过多半是因为老鼠都被酒客们抓去下酒了的关系。酒客大部分都是人类,这倒是我第一次在这个年代里看到这么多人类聚集在一起。他们衣衫破烂、肮脏不堪,似乎都是流氓跟杂碎之流,绝大多数都穿着看起来像是才刚从动物身上剥下来的毛皮。所有人都有佩带武器,并且全都一副随时准备把武器拔出来使用的样子。 酒馆里人声鼎沸,到处都是难听的咒骂声,起码有五、六场架正在开打。一个全身涂满靛青染料的人用一根骨针、一碗靛青,以及一把小铁槌在一名野蛮人身上纹上德鲁伊符文图样。那个野蛮人痛得大叫,而他的同伴则在一旁放声嘲笑。六名长相恐怖的妓女正在搜刮两个醉汉的财物,其中一名妓女在我们路过的时候对我眨了眨眼,我必须竭力克制才能丝毫不露恐惧之色。旁边有一群全身是毛的狼人,另外一桌坐了一只吸血鬼,再过去还有一群除非能提供详细的族谱以及验血证明,不然没有人会承认他们是人的原始人。 “你带我来到最棒的约会场所了,泰勒。”苏西道。“希望我的打扮还算得体。” “我想这间酒馆还没机会建立起它的名声。”我说。 “它根本没有向下沉沦的空间了。我有一股想要把这里的酒客屠杀殆尽的冲动,少了他们世界会更美好。” “你随时都有这种冲动,苏西。” “那倒是真的。” 坐在吧台上的人一看我们走来,立刻让出了好几个位置。在这种低级酒馆里面,这可是一种身分地位的象征。我在吧台上用力一拍,试图引起酒保的注意力,不过却让一只迅速掠过的黑色小东西吓了一大跳。旁边的酒客一把抓起那只黑黑小小的东西,大嘴一张就把它给吃了。 吧台后方站了一男一女,男的身穿一件脏到已经无法分辨颜色的上衣,身高大约五尺八寸,以这个年代的标准来看算是十分高大。他的脸色苍白,头发杂乱,胡须浓密,双眼阴沉,鼻头尖锐,鼻孔巨大,嘴巴绷得好像大家都欠他钱一样。旁边的女人身高不到五尺,但是那恶毒的目光让见到她的人都不敢小觑。她用一层厚厚的黏土将自己的头发雕塑出两根尖角,脸上的神情比狗屁股还臭,加上一身肮脏的衣物,成功地隐藏起所有属于女性的魅力。这两个人的工作就是站在吧台后方倒酒,把杯子推给客人、收钱,然后大声拒绝找回任何零钱。他们三不五时就会抄起藏在吧台底下的大木棒击打客人,不过并非每一次都可以看出打人的理由为何,然而身处这种地方,我毫不怀疑所有被打的人都是罪有应得。这对男女一直刻意忽略我的叫唤,直到苏西对着他们身后的酒柜开了一枪,才终于将眼光移到我们身上。附近的洒客抓起酒杯往旁边就走,有些甚至想起天色已晚,立刻动身回家。那对男女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我们面前,男的嘴角比之前更臭,女的眼神则更加恶毒。 “我想是不可能跟你们收取打烂酒柜的费用了?”男的道。 “不必妄想。”我愉快地道。 他随口哼了一声,似乎压根就没期待过其它答案。“我是马赛勒斯。这位是我太大,莉维雅。我们是为了赎罪而在这里看店的。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想干什么?” “我叫约翰·泰勒,这位是苏西·休特……” “喔,有听说过。”莉维雅突然说道。“专找麻烦的外来者,毫无规矩的野蛮人。”她说着大声哼了一声,语气跟她丈夫一模一样。“不幸的是,听说两位具有强大的力量,非常不好惹,所以我们最好对你们客气点。看吧,我有对你笑唷。这可是我客气的笑容呢。” 她的笑容看起来像是困在陷阱里的老鼠。我转头看向马赛勒斯,发现他的笑容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想他多半是自从娶了莉维雅之后就很少笑过了吧。 “你们应该感到荣幸。”他阴森森地说道。“你要知道,平常人还没资格见识她的笑容呢。” “我说话的时候给我闭嘴,马赛勒斯。” “是,亲爱的。” “我猜你们大概想要免费来一杯吧?”莉维雅的语气有如指责对尸体不敬的人一样。“马赛勒斯,来两杯好东西。” “是,亲爱的。” 他取出两支看起来像是心情欠佳的醉汉所打造的白蜡杯,小心翼翼地在里面倒了一些红酒。苏西和我各自喝了一口,然后立刻露出恶心至极的表情,将杯子拿到离嘴巴很远的距离之外。我可以肯定自己曾经喝过比这更难喝的红酒,只是挤破脑袋也想不起来是在哪喝的。这杯酒令人联想到掺了尿的醋,不过就算真是掺尿的醋应该也比这杯酒好喝。 “这是所谓的‘好东西’?”苏西问。 “当然,”莉维雅道。“我们自己都是喝这种的。” 这倒解释了不少事情。我心想,不过没有说出口来。“你们是这里的老板?”我问。 “算是。”马赛勒斯道。“这里属于一名老巫婆所有,不过都是我们在看店。我们是被法律及魔法羁绊在此的奴隶。虽然工作认真,不过只要有机会我们立刻就会逃离此地,让所有得罪过我们的人付出代价。” “还要让所有其它人都尝尝我们所受的痛苦。”莉维雅道。 “没错,有机会的话一定要。” “你知道,我们并非生来就是奴隶。”莉维雅用一种排练许久的悲伤语气说道。“喔,不!告诉你们,我们曾经也是受人景仰的罗马公民,绝对不会跟这种地方扯上任何关系……只可惜这家伙生意做垮了……” 她满脸怨毒地瞪向自己丈夫。男人在她的目光之下惭愧地完全抬不起头来。“其实只是短期的周转不灵,”他哀伤地道。“不过是小小的资金问题罢了。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可以圆满解决的……” “但是你就是没有解决。”莉维雅冷冷地说。“于是我们的债主找上门来,不但接收我们的生意,还把我们卖身为奴。”她越说越是悲哀,声音忍不住哽咽了起来。“当时真是丢脸丢到家了。我们的朋友跟邻居都在场,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被拍卖。他们都到我们家吃过饭、受过我们的恩惠,如今不肯帮忙也就算了,居然还在一旁冷嘲热讽,有些甚至还出价竞标!” “我们还能在一起已经很幸运了,亲爱的。”马赛勒斯道。“至少我们还是夫妻,没有被他们活生生地拆散呀。” “没错。”莉维雅道。“这点的确很幸运。我们从来不曾分开过,永远也不会分开。” “永远也不会。”马赛勒斯说。他们牵起了彼此的双手,虽然脸上的神情依然阴沉,但还是可以看出一种誓死也不愿分离的情谊。如果眼前真情流露的不是这两个家伙的话,看起来其实还满感人的。 “总之,”马赛勒斯道。“由于我们早年有过经营酒馆的经验,所以这个鬼地方的老板就把我们买下来顾店。当时对方是请人代标的,所以我们也都没有见过老板的真面目。如果我们知道老板是谁,也知道这间酒馆长什么样子的话,我们早就自愿去挖盐矿了。这鬼地方撤换员工的速度比奴隶场贩卖奴隶还要快。我们之前的那对夫妇在一个周末夜里被客人煮来吃掉了;而更之前的人则是无故失踪,至今没有人知道他们出了什么事。” “从来没人能在这里待得跟我们一样久的。”莉维雅骄傲地道。“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们绝不让任何人骑到头上。要在这里生存就必须够狠,同时也要公正。只要够狠、够毒,就没有人敢小看我们。不要以为我丈夫看起来没什么,他发起狠来可是很吓人的。” “啊,但是你才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人物呀,亲爱的。”马赛勒斯一面微笑,一面拍着老婆的手掌说道。“说到在酒里下毒的手法,又有谁能够比得上你呢?” “说到割断别人的喉咙,谁又能像你这般干净利落呢,亲爱的马赛勒斯?他的手法出神入化,跟外科医生没什么两样。看他杀人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到底这间酒馆的老板是谁?”我突然有一种转移话题的冲动。 “某个法力高强的老女巫,”马赛勒斯道。“传说她已经存在于世千百年了,名字叫做莉莉丝。” “当然了。”我心中一沉。“除了她还会有谁?” “我们没有见过她。”莉维雅道。“从来没有人见过。她是一个神秘的女地主。” 苏西看着我道:“莉莉丝干么要开酒馆?” “我会问她的。”我说。“不过要等我先把其它问题都问完再问。” “那么,”马赛勒斯道。“两位来到这个鬼地方,究竟是为了什么鸟事?我们要怎么做才能摆脱你们的纠缠?” “我们在找一个力量强大的帮手。”我说。“有能力将我们送往过去,至少回到两百年前的强者。有任何建议吗?” 马赛勒斯跟莉维雅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个嘛,”莉维雅开口道。“最有希望的方法就是去找罗马诸神。他们不但拥有强大的力量,而且个个闲得发慌。只要向他们祈祷,说几句好话,然后付点钱,他们多半就会愿意帮忙。” “这条路行不通。”我说。“因为我们已经把波西顿尼斯给惹毛了。” 马赛勒斯哼了一声。“那倒不用担心。罗马诸神彼此之间相互都看不顺眼。他们是一个乱伦的大家族,随时近亲相奸,个个弒父成性。光是看在你们惹火波西顿尼斯的份上,我就可以想到好几个绝对愿意帮助你们的神。” “其实他现在应该改名叫作尼普顿了,只是他老是忘记这回事。” 我考虑了一下他们的建议。“我们能相信这些神吗?”我问。 “当然不能。”马赛勒斯道。“他们是神呀。” “来点其它的建议吧。”苏西道。 “这样的话……传说西南方有座小镇,你们可以在那里找到大地之母,然后请她帮忙。”马赛勒斯说。“不过那里离这边大约要一个月的路程,而且沿途必须经过许多非常危险的区域。” “不然就要找德鲁伊教徒的神。”莉维雅说。“依据罗马法律,跟他们打交道只有死路一条,不过这里是夜城,所以……你们身上有多少钱?” “够多了。”我道,心中期望真的够多。 “德鲁伊巫医的法力都很强大,”马赛勒斯道。“尤其是在城市以外的地方,他们更能发挥力量。只不过他们心机十分深沉,算不上是什么好东西。” “我们能够照顾自己。”苏西道。 “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问。 “很大的代价。”马赛勒斯道。“说不定会要你们砍下自己的手脚之类的。要取悦德鲁伊的神可不是那么简单。你们能想到任何可以交给德鲁伊教徒的人选吗?他们的仪式跟献祭都会需要用到活人。” “暂时想不到。”苏西道。 莉维雅耸肩。“大部分的神灵都会要求血肉与苦难作为报偿。若不是你自己的,就必须是别人的。” “我在想……你们还可以考虑去找猎人赫恩。”马赛勒斯迟疑地说道。 “没错!”我说着又拍了吧台一下,然后马上就后悔了,因为我的手掌整个拍在一滩黏黏的东西上面。“当然了,猎人赫恩!差点忘了这个年代里还有他的存在。” “赫恩?”苏西道。“那个待在老鼠后巷跟流浪汉混在一起的落魄小神?” “在这个年代里,他可是力量强大的神灵。”我说。“他的力量来自古老的英格兰森林以及所有蕴育其中的野生动物,乃是当世力量正值巅峰的神灵。他将会成为梅林的老师。喔,没错……他的力量绝对可以帮助我们回到过去。” “如果你能说服他帮忙的话。” “世界上没有我说服不了的人。”苏西道。 “我们该上哪去找猎人赫恩?”我问。 “他住在森林里,远离一切人类的城市与文明。”马赛勒斯道。 “除非他愿意,不然没有人能找得到他,而找到他的人通常都会后悔。不过我妻子跟我曾经和赫恩的原野法庭做过几次交易,我们可以带你们去见他。” “我们可以带你们去。”莉维雅立刻道。“但是我们有什么好处?带你们去见赫恩值多少钱?” 苏西跟我交换眼神。“你们想要什么?”我问。 “自由。”马赛勒斯道。“从这个鬼地方、这种烂生活、这整个奴役制度之下解放出来。” “只要能够重获自由,我们不惜付出一切代价。”莉维雅道。“然后我们要向所有曾经对不起我们的人讨回公道!” “帮我们挣脱枷锁,”马赛勒斯道。“我们就帮你们做任何事。” “任何事!”莉维雅道。 “好吧,”我说。“成交。带我们去找赫恩,我就帮你们解除受困于此的羁绊。” 莉维雅冷冷地道:“不是那么简单的。莉莉丝的力量无比强大,你们有办法阻止她派人追杀我们吗?” “她会听我的。”我说。“她是我的母亲。” 马赛勒斯跟莉维雅目瞪口呆地瞪了我一会儿,然后好像见到毒蛇一般地突然向后跳开。他们的神情之中流露出震惊、恐惧以及某种……不知名的情绪,不过在我看出到底是什么情绪之前,他们已经转过头去焦急地讨论了起来。苏西皱起眉头向我看来。 “不是说尽量不要让这个年代的莉莉丝发现你的存在吗?” “饶了我吧,”我立刻道。“我已经在用脚思考了。我有办法找出羁绊他们的魔法,这是我的专长,记得吗?但是我不相信这两个家伙,起码还没有信任到可以跟他们分享所有秘密的程度。” 马赛勒斯跟莉维雅再度来到我们面前。他们脸上并没有透露出什么神情,不过肢体动作却显然十分紧张。 “我们会带你们去见赫恩。”马赛勒斯道。“我们认为你是我们迈向自由与复仇道路的唯一契机。不要先听好:猎人赫恩绝不是什么容易相处的神。凡人在他眼中根本没有地位,唯一的用处就是拿来当作狂野狩猎之中的猎物。另外,他痛恨所有跟城市有关的东西。” “别担心,”我道。“我们手中握有跟他交易的筹码。” “我们有这种东西?”苏西问。 “他未来的命运就是我们筹码。”我说。“如果他肯听我们的,或许就可以避免将来的遭遇。不过我想他多半听不进去的,这些神总是以为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不相信自己会遭到世界遗忘。不过……我从来没有遇过任何对未来一点都不感兴趣的神灵。” “波西顿尼斯就不是很感兴趣。” “没错,不过波西顿尼斯只是一个阳具过大的白痴。” “的确是很大。”苏西肃然起敬地道。 “两位如果聊完了的话,”莉维雅慎重地道。“现在的问题是,除非有人来接班,或者酒客全部走光,不然我跟我丈夫受到魔法限制,是没有办法离开酒馆的。” “没问题。”我道。“苏西!” 苏西开了几枪,又丢了一颗手榴弹,整间酒馆瞬间净空。 “你说什么?什么叫我们必须骑马?”苏西神情不悦地问道。 “猎人赫恩的原野法庭设于森林之中,”马赛勒斯耐心地解释道。“他从来不进城,所以我们必须要去找他才行。由于路途遥远,所以我们非骑马不可。” 我看了马赛勒斯要我买的那四匹马。卖马的人一直在我身边哈腰屈膝,称赞我的眼光独到,不过我理都不理他。既然马赛勒斯跟莉维雅从许多马匹之中挑出了这四匹,我自然不会说一些蠢话显露自己的无知。我知道马有四只脚,也知道马头跟马屁股的差别,不过除此之外我对马完全一无所知。那些马以一种傲慢的目光看着我,其中一只还一直想要踩我的脚。我瞪了瞪马赛勒斯。 “我怎么知道马店老板没有哄抬价码?” “他当然有,”马赛勒斯道。“这里是夜城呀。不过我跟莉维雅以前曾经跟他做过生意,所以他的价钱还不至于开得很夸张。如果你认为有办法杀到更低的价钱,当然很欢迎你来试试。” “我们不喜欢讨价还价。”苏西高傲地道。“我们喜欢暴力恐吓。” “早就注意到了。”莉维雅道。“不过既然我们不想引来不必要的注意,还是乖乖地付钱上路吧。” 我很不情愿地从时间老父的无底袋中取出一些金币付帐。从马店老板接过金币之后的表情来看,我们显然是以观光客的价码成交。接着我们来到新买的坐骑之前。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骑过马,如今站在自己的马前才发现马儿比想象的还要高大许多。苏西狠狠地瞪了她面前的马一眼,那匹马当场吓得低下头去。只可惜我的马不但不怕我,反而还对我露出满嘴坚固的牙齿以及充满敌意的目光。更麻烦的是,罗马年代骑马是不用马鞍的,只在马背上简单地铺了一张毯子,然后在马嘴里硬塞一条脆弱的缰绳。 “我会骑摩托车,”苏西道。“骑马应该难不到哪里去吧?”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我说。 马赛勒斯将莉维雅推上马背,接着以纯熟的身段跳上自己的马,剩下苏西和我大眼瞪小眼,在几次失败的上马以及一次非常难看的摔马之后,马店老板终于搬出了一个专为上马特制的踏脚梯(此项服务费用另计)。我和苏西爬上马背,紧紧地握住缰绳。地面看起来离我很远,要是摔下去一定很不好受。就在此时,时间老父的魔法再度开始作用,驾驭马匹所需要的一切知识都在瞬间进入了我们脑中。我挺直身子,拉起缰绳,胯下的马匹立刻发现我并非什么也不懂的新手,于是当场停止作怪。我看了看苏西,发现她也跟我一样进入了状况。我向马赛勒斯跟莉维雅点了点头,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城外出发。 骑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之后,我们终于来到城市与原野的交界处。即使在如此早期的年代,夜城依然是一座很大的城市,而且我们还得像之前那样到处绕路,以免遇上时间裂缝之类的地方。总之我们转过了一个转角,终于离开了城市的范围,进入了触目所及尽是一片草地的原野。原野有如一片绿油油的草海一般,在夜空之下无尽延伸,一路连接到位于远方地平线另一端的黑暗森林轮廓之中。黑暗的森林里偶尔会绽放出稍纵即逝的奇特光芒,带来一种非常不自然的感觉。空气凝重,气温寒冷,不过四周笼罩在一股无比清新的气息之下,比城市里的臭味好闻太多了。 苏西和我跟在马赛勒斯及莉维雅身后策马进入草原。胯下坐骑以稳健的步伐向前奔驰,很快就将城市抛在身后。这是个连英格兰一词都还没有出现的年代,面前的草原尚且维持着十分原始的风貌。一路上四周异常安静,完全没有听到任何动物的声音,但是我始终无法摆脱一种遭人监视的感觉。偶尔我们会在草堆中发现一些年代久远的石柱,标示出某些曾经非常重要,但是如今却完全遭人遗忘的大人物葬身地。我抬头看天,发现如今夜空之中只有普通的繁星以及一颗正常大小的明月。看来我们的确已经离开夜城了。 随着我们逐渐逼近,黑暗森林的阴影也越来越巨大,最后终于占满了整个视野。马儿渐渐流露出不安的情绪。当我们抵达森林边缘时,所有马匹都开始嘶声吼叫、乱摇乱踢,搞得我们必须以强迫的手段才能逼使它们踏入森林的范围;看来它们比我们要聪明多了。 一踏进森林之中,我立刻知道自己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一个凡人不该踏足的地方。这里的树木年代久远,每一棵都比我曾经见过的树木还要高大。此地乃是不列颠的古老森林,一个充满黑暗与威胁的原始之境。走在如此巨大的树木之间,感觉就像是游荡在成人世界里的一群小孩一样。我们沿着浓密树林间的一条小径行走,一路上不时需要拨开挡路的小树枝才能继续前进。 “不要拔剑砍树。”莉维雅小声道。“万一唤醒了树木就不妙了。” 四周依然一片死寂,简直就跟身处海底没什么两样。没有动物的闷吼,没有鸟儿的鸣叫,甚至连昆虫的拍翅声都听不到。土地、树木以及其它森林中的植物在空气中交杂出一股浓厚的麝香气味,偶尔也会有扑面清新的花香随着微风拂过。树叶间洒下几道皎洁的月光,加上某些不知何来的自然光芒,为阴暗的林间小径提供了恰到好处的照明。 “有人住在这里吗?”苏西轻声问道。 “没有人敢。”莉维雅以同样的音量答道。“这里是个野蛮的世界。人类之所以要建立城市就是为了要跟这种地方对抗。” “那么究竟是谁在监视我们?”苏西问。 “树木。”马赛勒斯道。“当然还有赫恩的手下。打从我们离开城市之后就已经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他们到现在还没有展开攻击,一来是因为认得我跟莉维雅,二来也是出于好奇。他们可以看出你们两人与众不同。” 突然之间,树林中开始传来一阵骚动。对方优雅无声地在月光下穿梭,偶尔自我们的眼角掠过,但又在有机会看清楚之前消失无踪。他们跟着我们一起移动,有时在前,有时在后,不过始终不曾远离。有时候他们会在月光之中停下脚步,挑动我们的目光。我看到在我们那个年代的树林里早已绝迹的大熊跟野猪、顶着巨角的壮硕雄鹿,以及目光锐利的冷酷灰狼。这些野生动物将我们团团围起,一步一步地缓缓逼近,不过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我们已经离开了刚刚的林间小道,在动物们的引领之下转往另一个方向。我很快地转头看了看马赛勒斯跟莉维雅,发现他们没有什么反应,似乎也不特别吃惊。苏西拔出霰弹枪,我立刻示意她不要冲动,不过她还是将枪依在肩上,以怀疑的目光观察着四周。 前方的阴影中浮现了点点火花,忽暗忽灭到处跳动,排列出人类肉眼难以辨识出的复杂图形。这些火花没有实质的形体,纯粹是由清风吹拂的光芒组成,充满淘气与哀怨、快乐与疯狂交织的气息,乃是出没于森林之间的鬼火。它们用不属于人类的语言唱出轻快的曲调,始终在前方引导我们向前迈进。鸟儿开始高歌,不过跟我曾经听过的鸟鸣有很大的差异,听起来似乎隐藏了某种危机的警讯,提醒我们已经进入充满敌意的领域。 我们路过一块明亮的空地,看见一群精灵随着无声的音乐起舞,脚下踏着完全没有理路可循的舞步。当然,我认为没有理路可循未必真的没有理路可循,或许只是因为我们凡人的眼睛看不出其中奥妙而已。一队袋狸在我们面前横越而过,然后停在路边以充满智慧的眼神望着我们。我可以感觉到整片森林都已经在我们身边活了过来,有意无意地将林中隐藏的凶险展露在我们面前。这些动物一直隐藏行踪,直到他们肯定我们已经没有机会回头之后才终于现身。 突然之间,眼前出现一片空地,仿佛两旁的树木一同向后退开一样。我们的马儿停下脚步,低下头去,看来似乎是遭人下药还是中了什么迷幻魔法。面前的空地非常辽阔,光线十分充足,除了鬼火之外,还有许多其它同样没有形体的光源在空地四周上下摆动、四处飘荡,将整块空间照耀得有如白昼一般明亮。空地的对面围了一大圈奇形怪状的怪物,显然就是所谓的原野法庭的成员,而坐在这群怪物中间的,正是代表原野势力的领袖——猎人赫恩。 马赛勒斯跟莉维雅翻身下马,然后双双朝我望来。我和苏西对看一眼,接着同时跃下马来。苏西的神色看似轻松,不过手中的枪口始终指在赫恩身上。我们四个人缓缓地走过面前空地,马赛勒斯跟莉维雅的表情十分平静,感觉像是来这里朝圣的一样。说不定在他们心中,这里真的是一块圣地。每踏出一步,我都可以感受到不友善的目光自四面八方袭来。我们被包围了。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出来。更糟的是,在这个原始野性的地方,显然没有任何生命欢迎我们的到来。 我们终于来到猎人赫恩的面前。眼前的他看起来跟我在老鼠后巷里见到的赫恩完全不同。我们年代的赫恩年老衰败,因为人类文明无情地扼杀自然原野而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但是眼前这个赫恩却是一个力量正值顶峰的强大神灵,那不可一世的笑容明白表示我们如今还能站在这里完全是出于他的允许;我们到现在还没死去通通是因为他的仁慈。他的外貌还是那么丑陋,但是全身长满了属于动物的肌肉,体格十分壮健,散发出狂野的自然气息以及只有神才能拥有的神圣力量。他的额头上长了两支巨大的鹿角,双眼之中绽放出掠夺者特有的野性神采。 他就像是一座燃烧的大火炉,体内充满无尽的能量以及活力,任谁一看都知道他有能力奔跑一天一夜也不会丝毫疲累,而且还有余力徒手将猎物撕成碎片。他暗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一层厚厚的体毛,脚底长的不是人类的脚掌,而是动物的蹄。他乃是猎人赫恩,森林中的狂野笑声,黎明前的风笛手,杀戮场上的血盆大口。他的笑容里隐藏了尖锐的利齿,体味中混合了汗水、尿液以及野兽特有的麝香。他在众目睽睽之上毫不掩饰地撒尿,刺鼻的尿味在他身旁的动物之间引起一阵骚动。动物们不安地扭动身躯,只因为他们的神正在大家的眼前标示自己的地盘。 眼前这位并非我所认识的赫恩,甚至跟我所期望的也有一段不小的差距。他让我打从心底害怕了起来。他的体味入侵了我早已遗忘的动物本能,让我心底燃起一股想要与其对抗的欲望、想要逃之夭夭的冲动,以及想要低下头来膜拜他的虔诚。我已经离家太远了,这是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根本不该出现在此地。这就是赫恩,代表了狩猎以及追逐的精神,奠基在尖牙和利爪之下,自然界最原始的动物本能。他是森林里的狂野气息,弱肉强食的胜利欢愉,人类离开原始生活进而拥抱文明社会时所抛开的一切蛮荒过去。 而我竟然想要威胁利诱如此恐怖的怪物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我一定是疯了。 猎人赫恩的白骨王座以荆棘装饰,扶手上铺满了动物的毛皮以及人类的头皮,其中有几张皮尚在滴血。椅背上插了一些动物的尖牙及利爪,数都数不清,显然是从以前的猎物身上剥下来的战利品。苏西突然凑到我耳边轻声低语,差点没把我给吓得跳了起来。她的表情还是跟往常一样冷静,声音中也没有丝毫恐惧。 “马赛勒斯跟莉维雅十分轻易就找到了这里。”她小声道。“而且他们对这里的一切好像也都没特别吃惊的反应,似乎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来了。你知道,现在要走还不算太迟,只要我们率先发难,还是有机会全身而退的。” “我认为在进入森林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太迟了。”我轻声道。“所以还是把暴力手段留到最后吧。再说,射杀原野法庭的成员是没有办法取得赫恩的帮助的。” “我不是聋子,你们知道吗?”莉维雅突然道。“我丈夫跟我确实曾经来过此地,而且还来过很多次。” “喔,没错。”马赛勒斯道。“很多很多次。我们认识赫恩很久了,他也认识我们。” “说实话,我们会变成奴隶不是因为生意资金周转不灵,”莉维雅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而是跟我们所做的生意本身有关。” “我们贩卖奴隶给赫恩。”马赛勒斯很快地说道。“奴隶都是从市场里买来的,来源很合法。不过买来之后我们就把奴隶带入森林,来到此地,交给森林之神,成为狂野狩猎中的猎物。你知道,他们真的很喜欢猎杀人类。部分原因是为了报复,因为人类为了建立城市而乱垦森林;不过主要原因在于人类是最会逃命的猎物。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我们满足他们的需求,他们付出一笔合理的费用,彼此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当然,只有那些奴隶不太欢喜,不过重点是,根本没人会在乎奴隶的生死。然而有一年冬天,由于天气太冷了,奴隶供不应求,拍卖的价格飙上了天。我跟莉维雅别无他法,只好上街绑架游民。那些都是贫穷的蠢人,不会有人发现他们失踪的。” “只可惜就是有人发现了。”莉维雅道。“于是开始有好事之徒介入调查,后来终于引来罗马军团的注意,最后在作案的时候将我们当场逮捕。” “我们赚了很多钱,”马赛勒斯道。“但是大部分都花在辩护律师身上,而且辩了半天根本没有半点用处。我在行政官面前提出非常有力的辩护论点,但是他们根本不肯听我说话。我是说,我们绑架的又不是公民……” “那年刚好是选举年,”莉维雅恨恨地道。“所以我们所有的财产都被充公,人也沦落到奴隶市场拍卖。不过如今多亏了两位,我们终于重获自由,可以有机会找人报仇了。” “报仇,”马赛勒斯道。“向所有的敌人报仇!”说完两夫妇同时大笑。 他们转过身去不再理会我们,对着森林之神赫恩低头行礼。我跟着鞠了个躬,苏西也微微点头表达敬意。赫恩身边的怪物个个带着热切的神情看着我们,一种让我十分厌恶的神情。莉维雅发现我在看他们,于是主动帮我们介绍原野法庭里的重要成员,不过声音中充满了嘲笑的意味。 锁链贺伯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形动物,身高约莫十尺,拥有一身结实的肌肉以及一颗野猪脑袋。他的嘴唇之间突起许多弯曲的獠牙,深陷的眼眶里绽放出血红的疯狂目光。粗粗的脖子上拴着一个大铁环,铁环之上垂了数条长长的锁链。很多年前曾经有人试图将他锁起,但是最后还是让他逃脱。他的手掌及小臂上不断滴落着黏稠的鲜血,于空气中洒下浓浓的血腥气息。六名身材较为瘦小的猪头人蹲在他脚边争闹不休,口中不断流下口水,以一种十分饥渴的神情看着我跟苏西。他们都曾生而为人,不过却让贺伯变成了如今这副猪头德性。其中有几只刚转变不久,身上还穿着人类的破烂衣衫。 方脚潭米亚斯是一名尼安德塔人,身长五尺,宽度也是五尺,体型宽宽扁扁的,相貌则介于人类跟猩猩之间。他没有下巴,嘴巴很宽,几乎没有嘴唇,不过眼神之中却流露出一股和蔼可亲的气息。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跟苏西,下意识地在自己长满长毛的身上搔痒。 莉维雅指着一群超大的野狼说是狼人。我一点也不怀疑她的说法。这些狼的眼中透露出人类的智慧,同时也散发出非人的食欲。旁边站了几只巫妖。从他们殓服上的污垢看来,应该才刚从泥土中爬出来不久。他们拥有惨白的皮肤以及燃烧的双眼,另外还带有一双锐利无比的尖爪。 、、哥布尔,以及其它各式各样早已遭到世间记载所遗忘的怪物。这就是赫恩的原野法庭——野蛮、恐怖并且致命。除了这些成员之外,还有森林之中的野生动物,自四面八方往这个原野中唯一具有停战效力的空地缓缓逼近。它们就像陪审团一样看着我跟苏西,而赫恩就是法庭上的法官。森林之神突然在王座上向前一倾,许多鬼火立刻飘到他头上疯狂打转,转出一道看似神圣的光环。 “马赛勒斯与莉维雅。”赫恩的声音有如夏天的艳阳一般温暖,又好比山羊的吼叫一样嘶哑。“你们两个势利小人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我的法庭中了。听说你们在那座受诅咒的城市里遇上了麻烦,失去了原有的地位与财富。” “没错,原野之王。”马赛勒斯口齿伶俐地道。“但是我们已从奴役的命运中解放,来到您的面前打算取回我们的地位与财富。我妻子跟我为您带来了一份大礼——两名来自未来的时间旅人,一个叫做约翰·泰勒,一个叫做苏西·休特。他们还以为来此可以请您帮忙呢。” “他们真的不太聪明。”莉维雅道。 “我就说吧。”苏西小声道。“要我先杀谁?” “再等一等,”我也小声说道。“还是有机会谈判的。” “我不介意帮伟大的狩猎添加两只猎物,”赫恩懒洋洋地说道。“但是要取回你们的地位可不是这么简单的呀。” “这个男的不是普通人,”莉维雅道。“他是老巫婆莉莉丝的儿子。” 此言一出,整个法庭中的怪物全部同时站起,连赫恩都从王座上跳了下来,发出有如巨熊一般惊人的怒吼。野蛮的怪物们群起而鸣,震耳欲聋的声响盖过天地间所有一切。他们从四面八方向前冲出,凭空挥舞利爪、甩动尖牙,叫声中充满了强烈的仇恨之情。在苏西来得及举枪瞄准之前,怪物们已经一涌而上,打掉了她的大枪,将她整个人压在地上,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毒打。 我的情况也不好过。马赛勒斯趁着老婆道出我的身分时就已经抄起一根短棒向我脑后捶下,当野兽冲到我的身边时,我根本早已经半昏半醒地跪在地上。之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身上不断承受着各式各样的冲击,拳打脚踢,爪撕牙咬,鲜血四溅,将周遭的土地染成一片鲜红。 不知道是因为他们打累了,还是在赫恩命令之下住手,总之最后原野法庭的成员终于离开了我们身边,回到他们原先的位置。他们兴奋地大口喘气,欢愉地发出笑声,每一个身上都染有我跟苏西的血液。猪头人粗暴地将我们拉起,然后拖到王座前。赫恩君临天下地坐在王座上,十分满意地欣赏着手下在我们身上留下的伤痕。 我脸上跟嘴巴里都是鲜血,全身无处不痛,不过脑袋已经慢慢清醒。我曾被真正的拷问专家折磨过,跟以前的经验比起来,这些动物的拳脚根本不算什么。只要让我恢复神智,这个森林之神就准备尝尝什么叫做永生难忘的挫败。我对着赫恩咧嘴微笑,毫不理会自嘴角飘出的鲜血。有那么一点时间,赫恩露出迟疑的神色。没让手下当场把我击毙绝对是一个致命的错误,我发誓一定要他为了自己的愚蠢而付出代价。 接着我转头看到苏西,立刻就将一切报复的想法通通抛到脑后。她身上的皮衣处处染血、破烂不堪,脑袋低低地垂在胸前,脸上不断滴下鲜血。如果不是猪头人扶着的话,她根本不可能还站得起来。他们将她打得很惨,因为只要还有一丝气息尚存,苏西·休特绝不会放弃抵抗。于是如今的她被两只猪头人架在中间,有如一个真人大小的染血洋娃娃,甚至无法回应我的叫唤。马赛勒斯跟莉维雅大声嘲笑着我,整座原野法庭也跟着一起大笑。我疯狂地想要挣脱肩膀上的束缚,但是猪头人实在太多,而且我的头也实在太痛,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施展惯用的小伎俩,甚至连伸手去外套口袋中摸索道具都办不到。 他们又捶了我几拳。我尽量忍着不要惨叫,但是根本办不到。过了好一会儿,我终于感觉到他们停止殴打,也慢慢发现赫恩在对我说话。我抬起头来,瞪着他。 “莉莉丝之子。”赫恩得意洋洋地说。“你一定无法想象我们有多么欢迎你的到来,因为我们原野法庭最痛恨的就是莉莉丝。她以绝对的自由为名,创造了夜城这座城市,却将我们排除在外,只因为我们崇尚野性,喜好杀生;只因为我们想要拆毁她的城市,灭绝所谓的人类文明。城市跟原野势不两立,丝毫不可能并存,我们始终都很清楚这个事实。莉莉丝表面上为所有生命提供一块自由乐土,实际上大家所能拥有的也不过就是她所允许的自由。我们是唯一看穿这种矛盾的生命,所以我们才会遭到放逐。莉莉丝压抑了人们的原始本能,把我们当作过去的记忆,如同弃而不顾的垃圾般忘得一干二净。为此,我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对这一切毫不知情。”我尽可能咬字清楚地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我跟母亲鲜少交谈。你想对我怎样,赫恩?” “我要伤害你,藉以间接伤害莉莉丝。”赫恩道。“你将会成为狂野狩猎中的猎物,而我们将会穿越整座森林展开追逐,一寸一寸地撕裂你、折磨你,将你的体能逼到极限,直到你再也无法动弹为止。到时候你将会跪在我们面前摇尾乞怜,而我们就会把你撕成碎片,只留下脑袋不动,好送回去给你母亲留作纪念。” “她不会认得我的,”我说。“我的死对她而言毫无意义。” 赫恩大笑,整个原野法庭中的怪物也跟着一起大笑。 “你们要的是我,”我说。“跟这个女人无关。只要让她走……我保证一定会让你们体验一段前所未有的狂野狩猎。” “我可不这么想。”赫恩轻松道。“她是你的女人,伤害她就等于是伤害你。所以我们会先猎杀她,等见识过我们的手段之后,你就会有理由跑得更快了。” “你知道,”苏西缓缓拾起头来。“我越来越无法忍受大家都认定我是泰勒的女人了。” 她手肘向后一顶,击中一名猪头人的腹部,当场痛得对方捧腹大叫。接着她挣脱了身后的束缚,反身一脚踢中另外一个猪头人的下体,登时将对方踢得离地而起。猪头人抱紧卵蛋跌回地面,完全叫不出半点声音。苏西两手一伸,抓住一名猪头人的猪头,使劲一扭,立刻爆出一声清脆的碎骨声。接着她将猪头人的尸体向旁一丢,往赫恩的王座扑了过去。 旁边的猪头人大吃一惊,瞬间一涌而上,试图凭着数量优势阻止苏西。然而苏西靠着强壮的肌肉以及高傲的自尊一步步地向前逼近,完全无视猪头人的攻击,眼中只有赫恩一个身影。我使尽全力想要挣脱,但是全然徒劳无功。我想自己一辈子都不曾像苏西这般强壮过。眼见她不屈不挠地勇猛顽抗,我实在不得不为她感到骄傲。这时锁链贺伯跳入场中,一挥锁链卷上苏西的喉咙。冰冷的链圈向内紧缩,深深地陷入苏西的肉里,将所有的空气跟力量通通挤出她的体外,直到她终于不支倒地,再度被猪头人制服为止。 “我们真的该离开了,赫恩大王。”马赛勒斯有点不安地说。“我们为您带来上好的礼物,只希望求得一点点回报。” “正好我的心情不错,”赫恩懒洋洋地回道。“你们想要什么回报?” “力量,”莉维雅冷酷地道。“足以帮助我们复仇的力量,足以在敌人身上加诸恐惧及苦难的力量。让我们成为力量强大的强者,赫恩大王。让我们加入您的原野法庭,跟您一起狩猎人类。” “这是你们两人共同的愿望吗?”赫恩问。 “是的。”马赛勒斯热切地道。“赐给我们力量,让我们从此都不分开,令所有人都尝到我们曾经受过的痛苦。” “既然你们这么说,那就这么办吧。”赫恩语气轻蔑,显然不怀好意。马赛勒斯夫妇察觉赫恩语气不善,立刻挤到彼此身边。赫恩对着他们微笑说道:“你们将会成为一代强者,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在夜城之中散播我给人类的诅咒!” 他大笑,原野法庭的成员也再度跟着大笑,整片空地之中充斥了恐怖的笑声。赫恩突然伸手一比,马赛勒斯跟莉维雅当即腾空而起,撞成一团。 在凄厉的惨叫声中,两人的身体不断挤压,肋骨一根根地断裂,他们的皮肤浮动,溶为液体,然后彼此交缠,融合为一。接着他们的脸孔也融入彼此的体内,两个原本分开的惨叫声如今也合而为一。没过多久,森林之神的面前就出现了一个比正常人高大两倍的怪物,身上布满无数关节以及突出体外的白骨,眼中燃烧着恐怖疯狂的神色。怪物试图张嘴讲话,但是由于他实在惊吓过度,根本说不出话来,于是只好可怜兮兮地嚎啕大哭。他无法习惯这具全新的身体,一时之间失去了平衡,向前一倒,四肢着地,不断地摇晃着畸形的脑袋。 “去吧,去为夜城带来瘟疫吧!”赫恩道。“所有痛苦的人们都会被你吸引,藉由他们的苦难,你们将会得到你们渴求的力量。疼痛、恐惧以及绝望就是你们的力量泉源,而在那麻木的世界中所造成的苦难将会成就你们想要的报复。藉由我所赐的礼物,你们永远都不会分开了。毕竟,这一切都是你们想要的,不是吗?” 赫恩坐回他的王座,神情轻蔑地挥了挥手,手下的怪物立刻将这只夜城新生的强者逐出空地。他有如动物一般四脚着地在地上爬行,好像疯子一样高声尖叫,离开了原野法庭的势力范围,展开他漫长的苦难生涯。在场只有我曾经见过这怪物,知道有一天他会赢得“恸哭者”的封号,成为所谓的“痛苦圣者”,一直到许多世纪之后才在我的手上毁灭败亡。 时间之中充满了因果的巧合。 锁链贺伯突然走上前来,在场所有生命的目光登时投注在他的身上。他用力一扯身上的锁链,苏西立刻被拉到赫恩面前。此时苏西精疲力竭,暂时无法动弹。赫恩看了看巨大的猪头人,接着点头允许对方发言。 “我们猎杀这个女人就够了。”锁链贺伯道。他说话的声音纯粹只是野兽的叫声,如果没有时间老父的法力加持,我根本不可能听得懂。即使我懂得他话中的意义,他的声音在我耳中还是异常难听,如同某种根本不该学会如何说话的东西在说话一样。“把莉莉丝之子还给莉莉丝吧。将他送还给她,看看她会如何回报我们。” 法庭之中响起一阵表示同意的叫喊声,不过大部分的法庭成员在赫恩发表意见之前还是不敢说话。只见森林之神很快地摇了摇他的大头。 “莉莉丝不会为了任何人而低头的,即使是她自己的血脉也是一样。不管我们如何虐待她儿子,她都不会放弃丝毫权力。不,只有藉由杀害属于她的东西,我们才能伤害到她,才有机会表达对她的城市及种种限制的不满之情。我们要让她知道不管她创造了什么,我们都有能力将之摧毁。总有一天,我们会把她那座可恶的城市化为灰烬!” “我真的不认为她会受到多少影响。”我尽可能理性地说道。“我来自未来,许多世纪之后的未来。她根本还不知道我的存在。” 法庭成员再度骚动,试图搞懂我到底在说些什么,最后他们还是看向赫恩,等待森林之神的决议。看来大部分的法庭成员都不太有自己的想法。赫恩缓缓摸着下巴上的胡子,思考了好一会儿。 “我听得出来你说的是实话……不过,不管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你始终都是她的儿子。她是有办法认出你的。” “好吧,”我脑中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这样如何,由于我来自未来,所以很清楚未来的你会发生什么事,赫恩。我知道你即将面对的不幸命运,如果你想要避免那种命运的话,就必须听我说。” 赫恩考虑着我的话,不过其它法庭成员则满脸疑惑地看着他。最后他对抓着我的猪头人点了点头,然后就又是一阵好打。我被打得跪倒在地,只能双手抱头保护自己。苏西怒吼一声,试图过来救我,但是脖子上的锁链再度阻止了她。我沉入自己的世界里,尽可能地忽略身上的疼痛。最后他们终于打完了,我也终于能够再度抬头看向赫恩。我想要说话,但是一张嘴就喷出鲜血。赫恩对着我大笑。 “除了你即将面对的痛苦与恐惧,其它所有一切我都不在乎。我要报仇。”他自王座中站起,高举双手道:“来狩猎吧!依据古老传统的规则,我们来举办一场正式的狂野狩猎!” 所有法庭成员同声欢呼,举起大脚跟利爪用力拍击地面,抬起头来对着天上的月亮同声嚎叫。空气中弥漫了一股饥渴的气息,狂野灼热,有如一颗巨大的心脏脉动一般。他们的血液中对狩猎的渴望开始沸腾,几乎已经可以尝到狩猎结束时所能享受的屠杀快感。他们满心欢愉地向我看来,浓厚的野兽气味登时充满了整块空地。 “就从这个女人开始猎起,”赫恩温柔地对着苏西微笑。“当然她比较没有挑战性,不过在主菜之前先来点甜点总是比较有趣。快看你的女人最后一眼吧,莉莉丝之子。因为下次见面的时候,你绝不可能还认得她的。” 他跟手下一同大声嘲笑,开心地沉浸在我的恐惧与绝望之中。然而我是约翰·泰勒,从来不知道绝望为何物的约翰·泰勒。我将疼痛与懦弱挤出脑外,用尽全力盘算脱身之计。我不能袖手旁观。我绝对不能眼看苏西因我而死。我发过誓不惜性命也要保护她,而我绝对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怎么了,赫恩?”我大声道。“你没胆子面对真正的猎物吗?你一定要藉由猎杀一个女人,才能唤起足够的勇气来追杀莉莉丝之子吗?” 所有的笑声通通停歇,在场所有动物全部看着赫恩。他大步走到我面前,举起大手作势欲打,不过我只是面露微笑地瞪着他的脸。他迟疑了,手掌停在空中没有挥下。他以为我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以为已经击破我的心防;然而我到底还是莉莉丝之子……第一次,赫恩开始了解到这个头衔代表的意义为何。他环顾四周,观察手下的反应,在所有法庭成员的眼中看到同样的迟疑神色。我已经在他们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如今在场的动物都以为他坚持猎杀苏西的原因只是不敢面对我。我当众挑战他的权威及胆识。他绝不能在手下面前示弱,也绝对不能在莉莉丝之子的面前示弱。 “很好。”他向猪头人比了个手势,猪头人立刻将我压倒在地以配合赫恩的身高。我都忘了他的身材如此矮小。“那我们就不猎杀那个女人,直接将她就地处死吧。等你被我们追得走投无路、汗水洒尽、血液流干,叫天不应、叫地不理之时,你就会羡慕她能够先你一步痛快死去……到时候我们再来撕开你的身体,让你亲眼看到自己的内脏被我们啃光。” “想得美。”我冷冷地说。“如果你杀了她,就不要妄想我会逃跑。就算你打死我也不能让我移动一步。我会站在原地唾弃你,绝对不会满足你们的狂野狩猎。不,要我逃跑就必须遵守我的条件,用我的命来换她的命。只要你让她活下去,我保证让你们追得痛快欢畅、永生难忘。” 赫恩怒道:“凭你也够资格跟我谈条件?你以为能够逼迫猎人赫恩就范吗?” “我当然够资格。”我道。“我乃莉莉丝之子。” 他突然张口大笑,然后转身面对自己的法庭下达命令。锁链贺伯放开苏西,铁链有如灵蛇一般窜回他的手中。接着所有动物开始鼓噪,为了狩猎的出发顺序以及预计路线大声争论。我实在太疲惫也太疼痛了,根本没心情去听他们说话。我鼓起所有的精神与意志,想办法爬过空地,慢慢向苏西的方向移动。这短短几步的距离几乎用尽了我所有力气,不过最后我们终究还是聚在一起。我们肩并着肩,靠着彼此的身体相互扶持,挣扎地坐起身来。猪头人一直监视着我们,不过既然上面没有下令,他们也就不出手阻止。我和苏西在地上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两张染满鲜血的面孔凑在一起,藉由彼此的身影安慰自己的心灵。 “这不是个好主意,泰勒。”她终于开口说道。 “我同意。”我说着用舌头舔了舔两排牙齿,确定到底是哪一颗被打得松脱。“别担心。我有办法让我们脱身。我总是有办法的。” “我的身体状况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糟,”苏西小声道。“狼人之血,记得吗?我的力量已经渐渐恢复了。只要这些猪猡一不注意,我就可以……” “不要轻举妄动。”我道。“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再说,你能做什么?用靴子里的匕首攻击赫恩吗?你根本接近不了他。你可以逃跑,但是绝对逃不出他们的掌握。到最后,他们还是会把你杀了。” “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逃的。”苏西道。 “只要我没失算,你就没有逃跑的必要。”我说。“我有个计划。” 她勉强笑了笑:“你总是想得出计划,约翰。” 我闭上双眼休息片刻,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被打得这么惨、这么累过。“天呀,我很难过,苏西,很抱歉把你牵扯进来。” “闭嘴,约翰。”第一次,她的声音中流露出焦虑的情绪。“你如果在这里放弃的话,我们两个就死定了。” “我没事。”我说着强迫自己张开眼睛。 她上下打量着我,以非常冷静的神情检视我的伤势。“你看起来真的很糟,泰勒。成功的机率太低了,凭你现在的状况别说去跑什么狂野狩猎了,就连跑出这块空地都有问题。我看还是让我来吧。只要等到狼人之血真正发挥效力,我绝对可以跑得比任何动物都快。” “才怪,”我说。“或许你比世界上其它动物都快,但是绝对跑不过赫恩的原野法庭。他们根本是为了狂野狩猎而生的。这次一定要让我来,苏西。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就跟往常一样冷淡。“你没必要这样做,约翰。不必为了我这么做。” “错了。我有必要。”我说。 我不能告诉她原因,不能让她知道我宁死也不要看到她变成我曾见过的那个她;我不能告诉她我这么做是为了要证明自己并不是汤米·亚布黎安口中的那个无情怪物;要证明我并非只是我母亲的儿子。为了拯救她的性命以及我的灵魂,就算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再说,我心里有个计划。 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我立刻转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只见所有动物以及原野法庭的成员全部站在原地僵立不动,神情紧张地看着正在场中互瞪的猎人赫恩以及名叫方脚潭米亚斯的尼安德塔人。他们互不退让地凝视着彼此的脸庞,双方都没有退让的意思。如今空气之中浮现了一股全新的紧张气息,仿佛某种隐藏的冲突即将爆发。赫恩脸上渐渐显露出愤怒的神色,不过方脚还是维持着一贯的冷静,只是脸上多了一点庄严的表情。单就气势而言,森林之神似乎已经输了一截。 “我是此间最年老的长者。”方脚潭米亚斯说道。他的声音和缓稳健,有如一条流动的大河。“早在你出现之前,我就已经存在于此,赫恩。早在森林需要神明之前,早在动物聚集于此之前,我就已经行走在这片土地上。我的年纪甚至比夜城还要古老。天地之间只有我还记得森林最初所拥有的活力,只有我曾听过树木之间的交叠言语。我记得土、石、水的灵体,目睹过自己族人的灭亡,见证了人类的兴起。你是在人类之后才出现的,森林之神,虽然你宁愿忘记这个事实。我是此间最年老的长者,在我看来,你已经忘记狂野狩猎所代表的真正含意。” “你是很老,”赫恩道。“但是年纪并不代表智慧。我是这里的王,你不是。在我的领导之下,狂野狩猎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名词,甚至没有任何人类胆敢喧之于口。现在你竟敢质疑我领导的方向?” “你订下严厉的规则,为狂野狩猎注入全新的力量。”方脚冷静地说道。“所有参与狂野狩猎的生命都严守你所订下的规则,并且从中获得莫大的欢愉。如今难道只因为有人挑战你的权威,你就可以自己破坏规矩吗?如果狂野狩猎的领导神自己都不遵守规矩,其它动物又何必再去理你?要是变成那样,狩猎又还剩下什么意义呢?” 法庭的成员们开始交头接耳,显然有不少生命持有相同的意见。赫恩听得清清楚楚,只是不肯承认。 “我破坏了什么规矩?”他问。“藐视了哪一条习俗?这次狩猎一如往常,所有规则都没有改变。” “那么猎物就该知道他应跑向何处,为何而跑。”方脚道。“以及如果他侥幸得胜的话,将可以获得什么样的奖品。如果缺少希望和活下去的理由,他就没有动力成为顶尖的猎物。” 赫恩的表情越来越难看:“如果你打算干涉这次狩猎……” “当然不是。”尼安德塔人冷冷地道。“那就违反你所订下的规则了。这是你的狩猎,赫恩。我只要你开出输赢的条件、狩猎的终点,以及猎物的奖赏。” 法庭成员开始窃窃私语,似乎个个幸灾乐祸地等着看赫恩出糗一般。赫恩向四周一瞪,所有动物立刻安静了下来。他不再理会方脚,转头看向我们两人,手势一比,猪头人马上将我们从地上抓起。我依然感觉很糟,不过短暂的休息已经让双脚恢复了一点力道。我的脑袋还很昏沉,但是思绪却已逐渐清晰。我将双手保持在外套口袋附近,随时准备掏出可用的道具。接着我向赫恩发出难看的笑容,他真该趁着有机会的时候将我杀死的。 赫恩也对着我笑。 “狂野狩猎的规则如下,莉莉丝之子。你在前面跑,我们在后面追。等你进入森林的范围之后,随便你爱往哪跑就往哪跑,我们不会干涉。如果奇迹出现,你竟然能够从森林的那一端逃出来的话,那么只要你能够越过城市与原野的边界,跑回夜城之中,我们就饶过你的性命,从此不再烦你。此外,为了增添狩猎的乐趣,你不但为了自己的性命而跑,同时也要为了你的女人而跑。她将会被带到城市边界等你。只要你能跑到她身边,我们就放了她,你们两个都可以活命。不过如果你跑不到她的身边,那她将面对跟你同样的命运,经历缓慢而痛苦的死亡过程。逃亡的时候,好好想想失败的后果吧。”他脸上的笑容扩大。“或许我该事先告知,在我记忆之中,从来没有人能够逃出森林,更别提什么逃回城市啦。” “只可惜我不是普通人。”我正视他的目光说道。“我是莉莉丝之子,约翰·泰勒。要论聪明狡诈卑鄙下流,你永远不会是我的对手。” 他不再理我,转身离开。苏西面色忧虑地看着我。 “这就是你的计划?由你去跑,然后只要你死,我就跟着一起死?你现在的身体状况看起来跟一坨大便没什么两样,泰勒。你根本不适合逃命。” “你也听到他的话了,”我道。“我非跑不可。这样至少还有机会拯救我们两个人的性命。他对我的天赋一无所知,也不了解我的口袋里藏了多少道具;我曾经靠着机智赢过许多比他聪明的强者。总之不要给他们任何动你的借口,乖乖地让他们带你回城。一旦到了城外,一切就简单多了。只要有机会逃跑,千万不要迟疑。” “我不喜欢这个计划,”苏西道。“你不是说最好不要在这个年代里施展天赋吗?” “哪还管得了那么多!”我说。“等我从狂野狩猎中存活下来,再去担心施展天赋的后果吧。” “如果你死了,”苏西缓缓说道。“我会帮你报仇,约翰。我会把他们全部杀光。我会以你之名,放火把森林以及其中所有会动的东西通通烧成灰烬。” “我知道。”我说。 赫恩叫了我一声。我抬头一看,只见所有狂野法庭的成员已经在我面前面对面站成了两排。他们满脸狞笑,口水直流,双脚不断地踩着地面,对我露出尖牙跟利爪。其中有些手里还握了棍棒之类的武器。赫恩凛凛大气地端坐在王座之上,左右分别站了锁链贺伯以及方脚潭米亚斯。 “就让狩猎开始吧。踏上鞭挞之道,约翰·泰勒,莉莉丝之子。从你的敌人之间穿过,他们不会取走你的性命,只会让你溅出足够的血液,好在森林之中留下你的踪迹。离开鞭挞之道后,你将会面向夜城。这是我们赐给你的礼物,让你有个起始逃亡的依据。” 我一看这阵仗,当场打了一个冷颤。要真走进去这条鞭挞之道,只怕还没走完就已经死正路边了,所以…… “什么烂礼物,”我说。“我不如自己找寻出路。” 于是我转过身去,背对那条摩拳擦掌的鞭挞之道,往反方向拔腿就跑,当场离开了月光照耀下的空地,进入黑暗深沉的森林之中。听见身后传来许多愤怒的吼叫声,我忍不住露出一丝欢畅的笑容。当一场竞赛中所有规则都不利于你的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改变规则;而我向来就是个信仰旁门左道的人。 我冲入树林阴影的范围里,将空地的光线全部抛到身后。此刻的当务之急是隐藏自己的行踪,至于方向正确与否不急着担心。我必须拉开我跟敌人之间的距离才行。我以稳定的步伐奔跑,小心地保持体力,控制呼吸。凭着肾上腺素的刺激,我暂时可以维持一定的速度,但是这种情况撑不了多久。我全身无处不痛,唯一能仰赖的就是我的头脑。我可以听到身后传来狩猎开始的声音,阵阵的野兽呼喊中隐隐藏有嗜血的渴望。我笑了。只要能激怒对手,就等于已经成功了一半。我唯一害怕的就是他们会把怒气发泄在苏西身上……不,我将这个想法逼出脑海,苏西有能力照顾自己,此刻我必须专注在自己的问题上才行。 于是我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虽然知道对方一定跑得比我快,但是只要善用机智、天赋,以及顽强的意志,相信我还是会有机会成功的。跟以前被殴打的经验比起来,身上这点伤根本算不了什么。森林中的空气冷冽清新,我一边奔跑一边贪婪地大口呼吸,感觉到双脚渐渐恢复活力。由于两条手臂又酸又痛,于是我将它们交握在胸前。林间的光线适中,刚好可以辨认出面前的方向;两旁树木茂密,即使他们追上了也没有办法群起而上。这时我已经可以听到对方渐渐逼近的声响了。我努力回想这里和城市之间的距离,但是来时的旅程完全是在马背上度过,如今实在很难判断徒步要跑多久。不,现在不是考虑那种事情的时候,我必须专注在眼前的状况上才行。 我放开胸前的双手,伸到口袋里摸索半天,找出一支携带式手电筒,推开了开关,照亮面前的道路,感受着淡淡黄光之中所散发出的一丝暖意。由于不想吸引太多注意,所以我立刻又熄灭了手电筒的光线。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周遭的黑暗,取出手电筒只是要为了应付不时之需。我将手电筒放回原位,然后继续摸了摸口袋中其它有用的道具。他们真应该给我彻底搜身才对的,不过搜身是人类才有的行为,不是动物会干的事。或许,在数量及蛮力的优势之下,他们并不在乎搜不搜身这种小事;也或许他们根本打从心里瞧不起我,完全没有把我当一回事。我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们现在应该知道我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了。 我感到呼吸开始急促,于是稍微放慢了一下脚步。本来我还期望开头这一股作气可以维持更久,不过显然我受的伤比想象中要严重一些。我忍着腹部传来的疼痛,毫不停歇地继续前进。四周都是阴森森的大树,让追逐的敌人只能成单人纵列,我刻意挑选最狭窄难行的路走。只要能分散他们,我就能取得更多优势。前方不断出现茂密的枝叶,我必须一路闪闪躲躲才能避开。壮硕的树根在地面上盘根错节,随时可能将我绊倒,拖慢逃亡的速度。杂草丛生的泥土坚硬异常,每踏出一步都让我的伤口上震出一片剧痛。 突然之间,我身后响起一声骇人的吼叫,紧接而来的是一阵树枝断裂的声音。这阵声响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接近,显然某只体型巨大的动物已然闻到了我的气息。该是利用对方所不知道的优势来打破规矩的时候了。我开启了天赋,也不管我的敌人会不会找上门来。反正就算找来了也会被狂野狩猎给歼灭殆尽;至于莉莉丝嘛……暂时不能考虑那么多了。 我很快就找出了夜城的所在,转身对着正确的方向狂奔而去。由于透过天赋看到的景象过于繁杂,所以我立刻就收回了天赋的力量。在那短短的一瞬之间,我看见了充斥在森林中的鬼魂与幽灵,以及早就已经离开这个世界里的古老生命。我看见了许多无法理解的东西,自然界的力量实体依然存在于夜空中,古老、强大,超出人类理智所能接受的范围,其中有些甚至发现了我在偷看。 我不停奔跑,于巨木之间穿梭,尽可能放轻脚步声响,绕过之前的宽广空地,往城市的方向冲去。根据我用天赋所见的景象判断,城市离这里还有一段很远的距离。我再度放慢脚步,调匀呼吸,顺便抓起一些树叶跟苔藓在皮肤及外套上摩擦,试图隐藏我的气味。虽然是在城市中长大,但我也曾经历过不少风浪,知道野地求生的基本技能。 这时左右两方都已传来动物奔跑的声音。对方脚步轻快、呼吸规律,完全没有疲惫的迹象。我停下脚步,以鼻孔呼吸,保持宁静,然后小心翼翼地注意四周。就着微微的夜光,我隐约看见几头灰毛野狼在树木之后伺机而动。从体型看来,这些并非狼人,而是真正的野狼,不过它们的危险性绝不在狼人之下。它们发现我停止奔跑,于是在一定的距离外停下脚步,缓缓来回踱步,冷静地找寻我的踪迹。 我一声不出地融入附近最深黝的阴影中,看见所有野狼的口鼻中部喷出一股灰雾,试图捕捉我身上的人类气息。我一动也不动地躲在原地,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四周空气凝止,没有气息流动的迹象。野狼群在我的左方聚集,就着地面猛嗅,想要找到我。这时右方也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我缓缓转过头去,在很远的距离外看见了大约有六头身形巨大的野猪穿越树林朝我而来。野猪发出呼噜呼噜的叫声,不停甩着大头左顾右盼,尖锐的獠牙在月光下反射出诡异的光芒。这下左右都有敌人,真是太棒了。 我拔腿就跑,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狼群和猪群争先恐后地向我冲来,深怕被对方抢先一步。我算准时间,猛然停下脚步,身子向下一沉,两方人马当即狠狠地撞成一团。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它们一时搞不清楚状况,所有动物当场大打出手,四周登时充满了惊怒与痛楚的吼叫声,狼群和野猪战成一团,全然将我的存在抛到脑后。趁着它们忙得不可开交,我悄悄退回阴影中,借着黑暗的掩护迅速逃离现场。 可惜我完全没发现还有一头大熊在旁边虎视眈眈。只见面前突然跳出一条大树般的庞大身影,顺势挥出一张巨大的熊掌,有如猛烈的破城锤一样轻而易举地将我甩到旁边。我的身体腾空而起,接着在地上重重一摔,余势未尽又向后拖行一段距离,最后撞在一根树干上才终于停了下来。撞击的力道之强,简直将我体内所有空气都挤出体外了。我的肩膀在地上磨得发烫,半边的肋骨似乎全部骨折。我靠着树干挣扎地站起身来,尽力调适着疼痛不已的呼吸。大熊大吼一声,再度向我扑来。我整个人向旁边倒下,这才险险避过它的巨掌,不过身后树皮却被硬生生地扯下一大块。我跌跌撞撞地自地上爬起,接着赶紧闪到树干后方。大熊愣了一愣,因为突然失去我的踪迹而感到困惑。我就着树干的掩护再度开跑,感受热腾腾的鲜血沿着手臂汩汩而流,以及来自半边肋骨的剧烈疼痛。 狼群再度出现。它们有如鬼魂一般自月光下现身,双眼绽放出亮眼的光芒,行走如风,难以计数。它们冲到我前方,阻挡我的去路。我从外套口袋中拿出一包胡椒粉,一挥手全数撒在狼群脸上。所有野狼同声尖叫,敏感的鼻子跟双眼中瞬间好似烧起无数火头一样,登时四处乱窜,撞得彼此七晕八素,除了脑中的痛楚之外,什么事也管不了。我笔直穿越狼群,继续前进。其中有几只反射性地张开利爪往我扑来,在我身上留下几道全新的伤口。我闷哼了几声,快步离开狼群,然后再度开始狂奔。我的呼吸越来越浊重,两排牙齿也因为身上的痛楚而不停地打颤。 这时我必须强迫自己移动双脚,才能维持一定的速度。我没有时间休息,也不能停下来查探伤势。我身后留下一条十分明显的血迹,任何动物都不会错过我的踪迹。狂野狩猎的声音在我身后此起彼落,跟随而来的动物似乎越来越多。我的呼吸非常急促,胸口疼痛万分。可恶,我真的快不行了。最近老是跟人正面冲突,几乎遗忘了所有逃命的本能。我顺着天赋指引的方向,穿越阴影跟月光,折断无数树枝,撞上没注意到的树干,竭尽全力地向前逃命。 身后的狂野狩猎就快要赶上了。 我闯入了一块站满精灵的空地,不过那些精灵全都漠不关心地任由我路过。他们以奇怪的队形缓缓前进,在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灵气,逐渐组成一张发光的巨网。我没有开口请求他们帮助,因为精灵从来都不是一支爱管闲事的种族。 到了这个地步,四周处处回荡着吼叫声响,似乎整座森林都因为狂野狩猎的展开而活了过来,仿佛所有动物都因为我的经过而自沉睡中苏醒。埋藏在我血液之中的野性本能逐渐浮现出来,那些自远古时代不断被猎杀所累积下来的逃命本能。我脸上露出愤怒的狂笑。从这一刻起,一切都要不一样了。我会让这些野蛮的怪物了解到底有什么不同,让他们为这一切付出代价。我不停地奔跑,大口地呼吸,忽视体内所有痛楚、绝望以及固执,即使在体力几乎耗尽的此刻依然顽固地不肯倒下。 接着我又转入了另外一块空地,眼前出现了老早就等在这里的锁链贺伯和他的猪头人手下。他在明亮的月光下昂然而立,我一进入空地,他就立刻神情骄傲朝我睨视过来。贺伯抡起手中的巨大铁锤,身上的锁链不断发出金属交击的声响。这把铁锤的木制握柄足足有四尺长,而锤头本身则是纯铁制成,其上布满了斑斑血迹与残留的毛发。如果是我的话,可能根本无力举起如此沉重的武器,但是在贺伯手上,挥舞这把铁锤简直就跟挥舞空气没什么两样。巨大的猪头怪张开满嘴撩牙,对我发出深沉而满足的笑声。其它小只的猪头人全部靠在贺伯脚边耀武扬威,像是一群等待喂食的猪,纷纷以饥渴的神情看着我,目光中再也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锁链贺伯向前移动,所有猪头人随即让道两旁。我站在原地等着他。他知道我不会转身逃跑,因为我身后还跟着各式各样的敌人。除非穿越这块空地,不然我根本无路可逃。 即便如此,贺伯还是没有想到我竟敢主动举步向他迎去。他拍击着手中的铁锤,嘴里发出饥渴的叫声,等着我走入他的攻击范围。我对他笑了笑,进一步扰乱他的自信。他从前的猎物都只会大哭大叫请求饶命,从来没有遇过像我这种毫不畏惧的人类。他心中一急,改变策略,向前跨出一步,两手将铁槌高举过头。小猪头人不敢阻挡贺伯去路,一边歇斯底里地吼叫,一边往后方退开。我施展惯用的伎俩,以取出子弹的法术抽干了他们肺中所有的空气。所有猪头人同时跌倒,有如许多毛茸茸的袋子一样重重摔在地上。锁链贺伯向后一顿,铁锤好像突然变重了一样自他手中滑落,接着双脚一屈跪倒在地。 那颗大猪头不断摇晃的样子,看起来真是愚蠢至极。我迈开大步走了过去,耳中听见他巨大身躯倒地的声响,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然而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阵锁链交击的声音。我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心想这些锁链应该是不错的武器,而我正好需要一件称手的武器。我走回锁链贺伯身边,蹲下身扯起一道锁链,却发现这些锁链都牢牢地锁在他的颈圈上,根本拔不下来。我心中生起一股挫败感,满腔怒火无处可泄,忍不住一脚对准贺伯的肋骨踩下。 锁链贺伯一痛之下,当即被我踩醒。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嘴里不断发出难听的猪叫声,一面贪婪地大力呼吸,一面摇晃着他的大猪头。我卯足全力往他的肚子挥出一拳,不过唯一伤到的只有我自己的拳头而已。一见他伸手要去拿铁锤,我立刻一脚踢向他的卵蛋。贺伯肺中的空气再度喷出体外,两颗圆睁的眼珠挤成一团,整个身体缩回地上,再也顾不得什么铁锤。我转过身,继续踏上逃亡之路。 狂野狩猎依然在我身后紧追不舍,各式各样的怪物与野兽三不五时就从旁边扑来,或咬或抓或撕或扯,在我身上留下数不清的伤痕。截至目前为止,他们都只是要弄伤我,还没打算要取走我的性命。他们在玩弄我,享受着狩猎的乐趣。我闪过一些攻击,偶尔也反击几下,不过几乎所有动物都在我身上留下伤痕。这时我也管不了什么忍痛不叫之类的琐事,只能专心一意地继续前进。 我已经累毙了,浑身都是鲜血,脚步踉跄,根本算不上是在跑。血汗在我脸上交织,嘴里满是类似金属跟盐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的左手多了一道从肩膀开到手腕的恐怖伤口,只能软软地垂在身边,几乎废了。一阵阵的嘲笑声自四面八方传入我耳中。每踏出一步,整个身体就感到剧痛无比,但是脑子始终保持清醒。如果是在其它的状况之下,到了这个地步我早就瘫倒在地了。然而现在我并不是在为自己的性命而跑,我是为了苏西而跑。 狂野狩猎的动物将我团团围住,轮流跳出来攻击,却又始终不肯将我击倒。猎人赫恩骑着著名的月光神驹越众而出,跟在我的左手边好整以暇地看我狂奔。眼见猎物不断地承受苦难,他脸上露出无比兴奋的笑容。月光神驹乃是由纯洁的月光凝聚而成,毫不费力地载着赫恩四处奔驰。一整队狼人跟在赫恩身边奔跑,嘴中发出诡异浓厚的恐怖低吼。 我不知道自己已经跑了多远,也不知道离目的地还有多远。我好像已经跑了一辈子了,有如沉浸在一个不管怎么跑都在原地打转的噩梦之中。我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向前移动,努力喘气,竭尽全力抬起一条腿放到另外一条腿的前方。每一口呼吸都会带来疼痛,不但胸口痛,就连肋骨跟背后都痛得不可开交。我甚至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无力阻挡任何攻击。我需要储存一点体力才行。 因为我有个计划。 猎人赫恩终于骑到我面前,挡住我的去路。我停下了脚步,瞬间瘫倒在地,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之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尽管可以看到赫恩在我面前张嘴狂笑,但是他的笑声根本传不进我耳中。眼看聚集而来的动物越来越多,赫恩满脸狞笑地凑到我面前,面目可憎到了极点。我身周的树林渐渐被阴影笼罩,所有的动物都开始在黑暗中鼓噪。若不是在等待赫恩的命令,他们早就跳出来将我大卸八块。赫恩在马上继续压低身子,几乎贴到我的脸前,以肯定我可以听见他的声音。 “对一名凡人而言,你的确跑得很好。我们十分享受追逐的过程,从中获取了极大的满足与快感。不过一切就要这里结东了。这趟狩猎的结局和往常一样,将会以猎物缓慢地死亡作为收场。请务必要大声惨叫,让你的女人了解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 “她不是我的女人。”我透过渗血的嘴角说道。“苏西能够照顾自己。说不定,她也会有办法连你一起‘照顾’。” 赫恩对着我脸大笑。“去死吧,莉莉丝之子,独自一个人痛苦地死去。要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然;等我们玩爽了之后,你的女人就会跟你一样惨遭凌迟处死。” 他再度凑到我的面前,将最后一句话完全喷在我脸上。我抓紧机会探出血红的双手,一把将他扯下月光神驹。由于他本来就侧着身体,所以我毫不费力就把他摔到地上,接着一拳捶在他嘴上算是泄愤,然后用尽仅存的力量翻身上了月光神驹的马鞍。 神驹人立而起,前脚不断乱踢,马头也疯狂甩动。然而在我的暴力胁迫之下,再顽固的马也不得不低头。我拉转马头,指向城市所在的方向,月光神驹无法反抗,只能带着我狂奔。我死命抱着马背,毫不留情地催动坐骑,神驹越奔越快,有如梦中残影一般掠过森林,毫无窒碍地在树干缝隙之间穿梭而过,全然不需要减缓速度。 狂野狩猎的怒吼自身后传来,听着赫恩充满疯狂与羞愧的叫声,我笑到上气不接下气。 我催促着神驹加速奔跑,意图甩开赫恩及众兽的追赶。我们穿越黑夜,好似足不点地般地疾冲而过。所有参与狂野狩猎的野兽全部急起直追,不过没过多久就被我们抛到脑后。我累得整个人趴在马背上,只靠着一只手紧紧握住魔法缰绳,死也不肯放开。今晚我已经在这群野兽手中两度死里逃生,绝对不会再轻易落入他们的掌握之中。我一定要赶回城市,赶回夜城,赶回苏西·休特的身边。 两旁的树木不断闪过,有如梦中飞逝的虚幻景物,一晃眼间就已自眼前消失。狂野狩猎不死心地尾随在后,一路跟着我们奔出森林、冲入草原之中。我缓缓抬起疼痛不堪的脑袋,看见了城市的光芒自远方的地平在线隐隐浮现。我小心地回头望了望身后,发现所有原野法庭的野兽通通冲出森林。他们深受体内对血液的渴望所驱使,不惜离开森林的守护也要赶来追杀。我没有看见赫恩,或许少了坐骑他根本跟不上其它野兽的速度。我笑了笑,然后忍不住咳了两下,喷出一口鲜血。可恶,这绝不是什么好现象。我的脑袋天摇地晃,几乎感觉不到胯下正骑着马。第一次,我忍不住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撑到终点,但最后我终于还是来到城市的边缘,只因为我非到不可。我绝不能让苏西·休特等不到我。 月光神驹继续冲刺,如一道闪光般在草原上疾驰而过,城市的轮廓和其中的灯火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在我察觉之前,我们已经穿过了原野边界进入城市中,来到建筑物跟街道之上,踏上了石板跟泥灰的地面。月光神驹停止奔跑,拒绝再向前踏出一步。它是属于原野的产物,不管背上有没有马鞍都不会跨入城市。 我在马背上默默地坐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成功了。这个想法不断在我脑中回响。我低头看着我的双手,尽管染满自己的鲜血,不过依然顽强不屈地紧握魔法鞍头。我勉力张开手掌,放开马鞍,然后向旁一侧,自马背上滑下,瘫倒在坚硬的地板之上。月光神驹脱离我的束缚后立刻掉转马头,越过城市边界,横跨原野,最后回归属于它的森林之中。 我缓缓地坐起身来,愣愣地看着神驹的背影有如消失的黎明一般离去。我呆坐在石板地上,不由自主地点着脑袋,双手软垂在膝盖之间,再也动弹不得。外套正面如今已经完全变成红色,但是我已经累到无法心疼。我发现自己连抬起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这点令我十分担心。不过不管如何,我总算回到城市里了。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猎人赫恩自远方的草原上奔来。离开森林的他看起来比之前渺小许多,似乎少了一种权威的气势。狂野法庭的其它成员跟在他身后,不过动作似乎有点迟疑。我缓缓露出微笑,就让他们来吧,全部一起来吧。我击败了赫恩,确保苏西的安全。这样就够了。 一阵寒意袭体而来,我感到全身有如置身冰山,我开始剧烈地颤抖,而且一抖起来就停不下来。我在想,自己的死期是不是到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响,但是我没有力气转头去看。苏西·休特出现在我的身旁,身上再也没有任何束缚。我试着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她打量我全身上下的伤势,发出一声微微的惊呼。 “天呀,约翰。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其实也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糟,”我说。至少我以为自己有说,因为才一开口就有一大堆鲜血自嘴里流出。 和之前所承受的痛苦比起来,喷这点血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是这些血却是压垮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哭了。为了刚刚经历的惊吓以及疲惫而哭。我耗尽体内所有的一切,如今已经成为一具虚无的空壳,全身都在颤抖,连强迫自己停止发抖的力量都没有。苏西一把将我抱起,紧紧拥入怀中。虽然我已经虚弱到不在意任何事的地步,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想她必须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出这个动作。她轻轻拍击我的身体,发出慰藉的声音,为我带来安慰及温暖。我的头无力地靠在她的肩膀之上,静静感受这片刻的安宁。 “没事了,约翰。一切都结束了。我已经获释,而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会找个好巫师,帮你从头到脚好好治疗一遍。” “我以为会有野兽在这里看守你。”我慢慢说道。 她不屑地道:“我一回到城里立刻将他们解决了。这里没有野兽会伤害我们的。” “我就知道你有能力照顾自己,”我说。“但是我不能冒险……我怕万一出了什么差错……” 苏西哼了一声。“那些可恶的猪头人。回城的路上他们一直在我身上乱摸,更别提那股受不了的猪骚味了。我三两下就把他们杀光。或许待会可以来吃烤乳猪?” “听起来不错。”我说。“我很冷,苏西。真的很冷。” 她用力抱紧我,但是我却完全感觉不到她的体温。“撑着点,约翰。撑下去。” “旅程结束在……” “爱人的相聚时刻里?”苏西的脸颊靠在我的额头上说道。 “或许,”我说。“真希望我们能有更多时间……” “将来还有很多时间的……” “不,我不这么认为。我就要死了,苏西。我希望……” 苏西又说了些什么,但是我脑中挤满痛楚的声响,已经听不清楚她的言语。我可以亲眼看到自己的血液流干,但是我的眼前已渐渐变成一片黑暗。我已经做好死亡的准备了。至少死在这里,曾经见过的未来世界就不会发生,苏西也可以不必面对那个恐怖的命运。 “我救了你。”我说。 “我知道你能救我的。”她道。“我知道他们绝对抓不到你的。” 我指的不是这个,但是已经不重要了。 就在此时,苏西全身肌肉紧绷,猛然抬头向前看去。我以强大的意志力推开了眼前的黑暗,转过头去看究竟出了什么事。只见满脸怒容的猎人赫恩站在城市边缘另一边对我们怒目而视。他的手下在他身后围成一排,不过始终保持了一段距离。赫恩受不了失败的打击,气得在我面前愤怒地跳脚。 “你作弊!”他对我大吼大叫,喷出一大堆唾液。“你没有通过鞭挞之道!施展魔法跟诡计!还偷了我心爱的月光神驹!作弊!作弊!” 我忍住全身疼痛笑道:“早说了,要比聪明狡诈你绝对不是我的对手。不管有没有作弊,总之是我赢了。我抵达了终点,你跟所有手下都没能及时阻止我。我击败你了,赫恩。快滚回你的森林去欺负弱小吧。” “你没有击败我!没有人能够击败我!你作弊!”赫恩情绪激动,几乎就要哭出声来。原野法庭的成员全部不安地扭动身躯。他在我面前挥舞大拳,叫道:“我说你赢才算是赢!你已经死了,听见了吗?我会把你从城市里拖出来,带回森林里去,然后,然后……我会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方脚潭米亚斯迈开步伐,在赫恩狂怒的瞪视下走了出来。尼安德塔人冷静地走到森林之神面前,以沉稳的语调开口说道:“你不能再接近他们了,赫恩。他们进入城市里,脱离我们的势力范围。根据你自己定下的狩猎规则,我们再也不能动他们半根寒毛。” “我乃原野之神!暴风之神!雷电之神!我乃狩猎之光!野狼之灵!雄鹿之角!我的话就代表了森林的声音,没有人可以忽略我的存在!” “他勇猛顽强地通过了狩猎的考验。”方脚道。原野法庭的成员纷纷出声同意他的说法。“他赢了,赫恩。不要坚持了。” “不行!” “如果你坚持要这么做,”方脚缓缓地道。“你就必须独自去做。” “随便你们!” 赫恩吐了口水,然后转身背对自己所有手下。在方脚走回野兽群中、带领大家穿越原野回到属于他们的森林这段过程里,赫恩完全没有回头。他缓缓地向前靠来,头上的鹿角微微颤抖,似乎在测试一道看不见的防御力场一般。他的双眼中绽放出愤怒的光芒,已经濒临疯狂了。 苏西小心翼翼地让我躺回地上,然后走到赫恩和我之间。由于霰弹枪已经失落在森林里,所以她从长靴里拔出了两把长匕首。苏西冷酷骄傲地站在赫恩面前,全身散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势,仿佛全世界都无法与她抗衡。赫恩露出狡狯的神色,像小鸟一样侧头打量着她。 “你阻止不了我的,我是神。” “你也不是第一个死在我手上的神了。”苏西·休特道。“况且,这里是我的地盘。” 我不知道苏西说的是真的还是纯粹在虚张声势——依我对苏西的了解而言,说不定她真的曾经杀过神;不管怎样,听到她如此自信又轻蔑的语气,我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快意。我不能坐在一旁袖手旁观,于是强迫自己站起身来,一跛一跛地走到苏西身旁。我根本站不稳脚步,但起码我站起来了。如果注定要死,我也要光荣地战死,而不是躺在地上任人宰割。 “莉莉丝之子,”赫恩低语道。“文明与城市之子。你所代表的一切将会为森林及原野带来毁灭的命运。我宁愿遭受永恒的诅咒也要见证你的死亡!” 他向前跨出一步,苏西和我立刻感受到森林之神的怒火。然而就在此时,一名身穿长袍、手持木杖的黑发男子突然凭空出现在我们跟赫恩之间。苏西吓得向后跳开,我则必须抓住她的手臂才不至于跌倒。赫恩停下脚步,迟疑地看着对方。来人将手中木杖在地上一插,木杖当即直立在赫恩身前,微微晃动,隐隐透露出强大的魔力。 “我乃荆棘大君。”来人说道。“新任的夜城监督者。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猎人赫恩。” “是谁任命你的?”赫恩问道。“是那个新来的神祇,基督吗?你身上有他的臭味。这里是我先来的,即使到他被世人彻底遗忘之后,我跟森林也不会消失。” “错了。”荆棘大君道。“他已经降临世间,世界从此将会大不相同。我被赋予监督夜城的力量,强制执行所有协议。狂野狩猎的规则是你自己定下的,你不能破坏规则。在你的力量加持之下,狂野狩猎成为原野间的一项伟大传统,同时也制约了你本身的行为,使你不得进入此地。” “不!不!我不能任由猎物作弊却不闻不问!我要报仇!我要挖他的心!我要取你的命!” 赫恩一把抓向荆棘大君的木杖,企图当作武器使用,但是就在他的手掌碰到木杖的同时,杖底的地面传来剧震,爆出一道猛烈的强光。森林之神发出痛苦与恐惧的惊吼,身体往地上一摔,痛苦地卷成一团,在荆棘大君的脚下扭曲啜泣。荆棘大君一脸哀戚地凝望着他。 “一切都是你自找的,赫恩。拜你自己的行为所赐,如今你已与城市融为一体,从此跟原野再也没有任何瓜葛。那些都已经成为过去,你永远不能再回到原野的怀抱里了。” “我想回家。”赫恩的语气像个小孩。 “回不去了。”荆棘大君道。“是你自己要进入城市里的,如今你已完全属于这里。” “但是我在这里能做什么?” “慢慢赎罪。或许到最后,你会找到方法和无法避免的文明妥协。” 赫恩对着荆棘大君怒吼一声,不过叫声中的轻蔑之情几乎荡然无存。他已经失去身而为神时的气势,变得渺小而又虚弱,慢慢地爬过荆棘大君,消失在城市的街道之中。 我默默地看着赫恩离去,紧接着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地上,连自己是怎么倒下的都不记得。我太累、太疲倦,世间的一切似乎都在离我而去。我听见苏西呼唤我的名字,声音越来越绝望,但是我却完全没有力气回应她。她抓起我的肩膀,试图帮我坐起,但是我的身体好沉重,根本无法配合她的动作。原来死亡就是这个感觉!其实也不算太坏嘛。或许,我终于有机会好好休息一下了。 然后荆棘大君在我身旁蹲下。他脸上满是胡须,看起来和蔼可亲。他一手放上我的胸口,在我体内灌注一股能量,驱走了痛楚及疲惫,补充了活力与生命。我直挺挺地弹了起来,发出震惊与喜悦交织的叫声。苏西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倒在地。我放声大笑,心中只想到活着真好,接着站起身来,拉起苏西,然后与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直到感觉她的肌肉开始紧绷,我才终于放开了她。有些奇迹是急不得的。 我检查身上的状况。如今我的外套变成一团烂布,如果不是染满了干枯的血迹,早就支离破碎了。所有伤痕通通消失愈合,仿佛从来不曾出现在我身上一样。我痊愈了。我重生了。我神色茫然地望向荆棘大君,只见他笑着对我微微鞠躬,有如一名刚在舞台上表演完戏法、正在接受观众掌声的魔术师。 “我是夜城监督者。拨乱反正不但是我的工作,同时也是我的特权。你觉得怎么样?” “好得不能再好了!我感觉自己有能力征服世界!”我低头看了看破烂的大衣。“我想你应该……” 他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是监督者,不是裁缝。” 我转身面对苏西微笑,她也向我笑了笑。她脸上的爪痕跟瘀青此刻都已经消失不见,不过之前的半面伤疤依然留存。“你应该多笑一笑,”我说。“你的笑容很美。” “不要。”她说。“太常笑对名声不好。” 荆棘大君突然咳嗽两声,我们同时向他望去。“我听说两位想要穿梭时空,回到过去见证创造夜城的过程。对不对?” “没错,”我说。“你怎么……” “我知道所有需要知道的事情,这是因应工作而生的能力。毕竟,我来此是为了要帮忙的,此乃基督教会的宗旨:帮助、关怀并且教导其它人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就连在这种地方也要秉持这个宗旨?”苏西问。 “特别在这种地方更要秉持。”荆棘大君道。 他再一次将木杖插入地面,接着整个世界都开始飞逝,沉入时间之流中,奔向我们想要前往的过去。 <hr /> 注释: 的那一个。</a> 第十一章 天使、恶魔,以及亲爱的母亲 这一次穿梭时空跟之前那种不断下坠的情况不同,比较像是被投石器给投入空中的感觉。我们看见银河爆炸,目睹星体诞生,穿越一道火花四溅的彩虹,耳闻四面八方的异世界怪物以比世界还要古老的语言高喊着“让我们进去!让我们进去!”。 最后,苏西·休特跟我终于度过了时间洪流,有如子弹击中目标一般地冲入现实之中。我们像新生婴儿一样大口喘气,迅速转动眼珠观察四周。如今我们隐身在一片巨大森林的边缘,林外是片一望无际的空地。天上的星星排列出正常世界的星象,月亮也是普通大小。不管我们身处何时何地,总之是夜城开创之前的年代。 然而我们面对的空地实在过于辽阔空洞,一路延伸到远方的地平线,看来绝非自然界所应有的景象。空地边缘平整,斧凿痕迹明显,位于边线上的树干甚至被硬生生地切成两半,光滑的树身上流出有如血液的清澈树汁。空地里只有一片黑漆漆的泥土,完全没有任何人工建筑或是野生植物,加上空气里残留的魔法光芒,在显示出强大力量作用过后的迹象,绝非自然生成的景观。有人在不久前毁灭了一整片森林,而我们都很清楚是谁干的。 周遭与身后的森林原始而又阴暗,有如一道纵横交织的巨大天网,好似自然形成的黑夜礼拜堂。空气严寒,凝止沉重,充满了缓慢成长的生命气息。我几乎可以感受到这片如梦似幻的森林里所散发出来的绿色能量。它们存在于此已经千万年之久,至今还没与人类文明以及伐木工具有丝毫接触。这里是古老的大地,远古的不列颠,孕育出后世无数生命的黑暗子宫。 突然之间,我眼前又出现被赫恩跟原野法庭追赶的景象。在这段充满痛苦与恐惧的回忆冲击之下,我完全站不稳脚步,若不是伸手扶住身旁的树干,早就已经摔倒在地。我全身开始颤抖,心脏急速跳动。赫恩和原野法庭让我尝到有生以来最严重的挫败,使我见识到这一辈子最深沉的恐惧。虽然最后我还是赢了,但是他已在我心里留下不可抹灭的伤痕,或许永远都不会消失。 我深吸几口气,调顺呼吸的节奏,拒绝败在残酷的记忆之下。我赖以生存的最大武器之一就是永不服输的坚强意志,拒绝向任何人低头,甚至不肯与自己妥协。我缓缓抬起头来,脸上流下痛楚的汗水,苏西走到我的身边,伸手搭上了我的肩膀。此举将我脑中所有的痛楚通通逐出,因为我没想到她竟然能够如此轻易地碰触我的身体。我缓缓转头与她目光相对,深怕随便一个过大的动作就会将她吓跑。尽管她的神情还是和往常一样冷静自制,但是我们都知道她必须耗费多少努力才能做出如此简单的动作。见我已经恢复正常,她微微一笑,放开我的肩膀,转过头去看向空地。情感的流露稍纵即逝,但是这小小的一步却跨出了改变生命的一项奇迹。 “这一次我们又前进了多久?”苏西以往常一般冷静的声音问道。“这里是什么年代?” “不知道。”我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她脸上。“但是感觉并不像是只有区区几百年而已。如果要猜的话,我会说我们又旅行了数千……数千年之久。我认为我们来到了世界上还没有任何城市、任何乡镇、甚至任何聚落的年代……” 苏西皱眉道:“铁器时代?” “比那还要古老。我想我们来到一个人类还没出现的年代。听……” 我们向彼此靠近,专心聆听四周的声响。巨大的森林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生命之音,鸟语、兽鸣,以及其它不知名的生命,通通都在黑夜之中发出野性的呐喊。来自狩猎者与猎物,来自天空与地面,伴随着冲撞树干与压断枝叶的声响,百鸟齐唱,万兽共鸣。我们缓缓地转过身去观察森林之中,很快就发现黑暗里许多生命蠢蠢欲动,各自隐身在一段安全的距离之外观察我们。苏西自皮衣内袋取出一颗照明弹,点燃后丢到前方的阴影之中。突如其来的红色火焰为深沉的黑暗带来耀眼的光芒,周遭也立刻传来无数生命向后退开的声音。然而此时四周又传来一阵不一样的声响,出现一股全新的骚动。苏西自身后的枪套中拔出枪。 照明弹的光芒逐渐衰退,不过我还是借着微弱的光线看见了具有奇特外型的强大实体,在巨木的空隙之间诡异飘移。我看不清楚他们的外形,却可以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他们的压力。他们的肉体十分巨大、十分畸形,几乎是抽象画家笔下的产物,但是我依然可以肯定他们比我更属于这个年代。他们是自然界力量的实体化身,生长在远古年代的远古存在,刚从虚无飘渺的力量之中凝聚成型不久,乃是生命原始初开的最初形态。 “这些是什么怪物?”苏西轻声问道。“若有似无,形体不定,仿佛才刚诞生……真正的生命是不可能拥有这种外形的。我觉得他们好像还没有决定自己要以何种型态现世一样。” “或许他们真的还没决定。”我以同样的音量说话,因为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引来这种原始不定的生命注意。“这些是世间最初的幻想与梦魇,才刚得到实际形体。我猜,随着时间的过去……他们终究会演化为精灵、哥布尔以及其它属于原野的神话生物;其中有些还会成为类似赫恩的神祇。这一切改变都会随着人类的兴起而开启。我想,或许这些生命需要人类的信仰以及想象力才能取得最终的外形与力量。人类的恐惧与需求将会界定神灵的本质,一旦定型之后,他们就会忘记自己曾经身为这种型态。他们会开始狩猎人类、统治人类、接受人类的膜拜、摧毁人类的生命……” “好了,你越说越诡异了。”苏西道。 照明弹燃烧殆尽,森林又再度回到之前的深沉黑暗之中。抽象的力量在我眼中消失,甚至从我的感觉之中隐去。我拉长了耳朵,但是却只听得到普通的鸟语兽鸣。我颇不情愿地转回身去,再度面对那片广大的空地。苏西也跟我一起转了过来,只是依然将枪握在手中。月光将空地照耀得有如白昼,然而不管这片空地看来多么宁静空虚,四周就是洋溢着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仿佛一场精采的表演即将拉开序幕。 “这是莉莉丝的杰作。”我说。“而且看起来还是在我们到达前不久干的。这里就是创造夜城的预定地,我敢说附近一定有一条河流,千百年后将会被人类命名为泰晤士河。人类将会来到此地,建立起一座名叫伦敦的城市……我很好奇在人类进驻并将夜城依照自己的文化改建之前,莉莉丝所创造的原始夜城究竟是什么样子?” “为了将这片森林夷为平地,莉莉丝残杀了多少生命?”苏西突然说道。“为了迎合她的需求,有多少动物惨遭屠杀,多少树木化为乌有?我在乎的事情不多,而她在乎的东西显然更少。” “没错。”我说。“听起来的确很像亲爱的妈咪。她向来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从不在乎过程中会伤害到什么人。” “为什么她没有立刻就开始创造夜城?”苏西提出心中的疑惑。“为什么弄出一块平地之后就暂时停手了?她在等待什么吗?” 我思索着这个问题。“或许……她是在等待观众?” 苏西立刻对我看来。“等我们吗?” “真是这样的话就太可怕了……不,她不可能知道我们要来的。” 苏西耸肩:“她是你母亲,是莉莉丝。天知道她知道什么,又是如何得知?”她突然又想到另外一件事,皱起眉头道:“我们是靠着荆棘大君的力量才能到达此地,如果有机会存活下来的话,我们要如何回去我们自己的年代?” “好问题。”我说。“真希望我能够回答。先看看我们能不能活下来,到时候再去担心那种事情吧。现在要担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接着我突然想到另外一件事,于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苏西……我想我们需要谈谈关于我们的事。” 她直视我的目光,问道:“有需要吗?” “没错。我们很可能没办法在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之中存活。我一直都有这样的预感,所以从一开始就不希望你跟来。但是,现在既然已经站在这里,而且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出现了变化,所以我想如果有什么话要说,重要的话,现在就是该说出口的时候了。因为将来未必还有机会。” “我们是朋友。”苏西冷冷地说。“这还不够吗?” “我不知道。”我道。“你认为足够吗?” “你比任何人都还要……接近我的内心。”苏西缓缓地道。“我一直不认为自己会让任何人接近到这个地步;不认为我会想要任何人如此靠近。你……对我很重要,约翰。但是,我还是没办法……跟你在一起,没办法跟你做爱。有些疤痕伤得太深,永远没有机会愈合。” “我并不是要讲这个。”我温柔地道。“你我之间的情感才是最重要的。我们能够一起走到这个地步已经算是奇迹了,真的。” 她侧着满是疤痕的脸蛋,仅存的蓝色眼眸以及无法上扬的坚定嘴角,默默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我想她应该没发现自己正将枪抱在胸前,有如拥抱孩子或是爱人。当她终于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就跟往常一样冷酷。“你不在乎我脸上的伤吗?我从不在乎是否拥有美貌的容颜,不过……我也很清楚如今的我是什么样子,我的外表终于跟内心一样丑陋了。” “你自己也说过,苏西。”我尽可能轻松地说道。“我们这种怪物应该要相互扶持。” 我缓缓凑向前去,动作非常小心。苏西像一头野生动物一样观察我的举动,似乎随时做好逃开的准备。我感觉到她脸上的温暖,感觉到她嘴中的呼吸,但是她依然没有抗拒,没有移动。我温柔地亲吻她的脸颊,感受着交错纵横的坚硬疤痕,接着退开一点,凝视着她冷漠的湛蓝眼珠,轻轻地吻上她的嘴唇。她没有回应我的吻,但是也没有躲避,没有退开。 许久之后,她终于抬起双手,环抱我的身躯。她的力道很轻,似乎随时准备将我推开。我移开嘴唇,以脸部侧面轻触她的脸颊,然后慢慢伸手搂住她的纤腰。她轻叹一声,静静地感受我的碰触。她就这么一直抱着我,直到越过了自己所能承受的极限,这才缓缓放开双手,向后退出一步。我任由她走,心知不能强求太多。虽然此时她手中没有握枪,但是我很明白有一把无形的枪始终没有离开她的手。她冷漠地看着我,微微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爱你,是吧?”我说。 “喔,当然。”她道。“而我很关心你,约翰。再关心不过了。” 接着我们同时转头四下张望。整座森林突然都安静下来,空气之中弥漫了一股全新的气息。那一刻里,所有事物静止不动,安静到让我能够听出自己的呼吸声响,感受自己的心脏跳动。苏西和我将注意力完全转向空地,有如森林中的动物感应到风暴即将来临一般。 虚空之中传来一道声响,似乎来自四面八方,又好像发自内心之下。整个世界都笼罩在这道声响之中,所有心灵都无法忽视它的存在。这声音绝非自然而发,仿佛某种东西正在诞生,又像某种东西即将死亡;那是一股情绪,一种体验,一个人类心智无法承受的奇幻状态。声音不断扩大,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刺耳,越来越难以忍受。 我们伸出双手捂住耳朵,但是丝毫无法阻止声音进入脑中。声音持续增强,终于超越了人类听觉的范围,再也听不到了。苏西和我浑身颤抖,不断喘气,不停摇头,试图将某种入侵脑中的东西抛开。我什么也听不到,就连近在咫尺的苏西说话也传不进耳里。我们再度朝空地看去,有大事即将发生了,我们都可以感觉出来。刚刚的声音还没消逝,依然让我们刻骨铭心。 然后莉莉丝就出现了,突如其来地凭空浮现在森林与空地的交会之处。从我和苏西所在的位置看来,她起码有二十尺高。莉莉丝进入这个时空之后,刚才那个非人的声音当即停止。她满脸热切地检视着自己夷平的空地,深邃的双眸中满是专注。苏西跟我蹑手蹑脚地向森林中的暗处退去,借着阴影的掩护隐藏我们的形迹。只要看上莉莉丝一眼,任何生命都会吓得胆颤心惊。她体内所燃烧的力量,有如全银河系的星星所绽放出的光芒。或许她本来只是为了成为亚当的妻子而生,但是在那之后她又经历过无数的际遇,早已跟一开始大不相同了。 她并非只是单纯地现身而已。莉莉丝的存在异常真实,仿佛世界由强大的精神力量直接将自己的形象烙印在现实之中。她之所以出现在那里完全是因为她想要出现在那里,而她的存在比物质界的所有实体都还要真实。她看起来……跟我上次在陌生人酒馆中见到她的时候一模一样,而在上次见面之后,我的生活就陷入了无尽的混乱之中。 她的身材太高,而且瘦得极不自然,身体的曲线流畅圆滑,似乎是为了行动效率而特别打造的一般。她的头发、眼睛,以及嘴唇通通乌黑亮丽,搭配异常苍白的皮肤,看起来就像黑白照片的效果。她的脸形尖锐,棱角分明,具有一个显眼的鹰勾鼻,唇形很薄,嘴巴很大,深邃的眼中充满了足以燃尽一切的火焰,脸上流露出全然不属于人类的表情。她给人的感觉……狂野、原始、未完成。她赤身裸体,小腹上没有肚脐。 我想起了疯子,一个看事物的目光比任何人都还要透澈的男人。他曾经说过,我们眼中的莉莉丝只是某种超强实体投射在处处设限的现实中的一个身分,我们所能看到的她只是人类脑中所能承受的影像罢了。他也提到,人类形体的莉莉丝只是一个力量强大的傀儡娃娃,真正的她其实存在于非常遥远的时空外。 莉莉丝。母亲。怪物。 我将心中所想的说给苏西听。她点了点头。“无所谓。只要她真实存在,我就杀得了她。” 我们都尽量维持极低的音量,不过看来就算平地响起闷雷也无法打断莉莉丝专注的思绪。不管她在眼前的空地看见了多么远大的景象,那一切都还没有被创造出来。她念诵了一个单字,那力量有如巨锤一般窜入空中,震撼了整个世界,不断地触碰所有实体,反弹出阵阵回音。那个单字来自一种我没听过而且永远不可能理解的语言,即使在时间老父的法术加持之下,我依然听不懂它的确实意义。那是某种古老语言中的古老字眼,或许是世界上所有语言的最初根基。然而,从这个字眼引发的效果看来,我很高兴自己听不懂这个语言。 因应古老单字的召唤,地表上裂开无数缝隙,诞生了许多恐怖的生命;莉莉丝身后的森林里也跑出了各种奇形怪状的怪物。 怪物们越过她的头顶,爬过她的脚边,个个身躯巨大、外表畸形、容貌丑陋,即使以夜城的标准来看依然十分骇人。各式各样动物、爬虫类及昆虫的混合体通通都有,畸形的程度超乎想象极限。鼓胀的肌肉有如肿瘤一般覆盖在化脓的血肉之上,黑暗的甲壳连接于残破断折的四肢之中;构造复杂的血盆大口,数量繁多的疯眼狂睛。其中有一只长有三只脚以及数不清的触角,四下晃动好似致命的铁丝网一般。他们不断地从黑暗的地底下爬出来。拥有两排人类手臂的白色蠕虫,身躯巨大可比鲸鱼,背上沿着脊椎生有一排有如利齿般的尖刀。具有蝙蝠外形的飞行怪物优雅地自天上俯冲而下,可怕的展翅轮廓掠过天际,遮蔽明亮的星辰,横越月亮的表面。 空气中充满了鲜血、内脏以及硫磺的味道。莉莉丝看着回应召唤而来的众多怪物,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我突然发现苏西举起武器准备开枪,于是立刻出手压低枪管,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能让枪口保持着对准地面。若不是明知跟她抢枪是很不明智的行为,我早就把她的枪给抢下来了。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停止挣扎,气喘吁吁地向我瞪来。 “让我开枪!他们需要品尝子弹的滋味!” “我也有同感,”我说着也向她瞪去。“但是我们现在还不能暴露行踪。再说,我敢肯定你的枪伤不了那些怪物。” 见她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我便缓缓地放开枪管。“我有带诅咒跟祝福弹药。”她闷闷不乐地说道。 “就算这样也还是伤不了他们。我知道那些是什么怪物,苏西。被逐出伊甸园之后,莉莉丝曾经前往地狱跟所有恶魔交合,生下了各式各样的怪物藉以荼毒人类世界。外面的那些怪物……就是她的孩子。” “你怎么能够肯定?”苏西问。 “我感觉得到。”我说。“一看就知道了,就像我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样,绝对不可能弄错。这些怪物将会成为我们那个年代的强者与神灵,而他们的后代将会变成吸血鬼、狼人、食尸鬼以及其它存在于夜城中的猎食者。” “我有几颗威力超强的手榴弹……” “不行,苏西。” 她哼了一声,然后转头看向莉莉丝身边不断涌现的怪物。“那么,”她终于开口道。“莉莉丝的孩子,你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他们就是她在等待的观众。” 莉莉丝的目光在眼前一片蠕动的怪物身上巡过一遍,脸上露出令人看不透的诡异微笑。天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任何事都有可能。最后她挥手比了个手势,所有怪物立刻向左右飞散,离开空地的范围。莉莉丝皱着眉头,念诵出另一个单字。此字一出,所有怪物全部吓得缩成一团。我感觉到现实本身因为莉莉丝恐怖的意志力而震动不已,整座黑暗森林有如一头巨大的生命般发出痛苦呻吟。接着,就在那惊心动魄的一瞬间里,夜城已经在莉莉丝个体的意志与决心之下创造完成。 一座伟大的城市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涵盖了整片空地里的空间,耀眼夺目有如阳光洒落,庞大而又华丽,充斥着美与奇迹。高耸的尖塔与亮眼的圆顶建筑围绕其外,雕饰精致的通道与优雅至极的宫殿耸立其间。这是一座光辉灿烂的城市,以木材与石块、金属与雕刻打造的梦中仙境,散发出无比庄严宏伟的气息,仿如所有生命梦寐以求的异国之都。所有轮廓充满弧线、光华圆润、栩栩如生,建筑物沉沉浮浮,有如身处人工海浪之中,不过彼此没有撞击接触。莉莉丝所创造的城市美不胜收,但是充满缺陷,就跟她本身一样。 “这……跟我想象中差好多。”苏西道。“真是太美了。一座光明之都、华丽之城,这么美得动人的美丽境地怎么会沦落成我们那个堕落污秽的城市?” “因为我们面前的东西根本不是一座城市。”我说。“那是一个理想蓝图,里面没有居民,永远不会有任何生命能够生存其中。那只是单纯的愿景,了无生气的建筑集合,空有华丽的外表,骨子里完全不适合居住。莉莉丝并不了解这一点。许多建筑的比例都不对称,根本不可能同时并存。至于那些高塔之所以还没倒下来,完全是因为莉莉丝以意志力坚持相信它们不会倒罢了。街道八成没有通往任何地方,城市运作所需的公共建设也全数欠缺,没有明显的出入口,没有下水道,也没有主要道路。不……这是一座死城,一座华丽的墓园。你没有感受到其中的冷漠吗?这是莉莉丝理想中的城市,一个烙印在现实之中的幻想;难怪人类最后要将夜城整个打掉重建了。” “一个理想,”苏西缓缓说道。“就像她为自己打造的人类躯体?” “说得好。”我说。 “但是……这座城市的基本构想是从何而来的?”苏西眉头紧蹙地问。“这个年代还没有任何人类城市可以提供想象呀。” “这是个好问题。我都没想到你能问出这么有深度的问题呢,苏西。我想……这座城市多半反映出她曾经到过的地方。天堂、地狱、伊甸园、一个精神理想的实体化身、一个仅存在于想象之中的梦幻都市、一个对于完美净土的惊鸿一瞥……你知道,我们已经踏足哲学的洪流之中了,苏西。” “没错,”苏西道。“人一不小心就会溺毙在这种洪流里面。” “看看天上的星辰。”我突然道。“还有夜城上空的月亮。一切天象依然正常,和莉莉丝现身之前没有两样。夜空没有丝毫改变,跟我们那个年代的夜城有着显著的不同。” “所以呢?”苏西问。 “所以我们的夜城很可能根本不在它理论上该在的地方。” 我本来还想深入探讨下去,不过此时莉莉丝突然转身对着自己的后代发言。她的声音流露出不自然的宁静、雄壮、决心,以及盎然的生气,并非全然属于人类的声音,也不是单纯属于女性的声音。她说着一种人类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古老语言,不过我完全听得懂那些话语的内容。 “我抛开伊甸园的安逸生涯,为自己在物质界中建立一个新家。一个真正的自由乐土,远离天堂与地狱的强权管辖。这是我赐给你们的礼物,也献给之后将要进住此地的所有生命。” 怪物们纷纷发出各种骇人的声响,为莉莉丝而鼓掌,在她之前鞠躬哈腰,尽其所能地讨她欢喜。我缓缓露出微笑,这些怪物根本没有听出她话中的玄机:这座城市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专为他们而建的。我深入思索着她的言语,一切似乎终于开始明朗了。 “你又皱眉了。”苏西道。“怎么了?” “远离天堂与地狱的管辖。”我慢慢说道。“远离奖赏与惩罚的效力,远离所有行为所需面对的后果。如果世间没有善恶之分,所有行为都将失去意义。如果你不再需要选择自我的善恶阵营、如果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差别,那么生命还有任何意义吗?” “你讲得太复杂了。”苏西道。“我心中从来没有那么多善恶之分。” “我注意到了。”我说。“但是你至少分得出朋友跟敌人的差别。你会认同某些人的行为,唾弃某些人的举动。你了解因果的概念,知道自己的一切行为都会导致后果。听着,好好想一想,为何美德的奖赏就是赢得美德本身?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根本没有资格成为美德。如果一个人行善只是为了要上天堂,避免做错事只是因为不想下地狱,那么善与恶的分别就已经不再具有意义。人之所以行善,是因为他相信那是正确的事情,绝不是因为可以得到奖赏。这就是为什么,即使在夜城,也没有人能够证明天堂与地狱确实存在。我们拥有自由意志,可以自行选择善恶阵营。为了帮自己的生命赋予意义,每个人都必须在善恶之间抉择。不然的话一切都将失去价值,存在本身也会成为一件没有意义的东西。” “所以莉莉丝才想要毁灭未来的夜城。”苏西缓缓点头,说道。“因为善恶跟因果已经入侵夜城。有人的地方就有善恶。毁灭夜城是唯一可以找回原始夜城初衷的方法,除非所有腐化夜城的生命通通消失,不然夜城的创造理念绝对会再度遭受污染。” “没错,”我道。“听起来像是我母亲会有的想法。” 苏西看着不可一世站在子嗣面前的莉莉丝。“创造夜城应该消耗了她不少精力。”苏西若有深意地道。“如果我能接近到直接把枪管插到她鼻孔的距离……” “她看起来还没虚弱到那种地步。”我道。 这时莉莉丝领头走进她所创造的城市,所有的怪物立刻发出响彻云霄的欢呼,跟在她的身后踏入夜城之中。苏西和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去,心中暂时放下一块大石。光是看着这群怪物就让我们眼睛痛、胃肠绞。这种精神上的丑陋景象根本不是人类双眼所该承受的。 突然之间,两名天使凭空降临我们身前。 这两名天使显然一个来自天堂,一个来自地狱。他们是两条具有完美人类体形以及巨大羽翼的身影,其中一个完全由光芒构成,另外一个则由黑暗所凝聚。尽管看不出他们的脸部轮廓,不过我们打从心里感受出他们的身分,十足肯定他们都是天使。我有一股想要跪下膜拜的欲望,但是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我是约翰·泰勒。苏西向来不愿意向任何强权低头,所以当场就举起枪管对准他们。我忍不住露出微笑。两名天使彼此对看一眼,似乎有点迟疑,因为我们与他们预期中的有很大的不同。 “好像事情还不够复杂一样,”我道。“现在连天堂跟地狱都打算直接干涉了?太好了。” “该死的天使。”苏西皱眉道。“死后世界的流氓。我应该把你们的羽毛拔光才对,你们来这里想干么?” “我们是来找你们的。”光明天使说道。他的声音有如银铃一般在我脑中回响。 “我们要你们阻止莉莉丝。我们可以帮助你们。”黑暗大使说道。他的声音有如焦黑的血肉一般把我的脑袋搞得一团糟。 “我乃。” “我乃。” “你们所见并非我们原来的形体。”加百列道。“我们依照你们脑中的形象而化身成这种外形。” “这是善意的谎言。”巴弗灭道。 “为使两位更能接受我们的存在。” “但是不能因此而放肆。我们代表天堂与地狱的意志,背负着处理此间事务的审判权。” “你们将会听从我们的号令。”加百列道。 “要打赌吗?”苏西说。 “我们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号令。”我说。 天使们互看一眼,显然没有料到这个局面。“这座新城市一开始就不该存在。”加百列道。“物质界尚不足以应付此种概念,它将会导致世界失衡,绝对不能放任不管。” “必须要阻止莉莉丝,”巴弗灭道。“我们此行就是为了帮助你们阻止她。” “为什么?”我问。“我很想听听天堂跟地狱的官方说法。” “我们不能说。”加百列道。“因为我们不知道。我们只有在进入物质界的时候才会知道有必要知道的事情,没有被赋予决定与选择的权力。我们只是执行天堂与地狱所交付的命令。” “我们来此执行必要之事。”巴弗灭道。“我们将会不惜代价达成使命。” 天使战争的时候,我曾经见识过这种处处受限的思考模式。不管身属哪一个派系的天使,一旦凝聚成物质界的形体,能力就会受到限制。他们依然拥有强大无比的力量,以及想要达成任务的强烈欲望,只是完全没有办法跟他们讲理。即使当情况转变,原始目的已经无关紧要的时候,他们依然不肯放弃。天使们可以算是种精神层面的冲锋部队,如果打算毁灭城市或是屠杀种族,派天使出马就没错了。当然,这种事即使在我们的年代,还是有可能发生的。 “如果你们想要解决莉莉丝,干嘛不直接去找她?”苏西问。 “我们无法在她所建立的城市中摧毁她。”加百列道。“这座城市乃是莉莉丝精心设计,任何进入其中的天堂与地狱使者都会丧失绝大部分的力量。” “到时候她将会摧毁我们。”巴弗灭道。“她仇视所有权威的使徒,不管来自天堂还是地狱。” “我们并不害怕被她消灭,”加百列道。“只是担心无法完成任务。你们可以帮得上忙。” “你们一定要帮忙。” 这个年代里,所有天使都还没有发展出个别特质,一直要等到他们跟人类互动超过数个世纪之后,才会慢慢显露出独特的性格。此时的他们比较像是两台机器,接受主人的命令前来执行必要的工作。在我看来,光明与黑暗的天使在本质上似乎没有多大的差异。 “如果你们一进入这座城市就会被消灭,那要你们有什么用处?”苏西的言辞还是跟往常一样尖锐。 “我们没有能力阻止莉莉丝。”加百列冷静地道。“但是我们可以赐给你们足以阻止她的力量。” “怎么做?”我问。 “你们无法消灭她,即使藉由我们的帮助也不可能。”巴弗灭道。“当初创造她就是为了要创造一个绝对强大的生命,所以她拥有绝对的力量,就算身处物质界也不会影响她的实力。但是只要我们合作,就有办法削弱她的力量,使她对未来世界的影响力降低到最小。” “怎么做?”我又问。 “我们知道这个问题对你们很重要。”加百列道。“虽然我们不了解为什么。” “我们可以赐给你们力量。”巴弗灭道。“足以对付莉莉丝的力量。” “到底怎么做?”我追问。 “藉由附身。”加百列道。 苏西跟我看了看天使,然后看了看彼此,接着退开几步私下讨论。他们没有双眼的目光令我们不安,而那身体所散发出的强烈光芒与无尽黑暗,这让我们打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他们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会影响他人思绪,让我很想无条件答应他们的要求。但是,尽管天使没有说谎的能力,并不表示他们已将真相全盘托出。 “我们不能消灭莉莉丝,”苏西不情愿地说道。“任何情况下都不行。如果她死在这个年代里,你就根本不会在未来出生。” “这点我也想过。”我道。“不过如果我们能趁着她还很虚弱的时候大幅削弱她的力量……那么就有可能在我们的年代里对付她。我们知道曾经发生过某件事削弱了她的实力,因为再过不久她就会遭到自己的后代放逐于夜城之外。或许那一切都是因为我们即将采取的举动所导致的后果?” “我们又开始进入时间循环的思考模式了。”苏西道。“真讨厌时光旅行,想起来就头大。” “但是……如果我们查出令她衰弱的方法,”我说。“或许回到未来之后,我们可以照着方法再来一次。” “如果有办法回到未来。”苏西考虑了一会儿,接着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你是说,我们就可以再度削弱她的实力,藉以阻止她毁灭未来的夜城?听起来是个可行的计划,只不过我绝对不会任由天使或是任何东西控制心智的。一个躯体只能有一个主宰,这点我绝不妥协。” 我们回到天使面前。“详细解释你们所谓的附身是什么情况。”我说。“然后提出非常非常有力的理由说服我们附身的必要。” “我们不会控制你们。”加百列道。“我们只会进入你们体内,帮两位加持力量。” “两个人分开附,”巴弗灭道。“藉由你们人类的本质,将我们的力量带入莉莉丝的城市之中,齐心协力一同铲除她。” “任务完成之后,我们就会离开两位的身体,并帮助你们回到属于你们的时空。” “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你们?”苏西问。 “我们有什么理由要强占人类的身体?”巴弗灭道。“我们是灵体,而你们只是血肉之躯。” “留在你们体内违反我们所接受的命令。”加百列道。“基本上,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要达成命令。” 我长叹一口气。“我一定会后悔的,只是……” “只是?”苏西道。 “你还想回家吧,是不是?” 她脸色一沉:“你真是让我蹚入最污浊的浑水里啦,泰勒。” 我神色迟疑地看着她:“你能够接受吗,苏西?让天使……进入你的体内?” 她摇头:“现在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放心,约翰。我还有办法分辨出肉体侵犯跟心灵侵犯的差别,我会没事的。其实想一想……有只天使困在我体内,叫他做什么就得做什么,这种经验应该也不错。等我们回家之后,这个故事可有得说的了呢……” “好吧,”我对加百列跟巴弗灭道。“就这么办。巴弗灭,你附在我身上。” 即使在这个时候,我还是希望能够尽可能地不让苏西受苦,再说我也无法想象地狱天使进入霰弹苏西的体内会发生什么事。有些结合是绝对不可能迈向幸福的。 “我本来就会选你,”黑暗天使道。“我们比较合得来。” 我无言以对。 接着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两名天使向前一跨,有如游泳健将沉入水中一般地进入了我们的体内。苏西跟我同声大叫,不过比较算是出于吃惊而非恐惧的叫声,而且还没叫完就附身完成了。 巴弗灭出现在我心中,仿佛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想法,有如一段早遭遗忘的记忆,好比一道压抑许久的冲动。跟随天使而来的是一股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感觉就像插上了一根连接宇宙能源的插头一样。我的视力无限延展,听觉八面清晰,每一阵微风吹拂都像是来自世间的拥抱?我突然拥有了许多感应,开始察觉隐藏于世界之外的其它世界,发现了天堂,看见了地狱,所有一切在我的思绪之间无所遁形。我陶醉在知识的汪洋之中,徜徉在力量的大海之下,似乎赤手空拳便可撕毁整个物质界;单凭一个眼神就能消灭任何敌人。我可以令死寂的太阳起死回生,加速行星的自转周期,恣意玩弄生命与死亡,随手赋予诅咒与救赎。 我依然保有自我,不过却是一个超越自我极限的我。我放声狂笑,苏西也跟着大笑。我们对看一眼,发现彼此的身体闪闪发光,背后还长了一双优雅壮硕的羽翼。我们的双眼绽放光芒,头上顶着一道吱吱作响的光圈。世界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我们有能力为所欲为。 慢慢地,我们开始想起同意天使附身的原因及目的。天使的意志在我们体内缓缓脉动,比本能还要强烈,比决心更加坚定。苏西和我同时转身,迈开大步走入莉莉丝所创造的城市之中。身体一动,我原先的自我似乎又开始回到心中,看来行动可以帮我专注思绪。苏西和我耀眼闪烁,盖过了整座城市所有的光芒。地面在我们沉重的精神重量之下崩裂,高耸的巨塔与华丽的建筑也因承受不了我俩的气势而剧烈摇晃起来。 要不了多久,我们的存在就吸引了许多怪物的注意。我们是这座城市最初的不速之客。莉莉丝的后代一只接着一只跳出来面对我们,有些默默地躲在小巷中观察,有些则自空中飞越,向其它同伴发出警告的讯息。没过多久,我们面前的道路就被一群怪物堵住。这群恐怖的怪物看出我们体内隐藏的天使之灵,纷纷发出愤怒与震惊的吼叫声。他们的声音尖锐刺耳,不断地恐吓我们、嘲笑我们、威胁我们在投降跟离开之间做个选择,听起来就像是丛林中的野兽胡乱咆哮一般。 “退开!”我道,声音有如平地响起一道春雷。 “退开!”苏西道,声音撼动周遭所有建筑地基。 怪物一涌而上,四面八方登时满是尖牙、利齿,以及恐怖的触角。他们痛恨我们,因为我们存在的本质,也因为我们竟敢踏入莉莉丝保证不会遭受外来力量入侵的圣地。他们巨大野蛮,敏捷强壮,有如死亡与毁灭的实体,好似仇恨与邪恶的化身。只可惜在我们面前完全没有取胜的机会。 我和苏西将天使的力量在眼中凝聚,当场就有几只怪物在我们的目光之前融化殆尽。他们没有能力也缺乏信心,根本连我们的意志都无法抗衡。血肉有如泥巴一般离开他们的骸骨,溅洒在地面之上;还有些怪物瞬间自物质界中消失,连一点残骸都没有留下。不过大部分的怪物依然站在原地勇猛顽抗。攻击自四面八方而来,咬噬声不绝于耳,长满尖刺的触角虎虎生风,打算将我们团团缠起,然后彻底撕裂。我们没有受伤,我们根本不会受伤。我们抓起怪物的身体,徒手将他们撕成碎片;拳头贯穿最坚硬的皮肤及甲壳,击碎他们的头骨,插入他们的胸膛,扯断他们的肢体。越来越多怪物加入战团,很快就有数百只甚至数千只怪物将我们两人团团围住。他们就像是活生生的梦魇,畸形恶心的杀戮机器,黑暗所能孕育的所有怪胎,足以抵挡大部分入侵者的恐怖军团。 只可惜我跟苏西被天使附身,力量强大,力量实在太强大了。 我们脚下的地面碎裂,一大堆怪物自城市底下破土而出。他们紧紧抓起我们的双脚,试图将我们拉入地底。蝙蝠怪自天而降,凭借一股蛮力想将我们扯入空中。苏西和我丝毫不惧,始终站在原地与所有怪物对抗。我们的手指插入血肉之中,抓起巨大的身躯一阵乱甩,最后向空中抛出。怪物们重重地摔在茎丽的石墙上,一栋栋的宏伟建筑在冲击之下倒塌。我们开始向前移动,没有任何怪物能够阻挡我们。眼看尸横遍野、伤兵逃窜,剩下的怪物一面咒骂我们,一面哭着呼喊母亲的名号。我们眼光所到之处,立刻就有怪物粉身碎骨,血溅处处。到了这个地步,幸存者终于不再恋战,个个拔腿就跑,自城市中央消失,隐身进入夜城的黑暗之心,莉莉丝等待我们的地方。苏西和我踏着尸体、伤者与满地的断肢残骸前进,完全无视如雷贯耳的惨叫与哭喊。我们的目的不是这些小脚色。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满脸笑意地看着眼前的杰作,心知这就是公理与正义的伸张。我暗自希望这个想法来自天使的意志、这种满足出于巴弗灭的渴望,但是我无法肯定。我想要杀死这些恐怖的怪物,因为他们相我同一血缘。我不愿承认自己与他们有丝毫相似之处,但是我隐隐知道我其实跟他们是一样的。不管有没有天使附身,我的所作所为都让自己成为一头不折不扣的怪物。 我们跟着撤退的怪物来到夜城的中心。在那里,我们发现莉莉丝坐在一张黯淡的王座上,默默地等待我们到来。幸存的怪物攀附在王座旁,紧抓着她苍白的双脚,不过她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她将所有力量集中在双眼,化作黑暗的目光凝视着我和苏西。附近的建筑极度高大、极度沉重,完全看不出建材为何。它们都是由莉莉丝的意志力所造就而成,强行出现在这个并非真实存在的地方,有如深藏在胃肠中的寄生虫一般依附真实世界而生。 莉莉丝神情冷峻地看着我和苏西穿越面前的广场,来到王座之前。数十种不同的血液以及内脏犹自沿着我俩的手臂滴落。受伤的怪物不停蠕动、不断哭喊,然而莉莉丝的目光始终保持沉着,嘴角也丝毫不为所动。苏西和我在她身前一段距离之外停下脚步。莉莉丝比了个手势,身边的怪物立刻安静下来。她比了第二个手势,怪物们登时四处流窜,消失在附近的街道之中。最后,整片广场中就只剩下莉莉丝、苏西,和我。 “我在你们的体内看见了天使的气息。”莉莉丝冷冷地说。她的声音比之前听起来还要清晰许多,或许是因为巴弗灭在我体内的关系。“你们带来了天堂与地狱的限制。我早该知道他们会有办法渗透我的完美境地的。我所求的只是一个可供玩乐的乐土,一个属于我和家人的世界,一个全新的开始。但是不行,我们一定得要遵守古老的教条,即使在我自己的领域也一样。那么,你们哪一个是蛇?哪一个又是苹果?我从来看不出天堂与地狱之间的不同。两者都如此坚持己见,如此自我局限,如此……缺乏想象力。两边都是流氓,意图强迫所有人遵从他们规则的流氓。” “不过那已经无关紧要了。你们来迟了。我已经创立了全新的国度,与你们两边毫无瓜葛,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势力能够逆转我的创造物。你们再也不能强迫我做任何事了。这座城市的本质限制了你们的力量,而我……的身体在此地却是异常强悍。” 我感受到巴弗灭在体内蠢蠢欲动,被她的言语激怒,渴望发挥力量,执行所接受的命令。不过此刻他依然受制于我,必须服从我的命令,退回我的体内。在我把该问的问题问完之前,绝个允许他轻举妄动。 “为什么天堂跟地狱都如此关注这个地方?”我以自己正常的声音问道。“为什么他们要将你的城市视为毒蛇猛兽?” 莉莉丝扬眉道:“说话的并非天使。你是……人类,对吗?我曾在未来的影像中见过你们这种种族。你们来到这个不属于你们的年代有什么目的?” “是因为自由意志的概念让他们感到害怕吗?”我继续问道。“为什么他们如此惧怕拥有真正自由的地方?” “你的眼光太狭隘了。”加百列透过苏西的嘴唇说道。嘴是她的,声音却是他的。“我们不在乎莉莉丝或是她的城市;我们在乎的是这群以自由为借口而不愿为自己行为负责的怪物将来所会产生的影响。他们将会变得比这个世界所有生命更加强大、更加可怕。想要让人类有机会在这个世界存活,就必须彻底消除这种威胁。我们的眼光远大,和莉莉丝完全不同。她自私自利,眼中永远只有现在,没有未来。” “现在才是真实的。”莉莉丝冷冷地道。“其它的一切都是空谈。” “我们必须摧毁她。”巴弗灭突然强行透过我的嘴巴发声。 “我们刚刚并非如此协议。”加百列透过苏西道。 “莉莉丝近在眼前,而且无力抵抗。”巴弗灭道。“我们可能再也碰不到这么好的机会。” “我们的命令……比任何与凡人的协议都要重要。”加百列道。“我们必须抓住机会消灭叛徒。” 就这样,两个天使擅自更改了我们的协议,凝聚所有的力量与意志,将我和苏西的心灵淹没,控制了我们的身体,开始遂行他们的任务。他们本该阻止她,而不是毁灭她,然而天性使然,他们绝不容许自己错过除掉这个天堂与地狱共同敌人的绝佳机会。莉莉丝没有采取任何举动,因为她实在太虚弱了,开创夜城的过程耗尽了她的精力,如今只能任人宰割。我大可以袖手旁观,任由天使取走她的性命。我可以眼睁睁地看她死亡,藉以确保夜城未来的安全,即使这代表我将失去出生的机会,代表我也将随她而亡。只要坐视不管,一切就可以在此划下句点。 然而到最后,我还是决定出手干涉。不光是为了我自己,同时也是为了莉莉丝。我绝不能眼看她因为自己还没犯下的罪行而受罚。人类当然需要生存的机会,但是她也应该享有生存的权利。能够凭借自由意志做出这类抉择,就是人类存在世间的目的及意义。 我的意志自脑后窜起,突如其来地突袭巴弗灭。我强迫自己的双手朝苏西举去,她也同时竭尽全力往我的手握来。在两人齐心合力之下,一寸寸地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天使大发雷霆,但却无计可施。我向莉莉丝微笑,再度以自己的声音开口。 “我必须相信希望。”我对她道。“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 “你不能藐视我们的权威,”一个微小的声音在我脑后说道。“少了我们,你们将会失去力量。” “我只是依照上帝赋予人类的自由意志做事。”我道。“你们两个只会败事,根本没半点用处。” “藐视我们,天堂跟地狱都将与你为敌。” “去排队吧。”我说。“你们只有在我们允许的情况下才能附身。既然你们打破协议在先,我们自然不会客气。这里是夜城,不在你们的管辖范围之内。所以,给我滚!” 就这样,苏西和我将加百列跟巴弗灭逐出体外。他们冲入夜空,展开雄伟的羽翼,有如火花一般直奔云霄,在肉体遭到摧毁之前飞也似地逃出夜城。他们不能任由自己毁灭,因为他们必须先将这里发生的事情回报上级。夜城是心灵的盲点,天堂跟地狱都没有力量窥视。 失去天使的力量让我觉得有如体内的心脏都被抽离一般。再度身而为人之后,我仿佛变得前所未有地渺小。 苏西默默地放开了我的手。我点了点头,表示了解。接着我们同时转向莉莉丝,她依然坐在黯淡无光的王座上。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我们好一会儿。 “那么,”她终于开口道。“终于只剩下我们了。我还以为他们不会离开呢。两位是人类,不过跟我印象中不太一样。” “这是人类将来的模样。”我道。“我们来自未来。” “我想也是。”莉莉丝道。“少了天使力量的干扰,我可以在你们身上看见时间的痕迹。据我判断,你们应该经历了数千年的时光来到此地。为什么你们会远离家园来到这么久远的年代,说着不应该懂得的语言,持有不该理解的知识?” 苏西和我对看一眼,考虑着该如何说明此事。到了这个地步,似乎已经没有拐弯抹角的余地了…… “真羡慕你们可以穿梭时空,”莉莉丝道。“这是少数我所办不到的事情之一。为了存在于此时此地,我必须反复将自己烙印在你们的现实之中……绝不能分心去做其它需要耗费大笔心力的事。告诉我,你们穿越如此久远的时空,谋杀这么多我的子嗣,还几乎摧毁了我的城市,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 “我们来此是为了阻止你毁灭未来的夜城。”我说。 “夜城?”莉莉丝有如小鸟一般侧头思考,然后展颜微笑。“真是个合适的名字。但是在耗费了这么大的精力创造这座城市之后,我又有什么理由要摧毁它?” “没有人可以肯定。”我说。“不过显然是跟我有关。我是……或者说即将成为……你的儿子。” 莉莉丝定定地注视着我很长一段时间,脸上是让人读不懂的神情。 “我的儿子。”她终于开口道。“承继我的血脉,出自我的子宫?跟一名人类父亲?很有趣……你知道,你们真的应该任由那些天使摧毁我的。” “什么?”我问。 “我为了此地付出太多精力,如今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不管是来自天堂或地狱暴政之下的密使,还是来自未来世界的后世血脉,我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摧毁我的心血。夜城将会依照我的意志发展,不管是现在,还是所有可能的未来之中。我会采取所有必要的举动,绝不接受任何权威与限制。毕竟,我当初就是为了这一点才离开伊甸园的。不管你是不是我的儿子,在我眼中你不过是一个意外又不受欢迎的障碍、纠葛。” “你一定要听我说!”我说着向前踏出一步。 “不,我没有必要听你说。”莉莉丝道。 她突然自王座上站起,以肉眼难察的速度来到我身前,两手一挥抓起我的脸孔。我又惊又怒,痛苦地大叫出声。她的触摸冷冽有如冰刀、有如死亡,藉由这股无尽的寒意急速吸收我体内的生命能量。我抓住她两手的手腕,但是单凭凡人的力量根本没有可能与她对抗。她一面吸收我的生命一面露出微笑——来自黑暗双唇的微笑,来自妖异双眼的微笑。 “我赐予你生命,当然也有权力收回。”她道。“你将会令我再度茁壮,我儿。” 此时除了寒冷,我的身体再也没有任何感觉。正当黑暗在我眼中凝聚之时,苏西·休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将枪管抵在莉莉丝的脸上,毫不迟疑地扣下扳机。在祝福弹与诅咒弹近距离火力的威力之下,莉莉丝不得不放开双手,向后退开。我两脚向下一屈,但却丝毫感觉不到膝盖撞击地面的痛楚。莉莉丝大怒,她脸上没有丝毫伤痕,表情却像要喷出火来。苏西跪在我的身旁,一手环抱我的肩膀以防我继续倒下。我看到她的双唇在动,但是却听不见她的声音。我什么都听不见。很冷,很遥远,仿佛我正一寸一寸地远离生命的怀抱,而我脑中唯一想到的只有:对不起,苏西……很抱歉让你再度面对这样的命运。 她猛力地摇晃我的身躯,然后对着莉莉丝狠狠瞪去。我感到听觉稍微恢复,不过始终感觉不到苏西的体温。 “你怎么下得了手,婊子!他是你的儿子呀!” “很简单,”莉莉丝道。“毕竟,我的儿子多到数不清呀。” 她伸出苍白的手臂,傲慢地比个手势,所有怪物后代立刻自四面八方的大街小巷中再度涌来。尽管我跟苏西已经解决掉许多怪物,但是他们的数量依然惊人,绝非两个愚蠢的凡人所能应付。我吃力地抬起头来,无助地看着这群世界上最黑暗的创造物在我和苏西身边缓缓移动,发出骇人的笑声,显露丑陋的外表跟强大的力量。其中有几只怪物以可怕的声音说出难听的言语,发誓要我跟苏西为他们死去的兄弟付出代价。他们将会不断折磨我们,以恐惧征服我们,让我们的死亡成为漫长的过程,除非出口讨饶,不然绝对看不见终点。他们将会让我们大开眼界,了解痛苦的真意,品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我心想,不能让苏西面对这种结局……宁死也要阻止这一切发生…… 她从靴底前端拔出一把修长的小刀,在自己手腕内侧划开一条浅浅的伤口,然后将伤口凑到我嘴边,任由血液流入我口中。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动作,不由自主地吞下她的血。 “狼人之血,”苏西靠近我的脸庞,那坚定的语气划开我脑中的迷惘。“让你恢复体力。我救不了我们两个,约翰,如今也绝对不可能再有帮手出现。只有你才有能力解救我们逃出生天。我会尽我所能地拖延他们,为你争取时间思考脱身之策。弄个奇迹出来吧,现在只能靠你了。” 她抛开小刀,站起身来面对眼前的众多怪物。她像往常一样举起枪,朝已经坐回王座的莉莉丝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苏西·休特,霰弹苏西,以一夫当关的气势迎向所有来袭的怪物。我想我一生都不曾见过如此勇敢的行为。 或许是狼人之血的效用,或许是她对我的信心,总之我体内突然涌现一股足以支持我站起身来的力气,转身面对莉莉丝。 第一次,她脸上浮现惊讶与迟疑的神情。她张开双唇说了几句话,但是我只是大声地嘲笑着她。我鼓起所有力量开启了我的心眼,第三只眼,唯一自最亲爱的母亲身上继承而来的神奇天赋。藉由天赋的力量,我找出了自己跟莉莉丝之间的血缘连结,也就是她之前用来吸取我的生命力量的关键媒介。我沿着连结进入她的内心,一把抓起她的生命能量,将之全部夺体而出。她惊声尖叫、剧烈抽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力量流失,尽数回到我的体内。 听到莉莉丝充满痛楚的叫声,所有怪物立刻停止战斗,满脸疑惑地看着四周。我挺直背脊,站直双脚,理清思绪,然后发出一阵狂笑。在我的笑声之中,怪物们惊恐不定,纷纷向后退开。不管莉莉丝如何挣扎,她体内的力量还是不断向我奔来。苏西看着我微笑,蓝色的独眼中绽放出欢愉的光辉。莉莉丝再度尖叫,身体向前自王座中摔下,十分不雅地瘫倒在地。所有怪物不敢出声,只能躲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不可一世的母亲遭人击败。我对着无助的母亲微笑,以跟她同样冷酷的声音张口说话。 “有一天,”我对她道。“你所珍爱的怪物将会团结一致起身反抗,将你逐出自己创造出来的乐土。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你将会想起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想起我这个逆子。要知道,你的子嗣之所以驱逐你,完全是因为你所谓的自由只是在你限制之下所赋予的自由。只要有你在,就不允许任何人拥有真正的自由,因为如果放任他们自由发展,总有一天会有人取得比你更加强大的力量,进而推翻你的统治……你将会失去所有,只因为你始终自私自利,从来不为他人着想。” 她抬起头,以比夜晚还要深邃的目光向我看来。“我们会再重逢的。” “是的,母亲。”我道。“你会。不过那是几千年之后的事情了。到时候我们会在我的年代、我的地盘里相逢。还有,这是一点临别礼物,提醒你偶尔要想起我。” 我对准她的脸庞狠狠踢出一脚,然后转过身去不再理她。我看着苏西,她则挥舞着胜利的手势对我微笑。我对她报以一笑,接着发动我从莉莉丝体内吸收而来的力量,打破了穿梭时空的限制羁绊,融入历史的洪流,当即回到未来的夜城,属于我们的年代里。 <hr /> 注释: 尾声 我们再度回到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馆,陌生人酒馆之中。 她问:“那么,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说:“我们要联合夜城里所有神灵与强者的力量,组成一支足以与莉莉丝抗衡的军团。我会运用天赋找出她所有藏身之处,然后……尽我们所能地摧毁她。如今不是她死,就是我们亡了。” “即使她是你的母亲?” “她从来就不是我的母亲,”我说。“从各方面来讲都不是。” “就算能够组成那样的军团,夜城依然有可能在我们与莉莉丝的大战之中毁灭殆尽。” “如果我们不设法阻止,夜城终究还是会面对同样的命运。”我道。“我见过那个未来,再也没有比那个未来还要凄惨的结局了。” 我目光一转,回避她满是疤痕的脸庞。因为我不愿去想起那个半疯半死,手中插着真名之枪,从未来回来意图置我于死地的苏西。 “如果其它人不愿意涉入此事呢?” “那就强迫他们涉入。” “这跟你母亲的作为有什么两样?” 我叹了口气,偏过头去。“我很累了,苏西。我想要……我需要看到这一切尽快结束。” “看来免不了会有一场大战。”霰弹苏西将手指塞入胸前弹带上的一个空弹孔中,说道:“我已经等不及了。” 我温柔地对她微笑:“我猜你连睡觉也会抱着那把枪,是吧?” 她以一贯的冷酷表情看着我道:“或许有一天,你会有机会得知这个答案,我的爱。” (夜城系列05《错过的旅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