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4·魔女回归》 第一章 灵兽 夜城里什么东西都有,从神圣的遗产到污秽的法器一应俱全。不过除非具有钢铁般的意志,不然我绝不推荐任何人参加夜城里举行的拍卖会。虽然大部分的人根本不敢在拍卖会中跟我抢标,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出席任何拍卖会了,因为每次我都会在标到真正想要的东西之前先标下一堆垃圾。有一次我意外标到了一张召唤妖精用的“普卡”,结果就出现了一只只有我才看得到的花花公子玩伴女郎,足足跟了我好几个月。虽然是很有趣的经验,但是真的很烦。 然而,夜城是隐藏在伦敦背面的魔法之心,在这里,神祇与怪物不但并肩而行,有时甚至还会参加同一个互助团体。想在这种地方当私家侦探,就必须做好随时可能要出席各种场合的心理准备。这回我接受夜城大甩卖馆的拍卖主委雇用,担任一场拍卖会的保安人员,负责维持会场秩序。工作听起来非常简单,但这也反映出一个警讯。因为在我的生命中从来没有任何事情是如此简单的。 我提前到达会场,先把整个场地检查一遍。我已经好多年没来这个地方了,因为之前发生了很多事。我让人在背后开了一枪,躲到夜城以外的正常世界里隐居,不过几年之后又在一场精心安排的设计中再度回到夜城。 大厅的门房对我瞪了一眼,并不打算放我进去。不过在我报了名号之后,他立刻脸色发白地让到一旁。拥有极佳的名声,或是极差的名声,可以让你进入许多一整营部队人马都攻不进去的场所。 拍卖主委正自焦虑地晃来晃去,一看到我出现立刻穿越大厅迎了上来。她勉强在脸上挤出了个笑容,然后很用力地跟我握了握手。拍卖主委名叫露克莉缇雅·葛雷夫,是个身材矮小、体格壮硕的女人,身穿休闲服饰,脸上戴了一副单眼眼镜,约莫五十岁出头,长相异常凶狠,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大包,一副很不好惹的样子。她以一种一切都是我的错的神情向我看来,然后直接切入主题。 “也该是你出现的时候了,泰勒,老家伙。自从那玩意儿运到之后,我连在自己的地盘上都没办法安心。以前得痔疮的时候也没让我这么困扰过。我知道我们标榜的是任何东西都可以在这里拍卖,但世界上就是有些东西麻烦到让人不想应付。若非职责所在,我根本不愿意跟那玩意儿有任何瓜葛。最近我又开始卖狗了,你也知道那些烂动物只要一听到我出高价立刻就开始装病。无论如何,我可以保证,老家伙,这次的拍卖品绝对标出天价。”她脸色一沉,吸口气继续道:“每次碰到这种事我就希望自己还在克莉丝蒂的店里工作。要不是警察还在到处找我的话,我早就回去了。” 我正要问她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麻烦的时候,旁边突然走来许多六尺高的泰迪熊。这些泰迪熊看起来都非常老旧,手里拿了一堆待会要拍卖的物品,一边走路一边低声交谈。当它们路过露克莉缇雅·葛雷夫身边的时候,有几只还特别提高音量说了几句要组织工会之类的言语。接着它们走到拍卖台两旁的陈列柜前,开始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物品放到该放的地方。 “我最好去看看它们有没有把东西放好。”葛雷夫叹口气道。“泰迪熊常常会做一些多余的举动,虽然是出于善意,但是偏偏它们都没什么脑子。这里的管理阶层是一群干什么都要省钱的家伙。你先去附近走走,熟悉一下环境。记住什么都不要碰。” 说完她就对着泰迪熊冲去。我没阻止她。因为如果不让她走的话,我就得把她摔到地板上,五花大绑,然后坐到她身上,才能从她口中逼问出我想知道的答案,而先决条件还是整个过程都没有人来打扰才行。 我打量起四周环境。大甩卖场建于十三世纪,刚开始只是一间什一税农产品仓库,经过数百年的改建,如今已经完全变样。乳灰色的墙壁是由传统灰泥混合而成的大石块砌成,石墙之上的阴影处里还有一层以复杂的木工雕刻出来的方孔。墙上只有几扇狭窄的窗户,地板则是以未经修饰的木板铺成,上面洒了一层木屑。大厅两旁插满了巨大的荧光棒,绽放出令人难以逼视的耀眼光芒。整座大甩卖场没有任何舒适的家具以及华丽的装饰品,毕竟人们不是来这里参观的。大甩卖场是个非常严肃的生意场所。 我走过一排排廉价木头折叠椅,来到简单朴素的拍卖台,看了看两旁陈列柜里摆放的拍卖品。这次的拍卖品跟往常一样什么都有,不管名气好坏、价格是否合理、来源有没有争议。夜城是个什么都买得到的地方,只不过,买到手的不保证真的是你想买的。买家说不定会因此大赚一笔,也说不定会因此而赔上性命,除了这两种结局之外很少会有其它的情况。另外,标下了东西是一回事,有没有能力保有这样东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大腿骨,标明为该隐杀害埃布尔时所使用的武器,旁边还摆了一封来自以诺古城的认证信函。不过在夜城,这种认证信函是没什么人会当真的。接下来陈列柜中放的是三只外型不同的马耳他之鹰、一颗据说有预言能力的肯尼迪的头、的鹅毛笔、法兰肯斯坦男爵的解剖刀、宣称装有圣女贞德骨灰的木盒,以及一个用雪人脚制成的伞架。除此以外的其它拍卖品,都是只有疯狂的收藏家才看得上眼的垃圾。当然,这些拍卖品全都吸引不了我的兴趣。我从来不相信这类宣称具有神奇效果的法器,因为这种东西常常会令人失望。要不是在需要的时候能量耗尽,就是念出咒语后却没有任何效果,然后又不附使用说明书。通常这类法器都只会带来麻烦,而且很有可能只是唬人用的废物,虽然我本身也是靠唬人起家的。 我停在一面银框大立镜前,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这面镜子标明为“的镜子”,至于有什么功用请自行想象。镜中倒影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不过我想至少我今天的打扮的确是有私家侦探的味道。高高瘦瘦、皮肤黝黑,满脸好奇,穿着一件很久没洗过的白色大外套。或许我看起来有点疲惫、有点邋遢,但是在夜城混多少都会有点这种样子。我接的多半是没有人愿意接的案子,因为正常侦探知道什么案子该碰、什么不该碰,不过对此我倒是乐在其中;因为我有一种找寻东西的奇特天赋、一股追求真相的无尽渴望以及一个不屈不挠、说什么也不肯放弃的固执脾气。 我父亲是喝酒喝到醉死的,因为他发现我母亲不是人类。没有人知道我母亲的真实身分,不过夜城里所有人对此都有一套理论。有人视我为异教徒,也有人说我是未来世界的王,另外,打从我出生开始,就有一群身分不名的敌人一直意图置我于死地。 我试着将这些烦恼抛到脑后。 露克莉缇雅·葛雷夫步伐沉重地走回我身边,如今她两只眼睛都戴上了单眼眼镜,模样十分有趣。我考虑着要不要发表点意见,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因为有些话题是不可能引导出任何好结果的。 葛雷夫一过来就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跟我说话,好像她根本没有离开过一样:“老家伙,这里每天都会看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各种即使在夜城这种地方也很难想象会有人拿出来卖的东西。上个礼拜还有个傻子想在会场拍卖自己的灵魂,不过我们没让他卖就是了。啊,没错,我见识过各式各样的人在我面前来来去去,看过太多泪水,也听过太多诅咒。我认为私有财就是思考阶级最大的诅咒。好了,泰勒,老家伙,拍卖大厅当然随时都有许多保护系统跟结界在作用,可以防止火灾、窃贼、赝品以及所有外来力量的影响,并且经过当权者的授权,成为绝对中立的场所,即使像收藏家那种目中无人的家伙都不敢在这里乱来。据我所知,因为从前拍卖大厅引发太多争端了,所以当权者不得不出面将这里纳入他们直接管辖,以确保这里的交易能够童叟无欺……所以照理说我们应该很安全才对……” “但是?”我问。 “但是今天会拍卖一件即使对我们而言都是非常特殊的物品。老兄,这就是找你来的原因。如果今天出了什么乱子的话——我相信一定会出乱子——那就是该你出面的时候了。至于要怎么解决完全取决于你,反正不要想找我帮忙就对了,因为我一定会第一个离开会场的。也别妄想那些泰迪熊会帮你,它们是很热心,但是胆子小得跟灰尘一样。万一你没有办法阻止对方,我想起码你还可以运用你著名的天赋把东西给找回来……” “你到底为什么找我?”我饶富兴味地问道。 葛雷夫大声吸口气道:“保险公司的人坚持要我们另外雇人。而在预算所能负担的范围之内,你就是最好的人选了。” 在我来得及反应之前,一条熟悉的身影来到我们面前。蒂黎沃伦丝·怀德,漠视法庭的妖精专用的时尚顾问兼造型师。她是个身材高、嗓门超大的牙买加女人,同时也是个尖酸刻薄、目中无人的老烟枪。每次有人叫她不要抽烟的时候,她就会猛吸一大口烟,然后全部吐到对方脸上。这时她身上穿的是一件剪裁合宜、高雅大方,微带熏衣草色彩的连身套装,跟她蓝灰色的肤色形成一种有趣的对比,加上头上那顶大大的羽毛帽,让我不由自主地扬起眉毛。不过就跟往常一样,怀德总是在被亏之前就先亏回来。 “少无知了,亲爱的。不管跟我本人的感觉搭不搭,熏衣草都是本季的主流色彩。” 她故意在我面前摆了个姿势,脑袋微微向后,展露出高挺的颧骨跟性感的双唇。蒂黎沃伦丝·怀德是个骄傲自大的女人,然而此时她不但没有直视我的双眼,甚至连持烟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似乎遇到我让她心情十分紧张,不过看得出来她心里另外还有其它的事情在烦。由于我花了不少时间经营自己的名声,所以当人们遇到我的时候常常会有点紧张,只不过眼前怀德的心思似乎根本不在我身上,甚至不在葛雷夫身上。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瞪着拍卖大厅,一口一口不停地对着四周乱喷烟。 “我很不喜欢回来夜城。”她突然说。“格调太低,亲爱的,这里的格调实在太低了。我宁愿多跟妖精混在一起,虽然她们很肤浅,但起码肤浅得可爱。” 最有深度的就是你了。我心想,不过没敢说出来。因为怀特喜欢把烟插到看不顺眼的人嘴里。 “我只有在参加时尚走秀跟需要买烟囤货的时候才会回来。”她冷冷地说。“当然,还有拍卖特殊物品的时候。”她第一次直视我的双眼。“很高兴有你在,约翰。这表示大甩卖场很重视这次拍卖。他们应该重视的,因为我有一件……很特殊的东西要卖。” 露克莉缇雅·葛雷夫大声道:“我同意,老朋友。那是独一无二的无价之宝,只不过危险到了极点。有些东西根本不该去碰,真的一定要碰,也请你站在远方拿根竿子随便碰一下就算了嘛。” “可不可以请哪一位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厉害?”我声音中散发出一种威严,让她们两个站直了身体。怀德抽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屁股随手一扔,然后伸脚踩熄。葛雷夫瞪了她一眼,却看到怀德已经点起了另一根烟。她抽了一口之后,若有深意地向我望来。 “这回我可挖到宝了,亲爱的。我本来是在找寻另外一个东西,不过却意外找到了它。话说回来,世上的事情不总是这样?当时我在世界各地游走,想要找点新鲜的东西去满足那些欲望永无止尽的妖精。我去了东京,打算去看看一家专门制作造景火山的新公司,谁知道到了那里的时候却发现整家公司完全消失,只剩地上一个冒烟的大洞。我早就说过不要拿‘付钱越多,爆炸越大’当广告标语,他们就是不肯听……不管怎样,后来我就改变行程前往中国,也就是在那里,我发现了……那个东西。” 她比了一个夸张的手势指向旁边某个较小的展示柜,不过由于忘了手里拿着香烟,于是撒了一堆烟灰。她嘴里念了几句粗话,将烟在展示柜上压熄。我凑过头去看了看展示柜,发现玻璃后面放了一只蝴蝶,体型适中,并不特别美丽。事实上,那只蝴蝶看起来非常普通。它翅膀张开,凝止在半空中,身体被一股泛着微光的力场围绕,冻结在一个特定的时空中,有如受困于琥珀里的昆虫。我回头看向怀德,再一次,她抢在我之前开口说话。 “没错,这是只很稀有的蝴蝶,不过跟你想象的又不太一样。解释起来有点复杂,请听清楚了。混沌理论主张世界上所有事情都环环相扣、彼此相连,如果有一只蝴蝶在中国拍了拍翅膀,最后的结果可能会造成美洲出现一场风暴。也就是说,只要你能找出那只独特的蝴蝶,你就能够控制风暴……我找到了,就是这一只。小小的捣蛋鬼,却是独一无二的强大法器。我打算拿它来卖个同样独一无二的价钱。喔,收藏家一定会忌妒死我的!” ——怀德跟收藏家曾经有过一段情,不过却没有结果。其实当时根本没人看好这段关系,不过有些人就是说不听。 “其实蝴蝶效应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葛雷夫以一种学者的口吻说道。拍卖师的语气常常让人想起失败的学者,因为大部分的拍卖师都是当不上学者才转行去搞拍卖。“早在古罗马年代就已经有占兆官藉由观察鸟类飞行的习性来预见未来了。” 怀德以不屑的眼神看着她道:“罗马人还喜欢割开山羊的肚子,看肝脏指到谁就说谁是叛徒,然后还让人家自己决定自己的死法呢。” “请大家不要偏离主题好吗?”我说。“所谓的蝴蝶效应不是应该只是个比喻吗?又不是真的有这种蝴蝶。” 怀德微笑道:“在夜城,比喻跟其它东西都是一样真实的呀,亲爱的。所有象征性的东西都有实质的代表。任何人只要在拍卖会上标下这只蝴蝶,就能获得分辨其它混乱蝴蝶的能力,找出引发一连串大事的第一枚骨牌。然后,那人应该就有办法预知未来,甚至可能控制未来事件的发展。可能性是无穷无尽的!至少,理论上是这样的没错。相信我,亲爱的约翰,我将会变得很有钱,非常有钱!超级有钱!” “如果真的这么厉害,为什么你会急着脱手?”我问。 怀德摆出一种“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是笨蛋”的姿势,说道:“约翰,亲爱的。我才不会蠢到把这么危险的东西留在身边呢。不然每天光应付那些意图染指它的强者就够啦。况且我也不指望我的妖精朋友会来帮我,因为所有妖精都是忘恩负义的狗屎。不,想要从中获利,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中立场地上举办一场拍卖会。”她对展示柜中的蝴蝶吹了个飞吻,又说:“钱一到手我就立刻躲回漠视法庭,在所有想抢蝴蝶的人死光之前,绝不轻易现身。” “这么容易引发争端的东西,当权者怎么还没把它充公?”我皱眉道。“通常渥克不会对这种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东西坐视不理的。” “或许渥克位高权重。”怀德不屑地说。“但是当权者一向懂得自由经济的重要性。” “真是俗不可耐。”葛雷夫一边擦拭着单眼眼镜一边说道。 “或许,”我说。“当权者根本不认为这只蝴蝶是真品。” 怀德吹了个烟圈,开心地笑道:“这样最好呀,亲爱的。” 此时投标人纷纷开始入场,有些已经为了争坐最前排而起了争执。我很有礼貌地向怀德及葛雷夫道了失陪,然后前往巡视拍卖大厅,观察每一个进入会场的投标人。投标人中有很多都是生面孔,除了一些想捡小便宜的家伙之外,大部分都是代表不愿曝光的买家出席,以及一些纯粹只是为了见证这场历史性的蝴蝶拍卖会而来的闲人。最后拍卖会里挤进了一大堆人,不但将座位通通坐满,还有不少人依墙而立。泰迪熊们忙碌奔波,一面搬出更多椅子,一面大声地抱怨(由于现场还有人类工作人员在分发拍卖品广告单,所以泰迪熊自认受到不公平待遇)。投标人们有些礼貌性地交谈,有些在蝴蝶展示柜前探头探脑,还有些默默观察着其它买家的一举一动。 露克莉缇雅·葛雷夫走到拍卖台后方示意大家安静,怀德则志得意满地站在蝴蝶展示柜旁。我晃到大厅后方,仔细观察着大厅中所有人的举动。 就在此时,一只毛茸茸的雪人突然闯入拍卖厅,吓得所有人立刻安静了下来。这只雪人身高八尺,一身白毛之下隐隐透露出异常结实的肌肉,走道两旁的人在它路过的时候都忍不住露出恐惧的神情。就看它直奔拍卖台旁,一把抓起雪人脚伞架,回头瞪了在场众人一眼,接着又从原路离开。现场所有人大气不敢吭一声,眼睁睁地看着雪人走出拍卖厅。在经过一片冗长的沉默,肯定雪人不会再回来之后,大家才松了一口气,拍卖会也终于可以正式开始。 葛雷夫先从一些小东西开始拍卖。由于大家都在等待混乱蝴蝶,所以这些小东西卖得异常地快。我观察了一下人群中的熟面孔,很快地看到了杰基·史瓦登富洛德。杰基是个专门吸取他人情绪的情绪毒虫,这时正贪婪地享受着身边人们各种患得患失的心情。这家伙入场以后就一直跟我装熟,不但坚持要跟我握手,而且还握了很久。他身材肥胖,一身汗臭,脸上带着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双眼随时泛着泪光,身穿黑皮大衣、肩挂纯银配件、颈戴六星项链,一身盖世太保打扮。他用这身行头去激怒旁人,好让自己有更强烈的情绪可以吸收。而为了防止旁人火大了想要扁人,他随时带着一头粉红色的超大德国猎犬同行。 接着我又看到珊卓·钱丝,著名的死灵术顾问,跟往常一样大摇大摆地走入拍卖厅,简直已经将自己的傲慢提升到一种艺术境界。她目中无人地走到拍卖台前,拉了张椅子一屁股就坐了下去,旁边的人全都敢怒不敢言。事实上一直以来都没多少人敢去惹她。 钱丝的身材高、皮肤惨白,一头杂乱的红色卷发,身上不着任何衣物,只用深红色的液态乳胶涂满全身(传说这些乳胶是用特殊配方混合圣水调制而成,具有强大的辟邪及保护作用)。同时她身上到处都穿了环洞,插满各式各样的钢铁装饰,让身体成为风暴之中的危险人物。她的腰间系了一条画满德鲁伊符号的腰带,上面绑满许多脏兮兮的小布袋,里面装满坟地泥土、粉状血液、蝾螈眼,以及青蛙脚等各式死灵药材。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发现她对拍卖中的小东西完全没有兴趣。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她纯粹是为了混乱蝴蝶而来。她脸上棱角分明,眼神透露出冷酷,笑容里隐藏着邪异。我跟她认识已久,她的专长是跟死亡有关的事件,通常是死因离奇、死状凄惨的那种案子。只要你不在乎她的手段,她就有办法从尸体的口中套出消息。我没离开夜城之前曾经跟她合作过几个案子,彼此间的相处并不特别愉快。她做事只求结果,不问手段,称得上是心狠手辣。 以前的我和她很像,不过,现在的我已经脱离那种层次了。对我而言,钱丝就是一面镜子,反映出过去的那个我,以及种种不愉快的曾经。突然之间,她察觉到我的存在,转过头来跟我目光相对。我们对看了一会儿,彼此冷淡地点头招呼,接着两人同时撇开了头,再也不看对方一眼。 听说钱丝最近跟一个名叫恸哭者的强者走得很近。恸哭者是夜城中实力顶尖的强者之一,又名自杀之神,也有人叫他作痛苦圣者。光是提起他的名号就足以把人吓疯。没人知道钱丝跟恸哭者之间究竟维持着什么样的暧昧关系,不过大部分想象力丰富的人都不愿意猜测,因为即使在夜城这种地方,还是存在着一些令人不愿想象的景象。据我所知,钱丝从来不进出拍卖会这类场合,难道她是来帮恸哭者竞标?或许。但是自杀之神要混乱蝴蝶做什么?不管这个问题的答案为何,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毕竟,谁有胆子去跟恸哭者的代表竞标呢?不过在仔细看了看其它竞标者之后,我心里松了一口气。现场还有许多其它强者,一旦拍卖开始,他们一定会疯狂下标。 反正就算真让钱丝标到了,我总是还有最后一招,就是偷了东西拔腿就跑。 不远处坐了舞王跟舞后,两人就和往常一样不跟彼此交谈。我猜他们来此根本都不是真的想要混乱蝴蝶,纯粹只是不想让对方得到这只蝴蝶而已。舞王舞后曾经是一对恩爱夫妻,不过已经离婚,如今各自领导自己的舞蹈教派与对方抗衡。今天舞王以一个凯尔特传统祭典造型出席,舞后则打扮成她最爱的迪士可女歌手造型。大家都很喜欢看这两人出场,因为他们每一个动作都极尽优雅之能事,不但风格独特,而且动静皆宜,似乎他们身边随时都有别人听不到的动人旋律一般。 最后入场的是油彩食尸鬼,收藏家的竞标代表(由于收藏家曾有三次在拍卖会偷盗的不良纪录,所以已经没脸亲自出席这种场合了)。油彩食尸鬼是世界上最恐怖、最邪恶的小丑,谁都不会想在后巷中遇到他。他的小丑服上满是强烈的对比色彩,小丑妆中亦透露出强烈无比的邪恶气息。他神气活现地走入拍卖大厅,笑容里掩藏不住满嘴尖牙利齿,活像个站在校园里的皮条客。 “大家好,大家好,大家好,女士先生们!很高兴来到这里。我刚打索多玛而来,不过也不算太累!有没有人想玩找尸体的游戏呀?我几乎肯定没忘记埋尸的地点……” 他是著名的午夜小丑,拥有杀手般的微笑以及杀鸡般的笑声,尽管看起来似乎是号人物,但是他终究不过是个高级的跑腿小弟罢了。 混乱蝴蝶终于开始拍卖,所有会场内的人几乎同时出手下标。葛雷夫使出浑身解数试图维持会场秩序,但是即使像她这种经验老到的拍卖师也跟不上众人下标的速度。现场火气越来越大,粗话声此起彼落,甚至有人动起手来。我在中央走道前后游走,以骇人的目光控制买家的行为,但是现场的人实在多到无法控制的地步。珊卓·钱丝不停地提高价格,不过其它强者也没有退缩的迹象。这时油彩食尸鬼出价盖过了钱丝的价钱,正自开心地靠回椅背。喧嚣声越演越烈,动手的人也越来越多。葛雷夫看着满场的买家,脸上不禁流露出恐惧的神情,毕竟混乱蝴蝶是个足以满足任何野心的物品。 我观察着当前的处境,心中非常不安。买家之间不满的情绪高涨,看来要不了多久就会演变成难以控制的暴动。拍卖大厅内建的防御力场让会场内无法使用魔法,但是却不能阻止人们使用枪枝跟刀械。这种情况之下,不管最后得标的是谁,只怕都不可能安安稳稳地走出大门。看来,不快想点办法是不行了。一般情况下,我只要随便出个声就可以用眼神控场,不过眼前的状况显然不是这么容易可以打发的。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注意到一种……奇怪的现象。在如此紧张混乱、危机四伏的情况之下,我嘴里居然哼起了一首七○年代的欢乐老歌,雷·史蒂文斯的单曲“蓝调女王矮子布丽姬”。我已经很多年没想起这首歌了。更奇怪的是,我附近有不少人都在哼着跟我一样的曲调,甚至有些人已经停止竞标,大声唱出声来,虽然从表情可以看出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唱这首歌。眼看这首歌渐渐在买家之间蔓延开来,我的背上不禁传来一阵凉意。在夜城,不管是巧合还是心理上的强迫作用都绝不会是偶然发生的,通常发生这种状况就代表有来自外世界的干扰。 这时葛雷夫两手抱着脑袋,不再接受竞标,似乎在阻挡某种外来的想法入侵内心。珊卓·钱丝跟油彩食尸鬼同时站起身来,神情疑惑地看向四周。买家间逐渐传来一种不安的情绪。那首歌的影响力已经过去,但是所有人心里都浮现一股奇怪的感觉,一种打从不知名的方向传来的无形压力。越来越多人站了起来,神色慌张地到处乱看。没有其它人进入会场,但是我们都知道会场中已经不只我们这些人了。 “有东西要来了。”珊卓·钱丝道。“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有几个人抗议拍卖中断,不过很快就安静了下来。这时几乎所有人都站起身来,四下寻找敌人的踪迹,但却什么也看不到。人们手中出现了各式各样的武器,泰迪熊的熊掌里面也冒出了利爪。整个拍卖大厅陷入一片沉静之中,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空气中有一股越来越甚的强大压力,有如凝聚中的风暴,好比闪电前的宁静。突然之间一声巨响,大甩卖场周遭所有的力场全部化作亮点飞散,数百年来所设下的防御措施在一瞬之间化为灰烬,毁在一股超乎想象的存在手上——一种活生生的实体存在,巨大、非人,有如污染清泉的毒药一般闯入了我们的现实世界。 我知道那是什么。我认得这种种的出场征兆。那是一头灵兽,一名来自上层异界或是下层异界的旅人。由于它的存在对我们而言若非过于真实,就是过于虚幻,所以物质界的力量完全无力阻止它。以前当我跟着寻鬼者卡纳基学习的时候,有次曾经见过灵兽,个人认为任何人都不应该在一生之中遇上这么恐怖的东西两次以上。我之所以没有拔腿就跑,是因为在这种怪物面前,逃跑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事。 正当下层异界的怪物试图突破空间限制的时候,会场中的人们已经慌成一团了。整个会场里飘满了尚未成型的能量、黑色的彩虹,以及闪亮的灵气,围绕在不存在的实体身边。接着这些来自下层异界的能量沉入了实际存在的物质之中,转化了物体的外型。墙壁、地板及天花板上浮现了许多丑陋的面孔,厚实的嘴唇外翻,露出许多恐怖的尖牙,黑暗的眼珠在眼洞中翻滚,非人的声音在人们耳中响起,说道:“我们来了,我们来了。”买家座位中浮现了一只巨大的木手,吓得所有人疯狂大叫,四下逃窜。有几个人大声念诵攻击咒语,不过,这些咒语对正要进入我们的现实里的这些怪物,丝毫没有作用。 突然之间,所有木椅通通爆开,化为一条条木头触角,无情地紧紧缠上附近的群众。随着更多手脚藉由木制物品化身进入现实世界,人们叫声也越来越惊恐。地板上的脸孔张大嘴巴畅饮着四溅的鲜血,以远古以前的语言诉说出愉快的情绪。墙壁不断内缩、外扩,似乎在配合某个强大实体的呼吸一样。这时,整个拍卖大厅突然抖动了起来,地板就像海里的船只一般浮浮沉沉。 混乱的景象涌入眼中,由于一切发生得太快,没有人能够跟上四周的变化。任何没有固定在地板上的东西这时都已经在空中到处飘动,有的人身上的衣服胀大,也有人的衣服因为缩小而裂成碎片。空气中凭空冒出火焰,墙上不停渗出汗珠。天花板上不断下着巨石跟鲜鱼混成的怪雨,人们嘴里一直冒出听不懂的语言。 我使尽全力穿越混乱的人群,一把抓住跪在拍卖台后的露克莉缇雅·葛雷夫。被我提起身来之后,她立刻像个小孩一样用力抱住我。本来我希望她有准备备用的紧急魔法,不过这么一看应该是没有这种东西。泰迪熊们在人群间跌跌撞撞,好心地想要帮忙,不过除了用自己残破的身躯挡在人们面前之外,它们其实也没什么可以帮的。 一道精神力量冲入拍卖大厅,瞬间取代了原有的整体气息,轻易突破所有人的心防,将一种十分强大的情绪灌注到大家心里。人们开始狂笑、开始猛哭、开始歇斯底里般地大吼大叫。我笑到胸口疼痛,但就是没有办法停下来。接着一种可怕的感觉横扫而过,所有人当场陷入极度的恐惧之中;对黑暗的恐惧、对坠落的恐惧、对面前的人并非我们所见而感到恐惧。人们彼此大打出手,因为他们实在忍不住心中一股暴力的冲动。很多人倒在地上无力站起,因为他们无法承受如此强大的恐惧与情绪。第二道精神力量再度袭来,整个拍卖大厅已经陷入无法想象的混乱。有几个人想尽办法冲到出口,却发现大门完全消失不见,再也无路可逃了。 这时杰基·史瓦登富洛德已经胀得跟只河豚一样,纳粹军装上的银钮扣全部撑破。他痛苦地大笑,沉浸在环绕身边的强烈情绪之中,吸取着超越自己食量限制的精神粮食。他脸上的皮肤崩裂,不断渗出鲜血,两颗眼球几乎就要脱眶而出。他的德国猎犬自己扯出自己的内脏,死状十分凄惨。油彩食尸鬼像只巨大的昆虫一样爬上胀大的墙壁,试图从原本应该是属于自己的武器的强大情绪中逃离。他脸上的妆已经与汗水糊成一团,嘴角再也浮现不了任何笑容了。 珊卓·钱丝擅长的是死灵法术,而非元素法术,所以在眼前的情况下派不上多少用场,不过她依然毫不气馁地奋战着。只见她气势恢弘地站在自己设下的防护结界里,仗着心中的一股怒气,单凭强大的意志力与灵兽对抗。她手里拿着一支非常原始的指向骨,只要被这骨头指到的外界能量立刻就会退出物质界——不过没多久就又回来。它们总是找得到路回来。 面对共同的敌人,舞王跟舞后再度携手合作,于忙碌的地板上踏出激烈的舞步。他们藉由舞蹈抒发出一股愤怒的力量,顽强地抵抗着入侵世界的灵兽。一阵美丽的旋律随着他们的舞步声浮现,一股优雅的气息在他们的动作中成型。他们的身体散发出强大的人性光辉,重重打击着来自异界的恐怖怪物。这两个人只有在一同跳舞的时候才能将彼此的舞蹈发挥到极致。 蒂黎沃伦丝·怀德站在一道妖精光环之中,身受漠视法庭的保护,一时不会受到伤害,不过却什么也不能做。她两手交握在身前,无助地看向四周。 我独自站在一个角落,冷眼旁观着大厅中的混乱景象,颇不情愿地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我并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下采取行动,因为我不希望将实力暴露在众人眼前。保持神秘对于提升个人声望是很有帮助的,拥有令人闻之丧胆的恶名可比任何强大的魔法都要实用多了。至少正常的情况下是如此。此刻灵兽或许是因为看不出我的本质而对我手下留情,但是天晓得它们还会留情多久。 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也大概知道该如何解决此事,看来要把大家从地狱的门口带回来还是得要靠我才行。不过要是我猜错了,那我多半会死得很难看——幸好这种事我早就习以为常了。 之前跟寻鬼者卡纳基遇上灵兽的时候,我曾见他使用一道放逐护身符将对方逐出物质界。由于有预感将来会有用得上的一天,所以我就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了那道护身符。反正卡纳基有很多小道具,少了这一样应该也不会发现。我在堆满垃圾的口袋中摸索,最后终于掏出了一枚来自诺得之地的金币。金币一面刻有无人识得的文字,另一面刻着一张恐怖的面孔。我向来都不喜欢依赖这类事物,但是当外世界的力量找上门来的时候,个人的喜好已经无关紧要。要是这玩意儿没用的话,我也没机会去找卡纳基抱怨。反正这类力量法器本来就不保证有效。 我举起金币,念诵咒语,手中登时爆发出一道令人无法逼视的强光。我转头避开金币上的光芒,感觉手中似乎冒出火来一样。放逐的力量窜入大厅,迫不及待地往灵兽冲去。这股力量在大厅中流窜,以一种比人类历史还古老的语言念诵着放逐的咒语,将灵兽逼出所有入侵的物体,强迫它穿越世界的底端,一路回到属于自己的空间里。灵兽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强大情绪跟恐惧也一并消失。墙壁、地板及天花板恢复原状,缠绕在人们身上的木头触角也化为碎片。人们缓缓地看着四周,不知道一切是否已经结束。 过了一会儿,珊卓·钱丝喘息说道:“又有别的东西要来了。” 接下来出现的也是一只灵兽,不过这回是从上层界来的。所有人都可以感到它的逼近,感到一股无法忍受的压力自天上闯入我们的现实里面;由于这只灵兽的躯体过于庞大,它必须压缩自己才能挤入我们的时空连续体内。所有人,包括我在内,第一个反应就是转身逃跑。但是在灵兽逼近所带来的压力之下,我们就像是被巨蛇盯上的老鼠,或是被放大镜的焦点掳获的昆虫一样,完全动弹不得。最后对方终于在拍卖大厅中凝聚成形,渐渐化身为一股强大的实体与力量,几乎超越在场众人身心所能承受的极限,有如足以毁灭一切的重力力场,将所有人向它吸去。对我们有限的真实而言,对方的存在超越物质界的一切实体,真实到足以将一切吸入体内。 灵兽进入我们的世界之后,迅速开始向各个方向扩张,就好像在从上层异界高速下载某种容量超大的档案一样。它的思想闯入人们心中,有如一道无声无息的探照灯,毫不迟疑地在这低下的世界中找寻着来此的目的。不需要是天才也看得出对方是为了混乱蝴蝶而来,因为今天的拍卖会只有这项物品堪称无价之宝。灵兽一时之间似乎找不到蝴蝶的确实位置,大概是因为展示柜外设下的力场将蝴蝶暂时隔离在我们的时空之外。它增强力量,深入人心,摧残人们的自我,试图挖出它想知道的讯息。 我身边的人都在痛苦地哭喊,大叫:“把它赶出去!”就连在场的一众强者也忍不住跪在地上,一边发抖一边哭泣。整个大厅中唯一没有受到影响的似乎只有我,至于是什么原因,我可是一点也不想知道。 灵兽显然并不习惯三度空间的思考模式,不过它终究会找到混乱蝴蝶,即使毁灭这里的一切也再所不惜。重力场逐渐扩大,物质界的细节在其强烈的吸力下逐渐模糊,与灵兽融为一体。这并非对方的本意,只是它出现在物质界就是会产生这种效果。泰迪熊们跌跌撞撞地往重力场冲去,似乎无法抗拒发自其中的某种召唤,最后一只接着一只跌落在地板上,退化成普通的填充玩具。恐怖的改变冲击着灵兽身边的人,突然之间,有的人只剩下背影,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看不到他们的正面。有的人失去了面孔,变成一片空白,再也找不回自我。细节自衣物上消失,仿佛让人拿橡皮擦抹去了一般,最后连颜色都不见。人们转变成二度空间的黑白照片,接着又产生油画般的模糊效果,最后被剥夺了所有真实的细节,完全被吸入重力场之中。 我强迫自己忽视身边的惨叫声,专心一意地思考解决之道。如此强大的实体绝对不是放逐护身符能够对付得了的,我身上没有任何道具可以伤它分毫。当一个实体强大到这种地步的时候,根本不会在乎任何属于我们这种空间的力量。为什么它会想要混乱蝴蝶?我猜是因为不管得到蝴蝶的是谁,只要有生命能够预测并且掌控未来,那就足以影响到上下层异界的生存空间。如此说来,只要混乱蝴蝶还在我们的世界里,灵兽就会不断从上下层异界入侵物质界,完全不在乎物质界受到的损害与伤亡。看来只有一个方法可以解决了。 我向展示柜走去,使尽全力对抗着重力场的吸力,最后终于来到混乱蝴蝶面前。蝴蝶依然飘在展示柜的力场之中,实在很难想象如此幼小的躯体里竟然隐藏了这么强大的潜力。我一把抓起展示柜,引来怀德的一阵尖叫,似乎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她还妄想能够保有混乱蝴蝶。我运起寻物的天赋,张开潜藏内心的第三只眼,找出用来摧毁围绕蝴蝶身边的力场的咒语。 我念出咒语,力场瞬间崩塌,混乱蝴蝶消失,从困住它的时空中解放出来。在离开那个特定的时空之后,它就再度变成一只普通的蝴蝶,不再具有任何特殊的地位,不再是任何命运事件的第一张骨牌。它恢复正常了。对任何人而言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没过多久,灵兽对这里不再有兴趣,离开物质界,重力场也随之消失。所有大甩卖场里的人通通虚脱无力地跌倒在地,为一切终于结束而感到庆幸。我靠着墙壁坐倒,放松全身肌肉,好好地享受了一会儿发抖的感觉。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乐于见到这种结局。比方说蒂黎沃伦丝·怀德就很伤心地四处乱晃,嘴里喃喃念道:“本来要发财的,本来会发财的。发财……发财……”她本来会死的,而且死相绝对非常难看,只不过身为一名绅士,我没有在她面前指出这一点。不少专为混乱蝴蝶而来的买家都跑来指责我处理事情的手法,不过在被我瞪过之后马上又通通跑光。这次事件死了不少人,还有很多连全尸都没有留下。我帮着大甩卖场的员工将尸体集中堆到一个角落,留给当权者的人去处理。就看他们什么时候才要出现。没有其它买家愿意帮忙善后,大部分的人都迫不及待地抢着离开。我认为我也该在渥克出现之前消失比较好,免得还要回答一堆麻烦的问题。我建议怀德也不要待在这里,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或许我还可以找出别只混乱蝴蝶……” 我默不作声,指了指周遭的残骸,以及角落的尸体。她耸耸肩。 “或许还是不要比较好。” “乖乖待在时尚业吧。”我冷冷地说。“比搞这种东西安全多了。” 她微微一笑,说道:“还用你说。”说完离开现场。 我回到葛雷夫身边,难过地看了看拍卖厅的惨状,然后把支票寄送的地址说了一遍。她听完瞪大了眼睛。 “都搞成这样你还指望我付钱?” 我展露严肃的表情,说道:“没人敢赖我的帐。” 她想了一想,然后表示同意我的看法。我笑了笑,道了再见,离开拍卖大厅,重新回到夜城的怀抱里。 <hr /> 注释: 第二章 命运女神降临……快逃 我三餐大部分的时候都在外面吃。除了因为夜城里有不少全宇宙最棒的餐厅之外,主要原因还是在于我没有做饭给自己吃的天赋、时间,以及兴趣。当然,有必要的时候我还是会把东西丢到微波炉里去加热到滋滋作响就是了。另外,我习惯一个人吃饭,因为既然钱都花了,当然要好好专心享受食物的美味。不过,今天我倒是跟我年轻的秘书凯西·贝瑞特约好共进晚餐。我之所以答应跟她吃饭,纯粹是因为她从办公室里打电话命令我这么做。凡是凯西决定的事,我都没有资格参与任何意见。这点我早就认命了。 每当凯西坚持要我出来吃个饭聊一聊的时候,通常就表示遇上大麻烦了。所谓的大麻烦,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麻烦,而是令人意想不到兼之无比棘手的超级麻烦。我一边思考着自己究竟最近惹了些什么大麻烦,一边朝上城区的餐厅街前进。上城区是夜城中最有格调的地方,不过夜城里的居民每天忙着搞七捻三,根本不在乎格调这种东西。 到处都是灼热的霓虹灯火,在潮湿的人行道上反映出模糊的光芒,萨克斯风跟贝斯的旋律从永不打烊众多夜店里传出。由于黎明永远不会降临夜城,所以畅饮狂欢、高歌热舞的夜生活也没有停歇的必要;只要你口袋里还有钱,或是灵魂还没卖光就好了。 据我所知,目前应该没有惹上什么特别的麻烦。所有案子都已经告一段落,并且处理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办公室方面也在凯西的管理下井井有条,不该出什么差错才对,除非是我们的电话又被附身!想起来就气,那些所谓的高科技驱魔师实在有够贵。或许是国税局的人又找上门来查税了?喔,没错,夜城的居民都要缴税,虽然我们都不太清楚税金是缴给谁的…… 人行道上还有因为刚刚的暴雨而积出的小水池,但是夜空已经变得清澈无比,雨过天青。成千上万的星星在天上闪烁,比正常世界大上十几倍的月亮也反射着皎洁的光芒。没人知道为什么夜城的月亮这么大,也可能有人知道,只是不肯公诸于世。毕竟夜城是个充满神秘与谜题的地方。像往常一样,街上充满了男男女女、不男不女甚或又男又女的人们,各自怀着私人的目的,受到欲望或好奇心的驱策来到夜城。在这里,人们可以买卖任何东西,特别是不被世俗眼光所允许的东西。一般而言,出卖灵魂是买卖这类东西的唯一代价,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的灵魂。不过当然,既然已经来了就应该要有这种心理准备。沿路的建筑物中传出各式各样的诱惑与服务,较为传统的人们也可以在街边找到庸俗美丽的曙光神女买卖爱情,至少,可以租用爱情。繁忙的交通永不止歇,甚至鲜少有车辆减速。人们都知道要远离车道,因为看起来像车的东西并不表示真的是车。 我终于到达目的地,很惊讶地发现凯西居然已经在等了。她又叫又跳地朝我挥手,好像我有可能会看不到她一样。不论在何处,凯西总是众人目光的焦点。她今年十七岁,是个身材修长、造型时尚的金发美女,此刻身穿小可爱跟迷你裙,搭配一双白色的长靴以及一顶白色的扁帽。自从我的老搭档霰弹苏西介绍她看《复仇者》系列影集之后,她整个人的风格就变成这副德行了。凯西在我脸颊上轻轻一吻,然后搂着我的手臂,露出愉快的笑容。 “你想要去哪吃饭?”我认命地笑了笑,问道。“一定是超贵的地方。要不要去什么都吃得到的‘爱腿丝梦游餐厅’?还是去‘旺卡惊奇屋’吃综合巧克力?不要?你变啰。街角新开了一家叫做‘伊丽莎白大时代’的……” 凯西扮了鬼脸:“听起来好老派。” “他们擅长伊丽莎白女王一世时期的特殊餐点,比方说善知鸟。那个时代的人把善知鸟归类成一种鱼类,这样就可以在宗教斋戒日时吃了。” “但是……善知鸟又不是鱼!它们有鸟喙,还有翅膀!” “既然欧盟都可以把红萝卜归类成水果,只因为西班牙人拿红萝卜做果酱,那善知鸟当然可以算是鱼啰。伊丽莎白时代的人还吃刺猬,只要没拿去当梳子用的话;他们也吃刚出生的小兔子。” “好恶心喔。”凯西说。“不用了,我已经决定要去哪了。” “真难得。” “我要去‘瑞克的幻想餐厅’。你知道吗?那家餐厅的食材都用已经绝种或是幻想生物的肉。上礼拜《夜城时报》生活版有介绍他们,评价很高呢。我知道那家店很难挤进去,不过你一定有办法的。你有本事出入任何场合。”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我说。“跟我来,你这个奢侈的小鬼头。” 我领着她走向街尾,任由她勾着我的手臂,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说着毫无重点的话题。显然她今天带来的坏消息已经糟到不先好好吃一顿绝不能提的地步了。我默默地叹了口气,摸了摸别在外套领子上的独角兽胸针。以独角兽的角制成的胸针,是专门用来测试食物中有没有被人下毒的好东西。 瑞克的幻想餐厅的入口是一扇简单朴素的绿色大门,门上有一小块手写的招牌。这是家不需要打广告的店,因为大家都知道要来这里吃好料的。餐厅的大门施有魔法,限定只让预约客人、名人,以及瑞克的熟客进入用餐。看到大门在我的碰触下立刻开启,凯西忍不住露出佩服的表情。 我们通过大门,来到了一片丛林之中的大空地里。这是一片四周都是热带雨林的沙地,触目所及尽是巨木与藤蔓。在餐厅里,视线不能及远,因为高耸的雨林遮蔽了大部分的光线,而树叶遮蔽下的树荫又十分阴暗。四面八方传来动物的叫声,有鸟鸣、有狮吼,偶尔还夹杂几下人类的惨叫。中央空地上的空气非常闷热凝重,仿佛当真身处丛林一般。搞不好还真的是,毕竟夜城之中无奇不有(从来没有人见过任何动物从旁边的丛林里跑出来,一般相信是因为动物们都害怕出来会被人吃掉)。 服务生领班眼睁睁地看着我跟凯西大刺刺地越过候位的队伍,脸上露出十分不爽的神情。队伍中有几个人在我们路过的时候抱怨了几句,不过马上就被认得我的人出言制止。我听到不少人小声地念诵着我的名字,仿佛那是什么可怕的咒语一样。我走到领班面前停下脚步,对他摆出一副“不要惹麻烦”的表情。领班是个矮胖子,身上穿了一套很不搭调的燕尾服,外表十分冷峻,一看就知道已经便秘很久了。他显然很想叫保镖来把我们撵出去,只可惜他的老板就站在旁边。队伍中的人见我不需要出手贿赂就能享有这种礼遇,纷纷发出不满的嘘声。瑞克不去理会他们,径自跟我点了点头,然后对凯西笑了笑——凯西是个人见人爱的女孩。瑞克身穿手工精致的白色燕尾服,与他世故的长相形成强烈的对比。他的嘴角永远叼着一根香烟,而他的餐厅里从不考虑设立非吸烟区。 “为什么每次我来之前你就知道我要来了?”我好奇地问道。 他微微一笑:“这是敝店的服务之一。再说,在夜城开餐厅总得知道店里有什么客人,不然很容易影响生意。” “这位是我的秘书,凯西。” “随你怎么说,约翰。” “不,说真的,她是我的秘书。” “你总是喜欢吃嫩草。” “听着,在我决定弄绉你的衣服之前,给我一张两个人的桌子。” “当然,约翰。不管我们餐厅多满,这里永远有张桌子为你而留。” “为什么?”凯西立刻问道,因为她最喜欢听这类故事或八卦了。她老以为故作纯真是种迷人的特质,我可不想让她的幻想破灭。 “约翰帮过我的忙。”瑞克解释道。“那次,有一道点心在很奇怪的情况下不见了,后来是靠着约翰的帮忙才终于把它找出来。原来那道点心是只蛇鲨,而且已经成精,化身为一名顾客想要逃出餐厅。每当你自以为已见识过夜城里所有怪事的时候,总是会有更多的怪事冒出来。” “你一开始怎么会想要来夜城开店?”凯西问。 他笑道:“我是为了美丽的夕阳而来的。” “但是这里一直都是晚上啊!” “我被人耍了。” 凯西满脸狐疑地看着瑞克,然后又看了看我,心知其中隐藏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私人笑话。不过既然瑞克好心地带着我们走到空地最远角落里唯一空着的位子,她也就不再多问什么了。附近的客人都低头避开我们的目光。瑞克帮凯西拉开椅子,不过却让我自己招呼。年轻貌美总是占有优势。白色的桌巾上摆着洁净无瑕的纯银餐具以及堪称艺术品的佐料罐,手写的菜单大到必须两手并用才能翻阅。瑞克在确定我们舒服就坐之后就去忙别的事了。他有个规炬,就是不跟客人混太熟。事实上,就算你连续来这里吃上一个月也未必会见得到他一面,他就是喜欢跟顾客保持这样疏离的关系。凯西透过超大菜单上方淘气地对我看来。 “瑞克的餐厅里居然有专门为你保留的座位?我真的是非常佩服。” “这没什么。吃饱了还是得付钱。瑞克对我的感激还没有到可以白吃白喝的地步。” 每张桌子旁边都摆了一个洛可可风格的红木衣架,因为没有顾客希望外套离开自己的视线,以免被敌人拿去搞花样;基于很多理由,偏执妄想已经成为夜城居民的特色之一。我偷偷从领子上取下独角兽胸针,然后将外套挂上衣架。我喜欢保持神秘感,因为这对建立名声有很大的帮助。凯西漫不在乎地将扁帽丢到衣架上。我真的很羡慕她能这样肆无忌惮地享受生活,因为我从来没有片刻能够放下心防。我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然后一起专心地研究起手上的菜单。隔桌的客人会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我,有些还会在胸口画十字或是做些驱邪的手势。我心想如果自己突然跳起来大叫一声,一定会把所有人吓得半死,只不过我没有那么无聊。凯西小声地吹了个口哨,然后又从菜单上对我看来。 “好丰富的菜单,约翰。他这些食材到底是去哪弄来的?” “瑞克的餐厅的确很特别,即使在夜城也一样。”我道。“据我所知,世界上也只有这间餐厅有卖幻想生物的肉。我也问过他是去哪批货的,不过他只说他自有货源。我知道他雇用专业猎人猎杀稀有动物,不论是否合法,唯一的条件是交货的时候动物不能是活的。当然,真正的难题在于要找有能力处理这些食材的厨师,你必须要蒙着眼睛才能料理汤,也必须有过人的意志力才能不在之前精神崩溃。” 一名服务生来到我们桌旁。那是一只留有八字胡、神情十分高傲的企鹅。它颇不耐烦地看了看我们的大菜单,然后以一种很无力的声音介绍今日特餐。 “大章鱼卖完了,不过我们应该很快就会补货。变色龙今天不卖,因为它躲得太隐密了。由于昨晚有个客人想吃霸王餐,所以今日特餐是人肉。” 凯西看着我道:“它是开玩笑吧?” “我想不是。企鹅没什么幽默感。” “种族歧视的家伙。”服务生小声道。 我们假装没听到。“厨房在哪里?”凯西四下张望地问道。 “只有瑞克知道。”我说。“不过他不肯说。我强烈怀疑如果知道厨房长什么样子,我们就不敢吃这里的东西了。” “你在拍卖会上有帮我买什么吗?”凯西以青少年特有的超快速度转换话题。 “很抱歉,没有。这次不是普通的拍卖会。下次吧。”为了表示我也有办法瞬间转移话题,于是我说道:“你妈最近怎么样?” “很好呀。”凯西说着装作一副专心研究菜单的样子,以免跟我目光相对。“跟以前一样成功,一样有钱。她在公司里面帮我保留了一个不错的职位,只要我愿意回家的话,不过我才不要回去呢。事实上,我们两个离得越远,就越能够愉快相处。只要见不到彼此的面,我们也有办法和平共处。最近有查到什么关于你妈的消息吗?” “没有。”轮到我研究菜单了。“知道内情的人都不肯说。而真正见过她又还活着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当然,大家都知道‘乱发彼得’认识她,只可惜彼得已经疯了。我爸甚至连张她的照片都没有留下来。显然在他发现她的真实身分之后,就已经把所有她的东西通通烧光了。” “你记得她的长相吗?” “不,完全不记得,连声音都没印象。她离开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四岁,实在没道理什么都不记得,但是我就是不记得。我很怀疑她离开之前……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又或许是在她离开之后我父亲做的。真相究竟如何,我根本无处可问。”我们一起沉默了一会儿。“那么,”最后我道。“你现在还跟那个玩音乐的李欧·莫恩在一起吗?” “当然不是啦。”凯西似乎有点发抖地道。“那头野兽?我很久以前就把他甩啦。有够自我中心的,老是认为我应该感激他愿意跟我交往。没有人可以那样对我。再说,他们的乐团烂透了。什么叫做哥德庞克族?烂透了!只不过,他在床上真的很狂野……” “我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我语气坚定地说。“你准备回家了吗,凯西?我是说回去真实世界,回到你真正的生活里?” “不。干嘛?你要赶我走?” “你知道我不会的。但是毕竟你不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夜城没有什么能够绑住你的东西。不像我们其他人,你随时可以离开这个精神粪坑。你可以回到理性的伦敦生活,至少那里没有人会想要杀你。” “我永远不会回去的。”凯西放下菜单,直视我的双眼。“我热爱这里。我花了很多时间逃离那个所谓理性、正常而又无聊的世界,那个我从来不曾融入的世界。夜城实在太……充满活力了!这里绝对不会无聊!像是个永不散场的宴会,有最好的音乐、最棒的舞蹈以及最怪的人们……这里给我一种家的感觉,约翰。我这一生都在寻找像夜城这样的地方。我属于这里。”她斜嘴一笑,又道:“看来我是个夜猫子。” 我微笑道:“只是……我有点担心你,凯西。” “我才担心你勒!而且我担心的理由比你担心我要充足多了!” “那你准备好告诉我今天为什么要来吃这顿昂贵的晚餐了吗?”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缓缓地吐了出来,神情严肃地看着我说:“我想要跟你一起去查案。就像伙伴一样从头到尾全程参与。我提好多次了,你老是不准……” “因为你还太嫩呀。”我试图心平气和地说道。“凯西,自从我从那栋房子里救你出来之后,你对夜城中的生活一直调适得很好,但是你始终没有严肃看待这个世界。目前为止你还没有发展出足够的技能可以参与办案。这里有很多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一不小心就会赔上肉体跟灵魂。他们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来动你,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是我的声望在保护着你。但是如果你跟我一起在外面跑的话,那些坏蛋一定不会手软,随时可能挟持你来要挟我的性命,至少,利用你来使我分心。” “我有能力照顾自己!”凯西大声说道。 “没错,你可以轻易融入龙蛇混杂的场所,但是你的经验还不足以看穿他人有没有害你的意图。” “我就看穿了李欧·莫恩的意图!” “凯西,任何人都看得穿李欧·莫恩。我说的是夜城里的强者,那些拥有支配力量的家伙。他们部很喜欢玩弄他人的心智。更重要的是,你不曾出手杀过人。跟我一起办案的话,你迟早必须杀人的,不管是为了救你自己还是我的性命。你认为你办得到吗?说真的?” “我不知道。”凯西说。 “你当然不知道。在真正面对生死存亡的状况之前,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杀人。杀人是一件会永远改变人心的重大事件。在杀害他人性命的同时,你也等于杀死了自己内心的一部分。我会尽我所能不让你体验到那种感觉的。在那之前,我也不会允许你实际参与办案。因为在实际的办案过程里,即使再单纯的案子都有可能搞成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突然之间,一大群旅鼠从没人知道在哪里的厨房里窜逃出来。成群结队的旅鼠好似毛皮浪潮一般涌来,登时将用餐的空地化为一片鼠海。顾客们给吓得高声尖叫,所有人立刻抬起双脚。旅鼠们爬上桌椅、跃上树枝,以它们特有的气势横冲直撞。凯西跟我对着它们鼓掌叫好。 “快看,那只有戴降落伞!那只好像滑翔翼!冲呀,小东西,快冲呀!” 骚动没过多久就停止了。旅鼠们散入丛林之中,高声唱着胜利的歌谣——歌词的内容是说瑞克只有一颗睾丸之类的——客人们也都坐回原位继续用餐。没有任何人从厨房里跑出来抓旅鼠。旅鼠永远都在菜单上(蝗虫脚配旅鼠佐以柠檬酱,非常美味),从来没有货源短缺的问题,因为它们每天都好像没有明天一样地努力交配。事实上对大部分的旅鼠而言,明天真的并不存在。 凯西跟我继续回去研究菜单,我们身旁的大企鹅已经开始不耐烦地跺起脚来了。 “别点嘟嘟棒。”我建议凯西。“那是给观光客吃的。不管这礼拜的沾酱味道多重,那玩意都难吃得要命。大鹏煎蛋怎么样?一颗蛋就够四个人吃。不要?那么尖嘴妖内脏也不错,尝起来很像白鹭鸶,不过嫩多了……喷火兽?评价很高的长毛象?那九头蛇总可以了吧?” “不要。”凯西道。“我不喜欢希腊菜。” 东挑西拣了好一阵子之后,我们终于点了一份巨龙汉堡(当然是火烤的),搭配美味沙拉,甜点是冰淇淋(由于这种冰淇淋吃完就会自动消失,所以吃再多也不会眫)。点餐后没多久,就有另外一只企鹅推着餐车将我们的餐点送了上来。这只企鹅胸口挂了张名牌,上面写道“嗨!我的名字是……激怒观光客!”。我相信瑞克的厨房里一定有个先知。企鹅摆好餐点,很不屑地哼了一声,然后离开。我拿出独角兽角胸针,偷偷检查我跟凯西面前的食物有没有被下毒。 “没毒。”我脑中浮现一个自大的声音说道。“但是卡路里过高,而且太咸了。你不是在减肥吗?” 我立刻将胸针收起来。我讨厌会说话的幻象,只要给它们一个稳定的工作,它们就自以为是你妈。凯西跟我静静地吃了一会儿,享受着口味颇重的龙肉,搭配周遭顾客细微的谈话声响,感受愉快的用餐气氛。当巨龙汉堡跟色拉都成为美丽的回忆之后,我们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等待着甜点。企鹅当然很快就把甜点推上来,迅速收掉满桌餐具,最后将账单甩在桌上(账单里并不包括服务费,因为它们不敢收)。企鹅离开之后,我便向凯西凑了过去。 “有一件事你永远都比我强,就是能够跟上最新流行。看到那桌那个穿着深蓝色西装、打着老学究领带的绅士吗?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的那个男的额头上有一个洞,穿过他的脑袋,从后脑勺出来,基本上就是在头上穿了一个可以看穿脑袋的大洞。不过我尽量不去看就是了。 凯西看了对方一眼,嗤之以鼻说:“那叫‘终极穿环术’。理论上是藉由从额头上钻洞来扩大头盖骨上的骨盘,给脑袋更多扩充的空间,进而达到变聪明的效果。那个大洞就是将这个理论实际化之后的结果。个人认为还是喝喝‘聪明药水’就好了。虽然聪明药水也是一点效果都没有,但至少不会那么痛。” “真正聪明的人应该知道不要在头上打洞。”我边说边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个人。“我在想,有风吹过的时候,那个洞会不会发出声音?又或许……可以拿条线穿过去,叫做心灵牙线!帮他把难以消化的烂点子给剔掉!” 凯西被我逗得笑了出来,差点被甜点噎到。她喝了一大杯餐厅附送的蓝酒,把卡在喉咙里的冰淇淋通通冲下肚去。瑞克提供的那瓶酒几乎已经喝干了,而我根本一口都没动。对凯西而言,酒精只是一种食物而已。我点了一杯可乐,并且坚持原味,绝不和什么健怡可乐妥协。服务生为了报复,偷偷在可乐上面放了一根卷曲的吸管。可恶的东西。 就在此时,餐厅中所有谈话声戛然而止,丛林里的动物也停止叫唤,似乎整个世界都在那一瞬间屏住声息。四周响起一道轻柔的声音,有如微风中的拥抱一般,在这阵宜人的清风带领之下,命运女神自丛林之中飘然而出。她身材纤细,举止优雅,身穿一袭合身的银色晚礼服,有如她的双眸一般在众人面前闪闪发光。她的五官好似东方美女一样细致,长发飘飘地在身后飘逸,双唇可比樱桃一般诱人。她目光炯炯地向我望来,展露出一个令人死而无憾的微笑,有如一个活生生的梦境一样自丛林的阴暗处出现,迈开大步往我的座位走来。所有花草树木在她经过的瞬间若非百花齐放,就是当场枯萎,有的甚至边开花边枯萎。她所到之处,所有餐具都变成黄金。有个盲人因为她的到来而重见光明,也有个男的两脚一伸,当场因为心脏病发而死去。突然之间,瑞克餐厅里人人手中都多了一颗苹果。 所有人都对着命运女神微笑,伸手想要摸她,不过全部落空。有些人偏过头去,有些人则对她施放魔法咒语。她坦然面对,丝毫不去理会那些无礼的举动。人们四下张望,想知道她今晚究竟为谁而来。命运女神祇会出现在最走运或是最不幸的人面前。很多人都曾向命运女神祈祷,但当她真的降临时却又不敢面对。最后,她在我的桌前停下脚步,所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我有机会开口之前,一张椅子凭空出现,命运女神毫不客气地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她对凯西笑了一笑,笑得凯西一阵头晕目眩,只能十分愚蠢地向她笑回去。接着命运女神不再管她,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这时我已经紧张到了极限,随时注意我跟凯西以及周遭环境有没有出现什么突如其来的变化,不过命运女神似乎不想继续卖弄特效了。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松懈,因为最美丽的事物底下常常隐藏了最恐怖的危机。我学过很多魔法,包括一些我根本不该听过的强大法术,但是那些把戏在命运女神面前根本不值一哂。每当我束手无策的时候,就只能靠一张嘴了。我满怀自信地对她一笑,冷静地面对她的凝视,期待能够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出一条生路。这时,凯西突然脸色一变,身体一缩,几乎就要往桌子底下钻去。她是个识时务的人,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危机,也了解吸引神祇的目光通常都不会有好下场。我以眼神安抚着她,然后专心面对命运女神。 “我并没有向您祈祷呀。”我率先开口,小心翼翼地说道。 “没有。”她的声音很轻,但却令我毛骨悚然,掀起一种被人以锐利的爪子搔到痒处的诡异感觉。“我是主动来找你的,约翰·泰勒。我想雇你作我的代表,全权调查一件事情。我要你帮我调查夜城的起源跟目的。我要你查出一切是从何而起、如何而起,更重要的是,夜城为什么存在,以及存在的目的究竟为何。” 我呆呆地张大嘴巴,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我一直都希望有一天会有某个人出面雇用我调查夜城的起源,但是我从没想过这种大事居然会这样毫无征兆地说来就来。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天底下从来没有这么好的事。比方说,像命运女神这种强者,有什么理由会需要求助于我这个凡人?我以一种超级有礼貌的语气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命运女神再度对我微笑,两排有如编贝的牙齿反映出金色的光芒,带来一种沐浴在和煦阳光下的感觉。 “我想知道为什么在夜城里会有这么多难以控制的可能性。为什么有这么多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不论好坏,都会在这里发生。是不是因为夜城里面存在着某种诅咒?如果是这样的话,会是谁下的诅咒,又为了什么目的?我要知道这些答案。如果我能够了解夜城的起源,或许就可以更加轻易地控制这里的机运,毕竟我的角色本该如此。” 我默默地看着她,好好地想了想她的话。眼前的命运女神是一名物质界的过客,是一个观念与理想所凝聚的实体化身。她具有无比强大的力量,但是却局限在本身所代表的角色之中。正常情况下,她根本不会以实体现身,不过这里毕竟是夜城。就像其他具有支配能力的强者一样,她的出现总是带有目的,而且她的个性以极端善变而闻名。 “我不是你第一个找上的人,对不对?”我终于问道。 “当然不是。数百年来,有很多人帮我调查过这件事,但是全部都失败了。至少,从来没有人能够回到我面前回报他们的发现。然而,我天生不是一个喜欢放弃的神,所以我一直都在寻找愿意帮我的……” “傻瓜?”我接话道。 她再度对我微笑。“但是你不同,约翰·泰勒。我对你期望很高。毕竟,你什么都找得到,不是吗?” 我从各方面思考着整件事情,任由眼前的命运女神等待。每当有好到不像真的的事情发生时,通常就表示那不是真的;尤其是在夜城这种地方。命运女神耐心地坐在椅子上,有如躺在阳光底下的猫咪一般慵懒。凯西偷偷将椅子向后推开,差点已经要跟隔壁并桌。从她脸上的表情来看,显然她并不希望我跟这个案子或这个客户有任何瓜葛。但是如果连这点险我都不敢冒的话,那当初就根本不该回来夜城。我缓缓地点了点头,然后装作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夜城的起源,但是他们对此事全都绝口不提。所谓知识就是力量。再说,这些人……都是具有支配力量的强者,拥有跟您一样强大的实力,甚至比您还要可怕。他们绝对不会对我客气的。” “你从来没有因此而退缩过。”命运女神温柔地说。 “是没错。”我道。“但是我还是必须要问,既然您如此想要知道答案,为什么不亲自去查呢?” 命运女神了解我的疑惑,点头说道:“其实我不像人们以为的那么经常干涉物质界的事情,因为人世间的万物自有其运作的道理。我的角色需要保持……神秘,不能过于招摇。所以我喜欢站在遥远的距离之外,利用……无知的小人物帮我操控命运。” “您是说‘可以牺牲的小人物’。” “也可以这么说。” 我皱起眉头:“这种话我已经听渥克说过很多次了。您为什么选上我,有任何特殊的原因吗?” “因为你没有摧毁混乱蝴蝶,也没有试图控制它来满足一己之私。你让它重获自由。” “好心没好报。”我说。 “多少报酬才能雇用你?”命运女神问。“什么代价才能让你接下这个案子?” “您打算出多少?” 她突然露出一种猫看到老鼠的微笑,说道:“我可以提供比金银珠宝更有价值的东西,约翰·泰勒。我知道你母亲是谁。只要你帮我查出夜城的起源,我就把一切通通告诉你。” 我向桌上一靠,表情当场变得丑陋,声音也登时冷酷无比。“告诉我。现在就告诉我。” “很抱歉。”命运女神无动于衷地道。“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 “我有办法强迫你说。”我道。 隔壁桌的人一听,立刻全部站起身来躲到一边去。凯西似乎也很想跑,不过为了表示对我的忠诚,所以始终留在原位。命运女神看着我轻轻一笑。 “你不会逼我的,约翰·泰勒。因为你跟我一样,都被局限在自己的角色之中。” 我突然感到一阵疲惫,无力地靠回椅背之上。凯西神情不悦地对我看来。 “你打算接下这个案子,对不对?” “我没有选择。我跟她一样都很想了解夜城的起源。” 凯西瞪向命运女神,说道:“至少在约翰帮你做事的时候,你可以给他带点好运吧?这是你该做的。” “如果我公然帮助约翰·泰勒,”命运女神道。“我的同类就会公然出面对抗他。你应该不想看到这种结果吧,约翰?” “不想,绝对不想。”我说。“你这些同类实在太强大、太诡异了,即使对夜城而言也是如此。只不过……我应该可以宣称自己是在帮你做事吧?这样讲可以提高我的权威,方便混入一些比较麻烦的场所。” “只要你喜欢。”命运女神道。“但是我不能也不会直接涉入你的调查过程。” 我斜嘴一笑:“对方可没有必要知道这一点。” “那就这么说定了。”命运女神说完,优雅地站起身来,在我面前微微鞠躬。“可别把性命给丢了。” 随着一阵爆裂声响,命运女神当即消失,在地上留下一道清澈的喷泉。我想瑞克是不会在意的。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多半会把这道喷泉当作卖点来炒作。旁观的客人直到这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也纷纷坐回原来的位子上。四周渐渐传来压低音量的交谈声,更有数不清的目光对我望来。有些人开始将变成黄金的餐具收到皮包里,不过很快就被企鹅们制止了。餐厅里发生的大小事情都逃不过瑞克的目光。 “我决定……这个案子还是不陪你去了。”凯西道。“我突然想起办公室里有些紧急档案还没归档,我想我该先回去了。” “我了解。”我说。 “说真的,你不会打算一个人去查吧,是不是?这件案子不是一个人可以搞定的,你需要强大火力的支持才行。要找苏西·休特?死亡男孩?还是剃刀艾迪?” 我摇头:“都是一时之选。只可惜霰弹苏西还在追查屠夫大猪的下落,短时间内不会有空;死亡男孩最近跟一名北欧女战士爱得死去活来,大概也不会想蹚这场浑水;至于刮胡刀之神则是忙着在诸神之街干一桩不可告人的勾当,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不过一定很恐怖,因为有不少神祇已经逃离诸神之街了。不,像这样的案子,我应该要找其他人来搭档才对。我想我会先找‘疯子’,然后可能再去找‘罪人’一起去吧。” “我觉得你直接对着脑袋开一枪还比较快。”凯西说。 <hr /> 注释: 第三章 跟讲理之人打交道 于是我踏入夜城,前往一名真正的神谕那里。夜城里从来不会缺少不愿意被找到的人,但不到必要,我不想施展找人的天赋。我的敌人一直都在找我,每当施展天赋开启心眼的时候,我就会散发出有如黑夜里的灯塔一般耀眼的光芒。幸运的是,夜城里也从来不会缺少有能力找出秘密的人(有的说不定也不是人)。有不少人宣称知道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秘密,不过大部分都只是混口饭吃罢了;至于少部分真正有能力的人,却又因为不同的理由而不能轻易信任。在夜城,骗人的把戏是永远不退流行的。不过幸好在之前某个案子里我得知了一位正牌神谕的下落。虽然在数百年的岁月侵蚀之下,这名神谕已经养成古怪啰嗦的脾气,不但非常喜欢八卦,而且完全藏不住秘密,不过我想干他们这行久了,应该难免都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离开上城区,来到夜城的主街。这条街的两旁全都是各式各样的商店,以华丽的建筑及亮眼的骗局为卖点,是个欲望论斤来卖、罪恶大量生产的地方。简而言之,我正在前往夜城唯一一家购物中心的路上。正常世界的主流品牌在这里很难生存,因为夜城的居民比较偏好冷门的产品,不过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财神购物中心”里有来自所有时空的商品经销商与快餐连锁店。常言道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这句话对于从来见不到太阳的夜城而言,并不适用。 我从“财神”两个字底下的入口进入购物中心,享受着没有人一看到我就往出口逃窜的自在感。夜城中只有少数几个地方不会有人在乎我是谁,而财神购物中心正是其中之一。来自不同时空的购物狂通通在这里齐聚一堂,寻找奢侈浮华的违禁品,以及千载难逢的讨价还价之乐。千奇百怪的人们以不同的语言及黑话跟彼此打着招呼,欣赏着别处找不到的商品,将整个购物中心挤得水泻不通。每家商店前面都有闪亮的招牌,每个橱窗之中都摆满世界奇观。这里的店面之多,让购物中心内部的空间看来似乎比外观看来还要大上许多。显然这里的空间自动向外扩张,以便塞下越来越多的店面。 招牌与商标自四面八方涌来。“麦甘伯的海豚汉堡”、“星际鸭熏香店”、“威尔迪斯尼的莫老鼠”、“俄式浸礼”、“佩夫起居室”以及“灵魂市场”,不管全新还是二手,任何商品应有尽有。当然,这种地方怎么少得了“诺斯弗拉图鲜血银行”(自动来捐血,请大方一点,别逼我们找上门来),站在银行门旁阴影处的黑发女郎对我抛了个媚眼。我礼貌性地笑了笑,然后继续前进。 购物中心正中央建有一口十分传统的许愿井,路过的人们完全不会去注意到它的存在。这口井外观毫不起眼,就是一道石造的圆井,四周种了一片杂草,井上用红色的石板搭了一层石顶,中间用生锈的铁链挂了一个水桶。旁边有一块招牌,上面有着请人丢枚铜板进去许愿的标示。这块招牌是小朋友开玩笑而设的,不过在夜城,任何玩笑都可能成真。事实上,大部分的神谕一开始都只是玩笑。自从多重时间轴的观念出现之后——从夜城里许多时间裂缝所衍生出来的观念——预言的准确性就大不如前,而命运的不可变性也开始遭到质疑。不过面前这口许愿井的专长,是追踪此时此刻在世界任何角落所发生的事情。我认为在如今这种时代里,拥有一技之长才是最实在的。我靠在许愿井的石墙上,四下打量一番,确定没有人在看。 “哈啰,神谕。”我说。“最近有什么事吗?” “多到超乎你的想象。”井底传来一个深沉的声音说道。“请投入一枚银币,以赐予我祝福。喔,路过的旅人呀,我将以三个答案来回报你的祝福。第一个答案隐晦无用,第二个答案暗喻精确,第三个答案则是一针见血。你丢的银币越多,能够得到的也就越多。” “别说那些废话。”我说。“我不是观光客。我是约翰·泰勒。” “喔,可恶的家伙,你又回来了,是不是?”神谕的声音似乎不太高兴。“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我一看到你头就会痛啦!” “你又没有头。” “一点也没错!就是你这种人让我们这些干神谕的干不下去。你想干嘛?我很忙。” “你忙什么?”我问,纯粹出于好奇。 “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的。你以为身为知识的泉源是件容易的事吗?我的外墙上都已经布满青苔啦!还有,我讨厌时间裂缝!它们就像神谕屁股上的痔疮一样。说起屁股上的痛处,你到底想要什么,泰勒?” “我要找绰号‘疯子’的男人。” “喔,天呀,那家伙比你还糟糕。他会让我胃痛,如果我有胃的话。你找他干嘛?” “你不知道吗?” 神谕语带傲慢地说:“没错,尽量取笑吧。至少我还看得到他在哪里,哪像你?想要知道答案必须付出代价。没有答案是免费的,规矩就是如此。别怪我,我只是在这里工作而已。等到诅咒破除之后,我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离开这个鬼地方。” “好吧。”我说。“直截了当的答案需要几滴血?” “因为是你的关系,所以一滴就够了,亲爱的王子。”神谕的声音突然一软,谄媚地说。“当您踏入您的国度时,请不要忘记我。” 我对着井中的黑暗看去:“你听说了什么?” “或许有听说,或许没有。”神谕得意地说。“趁我释出善意的时候赶快付帐吧,免得我突然决定提高价码。” 我拿一根针在大拇指上一刺,一滴鲜血立刻滴落井中,接着就听到神谕轻轻地发出一个满意的声响。 “你可以在‘琳病旅馆’找到疯子。”它立刻说道。“就在附近。去那种地方要小心,不要跟任何陌生女子谈话,除非你想在身上收集性病。快滚吧,我的头部快裂开啦。记住要及时行乐,约翰·泰勒。好日子已经不多啦。” “琳病旅馆”,店名用这个“琳”只是为了提高一点格调,事实上这家旅馆的外观就跟店名听起来一样恶心,就是那种按小时计费,鲜少更换床单的低级旅馆。那附近到处都有找寻猎物的欢场女子,而那里的体型巨大到可以从黑暗的巷子里跳出来攻击路人。这是个外表不会欺人的地方,敢来这里的买家就必须自行承担风险。然而,对某些人而言,不够肮脏下流的性爱就是不够刺激。于是……我只好握紧双拳,目不转晴地踏上前往红灯区的街道。在这种地方,妓女可以化身为比夜城中最恐怖的怪物还要危险的东西。令我沮丧的是,似乎大部分的妓女都听过我的名字。 琳病旅馆位处一整排油漆斑驳的建筑物之中,而这排建筑都已经很多年没有重新粉刷过了。我伸手推开旅馆大门,一边责怪自己居然没有随身携带手套,一边大摇大摆地走进大厅,假装自己有充分的理由出现在这里。大厅就跟我想象中一样肮脏,地毯在我脚下吱吱作响。几个性别不明的人在我进入大厅的时候放下手中的八卦杂志朝我看来,不过在认出我的身分之后,目光立刻转向别的方向。 我不太确定疯子到这种地方来干嘛,因为他应该已经不在乎性爱这种属于理性世界的东西才对。不过,我想对他而言,无论身在何处应该都没有差别,而这里可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处;除非身有要事,不然正常人绝对不会来这种地方。 我走向坐在铁窗后方的旅馆接待人员,中间有两名精灵妓女侧身让我过去。这两名精灵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勉强在脸上挤出专业的微笑。她们的翅膀看起来有点皱皱的,不过依然散发出无比诱人的强大魅力。我笑了笑,对她们摇一摇头,然后发现她们被拒之后的反应居然是松了一口气。天知道我的名声在这种地方已经被扭曲成什么样子了。 铁窗后的旅馆接待显然不太高兴看到我。他是个身材矮壮的男人,穿着一条肮脏的裤子跟一件条纹背心,脸很臭,眼神沧桑。他身后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碰过就要付钱”。接待往一盅痰盂吐了一大口痰,然后神情冷淡地看着我。 “我不回答问题。”他毫无语气地说。“即使是声名远播的约翰·泰勒也不能逼我回答任何问题。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工作上的要求。你唬不了我的。比你厉害的角色我见多了。再说,这扇铁窗施有魔法、下过诅咒,并且还通了电,所以不要打什么歪主意。” “不过我是来帮忙的。”我无视他的无礼,微笑说道。“我是来带疯子离开的。” “喔,谢天谢地。”接待一听,立刻换了一副嘴脸。他向前一靠,露出恳求的表情,看来简直可悲。“求求你赶快把他带走。你不知道一直让他待在这里有多恐怖。随时都会听到尖叫、怒吼,三不五时还会降下一堆血雨。所有房间都在变换方位,所有房门都通往不知名的地方。他不但吓跑了客户,甚至还吓跑了附近的妓女;照理说世上应该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吓到这些女孩了才对。我的胆量已经不如从前了,旅馆的名声都因为他而荡到谷底去啦。” “我以为在这里声名越坏,生意会越好。”我说。 “赶快把疯子带走,拜托你。” “我们一定会好好谢你的。”一名精灵妓女边说边将胸部挤到我面前。 我很有礼貌地拒绝了她的服务,然后跟接待问了疯子的房间号码。电梯坏了,于是我走楼梯上楼,楼梯以水泥彻成,没有任何扶手,墙壁上的油漆也早已斑驳。我在很远的距离之外就可以感觉到疯子所在的房间,有如一头狂野的猛兽,静静地躲在角落等待猎物上门。随着我慢慢接近,不舒服的感觉也越来越甚。在我踏上二楼走廊的时候:心中不禁涌现一股即将去看牙医的恐惧,而且还是个会带来坏消息的恐怖牙医。气温急遽下降,呼出的空气在我面前凝结成雾,心跳也不受控制地开始加速。我在空荡荡的走廊上缓步而行,身体微向前倾,似乎必须突破一道看不见的压力才能前进,体内所有本能都在高声尖叫,要我趁着还有机会的时候转身离开。 我停在疯子的房门外。门上的号码跟接待给我的一样,不过其实不用看号码也知道就是这一间。那扇门感觉就像是午夜梦回时将人惊醒的剧痛,令人想起“创伤”与“毒药”之类的词语。有如见到深爱的人在眼前死亡,又像爱人对你提出分手时的冷酷语气。那房间充满了恐惧与凄惨的情绪,似乎正缓慢地将你一生的信仰通通剥离体内。只不过,造成这一切感觉的根本不是眼前的房间,而是房间里的那个“疯子”。 我不知道他真正的姓名,我想就连他自己也不再记得了。姓名代表了一种认同与一段过去,而疯子早就已经把那种东西抛到脑后。如今的他是个伤心、危险而又困惑的男人,与现实之间维系着一种非常微弱的关系。不论谁的现实都一样。至于当初让他疯到无可救药的原因,则是夜城之中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同时也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之一。 在六○年代的时候,疯子是名迷幻药巫师、提摩西·李雷的忠实追随者,同时也是美国太空总署的首席科学家。他是一个名下挂有无数专利权的天才,对追求知识有强烈的渴望。到了六○年代末期,他的兴趣由外层空间回到人类的内心世界,转而研究神秘主义与数学本质理论。他研究多年,探索着极度隐晦的神秘现象,试图摒弃人类受限的心智与感官,找出一种能够看穿现实世界的全新视野。 最后,他找出了方法,能够看穿人类眼中的现实,直接面对隐藏于已知世界之下的完整景象。不管他在那短暂的永恒里看见了什么样的东西,他的理性都已经在那一瞬间完全崩毁。或许是因为完整的现实比我们所认知的恐怖许多,也可能是更加美好。不管是恐怖还是美好的景象,那景象都是同样地令人无法承受。在那之后,疯子就活在幻觉之中,再也不在乎任何事情。而他跟正常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有时候他可以控制自己想要的幻觉,虽然有时候他也会被幻觉控制。 与疯子为伍是极端危险的事,因为他不相信任何眼前所见的事物。对他而言,所有的一切都是幻觉。他身边的世界是依照他的念头、想象、恐惧,以及怀疑而重新塑造的,现实中的一切都在他的转念之间变化成型。这样的能力有时很有帮助,有时也很令人困扰,有时甚至很恐怖,因为对他而言,所谓的伙伴与朋友也可以是幻觉的一部分。他可以在你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改变你的个性跟过去。任何胆敢打扰他、甚至威胁他的人,都很可能变成其他东西——惨不忍睹的东西。久而久之,人们就任由他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反正只要不去惹他,几乎都能相安无事。幸运的是,疯子想做的事情并不多,而想要利用他去达到个人目的的人通常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如今我站在他的房门外,忍不住呼吸急促、冷汗直流,想办法鼓起足够的勇气伸出紧握成拳的手去敲门。我心里明白,光是走进去跟他说话就必须冒着极大的风险。自从上次面对不信之徒洁西卡·莎罗之后,我就不曾这么害怕过了,而当时我还有可用的秘密武器,如今却只能凭机智行事。就连我都不太相信自己能全身而退。 不过,我也不是全然无助,因为每当疯子不爽的时候,就会自动发出警告讯息;不知道为什么,疯子的身边随时回荡着反映出他当下心情的背景音乐。只要仔细聆听,就能够察觉他的情绪变化。我站在门前,举起手来准备敲门,感觉就像是站在一个大火炉或是黑死病看护所外面一样,敢开门就必须自行承担后果。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迅速地敲了敲门,非常有礼貌地大声报上我的姓名,然后打开房门,走入疯子的房间。房中的某个角落传来一阵音乐,尼尔森的“大家都在跟我说话”。 房间内部的空间比外表看来大多了,只不过空间的形态十分诡异,似乎存在太多不确定的因素。我本来以为会看到一个肮脏的小房间,但如今眼前却是一间豪华大套房,房内有一张大床,许多古董家具,以及各式各样精美的装饰。整个房间笼罩在闪烁的光芒之下,触目所及,所有东西的细节全都不太对劲。地板跟墙壁之间并非直角,天花板更是倾斜得难以形容。至于刺眼的光源来自何处,则是完全看不出来。所有东西在我目光移开之后立刻转变形体。地板确实存在,但是我却有一种站在悬崖边缘的摇曳感。房中的声音沉闷而遥远,就跟在水里听东西一样。我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将心思专注在来此的目的。我感到只要稍微分心,就会立刻失去自我,永远迷失在疯子的幻觉中。 这就是人们不愿意接近疯子的原因。 他躺在大床上,看起来迷失而又渺小。他是个很结实的男人,留有一嘴灰色的胡须。这时他突然坐起身子往我看来,两眼之中仿佛没有焦点,但却又透露出一种狂野与绝望混杂的神色。他似乎很疲惫、很忧伤,有如一只莫名奇妙被主人修理一顿的小狗一样。他身上永远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跟一条破烂的牛仔裤,从来不换衣服,因为衣服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对他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而从他身体散发出来的味道来看,这套衣服只怕已经很久没洗过了。 房间内所有墙上都画满了数学方程式,显然疯子所到之处,这些方程式就会自动出现,而在他离开之后就会立刻消失。从来没有人能够看懂这些方程式所代表的意义,不过一直以来不断有人想要找出其中的秘密。疯子看着我身后的某样东西,而我并没有随着他的目光回头去看。不管他在看什么,肯定不会是我想要看到的东西。过了一会儿,疯子的目光自我身后移开,我终于稍稍感到松了一口气。房中的景象开始变幻,随着疯子的心情调适着我的存在。阴影在角落中凝聚,形成一股深邃无比的黑暗,其中隐藏着某种蠕动的东西,似乎是属于童年噩梦里面的骇人怪物。 “哈啰,疯子。”我冷静地说。“我是约翰·泰勒,记得吗?我们在陌生人酒馆跟止血带俱乐部见过几次面。我们有个共同的朋友,剃刀艾迪。记得吗?” “不记得。”疯子伤心地说。“不过,我常常会把人忘记,因为这样比较安全。话说回来,我认识你,约翰·泰勒。喔,是的。你是危险人物,继承了恐怖的血脉。我想如果我真的记得你的一切的话……说不定还会吓到发抖呢。” 想到连疯子这种角色都会怕我,就让我自己也感到害怕。我将这个想法放到一边,专心面对眼前的情况。我到底要如何才能在这段谈话之中存活下来,并且说服疯子跟我一起去调查夜城的起源呢? “我想要调查夜城的起源。”我说。“希望你能帮我。或许在调查过程中,我们或许会碰到能够帮助你的人。” “没有人帮得了我。”疯子说。“我自己都帮不了自己。”他侧过头去,像只小鸟一样斜眼打量着我。“你为什么要找我帮忙,约翰·泰勒?”他似乎展现出少有的理智,于是我趁着这个机会继续劝说。 “我将会面对一些比我强大许多的生命。”我说。“所以我想带你一起去可以困惑对方,至少,我可以躲在你后面。” “有道理。”疯子跟正常人一样点了点头。“好吧,我跟你去。我好像已经躺在床上沉思好几个月,理论上应该已经快无聊死了。没错,我要跟你一起去。我一直都想找点事做,让自己分心,以免老是去想一些……不好的事情。其实我比你还要害怕我自己呢。走吧。” 他轻巧地跳下床,动作中散发出一种不连续的诡异感。站着的他看来跟我差不多高,不过似乎比我重很多,仿佛走入真实世界里他就突然变得更加真实了一样。角落的阴影在那一瞬间向后退却,不过很快又凝聚了起来。疯子往房门走去,我跟在他身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这时他的背景音乐转变成一首以萨克斯风为主旋律的爵士曲调。 趁着关上房门的时候,我匆匆地看了看房间内部,发现里面已经变回原来的小房间,阴暗肮脏,布满灰尘跟蜘蛛网,显然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住过了。房内的床上躺了某个东西。我在那东西开始坐起的时候赶紧关紧房门,向后退开。疯子站在一旁耐心地等着我,于是我领着他下楼走回大厅。我们一在大厅现身,所有人马上通通躲了起来。接着我跟疯子踏入夜城,一起去找一个名叫“罪人”的家伙。 “罪人”是另外一个夜城中家喻户晓的人物,在他身上发生过的传奇故事与悲剧就跟狗身上的跳蚤一样多。关于罪人早年的事迹已不可考,只知道有一天他突然决定要将灵魂卖给魔鬼。他仔细地研究所有相关细节,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然后将撒旦从地狱中召唤出来。不是什么低等恶魔,也不是什么堕落天使,而是上帝的宿敌,撒旦本人。历史跟文学名著里都不断地告诉世人这种行为有多愚蠢,但是罪人显然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他召唤了撒旦,令撒旦化身为讨喜的形象,然后说他自己想要出卖灵魂。当撒旦问他想要用灵魂换取什么代价的时候,罪人答道“真爱”。撒旦迟疑了,因为真爱并非撒旦所擅长的领域。然而罪人坚持只要真爱,撒旦又没道理不做他的生意,于是……一张以鲜血签下的合约就此诞生。罪人以自己的灵魂为代价,换来的就是能跟自己的梦中情人度过十年的欢乐时光。 撒旦说道:“在这个时间前往那个酒吧,梦中情人会在那里等你。”说完哈哈大笑,然后就消失了。罪人在指定的时间前往指定的地点,真的就遇上了他的梦中情人。他爱上她,她也以爱回报,没过多久两人就结婚了。他们快快乐乐地一起度过了十个年头。接着,时限到了,撒旦在最后一晚的午夜时分从地底现身,前来收取罪人的灵魂,要将他带往永恒苦难的地狱。罪人在撒旦面前点头说道:“能够见识真爱,一切都很值得。”然而撒旦却告诉他:“你被骗了。你的梦中情人根本不是人,她是我的手下,是我派去引诱你的女恶魔。她只是假装关心你而已。在你之前,她已经关心过无数个男人了。”罪人道:“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爱她,而且我将会永远爱她。”撒旦耸耸肩,取走了罪人的灵魂。 于是罪人成为地狱中唯一一个保有真爱的灵魂。不管爱人的真相如何,不管在地狱之中受尽多少折磨,他始终顽固地相信爱情。由于整个地狱里的气氛都因他而腐败,撒旦实在不能容许这种灵魂的存在。最后,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之下,撒旦只好将罪人赶出地狱。而由于罪人曾与魔鬼订约,所以当然也没有资格上天堂。 在天堂跟地狱都容他不得的情况之下,他也就只好来到夜城,不死不活却又半死半活,永永远远地行走在霓虹闪烁的街道上。这就是罪人的故事。 尽管罪人待人十分友善,但是大部分的人都不愿意与他亲近。由于并不算真的活着,所以他没有影子;又由于无法再死一次,所以几乎没有任何力量能够伤害到他。如今的他不管犯下什么罪行都无须害怕惩罚,所以他对自己定下十分严厉的道德标准。也就是说,不到必要的时候,他绝不做出影响他人的事情;但是如有必要,他也绝对不会迟疑。善与恶的观念已经不适用在他身上,他已经超脱这种世俗的判断了。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不会去管别人的闲事,不过如果有人胆敢惹他的话,通常都会死得很难看。根据一个广为人知的都会传说所言,只要他行出足够的善举,或是犯下足够的恶行,那么总有一天天堂或是地狱的门将会再度为他而开——至于他是选择善举还是恶行,目前为止还看不出来。 我前往罪人最常出没的地方,普罗斯帕罗与麦克·史考特纪念图书馆。疯子一直跟在我的身后,一边哼着背景音乐里的旋律,一边吓坏所有路过的人。罪人喜欢待在图书馆里研究一些他拒绝公开讨论的主题。据说光是追踪他曾阅读的书单就已经足以将人吓到半疯狂的地步。我个人认为,他逛图书馆的目的应该只是想找点事做,就像疯子以冥思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罪人的选择就是阅读。其实说到底他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就是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件在他们脑中挥之不去的事情。 我先打了电话过去以确认罪人在那里。电话那头的图书馆员对我说:“喔,是的,他在这里。另外,如果您要过来,泰勒先生,可不可以请您顺便把我们仅存的法兰肯斯坦男爵的《走出自己的路》带来归还?这书已经过期很久了。”我含糊不清地说了几个字,然后赶快挂上电话,顺便想了想上一次看到那本书是什么时候。 虽然持有保留的态度,不过我又开始使用行动电话了。在夜城里拨打行动电话是很危险的事情,除了话筒里常常传来奇怪的声响之外,还有一堆有的没的简讯,以及来自其他空间的垃圾讯息。当然,最麻烦的是行动电话让人能够轻易追查我的行踪。只可惜这可恶的小道具实在太实用了,让人想不办一支都不行……既然凯西跟我保证这支新款的手机内建所有保护咒语,可以防止任何形式的入侵,那我也只好姑且信之,虽然每次使用的时候我心里都毛毛的。 我和疯子走进图书馆的地下室,最后在研究区的老位子上找到了罪人。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面前的桌上摆满了好几叠大书,正专心地阅读着一本古老的典籍。 空气中弥漫着书籍的气味,看起来就像个文学迷宫一样。这里的照明十分良好,不会太过明亮。整个研究区到处都写着“安静!”的标语,还有不少指示书籍主题的牌子,其中有些还标明“阅读的后果请自行负责”。不少学者坐在书桌后面,无视其他人的存在,有如古时候的修道士一样专注他们的工作之上。我穿越狭窄的书柜走道,笔直地朝罪人走去,疯子步伐轻松地跟在我身后。罪人在我们来到身前的时候抬起头来,对我点了点头。他的个子不高,身材很结实,外表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看起来就像是永远升不了职的中年上班族,其貌不扬,没什么特色,完全不会引人注目。但是当他的双眼对我望来的时候,目光却突然炯炯有神,笑容中也透露出一股不安的气氛。 罪人似乎老早就在这里等我了。当他终于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中流露出一种亲切有礼的感觉。 “很好,很好,约翰·泰勒。我有预感今天会遇上你,于是就坐在这里,一边阅读最喜爱的老书,一边等你。” 我看了一眼摊在他面前的书。那是一本圣经,古英王詹姆士的版本。我转向罪人扬了扬眉毛。 罪人笑道:“某位智者曾经说过:‘要找漏洞去钻。’” 研究区有下少人都开始抓起面前的书本跟笔记,离开座位向出口走去。或许是因为疯子的到来,或许是因为我的出现,也可能是因为我们两个加上罪人,这种阵容让人忍不住要担心受怕。说真的,我不怪他们。研究区中只剩下几名顽固的老学究抱着他们的书本不肯离去。在夜城,只有心智坚定的人才能担任学者的工作。疯子在书堆中闲晃,所到之处所有书籍都浮现阵阵涟漪,无论外型与内容都产生了变化。我不禁怀疑那些书里现在写了些什么,是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抑或是超乎想象的智慧与秘密;不论是哪一种,总之我不想知道答案。 这时我的目光让一名外表甜美的年轻女子所吸引。她是个身材高姚的金发美女,身穿白上衣、黑短裙、长袜、素鞋,头上戴了顶小草帽,一副公立女子高中生的打扮,手里捧了一大叠书,正从书堆中走出。她明亮动人、笑靥如花,美艳不可方物,任何人见到都要为她疯狂。她的一举一动都散发出自然清新的优雅气息,简直不属于人间所有。她的双唇有如玫瑰花蕾般诱人,双眼有如星际银河一般深邃。我情不自禁地站直了身体,不过她却只是浅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从我身边走过,将手中的书放在罪人的桌上。这时我才发现疯子的背景音乐变成了“管钟”。 “容我为你们介绍。”罪人彬彬有礼地说道。“这是我的女朋友,也就是许多年前我爱上的女恶魔。我不知道在你们眼中的她是什么样子,因为她会以每个人心中最渴望的异性模样出现在别人眼前。” 我不敢肯定我眼前的她代表了什么,或许是小时候看了太多青春女高中生的影集,我猜。我对女恶魔点头微笑,她则噘了噘嘴坐上罪人的书桌,露出修长的双腿挑动我的心弦。我几乎可以看到空气之中强烈勾引异性的荷尔蒙,只能迫使自己将目光自她身上移开。我实在好奇她在罪人的眼中究竟是什么模样。这时疯子向后退开一步,神情不悦地瞪了女恶魔一眼,然后又往一旁晃走。关于疯子眼中的她是什么模样,我就不是那么想要知道了。 “你要的书都在这里,席尼。”女恶魔以一种极端性感的声音说道。“还有什么需要的话,请尽管说。”说完十分慵懒地挺了挺腰,胸口向前突起,几乎要胀破上衣的扣子。我感到口干舌燥,一颗心仿佛要跳出体外一般。 “她的名字由原始的直翻的话就是‘美丽毒药’,”罪人轻轻说道。“死海书卷里有几个章节提到关于她的事迹,不过都不是什么好事。在对抗天堂的战争里,她曾经杀害过无数的天使;在对抗人性的战争里,她也以女恶魔的身分征服过数不清的男性。在她身边请务必注意礼貌,并且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不管我有多爱她,她终究是名恶魔。对了,席尼这个小名只有她才能叫。” 我尊敬地向女恶魔点了点头,问道:“你怎么会离开地狱?” 美丽毒药十分迷人地耸了耸肩。“我无法相信居然会有凡人在得知我的真实身分之后依然毫无保留地爱我。当然他们还会想要我,毕竟我的工作就是把人诱惑到万劫不复的深渊,以肤浅的肉欲令他们放弃不朽的灵魂。然而爱我?像席尼那样的真爱?即使已经知道了真相,即使已经身处永恒的炼狱之中?在我长久的存在里,从来都不曾见过这种事。于是我决定离开地狱,回到人世间来找他。表面上我是以邪恶使者的身分而来,目的是要再度诱惑他的心智、腐化他的灵魂。不过事实上,我只是想要跟席尼在一起,想要了解他口中的……真爱。” “那是你的说法。”我道。“尽管你嘴里这么说,谁又能保证你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他的灵魂?” 她的笑容不减,但是眼神却变得冷酷。“你可曾在爱人面前毫无保留地诉说心中的秘密?所有黑暗、深沉,连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秘密?你可曾彻彻底底地与另外一条生命融为一体,即使面对永世不灭的地狱之火也不愿分离?我的席尼愿意为我如此付出,只为了一个我从来不曾了解的理由。地狱里是容不下真爱存在的。如果有爱,那就不配称作地狱。我必须体验他对我的感觉。我必须用心去理解,即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是你曾经跟这么多男人在一起。”我说。 “喔,没错。”美丽毒药说。“你无法想象有多少男人,但是他们在我心中都不具有任何意义。他们活着的时候都大言不惭地说爱我,但是一旦踏入死亡境地,马上通通改口。他们可以为了逃离地狱而毫不犹豫地背叛我,对他们而言,我根本也不算什么。但是席尼……跟他们不一样。” “美丽毒药是唯一没有参与前一阵子夜城天使战争的女恶魔。”罪人温柔地说道。“只因为我要求她不要参战。这代表了什么意义,你就自己去想吧。现在回到主题,夜城是个谣言满天飞的地方,据我听到的谣言指出,善变的命运女神雇用了你来调查夜城的起源。你真是结交了不少有趣的朋友呀,约翰。我必须承认自己一直对夜城的起源感到好奇。没猜错的话,你这次来是为了找我一起参与这项史上最危险的冒险,对吧?” “一猜就中。”我说。“有你跟疯子在身边,我就有可能在这件案子里存活下来。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空能暂时放下手中的研究?” 罪人一把阖上圣经,不过手掌却不从封皮上移开。“我唯一上天堂的机会就是多做好事。”他坦白道。“而且要做惊天动地的好事才行。我认为在众多强者的夹杀之下保住你的性命,应该够资格称得上是这种等级的好事才对。” “那我怎么办,席尼?”美丽毒药说。“你不会抛下我一个人上天堂吧,对不对?你明明知道我俩只有在地狱之中才能享有永恒的爱情。” 罪人轻拍她的手背,轻轻笑道:“没有你,我哪都不去。少了你的地方就不叫天堂。” “亲爱的席尼。”她凑上去亲吻他的额头,拨弄他的头发。罪人转头对我说道:“跟你去可以,不过美丽毒药要一起来。我不会跟她分开的。” “既然我都带了疯子出门,你要带恶魔又有什么问题呢?”我说。“火力越强大越好。” “我听到了。”疯子的声音自书堆里传来。“我不提供火力。我只负责吓人。” “夜城的起源很久以前就已经埋葬在历史的洪流之下。”罪人说道。“而我认为这多半是有个很好的理由,因为像夜城这么可怕的地方绝对不会有什么美丽的起源的。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夜城是奠基在鲜血与苦难之中创造而出。你必须了解,约翰,如果我们调查的结果会对夜城的居民造成威胁的话,我绝不会把结果公诸于世。因为我个人的宗旨就是尽可能不去伤害他人。这样讲你可以接受吗?” “当然。”我说。“所有调查结果我都只向当事人回报,而这个案子的当事人就是命运女神。至于她之后要如何处理我们调查的结果,那就是你跟她的事了。我这样讲,你可以接受吗?” 他点了点头,然后跟我相视一笑,不过我的笑容之下隐藏了些许的不安,我认为让美丽毒药跟来是很不智的举动。事情已经够复杂了,实在不需要一个地狱来的女恶魔在我们背后监视——虽然我还不至于蠢到用背对着她。然而既然罪人如此坚持,那我也就不得不答应,起码暂时必须答应。反正说不定之后也会有用得到她的地方。 “喔,不好了。”罪人突然站起身来。“看来有坏事发生。” 我立刻环顾四周,说道:“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疯子的背景音乐变紧张了。” 他说得没错,疯子的背景音乐的确变了。而在紧张的音乐之中,十三名身穿西装的男子自四面八方现身,个个脸上充满自信,显然是冲着我来的。刚刚那些不肯走的学者们一看,纷纷抓起书本以飞快的速度逃离现场。就连图书馆的员工也在顷刻之间消失到无影无踪。他们不想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任何相干,而我一点也不怪他们。我认得这十三个家伙,他们是渥克手下最著名的狠角色,传说中的“讲理之人”。这个外号是因为他们的专长就是去跟任何惹毛当权者的家伙“讲道理”而来的。 所有讲理之人外表都是很有教养的绅士,身穿昂贵的西装,搭配传统的领带,举手投足间散发出贵族般的高傲气息。有几个脸上露出轻蔑的表情,似乎出现在图书馆这种地方已经大大地降低他们的身分一样。虽然他们看来像是一群上流社会的败类,不过我却一点也不敢小觑他们,因为所有讲理之人都是法力高强的战斗法师。他们的老大在我面前停下脚步,微微向后仰起头来,以一种不屑的眼光对我瞪来。 这家伙名叫吉米·海德莱,是个标准的势利鬼。鼻子大而无当,蓝眼冷漠无情,除了这两点之外,相貌还算英俊。他有一头油油亮亮的黑发,嘴角似乎天生就挂着嘲讽。此刻他穿着一套上好的西装,戴着一副灰色的手套,因为他不喜欢弄脏双手。我跟他见过几次面,不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两个一直以来都看彼此不顺眼,主要是因为他把自己视为权力的象征,而我偏偏又将他视为臭气熏天的狗屎。现在,既然吉米·海德莱跟这一堆走狗通通出现,就表示渥克不打算对我客气了。吉米看了看罪人、美丽毒药以及疯子一眼,然后扬了扬眉毛,当场就当他们三个都不存在一样。 “喔,天呀,吉米。”我说。“快教我如何只动一边的眉毛就做出那么跩的表情,实在太厉害啦。” “泰勒,亲爱的孩子。”吉米慢条斯理地说,就像往常一样忽略我的幽默。“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渥克会派我来找你。谁教你一天到晚爱管不该管的闲事!不过这一次你似乎真的惹火了所有当权的大哥们,就连渥克都决定要跟你翻脸了。立刻跟我们走。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们就会温柔对你,不然的话,我们可是有权以暴力手段对付你的。猜猜看我们喜欢和平,还是暴力?” 所有讲理之人都在他身后发出轻轻的冷笑,摆出懒洋洋的姿势,画出危险的符号。没有人天生就这么讨人厌的,这些家伙都是一辈子作威作福才会变成这种德性。空气之中隐隐浮现魔法的能量,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出来。战斗法师的力量足以与夜城中的强者抗衡,是一群极端危险的人物。我不敢掉以轻心,于是身体微向后倾,靠在一个书柜上,双手于胸前交叉,然后以冷酷的眼神回敬他们。如果我连这些自大的小混混都对付不了的话,干脆退休算了。我就算要败,也该是败在真正的强者手里才行。看到几名讲理之人脸上的笑容消失,我不禁在心中感到一丝快意。我可不是那么容易让他们的名声给唬住的,不过我倒是希望自己的名声可以唬住他们。 “很高兴再次与你见面,吉米。”我说。“你今天气色看起来不错呀。所以,当权者不希望有人调查夜城的起源吗?那真是不幸呀,因为我爱查什么就查什么,从来不需要当权者允许。如果今天只是我个人的兴趣也就算了,不过很可惜不是这么回事。今天雇用我调查此事的乃是命运女神本人,而这两位打算跟我一起去查的伙伴,分别是‘疯子’及‘罪人’。不用我说你也该知道,你们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我建议你立刻滚回渥克身边,吉米,乖乖当个跑腿的小鬼,告诉他约翰·泰勒不会因为任何强权胁迫而停止调查此事。奉劝你尽快离开,免得我突然改变主意。” 几个讲理之人不安地转换姿势,但是吉米·海德莱却不为所动。“一堆废话。”他说。“我从不相信任何关于你的传言,泰勒。你不过是个靠着一张嘴的小败类,而我们却是掌握实质力量的强者。这是你自找的,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他转向罪人说道:“你不要插手,乖乖坐下来看书。我们不是为你而来的。” 罪人轻声笑道:“如果渥克真想要对付我的话,绝不会只派你们这种角色来。告诉你一个坏消息,要动约翰·泰勒就必须先问过我,因为我也想要调查夜城的起源。” “退下。”吉米·海德莱冷冷地道。 “我见过许多比你可怕的东西。”罪人道。“滚吧,小鬼。趁你还有机会的时候快滚。” 吉米大怒,当场对着罪人比出神秘的手势,一股致命的能量登时在他面前成形。我觉得事情已经闹够了,于是对准吉米的睾丸狠狠就是一脚。他痛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忍不住捂住股间弯腰向前。只见美丽毒药跨出一步,双手一扭就将吉米的脑袋给扯了下来;胆敢在她面前威胁罪人的人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她在吉米的嘴唇上轻轻一吻,然后随手将脑袋丢到一旁。无头死尸向下一沉,跪在地上,两手不停抽搐,鲜血自颈中狂喷。由于他体内的魔法能量迅速散去,导致颈中鲜血四下乱喷,染红了附近所有书柜。罪人以责备的神情看向美丽毒药,但是女恶魔只是优雅地耸了耸肩。 所有讲理之人发出震惊、恐惧与愤怒的叫声,不过在我跟罪人的瞪视之下很快恢复宁静。他们满脸怒容,手中凝众着魔法的光辉,当场施展了无数的攻击法术。第一道魔法在罪人身前爆开,不过不但没有伤到罪人,反而还被反弹了回去,登时将好几名讲理之人轰得体无完肤。图书馆的地板上洒满鲜血与脑浆,污浊的空气中也溅满血雾与各种体液。好几道法术正对美丽毒药而去,不过却在她弹指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本是个堕落天使,存在的岁月比世界还要久远,人类的魔法在她面前根本没有作用。 我从口袋里抓出两颗混乱骰子,对准讲理之人中间丢去。他们身边的世界当场陷入一片混乱,所有能出错的环节通通出错。魔法暴走、肌肉痉挛,所有人都像小丑一样叠成一团。其中一个百忙之中掏出一把画满符咒的手枪,对准罪人就是一枪。那颗子弹在罪人的胸口轰出了一个大洞,但却没有任何血液自伤口中流出。他低头看了看胸口的大洞,神色间透露出些许忧伤,接着转头看着开枪的讲理之人。 “魔法枪?我可是从地狱的苦难中爬回人间的男人呀,孩子。不管怎样,你都不该对我使用这种东西,简直太侮辱人了嘛。美丽毒药?” “没问题,亲爱的席尼。” 美丽毒药身形一闪,以肉眼无法跟上的速度冲入讲理之人中间,发挥无人能及的骇人魔力,谈笑之间就将剩下的讲理之人撕成碎片。有几个想逃,不过动作却没她快。我趁着大家在忙的时候推倒身旁的一座大书柜,将两个讲理之人无情地压成一滩烂泥。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整座图书馆恢复了往常的宁静,只剩下鲜血缓缓滴落在地板上的细微声响。讲理之人全死光了。虽然我不乐见这种结局,不过跟罪人还有美丽毒药这类人物合作,就是会发生这种事。美丽毒药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脸上浮现满足的笑容。我朝疯子看去,发现他也加入了战团。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将自己周遭转化成日本武士电影里的场景,身穿和服,脚踏尸体,手里拿着染血的武士刀。他已将脚下的讲理之人砍成了肉酱,此刻却还瞪着地上的尸块,满脸狠劲地大叫。 “怎么样?受够了没?回答我!” 如果他脚下的人还没死的话,这画面看起来倒也滑稽。 美丽毒药轻巧地跳过尸堆,回到罪人怀里。罪人神情哀伤地看着她,想着刚刚她出手时的残暴景象,什么也没多说。美丽毒药脸不红气不喘,若无其事地依偎在罪人怀里。她发现自己手上染满了鲜血,于是将手指一只一只放入口中吸吮,享受着血中的美味。看到罪人脸上浮现失望的表情时,她像个孩子一样噘起嘴来。 “对不起嘛,席尼,谁教他们当我的面欺负你呢!毕竟女人是情绪的动物呀。” 罪人看着满地尸块,叹了口气,说道:“我们应该留下一个活口,给渥克带个口信。” “喔,我想他看得懂这里留下的信息。”我说。“十三具战斗法师的尸体可以表达很强烈的诉求。渥克……绝对不会高兴的。” “很好。”疯子换回原来的服装,说道。“我讨厌渥克。有一次他想要把我关起来。嗯,事实上,他已经试过好几次了。” “无论如何,”我想了想道。“我最好还是去跟他谈谈,和缓一下气氛,不然一路上光应付他手下的追杀就够头痛了。没错,我去跟他谈谈,我知道怎么应付渥克。” “我们该跟你去吗?”罪人问。 “我想还是一个人去比较好。”我说。“只是去跟他谈谈,顺便说点大话唬唬他,没有必要弄到暴力相对。再说,我不要让他以为我不敢一个人去找他。渥克对这类细节是很敏感的。你们就先在这里等我。看着疯子,不要让他闯祸了。” 罪人叹了口气:“拜托你早去早回。” 我当即离开图书馆,一路上对着许多路过的图书馆员工陪笑表达歉意。出了图书馆后,我拨了个电话给凯西,想叫她帮忙查一查渥克目前的所在位置。 “喔,当然。”她立刻说道。“没问题,我查查计算机就搞定了。我申请了一项服务,可以随时监控夜城中所有大人物的下落。这项服务一直都在更新,让我们能随时掌握最新讯息。” “我们有这种东西?”我问。 “我就知道你没用心听我上次的简报!说真的,约翰,你从来都不认真听我说话……现在,渥克、渥克……啊,是了。他目前正在他的俱乐部里独自用餐。还有什么需要吗?你跟罪人还有疯子相处得怎么样?” “很……有趣。”我不希望她担心,于是不再多说什么,挂上了电话。 <hr /> 注释: 第四章 鸣枪示警 去找渥克就跟去看牙医一样,不管多有必要都让人很不想去。 渥克,外表西装笔挺的文雅绅士,乃是当权者的对外代表。所谓当权者,是一群隐身幕后操控一切夜城事务的人,他们权势滔天,身分却秘而不宣。渥克似乎总是能掌握所有发生在夜城里的事情,不过如果他当真什么都知道的话,绝不可能容许我活到今天。话说回来,派出讲理之人押我归案,让我们复杂的关系又踏入一个全新的境界。虽然以前他也常常对我威胁利诱,不管是要逼我帮他做事还是要阻止我做什么事,但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过分。派讲理之人来对付我!这实在是很不留情面的举动了。 夜城里有不少私人俱乐部,而几乎所有这类的俱乐部通通位于一个十分偏远的地区:俱乐部之地。俱乐部之地是个十分僻静的区域,不过却随时派有严密的保安巡逻。这些俱乐部专为一些不为外界忍受的团体提供隐密的聚会场所,让他们可以相互交流、巩固投资、汇集信息,并且能够关起门来为所欲为。 这些俱乐部无关宗教,宗教是诸神之街的服务范围;它们也无关色情,色情在夜城随处可得。不,这些俱乐部的会员都是非常独特的团体。比方说,有一家名叫“黑夜部落”的俱乐部,会员就仅限吸血鬼、狼人,以及食尸鬼(混血的不收)。另外有一家叫“死亡夜总会”的俱乐部,专为法兰肯斯坦男爵手下的原创生物以及他们的后代服务。法兰肯斯坦男爵自从十九世纪以来就一直不停地推陈出新,成功地创造出许许多多科学怪人(该夜总会的座右铭:“我们属于死亡”)。当然,还有一家专为所有形式的不朽生命而设的“生命夜总会”(光靠这些会员自远古时代留在银行中的存款利息就够支付整间俱乐部所有开支了),夜总会座右铭:“永生不朽,宁死不屈。”所谓最好的笑话就是老笑话。 渥克所属的俱乐部是夜城史上最古老、最豪华、最高级的男士俱乐部:伦狄尼姆俱乐部。历史上所有足以影响夜城居民生活的重要决策都是在这里决定的。伦狄尼姆是伦敦在罗马时代的古名,我无法肯定伦狄尼姆俱乐部是否拥有像店名一样长远的历史,但是我也没有证据否定这个可能。 这间俱乐部的入口以非常古老的石头堆彻而成,而巨大的橡木大门则充满了罗马年代的设计风格,门上的浮雕足以让罗马皇帝卡利古拉叹为观止。伦狄尼姆俱乐部乃是权力的象征,只有真正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才能成为会员。 想要成为伦狄尼姆俱乐部的会员,你必须拥有古老的财富或是真正的强权。歌手、明星之类的名人绝对没有机会进入这里,不管多有名气也是一样。名气是短暂的,只有权力与财富才能永垂不朽。 一进入俱乐部之地的范围,就到处都看得到警卫巡逻,不过没人敢过来盘问我的目的。从某个角度而言,我也算是个有权有势的狠角色。我来到伦狄尼姆俱乐部唯一的入口前,门口的门房立刻向左跨出一步挡住我的去路。他不可一世地站在门前,脸上的神色比黑夜还要阴沉,整个人严肃到仿佛穿着西装出生的一样。他眼看我来到面前,脸上肌肉抽搐一下,明白显示出对我这种角色竟然意图进入他所守卫的大门而感到非常不满。 这名门房和大门之间存在着一道魔法连结,只有他才有能力从外面开启这扇门。而就跟这扇大门一样,这个门房本身也是自从远古时代就已经存在,不但强壮异常并且牢不可破。基本上,想要在他的守护之下进入伦狄尼姆俱乐部,可能比躲过圣彼得的目光穿越天堂之门还要困难。他不收取任何贿赂,也不畏惧任何威胁,魔法与科技的力量在他面前通通没用。世人对他所知甚少,只知道他为人十分势利,看不起任何他自认比他自己低等的人物——也就是指不具有伦狄尼姆俱乐部会员身分的所有人。没有人记得他在成为俱乐部门房之前是做什么的,认识他的人有不少都已经上了年纪了。我露出亲切的微笑,装作一副跟他很熟的样子。 “嗨,”我说。“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门房的语气有如雪崩一样地冲。“你是约翰·泰勒。你并非本俱乐部的会员,将来也不太可能取得资格。请你乖乖从我视线中消失。” 他的话没有留下多少谈判的空间。“你肯定我永远不会成为会员吗?”我摆出不太高兴的表情说道。“有人说我是未来世界的王。” 他嘴角一撇,冷笑道:“夜城里这类唬人的头衔多得跟什么一样,先生。” 他说的也有道理,于是我打出唯一的一张王牌。“我是来找渥克的。他在等我。” 门房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就向旁边让开。大门缓慢地向内开启,一道神圣的光芒直洒而出,似乎里面是天堂般的乐土一样,就差没有两排天使夹道欢迎。我趾高气昂地走过门房身边,不可一世地踏入俱乐部大厅,摆出一副好像我要把这里买下来的气派。只要报上渥克的名号,不少用炸药都炸不开的门都会主动为你而开。我才踏入大厅几步,立刻就有一名男仆迎了上来。此人穿了一套传统的连身仆人装,戴着一顶白色的假发,肩膀的宽度足足可以容下两个我。看来在他优雅的外表之下多半隐藏了纠结的骇人肌肉。他对我露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请在这里等一等,先生。我会通知渥克先生说他的……客人到了。” 他说完一弹手指,四周突然飞出一大堆铁链向我缠来。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手腕、脚踝以及喉咙都已经被铁链缠绕了好几圈。铁链向外一扯,我全身肌肉登时动弹不得,只能使尽全力抬头挺胸,不让铁链的重量拖倒在地。我向男仆看去,不过对方已经离开大厅去确认渥克是不是真的在等我。要是渥克跟他说没有的话,只怕我就要吃不完兜着走了。我相信他会想要见我的,至少他得弄清楚那十三名讲理之人为什么没有跟我一起出现。 从某个角度看来,这些铁链也算是一种恭维。至少表示这间夜总会很重视我的存在。他们不想放任我到处乱跑,免得有会员受到打扰。当然铁链也可以防止我靠一张嘴骗过人类守卫,毕竟要跟一堆铁链辩出一条生路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尽量往好处想,不过当你随便一动都怕会折断筋骨,鼻子很痒却又没办法搔的时候,再乐观的人只怕也很难不去思考最坏的打算。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我开始观察大厅里的摆设。以前我从来不曾这么深入伦狄尼姆俱乐部。 伦狄尼姆俱乐部的大厅,主要是由几根有蓝色条纹的大理石圆柱,以及闪闪发亮的磁砖墙壁所构成,很可能是由古罗马时代的公共澡堂改建而来。在我看来,这里就像是世界上最大、最奢华的公共厕所;那些每天必须为这些磁砖上蜡的清洁工真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地板上铺着厚厚一层纯白地毯,可能是想造就一种漫步在云端的感觉。整片天花板由一幅美不胜收的油画所填满,我曾经听说过这幅画,但是却从来不曾见过。这幅画从来没有任何复制品流出伦狄尼姆俱乐部,乃是米开朗基罗不曾公开过的真迹,描述的是两派天使军团在天堂里大战的景象。画中的景象壮丽非凡、气势无匹,只能以“叹为观止”四字形容。想到只有这些伦狄尼姆俱乐部的会员才有机会欣赏到这样的画作,就觉得浪费到了极点,但是世事如此,我们这些市井小民又能说什么呢?在我眼中,画里的每名天使似乎都有独特的特征与个性,仿佛画家是按照真正的天使形象所绘的一样。当然,说不定米开朗基罗真的亲眼目睹过这场天使战争也未可知。 大厅中还有不少优美的雕像,都是出自摩尔以及毕加索的手笔。这些雕像栩栩如生,美丽到令我难以逼视。听说真的要欣赏这里的雕像绝不能只靠视觉,而是必须用身体去触摸,去感受它们彻底的美感。不过我并没有这样的冲动,就算身上没有缠满铁链我也不想去摸。因为这些雕像过于真实,令我感到害怕。再说,我敢肯定,像我这种非会员的人如果胆敢碰这些雕像,一定马上就会被一大堆男仆架走,然后砍下双手。俱乐部里所有的奢华,都是会员独享的尊荣。 许多重要人物为了重要议题在大厅里外来来往往,安静地移动,轻柔地低语。我完全忽视满身锁链的存在,很有礼貌地对他们微笑点头,不过他们倒是全都想尽办法忽视我的存在。或许是因为他们不认识我,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知道我是谁。这是间年代久远的俱乐部,有着古老的建筑与不变的传统,关于这间俱乐部的一切都是非常压抑的。有时候,渊远流长的习俗比任何魔法都要强大,尤其是一些教人“不可为”的传统。比方说,承认一名出现在俱乐部里的“非会员”的存在,就是很要不得的一件事。我皱了皱鼻子,想要缓和发痒的感觉。那个报信的仆人显然不赶时间,我也就只好想办法找点事做。我用脚尖在地毯上写下许多脏话,至少在心理上算是一点小胜利了…… 男仆终于现身了,从他的表情看来,渥克毕竟还是同意见我了。男仆颇不情愿地弹了下手指,缠在我身上的铁链瞬间消失。 我好整以暇地伸展了全身关节,搞了好一会儿才转头对那名男仆微笑。男仆微微向我鞠躬。 “渥克先生在餐厅等你,先生。要我帮您收起外套吗?” “除非拿枪指着我的头。”我说。 俱乐部里的餐厅当然又是个极尽奢华之能事的地方。十几张餐桌上铺着纯白的桌巾,各式佳肴的香味加上各种美酒的气息,实在令人忍不住垂涎欲滴。我一路向前走着,唯一能做的,就是强迫自己不要去抢人家桌上的食物来吃。 餐厅里的会员一致忽视我的存在。我认出几张有名的面孔,有些是贪婪到了极点的有钱人,有些是能力超凡入圣的次等神、精灵领主、魔法师,以及外星人。从某种角度来看,伦狄尼姆俱乐部也算具有十分宏观的视野。整间餐厅里,只有传说中的维多利亚冒险家朱利安·阿德文特对我点头微笑。渥克的座位位于餐厅最里面的角落,此刻他背墙而坐,就跟往常一样穿着一套灰色的西装。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不过脸上却没有笑容。 “你在等我。”我说。 “当然。”渥克冷冷地说。“不管是用逼的还是用请的,我总是有办法把你弄来。” 我大刺刺地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身后的男仆很不情愿地问我需不需要菜单。 “不用了。”渥克说。“他不会待很久的。” “你可以请我吃饭呀。”我说。 “我也可以叫你去死呀。”渥克说。 他对男仆比了个手势,对方立刻恭恭敬敬地鞠躬离开。我看了看渥克面前的菜肴,忍不住发出不屑的笑声。他的餐点完全没有特色,就是很传统的英式烤肉、约克布丁、碎肉酱,以及几样青菜,看来甜点多半就是蒸布丁之类的东西。 “真是太典型的你了,渥克。”我说。“老点一些无聊的健康食品,一点想象力都没有。” “这些都是好东西。”渥克一边说道,一边十分精准地切着烤肉。“又好吃又容易消化。” “公立学校的学生餐厅把你的味觉都搞烂啦。”我说。 渥克皱起眉头:“你哪懂什么公立学校的生活?” “完全不懂,我以此为傲。”我说。“现在,渥克,我们有事要谈,你跟我。你让夜城笼罩在阴影之下……” “没错。”渥克边吃边道。“我监视着整个夜城。我手下的探子就是我的耳目,他们无所不在。你刚接下这个案子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 “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派讲理之人来找我?” “不错。虽然他们的手段过于残暴,但是对我始终忠心耿耿。只要派他们去找的人,从来没有敢不来的。我知道他们的力量不足以阻止你,但至少他们可以吸引你的注意。可以请问他们为什么没有跟你一起来吗?” “因为他们全都死了。”我说。 渥克扬起眉毛:“厉害,厉害。真是令我……惊讶,通常你不会用这么极端的手法对付我的手下。” 我没有多说什么。显然他还不知道我跟疯子、罪人,以及美丽毒药混在一起。就先让他以为是我干掉讲理之人的吧;这对维护声望有很大的帮助。 “反正我从来都不喜欢海德莱。”渥克插起一块肉说道。“很糟糕的家伙。根本是傲慢自大、目中无人。” “跟我心里的形容词有点差距,不过很接近了。”我说。“会导致什么后果吗?” “你是说杀害十三名家族背景强大的年轻人?喔,当然会有后果。我是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不过他们背后庞大的家族势力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你的。到了明天的这个时候,夜城里所有的赏金猎人手里都会持有你的通缉令,悬赏你的金额一定会高到冲破天花板的。别想靠我保护你,毕竟死的是我的手下。” “让他们来。”我说。“我从来不指望你的保护。” 他同意我的说法,微微点了点头。“关于你新接的案子,泰勒……” “怎么样?” “不要接。” 我靠上身后的椅背,思考着他话中的意义。渥克通常不会这么直接。“为什么?” “因为,当权者不会对任何调查夜城历史及起源的人手下留情。” “为什么?” 渥克叹了口气,语气就像面对迟钝的小孩一样无奈。“因为你很有可能会查到一些埋葬许久的事情,一些足以影响当权者地位的东西。我可以肯定有不少人对这类信息感到兴趣,到时候他们一定会使尽各种手段向你取得调查结果。这些人里面有很多是连你都无法拒绝的人物,为了取得这项秘密,他们会不惜一切,甚至引发战争。我们绝对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夜城还没有从上次天使战争里恢复元气。为了防止另一场夜城大战,当权者多半会命令我将你消灭。” “而你并不愿意执行这道命令?”我说。 “当然不愿意。”渥克说。“你是注定会早死的,不过在你死之前对我还有不少用处。” “我帮你做了这么多事,擦了这么多次屁股,背了这么多次黑锅,甚至弭平天使战争,将夜城自毁灭的命运中拯救出来,而你居然狠得下心杀我?” “天使战争是你引起的。” “突然挑剔起细节来了?” 渥克眯起眼睛看着我:“我绝不允许你越过这条线。为了所有人好,我们不会允许任何人越过这条线。告诉我,是谁雇用你的?” 该我扬眉了:“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渥克?” “通常没有事情能够逃出我的耳目。但是雇用你的人力量太强,可以在我的人面前隐藏身分,光这个事实就已经很令我不安了。” “我从不透露客户身分,渥克。这一点你是知道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对方提供的代价是我母亲的真实身分。” 渥克放下手中的刀叉,对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似乎突然之间苍老许多、疲惫许多。 “相信我,约翰。”最后他终于说道。“你不会想知道你母亲的身分的。” 每当渥克叫我约翰的时候,通常就表示我惹上大麻烦了。然而,这一次他的声音跟表情中都透露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你知道!你一直都清楚我母亲的身分!你一直瞒着我!” “没错。”渥克不理会我的忿怒。“不告诉你是因为我想要保护你,你父亲跟我……曾经非常亲近。” “那他醉死的时候你人在哪里?” 我的语气冷得像冰,但是渥克依然不为所动。他直视我的目光,平心静气地说道:“当时我帮不了他,因为他根本不肯听我劝告,也因为我们通通罪有应得。有时候,我觉得夜城存在的意义,就是要折磨我们这些罪有应得的人。” “告诉我,”我命令他道。“我母亲叫什么名字?” “办不到。”渥克说。“我有……我的理由。一共有两个人知道这个秘密,而我们都发誓要将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 “另外一个是收藏家。” “没错,可怜的马克,他也不会告诉你的。忘了这件事吧,约翰,知道你母亲的真实身分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你父亲就是因为这样才死的。” “要是她回来呢?”我说。 “她不会回来的。她办不到。” “你确定?” “我必须这么相信。”渥克靠回座位上。此刻的他看起来比平常渺小许多。“放弃这个案子,约翰。没有好处的。夜城的起源最好永远被人遗忘。” “就连当权者也不知道?” “很可能。为了我的安全起见,他们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跟我说。就让过去留在过去吧,不要让过去的伤痕影响现在的人。” 我认真考虑他的提议,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渥克对任何事情表达出如此强烈的关心。但是最后,我还是摇了摇头。 “我办不到,渥克。我一定要查下去。我必须知道……夜城的起源以及我母亲的身分。我的一生都在追求真相,为了自己,也为其他人。” 渥克坐直身体,唤回往常的自信神情,冷冷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开口道:“放弃这个案子,约翰。”他的声音在我脑中有如雷鸣,仿佛上帝对世人宣告某种神谕一般。这是当权者的声音,透过他们的仆人渥克传达命令。当权者赐给渥克这种无法违背的声音,使他得以强迫别人执行他们的命令。传说渥克曾经利用这个声音,强迫一具停尸间里的尸体坐起身来回答他的问题。他的言语在我脑中回荡,盈满我的内心,让我像只蝴蝶标本一样地被牢牢钉在椅子上。 接着我们面前桌上的所有餐具都开始震动,刀叉弹起,碗盘飞溅,洁白无瑕的桌巾瞬间染上无数污点。整张桌子剧烈摇晃,四根桌脚在猛烈的撞击之下几乎断裂。然后地板也开始摇晃,整间餐厅有如地震一般。人们害怕地尖叫,使劲抓着面前的桌椅不放。过了一会儿,一切慢慢平静了下来,我脑中的回音也逐渐消失。我轻松地站了起来,对着满脸讶异的渥克微笑。 “怎么样?”我说。“主人伟大的声音也不过如此。或许我毕竟还是继承了一些我母亲的力量。” 我迈开大步离开,没有人胆敢看我一眼。我算准路径,故意路过朱利安·阿德文特那桌,借着大理石柱的掩护避开渥克的目光,然后突然在朱利安身旁的椅子坐下,压低身体躲在朱利安的身后。我伸出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朱利安不要出声。他对我点了点头。我调整一下姿势,找出一个可以看到渥克的角度。他显然满脑子都是心事,并没有注意到我还待在餐厅里。看来我临走前露的那一手让他无法释怀。我想要看看他接下来的举动,既然他已经失去讲理之人这么强悍的打手,我有必要知道他接着要派谁来对付我。 最后,他召来一名服务生清理桌上的餐盘,然后对身边点了点头。环境变化,空间扭曲,一名美丽的女子在渥克身旁凭空出现。我心里暗骂一声,完全没想到刚刚专心应付渥克的时候,旁边居然会有人在偷听。看来我真的是老了。以前的我绝对不会犯下这种错误。而当我认出那个女人是谁之后,原本已经不爽的情绪更是向下一沉。 那个女人名叫“坏潘妮”,总是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是个经验老到的独立佣兵。邪恶而又手段残暴,美艳但却心如蛇蝎,恐怕是世界上最危险的狠角色之一。只见她对着餐厅众人嫣然一笑,摆出一个优雅至极的姿态,试图掳获所有人的目光。大部分的人都忍不住偷觑她的身影,不过也有一些人特意避开她的目光,忽视她的存在。坏潘妮拥有世界上最美丽的容貌,以及有如比尔·华德笔下的卡通人物一般的魔鬼身材。她身穿一套经典款黑色小礼服,配上长长的白丝手套和黑色网袜,嘴里还叼了一根长烟嘴。她头上的秀发有如夜色一般神秘,脸上的棱角分明,唇形透露出无比的傲慢,双眼散发出深邃的黑暗。她的性感不单只是来自傲人的双峰,更来自她全身上下油然而发的一股狂野之气。她将性欲提升到一种恐怖的层级,简直已经变成一支杀伤力极强的武器。她随身携带两把枪及数不清的飞刀,不过没人知道这些武器部藏在什么地方。 我们认识,不过不熟,就像深夜之中擦肩而过的两艘快艇一样。我们不喜欢对方,但是也曾在机缘巧合下合作过几个案子。当然都是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之下被迫合作的就是了。 渥克邀请她坐下,男仆立刻过来帮她拉开椅子,待她入座后又轻轻推到定位。坏潘妮对男人献的殷勤早已习以为常,不过还是纡尊降贵地对那名男仆浅浅一笑。男仆让她笑得一阵酥麻,当场软到连自己的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 “不用拿菜单了。”渥克冷冷地对男仆说道。“这位女士不会待太久的。” 坏潘妮噘嘴道:“就算你付钱给我,我也不会在这里吃饭。我还是有一定标准的。” 渥克对男仆挥了挥手,对方很不情愿地离开。我稍微向外侧了侧身,好听清楚渥克他们的谈话。坏潘妮令我不安,不过她也不是现在才开始令我不安的,即使以前站在同一阵线的时候,她也会让我坐立难安。朱利安饶富兴味地看着我,若无其事地吃着晚餐。身为《夜城时报》的总编辑,他知道我此刻的举动绝对会帮他带来一篇很棒的报导。 我有点惊讶渥克居然找了坏潘妮帮忙,因为他通常不会采取这么直接的手段。不过对坏潘妮而言,只要有人出钱,不管是刺探情报还是暗杀任务,她都肯做。至于是为善良还是邪恶的一方工作,坏潘妮一点也不在乎,她的人生哲学就是“金钱没有善恶之分”,她的道德观念并不倾向善恶任何一方,对世间的一切都没有任何预设立场。她的作为无关道德,而她本人对此感到非常骄傲。我知道她三不五时会帮当权者干些下流勾当,特别是当他们需要彻底与某些事物划清界线的时候——完全免费的服务,代价就是要当权者忽视她所犯下的更不堪的罪行。 在夜城,一切都是一场交易。 “我希望你不是找我去色诱他人,亲爱的,我已经不做那种事了。”她对渥克道。“色诱太容易了,亲爱的,根本没有挑战性。那些都是过往云烟,不堪回首。近来我比较喜欢策划骗局,享受一步步逼近目标的快感,偶尔用一点暴力手段增加刺激,平添乐趣。” “我还知道你喜欢勒索。”渥克说。“好填满你的保险箱。” 坏潘妮眨了眨眼,说道:“女孩子家儿总得要讨生活,偏偏我又不擅长投资。反正只要放点消息说我要出版回忆录,马上就有一堆男人送支票来封我的嘴。废话少说,这次你要我做什么,渥克?相信一定是件非常棘手的事情。” “你听到我跟约翰·泰勒之间的谈话了?” “喔,没错。不过说真的,我听不太懂你们在讲什么。” “我要你帮我解决泰勒。” 坏潘妮神色一变,说道:“你最好说得具体一点,亲爱的。” “我要你不择手段地阻止他调查手边的案子。只要能让他收手,我不在乎你怎么做。” “那么……亲爱的约翰不再受你保护了?” “没错。”渥克说。“你对付得了他吗?” “当然,亲爱的。他不过是个男人罢了。” “欺骗他,误导他,随便你用什么手段。如果一切都行不通的话,我授权你消灭他。” “我有机会刺杀约翰·泰勒?”坏潘妮道。“喔,太棒了,亲爱的!杀了他会让我的名声更加响亮!” “假使一切都行不通的话。”渥克强调,不过坏潘妮根本没在听。 “该怎么杀他呢?让我想想看……那个霰弹苏西老是自以为自己有多强,等我杀了泰勒她就知道了。” 我认为该离开了。女人是惹不起的,特别是这种当初就不该跟她上床的女人。 第五章 事情总会越来越明朗的 我一离开伦狄尼姆俱乐部这个势利鬼的集散地,手机立刻就响了起来——来电铃声是“阴阳魔界”的电视主题曲,还有比这个更适合的吗?——我自外套口袋中取出手机,满脸怀疑地看着屏幕。很少会有人打电话给我,一来是因为没多少人知道我的电话号码,二来是因为知道号码的人都知道除非状况紧急,否则不要乱打手机。 夜城里没有安全的电话讯号。除了随时有莫名奇妙的人在监听,甚至三不五时加入对谈之外,还有许多不请自来的广告、其他异界的入侵,甚至有某些对科技有点研究的变态恶魔会尝试附身在电话上面。说真的,我连手机是如何在夜城中运作的都不清楚,因为夜城绝对不在一般基地台和通讯卫星的涵盖范围之内;不过这也表示我的敌人无法用全球定位系统来找我。我一直假设手机系统是藉由强大的魔法力量运作,但是究竟是谁在提供这项服务,又为了什么原因,会不会突然跳出来开始收费等等细节,我一概不知。如果我是喜欢担心来担心去的那种人的话,只怕光想到这些事就会烦死了吧。 我随时都在过滤来电——因为曾经有个已经死去的前女友打电话来——不过在看到屏幕上显示了艾力克斯·墨莱西的号码,我就松了一口气。艾力克斯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酒吧陌生人酒馆的老板兼酒保,也是少数几个无论什么时候都欢迎打电话给我的人之一。我们算是朋友,这也是我把号码给他的原因。而既然他从来不曾拨打过这个号码,我认为最好还是接听这通电话。刚开始,电话那头什么声音都没有,接着传来一阵有如远方风吹的低语声。我叫了两声艾力克斯的名字,他才终于以一种紧张兮兮、压力十足的声音开口说话。 “约翰,你一定要来陌生人酒馆一趟。现在就来,事情很紧急。” “艾力克斯!出了什么事?你听起来很难过,没事吧?” “我无法阻止他!酒馆内的时空倒转!处处可见过去的景象!感觉好像快死了……” 电话断了,话筒中只剩下无用的杂音,于是我将电话收了起来。 我很讨厌案子查到一半被其他事情打扰,不过艾力克斯似乎真的惹上大麻烦,而且整间陌生人酒馆都遭到威胁。我不能坐视不管,因为我很喜欢那间酒馆。当然,这整件事很可能是个陷阱,而艾力克斯就是引我入瓮的诱饵。所有本能都在警告我不要去,而想要在夜城生存就必须学会信赖自己的本能。或许渥克已经将坏潘妮传送到陌生人酒馆等我了,这很符合他的作风。既然不清楚目前形势,那我就只好利用惊奇的元素来制造优势。不管选择什么交通方式,要穿越夜城抵达陌生人酒馆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而这段时间足够让我的敌人设下任何陷阱与惊奇;但是靠着一件小道具的帮助,我可以在转眼之间抵达陌生人酒馆。只要能攻其不备,说不定就有胜算。 我突然想起坏潘妮杀人的手段,立刻摇摇脑袋将这个画面甩开。 我伸手到另一个外套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特殊的俱乐部会员卡。这张卡片十分稀有,据我所知,艾力克斯一共只做了五张。我拿会员卡在脸颊上拍了拍,考虑着眼前的形势:说不定,他们算准了我会使用这张卡……也可能算准了我会算准他们算准我会用而偏偏又不去用……这样想下去没完没了了,专心在眼前的问题上。会员卡其实只是一张色彩鲜艳的厚纸板,一面以歌德体印有酒馆店名的水印,店名底下还有“你在这里”血红大字。我只需要以大拇指按在血红的大字上面,就可以立刻释放蕴藏在卡片里面的魔法力量,将我传送到酒馆内部。如此不但可以瞬间抵达,而且还能越过守在酒馆门口的守卫(对方应该不曾听说过这张卡片,几乎没什么人知道这张卡片的存在)。说到底,不管对方有什么陷阱,既然艾力克斯需要帮忙,我就不能坐视不管。于是我不再犹豫,大拇指在卡片上一按,启动了会员卡的魔力。 一经启动,卡片立刻飞出我的手掌,速度快到令我掌心一阵发烫。卡片飘浮在我眼前,绽放出超自然的光芒,随着一阵释放出来的魔力缓缓脉动。艾力克斯不是个喜欢低调的人,他加持的魔法一定要有全套的特殊效果才够炫。接着卡片迅速扩张成一扇门的大小。我一把推开魔法门,大步走了进去,瞬间来到陌生人酒馆。魔法门在我进入之后立刻关上,当场幻化为原先的会员卡,回到我手中。 我迅速观察四周处境,随时准备应付任何状况,不过眼前却出现一幅意想不到的景象。酒馆之中空空荡荡,而且跟我印象中完全不一样。地面上浮了一层淡淡的晨雾,有如裹尸布一般诡异,在空气中缓慢飘荡。气温非常寒冷,呼出的空气在我面前凝成水雾。我脚下几乎踏不到实地,仿佛地板存在于十分遥远的异度空间里面。酒馆外有一阵狂风飞舞,刮在墙上发出刺耳的尖啸声响,隐隐包含了一股绝非人类所发出的说话声。我曾经听过这种风声,这是时间裂缝出现的前兆,能够将涵盖的空间短暂地带入过去或未来。在时间之风的吹拂下,即使是最强大的强者也不能掉以轻心。这种风出现通常就表示大事不妙,因为当时间都变得无常,天知道在时间之后等待的会是什么样的危机。 整间酒馆空无一人,平常爆满的酒客如今完全不见踪迹。照理说酒馆只有在艾力克斯休息的时候才会关门,但要是艾力克斯在休息的话,会员卡应该不会将我传送过来才对。此刻我独自站在一个差点就认不出来的房间中,原先位于酒馆内侧的红木吧台完全消失,连带吧台后方的各式酒瓶和所有杂七杂八的东西通通不见。吧台的位置如今让一张柳条编成的巨大人脸所取代。这张脸流露出惊恐万分的神情,张大的嘴巴可以将人整个吞噬。我突然颤抖一下,不过跟寒冷的气温无关。电话里艾力克斯提到什么时空倒转……难道我眼前所见的就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馆的原始风貌? 我慢慢地走上前去,地面上的晨雾在我的脚步间流窜。触目所及,到处都有翻倒过来的桌椅,有如黑暗的孤岛一般插在深灰色的迷雾之中。不管事发当时有多少酒客在场,他们必定都以极快的速度逃离现场。我知道为什么了,因为最明显的线索此时就竖立在酒馆中央,支配着整间酒馆中的变化。我停在一段距离之外,小心翼翼地观察对方。 那是一棵巨大的橡树,树干粗壮,盘根纠结,看来像是从天地初开就存在于此,但是我偏偏从来不曾见过它。错杂的树根紧密地缠入地板,深入地窖之中;浓密的树枝向上扩散,不少都突出到天花板之外。整棵树上没有任何树叶,不过酒馆的两名保镖,露西与贝蒂·柯尔特伦,则被数不清的长春藤与槲寄生给紧紧缠在树干之上,昏迷不醒,脸上满是瘀青与血迹。她们两个都是非常强壮的女人,拥有战士般坚忍不拔的意志,绝对不会不战而败。我伸手触碰树上的藤蔓,试图放她们下来,不过旁边立刻甩出更多藤蔓向我张牙舞爪。我缩回手,藤蔓马上安静下来。我在心中暗骂一声,已经了解这里出了什么事,也知道是谁在搞鬼了。 “好了,梅林。”我说。“现身吧。” 话一说完,柳条巨脸前方的地板上浮现一道五芒星,绽放出坟场特有的阴森闪电光芒。在越来越凝重的气氛之中,古老的法师梅林,坎莫洛特的创建者,撒旦的独子,梅林·撒旦斯邦,缓缓地自五芒星中浮现,在我面前昂然而立,脸上浮现冷酷高傲的笑容。梅林已经死去好几个世纪了,他的尸体自从罗格瑞斯灭亡之后就一直埋葬在酒馆的地窖之中。然而在夜城,真正的强者并不会因为死亡而消失。梅林的确死了,不过他的灵魂依然存在,从来不曾离开。 我终于了解艾力克斯在电话里讲的话了。酒馆里所有的改变都是出自梅林那个年代的景象,而梅林只有透过艾力克斯·墨莱西的肉体才能在现实世界中现身。因为艾力克斯被一道跟陌生人酒馆一样古老的家族诅咒给羁绊在酒馆之中,一生一世都注定是梅林赖以现身的媒介。这些日子以来,梅林已经很少现身了。不过每当他现身,绝对会为世人带来不好的消息。 梅林一手轻轻地抚摸着柳条巨脸,似乎在缅怀什么古老的记忆,接着转身向我看来。他身材高高瘦瘦,全身一丝不挂,皮肤有如尸体般的惨白,自喉咙之下全身都纹满了塞尔特与德鲁伊的符文刺青。在这象征力量的强大外表之下,他的血肉都已腐烂,内脏全然变形;即使是梅林强大的意志力,也没有办法对抗时间的蹂躏。他长发灰白,满是污垢,杂乱无章地散落在肩膀上,额头上戴的槲寄生皇冠抹满了有毒的莓子,隐隐散发出诡异的红绿色彩。他脸上瘦骨嶙峋,长相丑陋,充满个性,眼洞之中冒着两道翻飞的火焰,没有眼球(传说他的眼睛遗传自父亲)。在他的胸口有一道永远都不会愈合的古老伤口,残缺的断骨与破败的血肉在伤口内一览无遗——他的心脏早在很久以前就被人自体内硬生生扯了出来。 梅林·撒旦斯邦,从古至今法力最强大的巫师,凭借他无与伦比的意志,依然存在于世间,乃是夜城中最古老、最邪恶也是最危险的强者之一。 “我们最近太常见面了。”我说。“有人会说闲话的。” “还是跟以前一样傲慢,约翰·泰勒。”梅林以一种超过一百五十多年没有人使用过的口音说道。 “你逼艾力克斯打电话给我,然后再附他的身。” “当然,因为我必须找你来此。有些事情必须让你知道,有些话我一定要说。你接下了一件麻烦的案子,就连我也无法预测后果。” 我立刻感到一股想要拔腿就逃的冲动。当梅林开始“预测后果”的时候,就连其他和他同等强大的生命也会突然想起在别的地方有事要办。只可惜我不能丢下艾力克斯不管,而且我也很好奇梅林想告诉我什么。再说,不管我逃得多快,梅林还是会有办法将我拖回来的。 “好吧。”我尽可能地冷静说道。“我们聊聊吧。你这次是为何而来?做噩梦了吗?” “亡者是不做梦的。”梅林道。“这对我而言可是一项恩典。” 我看了看酒馆中的景象,问道:“干嘛重新装潢?” “这间酒馆很老了,比我还要老。甚至有人说陌生人酒馆跟夜城本身一样古老。以前每当我想要暂时逃离坎莫洛特里面那种良善气息的时候,我就会来这里走走。如果我告诉你有多少有名的人物曾经在这里买醉,你一定非常惊讶。不管是英雄还是魔头,是官宦权贵还是市井小民,大家都会光顾这里。这里……是少数几个曾经给我家的感觉的地方。也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决定将自己的尸体埋葬于此。”他看了看四周,眼中的火焰翻飞,露出恐怖的笑容,喃喃地道:“啊,回忆呀……” “可以进入重点吗?”我说。“我想快点拿回艾力克斯的肉体。” “他根本不重要。他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让我附身。很久很久以前,我将他的家族与血脉羁绊在这间酒馆之中,目的就是为了要保留一个后代在身边,以便我在需要的时候可以透过他的肉体现身于世。” “等等。”我说。“你的后代?我以为艾力克斯是乌瑟·潘德拉刚和亚瑟王的后代?” 悔林笑道:“潘德拉刚的后代?不,小子,艾力克斯·墨莱西的体内没有任何皇家血统。他是我的,他体内留着我的血,是从我和背叛我的女巫妮暮所传承下来的血脉。他是属于我的。” 我很想破口大骂,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我不想惹他生气,所以只能尽快听他把话说完。 “找我来有什么事,梅林?我能为你做什么?” 一张巨大的铁王座在梅林身后凝聚成形,乃是他强大的意志将脑中的记忆实体化的结果。这张王座十分原始,完美展现了权力与欲望,丝毫没有稍加修饰,乌黑的金属上刻画了许多栩栩如生的符文跟诅咒,似乎趁我不注意就会偷偷改变内容一般。我只认得其中一些符文,而那些符文所代表的意义,让我庆幸自己不认得其他的内容。梅林头也不回地向后坐倒,有如一条火龙躺在人骨堆里一样,阴沉沉地端坐于王座之上。他苍白的皮肤在黑暗金属衬托之下格外显眼。他露出一嘴古老的黄牙对我微笑,仿佛我是他深为宠爱的儿子一般。我没有响应他的微笑。 “你新接的案子,约翰·泰勒。有人要你调查夜城的起源,而雇用你的人肯定是掌握支配力量的强者,甚至是更强大的实体。你接下这件案子不久我就知道了,因为我在夜城各地设下了心灵警报,主要就是为了得知这类事情。你是在伦狄尼姆俱乐部里触发我的警报的。很久以前,我曾经是那里的会员。” 我一点也不惊讶。我心想。 “这不是一件普通的案子。”梅林说。“从你接下案子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触发了一连串无法停止的效应,于时空之中掀起涟漪,警告所有等待这一刻已久的强者。在夜城中与正常世界里,很多古老的力量都开始苏醒,有些想要帮助你,有些则意图阻止你。此事牵连广泛,远比你想象中还要严重。曾经的我会毫不犹豫地将你击毙,以免此事继续扩大。良善与邪恶的势力将会有无数死伤,恐怖的力量将会横行大地,一切都不会再跟以前一样了。然而,或许真相大白的时刻当真来临;或许古老的教条已经过时,该是我们迎向全新世界的时刻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唤你来此,约翰·泰勒,是为了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好让你对未来可能面对的局面有个心理准备。或许,这纯粹是因为我不清楚夜城起源的关系。我无法接受世界上居然还有我知识范围以外的事情。我想要知道夜城的起源。” “你认为知道夜城的起源就能从酒馆中解脱出来?”我缓缓地道。“让你能够完全死去,永远停止存在?” 梅林大笑,不过笑声中没什么欢愉的气息。“不,孩子,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强迫我留在此地。我静静地等待我的心脏以及所有的力量再度回到我的体内,到时候,我一定会把这几百年来的帐好好地算一算!” (简短一提:女巫妮暮偷了梅林的心脏,接着又把心输给了别人。梅林因此而失去了大部分的力量。夜城里所有人都听过这个故事,不过完全没有人想要寻找那颗心脏,更别说将心脏交还给它的主人——没有人会蠢到那种地步,梅林如今的力量就已经很危险了。) “夜城真正的起源跟你母亲的身分息息相关。”梅林若无其事地道。“这是大家公认的事实。奇怪的是,没人知道这个事实是从哪里传开的。别问我你母亲是谁,也别叫我猜。世界上只有非常少数的几个生命是我无法看清的,而你母亲正是其中之一。在你出生前几年,曾经有那么一个时刻,整个夜城突然颤抖,所有人都抬头看天,因为大家清楚地意识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实体降临世间。一个十分古老、十分恐怖的存在,于物质界中重生,而世间一切事物的平衡都在那一刻里彻底改变。然而这恐怖的感觉稍纵即逝,因为,那个来历不明的实体在重生的同时就将自己隐藏了起来,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人探知它的下落。几乎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办到这种事,而这只是接下来一连串凶兆的开端……你母亲绝对足以和掌握支配力量的强者相提并论,甚至比他们更加强大。” “根据我的推测,你母亲最有可能是史上最伟大的女巫摩根拉菲,亚瑟王年代唯一足以与我匹敌的力量。她是个非常有趣的生命,不但法力强大,而且美艳无比,只是我从来不曾真的能够接触她的内心。一直以来我都怀疑她不像外表显露的那么简单,而且我也不曾相信过她告诉亚瑟的那个狗屁故事,什么她是他同父异母妹妹的鬼话。她这么说只是为了要接近他而已,亚瑟最大的弱点就对家人的情谊。这就是身为孤儿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她利用亚瑟生下了一个儿子,莫德烈,然后再利用这个儿子毁灭坎莫洛特。我不禁怀疑,你母亲是不是为了要毁灭夜城所以才生下你。喔,没错,我知道你在时间裂缝之中的遭遇。我看过你经历过的未来,所有人、所有事物通通毁在你的手中。这些年来,有不少强者都曾预见过那个未来。” “我以为摩根拉菲已经死在你手里了?”我意图转变话题。 “我尽力了。”梅林冷冷地说。“但是我始终无法肯定……她总是说她会回来的。不过话说回来,亚瑟也说过同样的话,我一直都不放弃等她。” “所以你待在这里并不只是要等待心脏的回归?”我问。 梅林缓缓点头。“亚瑟……非常特别。当时我还沉迷在创造国王的游戏里,利用乌瑟·潘德拉刚一手打造出亚瑟王的传说。但是亚瑟超乎我的想象,超越所有人的期待,成为一个非常特别的人。他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也是我唯一忠心追随过的王。我为他铺设了美丽的梦想,而他用双手将梦想带入现实。一个奠基在理性与怜悯之下的国度,将所有古老的疯狂一扫而空。神圣的国度,罗格瑞斯,在黑暗的时代里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他停了一停,下巴靠在手背上,回忆着过去的时光。“我本来可以成就更伟大的事业。身为撒旦与凡人女子所生的唯一子嗣,我的宿命就是成为毁灭基督教的王,但是我拒绝了这项荣耀。我非常睿智,很小的时候就有自己的想法。我不要听从他人为我铺好的命运,我要走出自己的路。为了确保我的自由,我将抚养我长大的女巫全数杀光,然后陆续又除掉了许多打算利用我对抗基督教的败类。我母亲早就死了。她死于难产,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的女巫。显然当时我等不及十月怀胎,于是撕烂了她的身体,自己爬出来。” “那你……父亲呢?”我问。 “我们不跟彼此交谈。我一直在找乐子,忙着开疆辟土、扶植帝王,然后再将我创造出来的王国消灭,直到我遇上了亚瑟,一切才终于改变。他令我羞愧,让我看清自己眼光的渺小。我爱他。他是我的父亲,是我的儿子,是无尽黑暗之中屹立不摇的阳光。我一直知道地狱是真实存在的,但他让我了解天堂也不只是一个神话。我把性命交给了他,我愿意为他而死……然而,我也一直都知道想要救他就必须违背他本身的意念。最后他牺牲生命捍卫梦想,因为唯有如此,梦想才真正值得。他跟莫德烈在战场上相遇,战死在彼此的怀抱里,直到死前都不知道父子二人究竟为了什么要走到这一步。我当时去杀摩根拉菲,没有陪在他的身边。在那之后,在亚瑟跟坎莫洛特灭亡之后,我就再也不在乎任何事了。后来当不忠的妮暮偷走我的心脏时,我甚至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她也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了,真的。” 我认为又到了转换话题的时候了,毕竟听一个死了几百年的老鬼缅怀过去,绝对没有好结果的。“你对夜城的起源知道多少?” 梅林换了个坐姿,脸上再度浮现冷酷专注的神情:“在我年轻的时候,曾跟许多强者求教。他们告诉我夜城是由一个来历不明的强大实体创造出来的,目的是为了在大地之上保有一片不受天堂与地狱管辖的自由乐土,一个真正无拘无束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我能在死后这么多年依然存在世间……当然我的血统也是原因之一。我可以肯定的部分就只有这么多了,想查出更多内幕,你必须询问比我还要古老的强者。我有一位老师仍然留在夜城,不过如今的他已经不比当年了。猎人赫恩,野地里的自由精神,的领导人,未开化的野性之灵,在英格兰还很原始的年代里,支配伟大的绿色之梦的森林之神。” “要去哪找他?”我问。 “好问题。我已经有上千年不曾见过它了。很显然,森林之神的力量在这一千年里大幅衰弱。城市的建立、文明的入侵、林地的陨落,凡此种种都在腐蚀他的能力。我想,如今的他应该只剩下一个空壳,不再是我印象中那名强者了。不过不管变得多虚弱,他依然保有许多古老的知识,许多不曾跟我分享的秘密。或许你可以劝服他将秘密说给你听。运用你宝贵的天赋,孩子,只要你有胆量,就去找出猎人赫恩吧。”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问。“在你离开之前。” 他露出邪恶的笑容:“你知道……我可以强迫你运用天赋帮我找出心脏。” “你可以试试看。不过你应该知道就算强迫我找出心脏,我还是会在把心脏交出来之前将之销毁。” 梅林缓缓点头。“没错,我知道你会这么干。” 他站起身来,身后的王座立刻消失。他满怀惆怅地看了看眼前的酒馆原貌,然后缓缓地沉入五芒星里,回到地窖里的坟墓中。五芒星的蓝光一条接着一条隐去,当最后一条魔法的光芒消失的同时,艾力克斯·墨莱西的肉体浮现,身体蜷曲地躺在地板上。我看了看四周,发现酒馆已经恢复原状,晨雾、橡树跟柳条大脸通通消失不见。时间之风停止吹拂,记忆中的原始风貌荡然无存。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像放下胸口一块大石一样。每次跟有能力随手将我消灭的强者谈话,都会给我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不幸的是,我的工作常常需要面对这种情况。我扶着艾力克斯从地上坐起,让他背靠在已经恢复原状的红木吧台侧边。他浑身颤抖,泪流满面,也不知道是出于愤怒还是惊吓。 “你从没告诉过我,梅林,”他痛苦地说道。“数百年来,你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我们家族的人,原来我体内流的不是潘德拉刚家族的血液;原来我竟然不是伟大神圣的王家后裔,我只是梅林的后代。我这一生都没机会脱离这间酒馆……” 我深感同情,但是没有说出口。艾力克斯从来不懂得如何接受他人的友谊及支持,因为这类东西跟他自艾自怜的形象很不搭调。最后他终于靠着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不过全身上下笼罩在一股阴沉的黑暗之中,简直已经成了不折不扣的苦难化身。他将惊吓与愤怒的情绪放到一边,换以一种愤世嫉俗的神情。他总是喜欢借着愤世嫉俗来肯定自己。眼看他张开嘴巴准备破口大骂,我立刻指了指地上的两名保镖。露西跟贝蒂脱离橡树的束缚,此刻正慢慢地清醒过来。我叫艾力克斯去照顾她们,藉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他照做了,虽然一副颇不情愿的样子。毕竟好的员工并不好找。 露西跟贝蒂·柯尔特伦基本上并没有受伤,只不过气到快疯了。似乎是梅林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控制了艾力克斯,强迫他打电话给我,然后再完全附身,二话不说就把酒馆转变成原始风貌,登时吓跑了所有顾客。当露西跟贝蒂出声抗议的时候,梅林一手一个就将她们甩倒在地。我想她们之所以这么生气,多半是无法接受自己竟然这么轻易就败在梅林手下吧。她们是肌肉发达的健美女郎,随时都在对付各式各样找麻烦的人;在陌生人酒馆这种地方,所谓“找麻烦的人”包含的范围可是非常广泛的。艾力克斯和我安抚了她们一会儿,招呼她们去清理地上乱七八糟的桌椅,然后走回吧台前。 “我想我对槲寄生过敏了。”露西说着用力搔起自己的手臂。 “你对什么都过敏。”贝蒂说。“心理作用啦。” “我想我们应该来杯白兰地提神。”艾力克斯说着走到吧台后方的老位子。 我扬眉问道:“你请客?” 艾力克斯不爽地说:“下不为例。” 趁着艾力克斯忙着拿出上好的白兰地的时候,我把刚刚梅林说的话通通说给他听。他一边听一边碎碎念,不过却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要让艾力克斯惊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说完之后,侧着脑袋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自己是梅林的后代?通常他附身的时候,你应该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才对。” “他特意让我知道的。”艾力克斯说。“他想要我知道。” 再一次,转移话题的时刻又到了。我使用会员卡联络待在图书馆的伙伴们。卡片化作魔法门,在酒馆跟研究区之间打开了一条通道。罪人的脑袋从门里探了出来,脸上满是好奇的神色。 “真是有趣的把戏。”他轻声说道。“我以为没有魔法可以突破图书馆的防御呢。” “这道法术奠基在梅林的法力之下。”我说。“没多少地方可以跟他对抗。” 罪人扬起眉毛道:“你的社交圈很高级呀,约翰。” 美丽毒药从他身旁挤了进来。“喔,看呀,亲爱的席尼,是一间酒吧呢!我们进去吧。我好想喝酒唷。” “也好。”罪人道。“疯子已经在宗教研究区闲晃了好一会儿,三不五时就听他来一句‘不对,通通写错了’。已经有不少书消失不见,还有很多遭到改写。我想图书馆的人应该已经很火大了才对。” “快过来吧。”我说。 罪人跟美丽毒药穿越传送门进入酒馆,接着我们半哄半骗地将疯子也带了进来。疯子的表情不太高兴,看来似乎有点危险。我关上传送门,收起会员卡。然后就听到艾力克斯在吧台后方大力地吸了一口气。 “我的卡片不是让这么多人搭便车用的。看来我得要加持新的过滤系统,在里面放点解剖刀跟钢锯之类的东西,然后不放麻醉剂。”他看了看我的伙伴,露出跟往常一样不屑的表情。看他这种反应,我感觉松了口气。这种毫不掩饰的坏脾气表示艾力克斯已经恢复正常,过不了多久就会开始胡乱骂人,然后故意找错零钱。他明目张胆地瞪着疯子。 “你……我认识你。离吧台远一点,不要把葡萄酒都变成别的东西,或是把啤酒变甜,或是让我的吧台点心进化。再想想,离所有东西都远一点。站在原地不要动,连呼吸都不准。我说真的,约翰,每次你带朋友来就让整间酒馆的格调更下一层楼。” “疯子不会乱来的。”我保证道。“是不是,疯子?” “谁知道?”疯子说。“我有没有乱来谁会知道?” “这位是罪人。”我立刻跟艾力克斯转移话题。“这位是他的女朋友,美丽毒药。” 艾力克斯眉头皱得跟包子一样。“喔,天呀,原来是夜城最凄美的爱情故事,地狱来的小情侣,世界上最堕落的笨蛋跟货真价实的女恶魔。为什么这女的看起来这么像我前妻?” “你最好不要知道。”我说。“听好了,各位。我刚跟梅林结束一段简短却又恼人的对谈。据他所说,我们必须去找一名古老的神祇,猎人赫恩。有人知道要去哪找他吗?他已经好一阵子没出现过了,但是除非必要,我不想一开始就运用天赋找人。” “当然。”罪人说。“你不想吸引你那些身分不明的敌人注意。看吧,我的消息也很灵通。这几年,你在夜城已经变成跟我差不多等级的传奇人物了。我知道不少关于猎人赫恩的事情。图书馆里有很多跟他有关的记载,不过大部分的传说都有矛盾之处。不管怎样,所有记载似乎都认为他已经坠入凡尘,不再保有古老神祇的力量了。他如今很可能身处影子瀑布。” “那是什么地方?”疯子问,此刻他似乎处于少有的清醒状态。 “那里是超自然生命的坟场。”艾力克斯说道。他很喜欢有机会炫耀自己的知识。“当传奇人物遭到世人遗忘的时候,他们就到影子瀑布去等死。那里的环境从各方面来看都很落后,不过也很宁静,对某些人而言很适合等死,不过我个人并不认同。为什么疯子的背景音乐变成桃莉·巴顿的歌了?我知道,不要问。话说回来,我不认为赫恩已经离开夜城了。我记得最近才读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他从吧台底下拿出一叠过期杂志,很快地翻了一翻,然后从里面找出一本夜城独家的下流猥亵八卦文摘:《非自然探索家》(所有《夜城时报》不屑刊登的故事都可以在这本杂志里找到)。我趁他翻找内文的时候瞄了一下封面头条:“玛丹娜跟剃刀艾迪上床!照片!我们有照片!”底下还有一行“玛丹娜与夜莺同台演出!门票!我们有门票!”最底下还有一句用很小的字体印刷:“世界末日又快要来临了”。 艾力克斯一边翻页一边念念有词:“旅游专栏,想看要付钱……DNA证实皇室家族是由蜥蜴进化而来的……是呀,这我们早就知道了……啊,找到了。原来是在‘过气神祇’专栏里。显然猎人赫恩已经变成一名流浪汉,如今靠着乞讨维生。” “在哪里乞讨?”我并不非常惊讶。夜城里有很多流浪汉都有过一段风光的曾经。在这里,因果的力量是很残酷的,命运之轮也不会为了任何生命而停止转动。 “上面说他常换地方。”艾力克斯说完把杂志往吧台上一丢,对我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沉入内心,以一种无以言喻的方式收敛我的心神,开启我的天赋。只要我用心去看,就能够找出任何东西以及任何人。内心深处的第三只眼一经唤醒,整个夜城之中的景象立刻尽入眼底。 我眼前充满了生命与死亡的气息,有如一座布满毒藤的游乐场,好比一个插满断指的生日礼物。在我洞察一切的目光之下,霓虹照耀的街道急速闪过,所有正常人看不见的生命通通无所遁形。夜城里的空间具有许多不同的层次,而并非所有层次都在人类的理解范围之内。我迅速浏览,筛检我的目标,最后终于找到一个衣衫破烂的人影,躲在一个早已被雨浸湿的纸箱里,从破洞中伸出一只枯手,无声地寻求怜悯,可惜路过的人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这时纸箱之中探出一颗披着毛毯的大头,毛毯之下露出两根形状不规则的大角,往我的方向缓缓转来。即使已经坠入凡尘,赫恩似乎还是有办法察觉自己遭到别人监视。 就在此时,眼前的景象突然消失,天赋再度将我推回酒馆之中。我已经找到了赫恩的位置,但是还没机会看仔细就被我的敌人发现了。每当我使用天赋的时候,整个人就会发出耀眼的光芒,而我的敌人就会追踪这道光线找出我的行踪。如今十二名痛苦使者凭空出现,当场将我团团包围。它们是我敌人的走狗,是多年来一直不停追杀我的怪物,我一辈子都无法甩开的恶梦。 它们拥有人类的外型,却没有人类的心灵。身穿黑色西装,头戴垂边软帽,借着低垂的帽沿遮盖面孔,好让它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行走于人类的世界里。由于此时已经非常接近猎物,所以它们也不再费心掩饰身分。它们没有脸,脑袋的正面只是一片空白的皮肤,从下巴到额头之间完全没有任何五官特征。它们没有双眼,但是却看得见;没有双耳,但是却听得见。它们没有嘴巴跟鼻子,不过它们不需要呼吸,也没必要说话。它们既强壮又敏捷,并且永远不会感到疲累。它们曾经跟在我身后追赶好几英哩,奔跑数个小时,一路上所有不小心挡路的倒霉鬼通通被它们撕成碎片。 痛苦使者静静地围在我身旁,阻挡我所有的退路。它们完全无视酒馆中其他人的存在,只是针对我一人而来。一个接着一个,它们举起修长的双手,对我展现手指上所插的恐怖针头,以及针头顶端缓缓渗出的暗绿色液体。单纯将我杀死已经不能满足它们了。如今它们决定将我带回巢穴慢慢折磨,不然无法消除它们心头之恨。 我一辈子都在逃避它们的追杀,不过至今我仍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要杀我。 我心跳加速,手心颤抖,呼吸急促,冷汗直流。我打不过它们。它们不但强壮异常,而且身体非常柔软,弹性十足。我无法伤害它们,无法撕裂它们,无法阻止它们,甚至连拖延时间都办不到。我心里非常明白,因为我已经试过无数次了。不论我出手多重,它们始终越战越勇。多年以来,我应付它们唯一的方法就是逃跑。我转头看向艾力克斯。 “召唤梅林!我们需要梅林现身!” “办不到。”艾力克斯说。“对不起,约翰。他要来就来,不是我能决定的。既然他现在还没现身,多半是不会来了。” “别理梅林。”罪人开心地道。“我们不需要他。你还有我们呢,约翰。所以,这些就是传说中的痛苦使者?看起来很唬人,不过我见过更可怕的怪物。美丽毒药,如果你不介意……” “当然不介意,席尼。我愿为你做任何事。” 女恶魔嫣然一笑,美丽的外表在一刹那间荡然无存。她嘴里长出尖牙,双眼化作血红,手中冒出利爪,以无与伦比的速度向前冲去,登时来到两名痛苦使者身边。在它们有时间转身之前,美丽毒药已经扯下了它们的脑袋,拔掉了它们的手臂,摔倒它们的身躯,在地上踩成一片烂泥。地上没有任何血迹,不过散落满地的尸块还是像具有生命一般地不停抽搐。美丽毒药身形一晃,已经向其他痛苦使者扑上。在女恶魔的愤怒之前,它们充满弹性的肉体根本一点机会也没有。 所有痛苦使者同时转过身来面对这意料之外的威胁。其中有一只往罪人冲去,不过却突然停下脚步,仿佛撞上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壁一样。罪人面带忧伤地看着它,缓缓伸出一手放上它的额头。在他的触摸之下,痛苦使者全身皮肤登时皱起,有如一片腐叶般地凋零落地。疯子双眼大张,对着一只痛苦使者狠狠一瞪,当场瞪到对方身体溶化,变成在地上冒泡的一滩原生质。 它们在这里比较虚弱。我心想。这间酒馆的防御措施非常强大。梅林的魔法削弱了它们的力量。第一次,我感到自己有能力击败它们…… 我脸上燃起一股全新的自信。除了剃刀艾迪出手的那次之外,我从来没见过痛苦使者这么快就倒下的。在这里,它们不是无敌的。它们是可以被消灭的,连我都办得到。这时还有六只痛苦使者没死,不过个个手足无措。我向前跨出一步,它们立刻全部向我转来。 “来吧。”我说。 “上啊。”艾力克斯说道。“我不容许任何人骚扰我的顾客,不然有损商誉。贝蒂,露西,上工啦!” 他抄起加持过魔法的棒球棒就从吧台后方冲了出来。露西跟贝蒂甩甩拳头,也向痛苦使者迎了上去。我笑了,有朋友的感觉真好。我将目光移到一名痛苦使者身上,发现它似乎有点迟疑。 “你已经死了。”我说。“下地狱去吧。” 我们四个跟剩下的痛苦使者干了起来,齐心合力地将它们海扁了一顿。这场架打得一点也不轻松。尽管被梅林的法术制约,痛苦使者的身体依然具有不自然的延展性,可以一边吸收大部分的攻击,一边毫不留情地对我们挥出诡异的针头。我一举打在一只痛苦使者脸上,拳头整个沉入它的脑袋里,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拔出来。艾力克斯看准一只的脑袋当头就是一棒,想不到球棒不但击穿了对方脑袋,而且还一路沉到胸口,这才止住了一击的势道。 幸亏,我们过不了多久就发现了它们的弱点,将它们扫倒在地,然后在它们爬起之前扁成肉酱。露西跟贝蒂一人捉住一只痛苦使者的手臂,使劲向外一扯,有如扳断般地将对方扯成两半。至于她们有没有真的许愿,我就不得而知了。艾力克斯一棒将一只击倒在地,我立刻举起一张桌子用力砸下,然后我们好像踢球一样地将它的尸体踢来踢去,一边踢着一边狂笑。所有人都很享受这种感觉,因为今晚我们已经闷太久了。我践踏着脚下的尸块,心中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喜悦。因为我从来不曾击败过它们。从来没有过。 在尽情发泄的同时,我心里也慢慢明白了一件事情。我的敌人一定知道陌生人酒馆是在梅林的守护之下,所以即使我是这里的常客,他们还是不曾把痛苦使者派到这里来找我。如今既然走到了这一步,显然表示他们已经狗急跳墙了。至于是什么原因,似乎也并不难猜。发泄完了之后,我们全都背靠吧台而立,大口地喘着气,心满意足地看着满地抽动的残破尸块,对着彼此散发出会心的一笑。我感到欣喜若狂,因为我终于击败了自己内心最古老的梦魇。突然之间,所有的尸块停止抖动,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回归到创造出它们的地方。我们全都大声欢呼,就连罪人也不例外。“这些家伙是从哪来的?”他问。 “我不知道。”我答。“我从来都不知道。” “是谁派他们来的?你的敌人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没人知道。” “夜城的强者?来自外世界的力量?或许是其他空间的……” “我不知道!” “那么为什么……”罪人冷静而带有理性地说。“为什么你不用天赋找出他们的身分?”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说不话来。这个想法从来不曾出现在我脑海里。也可能我想过,但是直觉地压抑在心里,因为我太害怕了。但是如今我亲眼看到痛苦使者败在我的手下,安安稳稳地站在陌生人酒馆的保护之中,身旁都是力量强大的朋友……我缓缓点了点头,再度开启我的心眼。 这一次跟之前不同,我的天赋让我看到了一个遥远的景象。我似乎超脱了现实,成为一道单纯的存在,没有面孔、没有身体,独自飘浮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我飘过一望无际的黑暗荒凉,见到震撼人心的残败废墟。不久之后,我认出了这个地方。这是一个可能发生的未来,一个我曾藉由时间裂缝而不小心踏入的空虚境界。我的天赋将我带到了末日之后的世界。在这个未来里,夜城以及所有文明都已经不复存在。 这个未来是我造成的,至少,一个垂死的老朋友是这么告诉我的。 触目所及,到处都是毁灭的痕迹。伟大的建筑全部坍塌,除了一些断垣残壁之外,就只剩下满地的残砖烂瓦。街上停满了毁坏的交通工具,完全没有任何动静。夜城死了。天空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暗紫色彩,仿佛被它所见到景象给打得满是瘀青一般。远方的地平在线竖立着建筑物的荒凉轮廓,而天空的尽头也不见月亮的踪迹,就连星星都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十来颗,孤独黯淡地挂在夜色中。 一眼望去,世界似乎已经毁灭好几个世纪了,不过我却知道没有那么久。当我上次透过时间裂缝来到这个未来的时候,未来的剃刀艾迪曾经告诉过我这里离我毁灭夜城不过八十二年的光景。所有文明以及人类一族完全灭绝,只因为我坚持踏上寻找母亲的旅程。在帮助未来的艾迪解脱之前,我曾对他发誓绝对不会让这个未来发生。 景象突然迅速移动,似乎天赋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样。我往废墟俯冲而下,沿着两旁建筑残骸高速游走,对准某个特定的地点前进。最后,我来到了一间独栋房屋之前。这栋屋子和其他建筑一样残破,没有丝毫特别之处,但我心知这里就是我要找的地方,敌人的藏身之处。所有窗户里都没有透出任何光线,不过我可以感到屋子里面蕴含着生命以及光辉,紧密地隐藏在黑暗的世界之外。当我往屋子飘去的时候,心里浮现了一个事实。眼前的景象是我上次造访这个未来的之前几年,而这个年代里人类还没有死绝,不过也死得差不多了。我穿越了屋子的外墙,飘入一间防护严密的内厅,厅中点着几根散发微光的蜡烛。借着这微弱的光芒,我终于见到了我的敌人。 他们全都是我认识的人。 原来我的敌人就是这个未来里仅存的几名强者,夜城最后的防线。他们聚集在一起,疯狂地想要毁灭过去的我,阻止我干下……足以毁灭世界的恶行。我的天赋只能让我了解这么多。我的敌人是一群想要拯救夜城跟整个世界的人,而唯一拯救世界的方法就是回到过去将我击毙。 他们围在一盆炭火之前取暖,以抖动的双手跟不安的言语凝聚所有残存的力量,默默地对抗着自屋外传来的恐怖声响。接着他们停止动作,静静聆听。我可以听到他们耳中的声音。某个非常巨大的东西在暗紫色的夜空中移动,缓缓地向着他们走来。从对方移动时所发出的声音听来,我很庆幸自己看不到它的长相。屋内的生还者一动也不敢动,每张营养不良的脸上都浮现恐惧的神色。他们怕得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唯恐惹来对方的注意。最后,那只恐怖的怪物终于远离——看来他们设下的防护罩还可以再撑一阵子。 不管毁灭夜城的力量究竟为何,此时一切都还没结束,只不过人类这一方显然已经快要完全灭绝了。我飘到敌人身旁,静静地听着他们谈论充斥夜城的那些异界怪物。根据他们的谈话,夜城的废墟之中本来隐藏了不少反抗势力,不过这些日子以来一个接着一个都遭到怪物铲除,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听说任何其他人的消息。如今聚在这个小房间里的人,很可能就是人类最后的希望,若是他们也失败了,那么夜城中唯一的活物将会只剩下昆虫;而这些昆虫已经被“大战”中所释放出来的能量影响,开始产生突变。 看着这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强者,变成这种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心里其实很不好过。洁西卡·莎罗,如今已经恢复人形,不再是当年那个恐怖的“不信之徒”,不过还是一样瘦弱。她身穿一件破烂的皮夹克以及一条皮裤,手中抱着一只古老残破的泰迪熊。这只熊是我为了唤回她心中的人性而帮她找回来的,但是此刻她却利用泰迪熊跟我之间的遥远连结来侦测过去的我的正确位置。 坐在她身旁身穿烂西装的男人叫做赖瑞·亚布黎安,乃是大名鼎鼎的死亡神探。赖瑞小声地说他希望自己能够跟他哥哥汤米一样完全死透,这样就不用眼睁睁地看着夜城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洁西卡伸手绕过他的肩膀,无奈地拥抱着他。 “影像伯爵”伸出满布皱纹的双手在炭火盆旁取暖。天使战争过后,他又把自己被天使剥掉的皮肤给缝回身上,不过这些缝线跟原先皮肤上的神经科技、硅化节点以及魔法电路很不搭调,形成一种十分诡异的图样。“影像伯爵”的头上顶着一道光环,看不出是什么奇怪的能量所造成的。他不着衣物,瘦弱的身体只用几条皮带紧紧缠绕,或许是靠着这些皮带才能保持人形。 “皮囊之王”如今已经变成一个普通人,所有骇人的魅力通通消失,身上挂着许多强大的法器,有些隐藏在毛皮外套之中。他手里拿着一颗水晶球,不过这件可怜的法器已经残破不堪、布满裂痕。每当有轻微的声响,他就会吓得东张西望、浑身发抖。 安妮·阿贝托尔身穿一袭酒红色的晚礼服,露出肩胛骨之间所纹的神秘符咒。看到她的身影并不让我感到惊讶,因为安妮一直都是个杀不死的角色,虽然想杀她的人多如牛毛。她身高六尺二寸,浑身上下都是肌肉,即使在如今这个死寂的世界里依然保有壮硕的体魄,只不过……她的气势已经大不如前。她被“大战”消磨了意志,早已不再是从前的她。她的身旁摆了一碗鲜血,用以补充火盆旁五芒星上的魔力。只见她拿刀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下,在已经半干的碗中滴满自己的鲜血。 我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他们的声音很轻,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入我的耳中。 “传送仪式失败了。”洁西卡说。“我们的使者全数遭到歼灭。” “全部?”影像伯爵道。“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一定有实力强大的朋友在帮助他。” “或许是他变强了。”赖瑞·亚布黎安说道。“离他蜕变的时候已经非常接近了。我们要再试一次吗?” “不。”安妮·阿贝托尔说。“太快了。我们现在还太虚弱,等恢复元气再说。还有时间。” “我们都知道想突破梅林的防御魔法是很危险的。”洁西卡说。 “我怀念他。”皮囊之王颤抖地道。“他带给我们希望,自始至终都勇猛顽强地抵抗着。在他们终于击倒梅林,当着他的面吃掉他的心脏时,我心中的一部分都跟着他一同死去。想不到在最后那一刻,他才是我们之中最高尚的一员。” “他一直都深信亚瑟王会回来拯救我们。”洁西卡说。 “如果他真打算回来,动作最好快点。”影像伯爵道。所有人脸上都露出自嘲式的微笑。 他们究竟在对抗谁?我心想。这场大战的另一方究竟是什么人物?居然连梅林·撒旦斯邦都不是对手?夜城之中,究竟隐藏了什么样的危机? “我们必须制造更多痛苦使者,”安妮说。“我们必须准备随时开启另一道传送仪式,绝不能错失任何机会。” “我们已经有一具尸体了。”皮囊之王道。 “我们不能把他变成痛苦使者!”洁西卡立刻叫道。“他是我们的人。” “他现在只是一具尸体了。”安妮道。“这是他的意愿,相信你也了解他。你该知道这种时候到外面去挖尸体有多危险。没有尸体,我们无法制作人形躯壳。” “不能用朱利安·阿德文特来做。”洁西卡道。 “他随时都打算贡献自己。”赖瑞说。“他喜欢当英雄,而这就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你不愿意动他的尸体,我们来就可以了。” 我没有听到他们接下来的对话,因为我太震惊了。朱利安·阿德文特,传说中的维多利亚冒险家,居然也是我的敌人?也许他有时不能认同我的作为,但我们始终都保持着良好的朋友关系,时常站在同一阵线对抗邪恶……他怎么可能也想置我于死地?他绝对不可能赞成背叛与谋杀这类手段的……除非……他的良心已经被现实压倒,除非真的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如果朱利安死后会被处理成痛苦使者,那我曾经面对过的痛苦使者里,说不定也有不少是我的朋友。 还记得为了了解这种从小就不停追杀我的怪物,我特地跑去找购物中心的许愿井,用至今都还在后悔的代价换得了“痛苦使者”这个答案。许多年后,为我解释“痛苦使者”这字字义的人,就是朱利安。原来这个名字是从维多利亚年代的一个古字演化而来,原义是“骚扰”、“夺取”,以及“追逐”——莫非在这个未来里,当初帮这个怪物命名的人就是朱利安? “我还是认为我们应该直接杀了约翰。”安妮·阿贝托尔一边滴血一边说道。“想要活捉他实在太危险了。” “不。”洁西卡立刻说道。“他已经快要蜕变了。我们必须把他带回这里拷问。我们得要了解他干出……那种事情的理由。用药物与绝望感逼迫他,他最后一定会招的。到时候,我们或许就能想出办法阻止这一切。” “到时候,我们再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皮囊之王说。 “没错。”影像伯爵道。“为了他的原罪,为了这么多条人命,也为了他所继承的血脉。” 影像突然幻灭,我在一瞬之间回到了陌生人酒馆。我站在酒馆的正中央,全身剧烈地抖动,冷汗一滴一滴地滑过脸颊。罪人伸手扶住我的身体,艾力克斯则递给我另一杯白兰地。我满怀感激地接过酒杯,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边喝还边听到颤抖的牙齿敲击在玻璃杯上的声音。我太震惊了。太多的真相一下子涌入脑中,一时之间根本无法消受。 我告诉大家刚刚看到的景象与听到的言语,不过没有全盘托出。有些事他们不需要知道;有些事……我不放心让他们知道。他们听完后的反应跟我一样震惊,而且全都以一种全新的眼光向我看来,就连疯子也一样。他们眼中的这个男人将会毁灭夜城?我不怪他们用这种眼光看我。按照刚刚的景象所示,我的敌人反而才是好人。为了防止这一场毁灭世界的大灾难,他们逼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 我曾向未来的剃刀艾迪保证就算死也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但会不会打从我接下这个案子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开始运转了呢?如果夜城的起源真的与我母亲的身分息息相关,那么继续追查下去是否就会推倒毁灭世界的第一张骨牌? “时间裂缝里的景象只是可能的未来。”艾力克斯说道。“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这只是一种可能。”罪人说。“时间的分歧比大树上的树枝还要多。” 我摇头。“既然追杀我一辈子的敌人都是来自这个未来,那这个未来多半比其他未来还要可能发生。” “我们该怎么办?”艾力克斯问。 “你决定吧。”罪人说。“就看你想不想继续追查这件案子。你不是一定要查下去。你随时可以放手。不过如果你决定继续,我跟美丽毒药都会陪你走下去的。因为我对将会发生的事情感到十分好奇。” “我也是,我也是!”疯子说。 “我们继续。”我说。“我已经接受委托了。而我从来不让顾客失望。真相才是重点。至于真相会伤害到什么人,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hr /> 注释: 第六章 堕入凡尘的猎人 我从大门离开陌生人酒馆,一边走一边思考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我一直都知道夜城是个古老的地方,不过如果梅林说的没错,那么,夜城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是个十分古老的地方了。到底是有多古老?如果夜城真是为了某个特定的目的而创造出来的话,又是什么人创造的?我怀疑自己其实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我失踪已久的母亲。 我带着大家穿过阴暗的小巷子,回到多采多姿的喧闹大街。同伴们通通不慌不忙地跟在我身后。罪人和美丽毒药一路上手牵着手,有说有笑,就跟恋爱中的青少年没什么两样。要不是明知他们之中有个来自地狱的女恶魔、千百年来不断在腐化人心,其实还真是一对赏心悦目的小情侣。疯子一个人走在最后,心不在焉地看向远方。这是个好现象,因为当他开始注意到现实世界里发生的事情,才真正该开始担心。我突然有个想法,而且这个想法已经不是第一次浮现在脑海中;或许,在选择伙伴之前我应该更仔细地考虑才对。 来到大街的人行道上,我立刻发现有人在监视我们。渥克一点也没浪费时间。此刻还没看到坏潘妮的踪迹,不过她是属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那种狠角色。我并不讶异这么快就被渥克的人盯上,他知道陌生人酒馆是我最常出没的地方,所以派人守在这里是很合理的做法。严格说来,他的手下训练精良,本来也没有那么容易暴露行踪。只不过渥克实在太常派人监视我了,常到我都已经认得他们的长相了。事实上,每当查案碰到瓶颈,我常常会找他们一起坐下来喝一杯,顺便跟他们讨论讨论案情。反正在那种时候,我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干脆凑在一起聊聊天也好。他们多半都会接受我的邀请,因为在夜城,今天的敌人很可能是明天的朋友。当然,这话反过来讲也是有可能的。我们都没跟渥克提过这种情况,因为他铁定无法理解。要是让他知道了,很可能会以通敌的罪名审讯这些人。 我四下张望,暗自计算着跟踪者的人数。就我所看到的约莫有二十个,其中有一半是新人,因为他们还会想办法掩藏行踪。二十个?我忍不住有点讶异。这个数字比渥克平常派的要多出许多,看来他真的把这个案子看得很严重。 我的同伴们完全没发现有人跟踪,于是我一个一个指给他们看。 “不要猛盯着他们。”我轻声道。“给他们留点面子。” 于是我们决定跟他们挥挥手。其中有一个被吓得撞上了电线杆。 “我不喜欢被人监视。”美丽毒药语气凶狠,完全破坏了原先脸上那种天真的表情。 罪人轻拍她的手臂。“他们只是不像我这么了解你罢了,亲爱的。” “我肯定这些只是诱饵。”我说。“欺敌用的,要我们忽略躲在伪装法术跟隐形斗篷之后的真正监视者。看来渥克真的非常关心我们的进度。” “夜城里所有的大人物没有不关心的吧。”罪人说。“我们的发现必定会影响每个人。或许我们应该多找几个帮手,以免遇上什么……麻烦的状况。” “不。”我立刻否决。“渥克代表当权者,而当权者唯一关心的就是维持权力。如果我们过于接近真相,他们一定会下达格杀令的,还是不要牵扯太多人进来比较好。” 罪人看着我道:“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我耸耸肩。“反正随时都有人想要我的命,当权者喜欢排队就让他们去排。再说,我跟渥克已经玩过很多次这种游戏了。只要是我在前面领路,他在后面跟随,那我就还能保持优势。” “我不喜欢被人监视。”疯子突然说。“不过我知道监视我们的是什么人。我们并不孤独,永远都有人在旁监视。他们在镜子的另外一边偷看我们的一举一动;他们痛恨我们,只因为我们的存在比他们真实。记住睡觉的时候要把镜子翻过去面对墙壁,这样他们就无法进入我们的世界了。” “好吧……”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接话道。“谢谢你的提醒……” “我没有疯。”疯子伤心地说。“虽然不论对我还是对其他人而言,我如果真的疯了反而比较好,但是……如果你看过我所看过的景象……你就会知道世界绝非外表看来那么简单。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我眨了眨眼,决定回答他最后的问题就好了。“我们要去上城区的餐厅大街。我可以在那里找出赫恩的踪迹,不过不知道距离多远而已。只是,搭乘任何大众交通工具都无法甩开渥克的手下,我可不喜欢让他们这么轻易地跟踪我们。” “你为什么不买车呢?”罪人间。 我有点惊讶地道:“你是认真的吗?看看路上的交通吧,那哪叫交通?那根本是活生生的怪物突变史!街道上起码有一半的车辆不是真的车,而另一半车辆使用的燃料可是连美丽毒药都不能忽视的强大魔法。更别提只要把大拇指伸出窗外,立刻就会被吃掉了。” “我有办法可以去上城区。”美丽毒药突然说道。“我可以带大家直接过去。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席尼。” “当然好呀。”罪人说。“但是我不知道你可以……” 美丽毒药的头上突然嗡嗡作响,冒出一道由苍蝇组成的光环。接着她伸出恐怖的利爪,在面前的空气里画出诡异的符号。一阵阴影袭来,将她整个脸笼罩其中,只留下两点火红的目光静静燃烧。我被她吓得退开一步,疯子则以哀伤的表情盯着她看。 美丽毒药念了一句令大家耳朵疼痛的咒语,然后,一道地狱之火延着我们四周猛烈喷出。黄色的火焰里爆出大量的硫磺臭味,不过我们丝毫没有感到火焰中的高热。地狱之火向上一喷,接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们已经出现在上城区的街道上,美丽毒药也恢复为原来的清纯样貌。我感到一阵头重脚轻,于是用力摇了摇头。刚刚传送的时间虽短,但我耳中仿佛听到了数不清的凄声惨叫……我看向美丽毒药,她则故作端庄地对我微笑。 “我不知道你有这种能力。”罪人的声音听来十分平静。 “只是一条穿越地狱的快捷方式。”美丽毒药道。“我毕竟是个女恶魔,亲爱的席尼。我们必须拥有随时前往任何地方的能力,这些在职务描述里面都有写。” “我看到你了。”罪人道。“刚刚的那一瞬间里,我看到了你的真实面貌。” 她低下头道:“像我这样的女孩是没有办法选择出生背景的,席尼。” “没有关系。”他说。“我不在乎。我以前就见过你的原形。当我进入地狱的时候,他们让我看到的第一个景象就是你的模样。那并没有改变我对你的爱,我爱的是你的本质,而不是你的外表。” “我永远没办法理解这种感觉。”美丽毒药说。 “那是当然的。”罪人温柔地道。“因为你是地狱来的女恶魔呀。” 他们说完相视一笑。我看了看周遭环境,街上的人们眼睁睁看到四个人从地狱之火的光环中凭空出现,不过却没有任何人对我们多看一眼。这里毕竟还是夜城,人们——以及其他生命体——习惯自扫门前雪,也期望其他人不要多管闲事。不过,再怎样忽略我们的出现,大家还是都会刻意远离我们的身旁。我二话不说向前走去,同伴们立刻随后跟上。我认得这个地方,也知道要上哪去找赫恩。这里我以前来过。上城区拥有所有最好的餐厅跟俱乐部,乃是站在流行顶端的人物的社交天堂。然而即使最华丽的光芒也免不了会照出阴影,而赫恩目前所在的位置就是这道隐藏在光明之中的黑暗。 我经过一间非常有名的高价法国餐厅,然后转入一条较为阴暗的小巷子。餐厅光鲜亮丽的招牌,和旁边这条巷子中鬼气森森的黑暗,形成极度强烈的对比。巷子里又湿又冷,肮脏污秽,不出几步就有一种走入截然不同的世界的感觉。这是一条阴郁异常的小巷子,通往一个人烟罕至的后巷迷宫。到处堆满了垃圾,每隔几步就会看到几扇餐厅的后门。这些后门都是顶级餐厅的顾客从来不曾到过的地方,是供货商跟员工们的入口,是所有馊水菜渣与垃圾的集散地;而这也就是夜城中所有流浪汉都喜欢来这里的原因。他们聚集于此,为了食物,也为了逃避外面那个冷漠的世界。 我站在“老鼠后巷”的入口处向里面看了一看,这里一点都没变。 仍旧是全夜城最黑暗的地方。这里的黑暗跟缺乏街灯完全没有任何关系。那是发自灵魂的一种黑暗,可以接触人心之中最深邃的恐惧。街道上的霓虹灯无法穿透其间,甚至连蓝白色的月光也不能照亮此地。这里的味道非常难闻,除了浓厚的腐臭味之外,还有令人无法忍受的绝望气息。就连地上的大石头都黏得跟什么一样。在这恶心的阴影之中住了一群遭到社会遗弃的人们,他们是迷失的灵魂,为世人所遗忘。 我在巷口停下脚步,罪人走到我的身旁。 “猎人赫恩就住在这里?古老的森林之神?” “真是从云端坠落谷底。”我说。“不过没任何力量可以保证永远没有失势的一天。至少在老鼠后巷里,他并不孤独,很多无家可归的人聚集在这里,因为餐厅关门前会把馊水倾倒出来,从零碎菜渣到整块牛肉应有尽有。反正对餐厅而言,把剩菜丢给流浪汉吃总比另外雇车来载便宜多了。” “为什么叫做老鼠后巷?”美丽毒药问。 “你以为呢?”我说。“小心脚下吧。” “我真不知道夜城里有这么多流浪汉。”罪人说。“这里简直是一个小区,一个由迷失的灵魂所组成的小镇。” “听说我们应该称呼他们为街友,不能叫流浪汉。”我道。“若是叫他们流浪汉的话,就必须面对一个问题,就是我们为什么不帮他们找寻住的地方。他们已经在这里很久了。夜城的经济基础都是从失败者身上压榨来的,这里对待失败者可是非常残酷的。” 老鼠后巷是夜城居民对这一带的称呼。这些巷子里面到处都是大纸箱、简陋的遮蔽物、破烂的帐棚,以及挤在毛毯之下抱在一起取暖的人们。男男女女,各种体型、各种年龄,就像船难的受害者一样聚在一起,又好比被人满为患的国家赶出来的难民。黑暗中到处闪耀着明亮的双眸,阴影里随处隐藏着武器的凶光。或许他们失去了原有的力量,但是他们还是不喜欢被人盯着看。 “他们没养狗吗?”疯子问。“我以为所有流浪汉都有养狗。” “这里没人养狗。”我说。“狗一出现在这里马上就会被吃掉,不管是人吃的还是老鼠吃的,这里的老鼠非常可怕,所以街友得聚在一起,不敢落单,不然的话,难保晚上睡觉的时候不会被老鼠拖走。” 罪人看了我一眼。“你似乎对这里很熟,约翰。” “我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我说。“很多年前,我曾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当时整个夜城只有这里没有人会问我的过去,也没有人在乎我是谁。他们愿意接纳任何人。也只有这个地方才能完全躲避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我自己在内。在这里,吃饱穿暖就是一切,人们唯一关心的就是下一餐将会从何而来。对于烦恼太多的人而言,这里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美丽毒药问。 “我不知道。反正够久了。我就是在这里认识剃刀艾迪的。他有时候还会回来这里睡觉。”我小心翼翼地踏入后巷之中,一边适应四周的黑暗,一边寻找着熟悉的面孔。“那边那位是加尔默罗修会的吗啡修女。她自愿来到此地跟街友同住,希望能够藉由信仰的力量帮助他们。她的血管可以生产任何种类的药品,然后藉由她的泪水进入人间。在老鼠后巷,泪水是绝对不会有短缺的一天的。她的泪水专为周遭受苦的人们而流,从来不曾拒绝任何需要的灵魂。前一阵子,有一群小混混想要绑架她,利用她生产永无止尽的毒品来获利。他们目中无人地来到这里,强行拖走吗啡修女,结果被街友围殴致死,死后连尸体都被吃个精光。” 吗啡修女理了理身上破烂的修道服来到我的面前,隐隐流露出一股高贵的气质。她看起来比我印象中要苍老许多,不过住在这种地方总是老得比较快。她的长袍上布满脏污,不过脸上却带着疲惫而和蔼的笑容。 “约翰·泰勒。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我只是来办点事,修女。”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我要找猎人赫恩,修女。我们有事要跟他谈谈。” “但是他愿意跟你们谈吗?”吗啡修女看了美丽毒药一眼。“这女人身上散发出来自地狱的臭味。” “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我小心地说。 “你本身就是个麻烦,约翰。”吗啡修女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我四下寻找有没有愿意帮忙的人。这个地方只要用钱或酒就可以买到不少帮助。我看到“骇骨恶魔”躲在木条架起的毛毯之下,无精打采地偷偷瞄了我一眼。这家伙在赌桌上输光了一切,连自己的血肉都输得一干二净。他全身上下输到只剩一副骨头了,但是还是不愿死去,亦或是不能死去。他身上有些骨头上面布满齿痕,只希望咬他的都是老鼠才好。我看到不少其他有名的人物,不过没有一个对我表示善意。 这里除了人之外,还有一堆怪物,甚至还有几台残破不堪的机器人,在阳电子脑中的能量耗尽之前不肯轻易倒下。在夜城,即使是最底层也愿意包容一切。这里甚至有一名身穿破烂太空装的,似乎是遭到同伴遗弃所以才流落至此。现在到处都可以见到外星人的踪迹了。他用潦草的字迹在身旁的纸板上写了“愿意帮你做肛门探测以换取食物”几个大字。我真想一脚把这个外星绑匪踢到脱肛,不过还是把这股冲动给忍了下来。不论人家有什么样的过去,老鼠后巷都愿意无条件接纳。要不是因为这样,当初他们怎么会收留我? “都没有人愿意帮忙这里的人吗?”罪人问。“完全没有人在乎吗?” “别忘了你身在何处。”我说。“夜城是出了名的不在乎任何事呀。人们就是为了这点才对夜城趋之若鹜。还是有人在乎的,像是吗啡修女,还有皮欧偶尔也会来这里发放食物,顺便传一传道。另外,朱利安·阿德文特也会透过《夜城时报》募集各种救济基金。只不过大部分的夜城人宁愿假装这种地方、这些人根本不存在。因为他们不愿意想起这些夜城失败者的下场。” 我们开始吸引众人目光了。即使在这种地方,还是有不少人认得我们的面孔、听说过我们的故事。越来越多街友在我们四周聚集。我随时注意着阴影中是否隐藏什么不诡的图谋。街友喜欢成群结队对付入侵领土的外来者。所有的外来者,包括对街友友善的人,都可能沦为街友们动手的目标。我在这里待过,还记得那段在昏迷不醒的人身上搜刮财物的日子。街友不会怕我们的,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们的背景与力量,对于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的人来说,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够让他们恐惧。这时两旁都有不少人开始拉着身上的毛毯站起身来。我回头看了一看,发现离开的路依然畅通,如果要撤退的话,现在还有机会。我并不想伤害任何人。街友们开始向我逼近,罪人与美丽毒药分别站到我的左右两边。我发现街友似乎都是冲着我来的,一点都不在乎其他人的存在;他们应该不可能全部都记得我啊? 接着他们纷纷在我身前下跪,低头念诵我的姓名,有如在祈求祝福一般。有些人抓起我的手在脸上磨蹭,有些人则满怀希望地触摸着我的外套,仿佛光是轻轻一触就能治疗他们所有的病痛一样。我看向吗啡修女,不过她依然背对着我们。流浪汉们有如朝圣一般地跪在我身前,污秽的脸上流露出无比崇拜的神色。 “这个嘛……”罪人说。“这还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呀。我不禁有点担心了。” “相信我,”我边说边小心翼翼地退到街友触手可及的距离之外。“如果有什么是我们可以肯定的话,那就是我绝对不是重临人间的耶稣。” “绝对不是。”美丽毒药道。 她说这话的语气有点奇怪,于是我和罪人同时向她看去。“你知道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吗?”我问。 “我知道的事情多到超出你的想象。”美丽毒药说。 当街友们发现我不是来行神迹的之后,立刻就对我失去了兴趣,当场走得一干二净。疯子信步走入人群中,而街友们很快地把他当作自己人,因为他们看得出疯子跟他们一样,是属于被世界遗弃的那种人。 “我就像是。”疯子说。 我很想说一句“”不过还是忍了下来。我来这里是有正事要办的。 我穿越了大纸箱跟破帐蓬的迷宫,最后终于在天赋所显示的地方找到了猎人赫恩。他依然蹲在那个潮湿的破纸箱里,身上包着一条脏兮兮的毯子。眼看我和罪人还有美丽毒药来到面前,他整个人都往纸箱里面缩去。我们连哄带骗地叫他出来,不过通通徒劳无功,后来我报上了姓名,他才终于愿意现身。 只见他缓缓地离开大纸箱,脸上充满不确定的神色,有如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随时打算逃跑。最后他终于畏畏缩缩地站在我们面前,要不是额头上长了两根雄壮威武的雄鹿角的话,看起来就跟一般衣衫破烂的流浪汉没什么两样。他比我想象中要矮小,身高不到五尺,外表十分粗犷,几乎是个未开化的原始人一般。他的皮肤非常粗糙,脸上瘦骨嶙峋,长相奇丑无比,双眼深深地沉在眼眶之中,双唇静静地在潮湿的空气里颤抖。他全身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恶臭,一种带点麝香味的野兽气息,即使在老鼠后巷这种地方依然令人印象深刻。他其中一只巨大的手掌上紧紧地捧着一个用人类头盖骨做成的乞讨饭碗。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神,是不是?”他的声音很深沉、很粗哑,并且带有一种不曾听过的口音。“其实我早就该消失了,只是世界上始终保有一些崇拜我的信徒,可惜大部分都是属于新时代的嬉皮。我呸!这年头我已经没有挑剔信徒的权力了。不管怎样,信仰依然是我力量的泉源。猎人赫恩如今只是哄小孩的传奇故事罢了。我知道、我了解,这个时代再也没有人愿意在鲜血祭坛前崇拜神祇了。我不怪他们,一点也不。反正我向来不是人们喜爱的神。赫恩代表了追逐、狩猎以及杀生,向来就让人联想到浸在鲜血中的尖爪跟利牙。” 他越说越流利,仿佛渐渐回想起说话的感觉。“人们献上祭品,为的是祈求狩猎时的好运、祈求好天气、祈求敌人的死亡,同时也希望我不要现身骚扰他们。我曾经是名危险而又善变的神,非常喜欢作弄凡人。没错……不可一世的赫恩,掌握了强大的原野神力,对信徒索求无度,视人命有如草芥。然而,只要是受我保护的凡人,绝对没有任何势力胆敢动他们一根寒毛!不!不……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一切。你们找我究竟有什么事?诸神之街有更多更强大的神祇,而且收费都很合理。我已经失去力量,心中也不再保有秘密,就连一点睿智的建言也无法提供。” “我们是来打探消息的。”我说。“我们在寻求答案。” 赫恩像狗一样摇着脑袋。“什么都不知道,再也不知道了。世界变了,喔,没错。森林消失了。被城市取代了。钢铁、巨石、砖墙……这些东西里所蕴含的魔力通通不认识我。我讨厌城市、讨厌夜城、讨厌变老。只要活过一定的岁数,你就有机会见到曾经在乎的一切通通在你面前腐败、堕落、消失。”他突然看着我道:“我认识你,约翰·泰勒。我绝对不会在你脚边下跪,成为你的信徒。你到底想干么?你要问什么问题?” “我想了解古老的年代。”我说。“英格兰年轻的时候,那个属于你的年代。” 他张嘴大笑,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齿。“还记得属于我的光荣年代,骑着月光种马,率领狂野狩猎,在漆黑的夜色下畅快地猎食着人类。很久很久以前,人类是我的猎物,而如今,我却因为人类的遗忘而凋零衰败。任何人都可能面临跟我相同的下场,喔,没错。只要一个不小心,你就可能自权力顶端跌落,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人们变成农民,不愿意继续打猎,小村庄也渐渐变成大城市。森林的范围逐渐缩小,我的能力也大幅缩减。人类的力量越来越强大,我的魔法就越来越虚弱。城市……夜城是最古老的城市之一,也是世间一切腐败的开始。” “夜城并不是第一座城市?”罪人问。 赫恩再度笑道:“关于这一点,在我的年代之前就已经众说纷纭了,去问更古老的神,那些打从天地初开就已经存在,至今依然屹立不摇的生命。那些比我更野蛮、更残酷的家伙。” “我听说……”我小心地问。“夜城的起源跟我母亲的身分息息相关。你对这点知道多少?” 赫恩耸耸肩道:“不确定。我想没有人可以肯定你母亲的身分。我是有个看法,不过看法这种东西就跟屁眼一样,每个人都有一个。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说你母亲乃是仙后麦布,妖精国度的第一任女王,比仙后泰坦妮雅的年代还早,美丽的泰坦妮雅。我记得麦布,有如曙光一般的美貌,有如四季一样的强大。她行走于闪电之中,舞动在月光之下,一个表情就足以挑动人心,一个眨眼就能够忘却一切。仙后麦布,受人景仰同时又让人惧怕。妖精们已经鲜少提起她了,不过她们对她的恐惧依旧,一直害怕她会重临世间。由于大家都偏好可爱的仙后泰坦妮雅,所以刻意忽略麦布,甚至在历史及传说中将她除名,可是,世界上还是有些古老生命记得仙后麦布的。” “出了什么事?”我问。 他轻笑一声,笑声非常低沉难听。“去问不知死活的吧。挥舞着宿敌的骨头,啃噬着自宿敌胸口挖出的心脏,在古老的年代里,我们都很认真看待爱情。我们的情感壮大,我们的悲剧凄凉。死亡对我们的影响十分微小,因为我们的故事都具有命运的力量,我们的影响源远流长。” 赫恩侧过丑陋的大头,似乎在聆听一个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我还记得当妖精发现城市、文明,以及冰冷的钢铁已经成为无可避免的趋势时,她们立刻就决定要离开人类的世界。她们踏上了不为人知的小路,退入只有她们才知道的秘密世界里。没错,我早该趁着有机会的时候跟她们一起走的。她们有跟我提过。她们真的有邀请我!跟人类比起来,赫恩一直都跟妖精比较合得来。然而妖精打算永久隐居,我却不愿意就此默默无闻。没错,真该跟她们一起走的。但是不要!我就是要留下来打必输的仗,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世界变成我不认得的模样,完全丧失所有的生存空间。” “于是,猎人赫恩就变成现在这副德性,隐居在堕落无助的人群之中赎罪。” “赎什么罪?”美丽毒药问。 他爬回自己的纸箱里,不过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上。“去问‘荆棘大君’。现在请你们立刻离开。不然我就杀了你们。” 我们转身离开,留下他一个人在纸箱中哭泣。 我四下寻找疯子的踪迹,准备前往下一个目的地。“接下来要去哪?”我问。“提供点意见吧。” “去找荆棘大君怎么样?”罪人建议道。 我脸上浮现一点恐惧的神情,并且发现美丽毒药也一样。我十分严肃地看着罪人道:“除非完全没有其他选择,不然我绝不去找荆棘大君,荆棘大君可是连渥克都不敢轻易得罪的狠角色。为什么提起他?” “因为赫恩叫我们去找他。” “那又怎样?还有其他建议吗?” “好吧。”罪人说。“那去找恸哭者怎么样?” 我吓了一跳。“我们为什么要去找那个疯狂的怪物?” “赫恩说我们得找更古老的生命。”罪人冷静地说。“而恸哭者就是我所知道最古老的生命了。” “这么说也有道理。”我不情愿地承认道。“恸哭者知道世间所有的秘密,问题是要怎么说服他跟我们谈。在夜城,和颜悦色的强者是存活不了那么久的。时至今日,已经没有人可以肯定恸哭者的真实身分究竟为何,只知道他能够控制强大无比的死灵法力,并且为之疯狂。我甚至不喜欢大声说出他的名字,因为我不能肯定他会不会听到。他可能是一只古老的恶魔,也可能是某位远古的神灵,甚至可能只是一个作错抉择的凡人,没有人知道。有人说他吞噬灵魂……” “不管怎样,他总是比赫恩老。”罪人固执地说。“如果世上有任何生命知道夜城的起源,我敢说那就是恸哭者了。” “所以你建议我们直接闯入他的地盘问他?”我问。 “喜欢的话你可以躲在我身后。”罪人说。“看你决定,约翰。你究竟愿意为这个案子走到什么地步?你敢不敢铤而走险,与具有支配力量的神灵对抗?” “喔,管它的。”我说。“又不是第一次了。” “男士们……”美丽毒药说道。“我看疯子似乎惹上麻烦了。” 我立刻回头看去,只见疯子在老鼠后巷的纸箱跟帐篷之间跳起了芭蕾舞,所到之处百花齐放,地板及墙壁间处处涌出清澈的泉水。当他一舞终了,一道喷泉自其脚边狂喷而出。一名流浪汉接了一杯泉水,尝了一口,然后兴奋地告诉大家地下喷出来的是纯威士忌。此言一出,所有街友都以全新的目光看着疯子。 他们冲到疯子身边,要求他召唤食物跟水、温暖与光明,以及可供栖身的皇宫大院。他们用力抓向疯子,求恳的声音渐渐变成命令甚至威胁。疯子想要逃开,但是根本无路可逃。我想去帮他,可是我们之间隔了太多的人。我对着街友大叫,想以我的权威服众,但是他们根本什么都听不见。接着我感到皮肤一颤,心头一抖,于是立刻停下脚步。有糟糕事要发生了,我可以感觉出来。 疯子附近的砖墙融化,地面剧震,似乎有什么怪物正在想办法破土而出。 老鼠后巷里的光线急速变幻色彩,到处都出现没有实体的奇怪阴影。一种不确定的感觉在四周成形,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不再真实。仿佛真实世界的面纱即将揭开,而隐藏于其后的怪物不愿继续潜伏。疯子已经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了。 街友们自他身旁逃开,发出震惊的尖叫,恐怖的感觉迅速向外扩散开来。疯子周围的世界开始崩塌。我抓住罪人的手臂,感到呼吸十分困难,似乎随时会摔入无尽的夜空,永远无法回来。所有的细节都在改变,转眼之间呈现出各种不同的面貌。一名流浪汉抓起疯子,试图停止一切狂野的变化,可惜在疯子的目光之下,他只有尖声惨叫的份,并在瞬间变为一幅现代主义的油画,不论从任何角度看都是平面的,而且身体还有不少部分残缺不全。恐怖的是,尽管变成了这副德性,那流浪汉却没有死。疯子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脸上木无表情。 吗啡修女将油画男搂在怀中,一面安抚着他一面向我瞪来:“这一切都是你的错!是你带他来的!快想想办法!” 我从口袋里摸出了几样小法器,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冲上前去的时候,罪人突然将我推开。他向疯子迎上,以目光掳获疯子的眼神。就看到他们两人无声地站在原地,迷失在彼此的双眼中,而四周的变化也在那一瞬间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疯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视线自罪人脸上移开,身边疯狂的世界也开始恢复原状。罪人以他自身特殊的存在给了疯子一个避风巷,让他失控的心可以再度平静下来。 老鼠后巷恢复往常的宁静了,不过还有不少流浪汉在颤抖哭泣。罪人搀着疯子的手臂离开后巷,疯子像小孩一样乖乖地跟了出来。 “真是不能带你出门呀。”我说。 <hr /> 注释: 第七章 为何亡灵不肯安息 我们将老鼠后巷的一切抛到脑后,再度回到上城区明亮的街道上。夜色十分深沉,霓虹无比明亮,我们终于再度踏入熟悉的夜城了。 从许多方面来讲,离开老鼠后巷都给人一种重生的感觉,仿佛向世界宣告你已经准备好要再度征服世界。许多年前当我离开那里时,心里就有跟现在一模一样的感觉。因为没有人真的能在老鼠后巷生活,大家都只是在那里维持自身的存在罢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然后好好地打量着四周。人们像往常一样在人行道上奔走,为他们心中不为人知的秘密忙碌,而渥克的人马也依然在安全的距离之外监视着我们;渥克付的工资还不足以让他们跟踪我们进入老鼠后巷。我发现跟踪者人数似乎有增加的趋势,于是停下脚步仔细观察眼前的情势。我好整以暇地看着,同伴们则耐心地站在一旁等待。有些监视者一接触到我的目光,就退到巷口的阴影之中,不过有些新来的却不慌不忙地和我对瞪,眼神之中透露出一种秃鹰发现尸体时的饥渴贪婪。我把这些不知好歹的家伙指给罪人跟美丽毒药看(疯子已经再度沉迷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了)。 “我们又有新朋友了。”我说。“而且还不是等闲可以见到的高手。看到那七个眉毛上纹了染色体图样的东方人吗?那是来自巾爪帮的战斗法师。他们的出现,等于是渥克在向我们宣告豁出一切的决心。” “他们是危险人物?”罪人问。 “非常危险。”我说。 “没关系。”美丽毒药说。“我们也是危险人物。” “尽管如此,”罪人道。“战斗法师!看来渥克非常重视这个案子,是吧……那两位披着狼皮,挂着狼爪项链的男人又是什么人?” “超自然追踪者。这一行中的顶尖高手。他们可以在臭鼬工厂里闻出我们的气息,就算用传送法术也甩不掉,他们有办法追踪魔法的轨迹跟着传送而来。” “难道没办法甩开他们吗?”罪人间。 我微笑:“当然有,只要去他们不敢跟的地方就好了。” “我不喜欢那三个家伙的长相。”美丽毒药轻声说道。“他们身上散发出神圣的臭味。” 我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这些家伙就真的很麻烦了。他们是神圣三人组。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外加一个刚死的灵魂。他们都是耶稣会的恶魔论学者,同时也是‘玩乐即是邪恶俱乐部’的高级会员。和相反,他们以一辈子的独身生活来壮大自身的法力。他们拥有永不衰竭的精力,对世界怀有非常强大的恨意,尤其针对夜城。正常情况下,当权者根本不会允许他们进入夜城。可恶!渥克这次是来真的了。我们不能再依靠地狱之火传送术,因为神圣三人组只要用眼神就能轻易扑灭地狱之火。” “我可以杀了他们。”美丽毒药说。 “不,你不能。”罪人道。“想跟我在一起就不能胡乱杀人。” “当然啰,亲爱的席尼。不过,晚一点你必须再跟我解释一遍,这种处处受限的观念究竟有什么好处。” 罪人突然对我看来,目光中流露出一点怀疑的神色。“我以为你帮梵蒂冈夺回堕落圣杯之后,就一直跟他们维持着良好的关系了?” “那是教宗私下委托的特殊任务。”我说。“不代表梵蒂冈。再说,教会本来就是在渥克的权力管辖之下,就像政府和军队一样,通通必须响应他的召唤。只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了……也没想过他会为了我而动用这么多资源。” “那我们该怎么办?”疯子突然说话,把我们通通吓了一跳。我们实在太容易忘记他也在听我们谈话,甚至一不小心就会连他的存在都给抛到脑后。 “我看……就让他们跟好了。”我说。“恸哭者的巢穴离此不远。一旦他们发现我们的目的地,应该会有不少人当场离开。我不怪他们,如果没有必要,我也绝对不会去找恸哭者,事实上,即使有必要,我也会想办法说服自己不要去。” “影子最麻烦的地方,”疯子说。“就在于它们无时无刻跟在你身后,但你却不会发现它们的眼神。” 我们全部思考了好一会儿。“恭喜了。”罪人道。“这话用的真是贴切,看来你头脑清醒了不少呀。” “没有人把我的话当真。”疯子伤心地说。 罪人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身面对我道:“我有个想法。”他坚定地道。“听说珊卓·钱丝最近跟恸哭者有段暧昧关系,虽然没人可以肯定究竟是怎么个暧昧法,或许我们可以请她帮我们引荐?甚至请她帮我们游说?” “我怀疑。”我说。“首先,那只是一项传言。第二,她现在对我不太高兴,因为我放走了混乱蝴蝶。” 罪人又停了一会儿,确认我已经说完了之后,叹气道:“你跟每个人都有过节,是不是?” “也不全都是过节。”我道。“夜城里总还有几个人不是随时都想取我性命的。” “我可不这么认为。”美丽毒药说。 我们就这样带着一群监视者,浩浩荡荡地步行离开上城区,沿路的街道越来越脏乱,路旁的霓虹灯也渐渐黯淡。街边的建筑物看起来暂时还不会倒塌,不过行人们都不愿离它们太近。所有的窗户通通紧闭,并且装满了铁窗;所有的门也全部锁着,只为知道正确密码的人而开。此刻我们已经来到“怪癖境地”,一个让所有有怪癖的狂热份子找寻乐子的地方。这里绝不是个适合观光的场所,就算是土生土长的夜城人也无法忍受怪癖境地的污秽。我曾经来这里办过一个案子,事后立刻就把鞋子给烧了。 路上的行人个个低头走路,没有人想要跟其他人有所接触。虽然感觉十分宁静有礼,但是空气中却始终弥漫着堕落与变态的气息。跟踪我们的人开始脱队了。本来还只是一、两个人放慢脚步,不过在猜到我们的目的地之后,大部分的人都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显然再敬业的人也是有个极限的。即使在夜城这种地方,每个人依然都有自己的底限。到最后,我们身后只剩下几个最狠的角色,不过也只敢远远地看着我们。 我继续沿着狭窄的街道走下去,一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甚,仿佛随时都必须面对来历不明的攻击一样。怪癖境地是个会让正常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不过,身旁的美丽毒药却好像走进了快乐天堂,脸上挂着无限喜悦的微笑。罪人似乎完全不受周遭环境影响,然而对个爱上女恶魔的男人来说,这种环境大概也算不了什么。疯子正随着自己的背景音乐,玛丹娜的“情欲”,哼着开心的曲调。看来世界上真的是什么人都有…… 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一间乌烟瘴气葬仪社,也就是恸哭者目前的住所。他常常在搬家,一方面是因为实在有太多人——以及其他生物——想要杀他;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他的存在本身就能将周遭环境里的所有生命气息吸干殆尽。恸哭者,又名“自杀之神”,也叫作“痛苦圣者”,以及“泪水暴君”。他拥有无数化名,但本质却只有一个。没有人会心甘情愿成为他的信徒,除非所有的信仰和希望都已经离你远去,不然你绝对不会想到恸哭者的。 我们站在残破的前门之前,门板挂在脏兮兮的石墙上微微敞开着。整间建筑完全没有任何窗户。所谓的大门上面挂了一块铜制的招牌,招牌上用维多利亚时代的歌德体写着这幢建筑的原始名称:“马克斯韦尔陵墓”。这家葬仪社当年因为犯了众怒而遭到强行关闭,那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情了——在大殡仪馆成为夜城唯一的葬仪社之前。 关于马克斯韦尔陵墓的故事,即使在两百年后的今天依然为人广为流传。那是个非常不堪入耳的故事,就算在夜城这种地方也一样。马克斯韦尔家族在黑暗的密室里崇拜人体内脏——不管是活人的还是死人的——并且利用这些内脏施行难以言宣的恶心仪式。后来人们终于发现马克斯韦尔家族的恶行,立刻将他们一家人全都抓了起来,吊到最近的街灯上,然后一把火活活烧死。他们的尸体全部被塞进同一个棺材里,施放了各式各样的封印仪式,最后才终于下葬。而在下葬后的几个礼拜间,排队在他们坟前撒尿的人始终络绎不绝。 也就是因为那次可怕的事件,当权者才决定不能放任殡葬业者乱搞,于是收回自由经营权,将夜城所有殡葬业务通通交给大殡仪馆负责,以方便监控管理。马克斯韦尔陵墓从此邪气不散,一直荒废到恸哭者入住为止;或许恸哭者入住此处,也是因为这里让他有种家的感觉吧。 四周突然变得一片死寂,过了好几秒,我才明白是因为疯子的背景音乐突然停止的关系。他站在大门前仔细地观察门板,不过始终没有伸手去碰、接着他皱了皱眉头,似乎在聆听什么只有他才听得到的声音。“为何亡灵不肯安息?”他问,不过在任何人来得及回答之前就走开了。 我看着罪人道:“是我脑袋坏了,还是他的话真的越来越有道理了?” “应该是你脑袋坏了。”罪人说。“那么,我们该怎么做?大声敲门,报上名号吗?” “喔,我认为他已经知道我们来了。”我说。“恸哭者是具有支配神力的生命,像他们这种怪物不可能感觉不到我们的出现。” 我向前跨出一步,然后轻轻地在门上一推。木门缓缓向内打开,发出极大的声响。恸哭者就和大部分的古老生命一样,喜欢传统的戏剧效果。木门之后的空间里有一点十分微弱的红光,以及一股非常紧张的沉默气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感觉就像是打开了一扇通往地狱的大门。我们在门外等了一会儿,不过没有人跑出来欢迎我们。 “没想到这道门居然没锁。”罪人说。“我是说,这里再怎么说也是夜城,任何没被钉死在地上的财物都和没有主人一样。” “任何蠢到胆敢入侵恸哭者巢穴的人都已经活得不耐烦了。”我说。“除非得到恸哭者的允许,不然从来没有人进去之后还能再走出来的。” “不好意思,”美丽毒药说。“我们是要进去,还在要站在门口讨论策略,直到恸哭者无聊到主动出来找我们为止?” 我看着罪人道:“你女朋友很性急唷。” “你才知道。”罪人说。 我大步走入,罪人和美丽毒药在我身旁掩护,疯子则在后方殿后。木门在我们进入之后自动关上,不过我们都不感到意外,古老的生命都喜欢戏剧效果。 葬仪社内部的空间比外表看起来要大多了。本来隔成许多间的办公室,如今被打通成一整间巨大的大厅,里面回荡着阵阵的回音以及血红的迷雾。我们看不见大厅另一端的景象,从超高的圆形天花板来判断,大厅另一端只怕离这里还有段距离。我们进入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空间,每一步踏在地板上的回音都要好一阵子才会传回来。有人说空间会因应邪恶的存在无限扩张,而恸哭者的巢穴多半就是属于这类地方。这地方实在太糟糕了,简直是全世界最可怕的场所之一。我们都感觉得出来,打从血液、骨头以及灵魂里感觉到。 “我喜欢这里。”美丽毒药说。“感觉好像回家了一样。” 空气十分寒冷,但是又很闷。尽管没有任何空气对流,血红的迷雾依然不断地翻滚流转,仿佛拥有自我的意识一样。脚下的石板上染满了来自坟场的泥土,其中一面墙上的彩色玻璃窗外洒入一道道光影,在地上投射出许多圣人及殉道者的不同死法,于血色迷雾的渲染下看来格外诡异。迷雾中的血色来自大厅另一端的黯红光源。这道红光缓缓地脉动着,让我们有种感觉,仿佛走在濒死神祇所流下的血河之中。迷雾中隐隐传来鲜血、腐肉,以及死亡的气息。 “我们终于来到地狱了吗?”疯子问。 “这里不是地狱。”美丽毒药说。“不过从这里可以看见地狱。” 我们继续向前走,大厅好似没有尽头,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葬仪社里面走了多远。所有人都开始发抖,连疯子也不例外,因为我们体内的暖意已经被周遭的低温一丝一丝地抽出体外。 我们紧紧贴着彼此走路。死去的人们自血雾中走出迎接新来的访客,男的、女的,甚至有些还是小孩,总数超过数百具,每一具都是外表恐怖的尸体。他们身上都带有死亡的伤口,不论是刀伤还是勒痕,每一道都是了结自己生命的印记。他们冷漠地对我们展示丑陋的伤口、干涸的血迹以及断裂的脖子。他们的皮肤完全没有血色,即使是伤口中也只有苍白的腐肉,脸上木无表情,只有透过漆黑的双眼中才能看出他们所承受的无尽苦难。 一支死亡军团,拖着毫无知觉的步伐向前走来,身上的衣物有如稻草人一般残破。他们全都伸出一条手臂朝我们招手,在我们面前让出一条通道。我带着大家走进死人堆里,前面的死人不停让出通路,后面的死人则在我们走过之后立刻封住退路。除了他们要我们前往的目的地之外,我们哪都不能去。有些死人伸手对我拍来,就跟老鼠后巷里的街友一样。他们用毫无生气的眼光看着我,翕动着苍白的嘴唇,发出空洞的声音。 帮助我们。帮我们从恸哭者手中解放出来。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们想要躺下,我们想要安息。帮助我们,解救我们,毁灭我们。 但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前进。 恸哭者是非常古老的生命,甚至比夜城史上大部分的历史人物都要古老。自杀是他的力量来源,苦难、绝望与死亡就是他的食物。尸体们从四面八方逼近,对我们展现他们脖子上的绳痕,以及嘴中、双眼、后脑上的弹孔,有些尸体的脸孔因为吸入的瓦斯或吞入的毒药而肿大不堪,有些手腕跟喉咙上划满血淋淋的割痕,高空坠下、车辆撞击……所有死者都把自己的死法写在身体上,不是为了警告他人,而是为了见证自己所受到的诅咒。 终于,我们即将来到恸哭者的面前。天花板上挂满了上吊用的绞绳,有如丛林里四垂的藤蔓一般,我们必须要拨开这些绳索才能继续前进。绞绳之后竖立了许多完全用各式各样的剃刀制作出来的雕像,我们小心翼翼地穿越了它们。这一切都是恸哭者在家无聊所布置的装潢而已。走到这里,血色的迷雾渐渐飘散,迷雾里隐藏的恶心气味也越来越稀薄。 接下来的发展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基于各自不同的理由,我的同伴都没有受到致命迷雾的影响,但是我跟他们却不同。我的脑袋开始天旋地转,我的呼吸也开始不受控制。我的思绪打结,不断重复同样的想法,而且感觉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此时,我才听到独角兽胸针所发出的警告声响。 “毒雾,迷雾中有毒,你这个白痴!保护你自己!快拿芹菜出来吃!” 我伸出麻痹的手掌,从外套口袋中掏出一片芹菜放入口中咀嚼。为了随时应付任何可能的突发状况,我总是随身携带一大堆小道具。嚼烂的芹菜尝起来很苦,能在瞬间让人脑袋清醒。这是个老偏方了,但是依然十分有效。乃是许久以前我在鹰风炭烤酒吧里向旅行医者学的。 眼前的地板上堆满了枪械弹药,我们随脚将它们通通踢到一旁,接着踏上一道药丸聚成的彩虹,将满地的药丸踩得嘎嘎作响。死人聚集在我们身旁,我双眼直视前方,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如今死人已经站满了整间大厅,黑压压的一片,在迷雾之下根本看不到尽头。这是我第一次确定自己没有选错伙伴。除了这三个家伙之外,任何人面对这种场面都会想要转身拔腿就跑,就像我现在的感觉一样。活人根本不应该如此接近死亡。恸哭者的仆人包括从古至今所有在夜城里自杀的人,这表示他拥有夜城第二大的军团势力,只比当权者差一点点而已。当权者会任由这个情况继续下去,纯粹是因为恸哭者从来不对管理夜城的权力感到兴趣。在这个时间永远停留在凌晨三点、黎明永远不会到来的地方,苦难与自杀绝对不会短缺。 血雾突然往两旁飘开,有如打开了舞台的布幕一般,将恸哭者栖身的笼子清清楚楚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这伟大而又恐怖的生命,居住在一个以生锈的黑色金属所组成的笼子之中,而这个笼子则挂在一根将近三十尺高的金属竿子上。笼子外围由许多黑色的铁栏杆交错纵横出精细的图样,而这些铁栏杆的尽头又从不同的角度折向笼子内部,尽数插在笼子里面那具蜷曲的身体上。由于恸哭者的躯体是一层一层蜷缩在笼子之中的,所以很难判断他的实体究竟有多巨大。他的血肉在层层蜷曲之下紧绷到了极点。他的皮肤苍白,汗水淋漓,看不出是痛苦还是欢愉的汗水……不知怎么地,这恐怖的形体之下隐隐散发出一种凡人的原形,或许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是个人类…… 至于这个笼子究竟是围绕着恸哭者而建,还是恸哭者一开始就置身其中,就完全不得而知了。笼子的六个侧面完全没有出口。恸哭者超长的四肢沿着躯体外围围绕,一圈接着一圈,全然无视任何解剖学上的规则,单凭着笼子里的铁栏杆加以固定,而铁栏杆插入他身体的地方一点都没有渗出血迹。他的胸口也插满了栏杆,没有任何起伏,看不出呼吸与心跳的迹象,不过浑身浓密的体毛则缓慢地旋转,展现出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规律图样。他的脸挤在栏杆之间,静静地看着他的访客。整张脸在栏杆的挤压之下变得非常地扁,脸皮几乎要撑破,其中一颗眼洞里还插了一根栏杆。他的鼻子已经腐烂,或许是被什么怪物咬掉;耳朵也已经不见了。他的嘴巴是一条化脓的伤口,其后是一排金属烂牙。变形的额头上突出两条干裂的羊角。 光是看上恸哭者一眼就让人够伤心的了。他的外型实在太可怕,太……诡异了。 他身上散发出许多极端的情绪,包括了仇恨、绝望、受挫的需求,以及走投无路的悲伤,而这所有的情绪都包含在一股浓烈的麝香气味之中。当然,这一切通通都不是自然界应有的现象。恸哭者代表了所有恐惧、猝死、不必要的死亡、自杀以及浪费生命,还有包括以上行为所间接影响到的其他人的悲痛与苦难。对恸哭者而言,苦难就代表了食物与清水。 “是哪个笨蛋说要来这里的?”罪人小声地说。这地方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压低音量。 “是你说的。”我道。 “你为什么要听我的?”罪人道。 笼子后方的迷雾突然让一阵感受不到的风所吹散,露出一大堆蜂巢愤怒姐妹的尸体。它们的尸体像垃圾一般被任意丢弃,堆得老高,起码有几百具,甚至上千具,足够吓坏任何人。闪亮的昆虫外壳以及所有细长的肢体都已经开始腐烂,恶魔般的面孔冰冷无神,巨大的复眼以及复杂的口器了无生气。蜂巢愤怒姐妹,基因恐怖份子,昆虫界的救星,潜意识心灵的掠夺者,基本上是全世界所有生命都痛恨的一个种族。尽管如此,我依然不喜欢看到它们支离破碎地躺在这里,有如一群献给恸哭者的祭品一般。 恸哭者说话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假装是你朋友的人,一个专门在你最脆弱的时候以谎言迷惑你的家伙。 “它们全都在这了。”整个大厅里如今只剩下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它们不久之前来到这里,想要找你,约翰·泰勒。它们打算在这里埋伏暗算你,将你放到解剖台上开膛破肚,好挖出你心中所有的秘密,偷走你所继承的能力并将之据为已有。它们知道你会来。它们从某个神谕口中买到这个消息,只可惜它们没有问得更深入一点。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打扰我的客人,或是我的意图。于是我用它们想听的谎言将它们全部引到我的身边,然后观赏它们在我的影响之下自相残杀,直到最后一只倒下为止。对昆虫而言,它们死前的叫声似乎充满了满足的感觉。如今,它们全死了,蜂巢也将因为它们的死亡而永远空虚。这是我给你的礼物,约翰·泰勒。” “谢谢你,”我说。“你实在……太客气了。” “也不算。”恸哭者说。“我不会跟人客气的。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约翰·泰勒?” “我在调查夜城的起源。”我说。“代表命运女神而来。我的伙伴是疯子跟罪人,以及这位名叫美丽毒药的女恶魔。我已经去找过梅林·撒旦斯邦以及猎人赫恩了。”我绞尽脑汁想要多报上一些名号,不过在恸哭者这么恐怖的角色面前,我能够正常讲话已经是很难得的了。于是我决定还是直截了当地跟他说比较好。“我想跟你请教关于夜城的起源,与它被创造出来的目的。” “夜城比我还要古老许多。”恸哭者狡狯地说。“比我认识的所有生命都还要古老。唯一能够告诉你这个答案的人……只有你的母亲。天知道她身在何处。” “你知道我母亲的事?”我问。 “她曾于世间消失,但如今却又再度降临。我们真是幸运呀。芭贝伦,芭贝伦。数百年前,我们集结了光明与黑暗的大军,好不容易才将她赶出人间。然而要将她带回来却只需要三个愚蠢的凡人就够了。” “三个凡人。”我边说边想。“当然就是我父亲、收藏家,以及……渥克!” “当然了,还会是谁呢?他们三个是最好的朋友,拥有远大的梦想跟无穷的抱负……”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恶心的脓汁自他嘴角流下,以他剩下的一只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我。我用心思索。他提供的线索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不过话说回来,今天一整天没有任何事情在我意料之中。 “我曾经遇上过原始之神。”我终于开口道。“来自天地初开年代的远古恶魔。当时他们在大殡仪馆里附身了几具尸体。他们提到我的母亲,他们说她是一切的最初,也将在这个所有可能的世界中最糟糕的一个里再度成为最初。你知道他们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吗?” “她回来了。”恸哭者说。“夜城的一切都会面临改变。我还记得夜城早期的模样,当时还没有当权者来限制大家的野心与欲望。那个年代里,我们通通是自由之身,不管是光明、是黑暗,还是不愿在这两者之间做出选择的人;这才是夜城所代表的精神。那是个怪物与奇迹共存的年代,人们不须隐藏心中的欲望,不管是梦想还是诅咒都能骄傲地去追求,所有的一切都是可能的。如今的我们都与当初想要成为的自己不一样了。夜城在世界初开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从古至今,全世界所有存在过的国度,都不曾提供像当初的夜城那般无拘无束的自由境界。” “那个夜城……怎么了?”我问。 “我们赶跑了你母亲,因为我们希望能从她的意志中解放出来。然而少了她,我们通通迷失了。夜城的潜力在我们的……局限之下全然崩塌,最后成为一场美梦的阴影。如今,我们所拥有的,只是一个提供些微的野心以及不可告人的娱乐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被标上价钱了。” “你认识我母亲?”我问。 “或许。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老早就记不清楚了。我连自己的过去都已经遗忘,更别说别人的了。不过我可以肯定,夜城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是个古老的地方了。” “在你还是人类的时候?”罪人突然说。 我吓了一跳,因为我完全忘了身边还有其他人。 “人类?”恸哭者语带不屑地说道。“是多么渺小的存在呀。我是伟大的,我是荣耀的。我一直就存在于此,更将永远存在下去。” “胡说八道。”美丽毒药说着走到笼子旁边,仔细地端详恸哭者。“你不是我的同类。你是后天变成这个样子,而非天生如此。是整个世界,或是你个人的欲望,造就了今天的你。你的体内没有永恒的印记,你并非来自天堂,也不是来自地狱。你只是一团属于凡间的肉体,具有凡尘的欲望与欺瞒的错觉。” 恸哭者愤怒地怒吼、疯狂地扭动,整个笼子剧震起来,无数的铁锈自栏杆上落下,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任何生命胆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了。我心里感到一阵痛快,差点要伸手鼓起掌来。所有的栏杆都发出扭曲的声响,不过笼子本身却没有崩坏的迹象。恸哭者的皮肤因为剧烈的抽动而裂开,不过依然没有流出任何血液。大厅中的尸体全都开始骚动,弥漫四周的血雾也不断翻滚。空气中流窜着一股强大的力量,我们全都可以清楚地感觉出来。美丽毒药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罪人跟疯子则躲到我的身后。其实我也很想躲。眼前没有任何明显的出口,想要离开葬仪社绝不容易,而惹火一个具有支配神力的怪物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看看满地的蜂巢姐妹就知道了。最后,恸哭者终于安静了下来,那恐怖的目光朝我瞪来。 “想知道你母亲是谁吗?”他语气冰冷地说。“即使我曾经知道,现在也早就忘掉了。或许是有人强迫我忘记,但是他们却没办法阻止我去思考、去推测。我相信她的真实身分就是摩瑞根,塞尔特神话里的女战神,野狼、乌鸦与渡鸦都是她的化身。战场与屠杀的古老女神,身上的衣物就是信徒的内脏,其欢乐的笑声就是聚集部队的战呼。对她而言,每个死去的战士都是她的祭品,每具惨死的尸体都代表了欢愉。有人说她是隐藏在二十世纪之下领导一切的幕后推手,而你就是她的独子,继承了她的血脉,散播着死亡与毁灭。你已经引发过差点摧毁夜城的天使战争了,接下来,你又想干什么坏事,约翰·泰勒?” “你根本不知道任何跟我母亲有关的事。”我突然从他的言语之中了解了事情的真相,以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一切都是没有事实根据的猜测而已。你为了能够完整地存活在现实之中,而放弃或是失去了自己过去的记忆。唯有如此,你才能好好享受偷取而来的苦难滋味。你怎么可能知道我母亲的真实身分!你根本连自己的起源都不记得了,还谈什么夜城的起源!” “无所谓了。”恸哭者的声音突然平静了下来。“你的旅程将在这里画上休止符。就让过去成为过去。对我而言,现在才是重要的。或许过去的日子并不像我记忆中那般的美好与自由,但是不管怎样,我都不会任由你威胁到我如今拥有的生活。这么多美好的苦难、奇妙的绝望,以及愉快的诅咒……你打算将这一切通通剥夺。我可不这么认为。我绝不会任由你挖出任何可能影响到我力量泉源的秘密。” “你害怕我母亲。”我说。 “但是我不怕你,约翰·泰勃。只要杀了你,让你成为我的手下,就等于是关闭了你母亲回归夜城的唯一途径。我们将会再度获得安宁。” 我瞄了瞄身旁的伙伴,确定他们都还站在我身边,然后抬起头来露出信心满满的表情。想要虚张声势,就该把声势弄得越大越好。“你真的以为有办法一次解决我们四个?你知道我们都是什么人吗?” “管你们是什么人!”恸哭者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他已经对我们失去兴趣了一样。“你们在我的地盘上,在我的力量影响之下,我会让你们见识到恐怖的景象,让你们宁愿结束自己的性命也不愿意继续看下去的影像。接着你们将会回到人世,受困于自己的尸体中,完全丧失自我意识,永远成为我的仆人。你们所受的痛苦将会足够我继续存在好几个世纪。” 一阵宁静过后,疯子突然开心地笑了出来,打破了恸哭者苦心营造的气氛。罪人也忍不住摇了摇头。 “你要给我们看什么,笼子里的怪胎?我是罪人,曾经见识过地狱中无尽苦难的罪人。” “我是美丽毒药,来自炼狱的恶魔。” “我是疯子,我曾看穿隐藏在世界之后的真相。” “而我,”我道。“乃是约翰·泰勒,我曾见过的景象绝对超乎你的想象。来呀!恸哭者,让我们见识见识你的能耐。” 恸哭者再度摇晃起笼子,以一种十分尖锐的声音吼道:“杀了他们!把他们通通杀光!” 在他非人的意志躯使下,所有的尸体自迷雾中出现,迅速向我们移动而来。它们没有任何武器,全凭蛮力及数量的优势将我们团团包围。它们伸出苍白的手臂,自四面八方倾巢而出。奇怪的是,它们似乎完全看不见疯子,它们在疯子的身旁移动,毫不留情地攻向其他人,而疯子只是站在原地,面带忧伤地看着它们。 美丽毒药这时已经杀出一条血路,她在尸群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移动,一边高声大笑,一边撕裂身旁的尸体、践踏脚下的残躯。在她欢愉的笑声之下,无数的尸块被抛入空中。对美丽毒药而言,再多的死人她也不放在眼里。罪人皱起眉头看着爱人的行为,不过却没有试图制止她。死人们扑到罪人身上,一爪一爪地击中他的身体,但是却完全无法在这个不被天堂与地狱所接纳的男人身上留下任何伤痕。 我从上衣内袋中取出一口布袋,在身旁的地板上洒了一圈盐巴。死人无法穿越盐圈的范围,于是只好在旁边游走,徒劳无功地挥爪试图将我抓出圈外。我的心跳加速,不停转动身体,随时保持着盐圈的完整。我的呼吸越来越快,几乎到了换气过度的地步。我不喜欢这样。我的力量不足以对抗如此强大的死亡军团。我大声呼唤伙伴,但是他们都距离太远,根本没办法过来帮忙。我瞪视着周遭的死人,在它们的眼中看见无尽的苦难。攻击我们并非它们的本愿。它们是恸哭者的奴隶,所有行动都只是在执行主人的意念。它们曾经鼓起生命中最后的勇气了结自己的性命,希望能够藉此而自所有责任与痛楚之中解放出来,却没想到会被永永远远禁锢在一个更加凄惨的处境之中。死人在这里是得不到安息的,生命中的一念之差让它们全都落到这种下场。 我越想心里越怒,因为我非常明白痛不欲生的感觉,了解想要自杀的痛楚。当年如果稍微再钻一下牛角尖,今天我可能就跟这些可怜的灵魂站在一起了……连死人都得不到安息?我们究竟将夜城变成什么鬼地方了?我的怒火燃满全身,有如一道冰冷的烈焰一般,清醒了我的思绪,平静了我的心灵。我激发天赋,张开心眼,试图找出奴隶与主人之间的关键连结。我的思绪飞奔,瞬间看穿了所有亡者头上都有一条闪亮的银线与笼子里的恸哭者相连。借着这条银线,恸哭者操纵着他的傀儡,控制着他的死人。我以怒火燃放天赋,轻而易举地运用心灵力量同时剪断了每一条银线。 所有死人在那一刹那间停止动作,甚至有些还扑在半空中的也都静止不前。葬仪社里的气氛一变,似乎原本盘踞其中的沉闷气息突然全部消失。恸哭者尖声惨叫,那叫声有如锯开腐肉的电锯,在大厅中引发阵阵回音。死人们的灵魂有如熄灭的星光一般离体而去,身体一个接一个摔倒在地,终于成为自由之身。它们绽放出耀眼的光芒,照亮整个黑暗的厅堂,然后通通消失不见,奔往早该前去的归属之地。 我从不相信自杀者会下地狱的说法。上帝是不会如此残忍的。 在最后一道灵魂离开之后,我的视野终于回归正常。我看了看四周,发现血红色的迷雾已经荡然无存。罪人和美丽毒药,甚至连疯子都满脸疑惑地看着满地死尸。亡者们全部乖乖躺在地上,再也没有任何抽动的迹象。绝望恐惧的沉重气息完全自大厅之中散去,有如从噩梦中苏醒过来一般,因为这里再也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令人心生恐惧。我们看向空虚大厅的底端,恸哭者所在的位置。黑铁笼子这时已经开始溃败,乌黑的铁锈自所有金属栏杆上剥落。笼子之中,栏杆之下,恸哭者丧失了所有力量,终于恢复原状,变成赤身裸体抱在一起的一对男女,脸上流着愤怒与痛苦交加的泪水。他们一分为二,不再是名强者,不再是人称恸哭者的古老神灵。不管他们对自己做了什么,或是受到了什么诅咒,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在如此长久的岁月之后再度成为凡人,对他们两人而言必定十分难受。我是有考虑杀了他们,不过实在想不出待他们如此宽容的理由。最后我转过身去,对同伴们点了点头。 “该走了。”我说。“我想我们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们……怎么办?”罪人问。 “让消息传开吧。”我说。“让大家都知道恸哭者失去所有力量,再度成为凡人,到时候他们就会了解苦难的真义。夜城里有太多人想找他们算帐了,有太多人失去了挚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遭受奴役。” “你们不能把我们留在这里!”笼子之中传来一阵吼叫,分不出是男的还是女的所发。“你应该是夜城的英雄人物!你不能就这样放弃我们!” “看着吧。”我说。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大厅,同伴们也都没说什么就跟着我出来。由于扩展空间的魔力急速流失,此刻的大厅已经开始出现崩塌的迹象。过不了多久,古老的隔间将会再度占据此地,马克斯韦尔家族的记忆也会慢慢回归凝聚。到时候,在这里原先的死亡气息影响之下,或许曾经是恸哭者的那对男女终究会体会到没有出路的绝望,进而自行夺取自己的性命。想到这里,我忍不住面露微笑;如果结局真的是这样其实也不错。 为何亡灵不肯安息?因为夜城随时存在着想要奴役亡灵的强者与神灵。 我们离开了马克斯韦尔陵墓,畅快地呼吸着怪癖境地街道上的变态气息。过了一会儿,我注意到渥克派来监视我们的人似乎全部消失了,而街道上其他的人潮也都了无踪迹。整条街道空荡荡的,两旁所有建筑的大门通通紧闭,没有一扇窗户里透露出丝毫光芒。 “你皱眉头干什么?”罪人问。“你每次皱眉都没好事。疯子的背景音乐又为什么变得这么紧张?” “看来渥克撤走了所有人,并且封闭了整个区域。”我说。“除非他打算采取什么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的举动,不然他不会这么做。既然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干过的勾当已经令人发指了,我想连他都想要湮灭证据的动作,应该值得我们认真看待。” 我们靠在一起掩护彼此,连疯子也挤了过来,大家一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才刚对付过恸哭者,实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不过渥克就是这样,总是喜欢挑敌人最虚弱的时候下手。街上依然空旷,城市的喧闹自很远的地方隐隐传来。难道渥克已经知道恸哭者毁在我的手中了?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使他认定我已经变得太过危险,不能继续容许我的存在了?难道在这么多年之后,他终于准备好要杀了我吗? 他知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他和我母亲回归一事有密切的关系? 或许是当权者让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止我查出可能危害他们地位的真相,他在伦狄尼姆俱乐部的时候就已经警告过我这种可能了。想到这里,我已经猜到此刻等待我们的危机为何。除了她不可能是别人。 街道另一端的阴影中传来的一阵昂贵高跟鞋踏在人行道上的脚步声。我们全部顺着声音转身看去,发现坏潘妮婀娜多姿地往我们摇摆而来。大胆前卫、目中无人、感官极限、穿着高跟鞋的死神,所有以美色作为杀人工具的杀手中最性感的一名。她身上依然穿着去伦狄尼姆俱乐部里的那件黑色小礼服,不过如今礼服的胸口已经染上了一道鲜血,更加突显出她手上的白色长手套。她在一段距离之外停下脚步,对我们所有人报以温暖的一笑。我注意到她手上拿着一根沾满鲜血的鹿角。 “哈啰,约翰。”她开口道,声音之中充满了所有会对人体健康带来危害的气息。“很多人的人生旅程都结束在遇上爱人的那一刻里,而你的旅程将会结束在这里。” “我们从来都不是爱人。”我坚决说道。“我不确定我们是什么关系,不过绝对不会是爱人。渥克终于允许你杀我了,是吗?” 她扬起眉毛:“你知道我是为渥克做事?你当然知道了。我差点忘了,你是约翰·泰勒。无所不知的约翰·泰勒。” “也不是无所不知。”我说。“你手上的鹿角是打哪来的,潘妮?” “这是我杀了猎人赫恩之后剥下来的。”坏潘妮轻轻说道。“渥克要拿赫恩杀一儆百,让大家知道回答你问题的下场。喔,不要那么伤心嘛,亲爱的!它是个很老的神了。它的时代早就过了。我最讨厌死赖着不走的家伙了。世间最大的原罪就是不肯跟上时代的潮流。” 她随手一丢,鹿角摔在地上,发出非常微小的声响。对一名曾经强大的神祇而言,这实在是个不怎么样的结局。 “我帮渥克带了个口信。”坏潘妮摆出一副挑衅的姿态说道。“当权者坚决要你放弃这个案子。现在就回头,不要继续查下去,忘掉你的报酬,不然……” “我猜你就是这个‘不然’?”我说。 “一猜就中!我真希望你偶尔也能做一次明智的抉择,亲爱的。希望事物维持原状有什么不好吗?我一向很支持当权者们所拥有的地位,因为他们可以为我提供不少工作机会,杀人总是个非常赚钱的行业,而女生嘛,总得要赚点生活费。” “如果我拒绝放弃呢?”我问。 “我说过了,亲爱的。杀人总是个非常赚钱的行业。” “在我们那段感情之后,你依然下得了手?” “正是为了我们那段感情!没有男人可以把我甩掉的,甜心。” “看得出来你们两位也有一段过去。”罪人说。“你的人脉真广,是不是,约翰?” “闭嘴。”我说。 “你不帮我介绍一下你的新朋友的吗,约翰?”坏潘妮对着众人微笑说道。 我扬眉:“渥克没跟你提起吗?还是你已经一段时间没回报了?你就是不肯好好做功课。好吧,这一位是罪人,他女朋友美丽毒药,还有疯子。我们才刚把恸哭者给解决掉。” “喔,亲爱的,”坏潘妮说。“真是令人难过呀。你又跟坏朋友鬼混了。我该拿你怎么办呢,约翰?我知道!我现在就要把你杀了。为了方便起见,顺便把你的朋友也一并杀光好了。”她将脸上威力强大的笑容转向罪人,说道:“你不认同约翰的作为,对吧?真好心。或许你愿意为我扭断他的脖子?我很希望你能帮我这个忙。事实上,我希望你们能够在我面前自相残杀,直到通通死光了为止。” 就在这谈笑之间,她突然变成世界上最迷人的女人。她的性感魅力仿佛打开了火炉一样,四下辐射开来。她的存在盈满了整条街道,让人没有能力不去看她,没有能力拒绝她。只要看了她一眼,你就会想要她,就会需要她。为了她,就算放弃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我有我的天赋,坏潘妮也有她的力量。她成为了所有人都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的梦中情人,包括杀人。她最大的武器永远都是她自己。只要展现了魅力,没有人能够抗拒她的身体。尽管罪人、疯子跟我都有各自的能力,但我们毕竟还是男人。不过美丽毒药和我们不同,她可是来自地狱的女恶魔。 “外行人。”她说。 就这样,魔法转瞬之间破解,坏潘妮的魅力消失,再度变成了原来那个美貌异常的普通女子;只不过体重有点过重就是了。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完全吓得合不拢嘴。看来从来没有人能如此轻易地破解她的魔力。 “不错嘛,潘妮。不过我已经上过这张床,也谈过这段感情了。老实说,我绝不会重蹈覆辙的。” 她向后跌开一步,嘴里暗骂了几句脏话,然后戴着白手套的手里突然多了两把大枪。她在极近的距离对我开枪,枪声差点把我耳朵震聋,不过由于我熟知她的作风,所以早就先闪到一旁。而就在我向旁闪开的同时,她已经开始朝其他人开枪。我们通通都得死,她绝不能让自己的魔法轻易被破的事情流传出去。不过她这个举动是个致命的错误。如果她专心对付我的话,说不定还能把我打伤,不管我动作再迅速,把戏再多端,毕竟还是不能挡子弹。 子弹根本找不到疯子。他只是站在原地,神情严肃地眨着眼睛,心思完全放在别处,身后的墙上不断地传来子弹反弹的声响。我不确定子弹打在女恶魔身上会有什么效果,不过罪人显然一点也不想知道。他很快地跳到坏潘妮跟爱人之间,任由子弹贯穿自己的胸膛,不过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坏潘妮眨了眨眼,然后对准罪人的脑袋开了一枪。眼看这一枪也伤不了对方,坏潘妮突然一脚踢在罪人脚上将他绊倒,然后枪口转向美丽毒药。 我从后方扑上,一把抓起坏潘妮的手臂。她向前一弯,手臂一举又将我甩到一边。我重重地在地上一摔,立刻向旁滚开,闪过了接踵而来的一排子弹。罪人从地上爬起,对着坏潘妮又迎了上去。她将枪里的子弹全部射光,每一颗都打在罪人的要害上,但是罪人却一点也不痛不痒。,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真正伤害到他。他在坏潘妮面前停下脚步,坏潘妮则将最后一发子弹射入他的左眼中。 “噢!”罪人冷冷地说,然后左眼在一瞬之间又恢复原状。他笑了笑,张开嘴巴将那颗子弹吐在手掌里,拿到坏潘妮面前。“我想这是你的东西。” 她怒吼一声,甩开双枪,又从不知什么地方拔出两把银匕首,当场插入罪人胸口,直没入柄。那是两把魔法匕首,经由古老的符文加持,一把上了诅咒,一把加了祝福。我曾经见过强大的神灵在这样的攻击下倒下,但是罪人却还是站在原地坦然受之,看得我忍不住都想要出手鼓掌。 坏潘妮两手在壮观的胸前交叉,噘嘴道:“真是太不公平了,亲爱的。” “退到后面去,席尼。”美丽毒药在罪人身后说道。“这已经是私人恩怨了。我要跟这女人把帐好好算一算。” “不行。”罪人说道。 “她想要杀你,亲爱的!我不能坐视这种事情,这有违我的本性。” “你离开地狱跟我一起,为的就是要远离你的本性,记得吗?” “没错,但是……” “嘘……”席尼道,于是女恶魔暂时不再多说什么。 坏潘妮对美丽毒药吐了吐舌头,然后满怀希望地看向罪人。“如果你不打算杀我的话,亲爱的,可不可以把匕首还给我呢?它们是传家之宝,如果搞丢了,爸爸会骂人的。” 罪人使劲儿拔出两把匕首,然后十分客气地将匕首交还给她。坏潘妮收下匕首,对我的方向看了看,盘算着是否还有机会干掉我。在发现绝不可能之后,她将匕首收了起来。我走到她身边。 “我们该拿你怎么办呢,潘妮?”我说。“我们不能放你走,不然你会带着更强大的武器继续跟来,另外再找机会暗算我们。你跟我一样,都不是会半途而废的人。” “我跟你才不一样呢,约翰·泰勒!我可是有个人风格的。” 在我们来得及反应之前,美丽毒药向前一冲,一把抓上坏潘妮的脖子,将她整个人向后折去。潘妮使劲挣扎,发出尖锐的尖叫声,但是始终无法挣脱女恶魔的掌握。美丽毒药的指间长出利爪,嘴中暴出尖牙,鲜红的双唇与潘妮的喉咙十分贴近,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英国公立学校的女学生。她恢复了原形,成为一头不折不扣的地狱女恶魔。 “不要!”罪人说着向前冲出,不过在看到美丽毒药的牙齿贴上潘妮的喉咙之后,他就立刻停下了脚步。“拜托,不要杀她。” “她非死不可。”美丽毒药一边以嘴唇磨蹭着潘妮的喉咙,一边以十分理性的语气说道。“你也听到了,渥克命令她杀死任何敢跟我们交谈的人。要嘛就是我现在就咬断她的喉咙,不然这个案子就算完了。” “我绝不会为了办案而牺牲任何无辜的性命。”我说。 美丽毒药扬眉问道:“你认为这女人叫做无辜?” “或许整体而言不算,但是目前看来她是。杀了她,你就等于是永远与我为敌。” 美丽毒药微笑:“不要威胁恶魔,约翰·泰勒。我们的记忆很好的。”她看向罪人,又道:“再说,你不会让他伤害我的,对不对,席尼?” “不要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罪人道。“重要的是,这个女人已经没有反抗能力了,你不能在这种情况下杀她。或许她真的该死,但是我们跟她不一样。我们不能让自己的道德标准降低到那种程度。放她走吧,就当是为了我。” 美丽毒药想了好一会儿,坏潘妮则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最后女恶魔突然放手将她摔在地上,然后不疾不徐地走回罪人身边。坏潘妮从地上爬起,以微微颤抖的嘴唇对我一笑。 “我就知道你不会让她杀了我的,约翰。你一直都是个心软的人。我会再来找你。到时候我一定会杀了你。” “你杀不了我的。”我冷冷地说。“我已经非常接近我母亲了,潘妮。你如果再敢阻扰我的话,一定会有人出面取你性命。” 坏潘妮露出一丝恐惧,然后转身离开。对一个穿着晚礼服和高跟鞋的人而言,她的动作非常迅速,很快就消失在街尾的阴影之后。我静静地看着她离开,脸上浮现浅浅的微笑。我没办法冷血无情地痛下杀手,不过倒是十分乐意吓一吓她,毕竟再心软的人也是有极限的。我不担心她会再度找上门来,因为这个案子已经快要结束了。我十分清楚接下来要往哪里去。 “接下来要往哪去?”疯子终于再度加入我们。“什么有趣的地方吗?” “可能不太有趣。”我说。“我认为我们必须去找荆棘大君。” 罪人瞪了我一眼。“如果我错了请纠正我,约翰。我们不是同意不到最后关头不要去找荆棘大君吗?我是说,不管是从野心、勇气或是任何方面来思考,毕竟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荆棘大君……很可能是当今世上最古老的一股存在,同时也是最强大的一道实体。我在老鼠后巷提到他,纯粹是因为赫恩提过他的名字。我完全没有真的要去找他的意思。” “荆棘大君,”美丽毒药说。“我们在地狱都听过他的名号,有人说它认识基督,也有人说不论天使或恶魔都要在他的面前下跪。” “如果有人知道夜城的起源,当然就非他莫属了。”我说。“他在罗马人建立伦狄尼姆之前就已经存在于此了。再说,渥克和潘妮之所以要杀死赫恩,很可能就是怕他指引我们去找荆棘大君。” “真的不是一个好主意。”疯子说。我们全都回头听他讲话,不过他不肯再多说什么了。 <hr /> 注释: 第八章 令所有人心碎的石头 我心事重重地带着大家离开怪癖境地,努力回想上一次修改遗嘱是什么时候。我早就决定如果出了什么意外——或者说,终于出了什么意外之后——要让凯西继承我的事业。只不过我一直没有白纸黑字地将这个遗愿写下来。变更遗嘱是属于能拖就拖的事情,因为没有人喜欢考虑自己的身后事,大家总是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直到他们发现自己已经走在拜访荆棘大君的路上。我突然有一种想要打电话给凯西的冲动,即使只是跟她讲讲话也好,不过心中的理智劝服了我。毕竟,除了再见之外,我还能跟她说什么呢? 我的同伴们似乎都不怎么烦恼。罪人与美丽毒药手牵着手,再度露出恋爱中的愉快表情。疯子也又回到他的私人世界里去。我试图跟他们解释这趟旅程有多危险,他们也都点头表示了解,不过我可以肯定他们并不了解,起码不是真的了解。如果他们真的了解的话,就绝对不会答应跟我一起前往“地底之境”。我有一种想要叫他们不要跟来的冲动,想叫他们在安全的地方等我,但是一个实际的理由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我打算在这趟旅程里存活下来,就会需要他们的帮助。为了得知夜城的起源以及母亲的真相,我当真愿意牺牲他们的性命吗? 或许吧。毕竟他们算不上是朋友,说不定这就是我选择找他们一起查这案子的原因。万一必须将伙伴丢入狼群的话,至少我自己不会那么难受。 我被这个冷酷无情的想法吓了一跳,于是四下乱看,想找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也就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渥克的手下又开始从街尾冒出来,而且通通明目张胆地跟着,完全不再隐藏踪迹。当我们走过的时候,他们立刻聚在一起,随时准备自卫。战斗法师们甚至当场就在面前划起了防护符咒。符咒的痕迹在空气中发光,绽放出诡异的火焰。我走到一定的距离之外停下脚步,平心静气地观察着这些监视者。 “我就说应该把那女的杀了。”美丽毒药说。“坏潘妮最爱告密了。一定是她把我们的目的地泄露出去的。” “他们很不安,很害怕,士气很低落。”我说。“我就喜欢渥克的手下这一点。现在看我的吧。”我向前跨出一步,所有监视者全部展现惊恐的神色。我露出神秘的微笑,说道:“嗨,大家好,我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要告诉你们。坏消息是,没错,我们的确把坏潘妮教训了一顿,让她哭着回家找爸爸;没错,我们也的确解决了恸哭者;没错,我们正要去找荆棘大君。最坏的消息是,我说有好消息是骗你们的。有人有问题吗?” 所有监视者几乎同时决定回去找渥克请求下一步的指示,瞬间全部走得无影无踪。三个耶稣会的恶魔论学者甚至当场拔腿就跑。 “这才真是令人担心的景象呢。”罪人说。 要找荆棘大君,必须离开地面,进入地底世界。夜城的地底下有着各式各样的地下墓穴、矿坑通道、运河渠道,以及下水道,统称为“地底之境”。地底之境里住了不少人以及许多其他的生物,这些家伙只能在黑暗中行动,完全见不得光。他们在地底出生,在地底生活,在地底死亡,其中有很多终其一生都不曾离开地底之境,不曾见识过任何夜城中的霓虹。这些存在于地底的通道,当然也提供夜城居民一种隐密的移动方式,不过很少人会真的使用,因为住在地底之境的生命不喜欢见到外人。他们喜欢杀害并吃掉任何打扰他们的人,而他们很容易被人打扰。 但是,想要进入荆棘大君的地盘就必须通过地底之境。我从来不曾去找过荆棘大君,印象中应该没有人做过如此疯狂的事。不过我经常会主动收买一些未必用得到的消息,因为没有人可以保证查案的过程中会需要什么情报。兜售地底之境和荆棘大君的资料给我的,是个没有眼珠的男人,因为他两颗眼珠都已被地底的居民扁出体外。据他空洞的低语声所言,要找荆棘大君,必须通过一股比夜晚还要深沉的黑暗、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通道以及一群隐身在地下墓穴里有如巨虫一般的沉默怪物。 街道上找不到任何通往地底之境的路标。如果你不知道入口何在,那就根本不需要知道。我领着大家走过许多越来越狭窄的巷子,经过越来越昏暗的街灯,在往来路人纷纷走避的情况之下,来到了最接近的入口前。那是一座小型的私人花园,必须穿越一道深锁的大门才能进入。我透过两旁的铁栏杆打量着花园内部的景象,这是个十分美丽的地方,四周都有明亮的煤气灯光照明,感觉就像是在粪坑里面看到一朵纯洁的百合花一样。花园里种满了花木,看起来十分引人注目。大门内传来一股浓郁的香水味。美丽毒药慢条斯理地来到我的身旁。 “这种肮脏的区域里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的花园?花园的大门又为什么会有如此强大的保护法术?” “夜城里处处充满惊奇。”我说。“不为人知的秘密就像是我们的食物跟水一样。” “也就是说你也不知道。”罪人说。 “猜对了。”我说。“不过我有这扇门的钥匙。这是之前某件案子的酬劳之一。” “你不打算告诉我们是哪件案子。”美丽毒药说。 “不要知道比较好。”我严肃地说。 “你根本是在唬烂。”疯子说。我们全都转头看他,不过他再度言尽于此。 我将大门钥匙从钥匙圈上拔下,插入大门的锁孔之中。这道锁显然不愿意被打开,我必须花很大的力气才终于转动钥匙,推开了花园大门。我清楚地感到门上的防御魔法自动解除,仿佛空气中的紧张突然松懈下来一般。我向旁一站,请其他人先进入。我这么做不是出于礼貌,纯粹是因为我不信任这座花园。在确认没有坏事发生之后,我立刻跟在大家身后进入,然后回头锁上大门。 在淡蓝色的月光照耀之下,整座花园笼罩在一股虚幻诡异的气氛之中。树木又高又瘦,光秃秃的轮廓在老式煤气灯的黄光中墙上投射出恐怖的阴影。一条不断蠕动的泥泞走道,静静地躺在笨重的灌木丛,与许多在夜色下绽放的花朵之间。事实上,花园里所有东西都在缓缓蠕动,但是却没有散发任何气息。就连花朵的花瓣也在无声地开阖,有如噘起小嘴的小女孩。这些花大部分都是白色跟红色的,而它们整体给人的感觉让我不禁联想白色代表骨头,红色代表血肉。我曾经听过一朵玫瑰花歌唱,而那是我这辈子听过最邪恶的歌声。 “好地方。”罪人弯下腰去闻一朵花,不过很快就搔着鼻子,抬起头来。 “不。”美丽毒药说。“我不认为这里是个好地方。” “地狱来的恶魔果然有过人的眼力。”我说。“这些植物全都扎了很深的根。你们不会想知道它们自何处吸取营养的。我们的目的是花园中央的雕像,不要碰任何东西。” 花园小径不停地上下鼓动,好让花园里所有的植物都能看见我们的身影。不管怎样,最后,小径还是将我们带到了雕像之前。那是一座跪在自己折断的翅膀前无声哭泣的天使雕像,它脸上的容貌已经完全被侵蚀殆尽,也不知道是风雨跟时间所为,还是被脸上永不止歇的泪水侵蚀。天使雕像后方有一具月晷仪,随时显示着正确的时间。我一把抓起其上的月规,小心翼翼地旋转了一百八十度。整座月晷仪开始剧烈震动,接着向旁边滑开,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通道。 此通道约莫一个人宽,看起来像是直通地狱一般。通道一边装设了一组黑色的铁梯,无尽地向下延伸。我们轮流探头端详通道中的黑暗。美丽毒药在手中召唤一团地狱之火,不过火光却照不了多远。最后我们决定让她先下去,好带着火焰在前引路,我们可一点也不想在黑暗中盲目地向下沉沦。 于是美丽毒药先下去,然后是不愿意离开她身边的罪人,接着下去的是疯子,我爬在最后,随时督促疯子继续前进。铁梯横杆的触感十分温暖潮湿。头上的入口处所洒下的月光很快就消失不见。美丽毒药的地狱之火刚好能让我们能够看见彼此的身影。我不喜欢地狱之火散发出来的光芒,它让我感到非常……不舒服。我将注意力集中在铁梯之上,发现每阶之间的距离过远,似乎根本不是设计给人类使用的。 我把肩膀顶在两旁的墙上,一步一步向仿佛没有尽头的地底爬去。我们一直爬、一直爬,到后来手脚肌肉都开始酸痛,但是依然看不到通道的底端。我很想改变主意回头往上爬,不过已经没有力气可以爬回去,所以只好继续向下。我们的呼吸越来越凝重,在宁静的通道中听来格外大声。 当美丽毒药突然宣布脚碰到底了的时候,我们全都松了一大口气,就连疯子也不例外。他活在现实世界里的时间似乎越来越长了。或许他只是需要有人陪伴,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感觉到强大的危机,必须专心一意才能面对;我并不想问他,因为他的答案肯定会让我头痛。 我们一个个跳下铁梯,踏上了一条地下渠道旁的走道。黑暗的渠道里流淌着黑暗的液体。渠道对面的石墙上有着许多巨大的爪痕,显然是某种巨型怪物刻意留下的标记。在美丽毒药的火焰范围之内,我们没有看到任何人。不过旁边一座高台上却挂了一个银色小铃铛。我们四个人挤在狭窄的走道上,借着彼此的存在寻求慰藉。我们都感觉得出来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空气又湿又热,有如身处蒸气室中,而且弥漫着一股非常难闻的腐败气味。 “现在怎么办?”罪人问,声音十分沉闷。 “我想我们应该去摇那个铃吧。”我说。“我的知识范围只能把我们带到这里,剩下的都是未知领域。” “摇铃?”罪人说。“你怎么知道那不是附近怪物的午餐铃?” “不知道。”我说。“有其他主意请尽管说。话说回来,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不是不会受伤吗?” “不是。我只是很能抵挡伤害罢了。如果被大怪物吃到肚子里,消化完毕、然后排泄出来,我也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还能活下去。我是个特殊案例,但并不表示我没有极限。” “现在才说。”我道。 “男士们,男士们。”美丽毒药说。她蹲在渠道边缘,地狱之火浮在黑水上。“我敢肯定水里有东西在动……你们想会有鳄鱼吗?我听过宠物鳄鱼被冲到下水道的故事。” “我强烈觉得这里的居民会把鳄鱼当作甜点。”我说。“如果我是你,就会立刻离开水道。慢慢来,小心点,只有最凶猛的怪物才有资格在这种地方存活。” “摇铃吧。”罪人说。 我抓起铃铛,用力摇了几下。一阵尖锐的铃声立刻远远传了出去,清晰、直接,没有任何回音。 我们全神戒备,随时准备面对来自黑暗里的攻击,不过却始终没事发生。铃声消失了,一切都安静下来。我们紧绷的情绪再度松懈,不过疯子的背景音乐却依然没有恢复播放,或许是因为没有任何音乐可以配合当前的处境。接下来,从我们的右边,渠道的深处,黑暗的阴影之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小船破水而来的声响。我们全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昏暗的阴影,最后终于看到一艘平底小船自黑暗的水面上漂了出来。小船四周围绕着一道金色的光芒,船上站了一条人类的身影,那人手中拿着一根银色的船桨,缓缓地操控小船朝我们划来。这条平底船大约有二十尺长,船身涂满了明亮的蓝彩,船头两侧各画了一颗大大的黑眼珠。船上的人身穿一件鲜红色的大斗篷,脸上戴了一张乳白色的面具。令人不安的是这张面具只有一个眼洞,左眼的眼洞。小船在我们身前停下。接着斗蓬男对着我们深深地鞠了个躬。 “欢迎来到地底之境,愚蠢的可怜虫们。”他的声音非常雄浑,带有一股浓重的法国腔调。“各位希望我带你们去哪里呢?我必须承认,能选的地点并不多。上游很糟,下游更惨,不过至少食尸者一族最近比较少出现了。前一阵子有人试图在水里下毒,不过那些腐烂的怪物吃毒药就跟吃饭一样。我希望你们来此是有特殊目的,因为我不喜欢当导游。如果我是你们的话,我现在就会循原路离开。这里没什么好看的,越深入只有越危险而已。” “跟我想象中的欢迎词差不多。”我终于找到空档可以插话。“你可以带我们去见荆棘大君吗?” “真的活得这么不耐烦吗?”摆渡人说。“要自杀还有更好的办法,而且大部分都不会那么痛苦。” “荆棘大君。”我坚决道。“可不可以?” “没问题,朋友们。上船吧。别掉到水里去了。这里的居民精力无穷,而且饥饿万分。” 我们小心翼翼地跳上了船,船身十分稳当,没有因为我们的体重而摇晃。摆渡人将船桨插入水中,一划之下船身立刻向前远远滑开,看来这名摆渡人也是个深藏不露的狠角色;不过话说回来,不是狠角色也不可能在这种地方生存下来。在船上的金光照耀之下,我们都感到松了一口气,美丽毒药也将地狱之火熄灭。小船在黑暗中无声地前进,摆渡人在船头凝望远方。至于那孤独的左眼里看见了什么,他完全没有跟我们分享。 “最近没多少观光客下来了。”他说。面具下的声音似乎发自遥远的地方。“虽然本来就很少有外人进来,而且我们也不喜欢外人。和平与宁静是很美好的事物,不是吗?你们之中有名人吗?我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喜欢听人说长论短了。” “这位是罪人。”我说。“这位是美丽毒药。那个是疯子。我是约翰·泰勒。” 摆渡人摇头道:“没听说过。抱歉。这些名字对我一点意义也没有。我以前载过一次朱利安·阿德文特。真正的绅士,完全没话说。” “你在这里多久了?”我问。 “我不知道。别告诉我,因为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我大约是在二十世纪初的时候,搭乘巴黎刚开张的地下铁来到夜城的,没过多久,我就流落到地底之境来。我受够了城市生活的喧嚣,只想找个地方隐居度日。不过,我倒是满怀念歌剧的……无论如何,我在这里提供摆渡的服务,一方面是让我有点事做,一方面也是为了年少轻狂所犯下的过错赎罪。” “能告诉我们一些关于地底之境的事吗?”罪人问。 “这里有一部分跟夜城本身一样古老,也一样凶险。最初,这里只是一系列的下水道、地下运河与泰晤士河的支流,后来罗马人在上面扩大城市的规模,也在地下建立了许多地下陵墓,藉以满足他们见不得光的欲望,他们真是非常实际的民族。他们相信只要诸神看不见他们的作为,死后就不会得到任何惩罚。至今还有很多居住在地底之境的人们认同这种想法,当然,我所谓的‘人们’代表了很多不同的种族。近年来,地底之境的人口越来越多。有些是来此隐居的,为了追寻更好的灵魂而独自坐在昏暗的石室里求道。有些是即使在夜城这种地方也还是很怪的家伙,无法跟任何人相处的怪人。当然,还有像我这种为了逃离正常世界而来到这里的人。另外还有已经在这里定居好几个世纪的地底之民。他们在地下陵墓中建立起自己的城市。只要不去打扰他们,他们就不会把你们当作祭品献给神明。吸血鬼、食尸鬼、还有一些古老生物的后代……这里什么样的家伙都有,不过不需要担心他们,朋友们。我的小船受到古老力量的保护,只要你们坐好,我会把你们带到荆棘大君的门口。在那之后,希望我的神能够看顾你们,因为荆棘大君绝对不会手软。” “你见过荆棘大君吗?”罪人问。 摆渡人在面具后面大声地哼了一声。“没有。你们也很可能见不到他。他受到非常严密的保护。” 他轻松地拨弄船桨,沿路上以他男中音的嗓音唱着雄壮的歌剧及俏皮的法国民谣。疯子与随着他的歌声应和,演奏出完美动人的旋律。黑水之下不断有不知名的怪物游过,偶尔甚至会撞上小船船底,不过始终没有任何东西浮出水面。船上绽放的金光照亮天花板,露出天花板上刻画的无数天文标记,代表着从古至今都不曾有人在地球上见过的星系图形。美丽毒药依偎在罪人身边,无视周遭的一切,轻轻地在他耳边呢喃低语。罪人没有响应她的言语,只是三不五时摇一摇头。 小船终于慢了下来,最后在一段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河道旁边停下。戴面具的摆渡人拄着船桨,四下看了看。 “我只能带你们到这里了,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朋友们。再见了,各位,虽然我很怀疑我们会有机会再见。” 我们上岸之后,他立刻将小船推离河岸,沿着来时的方向离开。他不再继续唱歌了。船上的金光随着渡船的远离而黯淡,周遭的光线渐渐为旁边一道拱门上方的红光所取代。拱门上刻有几个古希腊文字。我们彼此对望了好一阵子,最后美丽毒药发出一阵不耐烦的咂嘴声。 “现在人都不研究古典文字了。让我来为各位解释吧,简单来说,这上面刻的是‘吃肉就是谋杀’。” “太好了。”罪人道。“我们来到素食者的地盘。” “我很怀疑。”美丽毒药说。“我闻到腐肉的味道,是从拱门里面飘出来的。” 我也闻到了。那是一股非常恶心的味道,感觉像是曝晒在大太阳底下的灵骨塔一样。我可以肯定味道是从拱门里面传出来的,但是一时之间也看不出任何动静。或许这是一种警告,或许这是一种威胁,不管怎样,对我们来说都没有差别,因为除非回头,不然根本没有别的路可走。我带头走入拱门,其他人不太情愿地跟在我身后。 我们走过一条短短的通道,通道两旁的石墙上渗出许多水滴。没过多久,就来到一处很大的山洞。这个山洞看起来像是信徒膜拜神祇的场所,不过山洞中的布置绝不是任何人心目中理想的教堂。天花板上挂满了屠夫的工具,铁线、钢锯、菜刀、烤肉串,每一件都染满了干枯的古老血液。在山洞的另一边有一张完全以肉片堆成的恐怖王座,有些肉片还很新鲜,有些已经腐败。整张王座笼罩在一片苍蝇聚成的黑云下。山洞所有的石墙上均写满了人名,各种语言、各种文化的人名都有,而且全部都是以鲜血写成。 “这些名字都是在我们之前到过此地的人吗?”罪人好奇道。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美丽毒药道。“这里好像没有别的出路。” “我注意到了。”我说。 “我想象中,荆棘大君的住所跟这里完全不像。”罪人道。“我强烈怀疑我们被耍了。” “应该不是。”美丽毒药缓缓说道。“这里还有别人。” 苍蝇聚成的黑云突然自血肉王座周遭冲起,发出一阵响亮的嗡嗡声响。它们在山洞中迅速飞窜,搞得我们一边躲避一边出手乱挥。接着黑云回到王座前凝聚,逐渐构成一个人类的形体。那形体拥有结实的双脚、强壮的身躯,体型巨大,脑袋直接顶到天花板。就看它向后一矮,坐倒在血肉王座上。接着苍蝇产生共鸣,发出一种类似说话的声响,听起来很污秽、很恶心,仿佛对人类的语言充满嘲讽。 “欢迎光临,亲爱的旅人们。”苍蝇们说道。“你们已经来到荆棘大君领域的门口,但是不能再前进了。大君不希望被人打扰,所以才叫我在这里守卫。我是来自地狱的恶魔,被荆棘大君束缚于此,目的就是要确保没有人能够打扰他。我是受到诅咒的地狱王子,注定要在此服侍天堂的仆人,直到夜城毁灭,或是时间本身走到了尽头为止。有时候,我认为整个宇宙都是以讽刺为基础而运作的。不过不管怎么样,起码这里的食物还不错。哈啰,美丽毒药,好久不见了。喜欢我这里吗?虽然不是很奢华,不过还满有家的味道。” “哈啰,。”美丽毒药说。“你怎么会顺从凡人的意念,被束缚在这种地方?” “因为这个凡人是荆棘大君,他懂得太多禁忌的知识。你身旁的就是你的罪人吗?唯一下了地狱还不肯放弃爱情的灵魂?” “是的。”美丽毒药道。“他就是我亲爱的席尼。” “你不但是个变态。”恶魔对罪人道。“而且还是个蠢蛋。到现在你还相信地狱的谎言?她会腐化你的心智,将你拖回地狱。这是她的工作,而她对自己的工作非常在行。”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跟动机。”罪人道。“我说不定可以把你打死。” 我决定在他们的谈话继续恶化下去之前插嘴。 “嗨,我是约翰·泰勃,相信你一定听过我的名字。我是来找荆棘大君谈谈的。立刻让开,不然我会使用有趣的手段来对付你。” “约翰·泰勒?”恶魔身型向前一倾,看着我道。“很荣幸见到你,真的,虽然我想象中的你不应该这么矮。只不过,我还是不能放你过去,因为这份工作就是我仅存的一切。不管你的手段有多恶毒,也不可能比得上荆棘大君。我被束缚于此,臣服在他的意志之下。再说,由于已经很久没人来了,所以我已经饿死了。” 黑暗的身影突然站起,形体瞬间胀大,几乎占满了山洞里一半的空间,嗡嗡声响震耳欲聋。它一掌正对疯子抓去,不过所有苍蝇穿越他的身体,完全碰不到他一根寒毛。恶魔迟疑一会儿,转而往我这边抓来。就看它手指上的苍蝇向前飞窜,成群结队地朝我的脑袋扑上。它们扫过我的脸庞,试图从嘴巴、鼻孔、眼睛跟耳朵之中钻进我体内。我大吃一惊,立刻紧闭双唇跟双眼,用手遮住鼻孔跟耳朵。无以计数的苍蝇爬满我的脸庞,不过却突然之间仿佛触电一样全部向后退开。恶魔愣在当场,似乎跟我一样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我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召唤天赋,开启心眼,瞬间找出了将恶魔束缚于此所使用的那道咒语。 ——在我找出咒语的同时,体内某种本能立刻自动关闭天赋。因为我在那一瞬间里已经感到某个恐怖的东西正在急速逼近,试图找出我的确实位置。敌人这回派出比痛苦使者还要可怕的东西,而我的所有本能都在尖叫,警告我不能随意使用天赋,不然这头全新的怪物一定会遵照主人的意志毫不留情地将我击杀。 我念诵了刚刚找出的咒语。那是个不属于人类语言的声音,光是听到就会令人发疯。我一个音节接着一个音节,缓缓地将咒语自口中逼出。那恐怖的声响在我脑中回荡,差一点就要震爆我的脑浆。恶魔愤怒地吼叫,然后和血肉王座以及所有屠夫工具一同消失,只留下空气中那股沉闷的红光,以及满墙以受害者自身的血液所写下的名字。 美丽毒药向后退开一步,看着我道:“你怎么可能念诵如此强大的咒语?你的灵魂应该已经被轰出体外了才对。” “我隐藏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我说着感到喉咙一阵刺痛。原本血肉王座所在的墙上如今露出了一道开口。“看来,这个地方似乎也是如此。” 我们小心地走近,仔细观察这道新的开口。开口具有门的外型,边缘打磨得十分平顺,不过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四角型洞口,没有门框,也没有任何警告标语。开口后方是一道向下的阶梯,一边沿着墙壁而建,另一边则是空荡荡的深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道光芒盘旋在阶梯上,不过从这些微弱的光芒,完全看不出阶梯究竟有多深。梯旁没有扶手,只要一不小心就会掉入万丈深渊。我踏上阶梯,肩膀紧紧靠着墙往下走去。过了一会儿,其他人也跟着我下来。我们一步步地走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一直走了很久很久。 “到了没?”疯子问。 “闭嘴。”我说。 “我们究竟还在不在夜城底下?”罪人问。“我们好像已经走了很远了。” “我们还没离开夜城,亲爱的。”美丽毒药说。“我感觉得出来。” “我们身处于地表下的黑暗境地。”疯子说。“所有远古危险的秘密都埋藏于此。我们四周有很多古老的怪物正在沉睡。它们沉睡在泥土之下,沉睡在岩石之中,沉睡在空间之间的虚无之内。不要大声喧哗。有些怪物只是浅眠而已,他们就算在梦里也有能力影响我们的世界。我们走在被遗忘的神祇以及沉睡的恶魔之间,打从世界成型,蒙昧初开之后,他们就已经存在于此了。” “我比较喜欢你胡言乱语的时候。”罪人说。 飘浮的光芒原来是一盏盏钉在墙上的人皮灯笼,灯笼面对阶梯的那一面全是一张张无声尖叫的面孔。在我们走过时,人脸的眼球全都跟着我们的身影转动。 “他们还活着吗?”我问。“苦难还没结束吗?” “喔,没错。”美丽毒药的声音里透露出某种满足的快感。 “嘘……”罪人道。 “他们是什么?”我问。“他们究竟是什么身分?” “不速之客。”疯子说完之后,我们都安静了好一阵子。 我们继续向地底沉沦,脚下的阶梯随着巨大深渊的外墙旋转而下。墙壁上的黑暗之石有着远古时代人工雕饰的痕迹,一开始看起来像是使用雕刻工具,不过后来似乎都是赤手空拳挖掘而成。有人在夜城底下这个超大深渊里花了不少工夫装饰,然而究竟是何人所为,又是为了什么目的?会是人类所建吗?有没有其他神力帮助?为什么会有人愿意在地底下挖这么大的洞?难道荆棘大君真的让人害怕到必须被埋葬在这么深的地底之中?越深入地底,我的心里就越害怕。我感到双手发抖、口干舌燥。这个案子实在牵连太广、太重要了,我当初根本不应该接下来的。我很想回去当个普通的私家侦探,要点手段唬唬市井小民,好好经营刻意培养出来的恶名。但是不行,我必须继续下去,为了找寻真相,我已经花费了许多心力,就算失去了所有继续下去的勇气,我也必须凭借一股顽强的意志力努力走下去。 肩膀所靠的石墙开始出现凹陷与腐蚀的痕迹,黑暗的石缝之中流出奇异的液体。我停下脚步,仔细观察潮湿的墙面。 “不要碰。”罪人说。 “我也没打算要碰。你觉得这是什么?酸雨?还是什么地底下的特产?” “都不是。”美丽毒药说。“那是眼泪。” 罪人有点怀疑地看向她:“你知道这个地方?” “听说过。所有恶魔跟天使都知道这个地方,我们已经快到夜城监督者,也就是荆棘大君的领地了。” “夜城监督者?”我说。“这表示他就是当权者吗?” “不。”美丽毒药说。“他的权力比当权者大多了。他是一切的仲裁者,完全不受同情与怜悯所限。” “我想回家。”疯子说。 “这是你今天说过最理智的一句话。”罪人说。 阶梯终于走到了尽头,将我们带到一个巨大而又高雅的水晶岩洞之中。突然之间,我们头上绽放出一道舒适宜人的光芒,借着水晶表面的反射,当即将整间岩洞照耀得有如白昼一般,给人一种站在巨大钻石之中的感觉。 在水晶岩洞的正中央,竖立着一座打磨光滑的大石板,石板上躺着一个人,十分安详地沉睡其上。他一头灰发,身穿灰袍,面色祥和,浑身毫无危险气息。我们站在亮晶晶的水晶洞里,不知所措地看着四周。我们本来都以为会遇上更多守卫或是更强大的防御法术,然而此刻却什么都没有发生,感觉就像身处于宁静的暴风眼之中。 每个水晶表面都刻有伊诺语的文字,一种远古时代人类为了与天使沟通所创造的语言。我看得懂,但是不知道怎么念;这年头会念这种语言的人不多了,因为它的发音会腐化人心。美丽毒药走过一道水晶墙,以手指轻触着其上所刻的文字。 “这些都是名字。”她轻轻说道。“非常多的名字,属于天堂与地狱的天使之名,由上到下所有阶层,所有天使的名字……连我的名字都在这里,在我堕落之前所用的真名。这种知识不该为任何凡人所持有的……” “但是……这些名字为什么会被写在这里?”罪人问。 “因为知道一件物品的真名就代表了操控对方的权力。”美丽毒药说。“可以命令对方、控制对方。不管将荆棘大君带来此地的是谁,任命他为夜城监督者的是谁,对方都同时赋予了,他控制天堂及地狱所有天使的权力。” “难怪他能在天使战争的时候撕裂天使的翅膀。”罪人说。“但是谁能够赋予他如此强大的权力?” “我可以想到两个可能。”疯子说。 “闭嘴。”美丽毒药说。 她的语气中透露出惊恐与愤怒的情绪。我全神贯注在石板上的男人身上。打从我们进入水晶岩洞至今,他完全没有任何动作。尽管如此,我却不认为他在沉睡,因为正常在睡觉的人都应该会呼吸才对。 接着我被吓了一大跳,因为他突然坐起身来,两脚在石板边缘一跨,往我们疾瞪而来。我们全都被他的眼光掳获,呆立在原地,有如一群被人当场抓到的小偷。灰色长发、胡须,以及布袍让荆棘大君看起来就像是旧约圣经里的先知一样。就是会告诉你说大洪水要来了,不过诺亚的方舟却已经离岸的那种先知。他拥有人类史上最苍老的一张面孔,眼神之中却隐含着一股永恒疯狂的狂野愤怒。整座水晶洞都充满了他恢弘无匹的强大气势,我们所有人都在他的瞪视之下变得渺小不值。 当然,除了疯子以外。他大叫了一声“爹!”然后往荆棘大君冲了过去。我们不约而同从他身后扑倒他,使尽全身蛮力才终于阻止他继续前进。接着我们一个一个在荆棘大君身前下跪,只因为他的气势让我们打从心底表示敬意。疯子耸了耸肩,然后跟着我们一同跪下。我低下头,试着露出忏悔的神情。这是个接受审判的地方,我感觉得出来,而没有同情与怜悯的审判,向来都是一种值得惧怕的东西。 荆棘大君缓缓地站起身来,全身上下的关节都发出骨骼的声响。我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倚靠着一根朴素的木头拐杖而立。一看到这根拐杖,我的心跳立刻急遽加速。传说在罗马时代,亚利马太的圣约瑟由原始的生命之树上折下一根树枝,带来英格兰移植,而这根拐杖就是由那棵树的枝干制成的。有人说荆棘大君就是亚利马太的圣约瑟,至少他看起来像是从那个年代活到现在的人。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听起来就像是石头辗磨在一起的感觉。 “我是令所有人心碎的石头;我是将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铆钉;我是射穿国王眼睛的弓矢;我是人类成长无可避免的苦难,夜城最清澈而又冷酷的良心。为了避免夜城被其本质所摧毁,我被赋予权力,支配所有生存于夜城之中的生命。我维持着‘大实验’的运作,尽心尽力地看顾着它,并且审判所有企图腐化其本质的生命。我是割除病灶的解剖刀;使人睿智的碎心石。我乃荆棘大君。我认识在座的每一位。罪人、美丽毒药、疯子,以及约翰·泰勒。站起来吧,我正在等待你们的到来。” 我们从地上爬起,神情不定地面面相觑,有如一群等待校长责罚的学生一般。我强迫自己开口说话,只因为我深知一个道理:在面对夜城里的强者时,不管心里有多害怕,都绝对不能显露出来;只要对方发现你心里的恐惧,他们就再也不会对你客气。 “那么,”我说。“我们来此是为了接受审判吗?” “不。”荆棘大君道。“我很欢迎你的到来,约翰·泰勒。” 我心里顿时冒出一股紧张的情绪,不过我也没有在脸上显露出来。我眯起眼睛看着荆棘大君,说道:“很多人认为,我对夜城的存在而言,是一项威胁;你是说他们都错了吗?” “不,我只是说你是个特殊个案。”他脸上浮现浅浅的微笑。“不,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特殊。你在我的眼中就和在其他人眼中一样,是个难解之谜。如果你认为这个情况不可思议的话,你就可以想象我有多么惊讶了。” 他对我们所有人微笑,原本围绕在水晶洞中的所有压力顿时消失。荆棘大君依然展现出伟大的气势,不过至少我们都不再感到随时都有被摧毁的危险了。荆棘大君伸了伸懒腰,看起来像只在太阳底下睡太久的懒猫一样。 “你们为了找寻答案远道而来。”他说。“真希望我能帮得上忙。可惜事实上,我只是在这里工作而已,只是个夜城的仆人罢了。或许我的确比世间所有希望与理性都还要强大,但那只是为了监督夜城所必备的能力。其实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一个无法卸下负担的老头罢了。我是夜城所有行动与决定的中心,而我已经非常厌倦这种生活了。想问什么就问吧,约翰·泰勒,我一定会把我所知道的全盘托出。或许这是我唯一能对夜城做出的反动吧。” “不好意思。”罪人非常有礼貌地说道。“那我们其他人呢?你也不会审判我们吧?” “你们不重要。”荆棘大君冷冷地道。“只有约翰·泰勒才重要。不过你们三个都是夜城之中独一无二的生命,基于各自不同的理由,塑造出了属于你们自己的独特命运。你们的身分早已在决定一切重要事务的地方,也就是隶属光明异界的神圣法庭中决定了。我的审判无法加诸在你们身上……罪人、恶魔,以及疯子。” 他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梭巡,最后又回到我身上。“你选择同伴的眼光十分睿智,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来到此地却又逃离我的审判的。现在,想问什么就快问吧。” “好。”我说。“告诉我关于夜城的起源的一切,它被创造出来的目的以及本质究竟为何?” “夜城是个古老的地方。”荆棘大君说。“我想大概只有它的创造者才知道究竟有多古老。我只知道夜城在我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不过在当时,夜城还不是个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怪物与古老的力量游走其间,依然无法肯定自我的身分以及存在的目的。当我第一次踏入英格兰的时候,罗马人就已经知道夜城这个地方了。他们出于害怕与尊敬而在夜城外围建立了伦狄尼姆城,藉以保护夜城,同时也将夜城的力量限制于其间,以免影响到帝国以及人民的生存空间。他们也知道你的母亲,约翰,并且崇拜她,只不过时至今日,已经没人知道他们是以什么神的名义崇拜她了。或许我曾经知道,但是却早已遗忘。我认为我不是自愿遗忘的。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思考这个问题,想要知道她的真实身分……这么多个世纪以来,我做过无数假设,推翻过许多可能。我认为你母亲最有可能的身分就是一个名叫露娜的古神,也就是的妹妹。” “等等,”我举手说道。“盖亚……大地之母?那个盖亚?你认为我母亲是月神?” “没错,挂在天际照耀夜城的巨大明月。我认为你母亲就是月亮在人间的实体化身。你以为夜城的月亮为什么会如此巨大?只因为她在看顾着自己所创造出来的世界。你乃月亮之子,约翰·泰勒,既不身属光明,亦非全然属于黑暗,也就是恶名昭彰的毒蛇之子,的兄弟。我相信露娜创造夜城是为了与大地之间保持联系,进而与姐姐维持良好的关系,并且参与帮助人类进化的过程。” “但是……我听说,”罪人谦卑地说道。“露娜女神是个疯子,而且已经疯很久了。” “没错。”荆棘大君道。 罪人看着我:“那就可以解释很多事情了。” “狗屎。”我说。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对我看来。我大力摇头,瞪着荆棘大君,说道:“你只是在猜而已,就跟其他人一样。我问的每一个人都有不一样的答案,但是你们却没有一个可以肯定自己的推测。” “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对着夜城监督者大呼小叫?”美丽毒药说。“我们还想完完整整地离开这里呢。” “如果我曾经知道她的真实身分,那段记忆也被人夺走了。”荆棘大君冷静地说。“我想其他人一定也和我一样。你母亲非常仔细地掩饰着自己的行踪。我怕夜城里再也没有任何比我古老的生命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看来你的调查必须到此为止了。” “不,”我面对他冷酷的目光说道。“我一定要继续下去。我必须知道真相。你打算阻止我吗?” 荆棘大君微笑道:“或许我应该阻止你,不过我没有这个打算。你是个危险人物,约翰·泰勒,但是你很可能会为我在这里的工作画下一个句点。我很期待这个句点的到来。” 我试着站在他的处境设想,千百年来无法离开这个小小的洞窟,纵然偶有访客,也只是一些来接受审判的可怜虫。他监督着夜城中的一切,眼看着一代接着一代的人们来去,世界对他而言必定越来越疏远。但是除了善尽自己的责任,他又能怎么办呢?他曾经是一名人类,单纯的人类。或许如今的他享有夜城监督者的伟大名号,但是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名囚犯罢了。 “是谁叫你待在这里的?”我问。 “如果我曾经知道,那段记忆也已经被人夺走了。”荆棘大君两眼无神地看着远方一会儿,又说:“我认为有可能是我自愿的,但是我很怀疑。” “我一定还有地方可去的。”我说。“夜城里有那么多古老的神灵及力量,一定有谁还知道一些事情的……” “运用你的天赋。”美丽毒药突然说。“传说你的天赋可以找出任何东西。为什么不用天赋找出你的母亲?或着至少找出可以指点一条明路的人?” “不是那么简单的。”我说。“不然我早就这么干了。东西藏得越隐密,我就得花越多的时间及精力才能找出来。我心眼开启越久,我的敌人就越能够找出我的位置,派人来杀我。刚刚利用天赋驱逐守门恶魔的时候,我已经发现某种东西差点找到我面前来了,某种比痛苦使者还要恐怖许多的怪物。要是我再次开启天赋,对方随即就会找到我,即使在这里也不例外。我想就连荆棘大君也未必能够应付这只新的怪物。从现在起,除非不得已,不然我的天赋绝对不能再度开启。” “我们可以去时间之塔。”罪人说。 我抖了一下。“我宁愿不要。只有在一切手段通通无效之后——包括闭上双眼祈祷问题自动消失在内——才应该考虑时光旅行。因为时光旅行所造成的麻烦常常比解决的问题还多。” 既然我的敌人是从一个可能的未来里派出杀手回到过去来追杀我,那么时光旅行很可能会增加我暴露行踪的机会。 美丽毒药并不同意。“我们可以利用时光旅行回到创造夜城的那一刻,亲眼目睹夜城的起源!这样一来,所有答案不就都迎刀而解了吗?” “不是个好主意。”疯子道。“那个年代存在了许多强大的神灵与力量,每一个都具有摧毁我们的能力,我曾经亲眼见过,过去与我们想象之中的有很大的差别。” 我们全都转头看他,不过他已经把话说完了。他的神智显然越来越清楚,不过他的言语只有比疯狂的时候更加骇人听闻。 荆棘大君突然抬起头来。“当权者无视于所有停战协议,此刻已经派人进入地底之境。显然当你驱逐了我大门前的恶魔时,就触发了某种当权者的警报。他们已经将大门挡住,并且试图封起所有的入口。”他转头向我,说道:“你希望的话,我可以把他们全部杀死。当权者只派了几千个人下来而已。” 我一点也不怀疑他有能力这么做。想到被折翼的天使以及渥克手下的那些监视者,我立刻就摇了摇头。 “有时候死亡就是最好的答案。”荆棘大君说。“不过既然你不想见到他们死去,那我还是可以提供另外一条出路。这些年来,早已没有人知道所有通往此地的路径了。” “你是说你可以在当权者之前守住秘密?”罪人道。“我很震惊,说真的,非常震惊。” 荆棘大君不屑地道:“我们已经有数百年不曾交谈过了。他们管理的是夜城的外在形式,我的领域则偏向夜城本身的内在灵性。” “在想出下一步之前,我们还是得先甩掉渥克的手下才行。”我说。“既然当权者已经下达了我的格杀令……” “或许我能帮得上忙。”美丽毒药缓缓说道。“我……曾经跟渥克有过一段过去。” 罪人不太高兴地看了看她。“你倒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 “我认识很多男人。”美丽毒药毫不掩饰。“数不尽的岁月,数不清的男人。当权者曾经将我赐给渥克当礼物,我可以运用旧有的连结直接去找他,然后……跟他聊聊,透过过去的那段关系叫他召回手下,甚至可以套出一些答案。当然,如果他不肯合作的话……” “你不能杀他。”罪人说。 “当然不能,亲爱的。我还要留他问问题并且召回手下呢。” “也不能伤害他。”罪人坚持道。 “你有时候真的很扫兴。没问题,我会想办法的。我先施个法术,让你们都可以看到我跟他会面的状况。”她伸手抚摸罪人的脸庞。“你要学着信任我,亲爱的席尼。我必须这么做。我要跟你证明我自己。”她突然微笑:“我保证,渥克绝对想不到会遇上这种事。” <hr /> 注释: 第九章 记忆中的我们 美丽毒药踏入一道地狱火环,接着面带微笑地出现在惊讶万分的渥克面前。 我可以看出他心里的震惊,因为他同时扬起了两条眉毛。他坐在一张铺有格子桌布的桌子之前,手中拿着一杯茶正要往嘴里送。美丽毒药看了看四周,我们眼前的影像也在此时向后拉远,照出整个房间。那是一间很传统的下午茶馆,备有古典乐团以及许多黑白制服的女服务生。当美丽毒药突然现身的时候,所有乐手通通目瞪口呆地停止演奏,女服务生也都立刻躲到一旁。美丽毒药开心地对着渥克微笑。 “柳树茶馆!一个充满我俩回忆的地方。这么多年之后能在这里再度相逢,实在是太甜蜜了。” 渥克叹了口气,放下茶杯。那是一只非常细致的素白瓷杯,上面只画了一棵柳树标志。这时四面八方涌出了许多全副武装的男女,包围了渥克的桌子,所有枪口通通指在美丽毒药身上。有的警卫手持护身符和十字架,还有人手中拿着原始的指向骨。美丽毒药看着渥克扬了扬眉毛。渥克语气疲惫地对所有警卫下令。 “所有人都退下。没事,我认识这个人。退回到你们原来的岗位上。大家的反应速度都不错,除了你之外,乐芙特。待会来找我。” 警卫人员不情愿地收回武器,退回岗位。坐在渥克附近的人终于放松紧绷的情绪。渥克看了乐队一眼,巴哈的音乐立刻再度响起。接着他转向美丽毒药,脸上不带任何笑意。 “哈啰,苏菲亚。” “哈啰,亨利。好久不见了,是吧?” “可以请问你是怎么进来的吗?你是如何避开柳树茶馆跟我的防御系统?” “透过我们过去的关系,亲爱的。我们之间存有连结,永远都不会消失。” “人真的无法抛开过去。”渥克冷冷地说。“特别是在夜城。我不会说‘很高兴再度见到你’这种客套话,因为我一点也不高兴见到你。” 美丽毒药噘起性感的双唇,说道:“真是没有绅士风度呀。难道你连请我坐下都不肯吗?” 渥克再次叹气,然后随手指了指对面的空位。他的脸就像往常一样冷静,不过他心中一定已经转过无数个念头。渥克从来不会被意料之外的状况困扰太久。美丽毒药优雅地坐了下来,两手轻轻放在桌面,然后对渥克笑了笑。 “我真的很想来杯茶,亲爱的。” 渥克打开面前华丽的陶瓷茶壶,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于是举手召唤女服务生。所有女服务生看了看彼此,交换了一大堆眼色,最后以同侪压力的力量推派了一名最菜的服务生出来。她两脚发抖地走到渥克桌前,勇敢地笑了一笑。渥克请她再上一壶茶,并且多加一只杯子。 “还有别的需要吗?”女服务生颤抖地问道。“妖精蛋糕?鲜奶油?我可以帮你拿外套吗?” “走开。”美丽毒药说。“不然我就把你的内脏烧干。” 女服务生拔腿就跑,跑到安全的距离之外立刻放声大哭。渥克面带责备地看着美丽毒药。 “你一点都没变,苏菲亚。我得花上一大笔小费才能弥补你刚刚的举动,天知道以后他们还肯不肯让我踏进茶馆消费。” “我以为现在夜城是你在掌权,亨利。” “权力还是有限的。请保持文明的举止。我需要维持我的名声。” 另一名女服务生端了一壶新茶过来,将第二组茶具推向美丽毒药,接着迅速离开。渥克在美丽毒药的杯子里斟满了冒着烟的热茶,然后未经询问就在里面加了一匙奶精。美丽毒药开心地拍了拍手。 “你还记得!你总是不会忽略这类小细节的,亨利。”她看着他的脸,又道:“你变老啰,亲爱的,越来越成熟了。” “你的外表就跟我记忆中一模一样。”渥克说。“但是你本来就不会变,是吧?因为你的本质就是如此。” “当你看我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子?”美丽毒药轻轻啜饮着杯中的热茶问道。“我在每个人眼中都有不同的外表,从来不知道大家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这么说吧,我小时候有点太迷了。”渥克瞪了她一眼。“你说我们之间还有连结是什么意思?我们的……安排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结束了,我完全不应该会被任何……不速之客打扰才对。” 美丽毒药耸肩:“许多年前,当他们把我赐给你的时候,我们之间就已经建立起一道连结,以便你可以随时召唤我到你的身边。这样的连结是切不断的,除非你死,或是我被毁灭。规矩就是如此。女恶魔可不是拿来当圣诞礼物的,只要你尝到了甜头,就必须一辈子都活在我的阴影之下。毕竟,跟我这种生命扯在一起是一项罪无可恕的原罪呀。不管怎么样,很高兴能够再见到你,亨利。我必须说,你的反应还算不错。我本来以为你会大吼大叫,然后对我丢东西呢……你不会想找人来驱魔吧?” “我已经不在人前展现情绪反应了。”渥克。“那会有损我的形象。你来这里做什么,苏菲亚?” 她将目光自他脸上移开,靠在椅背上,慢慢打量着茶馆内的景象。乐团继续演奏,服务生忙东忙西,所有客人礼貌地交谈,享受着美味的茶点。没有任何人注意渥克这边。美丽毒药转回头来看向渥克,开心地点了点头。 “我一直都很喜欢这个地方,如此宁静,如此优闲,所有人都只管自己的事情。很高兴看到这地方依然存在,而且一点都没变。不过话说回来,这里最吸引人的地方正是它的永恒不变。当然这里的茶点也很棒啦。或许我还是该点块妖精蛋糕的。” “柳树茶馆始终不愿跟随时代的脚步变迁。”渥克说。“不过我就是喜欢这里。” “因为这里是我们的‘老地方’?” “尽管这里是我们的‘老地方’。” 美丽毒药脸色不太高兴。“不要这么说嘛,亨利。干嘛破坏这段愉快的交谈呢。或许我该改变话题。”她指了指摆在渥克左手旁的水晶球,球中有一股迷雾不断旋转。“看来你一直是用这玩意儿在跟外面的手下保持联系。我以为这年头已经没有人使用水晶球了呢。不过当然了,你始终都是个拥抱传统的人。” “我喜欢经过时间考验依然屹立不摇的东西。”渥克说。“没有经过考验的新科技,天知道能有多可靠!” “你以前不是如此古板的呀。”美丽毒药说。“还记得我们其他的‘老地方’吗?” “喔,拜托,”渥克说。“别提那间鸦片馆了……” “‘紫色朦胧’。”美丽毒药愉快地说道。“六○年代心灵解放的代表场所。夜城最棒的毒窟,整个地方放满了舒服的软垫,笼罩在如梦似幻的灯光之下。在那里,人们可以恣意地聆听脑中的声音,沉浸在各种幻想中的迷幻药所带来的快感,比如说塔毒奇跟坦拿叶。喔,我们在那里度过许多迷失的周末,是不是,亲爱的?我们接触到了宇宙的无限……你那时候比现在放松多了,亨利。‘紫色朦胧’现在还在吗?” “幸好早就不在了。那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一间健康中心兼健身房,名叫‘健康狂热’。一个让年轻的生意人们为了避免心脏病提早到来,趁着午休时间跑去伸展腹肌的地方。” “真可惜。”美丽毒药说。“不知道那里的空调管线里面还有没有残留的气味。那个年代只要大声呼喊出紫色朦胧的店名就可以达到快感。”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想起紫色朦胧了。”渥克说。“不过说真的,有很多不愉快的过去我都不愿意想起。” “不要那样看我,亨利。难道你不高兴再次见到我吗?” “不高兴。” “但是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呀!” “你是个女恶魔。你敢说那一切对你有任何意义吗?此刻我看着你,心中……五味杂陈。” “我曾经使你快乐。” “有人把你赐给我,你只是一笔贿赂。” “我是一个礼物。”美丽毒药说。“满足你所有快乐、所有幻想的女恶魔。当权者赏赐给你的奖赏,为了表扬你努力不懈的工作表现。我让你开心地大笑,让你在夜晚尽情哭泣。只有在我的怀抱里,你才能够真正像个孩子一样宁静入眠。” “当权者的礼物不能乱收。”渥克说。他的脸色依然平静,但是音量却稍微提高了。“你是诱饵,是当权者靠近我的筹码。这是他们的老把戏,让手下习惯只有他们跟夜城才能提供的极度快感,进而无法自拔。我早该知道了,当时就该知道了。像你这般迷人的诱饵后面,一定隐藏着极度沉沦的钓钩。” “如果当时我让你觉得我对你怀有爱意,那都只是因为我在工作而已。”美丽毒药说。“一切本来就不是真的,你也不应该当真。我所提供的服务和任何性爱专家其实没什么两样。我以为你了解。我完全属于你,愿意遵照你的意愿做任何事,但那都只限于合约期限内。这些,我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了。” “我知道。”渥克说。“但是你离开的时候,我的心还是碎了。我以为我在你心里起码有一点地位,但是你却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当然,亲爱的。我的工作就是如此。腐化人心,诱惑人们步入罪恶的深渊。我不能带走你的灵魂,因为当权者禁止我这么做。我的目的只是要削弱你的心智,让你进入一种不惜一切也要再度拥有我的状态。” “我尽我所能地说服你留下,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我很荣幸,但是当时我还有别的合约。我提供的只是性,是你自己坚持要把爱带入这段关系的。” “当时我太年轻了。”渥克说。“对那个年纪而言,性跟爱是很容易混淆的,只是我不该威胁你。” “不错,亲爱的,你真不该那样。你逼我在你面前显露真实的本质,展示我的原貌。” 渥克缓缓点头。“我只看了你一眼,就做了好几个月的恶梦。一想到我竟然跟这么恶心的东西有过那些亲密时光……我用力擦拭全身的皮肤,直到皮开肉绽为止……你的临别一爪,至今依然在我心中留着不可磨灭的疤痕。” 美丽毒药突然斜嘴一笑,说道:“要我亲亲你的伤口吗?” “我宁愿不要。”渥克靠上椅背,仔细地看了看她。“我吓坏了,恐惧到了极点,无法想象那就是我做爱的对象。我放手任你离去,想尽办法从此不再想起你。我想……你就是让我远离夜城一切诱惑的原因。闪亮的霓虹谎言、肮脏的秘密快感……你开启了我的视野,让我了解到这里是个什么样的粪坑,以及当权者的表里不一。当权者除了金钱、权力以及夜城所提供的娱乐之外,根本什么都不在乎。每天在这里被人踩在脚底下的小人物,对他们而言,一点意义都没有。我下定决心,绝对不能像他们一样堕落。” “现在你掌权了?” “我掌权的唯一目的,就是不要让其他人掌权。我不相信任何其他人有办法拒绝诱惑。一定要有人能够保持清醒,随时以客观的眼神看顾这个地方。一定要有人能够把野兽关在笼子里面。是你让我了解夜城……已经堕落到什么样的地步。” “这就是你跟其他人进行芭贝伦仪式的原因?” “是的。”渥克喝了一口茶,明白表示转换话题的意思。“我再问一次,你究竟有什么目的,苏菲亚?我没听过地狱的恶魔会怀念受害者的。莫非当权者把你赐给别人,某个我应该知道的人?” “不是。”美丽毒药说。“我现在跟罪人在一起了。” 渥克放下茶杯,扬起眉毛,说道:“你就是那只女恶魔?原来如此……我很惊讶。真的。所以跟约翰·泰勒一起反抗我的女恶魔就是你?你就是无法抗拒有权力的男人,是不是?” “我现在跟罪人在一起。”美丽毒药耐心地说。“只有罪人一个。表面上,我是地狱派来腐化他的人、粉碎他的心、抹黑他的灵魂,好让地狱能够再度接纳他。不过事实上,我完全是自愿而来,为了了解究竟是怎么样的爱情能够在地狱之中毫不动摇;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能够毫无保留地爱上像我这样的恶魔。”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渥克说。“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对你而言,爱情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那是当时。”美丽毒药说。“在那之后,很多事情都变了。虽然我已经跟席尼在一起很久,不过我也才刚刚开始了解他对我的感觉。或许,我直到现在才真的开始了解当年你对我是什么感觉,以及我给你的伤害究竟有多深。” “我结婚了。”渥克说。“婚姻生活十分美满。差不多已经二十三年了。” “我为你高兴。她叫什么名字?” “席拉。我们有两个儿子。凯斯就读牛津大学,罗伯则是职业军人,两个都是很乖的孩子。我在夜城外面将他们抚养长大。他们对我真正的工作一无所知。” “我为你高兴,亨利。真的。” “那么,这个罪人……”渥克的语气转为轻松,几乎可以轻易地令任何人放下心防。“他真的爱你吗?” “是的。一段传奇性的爱情故事,即使在地狱都广为流传。” “我以前也爱你。” “他在看过我的真实面貌之后依然爱我,亲爱的席尼……很抱歉我伤害过你,亨利。” 渥克喝口茶道:“恶魔就是会骗人,这是你们的天性。” “即使恶魔也会改变的。” 渥克冷冷地看着她。“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鬼话吗?” “我相信。”美丽毒药说。“我必须要相信。” 他们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在周遭客人轻轻的交谈声中慢慢喝着茶。 “我知道你派人堵住荆棘大君的入口大门。”美丽毒药突然开口。“也派了其他人看守地底之境的其他入口。我猜这是当权者直接下达的命令。” “当然。”渥克说。“不过既然你都来到我的面前了,我想其他人一定也有办法离开。我最好找警卫来谈谈,看看如何加强封锁圈,或许还应该再多找一些专家来。你是为了这件事来找我的吗?你要求我帮忙?” “再多专家也无法阻止我们,亲爱的。”美丽毒药静静地道。“因为荆棘大君站在我们这一边。” 渥克眨了眨眼。“你们是怎么办到的?我以为没有人能够逃过他的审判。” “他相信我们。”美丽毒药说。“特别是相信约翰·泰勒。跟我聊聊当权者的事,亨利。” “为什么?” “因为我想听。” 渥克耸肩:“只要能让你快点离开这里……其实当权者也没有什么多大的秘密,他们就跟大家所猜的一样,只是一个商业世家,打从远古时代就在夜城投资,拥有令人无法想象的财富与权力。他们是伦狄尼姆俱乐部的秘密会员,从来不公然展示名声与财富,但是却在暗地里控制那些台面上的权贵。他们是幕后的推手,为了维护自我的地位无所不用其极。我为他们工作,只因为我是最好的选择。许多年来,我一直在找能够替代我的人选,但是大部分的人根本不想听我说。几乎没有人愿意担负起我这个地位所需担负的责任,而极少数有兴趣掌权的人却都是为了错误的理由,于是我把这些人通通交给当权者处置。我掌权,做我应做的事,因为我是唯一不会被夜城里种种诱惑影响的人。我已经看透这个地方了,我很清楚这一切背后所隐藏的本质。” “什么本质?”美丽毒药问。 “一场怪物秀。一个充满堕落欲望的城市。一个所有人类低贱欲念的集散地。如果不是这样,像当权者那种人渣怎么会成为最适合管理这座城市的人选?他们只在乎这个地方能为他们带来的财富。或许他们三不五时会来这里玩玩,感受一些不为正常世界所允许的快感,但是每天结束之前,他们总是记得要回家,把整个夜城抛在脑后,就跟我一样。” “不同的是,你完全不享受夜城的诱惑。整座城市中唯一正直的男人。至少,是唯一有道德观念的人。也或许,你是夜城里面最担心害怕的人。你为什么如此害怕夜城,亨利?” 渥克想了一想,说道:“因为……很可能,总有一天,夜城里的邪恶诱惑以及腐败堕落将会突破一切藩篱,冲入正常世界。” “那真的是这么糟糕的事情吗?”美丽毒药问。“如果世人都能看见事实?如果他们都能以更宏观的角度认清一切?如果所有人都能与在幕后运转一切的神灵与支配力量直接沟通……如果他们知道真相,说不定世界可以变得更好。” “不。”渥克说。“外面那个较为理性的正常世界已经够糟糕了。要是让那些个狂热之徒、恐怖份子,甚至是自认为了人类福祉着想的家伙,了解到夜城里面所能提供的真正选择,那整个世界很快就会为了争夺力量而毁在他们手中。”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美丽毒药说。“如此……愤世嫉俗。” 她和渥克在柳树茶馆中继续交谈,不过却改变了我们眼前的影像,让我们看见过去所发生的事情。 眼前景象一变,我们也在瞬间了解到转变之后的一切讯息。我们知道那是发生在一九六七年的事情,也知道如今走在夜城街道上不断交谈、嘻笑、打闹的三个年轻人就是亨利·渥克、查尔斯·泰勒,以及马克·罗宾森。 我首先认出来的是渥克,除了因为他的长相没有多大改变之外,还因为他的服装实在太令我惊讶。看来,年轻时的亨利·渥克完全是个走时尚路线的时髦男子。他不可一世地走在路上,身上的服装散发出十分亮眼的色彩,搭配一副椭圆形的太阳眼镜,满头黑发梳得有如骏马的鬃毛。他简直是个年轻的神祇,物质世界根本无法跟上他前卫的脚步。 马克·罗宾森,也就是后来闻名夜城的“收藏家”,身上的打扮同样引人注目,不过很显然可以看出,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是猫王的疯狂歌迷。他身上穿有全套猫王的配备及特征,包括油腻腻的黑色刘海、耳朵两旁的招牌鬓角以及刻意微翘的上唇。他身上的黑皮夹克装了太多拉链跟铁链,走路的时候发出很大的噪音。他似乎一刻也静不下来,全身充满了兴奋的活力,永远走在两个朋友前面,喋喋不休地高谈阔论。他的笑声十分开朗、充满自信,满腔的计划与抱负,对未来充满无比的野心。 我最后才认出来的是查尔斯·泰勒,我的父亲。我没有他的照片。母亲离开之后,他就把以前的照片全部丢掉或是烧光。在眼前的景象之中,他比我还要年轻,不过看起来不太像我,与我想象中的他也完全没有共通点。跟两个朋友不同,他穿了一套深色的西装,打了一条领带,胡子刮得很干净,头发也剪得非常整齐,看起来就跟都会里的普通上班族没多大差别。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他给人的感觉十分无拘无束,在朋友的陪伴之下流露出快乐的神情——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认不出他,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来没有快乐过。 一九六七年是个改变的年代,不论对夜城还是对世界上其他地区,都是一样。他们是三个迅速向上爬升的年轻人,拥有大好的前途与未来,并且即将改变世界。 最后他们走入当时最流行的集会场所,鹰风炭烤酒吧。我从来没见过原始的鹰风炭烤酒吧,这家店毁于一九七○年的一场大火——有人说是房子自焚——如今以一栋鬼屋的型态存在。尽管如今建筑本身已经变成鬼屋,不过里面的顾客可都是真人。景象中的鹰风炭烤酒吧,看起来跟后来的那栋鬼屋没什么两样,完美呈现出如梦似幻的六○年代风格,有着洛可可式的闪亮霓虹,与引人注目的各式流行海报。即使处于不同的时空,我似乎依然可以闻到店里所散发出来的咖啡、线香、烟草,以及精油等味道。大型点歌机里播放着所有当年最流行的音乐,佛麦卡塑料桌面旁边站满了那个年代著名的人物……有谜幻奥兰多、旅行医者以及他最新的旅伴。渥克、罗宾森与泰勒对着店里所有人开心地挥手招呼,不过根本没人理会他们。当时他们三个都还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虽然后来他们一个成为掌握夜城权力的人,一个是收藏一切强大法器的人,一个则变成毁灭夜城的始作俑者。 亨利、马克与查尔斯霸占了角落最后一张空桌,接着向一个身穿白色塑料服饰、嚼着口香糖的女服务生点了一大堆咖啡,然后拿起最新一期夜城特别版的OZ杂志阅读。查尔斯才刚把杂志拿起来,马克立刻就抢了过去,说要看看这期有没有注销他投稿的那篇猫王才是刺杀肯尼迪真凶的文章。当然渥克早就看完了。他总是第一个完成所有事情的人。 我们听着这三个年轻人谈话。他们似乎都急着想要完成自己的梦想,认为自己迈向美好前程的速度太过缓慢,他们老觉得其他人在扯他们的后腿,因为大家都太短视近利,没人能够接受他们前卫的想法。在上位的人一点也不希望见到任何体制面的改变,将所有前卫思潮视为罪恶的温床。为了宣达他们的理念,三个年轻人立志要取得权力。当然,他们都认定自己是为了人类全体福祉着想。他们想要成为大同年代的先锋,想要引领人类进入心灵全面解放的境界。在一九六七年,每个年轻人都是梦想家兼理想家。 看完杂志之后,就到了朋友之间献宝的时候了。马克在那个年代就已经开始收藏生涯,并且刚好到手了一样十分特殊的物品。他从背包里面拿出那样物品,确定四周没人在看,然后神情严肃地将东西放在桌上。亨利跟查尔斯露出怀疑的神色,看着那个小纸盒和里面所装的手稿文件。 “好了。”渥克说。“这回你又找到了什么了?最好不要又是跟罗斯威尔有关的东西。我已经受够罗斯威尔了。如果那里真的有出过什么事的话,我们早就该听说了才对。” “你等着吧。”马克阴森森地说。“我会拿出证据给你看的。我认识一个人,宣称他有个朋友手上握有解剖外星人的录像带……当然,那家伙同时也宣称我们会在两年内登陆月球,所以……” “你带来的是什么,马克?”查尔斯缓缓地说。“这玩意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是用来勒索的筹码吗?”渥克满怀希望地说。“我一直想要尝尝勒索他人的感觉。” 马克露出邪恶的笑容,一手压在那堆纸张上,似乎深怕有人来偷一样。“朋友们,这些是真正的好东西,蕴藏了无上智慧的金矿,阿莱斯特·克劳利的原始手稿。报纸上称他为波斯僧侣以及大怪兽,并誉为史上最邪恶的人。当然我基本上并不太相信报纸上所写的东西,但是克劳利绝对不是招摇撞骗之徒,而且一直以来,都有人传说他最厉害的法术从来不曾公开发表过。这份手稿已经在市场上流传好几年了,显然是在克劳利晚年极度缺钱的情况下拿出来卖的,只可惜那时候已经没人对他感兴趣了。魔法界的人将他排挤在外,报纸也不想继续报导他的故事。最后这份手稿落入某家出版社手中,然后我又用整套的卡片跟一名副编辑交换。不像之前接触过这份手稿的那些蠢蛋,我可是从头到尾一字一句地把它读完了。我敢说,朋友们……这份手稿将会响应我们所有的祷告,直接完成我们所有的梦想。” “天呀,你真的很爱听自己的声音。”亨利说。“手稿里到底写了什么,马克?希望不会又是一本没用的魔法书。” 马克依然维持邪恶的笑容。“手稿中的其中一章里提到了一个非常强大的法术,或者说是仪式。克劳利曾经施展过这套仪式,但是只做到一半就不敢继续下去。可不要忘了,克劳利曾经干过很多胆大妄为的事情。他本来想利用这套仪式召唤一名强大的神祇供他驱策,但是在瞥见一眼对方的原貌之后,他就立刻放弃了整套召唤仪式。美丽却又恐怖,他如此形容道……然后就没有下文了。他逃离了位于苏格兰某堤岸上的豪宅,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先等等吧。”查尔斯道。“你要我们去召唤一个连号称史上最邪恶的男人都不敢召唤的怪物?” “啊。”马克得意地说。“我们会成功的,因为我拥有克劳利所不知道的秘密。我最近到手了一份由肯尼斯·安格的老朋友所写的信件,里面提到了克劳利试图召唤的神灵的确实身分。这表示我们有办法安全地控制对方。朋友们,我们可以召唤一个名叫芭贝伦的神灵,一个抽象概念的实体化身。” “哪一个抽象概念?”亨利问。 “好吧,我还没有查出来。”马克承认。“根据不同的翻译方式,这名神灵可能代表了爱情、淫欲或是迷恋,也有可能是以上三者的混合体。听着,难道有什么差别吗?我们一直都在找寻力量来源,找寻可以改变一切的武器,这就是了!” “如果出了意外呢?”查尔斯说。“那听起来是个绝不容许任何差错的法术。” “要是被发现了呢?”亨利说。“有野心是一回事,但是我们也该顾虑到前途呀。” 马克凝视着他们两人,说道:“光说不练是没有用的,人生总是得要冒点风险才行。想要击垮当权者绝不能单靠正直的信念。” 亨利吸了口气,不为所动地道:“你可以肯定这些信件的来源吗,马克?你确定我们需要的东西都写在里面了?” “两个答案都是肯定的。”马克说。“你到底要不要参加?” “我们得找个秘密地点才能举行这个仪式。”亨利边想边道。“我想到一个好地方……地点就交给我解决。查尔斯?” “我想要先看看这份手稿跟信件。”查尔斯道。“还要足够的时间进行研究,确保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果一切都没有问题……我同意,我们需要这个仪式。如果连这种机会都不懂得把握,那我们就跟傻瓜没什么两样。” 景象突然转变,这时三个年轻人站在一栋空荡荡的仓库中。就着窗外洒落的霓虹街灯,仓库中广大的空间一览无遗。光秃秃的地板上完全没有任何家具,泥灰墙上贴满了早已被人遗忘的摇滚乐团及政治组织的陈旧海报。,其中一张海报说道。墙上同时还画满了各式各样的狂野画风的图案,包括花朵、彩虹与许多夸张的男女生殖器。地板上残留着一些烧完的蜡烛以及乱七八糟的粉笔符号。亨利不可一世地环顾整间仓库,马克则跑东跑西,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燃烧体内永无止尽的活力。查尔斯靠着上锁的大门而立,眉头深锁地在厚厚的笔记本上作笔记。 “这里阴暗潮湿、味道污浊,还有那个怪声……我诚挚地希望那只是老鼠的脚步声而已。”他目光始终放在笔记本上,头也不抬地说道。“另外,我非常怀疑脚下正踩着一个用过的保险套,只是不敢抬起脚来看罢了。说真的,亨利,你就只能找到这种地方吗?租下这里要多少钱?” “基本上免费。”亨利答道。“仓库主人欠我一个人情。这里也没那么糟……好吧,这里真的就是那么糟糕,但是我们又不是要住在这里,不是吗?” “你调查过这里的背景吗?”马克问。“有没有什么可能干扰我们计划的事情?” “这里的背景肮脏污秽,引人怀疑,不过不会干扰我们的计划。”亨利说。“我几年前曾经跟个女孩来过这里,洁西卡什么的。主人把这里出租给新的乐团作练习场地,偶尔也会有嬉皮在这里玩乐。整间仓库可能充满了毒品残留物,所以请不要大口呼吸,也不要去舔墙壁。” “我敢肯定自己从来没打算要去舔过任何墙壁。”查尔斯道。“但是现在这个想法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们可以在这里使用多久?” “足足十天。”亨利说。“绰绰有余。” “在这种低级的地区也不会有人跑进来问问题。”马克摩拳擦掌地说。“太完美了!” 亨利看着查尔斯,问道:“满意了吗?你已经在麦克·史考特图书馆待了一整个礼拜了,有没有查到任何我们应该注意的东西?” 查尔斯皱着眉头道:“没什么特别的。芭贝伦仪式并不是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它已经藉着不同的形式存在于世间很长的一段时间了。帝博士的《符咒大全》里有提到不少关于这项仪式的细节,当然,《新约圣经》的启示录中也提过,而且内容不太正面。所有记载都认为这是一项非常危险的仪式,而我完全找不到有任何人曾经完成这个仪式的记录。” “那是因为他们都没看过我这封信!”马克说。“来吧,我们必须这么做!我们没有退路了!我们已经如此接近梦想实现的边缘,不能在此放弃。” “看你决定,查尔斯。”亨利说,完全不理会马克。“你是我们的首脑。做,还是不做?” 查尔斯考虑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耸耸肩道:“管他的,来吧。” 当年的他们都还太年轻了。 影像再度转变,芭贝伦仪式已经开始。尽管我们没有看到完整的仪式过程,但是眼前的景象还是非常惊人。这套冗长的仪式是设计用来召唤神灵,并将之在物质界凝聚成形。这可不是一般召唤鬼魂或是恶魔的召唤法术,芭贝伦仪式召唤出来的,可是具有支配神力的强大神祇,是人间某种抽象概念的实体化身,在这个案例里所指的概念就是爱情、淫欲或是迷恋(芭贝伦是个非常古老的名字,所有相关记载对它的本质都有不同的描述)。对这三个年轻人来说,芭贝伦只是一项武器,用来对付世间的邪恶势力,以及想要阻止世界改变的当权者。这三个年轻人下定决心要达成目的,即使必需使用武力胁迫的手段,也要将完整的自由带入世间。就像所有狂热者一样,他们都看不见自己理想中的反讽所在。就算他们发现了,只怕也根本不会在乎,毕竟在他们的想法之中,他们是为了全体人类福祉而做。 要举行芭贝伦仪式,三个年轻人必须禁食好几天,而且要不断地念诵咒语,在地上画下许多圆圈跟五角图形,并在墙上布满保护符文及结界,再加上各式各样正常召唤魔法所需的药材。他们大口喝着清水,然后很快地又在仪式舞蹈之中弄得满身大汗。他们不能睡觉,甚至没有休息时间。六天之后,他们全都狼狈不堪,几近崩溃边缘。他们如今赤身裸体,全身散发汗水与地上排泄物的臭味,双眼充满血丝,声音干涩难听,两手抖到必须重复好几次才能画出正确的符文。他们饿到不再感到饥饿,渴到不再感到口渴,血管里产生了奇怪的化学作用,脑子不断听到不存在的声音。他们在布满石灰符号的地板上跌跌撞撞地旋转,配合嘴中凌乱的曲调踏出诡异的步伐。他们已经呈现半疯状态,几乎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将思绪推入极限,到达现实的另外一个层面,直到终于找到要找的东西为止。 或者说是他们要找的东西终于找到了他们。对方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强大,比他们所能承受的极限还要恐怖,但是他们依然以紧绷的意志与其对抗,慢慢退回物质界,挑衅对方追踪而来,最后终于将它带入现实之中。那是一股古老的强大力量,一个名叫芭贝伦的女性实体。三个年轻人感觉到对方渐渐逼近,感到一股全新的力量进入他们体内。他们的心灵无比澄澈,逐渐与芭贝伦建立起紧密的连结。它真的非常美貌、非常恐怖、而且非常陶醉在自我的力量之中。 接着一切都开始出错了,而且立刻就错到难以收拾的地步。一声非人的怒吼充斥整间仓库,在所有物质表面上产生共鸣。名叫芭贝伦的实体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瞬间被一个更为强大的存在所取代。 对方侦测到这道物质界的开口,立刻把握机会取代芭贝伦的地位,在物质界中凝聚成形。它将芭贝伦推回来时的异界,凭借恐怖的实力来到开口前。仓库剧烈震动,墙壁不自然地扭曲,三个年轻人好似洋娃娃一样冲入空中,最后跌在起伏不定的地板上。他们布下的符文与结界在对方的力量之下变成一堆完全没有意义的无用粉末。一道自天地初开就被逐出物质界的古老、强大、恐怖、狂野的实体渐渐浮现,终于在此时此刻找到机会重临人间。开口中绽放一股无法逼视的强光,伴随着整个世界的鸟禽同时尖叫的巨响,一个巨大到超乎人类想象的实体,将自我形体压缩到足以进入物质界的程度,然后缓缓走了出来。 三个男人挤在一起,无助地看向他们召唤出来的东西。他们看到了一个如今我们眼前的影像所看不到的东西,然后同时凄厉无比地放声尖叫,有如一群孩子终于发现隐藏于黑暗之中的怪物。接着对方向外一冲,瞬间击破了仓库墙壁上所有的保护结界,散入夜城里,完全消失不见。 以仓库为圆心,三条街以内的所有建筑全部炸成碎片。火苗在废墟之中到处流窜,所有住在这个范围里面的生命全部灰飞烟灭。数百人在一瞬之间死亡,没有人可以肯定实际的数字究竟有多少。唯一的幸存者就是亨利·渥克、马克·罗宾森,以及查尔斯·泰勒。他们在仓库的废墟里害怕地不住发抖,但是身上却一点伤痕都没有。对方饶了他们的性命,但是他们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吓坏了,几乎不记得刚才发生的一切。没有人怀疑过他们在那里干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做了些什么。 直到许久之后,他们才渐渐回想起当天发生的事情,只可惜当时已经来不及做任何补救了。不管他们释放了什么东西出来,对方都已经消失在夜城中。就算他们有再多的解释与抱歉,也换不回当天晚上死去的数百条人命。于是到最后,他们决定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此事。 他们放低身段龟缩不出,一直等待着被释放出来的怪物现身。但是好几个月过去了,夜城中始终没有出现任何不寻常的事件,三个年轻人这才渐渐相信自己终于捡回了一条小命。或许最后那股力量并没有在物质界中维持住它的存在。亨利跟马克欣喜若狂,但是查尔斯却不像他们那么肯定。他将自己埋入图书馆的书堆之中,一间读完又换另外一间,翻找着古老的知识,试图厘清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在明白到无法靠自己的力量查出这件事的始末之后,他去找两个朋友,告诉他们应该将此事公诸于世,警告当权者世间可能存在着这股强大的力量。 但是亨利跟马克并不愿意公布此事。在没有其他办法的情况之下,他们为了拯救自己的前途,只好摧毁查尔斯的信誉。他们开始散布谣言,说当日仓库附近发生的惨剧都是因为查尔斯的私人研究所造成的。当然,由于没有任何证据,所以查尔斯没有遭到起诉,但是他从此失去了当权者的信赖,再也没有机会大展鸿图。他在被解雇之前主动辞职,之后继续未完成的研究。他接下所有能接的工作,然后拿钱去资助自己的研究,发誓一定要查出事情的真相。许多年过去了,他成功地建立起自己在工作上的名声,不过始终不肯放弃私下追求真相的执著。 三个曾经最好的朋友如今各走各路,因为他们都把仪式失败的原因归咎于对方。渥克认定芭贝伦仪式过于危险,绝不能容许任何人再度尝试。于是他继续待在当权者底下做事,想要靠着权力的力量确保这一切不会重演。他沉迷在斗争之中,持续地向权力顶端迈进。马克也离开了当权者,成为收藏家,和其他两个朋友一样沉迷在追求之中。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他们三个都不再年轻,也各自拥有了全新的生活…… 景象回到柳树茶馆中的亨利·渥克跟美丽毒药之前。在经历刚刚见识到的一切之后,我们都很高兴可以缓和一下紧绷的气氛。我们看着渥克在美丽毒药的杯子里重新斟满茶。他一向都是个彬彬有礼的绅士。 “那都是很久以前了。”渥克小声地说道。“我们都变了很多。” “你究竟知不知道当初是什么破坏了你们的仪式?”美丽毒药优雅地喝着茶水说道。 “不要再问了。”渥克说。“我已经告诉你太多了。你为什么来此,苏菲亚?” 她微笑:“有人说约翰的母亲要回来了。” “那只好请上帝保佑我们。” “她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候回来,亨利?她跟约翰手中的案子有什么关联?” 渥克脸色一变,似乎当场就要命令美丽毒药离开或是叫手下进来强行驱离,但是他没有。只见他脸色稍显和缓,仿佛挑着一副沉重的负担太久,忍不住要把担子放下一般。他靠回椅背,瞬间露出疲惫不堪的老态,双眼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 “这一切都是马克造成的。”他语气平淡,终于开口说道。“从他介绍查尔斯认识未来的老婆那一刻起,这一切就已经无法避免了。我真的很想相信他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希望他也是……被人利用。那时候,他已经是著名的收藏家。有人尊敬他,有人鄙视他,评价完全因人而异。查尔斯是有名的研究专家,过着与世无争的隐士生活。他主动联络马克,想藉助他身为收藏家的能力寻找一个擅长同一研究领域的研究助理——我很怀疑这是查尔斯本身的意思,还是出于脑中的声音的主意——当时查尔斯正在调查夜城的起源,好像着魔了一样将自己所有的资金投入这单一的研究案里。马克收取了一大笔费用,跑去向许多专家咨询,最后帮查尔斯找来了一名名叫芬妮拉·戴维斯的年轻女子。她是个声名远播的年轻学者,美丽开朗,善于表达自我意见,并且对夜城的起源怀有浓厚的兴趣。没过多久,她就与查尔斯坠入爱河,然后闪电结婚。” 渥克看着眼前的空杯,不过没有继续倒茶。“可怜的查尔斯。他不知道自己只是对方利用来达到目的的手段而已。查尔斯根本不是重点。约翰才是重点。” “什么意思?”美丽毒药凑上前去问道。“为什么约翰这么重要?” “我还记得他出生的时候。”渥克自顾自地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查尔斯这么开心。他花在研究上面的时间越来越少,陪伴家人的时间越来越多,他抛开了隐居的生活,重新拥抱生命。他接受全新的研究计划,在芬妮拉的帮助之下,再度建立起自己在学术界的名声。他和马克还有我终于言归于好,多年之后再次成为朋友。我们都老了,或许比以前睿智了,最重要的是……我们终于找回了快乐。” “我们都喜欢芬妮拉。她是个很棒的朋友。但是后来,查尔斯终于发现了爱妻的真实身分。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有没有当面摊牌,只知道芬妮拉突然之间消失不见。她就这么遁入夜城里,尽管我们都动用所有资源寻访她的下落,但是却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查尔斯再度回去疯狂地研究夜城的起源,不管我跟马克如何苦劝,他终究还是醉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我们想要救他。我肯定我们用尽了一切方法,只是他根本不让我们接近他的世界。他无时无刻都在盯着约翰的一举一动,似乎一直在等待儿子背叛自己一样。之后的好几年里,马克跟我都隐身幕后看顾着约翰,在他成长的过程中,阻止了好几次来自痛苦使者的刺杀,直到他有能力保护自己为止。” “约翰知道吗?” “我没问过。” “但是……他母亲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候回来?” “没有人知道。如果我们知道的话,我们一定会……采取行动……” “阻止她的行动?” “我不认为有任何人能够阻止她。苏菲亚,你为什么对这一切有这么大的兴趣?” “因为我跟约翰合作想要找出夜城的起源。越接近真相,我们就越肯定约翰的母亲跟这一切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只不过我们遇见的人对于他母亲的身分都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如果我关心你的话,”渥克说。“我会叫你离约翰·泰勒远一点,为了你自己好。” “你应该离我们远一点。”美丽毒药说。“我不想伤害你,亨利。” 渥克扬起眉毛。“你不想?真的吗?” “说不定。我还在努力接受所谓的爱情这个观念。撤走你的手下,亨利,看在旧情的份上。” “办不到。约翰太过分了,已经严重威胁到当权者的地位。我一定要阻止他。” “你是说杀了他?” “我会尽可能活捉他的。看在往日情谊的份上。” “喔,亨利……他到底哪里危险了?他母亲究竟是什么人,能把你们都吓成这个样子?” “你都没在听我说话吗?”渥克大声说道。“我们在芭贝伦仪式里召唤出来的东西,就是约翰的母亲!”他突然转头对我看来。“我知道你在那里,约翰,你看得到也听得到我们的对话。我早该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但是我不想看到你为了上一代的错误而受苦。很抱歉事情走到这个地步,但是如果你执意要追查下去,不肯出面自首的话,我就只好下令杀了你。理由很简单……因为,我绝对不要看到你变成你母亲的儿子。” <hr /> 注释: 第十章 妻子 看完以上种种之后,我突然十分渴望一大杯烈酒。事实上,我渴望好几大杯烈酒,外加一杯超级烈酒作为醒酒剂;或许,喝完酒之后再去找个阴暗的角落安安静静地发一发抖。 美丽毒药燃起地狱之火,离开柳树茶馆,再度回到荆棘大君的水晶洞里。为了表示自己跟渥克没有未了的余情,她一回来立刻就扑入罪人的怀中。温存了好一会儿之后,她不太高兴地对我看来。 “渥克怎么会知道你在看?他应该不可能发现才对。” 我耸肩:“嘿,那个是渥克耶,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我想这算是他的职责范围。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先离开这里,免得渥克把你提到的那些不为人知的出口通通封了,苏菲亚。” “不准你这样叫我。”女恶魔大声说道。“只有亨利可以那样叫我。” 我看了看罪人:“你私底下都怎么叫她的?” “达令。”罪人严肃地说。“不过你也不能这样叫她。” “最亲爱的席尼。”美丽毒药说着又抱了上去。 “你们该离开了。”荆棘大君说。“我看看能不能帮你们争取一点时间,我正好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罪人有点怀疑地问:“你怎么可能应付得了渥克派来的大军?” “我是荆棘大君啊!所有夜城里的居民都在我的管辖之下。” “尽量不要造成太多伤害。”我说。“他们只是在工作而已。” “这个就交给我去评判吧。”荆棘大君说。“不过不能保证就是了。我专门铲除毒瘤,这可是职责所在。” 我有点保留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这么热心帮助我们?” 老人耸耸肩,再度躺回大石板上。“我说过了。因为你的关系,我感觉到一切都要走到尽头,而我十分期待任何能够放下重担的机会。离开的时候不要甩门,不然我就把你们变成别的东西。” 他闭上了眼睛,我则皱起了眉头。我很讨厌这种感觉,最近似乎每个人都排队等着告诉我末日就要到了。每当我闭上双眼,就会看到时间裂缝中那个荒凉的未来:残破的建筑、死寂的夜晚、无尽的昆虫以及死在我怀中的剃刀艾迪。当时我对着他的尸体起誓,我宁死也绝对不会任由那个未来成真。 “那么,我们接下来要去哪?”美丽毒药一边调整着小草帽的位置一边问道。 “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罪人问。 “先回陌生人酒馆。”我不太情愿地说道。艾力克斯一定不会高兴看到我们的。我拿出会员卡,说道:“照情况看来,我跟渥克是迟早要翻脸了。如果要和他正面冲突,我希望可以选在一个熟悉的地方。” 由于其他人都没有更好的意见,于是我启动了卡片,走进酒馆,把正要上床睡觉的艾力克斯·墨莱西给吓了一大跳。酒馆大部分的灯都熄了,所有的椅子也都架上了桌。艾力克斯独自站在吧台旁边,身上穿着一套白色的睡衣,头上还戴了一顶缝有流苏的睡帽。他神情严肃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故作骄傲地走到吧台后方隐藏起自己裸露的小腿。如果我的小腿长成那样的话,我也会想尽办法不在人前展露的。他真该买一件更长的睡衣才对。 艾力克斯在酒馆楼上有一间小公寓。以前,我曾经在那间公寓里超级不舒服的沙发上面睡过几晚。那是个很可怕的地方,地板上的所有空间都摆满了他收集的色情瓷娃娃,而所有的家具都已经烂到垃圾场都不会收的地步。除非脏碗盘已经从碗槽里满了出来,不然他绝不洗碗。他的前妻曾经把那个鬼地方打理得一尘不染。本来我还以为他会从那段婚姻里面学到一点教训,可惜就算抓起一把教训塞在他眼前,然后叫道“看吧!这就叫做教训!”,他还是学不到任何教训的。 “我们打烊了。”他冷冷地说。“打烊的意思就是‘不做生意,快点滚蛋,你难道没有家可以回吗?’” “这样呀,那就再开张吧。”我毫不在乎地说道。“眼前有一群非常口渴的顾客,你绝对不会相信我们今天的遭遇的。” 艾力克斯叹口气道:“我常常听到这句话。好吧,一人一杯酒,不过要用打烊后的超贵价码来算。还有,我不会帮你们热吃的。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你老妈吗?把我的会员卡还来,泰勒!如果我要人随时都会毫无预警地出现在我面前的话,我会自己雇个人来跟踪我。我是不是应该假设你又惹来了一堆追杀者,随时可能有全副武装的人冲进来大打出手?” “猜的一点都没错。”我说。 “你是个瘟神,泰勒,你知道吗?我认识个喜欢性骚扰信天翁的家伙,就连他的运气都比你好多了。” 我看了看四周:“你的保镖呢?我需要多一点帮手。” “我叫她们回家了。”艾力克斯老大不爽地帮我们调酒。 我叫了一大杯苦艾白兰地,罪人要了一杯马尔文水,美丽毒药坚持要一杯插有小雨伞的曼哈顿,疯子则点了一杯打桩机——一问之下才知道那是伏特加调梅子汁。艾力克斯一边抽搐一边调出这杯打桩机,我们则一边抽搐一边眼看疯子把它给喝了下去。我慢慢喝着酒,考虑着整间酒馆的防御措施。陌生人酒馆的优势就在于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在不触动警报的情况下闯进来偷袭我们。在梅林·撒旦斯邦的魔力作用下,这间酒馆被各式各样的防护魔法保护,甚至拥有超过一层以上的现实空间。如果没出什么差错的话,不管遭受到任何攻击我们都会立刻收到警告。 “那么,”艾力克斯严肃地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们这么快就跑回来?” “渥克肯定已经在来此的途中。”我说。“一旦发现我们已经不在荆棘大君那里,他马上就会想到这里是我最可能躲藏的地方。等他来这里的时候,场面绝对会很难看。事实上,他很可能会叫手下先把我杀了,然后再找灵媒来拷问我。” “我可以打电话叫保镖回来。”艾力克斯说。“或者你想要找霰弹苏西?” “她在忙别的事。”我说。“等我们找到她,事情多半已经结束了,不管是怎么结束的。至少我们还有罪人跟美丽毒药可以依赖。” “还有我!”疯子开心地说。 “是没错。”我说。“但是你又不是随时都跟我们在一起,对不对?” “那倒是。”疯子说完开始吃他的杯子。 艾力克斯满脸怀疑地看着美丽毒药。“到底她为什么这么像我前妻?除了胸部大了点之外,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我们来讨论接下来的策略吧。”我大声说道,坚持转移话题,因为这个话题讲下去是绝对不可能有好结果的。“我们的案子似乎已经查到尽头,再也没有任何线索可追了。夜城里已经没有更古老、更强大的生命,可以提供任何关于夜城的起源的线索。其实真要说起来是还有啦,比如说‘恐惧乡亲’或是‘地底巨人’之类的,只不过除非我们都挑好了棺材、选好了墓地,不然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比较好。反正他们也不太可能跟我们说话。我可以唬过大多数的人,也有办法对付许多不是人的怪物,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有极限的。” “听你这么说,真让我松了一口气。”艾力克斯说。“你回来之后就变了很多,约翰。你越来越常拿把自己的声望当作武器,就像你已经相信自己真的是什么‘未来世界的王’一样。” “或许我真的是。”我说着喝干了杯里的酒。“不过,夜城里这类名号多到数不清,如今我只不过是个完全没有头绪的私家侦探罢了。” “你依然保有天赋。”美丽毒药说着对我眨了眨眼。“何不用天赋找出下一条线索?” “因为我不敢。”我说。“我的敌人会找到我的……他们已经准备好新武器在等我,比痛苦使者还要可怕的武器。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是我可以感到它的存在,感到它要我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那种渴望……” 我发现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我,于是赶快闭紧嘴巴。有些事情他们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幸运的是,我们的注意力随即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所转移。有人自旋转铁梯上走下,发出非常巨大的声响。我们立刻转头看向铁梯,就连疯子都全神贯注地回到现实中。我呼吸急促,心跳加速,两手不由自主伸入口袋,搜寻任何可以拖延这场无可避免的冲突。渥克应该不会这么快……不可能是他。我正想着,就看到命运女神慢慢地走下铁梯,步入酒馆之中。 我们全都松了一口气,觉得宁愿面对神灵也不想跟心情不爽的渥克为敌。命运女神的外形就跟之前一样,是个身穿银色晚礼服,身材娇小的东方女性。它的双唇好似玫瑰花瓣一般鲜艳,两眼有如星辰一般闪亮。它站在我们面前,泰然自若地微笑着。它是一切机运的实体化身,不论好运还是坏运。它会让人赢得乐透彩,也会使人发作心脏病;它可以让你突然罹患癌症,也可以使你踏入荣耀境界;在它面前,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所有人都被它的气势所掳获,当然,除了在吧台后方满脸不屑的艾力克斯之外。 “这年头都没有人在乎‘打烊’的意思了吗?我真怀念以前锁了门就不会有人来打扰的年代,看来我得更新防御法术了。你想要什么,女神?” “哈啰,约翰。”命运女神忽略所有人,完全将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我突然有一种被聚光灯照在身上的感觉。“我只是来看看你的调查有没有什么进展。你查出什么了吗?” “这个嘛,”我说。“我们是遇上了一些有趣的发展……” “我不是问你那个,约翰。” “你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神灵。”罪人说。“哇,我真是太惊讶了,真的。这年头很少看到像你这样的神灵在物质界以实体现身了。事实上,我一直以为你只有在非常时期才会出现呢。” “我来这里是有目的的。”命运女神的目光依然锁定在我身上。 “是的。”疯子突然说道。“你有你的目的。只不过你根本不是命运女神。你甚至不算是什么神灵。”我们全都转头看他。他的脸色十分苍白,神情非常紧绷,但是似乎不见任何疯狂的神色。“我认得你,女士。我曾经见过你。” “你的确见过。”不是命运女神的女人说道。“可怜的家伙。”她说着对疯子露出微笑,疯子立刻害怕到举起双手挡在眼前。她的声音十分平静,甚至带有点些微的惆怅,接着她又转过来面对我。“很抱歉我欺骗了你,约翰。但是如果你知道我的身分,就绝对不会接下这个案子了。” 她卸下了满身的幻象,蜕去了东方女子的身影,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疯子靠在吧台旁边缩成一团,脸上充满了恐惧的神情。即使在半疯半醒的状态之下,他依然看得比我们其他人都还要透彻。他偏过了头,闭上了眼,浑身发抖地哽咽了起来。如今,那个女人已经完全变了样子。她身材修长,皮肤白皙,头发、双眼,以及嘴唇通通乌黑亮丽,看起来就像一张黑白照片一样。她的下巴尖尖,棱角分明,外加一个显眼的鹰勾鼻,唇形很薄,嘴巴很大,深邃的眼中充满了足以燃尽一切的火焰。她身上穿的依然是刚刚那件银色晚礼服,但是这件衣服此刻却散发出阵阵邪气,与先前的时尚感全然不同。 “哈啰,约翰。”她以一种温柔却又深沉的声音说道。“我就是你的母亲。” 这句话震撼了整间酒吧,一切都在那一刹那间凝止不动,仿佛历史的洪流都为了这如此奇特的片刻而停止了流动一般。我不知道该做什么,甚至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说。我曾在脑中排练过无数次跟母亲重逢时的景象,但是却从来没想到结果会是这个样子。我找了她好多年,从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这样若无其事地回到我的生命之中……不过其实我早该知道她要回来必定是自己出现,绝不可能是被我找出来的。我以为自己知道该说什么,毕竟我已经在黑暗中排练过无数次了……无数指控与咒骂在我嘴边徘徊,只是…… 我完全不记得她。虽然她离开时我已经不算小了,但我就是完全没有关于她的任何记忆,似乎她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把一切都带走了一样。不管怎样,我一直认为只要再度见到她,就一定会认出她来。我怎么可能不认识自己的母亲?但是面前这个阴沉邪异的女人,对我而言全然是个陌生人。我不知道自己对她有什么感觉。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 我母亲对我微笑。我想那应该是个理解式的笑容,但是在她的脸上看来似乎就是充满敌意,像是某只优雅的猫科动物打量着面前的猎物一般。 “拜托,约翰,不要傻在那里。在渥克出现之前,我们还有好多话要说呢。比如说我为什么要乔装成命运女神?她只是我的一张面具罢了,目的是要促使你展开这段调查。” “你为什么想要我来查这件案子?”我终于开口道。“为什么派我去查一件你早就知道答案的事情?” “因为我要你炒热话题,唤起人们的注意。我要所有人都开始思考并且谈论夜城的起源,及夜城本身所代表的意义。我要大家都知道夜城在这数百年之中改变了多少。我要你有能力告诉他们夜城是如何开始的,是谁创造的,好让他们都了解我的回归代表了什么意义。”她热切地看着我,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我回来了,约翰。这么多年过去,难道你不高兴见到我吗?” “你抛弃了我。”我说。 她毫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这是有必要的。我肯定你会活下来,毕竟你是我儿子。” “这些年来你去了哪里?” “以各种不同的面孔在夜城里到处走动,适应着当前夜城的整体环境。这里实在变太多了,它本来不应该是如此黑暗低俗的地方才对。” “你可曾爱过我?”这句话似乎是自动从我嘴里跳出来一样。直到问出这句话之后,我才知道自己一直想问。 “当然,不然我怎么会把你留在你父亲身边!我就是希望你能够过着像普通人类一样天真无知的生活呀,至少先无知个几年。” “你究竟是谁?”我问。 她答:“我是莉莉丝,亚当的第一任妻子,因为不愿臣服在亚当的权威之下而被赶出伊甸园。当然,你一定也了解,那不过是寓言故事的版本,事情的真相其实复杂多了。你不会以为我原来的形体就是如此,是吧?我比这副外表更为伟大,力量也更加恢弘。我如今的外表只是另一张面具,为了缅怀一段过去而戴的面具。这就是我身为你的母亲时所使用的面孔及身体。” “芬妮拉·戴维斯。”我边说边想着。莉莉丝?我母亲竟然是个圣经神话中的人物? “没错。” 疯子在我身后偷偷瞄了她一眼,说话的声音有如正常人受到惊吓时一样:“莉莉丝只是某种超级强大的实体投射在我们处处受限的现实中的一个身分而已,而这个女性人类的身体,也不过是莉莉丝行走世间的工具罢了,就像是一个傀儡娃娃。其实她的真身是……”他停了下来,迟疑片刻。“她其实是……” 他想不出任何言语来形容。或许在我们有限的语言之中根本就没有任何话足以形容她。不管疯子曾经在隐藏于现实之后的景象中看见的她是什么样子,他根本没有能力形容给我们听。他开始害怕,开始颤抖,接着开始哭泣。整间酒馆中的人事物也都随着他一起抖动了起来,仿佛一阵强大的地震来袭一般。桌椅跳跃,地板乱晃,墙壁凹凸起伏,坚硬的岩石出现不自然的扭曲。诡异的色彩自四面升起,毫无意义的声响也自八方而来。距离变成了不可靠的观念,所有物品同时存在于极近及极远的位置上。方向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变幻,令人完全摸不着头绪。疯子与现实之间的连结再度转弱,导致他附近的现实变得虚无飘渺。梅林的老橡树突然在酒馆中央成形,接着又转变成一座以人骨堆积而成的尖塔,最后消失不见。地板上出现一道道不规则的裂缝,露出底下许多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我听到在现实的界限之外有许多祟动的声响,似乎有不少怪物都在等待着进入人世的契机。 “闹够了。”莉莉丝突然说道。 就这样,所有异象通通恢复正常。疯子的虚幻世界瞬间遭到压抑,整间酒馆因为莉莉丝的存在而寻回了焦点。疯子停止颤抖,不再哭泣,脸颊上甚至恢复了些微血色。莉莉丝神色亲切地对他看去。 “你见过不该见到的景象,凡人的心灵根本不是设计用来承受那种现实的。让我取走你体内那段记忆,使你能够再度成为无知而又快乐的凡人。” “不要。”疯子坚决的语气出乎我们意料之外。“再痛苦的真相也好过欢愉的谎言。” “但是真相将会置你于死地。”莉莉丝道。 “不会。”疯子说。“我会适应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个说法让我觉得非常担心。我大声地清了清喉咙,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那么,”我努力以冷静的语气对母亲说道。“你是莉莉丝。我听过你的故事,很久以前,皮欧曾告诉我。那时候他还是我的老师。” “盲眼皮欧?”艾力克斯道。“那个流氓牧师?基督教恐怖份子?他还没死?” “没错。”我说。“如果你再打断我的话,艾力克斯,我就叫我妈把你变成一个茶壶保温套。” “我受够了。”艾力克斯说着将我面前的空酒杯甩到地上。“不准再喝了。你每次喝酒就会乱发脾气,约翰。” 我不去管他,专心面对莉莉丝。“根据那些故事,你被逐出伊甸园之后就直奔地狱去跟许多恶魔交合,生下各式各样的怪物跑来荼毒世界。” “当时我很年轻。”莉莉丝说。“你也知道年轻的感觉。人们总是会在叛逆的青春期里做出一些日后会后悔的事情。不管怎样,我早已经度过那个阶段。我旅行过许多层次的现实面,看过各种难以想象的景物,塑造出我个人的观念,最后终于来到人类的世界。当时,人类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生物。自然界的力量实体与强大生命依然行走于人间,随时都有全新的传奇故事诞生。我创造了夜城,一个独立于世界中的小型世界,而后来罗马人又在夜城外建立伦狄尼姆城。罗马人真是个非常有趣的种族,代表了文明中最野蛮的一面。有些罗马人崇拜我,而我也任由他们崇拜。” “现在听好了,约翰,因为我要说一件很重要的事。夜城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在人间保有一块天堂与地狱都不能干涉的土地。这是个超然独立于天堂与地狱对立之外的地方,提供世人一个不同选择的地方。世界上唯一真正的自由乐土。尽管夜城后来的发展跟我预期之中大不相同,不过世界上的事情本就这么无常。” “夜城位于人世,但又不属于人世;稳定,但却超然独立。创造这个地方的过程耗费了我极大的心力,衰弱了我的力量,于是当年的众多强者聚集在一起想要联合起来驱逐我。这些家伙有些是人类,不过大部分都不是人。他们将我排除在这个现实之外,放逐到地狱边境,为的是要得到全面的自由,想要自我的掌控中解放出来。我不怪他们,起码不是非常怪罪。反正他们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而地狱边境也不算是个非常糟糕的地方。地狱边境那里没有形体的概念,所有的东西都以十分虚幻的方式存在。” “就像原始之神那样的存在?”我说,不过只是为了找点话说。 “喔,拜托。跟我比起来,他们根本算不了什么。只不过,身为一个没有形体的概念,我也什么都不能做。我被困在地狱边境里,无法开启前往任何现实的传送门,直到有一天,有人在这里打开了一道我可以利用的开口。他们试图以芭贝伦仪式将一个女性的概念化为实体存在,我就轻松地推开了那只神灵,让自己接受他们的召唤。他们没做好功课,不知道仪式的防御有缺口,任何有心的力量都可以利用他们的仪式进入人间。一旦我离开地狱边境,他们就没有能力阻挡我现身。夜城里所有具有支配力量的神灵,都不可能与我对抗。” “我穿越了那道开口,在召唤者的心中找出一个理想中的形体,接着在他们面前消失,遁入夜城之中。我之所以要隐藏踪迹,一方面是为了要看看我不在的这些年里夜城究竟变了多少,另一方面也是不想让当年放逐我的敌人发现我已回归。当时我依然很虚弱,需要安安静静地重新凝聚力量。等到恢复元气之后,我选定了当年召唤我的人之一,也是唯一稍微察觉到事实的男人,以芬妮拉·戴维斯的身分与他结合,生下了一个孩子。藉由这孩子的存在,我于这个现实之中生根,永远不会再度遭到驱逐。本来我打算生完孩子就离开,但是你实在太有趣了,约翰……我以前从来没生过人类小孩。你是我的血肉,继承了我的心灵……我很好奇你长大之后会变成怎么样的人。我很喜欢扮演人类、扮演母亲,扮演我本来应该扮演的角色……” “后来查尔斯发现了真相。有人告诉了他,我到现在还没查出到底是谁干的。不过那表示我必须再度消失,回到夜城的深层空间之中,以免任何人猜出你的身分、本质与目的。如果当年有任何一名夜城强者嗅出真相的气息,他们将会立刻为了各种理由将你击杀。我肯定查尔斯自己绝对不会跟别人说的。要是让其他人知道是他将莉莉丝带回人间,那么他的死状绝对会变成广为流传的传奇故事。当然,他还依然对自己的研究抱有期望,深信可以找到方法再度驱逐我。他不能跟老朋友渥克提这件事,因为渥克已经成为当权者的代表;他也不能跟老朋友马克讲,因为一开始介绍芬妮拉·戴维斯给他认识的就是这个所谓的收藏家。查尔斯只能靠他自己,因为他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人,就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相信。可怜的查尔斯。” “我一直不知道是谁告诉他的。不管是谁,他们肯定没有再联络了。或许是因为他们知道一旦暴露身分,我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他们。” “如今我的力量回来了。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夜城中众强者的实力也都在天使战争中削弱了不少——我就知道把堕落圣杯带进夜城将会引起喧然大波。该是我重建夜城的时候了,我要把夜城重新装饰成我想要的样子。一个在概念上……更加纯净的地方,没错,重建的过程中会死很多人,但是想吃炒蛋,总得先把蛋给打破才行。” 她对着我们所有人微笑,期待着众人的评论。当时我心里所能想到的只有在时间裂缝中听看到的死寂景象。难道那就是她所谓更加纯净的概念吗?还是说,她的计划毕竟出了差错?会不会是夜城中的众强者为了保有自由的夜城而决意与她宣战,最后终于导致了双输的后果? “不。”我说。 所有人对我看来,就连我也能感到自己声音中的冷酷语气。我尽可能冷静地面对莉莉丝深邃的目光。“我不能让你那样做,莉莉丝。我曾见过因为你我对立而造成的死寂未来,我绝不会让那个未来成真的,即使要赔上你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果实绝对不会掉在离树太远的地方。”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们全都转过头去,惊讶地看到渥克缓缓自楼梯上走下。他依然一副绅士打扮,冷静中带有优雅。他在楼梯底下停下脚步,对着所有人微笑,最后很有礼貌地轻抬圆帽,向莉莉丝点了点头。 “都没有人愿意敲门了吗?”艾力克斯不爽极了。“就这样!以后打烊了我就要在外面加装铁丝网和反人类结界。” “你不会以为荆棘大君可以瞒我多久,是吧?”渥克看着我道。“尤其是在我们迫切地需要好好谈一谈的时候。” “你竟敢一个人来,真的很勇敢。”我说。“告诉我,亨利,面对这么多不受你的‘声音’控制的人物究竟是什么感觉?” 渥克只是微笑:“这就是我带了帮手的原因呀,约翰。” 就在此时,楼梯上涌入了大批人马,在渥克两旁集结,几乎挤满了半间酒馆。我认得其中几名是战斗法师,不过如今他们人数多得惊人,而且脸上全都是凶猛异常的神情。他们都是专业的战士、冷血的杀手,是当权者打算毁灭一切的时候才会派出的最后王牌。然而真正引起我的注意的只有最后下楼的两个人。 坏潘妮抬头挺胸地走下楼梯,有如骄傲的皇家成员驾临竞技场一般,冷冷地对我笑了一笑。紧跟在她身后的是皮欧,我的老敌人,身材高大壮硕,身穿牧师长袍,外加一件灰色斗篷,满头灰白的长发,瞎掉的双眼上蒙了一条灰色毛巾,著名的基督战士——皮欧。他带着自信与果敢的神情坠入充满原罪的世界,与一头名叫渥克的恶魔订下合约。皮欧把钢铁般的信念化身为一道盔甲守护身前,转过头来对我的方向缓缓地点了点头。 “对于这点小意外,我个人感到非常抱歉。”渥克说着故作姿态地弹了弹袖子上的尘埃。“不过我大部分的手下现在都在全力对抗荆棘大君,以免他跑来干涉这里的事情,企图解救你们无用的灵魂。我怕这里就是旅途的尽头了,泰勒。可别说我没有给过你机会,从你回来之后,我已经放过你很多次了。只是这次,当权者明白指示要你和这里所有人全部死光,因为你们管了不该管的闲事。”他望着莉莉丝一会儿,然后说道:“芬妮拉……我最古老的原罪,你终于又回来作祟了。我很高兴能够亲眼见识你的末日。” “可怜的亨利。”莉莉丝说。“老是把钱押注在注定会输的一方。” 我不去管他们两人,只是看着皮欧。他感觉到我的目光,似乎十分不安,甚至伸出一手调整牧师领圈。接着他神情一紧,嘴角露出坚毅的决心,当场让我了解到我没有办法改变他的心意。只是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尝试。 “哈啰,皮欧。我以为你不会踏入这种堕落的场合呢。” “对于一辈子都在追逐邪恶的人来说,深入各种堕落场所就跟家常便饭一样。”皮欧大声说道。“该算帐了,约翰。在上帝面前认罪吧。” “你真的是来杀我的吗,皮欧?” “是的。如果可以,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我会拯救你的灵魂。” “我母亲也在这里。”我说。“你认识我母亲吗,皮欧?” “当然。我一直都知道真相。我说过,我放弃了双眼就是为了换取智慧。当年把她的身分告诉你父亲的人就是我。那时候的我相信你还有机会远离罪恶。” 我心中的震惊让一股愤怒的情绪蒙蔽。“你告诉他的?是你拆散我的家庭!是你摧毁我的一生!” “你一开始就不该出世的,约翰,你是憎恨的源头。”他的声音透露出些许关怀。“很久以前我就应该把你杀了的。而如今,我要为当年的心软付出代价,必须忍痛杀害一个……纠缠多年的宿敌。” “我不会让你碰我儿子一根寒毛,传教士。”莉莉丝说。 皮欧突然转头对着莉莉丝一指,当即念诵起一连串愤怒的咒文。我认得其中一些字句,知道那些都是出自于古老的卷轴与禁忌魔法书里面的文字。那是一个非常古老的驱魔仪式,结合了阿拉姆语、拉丁语,以及古埃及语,一字一句地冲击着周遭空间,凝聚强大的力量。莉莉丝在驱魔的咒语声中放声大笑。皮欧满脸困惑,停止念咒。 “我知道这首歌。”莉莉丝说。“这是基督在驱逐一群污鬼时所吟唱的驱魔歌。那些鬼后来附到一群加大拉猪的身上,最后冲入海里死去。我比那种东西可要古老多了,像这种驱魔的羁绊对我来说是没有用的。” “你不可能是我的对手!”皮欧大声叫道。“我是上帝的代言人!” “我跟上帝向来不合。”莉莉丝道。 她随手一比,皮欧当场飞身而起,冲过整间酒馆,最后撞在坚硬的石墙上。碎骨声清晰可闻,口中鲜血狂喷而出。他自墙上滑下,蜷缩在地板上,不断地抽动着身躯。莉莉丝大笑,笑声中充满欢愉之情,有如清水溅入喷泉的快感。 我奔向皮欧,在他身旁跪倒,将他搂在怀里。如果有人比亲人和朋友更加亲近的话,那肯定就是认识一辈子的老敌人了。我让他高贵的脑袋靠在我的胸口,任由他口中的鲜血浸湿我的外套。他眼前的灰布松脱,露出其下两颗空虚的眼洞,气若游丝,呼吸非常不规律,而且呼出的空气中已经带有细细的血雾。 “约翰?”他说。 “别说话,皮欧。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骄傲,是骄傲的原罪害死了我。我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打败她。” “别说了。” “我早该杀了你的。” “我知道。” “但你不过是个孩子,而我又自认有能力救你。后来,我眼见你努力地想要做个好人,于是我迟疑了。当你离开夜城的时候,我以为一切真的可以如此划下句点。我真的很想那样相信,但最后你还是回来了,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回来,约翰?” “别说了,皮欧。” “我一直知道我会死在你手上,我希望……可以领你见识到光明,光明真的……非常美丽……” 我瞪向莉莉丝:“救他。快点救他!他是好人,不该如此不明不白的死去!” “你必须学着坚强,约翰。”莉莉丝说。“必须懂得当机立断。” 我想要对她大吼、哀求、威吓,甚至答应她任何事情,但是皮欧却已经停止呼吸了。“你没有必要杀他。”我说。“根本没有必要。” “有没有必要我自会决定。”莉莉丝说。“你必须忘掉这些所谓善与恶的传统观念。只有对夜城有好处才叫做善;任何会影响夜城权益的,通通叫做恶。跟我来,儿子。我将会教导你很多很多事情。” 这时渥克无声地下达命令,众手下立刻展开攻击,对着罪人跟美丽毒药发动无数毁灭性的法术。战斗法师们高举着双手,念诵着咒文,挥舞着魔法护身符、魔棒、指向骨等强大法器,使空气之中处处迸发出魔法能量。许多桌椅都在他们的法力下爆炸,但是罪人跟美丽毒药却丝毫不为所动。艾力克斯抓起疯子,立刻躲到吧台后方。我听他叫了几句什么梅林的防御魔法会让他们知道厉害之类的话,但是我很清楚不能单靠那些东西。渥克乃是当权者的“声音”,而梅林……不过是个死去的巫师罢了。除非他附身在艾力克斯身上亲自现身,不然光靠防御魔法是对付不了渥克的。 渥克跟莉莉丝四目相交,全然不理会身边的混乱。 我小心翼翼地将皮欧的尸体放在地上,拉过他的灰斗篷盖上空洞的双眼。接着我抬起头来,对艾力克斯大叫。 “有没有办法叫梅林再度现身?” “叫他出来把事情搞得更糟吗?”艾力克斯躲在吧台后方叫道。“我认为我们该再等一等,不到最后关头还是别去吵他为妙。” “个人认为我们早就已经过了最后关头啦。”疯子说。 在惊涛骇浪的魔法爆破声中,我几乎已经听不到他们说话。罪人站在美丽毒药身前,以自己的身体保护爱人周全。最初,所有的魔法似乎根本找不到目标,全部落在罪人身边,将酒馆中的装潢、家具炸得面目全非。但是攻击魔法以数量取胜,很快就超越了罪人身体所能闪躲的极限,开始命中目标。祝福或诅咒加持的枪械中击发的魔法子弹一颗颗地进入他的胸膛,尽管没有溅出任何血液,但是那些伤口却也没有愈合的迹象。诅咒无情地焚毁他的皮肤、击碎他的骨头。元素魔法慢慢侵蚀着他的身体。一颗眼球在他脑中炸碎。罪人完全没有反击。在他漫长的存在之中似乎从来不曾学会憎恨他人,我认为他心中根本没有仇恨的情绪。他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任由人们攻击,拒绝倒下,也拒绝让美丽毒药受到任何伤害。 没有一道魔法击中莉莉丝。 正当我看着激烈的战况,心中盘算该如何应对的时候,坏潘妮已经悄悄迎上我。她利用特有的能力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然后举起一把匕首对准我的背心插下。我在最后关头察觉偷袭,本能地向旁一侧,但是那把匕首还是从脊椎旁边插进了背心。我两手一挥,推开潘妮,接着感到一阵剧痛袭体而来,登时动弹不得,两脚着地,头昏眼花,就连呼吸都很困难。我咬牙切齿,紧紧握拳,想尽办法保持头脑清醒。我感到嘴里似乎没有鲜血,表示那把匕首没有刺入我的肺中。疼痛虽剧,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我一手向后伸去,痛得叫出声来,试图拔出背上的匕首,但是却根本碰不到刀柄。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让它留在背上,晚点再来拔了。 我再度站起身来,额头上不断冒出冷汗。潘妮眼看那一刀没能取走我的性命,气得边骂脏话边跺脚。她取出另一把匕首,对我直扑而来。接着我们两人四目相交,在那一瞬之间同时迟疑。我并不算真的认识她。我们曾经一同办过几件案子,上过几次床,但是从来不曾深交过。即使我们真的曾经相爱,在当时只怕也没多少意义。她已经准备好要杀我了,我可以从她冷酷的眼神跟难看的笑容中看出来。而我则因为皮欧的死而愤怒异常,只想随便找个人来发泄情绪。 她提起匕首朝我冲来,我则收拾心绪燃起天赋,打开我的心眼,找出让坏潘妮可以从意想不到的地方现身的那道魔法。我将那道魔法自她体内扯出,让她完全失去在任何地方现身的能力。她满脸惊恐地看着我,感到自己与现实之间逐渐失去联系,最后终于无声地消失在原地,从此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 我挥手道别,希望自己脸上没有露出微笑。我不喜欢看到自己为了这种事情而笑。 再度使用天赋当场暴露了我的行踪,敌人几乎立刻就找到了我的位置,并且瞬间派出了他们的新武器,穿越酒馆的防御系统,爆出一阵令人无法逼视的强大能量,有如太阳一般地照亮酒馆。除了莉莉丝,所有人同时惊声尖叫,向后退开。所有充满敌意的行为全部停止,一直令我不安的怪物终于在现实之中成形。强光慢慢消失,敌人派来杀我的恐怖武器终于在我面前现身。 来自未来的霰弹苏西。 她看起来十分苍老,身上伤痕累累,外貌残缺不堪。她的长发花白,染满尘埃,皮衣破破烂烂,身躯骨瘦如柴,不过全身上下绽放出一股不自然的金光。她的气势恢弘无比,支配了一切生死,有如行走凡间的死神一般。她的凝视冷酷异常,深入人心。半张脸完全烧毁,脸上皮肤焦黑,一只眼睛紧闭在火焰的创伤之下,嘴角向上卷曲,腐蚀出永久性的诡异笑容。 最可怕的是,她的右手前臂直到手肘的部分完全遭到截肢,取而代之的是世界上威力最强大的“真名之枪”。这是一把设计用来击杀天使的武器,虽然和我上次见到时的模样相差甚大,从一把手枪变成了一把霰弹枪,不过这把枪依然是我所见过最丑陋、最污秽的武器。它是用血肉与骨头制造而成,并以布满血丝的软骨包覆,最后再用紧绷的皮肤为外层。枪柄是褪色的枯骨,十分拙劣地插在她的手肘之上。粗重的有机缆线自枪身上伸出,一根一根地与苏西上臂连接。肉制的枪管上反射出潮湿的光芒,外层皮肤里隐隐渗出湿热的汗水。 这就是真名之枪,来自远古年代的武器。这把枪里回荡着上帝说出“要有光”的同时所有万物的最初真名。真名之枪知道每样东西以及每个人的原始之名,只要把这些名字反过来念诵,就可以将任何东西反创造,完全自世间抹煞,让对方从来不曾存在过……这是一把无法对抗的武器,无时无刻做着嗜血的恶梦,渴望被人使用。 苏西·休特缓缓地环顾酒馆内部,所有人也都盯着她看,没有人胆敢轻举妄动。最后,她的目光终于停留在我身上。我不愿意在她面前退缩,也不愿意回避她的目光。 “我都忘了……你以前是这个模样。”她的声音沙哑沉闷,似乎说话对她而言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苏丝?”我说。 “不,再也不是了。已经很久不是了。” “喔,天呀,苏丝,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我是自愿的,不然的话我根本不可能在你造成的世界里存活这么久,约翰。我要求他们改造我,赐给我这把枪,让我们永远合而为一。真名之枪是把疯狂的枪,所以如今的我也是个疯狂之人,不过我一定会保有我的理智,直到你死为止。如果你的体内还有一点人性的话,约翰……现在就死在我的面前,拯救这个世界。如果你要反抗,我会将这间酒馆轰成废墟。” 一个战斗法师惊慌到了极点,终于对她丢出一发毁灭法术,其他法师立刻跟进,将霰弹苏西周遭炸得面目全非。然而在真名之枪的守护下,他们根本伤不到她一根寒毛。她转向攻击她的人,脸色一变,嘴角一斜,运用真名之枪的力量说出反创造的字眼。那是我出生至今听过最恐怖的声音,所有酒馆中的人通通吓得发抖,纷纷发出尖叫,就连莉莉丝也偏过头去。在苏西的言语作用下,那些对她开火的战斗法师全部在一瞬间遭到抹煞,彻底消失于人世间。 许多人跪倒在地,狂呕猛吐。其他还没崩溃的立刻冲上楼梯,夺门而出,眼中充满了疯狂的神色。渥克没有试图阻止他们离去,但是他自己却依然留在原地。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有名声要顾,有职责要守。苏西慢慢转头对我看来。我两脚发抖,几乎站立不定,但是仍然想办法面对着她,直视她的冰冷目光,伸出颤抖的双手在她面前摊开。 “我不会抵抗你的,苏丝。”我说。“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但是你确实伤害了我,约翰。你早已伤害了我。” 她张开嘴,想要说出能够将我抹煞的恐怖真名。但是就在此时,梅林·撒旦斯邦附上了艾力克斯·墨莱西的身,现身于物质界,以一个手势轻易地停止了时光的流逝。所有一切在那一刹那间停止移动,有如变成石头般无法动弹,就连空气中的微尘也一样。 我不能动,但是我可以感觉到出了什么事情,感觉到真名之枪顽强地抵抗着这股阻止它发声的力量。梅林·撒旦斯邦走在静止的世界之中,虽死犹生,全然不受时间侵扰。他不疾不徐地走到霰弹苏西身前,盯着她好一会儿,接着一把就将真名之枪从她手上扯下,血肉模糊,鲜血四溅,由于羁绊真名之枪的力量突然消失,苏西忍不住尖叫了起来。真名之枪也同时尖叫,叫声中充满了绝望的愤怒及怨念,简直难听到了极点。苏西身形一闪,瞬间消失不见,被逐回由我一手打造出来的死寂未来。真名之枪也一并消失,或许是回到那个未来,或许是逃到其他的时空,某个可以让它尽展所长的时空。 时间再度开始流逝。梅林与莉莉丝两两相望,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一个是魔鬼的独生子,一个是上帝最早的创造物。最后,梅林在莉莉丝身前低头,然后消失不见,留下艾力克斯的身体在吧台后方痛苦地颤抖。 剩下的战斗法师再度向罪人与美丽毒药展开攻击。在经历刚刚的一切之后,他们需要有个反击的目标,而在看到梅林都对莉莉丝低头之后,他们当然不会笨到去惹莉莉丝。罪人依然站在他们和美丽毒药之间,全身浸泡在法术与诅咒子弹所带来的伤痕之中。他的伤势越来越重,血肉一片一片地离开身体,但是却说什么也不肯放弃他所保护的女恶魔,同时也不肯反击。即使体内所有的一切都已离他而去,他依然还能保有心中的真爱以及誓死行善的坚定意念。美丽毒药站在他身后,满脸恳求地望着渥克,但他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像往常一样冷冷地与她对望。他今日来此是为了完成一件违背本愿的任务,在没有达成任务之前,他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尽管魔法的力量正一寸寸侵蚀着自己的身体,罪人始终站在原地,不肯退缩。他不能任由那些魔法穿越自己的身体,伤害羞丽毒药。如此强力的魔法足以毁灭女恶魔的肉体,使她失去在凡间现身的能力,成为受诅咒的灵魂,回归地狱承受永无止尽的苦难。他不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于是继续站着,在痛苦与恐惧之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肉体越来越零碎。只因为她是他的真爱,只因为世界上其他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 许多子弹自侧面而来,击中外露的肋骨,再往不同的方向反弹而出。他痛得闷哼一声,但却不肯叫出声来,只因不愿见到美丽毒药担心。法术将他的血肉自骨骼上焚干,皮肤自脸颊上撕裂,有如皮鞭与剃刀一般折磨着他,一分一秒地毁灭着他的存在。他心里明白,这样下去自己终究会失去所有肉体,成为一名不为天堂及地狱所接纳的孤灵,最后默默地消逝于天地之间,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他明白自己还有机会自救,只要放弃美丽毒药,他就可以轻易得救。然而他终其一生只为了追寻真爱,如今既然已经找到了,他宁愿牺牲自己的性命也不愿意看见真爱毁灭。 美丽毒药明白他的心意。她清楚地知道,罪人为了捍卫爱情绝对会站在自己面前直到肉身消失为止,或许,即使只剩下灵魂,他依然不会退缩。只因为他要守护她的性命。就在那一刻里,她再也无法坐视他如此为己牺牲。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为自己付出这么多的男人到最后竟然还要为了自己奉献生命。他对她的重要性突然之间超越了她的性命。于是她离开他的保护,走到他的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来守护他仅存的残躯。她终于了解了所谓的爱情与牺牲自我到底是什么意义。在这最后一刻里,她终于如同他爱她一般地爱上了他。 在美丽毒药想起自己堕落之前曾经身为天使的过去时,一道炽热的光芒突然洒落,烧光她一身的邪恶气息,藉由爱情的力量将女恶魔转化为堕落前的天使原形,使她再度赢得回归天堂的权利。在她那令人无法逼视的圣洁光芒照耀下,我们全都偏过头去,不过依然可以听到她强壮的双翼所发出的展翅拍击。 “跟我一起上天堂。”天使对着罪人说道。“你已赢得进入天堂的权利,如同我一般。” 耀眼的光芒大盛,接着瞬间消失殆尽。一切底定之后,他们两个都已离开。 整间酒馆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震慑于适才目睹的景象,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到最后,渥克终于率先恢复镇定。他向手下们比了个手势,所有战斗法师立刻对我望来。只要能杀了我,我母亲就会失去在这个世界扎下的根基,他们就有可能再度驱逐她。我就着插在背上的匕首,尽可能地站直身体面对他们,脸上挤出一个冷冷的微笑。如果非死不可的话,起码要死得有尊严。 接着疯子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刚刚目睹的神迹启发,突然从吧台后方走出来,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他放声一笑,笑声中充满了欢愉与理性。 “当现实变得无法忍受的时候,”他平静地说。“就该改变现实了。” 他全部的力量藉由意志放大,冲入酒馆之中,将他脑中相信的现实作用在所有事物之上。战斗法师们齐声尖叫,感受自己的法力在那瞬间离体而去,当场成为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渥克向后退开,喉咙一哑,再也无法运用“声音”的力量。我背上的匕首消失不见,连带被刺出的伤痕也一并褪去。疯子眼中绽放出坚定的光芒,正对莉莉丝直射而去。她举起一手挡在面前,似乎连她都不能小觑疯子的攻击。 即使耗尽疯子以全新的意志强化过后的力量,也没有办法撼动莉莉丝的存在,不过她的力量确实在这阵攻击之下削弱了许多。她身体微微一晃,第一次露出不确定的神情。疯子向前迈进,试图强行驱离莉莉丝。两者的力量在空气中猛力一撞,登时陷入势均力敌的僵局。眼看他们两人僵持不下,我当即挤出身上残存的天赋力量,找出莉莉丝一开始进入陌生人酒馆使用的传送入口,然后一把将她从原路推了回去。 她消失了,但是她的声音却在我心中留下最后的讯息。 “我们会再见面的,约翰。我的儿子,很高兴再见到你。接下来还有远大的事业在等着我们。” 酒馆再度陷入沉寂。莉莉丝离开了,就和梅林、罪人,以及美丽毒药一样,完全消失在众人面前,可怜的苏西也被逐回我为她打造出来的凄惨未来。渥克的手下不是死就是逃,剩下的也都失去伤人的能力。疯子缩着身体躺在吧台前,当场呼呼大睡了起来。渥克走上几步,低头看了看他。 “每每最出人意表的就是那些一直被忽略的人。”他轻声说道。“不知道他醒来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希望他能恢复理智。”我说。“我认为刚刚那一下子已经用尽他所有的力量及疯狂。或许如今他终于可以忘记曾经见到的景象,和其他人一起活在同样的现实之中。” “你一向都这么乐观,约翰。”渥克说。“可惜,乐观对我而言是一种奢侈的态度。”他以冷酷的神情盯着我好一会儿,又说:“你在夜城已经没有任何朋友了。你的存在已经威胁到所有人的生命安全。今后整个夜城的人都会与你为敌。” “那只是你以为而已。”我说。 渥克缓缓点头,对我顶了顶头上的帽子,然后以眼神聚集剩下的人手,抬起皮欧的尸体,上了旋转铁梯离开陌生人酒馆。艾力克斯跑出吧台,朝他们的背影比了个粗鲁的手势,然后无奈地看着满地的桌椅残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得要召回保镖们来收拾善后。我最讨厌付加班费了。你接下来要怎么办,约翰?” “我要去时间之塔。”我说。“我要回到过去,在古老的夜城里寻找可以给我答案的人类、神灵或是任何自然界的力量。我要知道阻止莉莉丝的方法。只要能够阻止她接下来的行动,我不惜牺牲任何代价。” 艾力克斯哼了一声,似乎有点不以为然。“你认为刚刚那个真的是苏西吗?” “也许在某个可能的未来里,她会变成那个样子。但是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我不能让她被任何人伤害,即使是我。” “至少现在我知道你母亲的真实身分了。”艾力克斯说。“莉莉丝。谁想得到?” “她不是我母亲。”我说。“她从来都不是我母亲。” (夜城系列04《魔女回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