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3·夜莺的叹息》 第一章 绞死者之女 夜城里任何形式的能量都有,不过想要在这里成为电力供货商的话,不但需要稳定的能量,还得要不受外界干扰才行。不管怎样,夜城中形形色色的霓虹灯光总是得要有电才能运作。身为一座大城市中的小城市,夜城拥有许多能量来源,包括某些不合法甚至不自然的能量,比方说活人血祭、囚禁神祇、折磨理智,甚至是吸收了能量力场的小型黑洞。还有一些十分浩瀚恐怖、诡异奇特的能量来源,以人类心智无法承受的方式运作。夜城里没有多少人在乎电源是哪里来的,大家只要看到灯会亮、车会跑就行了。然而,整个夜城史上唯一曾经提供稳定电力来源的只有一家名为普罗米修斯的电力公司。或许魔法能量较为华丽,但是夜城里的尖端科技绝对不比任何巫术逊色。 普罗米修斯电力公司是个近代非常成功的企业案例。公司成立不到六年,凭借稳定的电力以及便宜的价格,迅速成为夜城最主要的电力供货商,市占率高达百分之十二。基于这样的重要性,最近发生在该公司电厂的蓄意破坏事件自然就必须立刻解决。这一点,渥克再三跟我强调。渥克是当权者的代表,而当权者是一群身居幕后的权力中心,所有夜城的居民都在他们掌控之下。渥克三不五时会雇用我去执行一些工作,因为我办事可靠、效率奇高,而且对他而言完全是可以牺牲的消耗品。 我站在街角的阴影之中,静静地观察着普罗米修斯公司大楼。这栋大楼的外观是一栋以玻璃跟钢铁建筑而成的高楼大厦,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位于最上面的几个楼层属于行政办公用途,中间的楼层是研发工作的实验室,而最底下的几层是营销公关部门所在。至于发电厂本身,传说中质量并重的现代奇观,则应该是被深埋在地底之下。我说“应该”是因为据我所知,世界上没几个人真正亲眼看过这座发电厂。整座电厂都是自动化管理,藉由一个控制中枢运作。六年来没人知道这个控制中枢长什么样子,也没人知道电厂的运作原理。要保密到这种程度并不容易,因为夜城是个很难藏住任何秘密的地方。 普罗米修斯电力公司发迹的时候正好是我离开夜城的那段日子。那几年我试图在正常世界里过过正常人的生活,不过最终还是失败了。当我再度回到夜城之后,没多久就开始对普罗米修斯电力公司暗地里隐藏了些什么玄机感到好奇。我喜欢探听不为人知的秘密,因为强烈的好奇心能够帮助我在这里生存下去。我离开阴影处,对着办公大楼走去。大楼外站满了保安人员以及保全。我一现身,立刻有大批人马对我招呼而来。无数枪口指着我,拉开保险栓的声音大到震耳欲聋。换作别人的话,多半已经吓到屁滚尿流了。 我在大门前停下脚步,对着眼前一排一排的保全人员以及他们身上的深蓝色攻坚制服微笑。领头的队长是个目光冷淡、身材高壮的男人。我点了点头,他稳稳地站在原地,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不过我可以听到他身后有不少人在低语我的姓名,其中甚至还有人在身前划起十字架跟古老的守护符号。我扩大脸上的笑容,好让他们更加不安。自从在两派天使的夹杀之下找回堕落圣杯之后,我的能力就被吹捧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地步。当然,大部分的人都是道听途说,不过我并没有出面澄清这些谣言,特别是关于我有多心狠手辣之类的部分。拥有一个好名声,或说极坏的名声,是避开不必要麻烦最好的武器。 “我的命令是要清查人员身分,”队长道。“并且射杀所有不在核准名单上的人。” “你知道我是谁,”我冷冷地说。“我有预约。” 队长松了一口气。“这是我今晚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哈啰,泰勒。真的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这次的事件让我的手下非常紧张。” “有死人吗?”我皱眉问道。“我听说只是单纯的破坏案件。” “还没死人,不过已经有不少人受伤了。”队长阴沉沉地说。“破坏电厂的人显然并不关心他人的性命。过去三个晚上我已经折损了四十名手下,但是却一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到。没有人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每次事情发生的时候都已经太迟了。我将整栋大楼封锁得比鸭子的屁股还要紧,但是那浑蛋就是有办法混进去。” “有内奸?”为了表示有在听他说话,我礼貌性地问道。 “我原先也是这么以为,但是所有员工都已经一个礼拜没来上班了。事情一爆发,公司老板就叫他们全部回家休息,等候通知。整栋大楼如今只剩下老板一个人在里面。为防万一,我还针对员工进行了安全调查,不过仍查不出什么可疑之处。大部分员工的年资都很浅,应该不会对公司产生这么大的怨念才是。” “那你手下为什么这么害怕?”我低声问道。“只要压力再大一点,他们就会开始自相残杀了。” 队长哼了一声:“我说过了,没有人发现任何可疑的事。我把大楼围堵得水泄不通,内部每个角落都装了闭路电视、红外线,以及动态探测器。不管对方是谁,这些警报系统都没有任何发现。” “夜城有很多东西都能避开你的警报系统。”我指出。 “我难道不知道吗?问题是这里应该是高科技、低魔法的区域。如果有重度魔法使用者出现在这附近的话,早就该触发各式各样的警报才对。不管破坏电厂的是什么,总之是在科学上或是魔法上都超出我的知识范围的东西,肯定从来不曾接触过。” 我故作轻松地点点头,试图在脸上展现出自信。“所以他们才来找我。我有办法找出不为人知的答案。待会儿见了。” 我走过队长身旁,对着大门走去,不过旁边突然跑来一个保全人员挡住了我的去路。这是个身材巨大的家伙,全身除了肌肉还是肌肉,半自动机枪在他手中有如玩具一般。他以一种自以为很吓人的凶狠表情看着我。 “所有人都要搜身。”他道。“这是规矩,没有例外。即使是你这种自大的浑蛋也不例外,泰勒。” 队长正要说话,不过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管我。如果我连一个愚蠢的保全人员都应付不来,那我干脆退休算了。我对那个保安笑了一笑。 “我不用枪,从来不用。因为枪枝受限太多了。” 我慢慢抬起手来,摊开手掌,一堆子弹自我指间滑下,落在目瞪口呆的保安脚边。 “你的枪里已经没子弹了。”我说。“不要挡路,不然待会就会轮到你的内脏。” 他执意扣下扳机,不过没有任何子弹击发。就听他喉间发出十分不爽的声音,硬吞了一口口水,然后退到一边。我大刺刺地从他身旁经过,就当他根本不存在一样。在我穿过大门,进入接待厅的时候,那家伙已经被开除了。 我漫步走入摆设华丽的接待大厅,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气焰,只可惜没什么用处,因为这里根本一个人也没有。接着我听到身后传来电子锁锁门的声音,表示有人知道我来了。我环顾接待大厅,很快地找出天花板上所有摄影机的位置。我看到每台摄影机的电源灯都是亮着的,于是就站在原地,任由摄影机后的人好好观察我。我想我的外表还算得体,白外套比平常干净,而且应该有记得刮了胡子再出门。有时候外表是很重要的。突然之间,隐藏式扩音器中传来一阵杂音,接着我就在空荡荡的大厅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约翰,真高兴你来了。到主管办公室来找我吧。接待厅走到底有一扇蓝色的门,进去后跟着箭头走就对了。别乱闯,这里到处都布置了陷阱。还有,要小心点,天知道对方下一个要破坏的目标是什么。” 我走进蓝色的门,然后一路跟着墙上发光的箭头走去。离开豪华的接待厅后,普罗米修斯电力公司内部可就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了。狭长的走道、空白的墙壁、标号的房门、磨损的地毯,到处都是一片死寂,仿佛整栋建筑都已经停摆,默默地等待着坏事发生。最后箭头将我带到一扇画有普罗米修斯公司商标的房门,而在门后等着我的正是经理兼老板本人——文森·克莱门。 他对我点头、微笑、握手,不过显然心思根本不在我身上。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此刻正被很麻烦的事情困扰着。他领着我进入办公室,探头看了看走廊上有无异状,然后很快地关上房门并且上锁。接着他请我坐在客用座椅上,然后走到昂贵的红木办公桌后坐下。这间办公室看起来十分舒适,墙上的壁纸精美,地上的地毯厚实,加上角落那座高科技酒柜,在在显示出这是一间属于成功人士的办公室。只不过办公桌几乎埋在成堆的文件之下,还有一面墙上装满了闭路电视,随时显示着发电厂内部各个角落的影像。我看着这些闭路电视好一会儿,装出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不过事实上发电厂里的机械对我来说实在太过专业。我分不出涡轮跟茶壶的差别,只知道所有机械看起来状况都十分良好,而各个走道也都空无一人。我回头看向经理,他又对我笑了一笑。 我跟他不算很熟,不过许多年前也还称得上是朋友。文森·克莱门是个一辈子都为了成功汲汲营营,随时都在找寻发财机会的男人。普罗米修斯电力公司终于让他达成了自己的目标。文森的个子很高,穿着体面,满脸皱纹,头顶全秃。他身上的西装大概是我一年所得都买不起的高档货。 “很高兴再度见到你,约翰。”他的声音稳健、沉静,带有一点虚假的文雅气息。“打从你回来之后,我就不断听说一些有趣的事迹。” “看来你过得很好。”我礼貌地说道。“拥有成功与财富的感觉是否跟你之前想象中一样呢?” 他笑了笑:“差不多。你觉得我的公司怎么样,约翰?” “很不错,只不过我不太懂得欣赏。科技对我而言向来都是十分神秘的领域。我可是那种连录像机上的时间都要秘书帮忙调整的人呢。” 他露出职业性的笑容。“我需要的是你其他方面的专长,约翰。我要你帮我找出究竟是什么人想要把我搞垮。” 他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因为发现我在看他摆在桌上的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婚礼的照片,放在很简单的银色相框之中。新娘、新郎、伴郎与我。尽管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不过在我记忆中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本来那该是两个大好青年一生中最快乐的一个日子,可惜最后却演变成时至今日依然令人无法忘怀的凄惨悲剧。无法忘怀的主因,在于酿成这桩悲剧的罪魁祸首到今天都还没有找到。 新娘名叫梅琳妲·达斯克,绰号“绞死者之女”;新郎名叫昆恩,绰号“阳光运转手”。她身穿一件纯白礼服,缀着乳黄色的裙摆;他穿的则是一件上好的牛仔装,全身黑皮剪裁,缀以闪亮的铁片及银饰。至于身穿租来的燕尾服,站在快乐的小两口两旁的则是身为伴郎的文森·克莱门,以及我这个新娘最好的朋友。梅琳妲和昆恩,夜城里最有权势的两大家族之后,在那一天共结连理,也在同一天里遭人谋杀。 夜城里的故事很少会有快乐结局,即使是最伟大的名人或是最有权势的强者都有可能成为悲剧的受害者。梅琳妲属于黑暗势力,力量的泉源来自阴影及巫术;昆恩身属光明的一份子,他所能控制的强大力量来自于太阳本身。他们的祖先,最古早的“绞死者”跟“阳光运转手”,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是你死我活的宿敌,而在经历无数个世代之后,两大家族的仇恨与日俱增,丝毫没有消弭的迹象。梅琳妲与昆恩,在这场永无止歇的仇恨冲突之中,从小就被灌输了痛恨彼此的负面思想,却在少有的停战时段中相遇,而且一见钟情。 他们秘密交往了好几个月,最后终于公开了恋情。两大家族无法接受,几乎为此展开大战。然而梅琳妲与昆恩非常坚持主见,借着他们所承袭的力量,各自威胁着要跟自己的家族断绝关系,就算私奔也不愿意分开。最后,他们举行了无比盛大的婚礼,邀请了两大家族所有的成员参加。一方面是要跟对方炫耀自己的实力,一方面也是预防对方在婚礼上惹事生非。当天,夜城里所有的名人通通到场,就连渥克都亲自跑来主持会场安全。那里本来应该是夜城之中最安全的地方才对。 文森跟我兼任会场接待员,主要任务是帮客人带位,给大家缴械,维持现场秩序,随时准备阻止任何试图扰乱会场的行为。当时我俩都很年轻,还处于建立个人名声的阶段。文森的绰号是“技师”,因为他有能力制造及维修任何东西。“魔法是很方便。”他总爱这么说。“但是科技才是稳定的长久之道。”他特别为了这场婚礼制作了一台自动彩带喷洒机,并且在会场上一有空闲就跑去改良它的功效。他跟昆恩从小就是好朋友,在这段恋情还未公开的时候,他曾经多次冒着生命危险为两名爱人跑腿传讯。梅琳妲是我仅存的几名童年好友之一,因为她所继承的力量强大到连我的敌人也不敢轻易招惹。 婚礼过程十分顺利,两家人马都极力克制,没有任何人胆敢惹事。婚礼仪式结束之后,所有人都欢呼鼓掌,有些人甚至真的以为数百年来的家族战争将在当天划下句点。新郎及新娘红光满面地一起离开了教堂,就好像他们属于彼此一样,就好像他们的生命直到相遇的那一刻才真的算是完整了一样。那是自动彩带喷洒机第一次发挥它应有功效的一刻。 所有人开始照相、喝酒、吃点心,多年的宿敌们保持在安全距离外对彼此点头问好,有些甚至展开礼貌性的交谈。新郎新娘接过斟满顶级香槟的喜宴酒杯,向所有家族成员跟美好的未来干杯。十分钟后,他们两个都死了。喜宴杯里被人下了毒。在医疗魔法及现代医术来得及做任何事之前,一切就已经结束了。下毒的人显然是个专家,事先完全没有任何征兆,直到昆恩毒发身亡,所有人才知道出事了。梅琳妲撑得比较久。她将丈夫的尸体抱在怀中,落下了一滴眼泪,然后趴在他身上凄凉逝去。 若不是渥克带了大队人马待在会场的话,这场喜宴必定会以暴力收场。两大家族的人马当场气疯,相互都说一定是对方的人干的。渥克以强势的手段分开了双方人马,直到他们全部离开会场,发誓绝对要对方付出代价。接着渥克运用所有能动用的权势,下令全力调查此事,然而什么线索都没有找到。嫌犯很多,因为当年双方家族都有不少人反对这门亲事以及停战协议,只不过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起诉任何人。在调查期间,两大家族已经展开无数次街头械斗,只要有人蠢到落单,马上就会被对方家族的人毫不留情地屠杀。最后,当权者介入,威胁着要将两大家族通通逐出夜城,这才终于停止了这场纷争。 本来我一定会竭尽所能找出凶手的,只可惜婚礼结束没多久,我自己的生活就面临了极大的转变,最后并以苏西·休特在我背上开了一枪作为结尾。我逃离了夜城,发誓从此不再回来。 “真是一场可怜的悲剧。”文森说着拿起了相片。“我依然怀念他们。似乎我的生命有一部分随着他们一同死去了一样。有时候,我认为自己之所以留着这张照片,只是为了提醒自己生命中最后一段真正快乐的时光。”他放下照片,对我笑道:“真希望他们可以亲眼看见这个地方,我最伟大的成就。只可惜如今有人想要毁掉它。这也是我请渥克找你出马的原因,约翰。你能够帮助我吗?” “或许。”我说。“我还搞不清楚整个状况。从头说起吧,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文森靠上主管椅背,十指在昂贵的背心前交错。当他开口时,声音听来十分冷静,不过目光却不时地瞟向闭路电视的屏幕。 “一切都从两个礼拜前开始的,约翰。本来一切都很正常,跟其他的日子没什么两样,但是我们一个主涡轮机却突然故障了。经过我的手下调查,发现那台机器遭到外力破坏。动手的人并不专业,纯粹是以暴力手段将机器内部全部掏空。我的人在一小时内就修好机器,再度上工,想不到没过多久又有别的地方传来系统瘫痪的消息。接下来一切就是依循这个模式。我们一修好某部机器,马上就有另外一部坏掉。别的不说,光是备用零件的花费就已经非常可观了。对方的破坏手法没有固定的迹象可循,根本只是毫无理性的暴力破坏。” “没有任何人见过对方。你也看到我雇用了多少安全警力,但是他们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电厂内部到处都装有摄影机,然而所有录像带也都没能拍到任何东西。我把录像带拿给专家分析,依然毫无线索。我们连对方如何进出电厂都查不出来!情况持续恶化,维修的速度渐渐赶不上对方破坏的速度。不用多久,我们的供电能力就会开始受到影响,很多人将会面临无电可用的窘境。” 而要是普罗米修斯电力公司倒了,就表示你玩完了。我心想,不过为了表示礼貌,我没有把话说出口。 “竞争对手方面呢?”我说。“有没有可能是同业干的?想要夺取你们公司的生意?” “竞争是一定有的。”文森皱眉道。“但是夜城里没有其他公司有足够的实力吃掉我们的生意。普罗米修斯提供整个夜城百分之十二点四的电力,如果我们倒了,夜城将会有很大的区域就此陷入黑暗。没人愿意见到这种事情发生。其他公司想要接手的话只会将自己逼向毁灭的道路。” “好吧。”我说。“那单纯只是讨厌你的人呢?最近有树立任何新敌人吗?” 他微笑道:“如果是一个月前,我会说我在这个世界上完全没有敌人。不过现在……”他再次看了看桌上的婚礼照片。“我最近常常做梦……梦到梅琳妲跟昆恩过世的那一天。我不禁要想……会不会是谋害他们的凶手来找我了。” 我还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为什么找你?为什么会选在六年后才来找你?” “也许凶手认为我知道些什么,虽然我一点线索也没有。又或许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归来而再度动了起来,约翰。打从你回到夜城之后,许多沉寂已久的宿怨又开始浮出水面了。” 他这么说并不无道理,于是我决定换个话题。“谈谈你所受到损失吧。你说对方破坏的手法并不……专业?” “没错。”文森说。“对方很明显缺乏真正的科技知识。这里起码有十几个一旦遭到破坏就可以瘫痪整座电厂的重点部位,不过对方却一个都没去碰。当然,还有一个堪称普罗米修斯电力公司心脏部位的秘密处理器。那是我个人的发明,放置在一个钢铁密室之中,并且配有顶尖的防御措施。如果没有正确的密码,就算是当权者也不能轻易进入。”文森对我靠来,以恳求的眼神说道:“你一定要帮我,约翰。这次的事件不止关系到我个人的生命财产。如果普罗米修斯倒闭,整个夜城都会面临供电不足的状况,这样是会闹出人命的,好几万人的性命都危在旦夕。” 我当时就该警觉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只不过每当有人红着眼睛讲故事的时候,我总是会被迷惑。 接着文森带我参观整座发电厂,包括从来没有外人到过的地底设施。地下的厂区非常干净,并且安静到十分诡异的地步。真正的发电机本身体积比我想象中要小得多了,而且几乎没有任何噪音。我看到许多控制面板、仪器、读数,以及许许多多闪闪发光的高科技产品,虽然对我不具有任何意义,不过我还是不时地发出赞叹声。这里的一切都是文森亲手设计的,然而那都是在他还是个技师,还没当经理人的年代的事了。他一边带我参观,一边讲解着每台机器的用途,不过我都左耳进右耳出,脸上带着礼貌性的笑容,随时注意破坏者的行踪。最后,文森终于讲解完所有机器了,而我们也正好在一道巨大的钢门之前停下脚步。他看着我,显然期待我说些赞赏的言语。 “这里真是……非常干净。”我说。“令人忍不住赞叹。只不过我很难想象你光靠着……这么小的机器就能够供应如此惊人的电力。我还以为会看到比这里还要大上十倍的东西呢。” 文森笑了笑。“这些机器不是动力来源。它们的功能只是将能源转换成电力而已。真正的秘密藏在这道钢门之后。不好意思自夸一句,那真的是科学上的一大奇迹。” 我看向那扇门说道:“难道这扇门后藏有核能管线……” “不,不是的……” “还是一个可控制的奇异点……” “不是那么暴力的东西,约翰。我的能量处理是非常安全的,完全没有副作用。不过我恐怕不能展现给你看。有些秘密还是不要泄露比较好。” 他突然不再说话,因为我们同时听到某个奇怪的声响。走道另一端的某台机器开始剧震,其上的一个通风口冒出浓密的黑烟。在警报声响起之前,那台机器已经自动关机。文森后退两步,背部靠上了身后的大钢门。 “他来了!破坏者……他从来没有这么深入过。他一定一直都在跟踪我们……你有武器吗,约翰?” “我不带枪。”我说。“没有必要。” “通常我也不带枪,不过这一连串事件发生之后,我开始觉得带把武器在身上比较安全。”他从外套内袋里取出一把银色的枪,看起来威力强大,颇具未来风格。文森骄傲地举枪说道:“这是把雷射枪,可以发射足以对抗黑暗势力的强化光线。这是我另一项发明。如果不是管理发电厂占用了我大部分的时间,这把枪的威力绝对不止于此。我没看到有人,约翰。你看到了吗?” 离我们不远处的一台机器突然爆炸,除了带来更多黑烟之外,剩下的机器所产生的噪音也在瞬间变得更大声,仿佛它们必须更加努力运作才行。没多久第三台机器也炸了开来,碎片飞散,威力惊人。我们头上的灯光闪了几下,然后就熄灭了。如今到处都是阴影,深邃而又黑暗。某几台还没爆炸的机器开始发出恐怖的声响。然而截至目前为止,我们连破坏者的影子都没看到。 文森脸色发白,冷汗直流,雷射枪口四处乱比,不过持枪的手却在颤抖。“来吧,来吧。”他嘶声叫道。“这里是我的地盘。我准备好跟你面对面啦。” 我的眼角突然瞄到一个白白的东西,不过转头过去的时候,那东西却早已经不见了。接着我又在两台机器中间的阴影处发现了一道白色的踪影。对方闪来闪去,消失出现都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但是每次出现都在不同的位置,有如月光一般朦胧,不过也渐渐开始凝聚出一个苍白的脸部轮廓。它在阴影之间游移,始终不踏入光线照明的范围,然而显然是在步步向我们逼近,或许,是在向我们身后的钢门,普罗米修斯电力公司的核心秘密逼近。 我猜想对方多半是某种鬼魂,可能是只喧闹鬼,这就可以解释闭路电视没有录到任何影像的原因。只要动机足够,鬼魂是可以在科学及魔法之间的界限中游走的。然而如果是这样的话,文森需要的就是个祭司或驱魔师,而不是私家侦探。我对文森提出建议,他听完非常生气。 “动工之前我就已经找了好多人对这个地点进行背景调查,没有人跟我说这里会闹鬼。这整个地区应该都不受到魔法跟超自然能量的影响才对,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把发电厂盖在这里的!我是‘技师’,我制造高科技产品,这是我的天赋,就像你会找东西一样,约翰。我不知道要怎么对付鬼魂,你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那要看这个鬼的目的为何。”我说。 “他的目的就是要毁了我!我以为这很明显,不是吗?” 如今对方同时出现在很多地方,几乎有黑影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它的踪迹,毫不停步地接近我们。对方身泛白光,忽隐忽现,双臂修长,敌意甚浓。就看白影两手一挥,瞬间地上所有碎片通通腾空而起,有如一堆金属冰雹对着我们直扑而来。我两手抱头挡在文森身前。撑过这阵金属雹之后,我们抬起头来,发现那道白影如今站在一台机器之前,正以超自然的蛮力将其撕碎。文森大吼一声,对准白影就开了一枪,不过对方却在被击中之前就已经消失。我的背紧紧贴在钢门之上,打量着四周形势。这里没有其他出口,我们完全无路可逃,于是我做了唯一能做的事,开启了我的天赋。 我不喜欢太常使用天赋,因为这样会向我的敌人泄露自己的行踪。 我内心一沉,集中注意,慢慢地展开了第三只眼,我的心眼。心眼一开,对方立刻无所遁形,让我的心灵力量逼出阴影,走入光明,毫无保留地站在我们面前。她对我点点头,然后张大漆黑的双眼瞪向文森。尽管跟婚礼照片里的形象已有很大的不同,不过我还是立刻认出她来。梅琳妲·达斯克,死去六年之后再度现身,身上依然穿着美丽的洁白婚纱,只不过如今婚纱已烂,梅琳妲的身体也失去了所有血色。她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裸露的香肩之上,双唇呈现恐怖的紫白色,两眼……黑得可怕,有如脸上的两条黑洞一般。她看来非常愤怒、烦躁而且凄厉。绞死者之女,黑暗女王,以一种冰冷又不自然的形态展现出多年不衰的美貌。她举起一只手,以其在坟墓中滋长的指甲愤怒地指着文森。我看向文森,发现他呼吸急促、全身颤抖,但是似乎并不怎么惊讶。 我收回天赋的力量,不过她依然清楚地在我们面前。我向前走出一步,梅琳妲恐怖的目光终于移到我的身上。我高举双手,让她知道我没拿任何武器。 “梅琳妲,”我说。“是我,约翰。” 她偏过头去,不再看我。显然我并不重要。她所有的注意、所有的愤怒,通通集中在文森身上。 “告诉我真相,文森。”我小声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从头到尾都知道是梅琳妲,对不对?对不对?她为什么这么气你?为什么在六年之后还要从坟墓中爬出来找你?” “我不知道是她。”他说。“我发誓,我不知道!” “他知道。”梅琳妲说。她的声音细微但是很清晰,仿佛穿越无法想象的距离直达我的耳中。“你很会挑地方,文森。你挑了一个夜城之中距离我们家族最远的地点,加上发电厂动工之前私下施行的血祭以及种种誓言,的确可以挡得住任何恶灵侵扰——除了我之外。我乃是黑暗的圣者,世上所有阴影都是我的门户。我花了足足六年的时间才终于探出你的下落,不过如今既然被我找到,你就别想逃出我的掌心,因为我唯一关心的东西就在此地。我是来报仇的,文森。亲爱的朋友,文森,你将会为了对我及昆恩所做的恶行付出代价。” 到了这个时候,我终于明白发生什么事了。我震惊到忘了生气,只能呆呆地看着文森。 “是你杀了他们——”我说。“你谋杀了梅琳妲跟昆恩。但是你跟他们是朋友呀……” “最好的朋友。”文森说。他不再颤抖,声音也稳定下来。“我愿意为你们两人做任何事,梅琳妲,但是你们却在我需要你们的时候让我失望。于是我在喜宴杯中下毒。我必须这么做。下毒的过程出乎意料的简单。谁会去怀疑伴郎呢?从来没人怀疑过我,连渥克也不例外。”他突然看向我,脸上发出诡异的微笑。“我本来就猜想是梅琳妲在从中破坏,不过还是需要你来帮我确认,于是我请渥克用我的名义与你接触。因为只要靠着你的天赋,我们就可以让她无所遁形。你只需要帮我限制她的行动就好了,我的雷射枪将会把她彻底毁灭,永远无法回来找我麻烦。帮我这个忙,约翰,我会让你成为普罗米修斯的合伙人。你将会得到超乎想象的权力与财富。” “他们也是我的朋友。”我说。“再多财富也不能让我背叛朋友。” “当我的朋友,约翰。”梅琳妲说。此刻她已经非常接近,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一股寒气袭体而来。“最后一次,当我跟昆恩的朋友。帮我找出文森的能量来源,找出他的秘密所在。” 文森开了一枪。雷射穿越了她泛着光芒的躯体,不过她却没有半点受伤的迹象。 我再度唤醒天赋,集中我的心眼,找出了深藏秘密的地点,以及进入的方法。我转身面向钢门,键入正确的密码,厚重的钢门当即缓缓开启。文森大叫了几声,不过我却没去管他。我穿越了钢门,走进其后的密室,梅琳妲跟着也飘了进来。在这间文森特别打造的密室之中,我们发现了他之所以能够轻易产生如此巨大电力的秘密。他的秘密就是昆恩,阳光运转手。 他的外表依然很像婚礼照片里的样子,不过就跟梅琳妲一样也经历了一些转变。昆恩身上穿的还是那件黑皮衣,只不过上面的小饰品都已经肮脏、生锈。他的身体被关在一个精神牢瓶里,那是一种专为囚禁死者灵魂而设的玻璃柜。巨大的电缆线穿过牢瓶的两侧,插入昆恩的双眼、嘴巴以及身体上许多的大洞里。自太阳中撷取能量的阳光运转手昆恩,如今被人摆在这里成为一颗大电池。精神牢瓶囚禁了他的躯体与灵魂,进而控制他的力量。电缆线吸收了他的力量,经由文森的机器转化,最后成为夜城中主要的电力来源。 真是残酷的天才。不过话说回来,技师的眼光总是看得比较远。 梅琳妲在精神牢瓶周围徘回,以无比思念的神情看着她死去已久的爱人,但是却没有办法触碰到他的身躯。我伸出手指触摸牢瓶上的玻璃,试探着它的硬度。 “离开那里,约翰。”文森说。 文森走进密室,枪口对着我。他笑了,不过笑声中有点颤抖。 “普通的枪对你无效,约翰。我知道。我知道你有办法取出枪里的子弹。不过这可是把雷射枪,它能够轻易地杀死你。很棒的武器,直接从昆恩身上撷取能量。所以我劝你最好乖乖听话,用你的天赋箝制梅琳妲,让我消灭她。要不然的话,我就会慢慢地将你折磨致死。” “杀了我,你要怎么对付梅琳妲?”我说。 “喔,既然已经确定是梅琳妲,相信我一定会想出办法的。说不定我该为她打造另一个精神牢瓶。” “为什么?”我尽量保持心平气和地说道。“你们三个是多年好友,比家人还亲。到底为了什么,文森?是什么让你变成杀人凶手?” “他们令我失望。”他冷冷地道。“在我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竟然不肯帮我。这座发电厂是我的毕生梦想,你知道吗?这是一个能够为夜城提供稳定电力的方法,简直就是张印钞执照,是我一生所追求的目标。只要昆恩肯帮忙,我就可以完成我的梦想。只要他肯把身体借我研究一下,我就可以在实验室中创造出使这座发电厂成真的力量。但是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他的时候,他却一口回绝。说什么他的力量是家族秘密,不能跟其他人分享。我为他付出了这么多,他竟然连这点忙都不肯帮!我去找梅琳妲,要她帮我劝昆恩,但是她根本不愿意听。她跟昆恩想要共同计划一个全新的生活,而我完全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然而当时我已经把身家财产全部投注到这个案子上,而且还跟一群惹不起的人物借了一大笔钱。我从来没想到昆恩竟然会拒绝我。案子已经推动了,绝不能说停就停,所以我只好杀了昆恩跟梅琳妲。这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是他们要把个人的快乐摆在我的需求之前,摆在我的成功之前。我本来要让他们成为合伙人,让他们赚进大把钞票的。在他们死后,我的金主将昆恩的尸体自坟墓中挖了出来,以一个复制品掉包,然后交给我使用。到最后他还不是得要帮我工作!他是我……沉默的合伙人,如果你乐意这么想的话。” 梅琳妲看着我,默默地恳求着。精神牢瓶中充满了光明,完全没有任何阴影可供她运用。我看着牢瓶思考,文森则将枪口对准我的肚子。 “想都别想,约翰。如果你打破牢瓶,截断了昆恩跟发电厂之间的连结,那整间电厂就算完了,夜城将会失去我所提供的所有电力,到处都会停电,数以千计的人们将会死去。” “啊,这样呀……”我说。“那些人给过我什么好处?” 我展开天赋,轻而易举地找到精神牢瓶的入口,将之撕开一条裂缝。对昆恩来说,这一点点的缝隙已经足够了。他的身体开始巨震,瞬间绽放出强烈的光芒。阳光刺眼,没有任何肉眼可以逼视。文森跟我同时转开头去,伸出双手挡在眼前。精神牢瓶无法承受阳光运转手的力量,最后终于爆炸,有如雨滴一般洒出玻璃碎片。我强迫自己转头,拚着眼睛刺痛也要亲眼看着昆恩自牢瓶的残骸中走出。他拔出脸上跟身体里的电缆线,任由它们有如断肢残臂一般在地上抽动。 尸体看着鬼魂,两者相视一笑。自从婚礼过后,这两人直到今天才终于能够再度重逢。这时文森跌跌撞撞地向前冲来,视力还没完全恢复,不确定他想对谁开枪,不过我并不打算冒险。我低头抓起一条电缆线,向前跨出一步,当场就将缆线插入文森眼中。缆线深深陷入眼洞里,毫不迟疑地吸吮着文森的生命能量。就听他大叫一声,抽动几下,身体落地之前就已经死去。 梅琳妲·达斯克以及昆恩,绞死者之女以及阳光运转手,虽然死去但却不再分离,此时早已携手离去。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根本不再在乎复仇这类的小事。昆恩的尸体如今只剩一个空壳,静静地跟他的老朋友文森一起躺在地板上。我看了看昆恩的尸体,心中盘算着是否要将他带回家族重新埋葬。既然我无法证明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那么只要两大家族的停战协议依然有效,还是不要做出任何可能挑衅的行为比较好。毕竟,当初文森还能找什么人来当金主?除了两大家族中某些派系的人马之外,还有谁会在他失败这么多次之后依然愿意借钱给他? 我走出密室,将两具尸体留在里面,然后再一次运用天赋找出发电厂的自毁装置。我知道这里一定有这种设计的,因为文森是个为了捍卫秘密不择手段的人。我走到安全的距离之外,启动了最后倒数,然后叫厂外的安全人员立刻离开。在看到、听到我的声音及眼神之后,所有人都听从我的建议转身就跑。等我走到三条街之外的时候,整座普罗米修斯发电厂就在一阵爆炸之中毁灭殆尽。我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走去。 这称不上什么成功的案子。我的客户死了,没有对象可以收钱。渥克多半会为了发电厂毁灭而大发雷霆,更别提有多少人会因为这次停电而受到伤害。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因为梅琳妲·达斯克跟昆恩都是我的朋友,没有人能在杀害了我的朋友之后还奢求有好下场。 第二章 闲暇 人生中难免有不顺遂的时候,所以大家都需要有个避风港。我的避风港通常是号称全世界最古老的酒吧的陌生人酒馆。尽管这家酒馆隐藏于某条时有时无的巷子之中,外表看起来毫不起眼,不过它确实是个饮酒作乐、逃避追杀的好地方。酒馆的主人名叫艾力克斯·墨莱西,是个对任何人都充满敌意的家伙。他不允许任何人在酒馆中惹事,尤其是我。 为防有人从后面偷袭,我选择了一张靠角落的桌子坐下,然后叫了瓶苦艾白兰地好好享受一番。那酒的味道有如超级名模的眼泪,酒性烈到只要隔壁桌有人点根火柴就会爆炸。我低着头偷偷地观察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出现,也没有人有离开酒馆出去告密之类的举动。看来,我这次搞砸的消息还没有流传开来。摧毁夜城中百分之十二的电力供给绝对会惹火一大堆人,再加上一开始找我去解决此事的渥克……我忍不住耸了耸肩。不过如果他们连这点玩笑也开不起,那一开始就根本不该雇用我。 陌生人酒馆很少这么安静。所有电灯都熄了,整家酒馆里面都是靠着蜡烛、防风油灯,以及魔法提供照明,整体呈现一种金黄色的蒙胧美,有如泛黄的老照片一般。我点酒的时候,艾力克斯告诉我夜城里有许多地方都停电了。我听完只是点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艾力克斯对于停电带来的不便跟损失非常生气,不过他生气也不是什么新闻。陌生人酒馆的老板兼酒保是个又高又瘦、爱发牢骚的男人,一辈子只穿黑色的衣服,只因截至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发明出更阴沉的颜色。他为了遮盖秃头而戴了一顶黑色的贝雷帽,还为了掩饰自己愤世嫉俗的眼神而戴了一副墨镜。 他是我的朋友,起码有时候是。 CD唱盘里所播放的音乐轻易盖过了酒馆中顾客的交谈声,显然今日的酒客比平常少了许多,大部分的人都想趁着难得停电的机会捞点油水。在电力恢复之前,夜城必须度过一段十分混乱的时期。艾力克斯的宠物秃鹰此刻正栖息在收款机上,一面自顾自地叫着,一面狠狠地瞪向所有胆敢走近的人。酒馆的保镖,贝蒂跟露西·柯尔特伦,正在吧台角落玩弄着健身器材。就看她们全身肌肉结实、青筋突起,模样十分骇人。苍白麦可在一旁开了赌局,赌她们两个哪一个会先昏倒。 我的年轻秘书,凯茜·贝瑞特,如今正站在桌上随着音乐狂野起舞。这时放的音乐是“蜂巢之音”乐团的“甜心别走”。凯茜是个金发美少女,浑身上下充满永无止尽的活力,帮我处理着办公室里的一切琐事。自从将她从一栋想要吃她的房子里救出来之后,我就被她收养了,完全没有机会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在桌上跟她面对面跳舞的是身穿皮衣、披风、面具,以及一双六寸高跟鞋的“命运小姐”。命运小姐是夜城中独一无二的变装癖超级英雄,一个喜欢装扮成女超人去维护正义、打击犯罪的男人。尽管有点特立独行,不过他还真是个很厉害的超级英雄。凯茜跟命运小姐随着“怪物与天使”的音乐节拍在桌上尽情跳舞,我忍不住看着她们微笑,因为她们实在是整间酒馆里最引入注目的焦点。 我在杯中倒满了暗紫色的液体,为怀念梅琳妲·达斯克和昆恩而干了一杯。很高兴知道他们报了大仇,再度团聚,终于可以享受永远的安息。我的朋友所剩不多,大部分要不是被我的敌人杀害,就是死在我手中。在夜城这种地方,所谓的道德观没有一定的标准,爱情跟忠诚都是可以牺牲的东西。我仅存的几个老朋友都是超级危险的角色,而且都不是普通的疯狂。剃刀艾迪、霰弹苏西……这两个老朋友都曾尝试夺走我的性命。我并不会为此而怪罪他们,至少不会非常怪罪。在夜城过日子并不容易,而在夜城中死亡通常也比正常世界来得凄惨。我轻啜着杯中美酒,享受着耳中的音乐。反正暂时没有事情要忙,我可以好好坐在这里喝完一整瓶酒。 我不喜欢为死者哀悼,不过却经常得为死者哀悼。 我环顾四周,想找点能够让自己分心的东西。吧台上趴了一名醉倒的水手,背上的刺青正透过他的鼾声争论着一些哲学上的问题。坐在吧台另一端的木乃伊则一边喝着琴汤尼一边补缀着身上的绷带。他们之间坐了一个身穿染血实验室白袍的酒鬼,正在努力地跟显然兴趣缺缺的艾力克斯·墨莱西解释“逆向骨相学”的基本原理。 “你看嘛,所谓的骨相学是一个维多利亚年代的古老学说,主要的原理就是借着人的头形及其上突起的特征来判断一个人的个性。不同形状与位置的突起代表了不同的个性特征,懂了吗?那么,所谓的逆向骨相学就是说,只要我们拿锤子在一个人的头上正确的位置敲出正确的大包,理论上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个性。” “你我之间有一个人需要多喝一点。”艾力克斯说。“因为你的话竟然开始有点道理了。” 凯茜突然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全身流着快乐的汗水,喘着欢愉的气息。她对我开心地笑了笑,然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了一瓶香槟大口喝了起来。凯茜总是点很贵的香槟,也总是有办法把账单塞到我手里。 “我超爱跳舞的!”她笑道。“有时候我认为整个世界都应该拥有量身订做的背景音乐。” “这里是夜城,我肯定有人已经在做这件事了。”我说。“你朋友呢?舞后去哪了?” “喔,他去厕所补妆了。你知道,约翰。我老远就可以看到你的苦瓜脸。这次又是谁死了?” “为什么会认为有人死了?” “你只有在失去亲近朋友的时候才会喝那种苦艾劣酒。那玩意儿给我洗梳子都嫌脏呢。我以为普罗米修斯的案子应该很好解决才对。” “我真的不想谈这个,凯茜。” “当然不想,你只想自怨自艾,影响所有人的心情。小心点,不然你会变得跟艾力克斯一个样子。” 凯茜总是有办法让我笑。“这倒不怕。我跟艾力克斯的层级不同。那家伙的自怨自艾已经到了可以参加奥运的地步,而且至少能赢得铜牌回来。陌生人酒馆之所以从来没有快乐时光就是因为有他的关系。” 凯茜叹了口气,凑到我面前,假装生气地说:“快点投入下一个案子吧,约翰。你只有在工作的时候才会真正快乐起来。只可惜基于你的专长所限,有工作也未必是什么好事。你该多出去走走,多跟人们互动,我是指不会试图杀你的人。你知道,我昨天在网络上找到一个为专业单身汉设计的约会网站……” 我耸肩道:“我逛过这种网站。‘嗨!我是崔西,我染上了一种严重的疾病,跟我讲电话就会被传染唷!只要把你的信用卡号码给我,我保证在三十秒内让你欲哭无泪!’不必了,凯茜。我很享受这种自怨自艾的感觉,对建立自我风格很有帮助。” 凯茜噘起了嘴,然后无奈地耸耸肩。她是个没办法不高兴太久的人。她把剩下的香槟喝完,开心地打了个嗝,然后就四处乱看,寻找下一个舞伴。尽管我不曾在她面前承认,但她的想法其实没错。对我来说,只有工作才能赋予生命意义。不过既然上一个成功的案子帮我赚进了二十五万英镑,外加奖金,如今我当然有资格挑案子接(我在天堂与地狱的夹击之下帮梵蒂冈找回堕落圣杯,这笔钱当真是血汗钱)。或许该招揽下一个案子了,就当是为了把普罗米修斯电力公司的事情抛到脑后也好。 “我好无聊。”凯茜说着两手在桌上一拍。“每天坐在你那间昂贵的办公室里却没有事情可做真的很无聊。我知道办公室里很舒服,我也很喜欢新买的那些设备,只不过像我这种发育中的女孩总不能整天泡在网络上逛色情网站呀。我跟你一样需要找点事做。我也想出去打击犯罪耶。我帮你过滤这么多案子,总有一、两件是让你感兴趣的吧?把影子搞丢的那件事怎么样?还是在牌局中作弊输掉自己青春期的那个男的也不错。” “你等等吧。”我大声道。“我这才想到,你也跑来酒馆鬼混,那现在我那间昂贵的新办公室是谁在看管呀?” “啊,”凯茜笑道。“我用很好的价钱买了几台来自未来的计算机。最近我们的生意基本上都是它们在处理的。它们甚至可以自动接听电话,还懂得如何跟我们的债主呛声。” “你从多远的未来里买来的?”我怀疑地问道。“我是说,它们具有真正的‘人工智慧’吗?会不会要求薪水?” “别紧张!它们有搜寻数据的狂热,而夜城正是投其所好的地方。我们可以叫它们帮你找些有趣的工作。” “凯茜,我会接普罗米修斯的案子,只是为了应付应付你而已……” “才怪,你不是!”凯茜大声道。“你接那个案子是为了让渥克欠你人情。” 我皱皱眉头,喝了口酒。“没错,只可惜天不从人愿。” “喔,天呀。”凯茜道。“下次他来的时候,我是不是又要锁起门窗、躲到桌子底下去?” “我认为最近我们两个最好都不要进办公室。” “这么严重?” “差不多。就让渥克去跟计算机谈吧,正好试试它们的能耐。” 酒馆中突然闪出一道白光,接着一个男人凭空出现,摔倒在吧台前方。他身上的名牌服饰残破不堪,四周所有金属物品同时爆出电光,空气中弥漫了臭氧的味道。这些都是时光旅行的正常现象。男人呻吟几声,从地上爬起,伸手抹了抹鼻血,显然最近跟人打过一架。我认识这个男人。不过如果在街上遇到的话,我一定会假装不认识他。他名叫汤米·亚布黎安,也是个私家侦探,不过他都是处理比较普通的案子。他东倒西歪地站起身来,背靠着吧台撑着自己身体,捡起身旁已经烂成一条条的烂布。这时他突然发现我在一旁观看,整个人突然变得满脸怒容,举起颤抖的手指对着我就大吼大叫了起来。 “你!泰勒!都是你害的!我要阉了你!”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你了,汤米。”我冷静地道。 “没错,但是你将会遇到我。都是未来的你害的!不过下次我会准备好的!我会带枪!很大支的枪!” 他一骂起来就没完没了,不过我没心情跟他吵,于是看了艾力克斯一眼,后者立刻就对两个保镖打个手势。贝蒂跟露西很高兴有机会可以活动筋骨,二话不说冲向前去。汤米蠢到连她们一并骂上,当场被摔到地上,要害上中了几脚,然后被拖出陌生人酒馆。凯茜不太高兴地向我看来。 “到底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我说。“不过应该不用多久就会知道了。” “不好意思。”一个带有法国口音的男子说道。“我是否有荣幸可以跟约翰·泰勒先生说几句话呢?” 凯茜跟我一起转过头去。我们身后是一名身材短小,体型略肥,穿着订做西装的中年男子。他看来非常优雅,身上连根紊乱的毛发也没有,脸上的微笑更是令人感到亲切。照理说他应该没有可能在不被我发现的情况下穿越整间酒馆来到我身后的,但他毕竟还是站在这里了。他很礼貌地对我点点头,然后向凯茜微笑,亲吻了她的手背。她朝他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我讨厌这个家伙。我不喜欢有人偷偷摸摸地溜到我身后,这种人对我的健康会有不好的影响。我比了手势要法国佬抓张椅子坐下。他很严肃地看了看那张椅子,从口袋里拿出一条白色的手帕在椅子上擦了几下,这才终于坐了下来。我神色不善地瞪了他一眼,提醒他不该在这种地方如此嚣张。 “我就是约翰·泰勒。”我大声道。“这位先生远道而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他简单地点点头,丝毫不为所动。“我名叫查尔斯·卡布隆,是巴黎有名的银行家。我大老远跑来只是为了要见你,泰勒先生。我想知道能不能借用你的专长帮我做件事。” “谁推荐你来的?”我小心问道。 他再度展现迷人的微笑:“是你的一个老朋友,不过他不愿意泄露身分。” 我很满意这个答案。“我常听到这个答案。”我承认道。“你想要我做什么,卡布隆先生?” “请叫我查尔斯就好了。我是为了我女儿来的。你或许听说过她,她是近期夜城中当红的歌手,名叫‘洛欣格尔’,当然这只是艺名。洛欣格尔在法文中的意思就是夜莺。她起初是要到伦敦发展,不过大约五年前却跑到夜城,立志成为职业歌手。这一年来,她红遍夜城里所有夜店,歌唱事业如日中天。我听说还有一家主流唱片公司打算帮她推出专辑,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了。” “然而,自从她换了新老板,什么卡文迪旭夫妇之后,她就只在一家叫做‘卡里班的洞’的夜店演唱,而且整个人都开始……变了。她违反了之前跟朋友及家人承诺的所有约定,不接电话,也不回信。她的新公司根本不让任何人接近她。他们声称这是出于她本人的要求,同时也是为了保护她不受疯狂粉丝的骚扰。但是我认为不是这样的。她母亲非常担心,认定是卡文迪旭夫妇怂恿她跟自己家族对立,甚至是要利用她达到某种目的。于是我来夜城找你,泰勒先生,希望你能帮我们找出这件事的真相。” 我看向凯茜。跟音乐有关的事情是她的专长,因为她玩遍了夜城所有的夜店。她对我点点头。 “对,我知道洛欣格尔、卡里班的洞,还有卡文迪旭夫妇。他们是卡文迪旭地产公司的老板。夜城中所有著名的建筑案几乎都跟他们有关。他们本来是房地产业最大的一家公司,可惜因为前一阵子天使战争的关系,夜城的房地产彻底崩盘,很多人因此失去了身家财产。在那之后,卡文迪旭夫妇开始转进娱乐界,签下了许多酒吧、乐团及歌手……虽然目前为止还没什么惊人的成就,不过他们已经在这一行中建立起很大的影响力。其他经纪公司都知道不要跟卡文迪旭夫妇抢人。” “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问。 凯茜皱起眉头。“没有人知道卡文迪旭夫妇的名字。他们鲜少出门,喜欢透过中间人办事,谈判的时候并不反对使用激烈的手段,不过当然,能在娱乐圈混下去的人绝不会是什么善男信女。传说他们不但是夫妇,同时也是兄妹……卡文迪旭地产公司是祖传事业,已经经历过好几个世纪。最近很多人都说该公司当前的经营者嗜钱如命,为了赚钱不择手段。他们之前本来要捧一个名叫席维雅·辛恩的歌手,不过最后却以丑闻收场。虽然整件事让他们用钱给遮掩了下来,不过夜城是个纸包不住火的地方。他们很可能会对洛欣格尔做出相同的事,只希望她的经纪人有仔细阅读合约。” “她没有经纪人。”卡布隆说。“卡文迪旭地产公司帮洛欣格尔全权处理演艺事业相关事务。你应该可以了解我在担心什么。” 我怀疑地看着他。他有事瞒着我,我看得出来。 “你女儿当初为什么要来伦敦跟夜城发展?”我问。“巴黎本身就拥有不小的音乐市场,不是吗?” “当然,不过大家都知道,真的想要成为超级巨星还是得要到伦敦。”卡布隆叹气道。“她母亲跟我从来都不把她爱唱歌当一回事。我们希望她从事更令人尊敬的工作,拥有未来跟退休金的工作。可惜她真正在乎的只有唱歌这件事。或许是我们太急了。我帮她安排一场面试,在我的银行里当一个初级职员。虽然职位不高,但是很有前途。想不到她一气之下,当场逃家来到伦敦。我派人去找她,结果却逼得她躲进夜城。如今……她惹上了麻烦,我敢肯定,这种事逃不过我的耳目……我希望你能去找我女儿,泰勒先生,确保她能快乐地过活,不被任何人占便宜。我并不是要你强迫她回家。只是希望能看到她生活无虑,让她知道朋友跟家人的关心,让她知道……我们不敢奢求她的谅解,只希望她能三不五时跟家里报个平安。她是我唯一的孩子,泰勒先生,我必须要确保她拥有快乐安全的生活。你了解吗?” “当然了解。”我说。“但是我真的不了解你为什么找我。有很多其他人更适合处理这种事。我可以安排你跟一个名叫渥克的男人见面,他是夜城当权者的……” “不,”卡布隆立刻道。“我要你。” “我并不太擅长这种事。” “有人死了,泰勒先生!有人因为我女儿的关系而死掉了!”他过了一会儿冷静下来,才又说道:“听说我的洛欣格尔最近尽唱一些悲伤的歌曲,而这些歌悲到让许多她的歌迷听完歌回家就自杀。目前为止,死亡人数已经到了经纪公司无法粉饰太平的地步。我要知道到底在我女儿身上出了什么事。这种事情在你们夜城并非不可能发生。” “好吧。”我说。“说不定这毕竟还是我专业领域内的案子。不过先说好,我收费不低唷。” 卡布隆笑了笑,终于回到他所熟悉的话题。“钱对我来说不是问题,泰勒先生。” 我对他报以一笑。“我就爱听这句话。我的一天都因为这句话而变得美好了。”我转向凯茜。“回办公室,叫你的新计算机展开身家调查。我要知道所有关于卡文迪旭夫妇的事情,他们公司、他们的财务现况、他们有哪些手下、又欠了什么人钱。然后再查查洛欣格尔加入卡文迪旭之前的情况。她在哪些地方驻唱过,有些什么朋友之类的东西。卡布隆先生……” 我四下看了看,却发现他已经离开了。到处都没有他的踪迹,虽然他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走到任何出口。 “讨厌,真够诡异的。”凯茜说。“他怎么办到的?” “卡布隆先生的身分绝对不只这么单纯。”我说。“不过话说回来,在夜城哪个人不是这个样子。查数据的时候顺便连他一块查,凯茜。” 她很快地点点头,对我抛了一个飞吻,然后立刻离开。我离开座位,晃到吧台前方,将软木塞塞回苦艾白兰地的瓶口里,然后把瓶子交给艾力克斯。我暂时不需要喝酒了。艾力克斯将瓶子收了起来,然后得意地对我笑了笑。 “我认识洛欣格尔。她太瘦了,不合我的品味,但是喜欢她的人可多了。当年我曾雇她在这里驻唱,想要提高一下酒馆的格调,可惜没半点用处,不过那是因为这里的格调本来就无可救药了,不管她唱得再好也没屁用。” “你又在偷听了,艾力克斯。” “当然,这里是我的酒馆,什么事都瞒不过我的耳目。总之,洛欣格尔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声音也很甜美,更重要的是,她很便宜。当年她愿意在任何地方驻唱,除了混口饭吃外,也为了吸收经验。她有唱歌的需求跟渴望,你可以从她的脸上看出来,从她的声音里听出来。那不只是一般歌手的自尊,更像是她与生俱来的一种使命。当时她不算很突出,但是我知道她将来的成就必定不可限量。少了努力的决心,天赋根本跟狗屎没两样,而她是个肯努力的女人。” “当时她都唱些什么歌?”我问。 艾力克斯皱眉:“她只唱自己创作的歌曲。很正面,很有自我风格的曲子。你知道,就是那种满好听但是不太容易让人留下印象的东西。我肯定她在这里驻唱的时候绝对没有自杀事件,不过这里的常客绝对比一般夜店的听众坚强就是了。” “所以她并不像是她父亲口中的夺命女歌手?” “一点也不像。不过说真的,夜城可以改变任何人,而且通常只有变坏,很少有变好的。”艾力克斯停了停,顺手擦了擦吧台,避开我的目光。“听说渥克在找你,约翰。而且他很不高兴。” “渥克什么时候高兴过了。”我假装镇定地说道。“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如果他来找我的话,就说你没见过我,好吗?” “有些事永远都不会改变。”艾力克斯道。“走吧,滚出我的酒吧,有你在会降低这里的格调。” 我离开陌生人酒馆,走入夜色之中。在我面前,霓虹灯一盏一盏地重新燃放出光芒,有如地狱里的地标一般。我决定把这种景象当作是好兆头,脚下不停,继续前进。 第三章 停电的上城区 如果要追求真正上好的夜城夜生活,你就必须到上城区。只有在那里,你才能找到最华丽的建筑、最顶尖的娱乐以及最诱人的堕落。那里所有的服务都保证值回票价,不过不保证能够赎回迷失的灵魂。人们一不小心就会将灵魂迷失在上城区。当然,这也是它迷人的地方之一。陌生人酒馆离上城区很远,所以我只好鼓起勇气,走到街边,伸手拦下一辆飞行轿子。 我认得这家飞行轿子的公司,所以才敢上他们的轿子。不论是对人类的肉体还是灵魂而言,所有行走在夜城街道上的交通工具都是非常危险的东西。在我舒舒服服地坐上轿子之后,轿子就十分平稳地浮了起来。轿身的材质非常坚固,两旁的小窗子上也部装有防弹玻璃。这种玻璃不只防弹,还能防止其他许多不同类型的攻击。抬轿子的不是人类,因为这家公司的老板是一个十分和善的家族。喧闹鬼抬起轿子比人类挑夫要快多了,而且没事也不会跟乘客闲扯谈。在面对街上其他不友善的交通工具时,喧闹鬼也具有保护乘客的能力。夜城中聚集了来自各个年代的交通工具,不论过去、现在、未来,各式各样应有尽有,而且大部分都不太友善。这里有以邪恶祭坛上的红酒作为燃料的出租车,也有借着恶魔泪与天使尿运行的银色子弹车,外加许多外形像车其实不是车的饥饿野兽。 一群无头骑士突然驾着摩托车包围了飞行轿子,不过喧闹鬼随手一拍就让他们摔成一团。其他车辆一看到这种情形,立刻离我们远远的,我们也就安安稳稳地进入上城区。到了上城区后,你马上就能感受到盖过了无数血腥、汗水以及眼泪的刺激快感。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里的霓虹灯更加闪亮的地方了。到处都是夺目的光芒与鲜明的色彩,各式各样的招牌有如心跳一般的明亮闪烁。我敢说今晚的大停电丝毫没有影响到上城区,因为这里只要一停电马上就会有人抢着来修。然而不管霓虹灯有多亮,这里总是隐藏了许许多多的黑暗。在这个凌晨三点的世界里,只要你出得起钱,黑夜的欲望大门将永远为你而开。 你可以在上城区找到最顶级的餐厅,提供所有失传已久的菜肴,还有不少被正常世界禁止的菜单。甚至还有几家特约餐厅供应已经绝种或是凭空想象的动物的肉给客人食用。没有尝过嘟嘟巨鸟腿、大鹏炒蛋、肯德基炸龙、挪威海怪惊奇寿司套餐、吐火兽商业午餐或是石化蜥蜴眼(吃这道菜的后果请自行负责)的人,一辈子就算是白活了。在上城区,人们可以找到所有值得用生命去换取的食物。 这区的书店里藏有不少知名作家不愿发表的私人作品,还有许多早夭作家死后写成的巨作,加上心灵色情书刊、虐待谋杀的艺术、禁忌的知识、遗忘的学说,以及死后世界的旅游书等等,应有尽有。其中一家书店的橱柜里展示了一本据说阅读时若不戴上成套贩卖的特制眼镜,看完就会立刻发疯的最新版。 街上的行人忙碌奔走,跟随着七彩霓虹招牌的诱惑到处游玩。空气中飘满了食物的香气,夜店里传出曼妙的乐音。戏院及夜总会的外面大排长龙,贩卖《夜城时报》的报纸贩卖机旁也围满了人潮。许多人鬼鬼祟祟地走入武器店,或是妓院里。只要有足够的钱,你可以跟所有作家笔下虚构的女性角色做爱(当然都是冒牌的,不过这种地方从来也买不到什么真实的玩意儿)。只要人脑想得出来的娱乐,上城区通通都有。如果你不够坚强的话,很容易会被这些所谓的娱乐生吞活剥。 这里有大大小小、风格迥异的夜店。音乐、美酒、伴侣,所有东西的质量都能超乎消费者的想象。有些夜店的历史非常古老,里面坐满了喝着咖啡、满口政治的维新党跟保皇党党员,每天吵完架之后还一起坐下来参加钓恶魔的赌局。也有罗马时代的人趁着竞技场比赛空档来这边躺在沙发上悠闲地用餐。其他夜店大都具有现代风格,不过却又比一般的夜店好玩许多。你很难想象有多少超级巨星都是在夜城上城区驻唱起家的。 随着飞行轿子越来越深入上城区,街道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多。到处都有兴奋的面孔及热情的目光,这些成功人士迫不及待地想把钱砸向自以为需要的东西上面。在这些高级消费者之间,还有许多靠着上城区夜店讨生活的人们忙碌地穿梭着,为了房租及心灵宁静而汲汲营营。歌手、演员、魔术师跟丑角、脱衣舞娘及带位小姐还有特殊服务人员,所有人不是在节食,就是在戒酒或是戒毒。另外街有许多女人在街上走来走去,又或许是站在街角,满脸笑容地看着来往人潮,以眼神及言语挑逗人心。只要有钱,这些女人可以提供任何服务。 然而这里仍然是夜城,不小心的人随时可能掉入陷阱。只想欢度周末的人可能会在乌烟瘴气的酒吧里一待就是好几年。也有的舞厅会让人无法停止跳舞,即使舞池里已经积满人们脚上淌出的鲜血也必须继续跳下去。你可以在这里的黑市贩卖自己或是他人体内所有的器官,心智,甚至是灵魂。有些魔法商店贩卖各式各样的强力魔法物品,但是绝不保证卖出去的东西具有广告宣称的效果,而且当你要回去找他们理论的时候,店家通常已经消失不见。 上城区的阴暗角落里也有不少流浪汉,穿着破烂的大衣或是脏兮兮的毛毯,伸出长蛆的手掌跟过往行人乞讨零钱。他们是无家可归的人、落魄的浪子、逃家的青少年、或许纯粹是运气不好的可怜虫。大部分的路人都会懂得施舍点零钱或是说些安慰的言语,因为在夜城,因果并不只是个虚幻的观念。这些流浪汉中有不少都是过气的大人物。夜城里,不管多有权力的人都有可能在一夕之间失去所有。所以大家都知道没事千万不要去招惹这些流浪汉,因为他们可能依然保有某些曾经强大的力量;也因为或许有一天,你也可能会变成他们的一员。在命运之轮的运转之下,所有人都有起起落落,就算你是上城区的大人物,命运之轮也不会为你而丝毫转慢。 飞行轿子终于在“卡里班的洞”外面将我放下。我算了算车资,外加一笔大方的小费,把钱丢入轿中的一个盒子里。没有人敢在喧闹鬼的眼前坐霸王轿,因为它们会将这种行为视为私人恩怨,并且会在你在家的时候将你的房子变回原始建材。飞行轿子离开了,我则好整以暇地观察着眼前这家夜店。过往行人不耐烦地绕过我前进,不过我才不在乎他们,只是专心地感受着这里的整体气氛。这是一家显然很高级、很昂贵而且规矩很多的夜店。只要你的名字不在某人的名单上,那就不必妄想能够挤得进去,更别提要弄张好位子。卡里班的洞可不是任何人想进去就进得去的,而这当然也是卖点之一。大门上的霓虹招牌上以哥德体书写了洛欣格尔的名字以及晚上三场演唱秀的表演时段。门上一个牌子明白表示此刻正是两场秀之间的休息时间,没有开张作生意。再高级的夜总会总还是要有休息时间的,而这类空档就是让我这种想混进去的人有机可趁的时候了。不过首先,我得确定这整件事不是针对我个人而来的陷阱才行。 一直以来都有一群人想要置我于死地,但是我始终不知道他们的身分及动机,我只知道打从出生开始他们就不断派人前来取我性命。我明白这一定跟我失踪的母亲有关。我的母亲不是人类,而在这个秘密被我父亲发现没多久后,她就失踪了。后来我父亲意志消沉,喝酒度日,最后醉死梦中。我很不愿意承认自己有个这么软弱的父亲。至于我的母亲,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推敲着她的真实身分。 我偷偷观察着周遭人群,没有发现任何熟悉的面孔。其实如果有人跟踪我的话,飞行轿子一定会让我知道的。不过这整个案子也可能只是要引我来这里的布局,或许对方早就在店里埋伏好了。想要确定有没有陷阱,唯一的方法就是开启我的心眼。一旦我的天赋开始运作,任何事物都将无所遁形。不过开启天赋本身是件十分危险的事,因为每当我心眼一开,我的内心就会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将我的位置暴露给所有正在找我的人。我的敌人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我。然而此时总得要弄清楚是不是陷阱才能继续办案,于是我打开了心眼,以更宏观的视野透视整个世界。 即使在夜城这种地方,空气之中依然存在着许多神秘的异界以及隐藏的空间。我看见到处都是被时间捕捉到的鬼魂,有如录像带循环播放一样重复着制式的动作。我看到肉眼无法逼视的闪亮牧线在空中交错纵横,穿透人体与建筑物,仿佛所有实体通通不存在一般。人们的背上附满了许多黑暗丑陋的脏东西——永无止尽的欲望及不可自拔的瘾头的混合体。有些脏东西发现了我,立刻张牙舞爪地警告我离它们远一点。我看见隐形的巨人迈开大步对着夜城中最高的建筑物走去,还看到许许多多没人知道来历及目的的“光人”毫无由来地被过往行人吸引,但却从来不曾出手干预过物质世界的任何事。 然而对我而言,真正值得注意的东西只有卡里班的洞外所布下的层层魔法防御。所有出入口附近都设有魔法结界、各式诅咒以及各种符石,闪烁着恐怖的能量光芒。这家夜店受到十分强大的魔法保护,即使是最强大的魔法师也很难突破。这表示有人花了很多钱去保护一名逐渐崭露头角的歌手。不过我看出这些魔法防御都不是针对我而来的,所以这里应该不是为了对付我而设下的陷阱。我关闭心眼,若有所思地看着离我最近的门。只要我不使用魔法,这里的防御系统就不会攻击我,所以……我得想个办法骗过它们。 幸运的是,大部分的魔法防御系统都不很聪明,因为它们只需要简单的智慧就够了。我微微一笑,踏上一步,敲了敲门。没过多久,木门上浮现了一张非常丑陋的脸孔。那张脸皱起眉头,造成门上的油漆剥落,发出很难听的声音。接着木制的嘴唇张开,露出了一排锯齿状的木牙。 “不要妄想。快滚吧。滚远一点。现在是中场休息时间,歌手不会出来露脸,也不会帮任何人签名。还有,禁止在门口闲晃。如果你想买票的话,一个小时后售票口就会营业。你可以到时候再回来,或是干脆不要回来。反正我也不在乎。” 话一说完,大木脸就开始沉入木门之中。我在它的额头上又敲了敲,它满脸讶异地对我眨了眨眼。 “你一定要让我进去,”我说。“我是约翰·泰勒。” “真的吗?恭喜呀。现在滚回路上去跟车玩吧。我们谢绝参观,绝不开放。为什么你还站在这里?” 要唬过喜欢自抬身价的魔法门房并不是什么难事。我神情高傲地笑了笑,说道:“我是约翰·泰勒,有事来找洛欣格尔。把门打开,不然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这个嘛,请原谅我这个小人物,先生。有一天我会拥有决定的权力,但是现在我只能按照命令行事。除非名单上有您的名字,或是您知道通关密语,不然不管您是什么身分都不得进入。我也很想为您破例,但这实在是超越了我的权限呀。” “渥克派我来的。”这话总是值得一试。因为人们通常比较害怕渥克,而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门上的大脸深深吸了一口气。“您有证明吗?” “别傻了,当权者什么时候开过搜索令。” “没证明就不能进去,请离开吧。像兔子一样跳走吧。” “要是我不肯走呢?” 突然之间,门上冒出两只木头手臂对我伸来。我一看来势就知道自己绝对躲不过,所以干脆不躲,直接向前迎去。我一手抓上门上的大脸,大拇指当场按上双眼,痛得它愤怒地大叫。我慢慢加重拇指下压的力道,它的双手当即停止动作。 “别动粗。”我说。“把手放开。” 两条手臂退回木门,逐渐消失。我慢慢收回拇指,大脸则满脸不爽地嘟起嘴瞪着我。 “大流氓!我一定会告你的!你看我敢不敢!” “让我进去。”我说。“不然场面会很难看。” “不说通关密语就不能进入。” “好吧。”我说。“通关密语是什么?” “是你要告诉我。” “我说了呀。” “才怪,你没说!” “才怪,我说了。你都没在听吗,大门?我刚刚对你说什么?” “什么?”大脸问。“你说什么?” “通关密语是什么?”我语气严厉地道。 “剑鱼!” “答对了!现在你可以让我进去了。” 门当即自动打开。大脸的嘴角抽动,口中念念有词,在我进入店内之后愤怒地关上。接待大厅看来十分豪华,起码没被我面前这只巨大的巨魔身体挡住的地方看起来都很豪华。这巨魔身高八尺,宽度也是八尺,身穿超大夹克,脖子上打着蝴蝶领结,举起斗大的拳头在我面前格格作响。我看了他一眼,立刻知道绝无可能靠着一张嘴通过这一关。于是我二话不说向前走去,以眼神吸引对方的目光,然后狠狠地往他的下体踢了一脚。巨魔呜咽一声,双眼凸起,身体向旁一歪,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痛苦不堪,扭成一团。正所谓身型越大,目标就越大。我轻轻松松地跨过巨魔,穿越大厅,走过旋转门,进入表演厅。 由于表演厅中大部分的灯光这时都没打开,所以看来十分阴暗。墙壁由大石块堆积而成,石造的天花板不高,营造出一种奇特的压迫感。地板上过蜡,十分干净光滑。厅中摆满了高级的餐桌餐椅,另外一头架设了一座挑高的舞台。此刻所有椅子通通翻倒过来架在铺了华丽桌巾的餐桌上。厅中唯一的光源来自一旁的吧台,提供员工及乐团的人休息使用。这时有十几个夜班工作人员围在吧台附近鬼混,好像被火光吸引的一群飞蛾一样。 我对着他们走过去,不过完全没人理我。他们多半是认为既然我能够进入表演厅,就表示我有正当理由出现在这里。我对忙着为下一场表演做准备的清洁人员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它们是六只穿着制服的猴子,站在舞台上一边乱叫一边拖地。近年来有越来越多的猴子跑来夜城工作,其中有些背上还长有翅膀。 吧台旁坐了几个身上披着毛巾,穿着十分暴露的女性表演人员,在我走近的时候也没人抬头看我一眼。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琴酒味以及厌世的气息。如果是在舞台上的话,她们会魅力四射,穿着华丽的服装、网袜、高跟鞋、长羽毛头饰、造型假发以及满脸浓妆……不过舞台上是舞台上,现在是现在。在休息时间的空荡酒吧之中,这些没有化妆、头上绑满发卷、嘴角叼着烟的合音歌手和女服务生们,看来和刚从战场回来的士兵简直没什么两样。 酒保是一个不知道哪一族的精灵,我永远搞不清楚这些精灵的关系。总之,他带着怀疑的眼神向我看来。 “别紧张。”我说。“我不是移民局的人,只是个想要花钱买点消息的私家侦探罢了。” 附近的女士们一听,立刻都竖起了耳朵。她们个个神情凛然、双唇紧闭,除非看到现金,不然绝对不会开口说话。我暗自叹了口气,从口袋里面拿出一叠钞票丢在吧台上,伸出手掌盖在钞票上面,然后扬了扬眉。一名金发美女向前一倾,胸口的毛巾向下滑开,当场在我面前展现了一条十分诱人的乳沟。尽管那条乳沟当真非常诱人,不过我可不是那么容易分心的…… “我要找洛欣格尔。”我尽量将目光自金发女郎的胸前移开,一面大声说道。“她在哪里?” 一个满头发卷的红发女郎叫道:“祝你好运,亲爱的。她连跟我都不会多说一句话,而我还是她的主合音呢,那女人骄傲透了。” “没错。”金发女郎说。“她是巨星小姐,格调太高了,根本不屑跟我们为伍。去跟伊恩谈谈吧,就是舞台上的那个男的,他是道具管理员。” 她对着阴暗的舞台上点了点头,我依稀看出上面有个身材矮小却很结实的男人正在摆设打击乐器。我点头称谢,放开了盖着钞票的手,然后离开吧台。至于女士们要怎么分配那堆钞票就不是我的问题了。当我走到舞台边的时候,身后已经打得不可开交,偶尔还带了几句非常难听的粗话。我轻轻地敲了敲舞台,让道具管理员注意到我的存在。他从一堆鼓后面走了出来,向我点了点头。以一个驼子而言,他算是非常开朗的了。他一跛一跛地对我走来,我则跳上舞台向他迎去。走近了一看,原来他也只是脚有一点跛而已,至于两条手臂可结实了。他身上穿着一件汗衫,正面印着有名的“旅鼠会唱蓝调吗?”的字样。 “你好,老兄。我叫伊恩·阿格,是明星们的道具管理员、伴唱歌手兼吉祥物。我曾祖父曾经闻过维多利亚女王的体香。有什么我能为你效劳的吗,先生?” “我希望能跟洛欣格尔谈谈,”我说。“我是……” “喔,我知道你是谁,好家伙。你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约翰他妈的泰勒本人,著名的私家侦探、未来世界的王,至少谣言都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不太相信谣言就是了。我猜你是为了自杀事件而来的?我就知道。这种事终究还是会流传出去。我警告过他们了。我说纸是包不住火的,但是有人听我说话吗?你说呢?”他愉快地笑了笑,拿出老旧的黄金打火机,点燃了一支小雪茄。“那么,约翰·泰勒,你是来给我们家小女孩添麻烦的吗?” “不是。”我小心说道。虽然伊恩讲得很轻松,但是我可以从冷酷的眼神中看出他是个直截了当的人,而这里所谓的直截了当多半跟某些钝器有关。“我只是对这里发生的事情感到好奇,说不定我可以帮忙解决。毕竟这是我的专长。” “是的,我听过不少关于你的传闻。”他想了好一会儿,然后耸耸肩道:“听着,老兄,我跟着洛丝很久了。我为她管理道具、架设乐器、负责调音还帮忙伴奏。我帮她处理所有她不想处理的麻烦事,我照顾着她,你懂吗?我一个人做三个人的工作,从来没有抱怨过,因为她值得我如此牺牲。我一辈子跟过太多歌手了,我知道她具有成名的一切条件。她一定会成功,会变成超级巨星。我是她最早的经纪人,是第一个看出她的潜力的人。我带着她在夜城四处奔走,为她开启歌唱事业,不过我一直知道有一天她会离我而去。我不在乎,因为像她这么美妙的声音一辈子能碰上一次已经非常聿运了,我只求能够在她传奇的一生中扮演一个小小的角色,这样就够了。” “我以为卡文迪旭夫妇才是洛欣格尔的经纪人。”我说。 他耸肩:“她不可能屈就于我这个经纪人的。卡文迪旭夫妇能够为她带来我无法接触到的工作机会。他们财力雄厚、势力庞大。只不过……” “说下去。”我见他停顿太久,于是出言鼓励。他皱起眉头,将雪茄自嘴中取出,拿在眼前观看,只为了规避我的目光。 “这里应该是洛丝成名的关键。卡里班的洞,上城区最大的夜店,最能够增加曝光率的地方。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对头了。她来这里没多久就变了。如今她只唱悲伤的歌曲,而且悲伤到让观众忍不住回家就自杀,有些人甚至等不到回家就动手,天知道至今已经死了多少人……卡文迪旭夫妇用尽一切手段遮掩此事,因为他们还想跟唱片公司签订合约。只不过消息走漏了,娱乐界的人没有不喜欢八卦的。” “这样来听歌的人都没有减少吗?”我问。 伊恩忍不住笑道:“没有……这样才刺激,不是吗?对某些歌迷来说,这样反而更具魅力。毕竟这里是夜城,人们来此是为了找寻新鲜的刺激,俄罗斯轮盘早就过时了……” “卡文迪旭夫妇有针对这个状况展开调查吗?” “那两个家伙?当然没有啦。他们根本不会亲自到这里来,只会派些打手过来监视周遭环境,打发前来调查的记者跟调查员。”他微笑道:“他们对付私家侦探也是很不客气的。你自己小心点。” 我点头,不过也没把这警告当一回事。“洛欣格尔在哪里?” “她依然是我的责任。”伊恩说。“虽然她最近都不太理我,不过我还是要照顾她。你来是为了帮助她,还是单纯想要调查自杀现象?” “我是来帮忙的。”我说。“少死几个无辜的人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她在休息室里,就在舞台后面。”他指了指方向,然后转过头去,神情之中似乎透露出些许忧伤。“真希望我们没来这里,她跟我。这里跟我想象中并不一样。如果我可以决定的话,我会退还订金,作废合约,跟这个鬼地方撇清关系。但是她已经不听我说话了。她平常时间几乎都不离开休息室,我只有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才能见到她。” “她不在这里的时候会去哪里?” “她没有不在这里的时候。”伊恩说。“卡文迪旭夫妇在楼上帮她准备了一个房间,很舒适、很豪华,不过也就是一个房间。自从洛丝来这里驻唱之后,我似乎没看过她离开半步。她没有私人生活,唯一关心的就是下一场表演,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可不是什么健康的现象。不过话说回来,自从她跟了天杀的卡文迪旭夫妇之后,她的生活就跟健康两个字扯不上任何关系了。” 我转身打算离去,伊恩又把我叫了回来。 “她是个好孩子,但是……别对她期待太多,好吗?她变了很多,我已经不认识她了。” 我很快就找到洛欣格尔的休息室。不过站在休息室门外的两位绅士显然不是一般的保镖,而是卡文迪旭夫妇花了大钱请来的高级保镖。他们身上穿的是亚曼尼西装,左眼眉毛上纹了几个象形文字,代表他们是怒龙帮的人,也就是说他们不但是魔法师兼功夫高手,更是世界顶尖的杀手。这种人通常都是负责保护帝王或是某些未来救世主的,任何有理性的人看到他们都会转身离去,逃之夭夭,不过我还是想也不想地迎向前去。如果我会让任何人吓到的话,那就根本当不了私家侦探。我面带微笑,来到他们面前停下脚步。 “嗨,我是约翰·泰勒,希望不会造成两位的不快。” “我们知道你是谁。”左边的那个人说。 “私家侦探、骗徒、自大并且爱吹牛的家伙。”右边那个说。 “有人说你是未来世界的王。” “也有人说你是仗着自己懂一点魔法,专门靠嘴吃饭的家伙。” “我们是战斗法师,是秘法战士。” “你只是个普通人,只懂得说大话跟玩弄小把戏。” 我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脸上始终保持亲切的笑容。 左边的保镖转向右边的说道:“我认为该去喝杯咖啡休息一下了。” 右边的保镖看着我道:“半个小时足够吗?” “四十五分钟。”我说,不过纯粹是为了摆酷。 两名战斗法师对我微微鞠躬,然后不慌不忙地走了开去。也许我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不过现在他们已经没有机会知道了。我很懂得虚张声势,然而这也是因为夜城中大部分的人都很识时务的关系。我敲了敲休息室的门,没人响应,于是我自己打开门走了进去。 洛欣格尔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对着化妆台上的大镜子,默默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我走进休息室中,关上了门,而她却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一眼。她的表情平静,微带忧伤,似乎迷失在自己的目光之中。我靠在身后的门上,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她身材娇小,只有五尺高,修长,美艳,穿着素白t恤跟一条旧旧的牛仔裤。 她一头长发乌黑毫丽,衬托出一张略尖的脸型,在惨白的灯光下看来颇为阴森。脸颊旁的颧骨很高,鼻子稍长,嘴唇是淡淡的粉红色,整张脸完全没有上妆,也没有任何表情,令人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两只手在膝盖上轻轻交握,似乎连她自己都忘了它们的存在。我大声唤她,她才缓缓地转头向我望来。本来我还怀疑是不是有人为了方便控制而对她下药,不过一接触到她的目光,我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了。她有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眼神中充满了热情的火焰。她嘴角微微上扬,对我轻轻地笑了一笑。 “我最近都没有什么访客。我很喜欢这样。你是怎么通过门口那两条看门犬的?” “我是约翰·泰勒。” “啊,这样就合理多了。你可能是夜城之中唯一名声比我还要糟糕的人。”她的英文十分标准,虽然参杂了一点法国腔调,但那只是为了让声音更加迷人罢了。“那么,为什么恶名昭彰的约翰·泰勒会对像我这种在夜店驻唱的小歌手有兴趣呢?” “有人雇用我来照顾你,确保你过得很好,没被人占便宜。” “真好。是谁雇你的?我想应该不是卡文迪旭夫妇吧?” 我笑了笑道:“我的客户不希望身分曝光。” “连对我都不能说?” “很抱歉了。” “可是他是雇用你来照顾我的耶,泰勒先生。” “拜托,叫我约翰就好了。” “随你啰,叫我洛丝吧。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约翰。为什么你会认为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在这里很安全,过得也很快乐。” “那门外又为什么要摆两个保镖在那里?” 她脸上浮现厌恶的神情。“他们帮我过滤一些疯狂的粉丝。有些人总是太过入迷了。啊,我的观众们!我愿意跟他们分享每一分每一秒,只不过有时候我也需要一点私人的时间。” “不予置评。”洛丝双手在胸前交叉,不太高兴地看着我道。“当我需要的时候,他们在哪里?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点都不想跟我有任何瓜葛,不回我的信,也不支持我。如今我的事业起飞了,钱越滚越多了,我的家人、还有我那些所谓的朋友才突然之间通通都出现了。他们为了捞点好处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还想借着我的门路踏上舞台。去死吧!叫他们通通去死吧!我吃过太多亏了,如今我已经学到除了自己,谁也不能相信。” “连帮你管道具的伊恩都不相信?” 第一次,我在她脸上看见真诚的笑容。“伊恩,是啊,他真是个好人。他对我有信心,即使是连我自己都已经失去信心的时候,他依然深信着我会成功。只要他还愿意跟着我,我心中永远都会为他留下一个位置。不过说到底,我才是真正的巨星,他的地位如何将会由我决定。”她耸耸肩,又道:“即使最亲密的朋友也未必能跟上彼此的脚步,有些人注定是要走在别人后面的。” 我决定换个话题。“我听说你住在这里,以夜店为家?” “没错。”她目光自我脸上移开,再度回去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她在镜中寻找着某样东西,但我却看不出她在找什么,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我在这里感觉很安全。”她慢慢地说。“有人保护着我。有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想要占我便宜,而我根本没有那么多便宜可占。当明星并不容易,约翰。音乐、舞蹈、演唱技巧这些都可以在课堂上学习,但是该如何成功,以及随着成功而来的压力,这些都不是别的地方可以学得到的。所有人都有所图谋……我现在只能相信我的经纪人,卡文迪旭夫妇,他们纯粹只对我能赚多少钱感兴趣……这点,我可以接受。” “最近有些传闻。”我小心地说。“关于神秘自杀的传闻……” 她转回头来看我,可怜兮兮地笑了笑。“你应该知道不能相信这种八卦,约翰。那只是用来打知名度的宣传手段罢了,夸大一些有的没的,好让大家来谈论我的名字。每个人都说是听朋友的朋友说的,但是却没有人真的认识任何一个死者。夜城是个八卦大本营,而且大家都喜欢乱传不好的传言。我只不过是个喜欢唱歌的歌手而已……如果你真的担心这种小事的话,就去跟卡文迪旭夫妇谈谈吧,我肯定他们会有让你满意的答案的。现在,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能独处一下。下一场表演就要开始了。” 她不再多说,转回头去看镜子,一手撑着下巴,两眼全然无神,瞬间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在我离开休息室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当我不存在了。 <hr /> 注释: 第四章 卡文迪旭地产公司 我走回吧台附近,脑中不禁响起“独一无二的娱乐界”这首歌的旋律。跟洛欣格尔会面的情景与我想象中不太相同,不过却可算是非常……有趣的经验。我对她的第一印象,该怎么说呢?大概只能用混乱来形容吧。她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尤其是说话的语气,然而不可否认她的确有点不对劲的地方,她缺少了某些特质……似乎她体内某种重要的元素被人移除或是压抑了下来,那感觉就像舞台上灯光全亮,但是厚重的布幕却没有拉起一样。 尽管不像是药物作用,但是仍然不能排除有人以魔法或其他方式强迫控制她的心智;灵魂之贼、心智之蛇……甚至可能是鬼魂附身。在夜城里从来不缺少任何形式的潜在嫌疑犯,然而具有这类能力的强者为什么会对洛欣格尔这种尚未成名的歌手感到兴趣?啊,妈的,搞不好她只是疯了。夜城里也从来不缺少任何形式的疯子。说到底,一切都还是要从她的表演查起。晚点,我必须再回来欣赏她的表演,听听她的歌声究竟有何不同,对观众造成什么奇怪的效果——当然,前提是我要先加持一些防御魔法才行。有不少魔法生物的歌声具有为他人带来恐惧与死亡的能力,其中大部分都是雌性生物,比如说、、、香蕉女皇朝贡乐团…… 我走到吧台后方拿起他们的电话就打,想问问凯茜查出了什么关于卡文迪旭夫妇的资料。精灵酒保完全没有阻止我。他一看到我走过去就立刻躲到吧台另一端去擦拭一个十分干净的杯子去了。披毛巾的合音歌手如今个个手上都多了一杯琴酒,嘴里聒噪不休地聊着八卦,讲起话来跟从天上掉下来的死鸟一样迅速。其中一个拿出了一本《脱衣格斗》杂志,然后所有人就开始讲难听话批评杂志中的模特儿。我头转向另外一边,将话筒用力贴在耳朵上。 我现在不在夜城中使用行动电话了,因为行动电话太容易暴露我的行踪,而且这里的讯号很怪,常常会转接到错误的号码,使你聊天的对象有可能是来自过去、现在、未来等不同年代,存在于不同空间的任何人或任何怪物。 有时候即使没有拨打号码,你仍然可以在话筒中听到恐怖的低语声……我把上一支行动电话埋进了一块不神圣的土地里,为了确保其中的恶灵不会再出来为祸人间,还在上面以盐巴封印。 我的秘书在第二下铃声还没响之前就接起了电话,显然她是在等我电话。“约翰,你到底去哪里了?” “喔,反正就在外面乱晃。”我不愿意在电话中泄露自己的行踪。“怎么了?有麻烦吗?” “没错。渥克来过了。虽然他表现得还算冷静,不过对你显然非常不爽。他撂下不少狠话,要我说出你的下落;他提到了监狱、放逐,以及某种跟煮沸的油及漏斗有关的酷刑。幸运的是,我真的不知道你在哪里,起码当时不知道。我的薪水还没多到值得对渥克撒谎的地步。你也知道,据说他能让尸体复活过来回答问题。” “我知道,”我说。“我亲眼见过。渥克现在在哪里?” “跟你一样在外面乱晃,不过是在找你。他说有东西要给你,而且我敢肯定不会是什么通缉令。今晚的大停电真的是你干的吗?需不需要帮手?要不要我连络苏西·休特或是剃刀艾迪?” “不,谢谢你,凯茜。渥克我一个人就可以应付了。” “你在作梦,老板。” “查到什么关于卡文迪旭夫妇的事了吗?有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或是什么好玩的把柄?” “并不多。”凯茜不太情愿地承认道。“关于卡文迪旭夫妇的直接数据很少,我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查不到。所有常用的数据库里几乎都没有提到他们。他们对个人隐私非常注重,至于生意上的数据则通通藏在连我们的未来计算机都无法突破的防火墙之后。顺便一提,我们的计算机对此十分震怒,所以寄了一堆匿名信去痛骂比尔·盖兹。我也打了不少电话去问我的消息来源,不过只要我提起卡文迪旭夫妇,大部分的人都不敢说话,不管我再怎么保证电话线有多安全也一样。当然,这里是夜城,再危险的消息也是有人敢卖的……只不过这种人给的消息可不可靠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凯茜,先告诉我你目前查到的东西。” “这个嘛……就目前的小道消息看来,最近卡文迪旭夫妇开始出清地产、不停贷款,也接了不少短期合约,似乎他们急需用钱,而且是可流动的资金,不是账面上的投资。如果不是有笔大买卖出了问题,让他们收不到应得帐款,那就是他们需要钱去投资另外一笔大买卖;也可能两者都有。不管怎样,我可以肯定最近卡文迪旭夫妇将之前保守的投资通通转去买卖高获利高风险的选择权去了。不过这有可能只是顺应市场走势的关系。” “他们什么时候开始涉足演艺圈?” “啊!”凯茜说。“他们过去两年都在极力建立大牌经纪人的形象,在这上面投资了很多钱,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明显的回收。传说他们之前在卡里班的洞力捧的实力派歌手出了点满严重的问题。当时席维雅·辛恩看起来非常有机会成名,去年所有音乐跟生活杂志的封面上都可以看到她的相片,但是没过多久她就离奇失踪了,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人见过她。席维雅·辛恩消失得非常彻底,这在夜城可是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情。” “直接说重点,凯茜。” “好。卡文迪旭地产公司是间商誉良好的大公司,涉足的生意很多,不过主要还是投资在房地产跟股票上面。他们在演艺事业里投入大笔资金,旗下拥有十几个乐团,不过只有洛欣格尔具有大红大紫的潜力。他们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捧红洛欣格尔,如果再出一次席维雅·辛恩的那种事,他们就完了。” “有趣……”我说。“谢了,凯茜。有机会的话,晚点我会回公司一趟。如果渥克又跑去了……” “我知道,躲起来不开门,假装没人在家。” “没错。”我说。“现在,告诉我卡文迪旭夫妇在哪里。” 接下来最合乎逻辑的行动似乎就是去找卡文迪旭夫妇问一些不太礼貌的问题了。 我离开卡里班的洞,走入黑夜,穿越上城区,向商业区前进。这两个区域距离并不算远,不过人潮却差很多,感觉就像是跨越了一条分隔华丽梦境及冰冷现实之间的界线一般。五光十色的夜店如今被呆板无聊的商业建筑所取代;喧闹游乐的夜城当场变成了安静工作的夜城。商业区位于上城区边缘,乃是夜城里最正式的一个区域,到处都是穿着西装的绅士,手里拿着公文包跟小雨伞——千万不要因为这样而掉以轻心,因为夜城里的生意人不一定真的是人。天堂跟地狱都有人跑来夜城开店做生意,想要狠狠地捞上一票。商场之间的斗争可不比战场上来得轻松。 我依照凯茜的指示找到了卡文迪旭公司的办公大楼。那是一间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老建筑,风格十分老派,没有地址或门牌之类的标志。如果你跟他们有生意来往,自然知道要来这里找他们,否则的话,卡文迪旭夫妇才不在乎你找不找得到他们。要找卡文迪旭夫妇并不容易,他们可不只是在商场上非常成功而已,在生活的各方面更有独到之处,就像他们的夜店一样。我站在一段距离之外,仔细打量着这栋建筑的前门。卡文迪旭夫妇在自己的小王国周围设下了多到数不清的魔法防御,而且其中大部分都是强力到不需要启用我的天赋就可以察觉出来的魔法。我可以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就像是有一群昆虫爬满我的身体一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我强烈地感到被人监视,而且还伴随着一种迫切的危机感。这栋建筑物肯定是在某个强大实体的守护之下,某个来自天堂或是地狱的恐怖生物。这种感觉虽然不至于吓跑来这里谈生意的客户,不过吓吓游客跟路人却很足够。任何接近这里的人都知道不要在这附近乱来。 这栋建筑物的防御系统全部都是明目张胆地摊在众人眼前。卡文迪旭夫妇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他们受到非常严厉的保护。 我脸上挤满自信的神情,假装是来这里谈生意的,走到门口推开了大门。没事发生。接着我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走入大厅,尽力隐藏那种额头上被人涂上标靶的感觉。大厅很大、很豪华,而且很舒适。墙上挂满画像,花瓶里插满鲜花,沙发上坐满一边阅读《夜城时报》,一边等待叫号的生意人。我对着接待柜台走去,站在柜台旁的一男一女立刻向我走来,似乎他们早就知道我要来,大概是夜店里那两个战斗法师有打电话来回报状况。我朝向我走来的那对男女微笑,正要开口说话,却发现没有必要,因为我发现他们两个都是“梦游者”。他们身穿黑衣,脸色苍白,表情空洞,双眼紧闭,陷入深沉的睡眠之中,是那种将自己睡梦中的躯体租给他人使用的“梦游者”。这种人通常都是因为还不出债务,受到合约束缚而必须以身抵债。他们不能决定他人要如何使用他们的身体,任何身体上的创伤都必须自行负责。只要在合约期限之内或是躯体损坏殆尽之前,他们的主人——或者说是他们的操儡师——有权力利用他们的身体去做任何事,完成任何幻想。这就是所谓的梦游者。 对我这种人来说,梦游者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们不会受到言语干扰,不会因为我说的话而退缩。这表示我麻烦大了。于是我只好耸耸肩,对他们微笑点头,然后说道:“带我去见你们的主人。” 男的梦游者对准我的脑袋就是一拳,动作快到我根本来不及反应。我摔倒在地,腹部又被那女的给踢上一脚。我试图向旁边滚开,但是他们动作更快,围上来就是一阵拳打脚踢,瞬间将我的肋骨踢断了好几根。在他们的攻击之下,我根本没有逃脱的机会,只能全身蜷成一团,想尽办法护住自己的脑袋。这场袭击来得毫无征兆,我完全没时间采取平时的防御措施,只能待在原地挨打,默默在心中发誓一定要找回这场子。 我就这样缩在地上任由他们殴打了很长一段时间。 大厅中其他人都假装没看到我被殴打。他们都知道这种事少管为妙。他们跟卡文迪旭夫妇都有生意上的来往,绝不会冒着生意上的危险来管这种闲事。我当然也不会开口求救。我已经被打得够惨了,如果再让人听到我张口呼救,那岂不是连脸都丢光了!我又挨了一会儿打,最后一只脚结结实实地落在我的头上,我当场就晕了过去。 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已经身处一台上升中的电梯内。 两名梦游者分别站在我的两旁,双眼紧闭、面无表情。我静静地躺着,深怕一动就会吸引他们的注意。如今我全身还有知觉的地方可说是无处不痛,而且痛到想吐,脑中一片混沌,思绪也跟不上平常的速度。我缓缓移动了一下手指,接着又尝试动了动脚趾,幸亏都还能动。呼吸的时候会痛,这表示肋骨断了几根。我将满嘴的鲜血集中在一边,然后以舌头去顶了顶上下排牙齿。有几颗感觉满松动的,不过至少都还在嘴里。我只希望自己没有尿湿裤子,我最讨厌被人打到尿裤子。我已经很久没有被人打得这么惨了,看来未来几个礼拜我的尿里都会有血。我忘了夜城里的首要规则:不管你是多狠的角色,这里永远有人比你更狠。不过话说回来,这次来访总算不是没有收获。我是为了调查卡文迪旭夫妇是否跟此事有关而来的,既然他们二话不说就把我毒打一顿,就表示他们心里一定有鬼。 电梯在一下震动之后停了下来,不过这点震动已经让我全身痛得差点叫出声来。电梯门打开,梦游者弯下腰将我抬出电梯。我没有反抗,一来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力气反抗,二来也是因为我相信他们正要把我抬去我想去的地方——去见他们的主人,卡文迪旭夫妇。他们将我抬到一间办公室里,然后就像丢垃圾一样将我丢在柜台前面。厚厚的地板吸收了不少撞击力道,但是依然痛到有如地狱一般,于是我又昏了过去。 再度醒转之后,梦游者已经离开了。我小心翼翼地转了个头,然后发现某间办公室的门刚好关上。我松了一口气,慢慢强迫自己爬起身来。每一个动作都会产生新的疼痛,痛得我忍不住将满嘴鲜血都吐到昂贵的地毯上去。最后我很难看地靠着柜台在地上坐起,两手抱着因肋骨断裂而疼痛不堪的胸口,心中想着一定要让人为此付出代价。 尽管我伤痕累累、不停抖动、晒心想吐、头昏眼花,但是我一定要在梦游者回来拖我去见卡文迪旭夫妇之前恢复清醒才行。他们并不想杀我,至少目前还不是时候。他们打我只是为了要削弱我的心智,为即将来到的审问暖身。不幸的是,我可不是那么容易示弱的;只是我不禁要怀疑他们究竟以为我知道些什么……我从口袋中取出一条手帕,举起颤抖的手去擦了擦嘴角跟脸上的血迹。一擦之下,发现有一只眼睛已经肿到看不见东西了。等我全擦完后,那条手帕已经惨到不堪入目,于是我顺手将它丢到昂贵的地毯上,决定留给其他人去处理善后。 我偷偷地瞄了柜台后面一眼,看见一名所有顶级办公室外都有配备的美艳冰山女秘书,就是那种没有事先预约死都不会让你踏入办公室一步的女人。她很努力地忽视我的存在。这时电话响了,她接起来,以一种冷淡的生意口吻响应,仿佛面前的地毯上根本没有一个全身血淋淋、被打得半死不活的私家侦探躺在那里一样。或许这种事情对她来说根本已经司空见惯、毫不新鲜了吧。 我缓缓转动身躯,借着背上靠着的柜台咬紧牙关向上挺了一挺。在我终于乔到一个可以顺畅呼吸的姿势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这间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事实上,办公室里还有不少其他人。他们有些坐在椅子上,有些盘腿坐在地毯上,也有些靠在墙上。所有人都很年轻、瘦弱,穿着打扮非常时髦,跟年龄并不相衬。他们慵懒地翻阅着音乐及生活杂志,或者低声聊天、比较彼此身上的刺青、拿小镜子补补脸上的妆。他们通通穿着黑色的制服,脸上涂得白白的,外加很黑的黑眼圈,脸上的粉非常厚,而眼睛又黑得有如两颗洞一样,简直就是死神的小丑妆。紫色的嘴唇上刺满环洞,身上挂满了铁链跟银色的十字架。其中一名缩在椅子上的女孩注意到我在看,放下了手中的《咬我呀》杂志,面无表情地打量着我。 “厉害呀,他们把你打得真惨。你是怎么惹火他们的?” “我什么都没做。”我说,试着让语调听起来正常。“纯粹只是让人看不顺眼罢了。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喔,我们在打混呀。我们是专门帮明星跑腿、签名、打杂的,而好处是可以在这里闲晃,收集所有最新的八卦,有时候甚至可以见到明星本人。当然啰,我们最想看到的就是洛欣格尔了。” “那是当然的。”我说。 “喔,她真是最棒的!歌声就像黑暗天使一样,集合了爱与死亡于一身,仿佛她曾经亲身体验过这一切,仿佛世界已经没有明天……我们都超级崇拜洛欣格尔的!” “没错。”一个脸上画了骷髅妆的男生阴森森地说道。“我们都爱洛欣格尔。我们愿意为她付出性命。” “她为什么这么特别?”我问。“让你们愿意为她而死?” 他们全部用一种看到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她很酷耶,老兄!”一个看起来像是刚成年的女生终于开口道。我看她一边说一边愤怒地甩着满头长发,立刻知道这就是我能在这里得到的唯一答案了。 “那么,”另外一个人说。“你是不是,你知道,什么有名的人物?” “我是约翰·泰勒。”我说。 他们立刻对我失去兴趣,各自回去聊天或继续阅读杂志去了。对他们而言,只要不是演艺圈的人物就根本不是号人物;至于我看起来有多惨,他们更是毫不在乎。他们绝对不会做出任何有可能被人赶出这间办公室的事情。歌迷。你没有办法不爱他们。 办公室的门打开,两名梦游者再度现身。他们笔直朝我走来,我只能尽力不露出畏缩的神情,任由他们粗鲁地抓起我的双手,半拖半抬地移动到里面的办公室里,然后再次把我丢在地上。我喘了好一会儿气,听着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起,挣扎着想要站起,但是肩膀上却突然多了两只手将我压倒在地。我面前出现了两条满脸不爽的严峻身影,不过我故意正眼也不瞧向他们一眼。这间办公室的装潢出乎意料之外的传统,几乎完全是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格,所有家具看来都十分稳重、舒适,墙上书柜里摆满了数百本几乎一模一样的书籍,而且书皮看起来跟其他家具的年代也差不了多少。办公室里完全没有盆栽,空气中的气味十分凝重,闻起来像是穿了很久的衣服。 终于,我抬头看了看房中的主人。卡文迪旭夫妇的身材有如两名瘦长的稻草人,身上的服装令人联想到在殡仪馆工作的人员。即使动也不动地站着,他们还是给人一种说不出的不协调感,似乎只要稍不注意就会摔倒在地。两个人穿的都是黑色西装,没有任何个性,不带丝毫特色,似乎连时间都不会对他们造成影响。他们的脸色十分苍白,皮肤却又呈现不自然的完美,没有任何缺陷及伤疤,紧实的程度仿佛动过太多整形手术,不过我却不认为这两个人的皮肤是手术的成果。卡文迪旭夫妇的脸上没有任何纹路,很可能是因为他们一辈子之中从来不曾有过任何表情的缘故。 他们突然向前踏出一步,动作一致,十分诡异。卡文迪旭先生拥有一头黑色的短发、微翘的嘴唇以及几乎没有任何神情的目光。他看着我的时候仿佛不是看向一名敌人,而是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卡文迪旭太太头发较长,骨架适中,不过嘴唇薄到跟没有一样,眼神跟她老公完全一模一样。 他们让我联想到蜘蛛,凝视着网中猎物的蜘蛛。 “你跟我们互不相干,”男的突然开口,言语之中不带有任何语气。“互不相干。不是吗,卡文迪旭太太?” “没有错,卡文迪旭先生。”女的说,语气跟男的差不了多少。“他是来捣乱的,我可以肯定。” “为什么要管我们的闲事,泰勒先生?”男的说。 “你一定要好好解释解释。”女的说。 他们说话的方式完全一样,几乎不带任何语气。他们目光严峻地逼视着我,仿佛完全不用眨眼一样。我试图挤出善意的微笑,不过一笑之下,嘴角当场滴出血来。 “告诉我,”我说。“人家说你们不但是夫妻还是兄妹,到底是不是真的?” 尽管我卷成一团护住全身,不过还是被打得浑身剧痛。当梦游者终于在无形的指令下停止殴打的时候,唯一让我还没摊在地上的原因只剩下他们抓在我肩膀上的手。 “我们喜欢雇用梦游者。”男的说。“他们是最好的仆人,是不是,卡文迪旭太太?” “的确不错,卡文迪旭先生。他们不会在背后说我们坏话,也不会有自己的想法。” “这年头好的手下不好找了,卡文迪旭太太。我怕是因为时代改变的关系。” “你之前就强调过这点了,卡文迪旭先生。我非常赞同你的说法。”这一男一女口中不停对话,不过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过我的脸上。 “我们知道你,约翰。泰勒。”男的说。“我们不喜欢你那种傲慢的态度,也不打算默默忍受。我们是卡文迪旭家族的人。我们代表了卡文迪旭地产公司。我们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绝不会姑息任何外人干涉我们的生意。” “一点也没错,卡文迪旭先生。”女的说。“你对我们来说什么也不是,泰勒先生。通常我们根本不会去注意像你这种人。你不过是一个血统不明的小人物,而我们可是财高势大的大集团。” “洛欣格尔是我们的财产之一。”男的说。“卡文迪旭太太跟我手中握有她的合约。我们具有管理她的事业以及生活的权力,而我们绝对会不惜一切保护属于我们的权力。” “洛欣格尔是我们的,”女的说。“只要跟我们签过合约的人事物都是属于我们的。我们绝对不会放弃任何属于我们的东西。” “除非能够赚取更高的利润,卡文迪旭太太。” “你说得对,卡文迪旭先生,谢谢你提醒我。我们不喜欢有人对我们的管理方式怀有过高的兴趣,泰勒先生,因为那些都是我们的事,与他人无关。许多年来,有不少自认是英雄的家伙都曾管过我们的闲事,不过我们至今依然活得好好的,而那些英雄多半没这么幸运。任何聪明人都该从这个事实之中学到一点教训。” “你们打算怎么阻止我?”我说,语气不如我想象中那般冷峻,因为我的下嘴唇实在痛得太厉害。“这些睡美人总不能整天跟着我吧。” “大体说来,我们反对暴力。”男的说。“因为暴力太……普遍了。所以这种骯脏事我们是不亲自出手的。如果你再来打扰我们,如果你还敢接近洛欣格尔,我们会让你成为残废。如果你这样还听不懂暗示的话,我们将会取走你的性命。为了警告其他胆敢干涉我们生意的人,我保证你的死相绝对会非常难看……” “尽管如此,”女的说。“我们依然算是明理的人。对不对,卡文迪旭先生。” “我们是生意人,卡文迪旭太太。生意永远放在第一位。” “所以我们来谈谈生意吧,泰勒先生。要多少钱才能请你为我们工作,完全只帮我们做事?” “成为我们的手下,泰勒先生。” “成为卡文迪旭地产公司的一员,你将可以享受我们的商誉、财力以及保护所带来的好处。” “死都不可能。”我说。“你可以雇用我,却不能收买我。何况我现在已经有客户了。” 两名梦游者向两旁移动,我猜他们又要打我了,于是微微缩了缩身体。任何有理智的人在这种时候都知道该假装顺从,但是我实在太火大了。他们已经夺走我的自尊,如今我只剩下目中无人的态度了。卡文迪旭夫妇同时叹了口气。 “你太让我们失望了,泰勒先生。”女的说。“我想这次把你交给当权者处理好了。我们已经联络渥克先生,抱怨你来此惹事生非。他非常有兴趣知道你目前的行踪,看来他很想跟你叙叙旧。为了表达对你的愤怒,如今他正亲自赶来我们这里。泰勒先生,你到底做了什么惹得他如此火大?” “抱歉,”我说。“我从不自爆丑闻。” 眼看梦游者打算再度动手,我立刻伸手到外套内袋中摸出一个专为紧急状况而准备的小包包。当他们靠近我时,我撕裂手中的小包包,将其中的胡椒粉末洒向他们。在他们来得及反应之前,眼睛跟鼻子里已经沾满了强效胡椒粉。他们猛力大声地打着喷嚏,全身剧烈地颤抖,紧闭的双眼中飘出无尽的眼泪。由于喷嚏打得太过厉害,他们控制不住向后倒去,几乎站不直了。胡椒的效力持续,他们虚脱地跪倒在地,不停地猛打喷嚏,狂飘眼泪,没过多久两人就一同惊醒。由于身体受到太大的刺激,系统无法负荷如此强力的生理反应,所以他们只好从强迫的睡眠状态中醒来。他们此刻非常清醒,不过看得出来他们都很不喜欢这种清醒的感觉。他们彼此扶持,透过满是泪水的双眼打量着周遭环境。我踉跄地站起身来,狠狠地瞪向他们两人。 “我是约翰·泰勒。”我卯足劲装出最狠的语调说道。“我现在对你们两个很不爽。” 两名醒来的梦游者利用打喷嚏的空档看了看我,然后彼此交换眼色,最后转过身去,拔腿就跑。他们甚至为了抢先出门而打了起来。我张开裂伤的嘴唇,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有时候,刻意培养出来的坏名声是非常好用的,就像胡椒跟盐一样——我身上总是带着这两样东西以备不时之需;盐可以净化邪恶,在对付僵尸以及施放保护咒语时非常有用。胡椒则有许多其他很实际的用途。我的口袋里还有不少实用的小道具,而在当时,我心中充满了一股想要把它们全掏出来用在卡文迪旭夫妇身上的冲动。 我很想说自己这么晚才使用胡椒是为了等待最佳时机,不过事实上,我纯粹只是因为一直没力气使用它们而已。 我以最严厉的目光瞪着卡文迪旭夫妇,不过他们也以同样的目光向我回瞪,丝毫不为所动。接着男的突然转身,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银铃,然后用力摇了起来。 办公室的一个角落浮现了一个五角星芒,并在刹那之间光芒大作,紧跟着房中就多了一个人。一个我认识的人。此人穿着十分正式,一套午夜蓝的燕尾服,搭配亮眼的白衬衫、蝴蝶领结,以及一袭滚有红边的大斗篷。他的头发乌黑亮丽,造型独特,就跟梳理整齐的山羊胡一样。他的双眼水蓝,嘴角随时带有一种轻蔑的微笑。正常人见到他都会被这身造型唬住,不过我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角色。 “哈啰,比利。”我说。“这身行头不赖,你当服务生多久了?” “你看起来很糟,约翰。”对方边说边自五星传送芒中走出,传送芒在他离开之后立刻消失。他理了理自己的袖口,不屑地低头看着我道:“糟透了。我就说你不能老靠一张嘴嘛。还有,不要叫我比利。我是熵伯爵。” “你才不是。”我说。“你只是个‘恶兆之人’。你父亲才是名副其实的熵伯爵,是比你伟大无数倍的男人。我记得你,比利·拉森。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而你从小时候开始就是个没用的家伙。你以前不是想当会计师吗?” “会计师赚不了大钱。帮卡文迪旭夫妇这种大人物做事才有赚头。为了防止今天这种场面,他们可付了我不少钱呀。还有,既然我父亲已经死了,我当然可以继承他的头衔。我就是熵伯爵。而且我恐怕现在就必须杀了你,约翰。” 我不屑道:“别想唬我,比利·拉森。比你可怕的家伙我见多了。” 为什么坏事总是发生在好人头上?因为世界上就是有像比利·拉森这种人可以从中获利。基本上,他具有能够改变并控制所有“可能性”的力量。恶兆之人能够看穿纠缠在命运之中的种种连结,发现隐藏在混乱之中的行为模式,然后从中挑选出只有百万分之一可能性的厄运,最后将此厄运转化为既定的事实。他把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能在一瞬间摧毁他人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所成就的一切。小时候,他为了好玩而干这种事;如今他为了钱而干。他就是恶兆之人,别人的不幸就是他的力量泉源。 “你不够资格成为熵伯爵。”我愤怒地道。“你父亲是整个世界的幕后推手,是真正的当世强者,是夜城中人所景仰的大人物。他将一生奉献在导正宇宙巨力之上。” “但是到最后,他得到了什么?”比利以跟我同样愤怒的语调说道。“他得罪了尼可拉斯·贺伯,就像一只苍蝇一样被毒蛇之子轻易杀害。好名声没有意义,受人景仰又能怎样?我要钱!我喜欢一身铜臭!头衔是我的了!夜城的居民都要学着去敬畏我的头衔!” “你父亲……” “已经死了!我一点都不怀念他。反正他总是对我感到失望。” “哎呀!”我说。“真看不出来为什么。” “我就是熵伯爵!” “不是。你只是恶兆之人,比利。你为所有人带来厄运,包括你自己。你永远不可能跟你父亲相提并论,你的梦想太渺小了,你充其量不过能得到个‘厄运小子’的头衔,一辈子都是个帮人跑腿的小流氓。” 他气急败坏,满脸通红,不过还是极力克制自己,尽其所能地装出最不屑的语调。 “你现在看起来也没多了不起,约翰。那些梦游者真的把你海扁了一顿,只要随便再加一阵风就可以把你吹入虚空。这种情况下,要在你的心脏里找出一块堵塞的血块应该不难,要在脑中找到一条胀爆的血管应该也很简单。又或许,我应该从你的四肢开始向内发展?我可以让很多坏事发生在你身上,约翰,世界上有太多不好的可能性了。” 我对他露出沾满鲜血的牙齿,微笑道:“不要惹我,比利·拉森。我现在心情很差。你不怕我运用天赋找出你最害怕的东西吗?说不定我用心去找的话……或许可以找出你爹地的残骸……” 他脸上所有的血色当场消失,在刹那之间变成一个打扮成成年人模样的小孩子。可怜的比利——他的力量真的非常强大,但是玩弄他人心智的把戏我可是比他擅长太多了。再加上我令人闻风丧胆的好名声……我对卡文迪旭夫妇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他们的办公室。接着我以身体状况所能承受的极限速度逃离这栋大楼。 没有人胆敢阻拦我。 <hr /> 注释: 第五章 有问题的是歌手,不是歌 我一定是老了。要是以前的话,挨这样的一顿毒打根本算不了什么。走出卡文迪旭办公大楼的时候,我的双脚已经颤抖不已,头上也冒满了冷汗,每一口呼吸都像刀割,眼角随时浮现闪动的黑暗,加上口中积满了鲜血,整体看来绝对狼狈到了极点。我以意志力支持自己继续向前走着,尽力远离他们防御魔法的攻击范围。在确定脱离卡文迪旭夫妇的威胁之后,我还是不能停下脚步,尽管我的双脚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也是一样。或许脸上的伤痕跟外套上的血迹看起来已经够惨了,但是我怎么样都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示弱。只要还在夜城混,我就绝不能示弱,这是个随时都有秃鹰在空中盘旋的地方,我可不想成为他们的猎物。所以,不管多惨都要双眼直视前方,信心满满地大步前进。我被路过的窗户中反射出的倒影吓了一大跳,原来我看起来跟感觉的一样糟糕,得赶快离开人来人往的大街才行。 我需要找个地方休息疗伤,但是这里离家太远了,而我又不能跑去任何常去的地方,因为这些地方一定已经在渥克的监视之下,连那些他不应该知道的地方也不例外。我也不能打电话跟朋友求救,因为渥克肯定已经监听了我所有朋友的电话。他要是没有如此全面的势力的话,就根本不配干这件工作。 所以,当所有朋友都帮不了你的时候,能帮忙的就只剩下敌人了。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在街上行走,神情不善地瞪着每个路过的人,以防有人趁火打劫,最后来到一个公共电话亭前面。我走进电话亭,重重地靠在旁边的墙上。这种终于能够休息片刻的感觉让我差点忘了为什么要进入电话亭,不过过了一会儿我还是拿起了电话。听到话筒之中传来明确的拨号音,我着实松了一口气。夜城里很少有人会去破坏公共电话亭这类公物的,因为电话亭有自卫措施,而且曾经有过将不是进去打电话的人给吞食掉的纪录。 我不知道皮欧目前使用的电话号码,因为他常常换电话,不过他总是会在公共电话亭里留下名片,让人可以在紧急情况下找到他。我看了一眼熟悉的名片——一张表面纯白,不过中间印有血色十字架浮雕的卡片——然后伸出颤抖的手指按下号码。这时候我只剩下一只眼睛看得到东西,而两条手臂也麻到几乎没有感觉。听到话筒拨通的等待铃声之后,我再度松了口气。趁着等待的时间,我看了看眼前玻璃墙上所贴的其他名片,有卖符咒的、卖魔法药水的、卖法术书的、按小时计费的爱神、魔法整容,还有如何借着折磨山羊以擭取乐趣及暴利等等广告。 电话那头有人接起来说道:“最好是要紧事。” “哈啰,皮欧。”我尽量以正常的语调说道。“我是约翰·泰勒。” “你打给我是想怎样?” “我受伤了,需要帮助。” “你会想要来找我就表示情况糟透了。为什么找我,约翰?” “因为你总说自己是神的仆人。你应该会在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 “我帮的是‘人’,不是像你这种怪物!只要你一天不死,夜城里所有的人都会不得安宁。给我一个帮你的理由,泰勒。” “这个嘛……如果你不愿意基于慈悲的胸襟帮我,皮欧,那听听看这个理由:我的身体状况太虚弱了,无法承受任何形式的攻击,包括附身。你不怕有什么地狱来的怪物进入我的体内,控制我的天赋来对付你吗?” “这招太低级了,你这浑蛋。”皮欧说。就算他没真的说出口,我也可以听到他心里的咒骂。“好吧,我会帮你打开一道传送门。不过纯粹是因为我不想看到你死在其他人的手上。” 他一说完,我就挂上电话。除了家人跟朋友之外,世界上最亲密的人莫过于对立许久的老敌人了。 我忍着浑身疼痛,缓缓转过身来,打开电话亭的门,探头出去看了看。人行道上如今凭空多了一道门,一道油漆剥落、充满裂缝的老旧木门孤伶伶地竖立在我眼前,一看就像是皮欧从别人手里偷来的。皮欧居住在生活环境艰困的地区里,因为他认为这样的环境比较适合传道。我挤出全身最后的力气,走出电话亭,来到木门前面。幸运的是,路过的人都对这扇门敬而远之,大概是因为这门很明显地不符合他们的格调。我用肩膀顶开木门,看了看门后的一片漆黑,然后向前跌去,转眼之间就出现在皮欧的客厅里。接着我就听到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 我走向面前空荡荡的桌子,有如抱住浮木的溺水之人一般靠在桌缘喘气。喘了好一会儿之后,我才开始打量周遭环境。客厅内的陈设十分简单,没有看到皮欧的踪迹。这里有一张不曾细磨的木头桌子,还有两张手工粗糙的木头椅子。地板上充满了摩擦的痕迹,墙上贴着脏兮兮的壁纸。为了避免外人偷窥,仅有的一扇窗户上的所有缝隙都被密封起来。客厅内唯一的光源来自窗户外面的街灯。皮欧曾经誓言过着简单朴实的生活,显然他对这项誓言十分看重。有一道墙上钉了很多置物架,架上放满各式各样的驱邪商品。这些都是很有用处的小道具,不但可以帮人在危险的地方提高生存机率,而且价格十分公道。 位于客厅另外一边的门突然打开,皮欧站在门外,一颗大头正面对着我。皮欧,流浪的教区牧师,基督教恐怖份子,上帝的圣战士。 “不准乱来,怪物!这里是天主的圣地!我以上帝之名制约你,不可将任何邪恶带入此地!” “轻松点,皮欧。”我说。“我只有一个人,而且非常虚弱,现在的我连只猫都打不过。停战?” 皮欧不屑地嗤声道:“停战,你这来自地狱的怪物。” “很好。你介意我坐下来吗?你的地板上已经染满我的血了。” “坐,快坐下来!血不要流到桌上,我还要在上面吃饭呢。” 我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然后发出一下疼痛的叹息声。皮欧举起盲人拐杖探路,慢慢向前走来。他披了一件破破烂烂的灰斗篷,底下穿了一套牧师服,脖子套了白色的牧师领圈,眼前蒙着一条很干净的灰布。他有一颗很大的脑袋,高贵的眉头,有如狮子鬃毛的灰发,坚毅的下巴,还有看起来似乎从来不曾笑过的嘴唇。他的肩膀很宽,但是身材却很瘦小。他摸到了另一张椅子,舒舒服服地在我对面坐下,将拐杖斜靠在桌脚上,然后重重地吸了口气。 “我可以闻到你的痛楚,孩子。你伤得多厉害?” “感觉很糟。”我的声音连自己听起来都很疲惫。“我很希望都是皮肉伤,可惜我的肋骨似乎有点不同的意见,而且脑袋好像晃个不停。我被打得很惨,皮欧,看来我真的不像以前那么年轻了。” “没多少人可以永远年轻的,孩子。”皮欧站起身来,笔直对着放商品的架子走去。看不见东西并没有影响他行动的速度。他在架子前走来走去,两手不停在众多杂物中摸索,试图找出某样物品。我只能希望他不是在找匕首或是解剖刀之类的玩意儿。他一边找东西一边嘴里不停嘟哝着。 “野狼克星、乌鸦脚、圣水、曼陀罗根、银匕首、银子弹、木桩……看来我一定还有一些大蒜头……占卜杖、腌阴茎、用腌阴茎制成的占卜杖、磨坊奖章……啊!” 皮欧转得意洋洋地转回来面对我,手中握着一只装有蓝色液体的小瓶子。接着他停止动作,嘴唇扭曲,另一只手摸向挂在腰间的一串人骨念珠。“情况怎么会搞成这样?你,独自一个人无助地落在我的手里……我应该杀了你的,诅咒之子、救世主之敌……” “我没有权利选择父母。”我说。“再说,大家都说我父亲是个大好人。” “喔,他的确是。”皮欧说道。“我没跟他合作过,不过他的名声确实不差。” “你见过我母亲吗?” “没有。”皮欧说。“不过我见过你出生时所隐现的凶兆。我并非生下来就是瞎的,孩子。我用双眼换来无上的知识,而这些知识惠我良多。我知道你将会为全世界的人带来死亡,约翰。但是愚蠢的良心却不容许我狠下心肠将你杀害;至少在你自己送上门来求我帮助的时候,我下不了手。如果这么做……我会良心不安。” 他缓缓摇了摇大头,向前跨出几步,停在桌子旁边,将装有蓝药水的瓶子放在我面前,然后又坐回对面的椅子上。我看了看那瓶子,没有发现任何标示,无法判断它究竟是医疗药水,还是毒药,或者其他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皮欧的足迹遍及世界各地,收藏的东西可说是满坑满谷。 “好日子要结束了。”坐下来之后,他突然开口道。“夜城是个古老的地方,但却也不是永恒不灭的。” “这话你已经说了好多年了,皮欧。” “因为它是事实!我知道人们所不知道的事情,我能看见肉眼看不见的东西。然而,我所看见的未来越遥远,一切的景象就越模糊。今天我救了你,或许就代表夜城中其他的人都将会面对万劫不复的命运。” “没有人有如此深远的影响力。”我说。“就算有也不会是我。瓶子里是什么,皮欧?” 他笑了笑:“味道不好的东西,不过应该可以治好你所有的伤势。一口全部喝光,然后你就舒服了。不过魔法都是要付出代价的,约翰,世事总是如此。喝下这瓶药水,你就会睡上整整二十四个小时,醒来之后,身上的伤都会痊愈,不过你将会衰老一个月。这道魔法药到病除,而代价就是你一个月的寿命。你愿意放弃一个月的寿命让身体立刻好起来吗?” “我非这么做不可。”我说。“我正在办一件案子,有人需要我的帮助,迟了恐旧就来不及了。再说,谁知道呢?说不定我有办法找回那失去的一个月。在夜城,更诡异的事情都发生过。”我停了停,看向皮欧道:“你大可不必帮我的。谢谢你。” “有时候有良心并不是什么好事。”皮欧严肃地说道。 我转开生锈的瓶盖,闻了闻瓶中的蓝色液体,一股紫罗兰的香味扑鼻而来,显然是为了掩饰药水本身的臭味。我一口气将整瓶药水倒入口中,然后在还没机会对那股难受的气味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就昏了过去。 再度醒转时,我发现自己躺在桌子上,这时才终于松了一大口气。因为不管我再怎么相信皮欧,他还是有可能趁着有机会的时候结束我的性命。他曾经试图杀我很多次,只是都没有成功。我慢慢在桌上坐起,感觉全身肌肉僵硬,不过所有疼痛都已经消失。皮欧将我的外套折成一团放在我头下当作枕头。我甩了甩桌缘外的双脚,然后缓缓地伸展了一番……感觉很好,很舒服,痛楚消失了,头也不昏了,就连嘴里的血腥味也通通不见了。我伸手在脸上一摸,竟然摸到一堆胡子。看来这一觉当真睡掉了我生命中的一整个月……我站起身来,走到墙上的架子边乱翻,最后终于翻出一把镜子。看着镜中的倒影,我着实吃了一惊。原来我不但满脸都是脏兮兮的胡子,而且已经有点花白,另外我的头发也都长得到处打结。我看起来……十分原始,有如末开化的野人,对一切充满敌意。我不喜欢这个样子,甚至不愿意承认自己可以扮出这种造型。这样简直跟皮欧平常猎杀的那些怪物没什么两样。 “虚荣呀,虚荣呀。”皮欧走进房里说道。“我就知道你一醒来就会找镜子。把镜子放回去,那可是很贵的。” 我紧握着镜子。“我这是什么样子!” “你应该感谢我没事还记得帮你拍灰尘。” “你有剃刀吗,皮欧?我得刮掉这些灰白的胡子,它们会透露我的真实年龄。我不喜欢这样。” 皮欧难看地笑了笑:“我有一把刮胡刀。要我帮你刮吗?” “不需要。”我说。“我不相信任何拿刀放在我喉咙上的人。” 他笑着将一把珍珠柄刮胡刀交到我手中。刮完胡子之后,我终于又变成原来的样子。其实我并没有刮得很干净,只是因为刮破太多伤口,所以我不想继续刮下去。我将刮胡刀还给皮欧,然后活动活动筋骨,准备再度回到人世大闹一番。皮欧坐在椅子上好像一座石像,完全忽略我的存在。 “一旦你离开这里,”他突然说道。“就会再度成为我的猎物。” “当然,皮欧。你不希望别人以为你心软了。” “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手上的,孩子。你额头上印有野兽的标志,我看得出来。” “欵,”我改变话题。“我还想请你帮最后一个忙……” “上帝呀,我还帮得不够多吗?滚出去,滚出去,再帮下去我的名声就全毁啦!” “我需要乔装改扮。”我坚决道。“我必须回去把事情办完,但是又不能被人认出来。拜托,你一定有什么可以暂时改变我……” 皮欧认命地叹了口气。“就当是给我自己上了一课,永远不要帮助不该帮的人,因为人性就是会食髓知味、得寸进尺,浑蛋。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一家名叫卡里班的洞的夜店。” “我知道那个地方,邪恶的渊薮,吧台价位高得吓人。看来我最好把你打扮成哥德乐迷,因为那里有很多那种肮脏的异教徒鬼混,再多你一个应该也不会被人发现。我能够以一个简单的幻象法术改变你的外貌,效果大约持续两小时,只是瞒不过专家的眼睛就是了……”他又开始在架子上摸索,将东西拿起又放下,最后找出一根澳洲指向骨。他拿骨头对我指了两下,用土著语说了几个短短的音节,然后将骨头放回架子上。 “就这样?”我说。 皮欧耸肩道:“如果你喜欢,我也可以比几个手势、念几首圣诗,不过这些效果通常只做给付钱的客户看的。这个法术其实跟装饰橱窗没什么两样。魔法这种东西就是这样,只要研究得够深入,不管魔力来源为何,最终都只是跟施术者的能力及意念有关。看看镜子吧。” 再一次,我在镜子里看见一个陌生男子的影像。我的脸完全隐藏在许许多多的刺青底下,从刺青连结的线条上来看,似乎是属于古代毛利族的风格。再加上一头乱发,相信已经没人可以认出我。 “你还需要换件外套。”皮欧道。“本来的那件实在惨不忍睹。”他拿出一件背上刻有“上帝赐给我力量”标志的破烂黑皮衣给我。“穿这件吧。” 我穿上那件皮夹克,尺寸太大,并不合身,不过这种小事是不会有人在乎的。跟皮欧道了再见之后,我就看见客厅的门打开,熟悉的黑暗再度自门后涌现。我走进黑暗,瞬间出现在上城区,离卡里班的洞只有几分钟的路程。我听到门在身后紧闭的声音,心知在我回头之前,门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忍不住微笑。皮欧大概以为留下我的外套就等于是占了优势,因为像那种沾了血迹的私人物品足以用作各类魔法定位的依据。皮欧一定会利用那件外套展开各式各样的攻击,幸亏我早就在外套上施加了自我毁灭魔法,只要我离开外套一定的距离之外,外套就会自动烧成灰烬。此刻,皮欧多半已经发现这个事实了。 当然,我离开前就已经将外套中所有有用的物品通通放到这件夹克里面了。 皮欧很厉害,不过我毕竟棋高一着。 等我回到卡里班的洞时,门外已经大排长龙。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哥德乐迷聚集在一起,他们全都穿着暗色系的衣服,脸上表情阴郁不定,就像凝聚了一整片乌云一样。人们不停闲聊,不耐烦地等待即将开演的演唱会。三不五时就会有人高喊洛欣格尔的名字,然后就会有一堆人跟着喊,直到大家喊累了才慢慢平息。 一群卖黄牛票的在队伍中来回穿梭,向晚到的歌迷兜售贵得吓人的黄牛票;买的人还不少。人潮中除了哥德乐迷之外,还有不少名人,而这些名人身旁也少不了一堆保全人员。要认出名人很简单,只要看到有人不断转头找寻摄影记者的踪迹就是了;毕竟,如果名人们出现在这种代表最新潮流的地方却没人看到,那跟没来根本没什么两样。 队伍一路排到街道的另外一角去,不过我才不管那么多,装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走到队伍最前面。没人胆敢对我说什么,只要你有办法将脸上的自信无限扩大,并且以凶狠的眼神瞪向任何怀疑你身分的人的话,通常就可以避免掉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其中有个黄牛很没礼貌地嘲笑我身上的刺青,于是我故意撞了他一下,顺手扒走一张最贵的门票。有时候我喜欢扮演命运幕后推手的角色。 卡里班的洞终于开门了,队伍中的人潮一涌而入。卡文迪旭夫妇雇用了大批来自地狱的保全人员维护现场秩序,不过就连这些人也没办法应付洛欣格尔的歌迷所带来的强大压力。歌迷不断地向前推挤,放声尖叫,用不了多久,保全人员就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一群稍有不慎便会变成暴民的歌迷。他们是来看洛欣格尔的,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们。于是地狱来的保全人员当场妥协,变成收了票就放人进场。如果我是卡文迪旭夫妇的话一定会叫他们严格搜查任何武器,不过如今的情况来看,显然任何减慢歌迷入场速度的举动都有可能引发暴动。歌迷们很接近他们的目标、他们的女英雄了。他们实在太过饥渴了。 夜店之中,所有的桌椅都被搬走,舞台前方清出了一块非常大的空地。歌迷们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兴奋无比地吼叫着,很快就将整个场地挤得水泄不通。我顺着人潮流动,最后终于挤到了舞台前方,感受着旁边人的手肘顶来顶去,以及身后人的呼吸不断吹拂在脖子后方。这时整间夜店已经被热气跟汗水占据,挤得我几乎透不过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远方的吧台和工作人员,却完全没有机会过去点杯饮料。事实上根本没人在乎吧台,所有歌迷都只关心一件事,就是洛欣格尔,他们心目中的黑暗女歌手。 夜店实在挤了太多人了,简直跟兽栏里的野兽没什么两样。不过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卡文迪旭摆明就是只要有钱可赚,绝对不会去关心公共安全的那种人。 一道闪亮的聚光灯打下,照亮了舞台后方的一只大黑鸟(应该代表某人认知中的夜莺)。这只黑鸟很可怕、很狂野,似乎隐含着某种不祥征兆。我转头看了看,发现到处都可以看到这只黑鸟图样,歌迷的t恤、夹克、刺青,以及银链子上的银饰,简直无处不在。名人们都跟普通人一样挤在人群之中,不过他们身旁都围了一圈保镖。这些名人都不是真正强大的幕后推手,不过真的有不少常见的面孔:沙巴斯丁·星坟、裂痕倡导者、解放诗人、妖精的服装设计师,以及著名的死灵术顾问珊卓·钱丝。另外还有非常引人注目的是正在夜城展开复出巡回演出的超级团体纳斯古乐团;这些人看起来都跟其他人一样兴奋。 然而,不论空气中弥漫了多少兴奋及热情,夜店中整体的气氛却十分诡异,仿佛大家不是在等待偶像出场,反而是一群饥饿的野兽在等待喂食。闷热潮湿的空气反映出一种在车祸现场看好戏的心态。这些人不只是来听人唱歌的,还期待能够见到死神现身。整体气氛透露出魔法的影响,黑暗、强大的魔法,来自人心深处所有黑暗的角落。 人群逐渐安静下来,所有吵闹的杂音突然隐去,期待的心情凝聚到顶点,就连我也忍不住屏息以待。有事情要发生了,所有人都可以感觉出来。极不寻常的大事,我们都迫不及待地想要亲眼目睹,我们渴望目睹。至于即将发生的会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们根本毫不在乎。我们唯一关心的就是要欢迎女神的到来。此刻人群之中一片宁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除了乐器跟麦克风之外空无一物的舞台上。我们等待着、等待着,大家的呼吸都变得一致,有如一头巨大饥饿的猛兽,有如一群让不知名的力量吸引到悬崖旁边的旅鼠。 洛欣格尔的乐团出现在舞台上,向观众微笑、挥手。台下的观众瞬间如痴如狂,对着台上惊声尖叫、挥舞双手并且用力跺着脚。乐手们拿起在台上等待已久的乐器立刻演奏了起来。没有开场介绍,没有热身口白,演唱会从他们上台的那一刻起就此展开。伊恩·阿格,个性开朗的驼背道具员,这时在台上扮演鼓手的角色,同时也是钢琴手跟贝斯手,因为一共有三个一模一样的伊恩站在台上;我真希望他之前就有跟我提过这一点。接着上台的是合音天使四重唱,她们身穿传统康康舞服装,满头秀发高高盘起,加上亮丽的红唇及发光的双眼,只能以美艳动人来形容。她们一上台就融入表演之中,随着音乐踏出舞步、甩起衣角,唱出悦耳的歌声,有如一场挡不住的风暴般对着全场观众袭卷而来。接着洛欣格尔上台了。那一瞬间,观众的呐喊声盖过了满场的音乐。她穿了一袭引领时尚风潮的黑色晚礼服,手上戴了一双黑色的晚宴手套,在苍白的肤色辉映之下形成强烈的对比。她的双唇涂了黑色的唇膏,眼旁画了黑色的眼影,将整个人塑造出一种黑白相片的感觉。她没有穿鞋,脚指上涂的也是黑色的指甲油。 她伸出双手抓起舞台前方的麦克风架,仿佛那是唯一支撑着她站在众人面前的东西。整场表演下来,除了拿打火机点烟的时间之外,她的手几乎没有放开麦克风过。她一直站在原地,嘴唇好似爱抚情人一般紧贴着麦克风,曼妙的身材随着歌曲的旋律缓缓摇摆。从出场开始,她的嘴角就叼着一根烟,一路唱下来,她不断地点燃新的烟。不论是在歌曲间的空档甚至是唱歌的当中,她无时不刻都在抽烟。 她唱的歌全部都是自创作品,“神佑的输家”、“所有美丽的人们”,以及“黑玫瑰”。这些歌的旋律都很好听,伴奏与歌手的功力都很出色,然而这些都无关紧要,真正掳获观众内心的其实是她的歌声,是她那充满哀怨气息的美丽歌声。她唱出了逝去的爱情以及最后的机会,唱出小人物的微小世界,唱出遭遇背叛的破败梦想。她的歌声非常具有说服力,仿佛能够感同身受,仿佛她亲身体验过世间的痛苦、人心的黑暗。人们因为她的歌声而更加珍惜希望,因为希望在她的歌声中变成一种虚无飘渺的存在。她的声音充满了失落与心碎,这种感觉令所有听众难以自已。 很多人脸上都挂满了泪痕,连我也不例外。我为洛欣格尔的歌声深深着迷。从来没有任何东西给过她的歌声中所传达出来的感觉。在夜城,时间永远停留在凌晨三点,所谓人心最黑暗、最脆弱的时刻……只有洛欣格尔能够将这样的感觉化作言语,令人们心中充满感动。 不过话说回来,尽管心中无比感动,我始终没有完全失去自制;或许是因为我比正常人更常接触黑暗的事物,也可能纯粹是因为我是怀有其他目的而来。我强迫自己的目光离开舞台,伸手到夹克内袋里取出一只魔法吊饰。这件饰品会在附近有魔法作用的时候发出闪耀的光芒,然而在洛欣格尔面前,吊饰没有发出丝毫光芒。这表示洛欣格尔身上没有魔法加持,也没有恶灵附身,甚至连一点点强化歌声的魔法效果都没有。 不管她是以什么方式影响听众,这股力量都是直接来自她本身,以及那个奇幻无比的歌声之中。 观众们全都欣喜若狂地看着舞台,享受着洛欣格尔所带来的视觉与听觉飨宴,沉浸在情感洪流里,除了站在原地着魔般地摇摆之外,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两首歌中间举起手来鼓掌而已。三个伊恩·阿格以及四个合音天使全都为了配合洛欣格尔的演出而汗流浃背,但是观众根本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所有人的眼中只有洛欣格尔。她好似抓着救生索一般地握着麦克风架,烟一根接着一根地点,歌一首接着一首地唱,仿佛她的生命里就只有这两件事一样。 接着,当她在一曲结束的空档里停下来点烟的时候,一个离我不远的男人突然向舞台边缘冲去。这个男人怀着崇拜的眼神凝视着洛欣格尔,脸上充满泪水,嘴边却扬起笑容,手一挥就拔出了一把手枪。我没有能力挤过去阻止他的动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枪举到自己头上,扣下扳机,将自己的脑浆溅到洛欣格尔的双脚之上。 枪声一响,三个伊恩·阿格立刻警觉性地抬头察看。合音天使吓得全部抱成一团,眼睛跟嘴巴张得老大。洛欣格尔两眼无神地看着底下的尸体。由于台下人多,死者此刻依然被挤得站在原地,没有倒下,虽然他的头已经少了半颗。随着音乐声以及听众欢呼声的逐渐隐去,听众们慢慢恢复意识,仿佛刚刚被某种东西吸入了一场深沉的梦境,而如今却被人惊醒了一样。我知道那种感觉,因为我也感受到吸引大家的那个东西。我体内的某个部分甚至可以认出那是什么。 接下来,群众陷入疯狂,尖叫与怒吼声不断,全部开始向前冲出。他们渴望、他们需要冲到舞台上去,冲到洛欣格尔面前。他们对彼此拳打脚踢,好像野兽一般自相残杀。很多人被打倒在地,其他人则无情地踏着他们的身体继续前进。死者身边的人们这时已经将尸体扯成碎片,有如向神明献祭一般地对舞台上呈现血淋淋的尸块。群众中散发出一种恐怖的庆祝气息,仿佛如今就是他们期待已久的片刻,虽然他们本身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 我两手在舞台边缘一撑,当场跳上舞台。洛欣格尔这时已经回过神来,转身奔向后台。群众发现她离开,立刻愤怒地大吼大叫,甚至开始爬上舞台。合音天使冲到舞台边缘,用力地踢向想要爬上来的听众,三个伊恩·阿格也跑过来帮忙,只可惜他们势单力薄,根本挡不住愤怒的群众。来自地狱的保全人员从后面围上,抓起群众就往出口的方向甩去,也不管他们想不想离开。我朝洛欣格尔离开的方向追去。其中一名伊恩·阿格想要阻止我,不过连我的衣角也没摸到。当第一批群众冲上舞台的时候,我已经进入了后台的范围。 后台完全没有人想来阻挡我的去路,因为大家都有自己的问题必须面对。只要我装出自信满满的样子,谁也不会来看我一眼。我看到之前那两个战斗法师往我这个方向走来,于是侧身躲到旁边的房间避了一避。他们匆匆忙忙路过,手中绽放出魔法的光芒,已经准备好要面对外面的状况。只要星坟跟钱丝不要随着群众一同骚动,那两个战斗法师应该就有办法控制住场面。不过如果他们决定介入这场骚动,那场面就会变得十分难看了。在肯定战斗法师已经远去之后,我自房间中闪身而出,直奔洛欣格尔的休息室。 她就跟上次一样独自坐在椅子上,不过这回背对着镜子。她瞪大了双眼,但是目光没有焦点,显然还无法接受刚刚发生的事实。她手里拿着一条毛巾,努力擦拭着脚上的鲜血。不过不管心情如何沮丧,此刻的她依然是我所见过最有活力的样子。我走进休息室,关上房门,直到这时她才抬头向我看来。 “出去!立刻给我出去!” “没事的,洛丝。”我马上说道。“我并不是歌迷。”我说着集中精神,抖动身体,将皮欧加持在身上的幻象效果完全抹除,毕竟那只是个简单的小法术。在看到我脸上的刺青消失、认出我本来的面貌之后,洛欣格尔终于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真高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说完她的身体突然一震,惊吓的情绪在那一刻终于涌入心头,全身也跟着颤抖起来。我脱下皮夹克,轻轻地披在她的肩上。她握住我的双手,似乎想要从中获取力量及温暖。接着她扑入我的怀中,像是个溺水的女孩一样拥抱着我,紧紧地将泪湿的脸蛋贴上我的胸膛。我尽自己所能地安慰着她。不管外表多么强悍,人的生命中总会有些需要他人安慰的时刻。过了一会儿,她放开了双手,我也慢慢向后退开。接着我蹲下身去,捡起毛巾,帮她把脚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同时也给她一点时间调适自己。等我擦拭完毕,抬头寻找丢弃毛巾的地方时,她的心情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 我站起身来,坐在化妆桌上,将毛巾丢到身后。“以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洛丝?” “不,从来没有。我是说,之前是有一些谣言,但是……不,至少没在我面前发生过。” “你认得死者吗?” “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不跟……不跟歌迷打交道的。卡文迪旭夫妇对这一点非常坚持,他们说这是为了建立形象,维持神秘感。我以前都不相信那些谣言……我以为那些都是为了做宣传而编出来的故事。我从来没有想过……” “我们不会为了宣传而造谣,亲爱的洛欣格尔。”一个冷酷而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跳下化妆桌,转身看了看,发现卡文迪旭夫妇站在休息室的门口,气焰十分嚣张。他们就像两只带来厄运的黑鸟一样走进房中,完全无视洛欣格尔的存在,只以一种冷酷的神情瞪着我看。 “你的身体状况看来好极了,泰勒先生。”男的说。“是不是呀,卡文迪旭太太?” “他的确是的,卡文迪旭先生。简直是健康男人的典范。” “或许关于你的传言也不全部都是唬人的,泰勒先生。” 我微微一笑,什么也不说。就让他们去猜吧,这种事对我的声望很有帮助。 “我们以为你已经学到教训了,泰勒先生。”女的说。 “恐怕没有。”我说。“我有学习障碍。” “那我们就得更用心地教训你了。”男的说。“是不是呀,卡文迪旭太太?”洛欣格尔看着我们,语气疑惑地问:“你们认识?” “当然啰。”男的说。“只要是住在夜城里的人,迟早都会来找我们的。这件事你别管,亲爱的。更重要的是,你不必担心演出时所发生的不幸意外。卡文迪旭太太跟我会把一切处理妥当的。这种小事你应该放心交给我们处理,毕竟我们可是收了你四成的佣金呀。” “几成佣金?”我忍不住怒道。 “我们所提供的专业服务可不便宜,泰勒先生。”女的说。“不过这也不关你的事,对不对呀,亲爱的洛欣格尔?” 在卡文迪旭夫妇的目光之下,洛欣格尔就像个犯错的小孩一样不敢抬头。“是的。”她小声地说道。“没有错。” “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我们正在疏散观众。”男的说。“虽然临时中断演出很对不起客人,不过我们已经在门票上写得明明白白,不管在什么情况之下都绝对不会退费的。” “我肯定他们都会在下一场表演开始的时候回来的。”女的说。“所有人都渴望再次听见亲爱的洛欣格尔唱歌。” “出了这种事,你们还要她再度上台?”我说。 “当然。”男的说。“我们不会停止演出的。再说洛欣格尔活着就是为了要唱歌,对不对呀,亲爱的孩子?” “对。”洛欣格尔依然盯着地板说道。“我为歌唱而活。” “有人死了!”我故意大声地说,期望带出她一点点反应。“而且不是此时此地才开始死人的。刚刚那只是最近的一次自杀事件,也是最公开的一次。已经有很多人听完洛欣格尔唱歌就自杀了!” “那只是谣言,”女的说。“是臆测,是人们茶余饭后的八卦话题。” “再说世界上总有一些疯狂歌迷。”男的说。“都是些引火自焚的可怜人。不要为这些人担心,亲爱的洛欣格尔。店里就要清场完毕,大家都在为下一场演出做准备。我们会找更多保全人员来确保你的安全。一切交给我们就好了。” “好。”洛欣格尔的声音变得很微弱,似乎快要睡着了一样。看来只要见到卡文迪旭夫妇就会让她退化到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迟钝状态,而在这种状态下再跟她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于是我耸了耸肩,拿回披在她肩膀上的夹克。她对这个动作一点反应也没有。等我穿好夹克之后,卡文迪旭夫妇自门边退开让我出去。就在我离开房间前一刻,洛欣格尔叫了我一声。我回过头去,看见她抬起头来,神情冷静中带有一丝坚定的感觉。 “约翰,查明事情的真相。我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帮我这个忙,拜托了。” “没问题。”我说。“我的专长就是解救危难中的公主。” 第六章 太多新闻了,可恶! 凡是有礼貌的客人都知道要在主人露出不欢迎的意思之前离开,特别是不请自来而且主人还想取你性命的那种客人。于是我十分识趣地穿越乱成一团的后台,找到没人看守的后门,安安静静地离开现场。后门外面的小巷子比想象中要干净许多,而且照明良好,不过我还是被几只正在聚赌的猴子给吓了一跳。我小声道了个歉,然后快速离开巷子。打扰正在赢钱的猴子有时候是很危险的行为。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转角,探头看了看通往大街的巷子。巷子里空荡荡的,不过大街那头不断传来阵阵骚动声响。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三不五时回头观望,最后终于来到卡里班的洞正门的大街上。街灯已经被愤怒的歌迷们给砸烂,所以我可以好整以暇地站在暗处欣赏夜店外面越演越甚的暴动。 卡里班的洞外面如今聚集了很多愤怒的歌迷,不满的情绪还在逐渐高升之中。表演进行到一半被人赶出来已经让歌迷们很不爽了,更睹烂的是对方居然还坚持不肯退费。其中有些歌迷,包括那些本身就是名人的歌迷,很少遇上有人胆敢如此蛮横地对待他们,所以已经开始以暴力的手段表达他们心中的不满。夜店的窗户都被砸烂,招牌也被扯到地上,所有易碎物品通通已经变成人行道上的小碎片。人数稀少的保全人员此刻已经退入店中,紧锁大门。愤怒的群众将这视为一种挑衅的行为,纷纷冲上前来踢门,甚至有人掀起人行道上的大砖头向门上砸去。 在暴动的群众外围聚集了更多的群众。夜城的居民都很喜欢欣赏免费的余兴节目,特别是牵涉到暴力冲突及蓄意破坏行为的时候大家更是爱看。在暴动的原因传开了之后,许多围观的群众也忍不住加入暴动,捡起手边任何可当成武器的东西攻击卡里班的洞。在夜城,致命武器可是随手可得的。 随着一阵摩托车引擎的怒吼声,支持卡里班的洞的保全人员终于出现。位于外侧边缘的暴民们回过头来,发现有将近百名地狱来的保全人员正从重型机车上面跳下。保全人员一下车就大吼大叫,挥起武器冲向暴民。暴民们转身面对他们,很高兴见到这群活生生的目标可供发泄。两边人马情绪同样高涨,当场大打出手,没多久,半条街的范围通通沦为战场,天上飞满尸体,地上洒满鲜血。围观群众则退到安全的距离之外,远远地对着新来的保全人员报以热烈的嘘声。 既然卡文迪旭夫妇有更麻烦的事情要处理,那就是我该离开此地的时候了。我沿着暴动圈的外围走开,小心避开任何暴力行为,然后迅速往商业区前进,因为我突然想到可以找一个人帮忙。当心里有疑问的时候,就该去找消息最灵通的人士,就算这些人无法证实任何他们所知道的消息也无所谓。我指的就是记者、八卦专栏作家,以及其他所有受雇于夜城唯一的专属报社“夜城时报”的专业人士。 没过多久,我就来到了夜城时报总部所在的大楼,“维多利亚之屋”。这栋大楼非常巨大,因为它必须如此巨大。每隔二十四个小时,一份全新的《夜城时报》就在这些厚重的石板墙下编写、印刷并且发行,而这一切都在这家报社著名的老板兼总编——传说中的维多利亚冒险家本人——朱利安·阿德文特的监督之下所完成的。阿德文特必须将报社所有运作通通集中在一个屋檐下完成,因为唯有如此才能确保报社的安全以及报导的独立性。我在报社前门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栖息在屋顶上的一群石像鬼,除了其中一只正在无精打采地搔痒之外,没有任何石像鬼对我显露出丝毫兴趣。这是个好现象,因为当报社不把你当作朋友的时候,这些石像鬼将是最先以行动表明立场的人物。而在需要活动筋骨的时候,它们也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许多年下来,夜城时报一直以报导真相而闻名,能够登上夜城时报的报导就一定是事实——至少也是无法证明不是事实的八卦消息。这份报纸向来不受到夜城中的众多强者所喜,事实上这些强者不断尝试以魔法、暴力、政治途径,以及商业手腕来关闭夜城时报,不过通通失败了。夜城时报已经经营超过两个世纪,不但还在持续扩编当中,而且始终能够坚持当初办报的宗旨。因为尽管夜城时报树立了很多敌人,但它同时也拥有为数不少的盟友。曾经有人为了扰乱夜城时报的发行而派出一群恶棍恐吓零售商,后来这群恶棍被纯真电锯小姊妹给砍成肉酱,造成附近的排水沟足足排了三天才终于恢复畅通。 我小心地走上前门台阶,打算只要发现情况不对随时准备落跑。一直以来,夜城时报办公室都很欢迎我的拜访,不过这年头还是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维多利亚之屋拥有真正强大的魔法防御系统,防御的范围涵盖的程度让卡文迪旭大楼的防御系统看起来跟玩具没什么两样。这里的防御魔法是经历两百年的时间一层一层加持上去的,基本上就好像一颗坏心眼的洋葱一样。其中有一道音波法术可以阻止大部分的闲人接近防御范围,除非是在豁免名单里或是有正式生意来往的人物,否则根本连靠近夜城时报都办不到。当然我也不是真的没办法突破这些防御,只是除非有人拿枪指着我的脑袋强迫我这么做,不然我绝对不会轻易尝试。曾经有个白痴试图夹带一颗炸弹进入维多利亚之屋,结果被防御魔法变成了某种怪物。没人敢肯定他究竟成了什么怪物,因为任何人只要看了他一眼就会把吃过的东西通通吐出来,包括上辈子吃的都不例外。据说那家伙如今在下水道里工作,而且自从他接下那个工作之后,下水道里的老鼠数量就开始有明显减少的趋势。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推开前门,确定没事发生之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数了数手指头的数目,这才走入大厅。我面带微笑地大步向前,仿佛心中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保持冷静是非常重要的,尤其面对一群记者时更是如此。这间大厅大得非比寻常,为的是让四面八方的武器射界尽可能地涵盖每个角落。接待人员坐在一间四面都是防弹玻璃的小隔间之中,而隔间外的地板上则由几道泛着蓝光的五角线条所组成的结界所保护。大部分的人都相信就算用核子武器将整栋大楼给炸了,坐在这间接待室中的接待人员也可以毫发无伤地存活下来。 接待室中的老太太放下手中正在编织的毛线,透过老花眼镜看了看我,然后亲切地笑了笑。很多人都以为她是个慈祥的长者,不过我却知道她手中的毛线针乃是人骨所制,而她亲切的笑容后面则隐藏了满嘴尖牙。 “啊,哈啰,泰勒先生。真高兴再次儿到你。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呢。我猜你是来找我们老板的,对不对?” “没错,珍娜。可以麻烦你打个电话问问朱利安方不方便见我吗?” “喔,用不着这么麻烦,你这顽皮的孩子。阿德文特先生已经听说你最近干的好事了。他可是很希望能趁着你记忆犹新的时候好好跟你谈一谈呢。”她摇了摇头,伤心地叹了口气。“你实在太淘气了,泰勒先生,老是给自己惹麻烦。”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也不确定她在讲的是哪一件事。朱利安应该不可能已经知道普罗米修斯电力公司是毁在我的手上了吧?珍娜按下一个隐藏的按钮,大厅后方的电梯门立刻打开。她是唯一可以从大厅这一面打开电梯门的人,而她显然十分重视这个责任。传说她从来不曾离开过这间接待室,至少从来没人看过其他人出现在这间接待室里面。我不疾不徐地穿越大厅,走进了等待中的电梯。在电梯的门无声地关起之后,我按下了通往顶楼的按钮。 编辑部就在顶楼。由于我之前常来,所以应该不会有太多人注意到我。年轻的时候,我偶尔会为报社跑一些专访,不过我当年匆忙逃离夜城之后就没有跟他们来往了。之前,每当朱利安·阿德文特需要找出证人或逃犯的藏身处时,我的天赋就可以派上用场。尽管我已经很久没有帮朱利安什么忙,不过他依然欠我几个人情……倒不是我喜欢把人情放在嘴上讲,只不过长久以来我都是以生意往来的角度来看待这段交情,因为像伟大的维多利亚冒险家这种人物总是具有完美的道德观以及强烈的正义感,只要我站在这类人物身旁立刻就会浑身不自在。一旦深入了解我的个性之后,他们通常都不会认同我这种人的作为。 我从来不敢肯定朱利安对我的身世了解多少。我也从来没打算问他。 电梯门打开,我踏上了通往编辑部的空旷走道。走道上唯一的装饰就是墙上所挂的夜城时报多年来的著名头条版面。这些以玻璃框裱起来的头条多半都是我出生之前的新闻,不过路过的时候我还是顺道浏览了一下最近发生的一些大事。“天使战争和局收场”、“血洗塞尔特庆典”、“新禁欲恐慌”,以及“谁在监控当权者?”。另外还有一则较为庸俗的小道标题“珊卓·钱丝吃了我的!”(这是在朱利安·阿德文特放假的时候发行的)。我在编辑部外停下脚步,好好地看了看挂在门框上面的夜城时报座右铭—— 太多新闻了,可恶! 编辑部的大铁门上刻满了防御符咒,能够阻止任何人进入。不过铁门一下子就认出我来,于是很有礼貌地开门让我进去。门一打开,里面立刻传来震耳欲聋的喧闹声。我稍微做了一点心理准备,然后迈开大步走了进去。编辑部里满满都是人,有的坐在办公桌后面工作,有的则对着彼此大吼大叫。其中有几个人在每张桌子之间来回奔跑,帮忙传递重要的备忘录跟最新消息,以及支持大家继续工作的热咖啡。编辑部永远都是如此忙碌、如此吵杂,这里的人每天分三个八小时的班次,随时掌握所有发生在夜城里的重要新闻。这里的计算机永不关机,椅子也绝对不会冷掉。有几个人看到我走进房里,微笑地打了个招呼之后,马上又埋头回去工作。这里可不是让人打混的地方,报社里的所有员工都非常重视他们的工作。 这里跟五年前我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还是无比的杂乱无章。桌面上摆满了计算机设备、参考书籍,以及魔法跟高科技采访器材。数不清的纸张四下飞散,扰人的电话铃声永不停歇。墙上的大屏幕里显示了夜城中当前存在的所有时间裂缝里的时间与日期,另外还有一张大地图实时规划着夜城本身不断扩张的疆土。偶尔地图上会有类似急速消逝的细微变动,反映出真实夜城里的地形转变。天花板上的大风扇缓缓地扰动着空气中的烟雾。这是个从来不禁烟的工作场合,在夜城里担任记者必须承受异乎寻常的工作压力。 我轻轻地走过中央走道,对着旁边许多熟悉的面孔打着招呼,不过他们大部分都没有理我。资浅的记者在我身边来回奔跑,嘴里不断大声咆哮。通讯部门以一道沉静法术跟编辑室其他部门隔开,好让其中的人员能够不受干扰地透过电话、水晶球或是魔法蜡像跟外界保持联络。我看到送件小弟奥图往我的方向跑来,于是停下了脚步。奥图是一名友善的喧闹鬼,这时化身为一道小型旋风在办公室里飞奔。他在我面前跳上跳下,将体内旋转不休的各式文件准确地丢到正确的活页夹里。 “哈啰,哈啰,泰勒先生!真高兴再次见到你。这件新夹克不错唷。你是来找我们家老头的,是不是?” “猜的没错,奥图。他在吗?” “这是个好问题,不是吗?他是在办公室里没错,但是有没有空见你嘛……在这里等会儿,我帮你去问问。” 他说完就往装有隔音玻璃的小办公室冲去,嘴里还直哼着轻松小调。从我所站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朱利安·阿德文特坐在总编辑办公桌后面帮一篇报导做最后的校定,而在他身前还有一名副编辑神情急迫地走来走去。没过多久,朱利安校稿完毕,副编辑立刻从桌上抽走报导往印刷部冲去。朱利安抬头看了看奥图,接着转头朝我看来。 我环顾四周,发现没什么人在乎我的存在。不管我之前帮夜城时报做了多少工作,这里的人还是不把我当作自己人,因为我无法跟他们分享追逐新闻的神圣使命感;而对跑新闻的人而言,只要不是自己人的人,永远都可能变成敌人。为了不让自己难做,他们绝对不会跟将来可能成为报导题材的人走得太近。 报社里的员工并非全部都是人类。编辑部的理念就是所有种族都有相同的工作机会。一个半透明的鬼魂这时正透过一支记忆中的古早电话跟灵界进行沟通。还有两只乌鸦在办公室里乱飞,一只名叫“真相”,另外一只则叫做“记忆”。它们是在这里打工的,负责确认消息来源是否可靠。一名有变装癖的男性正在排列明日的星座图。他把毛茸茸假发顶在头顶的尖角之上,塑造出一种十分可笑的形象——或许身为一名具有奇怪幽默感的躁郁症患者,对他的工作也算有正面的帮助吧。虽然他写的专栏有时会让人沮丧,但是读起来绝不无聊。他对我点了点头,于是我晃到他的身边。他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然后愉快地对我微笑。 “又见面了,约翰!看看是谁又淘气啦?刚刚渥克那个家伙跑来找过你了,而且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 “他有高兴过吗?”我淡淡地说道。“我相信只是一场误会。你知道总编为什么想见我吗?” “他没说,不过这种事他从来不说的。你最近在干嘛?” “喔,到处搞搞。有没什么未来的消息可以说来听听呀?” “你说给我听吧。我只是混口饭吃而已。”我们一起笑了笑,然后他又回去写星座专栏。从他写作的内容看来,明天处女座的人运气大概不太好。 我回到中央走道,蹑手蹑脚地向总编办公室前进。我不知道朱利安知道些什么,或是他以为自己知道些什么,不过我可不打算跟他透露任何不必要的讯息。在这里,掌握信息就是掌握权力,整个夜城都是这个样子。报社里大部分的员工都假装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对于这点我倒是习以为常。左边有一台没人操作的打字机正忙碌地打着报导,因为它的主人是一名在几年前遭到谋杀的记者,不过追求新闻真相的神圣使命并没有因为死亡这点小事而有所停摆,于是他成为夜城时报里少数真正的鬼魂记者。正当我快走到总编办公室的时候,一个八卦专栏作家突然滑出座位,阻挡了我的去路。此人是个变形人,绰号“千眼阿格斯”,拥有化身为任何人的能力,能轻易地混入守卫森严的场合打探消息。所有八卦消息都逃不过他的法眼,而他也绝对会把所有查探到的消息公诸于世。他的好奇心永无止尽,但羞耻心却趋近于零。他收到过的死亡威胁比报社其他所有员工加起来还要多,基于这个理由,阿格斯从来不以本来的面貌示人。传说他的性生活复杂到谣言满天飞,因为他喜欢化身为世界上最有名的记者,也就是克里斯托弗·利瓦伊在“超人”系列电影里所扮演的克拉克·肯特。 “告诉我,”他说。“关于苏西·休特的传言是真的吗?” “可能是。”我说。“她这回又杀了什么人了?” “喔,这回的八卦可比那种东西刺激多了。根据可靠消息指出,苏西心里一直藏着某个不可告人的家族秘密……” “别跟这条线。”我冷冷地道。“不然就算苏西不杀你,我也会出手。” 他冷笑两声,然后突然化身为我的模样。“或许我该假装成你的样子直接去问她。” 我一把抓住他的喉咙,将他整个人从座位上提起,拉到我的面前。“别干这种事。”我说。“现在可不是化身成我的好时机,再说我也不需要你来蹚我的浑水。” “把他放下,约翰。”朱利安·阿德文特叫道。我回过头去,发现他站在办公室的门口看着我。“你也知道要杀死这家伙得用比火焰喷射器更强大的武器才办得到。进来吧,我要跟你谈谈。” 我把阿格斯丢回椅子上。他对我吐了吐舌头,然后变成渥克的样子。我一边提醒自己下次要买具火焰喷射器带在身上,一边走进朱利安的办公室里。他关上房门,然后招呼我坐到访客的座位上。我们就座之后,不约而同地打量了对方一会儿。 “好夹克,约翰。”他终于开口道。“跟你很不搭。” “一个从十九世纪以来就没改变过造型的人也可以说这种话?” 朱利安·阿德文特笑了笑,我也跟着笑了一笑。或许我们始终没有成为朋友,也不认同彼此做事的风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我们总能相处愉快;或许是因为我们有着太多共同的敌人吧。 朱利安·阿德文特是著名的维多利亚冒险家,该年代最伟大的英雄人物。此人艺高人胆大,在维多利亚女王时代曾经只身对抗无数邪恶势力,从来不曾败在任何坏蛋手里。他外型高大壮硕,极具男子气概,拥有一头发光的黑发及明亮的黑眼珠,神情之中透露出一种粗犷的优雅气息。他帅气的外表不输给任何电影明星,只可惜过于严厉的眼神跟不苟言笑的嘴型破坏了整体画面。朱利安的生活里向来缺乏任何形式的娱乐。这么多年来他始终穿着维多利亚时期的黑白礼服,身上唯一的色彩只有脖子上的紫色领巾,以及一只维多利亚女王亲自赠与的纯银胸针。不得不提的是,尽管朱利安的服装跟之前的恶兆之人差不了多少,但他看起来就是优雅许多,完全拥有自己的风格。 有很多书籍、电影甚至电视影集都在讲述维多利亚冒险家的故事,而其中大部分的剧情都在探讨一八八八年他突然抛开一切、神秘失踪的原因。直到一九六六年,他突然从夜城里的某个时间裂缝里出现,这才解开了此一世纪之谜。原来他遭到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背叛,被引诱到宿敌——邪恶的“谋杀假面”夫妻档所设下的陷阱之中。他被这三个坏蛋骗入一个时间裂缝,就此困在未来之中,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的年代。 然而伟人到哪里都是伟人,朱利安·阿德文特很快就在未来里面站稳脚步。他进入夜城时报跑新闻,不久后成为顶尖的调查记者,因为他从不畏惧任何强权,而且这些强权也通通不是他的对手。现在的朱利安依然在对抗邪恶、惩罚犯罪,只不过是换了个方式罢了。他的成功有一部分是因为他拥有一大笔财富。自一八八八年消失之前,他曾经在一家银行的秘密账户里存了一笔钱,在经历将近百年的复利滚利之后,他已经不再需要为钱烦恼。没多久朱利安升为编辑,最后变成报社的老板,而夜城时报也在他的努力之下成为夜城里面唯一的良知,令所有坏蛋坐立难安的背后灵。 不管喜不喜欢,夜城所有人都读《夜城时报》;虽然有些人只是想确定一下自己的名字有没有上报而已。 朱利安·阿德文特从各方面来看都是自己独力打造出来的英雄,并非天生就具有英雄的特质与天赋。他原先只是一个小小的化学家,靠着实验室里拮据的研究经费过活。后来他发明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神奇药水,能够解除人类肉体与心灵所隐藏的极限,同时将人转化为绝对的正义或邪恶。他本来可以选择成为一头自私自利的野兽,运用神奇的力量满足一己之私;但是他实在是太正直、太良善了,于是他喝下药水,将自己转化为一名英雄。他变得又高又壮、行动迅速、思考敏捷、勇猛顽强,加上无可挑剔的骑士精神,终于成就了一个那个时代最伟大的顶尖冒险家。 他实在太完美了,连外表都变得无比迷人。许多年来,他一直尝试重制药水配方,但是却再也无法成功地调配出来。他始终无法找出某样不知名的原料,某种不纯洁的因素……于是,直到今天为止,朱利安·阿德文特仍是独一无二的原创英雄。 至于他的宿敌谋杀假面——维多利亚时代的夜城里最恶名昭彰的犯罪组织首脑,永远带着红皮面具的夫妻档——则早就埋没在历史的洪流之中,再也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成为只有在维多利亚冒险家的传奇故事里才会被人提起的一个名词。有人说他们没能跟上时代的潮流,所以被其他坏蛋取而代之;也有人说他们老了、累了、打不动了,于是被后生小辈拉下台去。朱利安曾经运用夜城时报所有的资源去追查他们之后的下落,但是谋杀假面似乎跟他一样,就这么消失在历史与传说的迷雾之中。 而背叛朱利安的那个女人根本没有进入传奇故事之中的资格,最后连名字都遭人遗忘。朱利安曾经说过,希望被人遗忘就是那个女人最大的惩罚。除此之外,他再也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那个女人。 如今他坐在总编辑的办公桌后面,透过深邃的双眼及带着嘲弄的微笑看着我。朱利安的世界依然只有黑白两种颜色,不管在夜城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他始终没有在自我的道德观里加入任何灰色地带。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他很难界定我这个人究竟是属于善良还是邪恶的一派。 “我正在追查夜城大停电的原因。”他突然说道。“我想你一定毫无头绪啰?” “当然。” “那么渥克之所以怒气冲冲地跑来这里找你,也纯粹只是巧合而已?” “我想是吧,朱利安。我现在所有精神都放在一件新案子上面,我在调查卡文迪旭夫妇。” 朱利安皱了皱眉头。“喔,没错,低调的卡文迪旭夫妇。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却总是有办法游走在法律边缘。尽管他们在夜城具有极大的影响力,但我却始终掌握不到任何实质的犯罪证据。或许该是我再度开始追查他们时候了,也正好可以看看他们最近干了些什么坏事。反正他们也好久没有告我了。不过不要转移话题,约翰,渥克到底找你干嘛?” “别问我。”我一派诚恳地说。“你也知道,渥克总是为了不同的理由在找我。你会告诉他我来过吗?” 朱利安笑了笑。“应该不会,亲爱的孩子。我并不喜欢你,但是我更讨厌他。他拥有太大的权力,但是却没有足够的判断力去妥善运用这些权力,再说,我完全相信他没有任何道德观念。总有一天我会揭露他的疮疤,然后好好地作一个专题报导。我有问他有没有大停电的内幕消息,不过他什么都没透露。他知道的比表面上要多……不过,他哪次不是这个样子。” “大停电的后遗症有多糟?”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很糟。几乎半个夜城的电力都受到影响,有些地方停电停了很久,估计财物损失已经达到百万英镑,受伤的人数超过数千。目前为止没有死亡报告传出,但是各地还是不断有最新状况进来。不管这件事是谁干的,都已经造成了非常严重的损失。当然,我们没有受到影响。维多利亚之屋设有专用发电机,因为我们一直以来都努力确保报社能够独立运作。约翰,在爆炸发生不久前,有人看到你出现在普罗米修斯电力公司。” 我若无其事地耸耸肩。“他们公司最近遭到不知名的人物破坏,所以就找我去做安全评估。只不过等我到的时候一切已经太晚了。我能够实时逃出已经算是非常幸运了。” “是谁干的?” 我再度耸肩。“这大概是个永远解不开的谜了。” 朱利安疲惫地叹口气道:“我看得出来你没说实话,约翰。” “我知道。”我说。“不过我对外的说法就是这样,不管谁问都是同一套说辞。” 他瞪着我道:“我可以对你施加各种压力,约翰。” 我斜嘴一笑:“你可以试试看。” 我们一同笑了出来。这时门突然打开,化身旋风的奥图砰地一声闯了进来,将一张八×十的照片丢到朱利安桌上。“不好意思打扰您,先生,照片部门的编辑想知道下一份报纸可不可以用这张渥克的照片。” 朱利安看了照片一眼,说道:“不行。这张看起来不够奸诈。叫编辑去照片档案柜里挖,一定要找一张够奸的来放,这应该不难吧。” “没问题,老大。” 奥图拿起照片,头也不回地冲出办公室。 我不希望朱利安老想着普罗米修斯电力公司的事,于是就把洛欣格尔的歌迷在卡里班的洞里自杀的事情提出来讨论。朱利安一听,当场眼睛一亮。 “你在现场?有看到暴动的状况吗?” “看得可清楚了,朱利安。我从头到尾都在现场。”接下来他当然就立刻找了个记者进来,要趁我记忆犹新的时候赶快把所有细节都问个仔细。我毫不隐瞒地将所知全盘托出,一来是要转移朱利安的注意力,二来因为有事要找他帮忙。朱利安是那种只要欠了人情就会浑身不自在的人,而我则恰好相反。他利用桌上的对讲机叫了一个名叫安娜贝拉·彼得斯的年轻女记者进来。我一看到安娜贝拉就觉得不太自在,因为我认识她,而她更认识我。自我离开五年之后再度回到夜城以来,她已经发表了好几篇关于我的报导,除了深入探讨我回来的原因之外,还臆测了许多可能对夜城带来的影响,其中有几项猜测出乎意料的准确。她手里拿着一台迷你录音机冲进办公室里,身上穿着彩色毛衣,全身上下充满活力,只不过脸很臭,笑容很僵硬,眼神也很无情。我对她伸出手,她很简短地握了一握。 “约翰·泰勒!很高兴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我最喜欢能跟你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了。” “真的吗?”我说。“你在上一篇报导里还把我形容成夜城的不定时炸弹呢。” “这个嘛,你本来就是呀。”她理所当然地说。“你去普罗米修斯电力公司做什么,约翰?” “我不是找你来谈那个的。”我坚持道。“我要谈发生在卡里班的洞外面的暴动。” “喔?洛欣格尔自杀事件!很好!太棒、太棒的题材了!死者的脑浆真的溅得她满脚都是吗?” “坏消息传得真快。”我说。安娜贝拉在我的对面坐下,然后按下录音机的按钮。我把事情的始末通通讲过一遍,不过对我本身在这个事件里所扮演的角色尽可能轻描淡写地带过。我告诉她自己是为了调查卡文迪旭夫妇所以才出现在那里,完全没有提到关于洛欣格尔的部分,因为我从来不跟记者讨论案情。再说,只要把卡文迪旭夫妇拉进来当坏蛋,等下就比较好说服朱利安帮忙。虽然我们两个曾经数度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合作,不过每次合作的经验总是不太愉快。我的故事以自己跟所有歌迷一起被赶出卡里班的洞,然后站在安全的距离外面当观众作为结尾。朱利安点点头,似乎对我的故事十分满意。安娜贝拉关掉迷你录音机,开心地对我微笑。 “非常感谢你,约翰。等我删减掉一些不重要的细节,就可以写出一篇很棒的报导。只可惜你没有亲自参与这场暴动。” “抱歉。”我说。“下次我会努力的。” “最后一个问题……”她偷偷又把录音机打开,不过我假装没注意到。“最近有谣言指出夜城最早是为了某个特定目的而生,而整个夜城的起源与你失踪的母亲息息相关。对于这项传闻,你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抱歉,”我说。“我向来不信任何传闻。如果你查出了真相,记得告诉我一声。” 安娜贝拉叹了口气,关掉录音机。朱利安打开办公室的门,她立刻迫不及待地跑回自己的桌上去写报导去了。朱利安关上门后,走回我的面前。 “你平常面对媒体的时候不会这么合作,约翰。没猜错的话,你有事要我帮忙?” “我想请你帮的忙绝对不会违背你的良心,朱利安。如果我说打算扳倒卡文迪旭夫妇,你应该不反对吧?” “不会,他们是人渣,是寄生虫。他们的存在会腐化夜城,就跟我那个年代的谋杀假面一样,只不过他们还欠缺一点格调。然而卡文迪旭财高势大,人脉又广,你怎么会以为有办法动得了他们?” “我在追一条线索。”我小心说道。“跟他们现在在捧的当红歌手洛欣格尔有关。你对这个女人了解多少?” 朱利安想了一想,然后用对讲机把八卦专栏作者阿格斯给叫了进来。阿格靳化身成身穿修女服装的凯莉·米洛,像阵风似地冲了进来。她在我身旁坐下,调整一下姿势让大腿完全裸露。朱利安瞪了她一眼,吓得她立刻端端正正地坐好。 “对不起,老板。” “洛欣格尔。”朱利安道。阿格斯一听这个名字就懂了。 “这个嘛,我听说过一些歌迷自杀事件,当然这事大家都听过。有人说歌迷之所以会自杀都是跟洛欣格尔的歌声有关,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可以提出实质的证据。本来大家都认为整件事只不过是宣传伎俩,反正死者之中还没出现任何重要人士,当权者也就不会介入调查;这些所谓的当权者若非迫于形势根本就不会管事。然而……传说卡文迪旭夫妇这次是赌上了所有资金押在洛欣格尔身上。他们必须捧红洛欣格尔,还得要捧到大红大紫才行,因为他们真正的财力状况远比大家想象的要拮据。他们大部分的资金都投资在夜城的房地产里,天使战争过后,房地产全面崩盘,这些钱也就血本无归——保险公司当然不会理赔上帝与魔鬼之间的战争所造成的损失。这些条款都有印在保险合约上,只是字比较小而已。卡文迪旭夫妇签约的时候应该看得更仔细点才对。” “总之,他们重金打造洛欣格尔成为稳赚不赔的摇钱树,在正式进军唱片业之前绝不允许出任何差错,尤其是在之前的席维雅·辛恩出事之后。你不知道她,约翰。她是在你离开夜城的那段时间里走红的。当时她是最闪亮的明日之星,不但嗓音宛如天籁,还兼具天使般的面孔以及魔鬼般的身材,拥有无可比拟的群众魅力。但是她消失了,就在成名的前一刻有如空气一般神秘蒸发。没有人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当然有很多关于她的谣言,不过已经有超过一年的时间没有任何人见过她了。” “她本来可以拥有一切的。”朱利安说。“名利双收,成就非凡。然而为了某个不知名的理由,她选择放弃一切,销声匿迹。这在夜城来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在此时,外面的大办公室传来一阵骚动。所有超自然威胁警报同时响起,不过却已然太迟了。 朱利安跟我立刻从椅子上跳起,冲到玻璃窗旁向外看去。只见一条黑暗的身影正在大办公室里大闹,掀翻办公桌椅、砸烂计算机设备。记者跟其他员工纷纷寻找掩护,“真相”跟“记忆”则大叫特叫地在办公室中盘旋乱飞。阿格斯透过我的肩膀看着外面的景象,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黑暗的身影突然停止动作,似乎在找寻着某个特定的目标,而我也直到此时才认出对方竟然是洛欣格尔。她穿了一身黑衣,看来十分弱小,但同时又极度危险,脸上的表情完全不带任何人类的情感。她发现朱利安跟我在看,于是举起一张沉重的木桌对我们丢来。木桌飞越整问大办公室,砸烂总编室的玻璃窗,在对面的墙上狠狠一撞,这才终于落在地下。 朱利安跟我立刻又回到碎裂的玻璃窗前察看形势,阿格斯则躲到总编的办公桌下面去。 “妈的,她是怎么突破防御跑进来的?”阿格斯大叫。 “不要说脏话,拜托。”朱利安头也不回地说道。“答案很明显,你被人跟踪了,约翰。她是你带来的。” “喔,拜托,朱利安。有人跟踪我一定会发现的。” “她不是真的洛欣格尔。”朱利安冷冷地道。“人类不可能有这种力量。多半是卡文迪旭夫妇召唤的恶灵,他们偷偷在你身上放了某样东西吸引这只怪物来找你。” “没有人在我身上偷放任何东西!”我怒道。“没有人那么厉害!”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搜了搜身上的口袋,特别是皮欧给我的那件夹克上的口袋,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现。这时假的洛欣格尔正朝一群记者疯狂地冲去。朱利安无法继续坐视,于是冲入大办公室,往洛欣格尔直奔而去。虽然他这几年都在担任报社编辑的工作,不过依然保有所有超级英雄的能力。我迟疑了一下,然后跟着他身后跑去。尽管我还是不认为那怪物是我引来的,不过朱利安就是有办法让我觉得那是我的责任,他最擅长这种事了。阿格斯继续躲在办公桌下。 洛欣格尔在大办公室里到处乱闯,纤细的手臂随便一挥就有一台计算机屏幕被砸得稀烂。众员工背对着她到处乱跑,尽可能远离她的魔掌。她力大无穷、威猛无匹,仿佛行走在一个纸扎的世界,脸上的微笑丝毫没有动摇,两眼也完全不需眨眼。有一名记者跑得稍微慢了点,被她一把抓在肩上,当场抡到墙上,发出一阵清脆的骨折声响。就在朱利安即将扑到她身上的时候,她突然放开手中的尸体转过身来,对着朱利安就是一拳。朱利安低头避过,接着一拳击中对方下巴,不过似乎对洛欣格尔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我继续对他们前进,而喧闹鬼奥图这时跑到我身边。“你一定要阻止她,泰勒先生,不能让她毁掉整间报社!” “有什么好建议吗?”我眼看着朱利安闪过另外一计猛拳,担心地说道。“我怕伤害这怪物会同时伤害到洛欣格尔的真身。” “喔,你甭担心这个。”奥图说。“她不是真实存在的。嗯……既然她正在破坏我们的办公室,我想她的确是存在的。不过我可以肯定那怪物不是人。她是所谓的‘图尔帕’,也就是一种以他人形象凝聚而成的意念实体。你身上一定有某样属于洛欣格尔的东西,一样小到让你忽略掉的东西。” 我努力回想,肯定洛欣格尔没有亲手交给我任何东西,这也表示一定有人偷偷在我身上放了什么。我再度检查所有口袋,还是没有发现任何不寻常的事物。朱利安出拳如风,一连串猛攻下来打得假洛欣格尔站立不稳,不过还是没有伤到她分毫。哥布林变装男从后面突袭洛欣格尔,将她的双手扣在两旁。朱利安一看机不可失,立刻抓起一张办公桌对准对方头上砸下。洛欣格尔眼睛也不眨一下,手肘向后一顶,甩开哥布林的束缚,接着又对朱利安扑了过去。眼看她在如此激烈的打斗之下居然连呼吸也没变急促,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加入战团。 我走到洛欣格尔身后,拿起一个纸镇对准她的后脑勺砸下。她立刻转身面对我,不过朱利安又在这时一脚踢向她的左膝。洛欣格尔重心一失,身形一晃,朱利安跟我同时趁机出拳。可惜不管我们击在她身上的力道有多重,她始终没有受到丝毫损伤。我们向后退开,她则缓缓转过身来,目光保持在我们身上。我四下寻找任何合用的武器,很快就发现了一样看来十分完美的尖锐物体。我对着那个物体冲去,不过安娜贝拉却愤怒地在我身后大叫。 “不准动它!你这个浑蛋!那是我的年度最佳记者奖座!” “太完美了。”我说着拿起那具丑陋的玩意儿猛力向前掷去。洛欣格尔一把抄下奖座,顺势又丢了回来。我向下一蹲,险险避过。朱利安回头对着总编辑室大叫。 “阿格斯,你这懦夫快滚出来!我想到一个办法!” “管你有什么办法,我才不出来呢!付我这点薪水就想要我去对抗恶魔?” “给我出来,不然我就删减你的经费!” “流氓。”阿格斯小声道着,颇不情愿地自总编辑室走出,脸上的表情极尽和蔼可亲之能事,在朱利安的注视下慢慢接近我们。 “变成洛欣格尔!立刻就变!” 阿格斯立刻变成跟洛欣格尔一模一样。那只图尔帕看着新出现的假洛欣格尔,神情十分困惑。朱利安比了比倒在地上的一张桌子,我马上了解他心里所打的主意,于是跟他一同抬起那张桌子。我们趁着图尔帕还在晃神的时候从后面撞了上去,接着两个人一同跳到桌上,将她紧紧地压在桌下。她发狂般地挣扎着,使尽吃奶的力气想要挣脱束缚。我利用这一点空档的时间开启天赋,终于找出了她跟洛欣格尔之间的连结。原来有一根洛欣格尔的头发黏在我的夹克肩膀上,由于头发跟夹克都是黑色的,所以之前一直没有发现,八成是我将洛欣格尔抱在怀里安慰的时候黏上来的。正所谓好心没好报,这句话在夜城尤其令人体验深刻。我把那根头发拿给朱利安看,他立刻拿出一只雕工精美的黄金打火机点起火来。头发瞬间烧光,压在我们身体底下的桌子也立即停止晃动,桌下的怪物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跟朱利安互相扶持地从桌上爬起,两个人都几乎喘不过气来。办公室乱得有如飓风过境一般,记者跟其他工作人员缓缓地从残骸中爬了出来。有人找到一支没坏的电话,立刻打给医院叫救护车。朱利安看着我,眼中的神色十分冷酷。 “一定是卡文迪旭夫妇干的,简直欺人太甚。胆敢攻击夜城时报就必须付出代价。我想首先要寄一份赔偿账单给那两个自大的猪猡,然后派出所有最好的记者去调查他们的意图究竟为何。另外,约翰,我建议你去找‘死亡男孩’,如果有任何人知道席维雅·辛恩的下落,那一定就是他了。” 我点了点头。这就是我想请他帮的忙。 宋利安·阿德文特转身看了看乱七八糟的办公室。“攻击夜城时报的人绝对要付出代价。” <hr /> 注释: 第七章 半死不活 我搭了朱利安·阿德文特的银色劳斯莱斯离开夜城时报,因为他要确保我安全到达目的地,不要死在夜城时报或是他本人的附近。我接受了他的好意,把洛欣格尔图尔帕留下的昂贵烂摊子留给他们自己收拾。我的轿车司机是个全身穿着白色皮衣的金发女子。她跟我问了目的地,然后就拒绝再说任何一个字。如果不是我天生具有让女人不愿意理会的特质,那就是朱利安警告过她不要跟我说话。我愉快地从车内的小吧台里倒了一杯上好的白兰地,然后懒洋洋地躺在红皮沙发上。偶尔享受一下头等舱的豪华旅程,无论对身体或是心理都有极大的帮助。车子安安静静地在繁忙的夜城街道上穿梭。尽管夜城里唯一的交通规则就是适者生存,不过大部分的车辆都知道要离劳斯莱斯远一点,因为如此昂贵的交通工具一定配有业界顶尖的防御及武器系统。 但是世界上总是有不识相的家伙,不是吗?我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心中回忆着上一次跟死亡男孩打交道的情形。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一辆陌生的黑色轿车跟在我们车旁行驶,而且一眼就看得出那不是真正的车。我坐直了身子,集中注意观察着那台车。车子外观上的细节通通不对,就连四个车轮都没有真的转动。我看了看自己车上的女司机,发现她双眼直视前方,显然一点也不担心。我又看回旁边的黑车,这时看出所有车门都是画在车壳上的线条,丝毫没有一点深度。透过驾驶座旁边的窗户,我看到那台车上的驾驶完全没有动作,肯定只是一具放在那里做样子的尸体。 我们的车速很快,不过对方一点也不比我们慢。这时它已经靠得十分接近,面对我的这一侧车身开始出现一条裂缝,并且慢慢地越裂越大。接着裂缝有如一张大嘴般地张开,露出其内一排血红色的恐怖纤毛饥饿地四下挥舞。这些纤毛上突然长出锐利的尖刺,对准劳斯莱斯的窗户甩来,不过怎么也打不烂车上的防弹玻璃。我退到另一边的窗户旁边,女司机也在此时打开了仪表板上的武器控制台。 接着假车突然之间狂抖一下,车顶让两只从天而降的利爪紧紧扣住,鲜血自爪痕中狂洒而出。假车不断转换车道,试图甩开顶上的双爪,但是办不到。它发出一阵恐惧的尖叫声,整台车子离地而起。我听到头上传来激烈的翅膀拍击声响,紧接着伪装成车子的怪物被抓入夜空,从此消失不见。它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过份专注在猎物上而忘记了夜城里的首要规则:不管你自认是多厉害的猎食者,世界上始终存在着体型更巨大、更强壮而且更饥饿的怪物。只要一不小心,这些怪物随时可能将你生吞活剥。 劳斯莱斯向前疾驶,其他车辆继续狂奔,一切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而我则再斟了一杯白兰地。 半小时后,我们来到死亡男孩当前所在位置,夜城大殡仪馆。大殡仪馆是处理所有夜城丧礼事宜的地方,位于夜城边境地区。一来是因为没有人想要接近这个地方,二来是因为即使是夜城这种地方依然有些人们不愿提起的禁忌——不过最大的原因是在于一旦大殡仪馆出了什么事的话,通常都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大事。 大殡仪馆的管理阶层宣称他们可以提供所有类型的服务、仪式以及埋葬方式,包括某些不能宣之于口的东西。他们的座右铭:“你的葬礼由自己决定。”在夜城,除非举行了某些恰当的仪式,不然没有人可以肯定死去的人会安安稳稳地待在地底下。这也就是为什么人们必须付钱给专家来处理这种问题。他们所费不赀,但是物超所值,有时候即使无法提供死者的尸体,他们一样可以把事情搞定。 然而不管多专业的组织总是会有出错的时候,而每当事情出了差错,大殡仪馆的管理阶层就会放下一切身段,打电话请夜城里最精通死亡的专家,恶名昭彰的死亡男孩出马。 女司机在离大殡仪馆很远的一段距离之外放我下车,基本上已经远到我只能看出大殡仪馆轮廓的地步。我才刚关上车门,车子就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回转,然后往上城区扬长而去。这样也好,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给多少小费,我对于什么样的服务值多少小费始终没有概念。我向前走去,街道上十分安静,散发出一种遭人遗弃的感觉。两旁建筑中的门窗紧闭,没有透露出任何灯光。这种情况使我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大声,似乎在向所有附近的居民宣告我的到来。 终于来到大殡仪馆前面的时候,我的神经已经紧绷到一个极限,随时准备迎接任何意料之外的状况。大殡仪馆是用砖块跟石头堆积而成的巨大建筑,四面部没有窗户,屋顶向两旁倾斜。许多年来,沿着这栋主要大楼的周围陆续又兴建了好几间附属的建筑,绵延了很大一片区域,而且每栋建筑的风格都不一样。整间大殡仪馆散发出一种幽暗、阴沉、郁闷的气息,四面八方只有一个通往内部的入口。巨大的前门本身是以坚硬的钢铁所铸,外层覆以纯银,其上又画满了各式符咒以及属于死亡世界的语言,只要看上一眼就会令人为这里的清洁工感到悲哀。屋顶上有两根烟囱,连接到后方的火葬场,不过今天是我第一次看到没有任何黑烟自它们之中冒出。听说大殡仪馆后方还有一座巨大的坟场,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因为我不想。我从不参加任何葬礼,葬礼太令人沮丧了。即使当年我父亲死去的时候,我也只参加了告别式,没有出现在葬礼现场。我太了解痛苦与失去挚爱的滋味,入土为安这种虚幻的安慰对我而言并不代表任何意义,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我看过太多死亡,实在无法常常承受这种生离死别的场合而已。 我在前门旁边看见死亡男孩的爱车,慢慢往那边晃了过去。众所皆知,死亡男孩非常爱惜这辆来自未来的闪亮银色跑车。此车造型典雅,流线非凡,衬托出无比的生命气息,而且没有任何轮胎,它以液态星光作为动力,静静地飘在距离地面数英尺的半空之中。传说它配备了曲速引擎以及变流护盾,并且在必要的时候能够变身成为一具机器人。车窗都经过磁性处理,无法由外部看入车内,不过此刻车子的右前门并没有关上,一条人腿露在外面。那条腿没有因为我的接近而移动,于是我弯下腰向车内看去,只见死亡男孩坐在驾驶座上开心地对着我微笑。 “约翰·泰勒,非常高兴再次见到你。欢迎来到全夜城最受欢迎的景点。” “真的最受欢迎吗?” “肯定是,不然人们怎么会就算死了也要到此一游。” 他笑了笑,然后拿起威士忌酒瓶喝了一大口酒。死亡男孩今年十七岁。自从三十年前被人谋杀的那天开始,他就一直是十七岁,再也没有改变过。我听过这个故事,所有人都听过。当年路上的几个小混混为了抢劫他的信用卡以及口袋里的几毛钱而将他乱棒打死,他躺在人行道上流血致死,没有任何路人愿意停下脚步出手救援。本来故事应该到此结束了,不过没多久他却带着无比的愤怒与超自然的力量死而复生,誓要向杀害自己的小混混们报仇。凶手们一个接着一个死于非命,而且没有任何人跟他一样为了复仇而回来人间。相传这是因为死亡男孩的手段太过凶残,所以死在他手上的小混混宁愿待在地狱里也不敢回来报仇。不过尽管仇已经报了很多年了,死亡男孩依然受制于复活的合约条款而必须继续行走于夜城之中。 他常被人问“你到底是跟谁签的复活合约”,而他总是回答说“你认为是谁”。 他的确复仇了,但是合约上并没有提到复仇之后就可以安息之类的字眼——他当初真的应该把小字印刷的部分看得更仔细一点才对——他束手无策,只能继续游走夜城,成为受困于尸体的灵魂。久而久之,他自然而然就附身到自己的尸体上。他四处行善,因为他必须行善。只有透过不断的行善,他才有可能完成当初订下的契约条件。当他站在你这一边的时候,绝对是个非常有用的伙伴,因为他不会感觉到疼痛,可以承受极大程度的损伤,并且全然不畏惧任何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由于他花了很多时间研究自己这种特殊状况,一般相信,他比夜城里任何人都还要了解所有关于死亡的事情。 他下车跟我打了个招呼,然后神情阴晴不定地倚着车子而立。他的个子很高,身形很瘦,穿了一件深紫色的长外套、一条皮裤以及一双亮面牛皮靴。外套的一边领子上别了一朵黑玫瑰,胸前的扣子没扣,露出布满伤疤的胸口。身为一名死而复生的亡者,他的身体不会腐烂,不过伤口也不会愈合。由于死亡男孩没有什么保护躯体的观念,所以在受伤的时候就会用针线、钉书针或是强力胶来修补自己苍白的皮肤,甚至有的时候还用胶带草草捆绑;总之,他的身体只能用惨不忍睹形容就是了。我发现他的长外套上有几个最近留下的弹孔,不过既然他不提,我也就没问了。 他苍白的脸颊透露出一种因为纵欲过度而产生类似前拉斐尔派画风的疲惫神情,眼中散发过于热情的神采,嘴唇微微噘起,但不带有任何血色。他头上戴了一顶黑色软帽,帽子下面是一头长长的卷发。手中拿着威士忌酒瓶,嘴里塞满了巧克力饼干,他把饼干跟酒瓶都推到我面前,不过我十分坚定地拒绝了。 “我不需要食物,也不需要饮料。”死亡男孩淡淡地说道。“我没有饥渴的感觉,甚至不会有任何酒醉的感觉。我吃东西、喝饮料都只是为了要感受到一丝丝的快感。由于我的感觉很不敏锐,所以只有最刺激的东西才能触动我的神经。”他从外套中拿出一个银色的药瓶,自其中倒出五、六颗复合胶囊,然后混着威士忌一口吞下。“很爽的东西,这可是我找来精通奥比巫术的女人精心调配的。能够影响死人身体的药物真的很不好找。请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约翰,你这个人就是太容易感情用事了。你到这么无趣的地方来干嘛?” “朱利安·阿德文特说你在这里处理一个案子。如果我帮你的话,你愿不愿意也帮我解决一点事情?” 他想了一想,吃了另一块巧克力饼干,然后顺手把碎屑擦在衣领上。“或许。要看你的事情危不危险、暴不暴力、有没有邪恶势力可供铲除?” “绝对可以满足你的需求。” 死亡男孩微笑。“那我们就是伙伴了。当然,先决条件是我们必须在我的案子中存活下来才行。” 我点点头,看向寂静无声的大殡仪馆。“这里出了什么事?” “好问题。似乎是因为大殡仪馆停电了,于是各式各样的妖魔鬼怪通通出炉。很多年前我就已经警告过他们应该弄一台自己的发电机,但他们总是不愿意自行吸收成本……不管那么多了,总之尸体冷藏区严重受损。我之前也警告过他们不要搞这种玩意,但是,喔,不行,他们一定要跟上时代的潮流,要满足客户的需求。”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我还真的亲自尝试过一次尸体冷藏术,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持续冬眠直到有人找出解决我的问题的方法。可惜一点用都没有。我甚至连一丝寒气都没感觉到,只是静静地躺在里面,无聊到爆……而且后来还花了好多工夫才把头发上凝结的水柱通通拔掉。” 我假装有在听他说话,但其实内心已在无声地大骂。搞了半天又是因为我炸了普罗米修斯电力公司而捅的篓子,好心没好报…… 既然出状况的是尸体冷藏区,那就表示事情棘手了。人必须先成为尸体才能进入尸体冷藏区冷藏,也就是说冷藏的时候灵魂已经离体。然而,由于有些人害怕自己死后会下地狱,所以他们就把尸体冷藏技术当作最后的希望。他们会先找来死灵法师将灵魂跟尸体束缚在一起,然后进行冷冻程序,以确保一切都能安然无恙,直到审判日到来为止。基本上尸体冷藏区有各式各样的防护措施,只可惜……一旦遇到停电,防护措施就会通通失效。尸体将会解冻,束缚灵魂的法术也会失灵,最后成为一群没有宿主的躯壳,随时可能被外来的力量附身。 “那么,”我尽量以平静的语气说道。“知道是什么上了尸体的身吗?” “不知道。他们提供的数据很少。大概两个小时前,所有员工都从大殡仪馆里尖叫着逃了出来。不要说没人敢回去了,连愿意待在这附近的都几乎没有——考虑到他们每天面对的工作内容,能把这群人吓成这样的东西绝对非常恐怖。根据大殡仪馆经理的说法,里面一共有五具解冻的尸体需要处理,而这些尸体都已经遭到外来力量的附身。这样讲对于辨识对方身分并没有多大帮助,对不对?唯一的好消息是大殡仪馆外围的魔法屏障依然有效,所以我们可以肯定对方都还没有离开这里。” “我们不能再把电接回去就好了吗?”我满怀希望地说。 死亡男孩无奈地笑道:“你还搞不清楚状况,约翰。这里的供电已然恢复,但是伤害却已经造成了。附身的怪物早就适应了周遭环境,并且将它们的影响力扩及整栋建筑物。大殡仪馆的驯尸师尝试过各种常用的手段,但是都没办法赶走这些来自异界的访客,当然,他们都是躲在很远的地方施法,不过以他们的能力绝对足以应付普通的恶魔。我认为里面那些是来自上层异界的生物,远古时代的神祇,隶属外黑暗界的多角巨神,而一般驱魔仪式对这种东西是没有用的。不,这些难缠的怪物已经掌控大局,在现实世界中打开了一扇穿越时空的传送门。如果我们不尽快想办法关闭那道门的话,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更多怪物入侵夜城。我们有机会可以亲自面对这些家伙,这不是很幸运吗?” “我不会用幸运来形容这个状况。”我说。不过他毫不担心地笑了笑。 我低头看了看,发现眼前的地上有一道白色线条清楚地标示出大殡仪馆外面的魔法屏障。这面屏障是数百年前的人以盐巴、纯银还有精液划下的魔法线条所形成的结界,不但能够防止外力入侵大殡仪馆,同时也能防止殡仪馆内部的东西踏入外界。好消息是此刻屏障还在作用,表示设下这道魔法屏障的死灵法师的确有两下子。我蹲下来以手指轻触地上的线条,立刻就感到一道能量墙的存在,有如永无止尽的雷电撼动着面前的空气。同时我还能感应到一股强大的压力自对面不断袭来,表示其中有东西非常渴望离开。它愤怒地撞击着困住自己的这道屏障,而撞击的力道还在持续增强当中。我收回手掌,站起身来。 “喔,没错。”死亡男孩说着喝光酒瓶中的威士忌,顺手把瓶子丢到一旁。“很恶心的感觉,是不是?”酒瓶在地上粉碎,但是发出的声响却没有想象中大。死亡男孩以一种不太肯定的目光打量着大殡仪馆的门口。“只要力道够大、撞得够久,再强力的魔法屏障都会有溃散的一刻。时间不多了,如今只能靠你我二人进去消灭来自异界的坏蛋。啊,我呀,我就是喜欢挑战!不要这样看我,待会一定会很有趣的!跟紧我,约翰。大殡仪馆的经理给的护身符能够让我们穿越屏障,但是如果跟我走散了,你就出不来啰。” “别担心。”我说。“我会好好躲在你身后的。” 死亡男孩笑了笑,接着我们一起穿越了魔法屏障。 突然之间,我们同时感到一阵非常强大的心灵能量袭体而来,登时全身发抖,几乎站立不住。在大殡仪馆厚重的墙壁之后,此刻正有某种怪物在监视着我们。那是一种飘浮在空气之中的模糊存在,有如某种触摸得到的浓密烟雾一般,非常黑暗、非常可怕、非常超乎人类的想象。它给人一种想哭、恶心的感觉,有血腥的气息,带着仇恨的脉动。迎向大殡仪馆对我来说,有如穿越一道大便堆积而成的海洋外加心爱的人拿刀迎面戳来的感觉一样。不过死亡男孩却只是挺了挺胸膛,就迈开大步往大门走去。看来在已死之人的眼里任何造成恐惧的力量都不算什么。我咬了咬牙,绷紧全身的肌肉,跟在死亡男孩身后向前迎去。 我们顺利走到门口,没有遇到任何形式的攻击。接着死亡男孩伸手抓起门把,从他的表情看来,这扇门显然不应该上锁。他用力推了一堆,没能把门推开,于是放手向后退出两步,好整以暇地观察此门。我张开手掌放上坚固的钢门之上,却发现触手处软绵绵的,似乎门上某种维持固体本质的现实正被缓缓抽离开来。与门的接触让我全身皮肤狂起一阵鸡皮疙瘩,于是我赶紧抽回手掌,在夹克上用力擦拭。死亡男孩大脚一抬,对准大门狠狠踢下,当场将这扇钢铸的大门好像纸糊的一样踢飞开来。大门落在门后的地板上,发出一阵细微的闷响。死亡男孩跨过地上的大门,走进门后的大厅,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两手往屁股上一放,对着眼前的黑暗就喊了起来。 “哈啰!我是死亡男孩!赶快把屁股露出来给我踢吧!出来呀!尽全力攻击我呀!我才不怕你们呢!” “你看,”我说。“这就是没人愿意跟你合作的原因。” “都是一群懦夫。”他冷冷地说。 空气中弥漫着混合了鲜血、腐肉以及内脏的种种臭气,形成一股恶心至极的臭味。大厅中唯一的光源来自飘浮在空中散发出银蓝色磷光的一团形体不定的雾气。我的双眼没过多久就适应了黯淡的光线,不过在看清楚四周墙上的景象之后,我真希望自己不要适应。周围的墙上挂满了一层一层的人体残骸,尸体被拉长压扁黏在墙上,从地板到天花板一共用人皮、内脏及骸骨叠了好几层人肉屏障。而参杂在这些人肉屏障中的是数千张扭曲的人脸,多半是从后面的坟场里挖出来的。这些人体残骸被施加了某种形式的生命,它们感应到我们的到来,在墙上不安地蠕动,所有脸上的眼珠都随着我俩的身形而转。我们就这么在千百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穿越大厅。一路上有许多条手臂朝我们伸来,也不知道是想要抓住我们,还是在向我们求救。我看到心肺等内脏好似嘲笑生命一般地在墙上抖动,心中不断庆幸自己没能认出任何一张墙上的脸孔。 至少地板上很干净。死亡男孩大步前进,全然无视墙上的惨状,我则紧紧跟在他身后。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像他如此镇定的人走在旁边,只怕任何人都会被逼疯。我们的脚步声十分沉闷,四周围绕的阴影深邃异常,感觉像是走在一条狭窄的通道上,远离正常的世界,通往一个……总之不是正常世界的地方。 大约在走到大厅中央的时候,我们终于隐约看见了对方的形体。借着磷光迷雾的照明,我们看见大厅另一边的阴影深处里站了五条巨大的身影。他们是从难以想象的低温中解冻的尸体,死而复生之后又被来自异世界的非人灵体附身,此刻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人类形体。附身在这些尸体上的灵体太强大、太猛烈、太不自然,根本不是人类的躯体可以塞得下的。于是尸体被拉长、被放大,被体内强大的压力挤成一种不自然的形状,变成十分恶心恐怖的怪物,只能以惨不忍睹来形容。他们的表皮不断蠕动,似乎体内的内容物已经超越了三度空间所能容纳的极限。人类的躯体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早就被扯成碎片才对,但是这五具尸体却在附身灵体的强大意志力之下顽强地凑在一起。他们需要这些尸体,唯有靠着这些空洞的宿主他们才能存在于物质界中。我很想偏过头去不看他们,因为这些尸体们的形状实在太过复杂,正常人类的心智根本无法承受这种景象。 我觉得我们靠得太近了,于是抓住死亡男孩的手臂让他停步。他对我瞪来。 “我们需要信息。”我小声道。“跟他们谈谈。” “你去跟他们谈。如果找到什么弱点再跟我说。” 其中一只怪物向前靠来。它足足有两个人高,宽度也差不了多少,苍白流汁的皮肤紧绷到了极限。它挺起修长的脖子向我们凑来,眼中不断流出血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板上,发出阵阵白雾跟滋滋声响。不少骨头刺穿了它脸上的皮肤,形成许多不规则的尖角。当它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就像是口出淫言秽语的唱诗班小孩一样。 “我们是原始之神,是纯粹概念上的生命,是天地初开时代的产物,是在光荣的理想被所谓的规则限制矮化之前就行走于大地之上的高级灵体。为了保护你们这些脆弱无能的低等生命,我们被逐出物质界。自从时间开始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存在。我们在物质界的边缘等待、观察,不断寻找重临大地的方法,只为了向所有胆敢逾越自我身分的低等生物展现我们的轻蔑与仇恨。我们是原始之神,是我们先进入物质界的,我们将会待在这里,直到所有胆敢思考的东西通通被埋入土里为止。” “标准的烂恶魔。”死亡男孩道。“活了几千年了,唯一会做的事就是抱怨历史不公。不必废话,直接开打吧。来呀,让我看看你们有多厉害!” “你能不能稍微理性一点?”我话才说完,就看到对面那颗脑袋突然对我转来。 “我们认识你,小王子。”唱诗班的低语声说道。“约翰·泰勒。没错。我们也认识你母亲。” “你们知道些什么?”我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 “在这个烂到谷底的世界里,她是一切的最初,也将会再度成为最初。她将会回归。没错,过不了多久,她就会重新降临大地。” “她究竟是什么人?她的身分到底是什么?” “去问那些唤醒她的人。去问那些请她回归的人。她将重临大地,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 “你们怕她。”我有点惊讶地说。你们也怕我。我心想。 “我们是原始之神。在她回归之前,我们还有时间可以好好玩玩,该陪你玩玩了。” “你们聊的话题非常有趣。”死亡男孩说。“但是废话已经说得够多了。掩护我,约翰。我有个计划。” 他向前一冲,对准最近的怪物扑上。 “这就是你所谓的计划?”我大叫,除了跟在他身后冲去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会希望自己有带枪,真正的大枪,可以装填核子子弹的超级大枪。 死亡男孩出手抓向之前说话的那只怪物的头,怪物向前一倾,有如琥珀包围昆虫一般将死亡男孩拥入体内。怪物打算附到他的身上,不过死亡男孩的身体已经被他自己的灵魂给附了,没有任何其他力量能够挤得进去。怪物抖动几下,无法承受死亡男孩诡异的身体,终于将他吐出体外。死亡男孩在地上重重一摔,立刻翻身站起,东张西望地寻找下一个目标。五只怪物突然同时张口诵念出一连串比人类言语更高深的语言,藉以控制黏在墙上的千百具尸体残骸。残骸在咒语的驱动下纷纷自墙上滑落,仿佛一片尸海一般自四面八方沿着地板往我跟死亡男孩涌来。尖锐的断骨不断自尸海中喷出,地板也因为过多的胃酸而冒出白烟。眼球自血水中浮现,指甲从断指中冒出,到处都有比手术刀还要锐利的物体瞄准着我们。 我从口袋中抓出一大把盐巴,在自己跟死亡男孩周围洒了一整圈,然后叫他乖乖待在盐圈里面。虽然传说他的肉体可以承受一切打击,但是面对数千具尸体凝聚而成的胃酸狂潮,天知道他会不会就这么被消化掉。尸海在盐圈外稍微停了一下,接着向上拱起,跨越盐圈继续扑向我们。我静下心来观察四周,死亡男孩则是毫不畏惧地对准最近的尸块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他嘴里也没闲着,一直诵念着各式各样的咒语,从精灵语到古埃及语,什么法术都用上了,但是却没有什么明显的效果。这片尸海是由远古之神控制,而它们的力量自天地初开就已经存在,就连死亡男孩也不曾接触过如此古老的怪物。 我看着远古之神,发现它们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反而不太理会死亡男孩。我之前就觉得他们对我怀有恐惧,但是为什么呢?我有什么让他们害怕的地方?我懂的攻击法术比死亡男孩少多了。或许它们怕的是我找东西的天赋,但是天赋要如何才能在这种情况下派上用场呢?我努力地看着五具被远古之神附身的恶心尸体。它们的确很恐怖,但同时也很……紧绷,很不稳定;人类的躯体根本无法容纳远古之神,或许只要稍加刺激就可以让它们自行涨爆…… 这个想法才刚在脑中成形,我就已经开始动作,踏着满地的尸体向前冲去。我毫不犹豫地奔向讲话的那只远古之神,嘴里叫道:“你以为自己很强吗?有种附到我身上看看呀,你这浑蛋!”心里却想着:“要是猜错就完蛋啦!”远古之神被我的气势所慑而微微向后退缩,不过我已经扑到它身上,撞入它的胸口。对方的身体有如泥浆一般地将我整个人吸了进去,我则赶紧伸手捣住口鼻,以免腐烂的血肉渗入体内。一股寒气袭体而来,冷到超乎我的想象,简直可以跟虚无太空中的黑暗低温相比,更糟糕的是,在这股黑暗跟寒冷的虚空之中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灵体从四面八方对我直逼而来。便在此时,四下爆出一阵凄厉的惨叫。在这充满背叛与愤怒的惨叫声中,怪物所附身的尸体终于撑爆,化作无数碎片向四面八方飞散。 远古之神想要附上我的身体,但是却没办法将我的灵魂赶出体外。它体内实在塞满了太多东西,总得有一样必须被挤出去,结果最先受不了的就是它所附身的尸体。尸体爆炸了,血肉模糊,尸块飞溅,强力的撞击引起连锁反应,当场把其他四个远古之神一并炸掉。一切很快就结束了。我跟死亡男孩站在停止蠕动的尸海之中,看着满地迅速腐烂的内脏与尸块,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死亡男孩往我看来。 “人家都说我太过冲动、不易相处呢。你对它们做了什么?” “我让它们消化不良,或许我毕竟不是普通人吧。” 死亡男孩吸了口气。“老天,我身上好臭,你也一样。希望这里有浴室和洗衣机。”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跟死亡男孩终于洗去了一身臭气,穿上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既然危机已经过去,大殡仪馆的员工也就陆陆续续回来。在狂叹好几口大气之后,所有员工很不情愿地展开善后作业。这可是件漫长恼人的大工程,除了需要很多尸袋、强健的胃、用处不大的水桶跟拖把之外,还需要很大一桶消毒水。大殡仪馆的经理简短地跟我们见了个面,握了握手,向死亡男孩保证支票已经寄出,然后就离开了。跟死亡男孩确认付款是很重要的一件事,由于死亡男孩习惯直接到别人家里面对面解决事情,所以没人愿意惹火他。当我跟死亡男孩离开大殡仪馆的时候,正好看到两个年轻人抬了一个标明“空气滤净器”的箱子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 我们来到死亡男孩的未来之车旁边,也没听他下什么指令,车门就自动打开。死亡男孩跳上驾驶座,我则小心翼翼地坐到他旁边的座位上,接着车门就自动关闭。我稍微看了一下,发现车上的仪表板看起来比宇宙飞船还要复杂。死亡男孩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根超大巧克力棒,当场狼吞虎咽了起来。吃完之后,他把身上的碎屑全部拍到脚边,我这才发现地板上堆满了垃圾。接着他若有所思地瞪着挡风玻璃,似乎想要张口大叫,但却又没有足够的体力这么做。 “我很累。”他突然道。“我随时都感觉很累,我实在不想继续累下去了。一切都需要耗费精力,不管是对抗远古的神祇还是平淡地虚度一天。你绝对无法想象死亡是什么景象,好多东西我都已经感觉不到了,比如说微风、花香,甚至是冷热这类温度变化。我没有胃口,没有需求,完全不会想要睡觉。我甚至无法想起辛苦奔波一天之后,舒舒服服地坠入梦乡是什么感觉。就连情绪对我来说都只剩下一点点残缺的回亿,当最糟糕的状况已经发生过了之后,你实在很难强迫自己再去在乎任何事。我只能继续走下去,只因为没得选择而不断地行善,一再将自己送入险境,只为了能够找回一点点的快感……你确定还想要我帮忙吗,约翰?” “我需要你的帮助。”我说。“需要你那种透彻的洞察力,其实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还算是个有趣的案子。” “啊,好吧。”死亡男孩道。“我喜欢有趣的事。要往哪去?” “这就得要问你了。我要找一个之前在卡文迪旭夫妇手下工作,名叫席维雅·辛恩的过气歌手。朱利安·阿德文特认为你知道她目前的下落。” 死亡男孩脸上浮现一个奇特的表情。“我不知道你对那种女人会有兴趣,约翰。这跟我想象中你的品味不太一样。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没什么资格评断你……” “她只是一个我要调查的对象。”我说。“你知道她的下落吗?” “知道。我还知道她现在在干的勾当。你在浪费时间,约翰,现在的席维雅·辛恩只在乎工作,对其他任何人或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我还是得找她谈谈。”我道。“你可以带我去吗?” 他耸肩:“有何不可,反正到时候看看你见到她时的表情应该也很有趣。” 死亡男孩的未来之车在夜城的街道上呼啸而过,没有任何车辆胆敢接近,多半是害怕相位雷射或光子鱼雷之类的未来武器。我听不见丝毫引擎发出的声音,也感不到任何疾驶中的震动。我们移动的速度比街上所有车辆都快,但是我却一点车子在加速的感觉都没有。没多久我们就离开主要大街,转入住宅区的小巷子里,最后在一栋跟两旁建筑没什么两样的房子前停下。夜城也有偏僻的地区,而这里显然是偏僻地区中最偏僻的地方。 我跟死亡男孩下车之后,车子就自行落锁。天上飘起了毛毛雨,让我不由自主地缩在外套底下。夜色越来越阴暗,乌云遮蔽了满天星斗跟巨大的月亮。在昏暗的淡黄街灯照耀之下,我们周遭似乎处于一种变态低俗的气氛之中。街上没有半个人影,两旁的房子中也几乎没有透出半点灯光。死亡男孩领着我穿越杂草丛生的花园,来到那栋房子的前门,接着往旁边一站,示意要我敲门。再一次,他脸上浮现令我看不透的奇特表情。我没看到门铃,于是直接敲门。门立刻打开,似乎对方早就在等待着我们的到来。 开门的人脸上仿佛挂了个“我是皮条客”的霓虹招牌一样,无论长相、站姿、笑容全都散发出一种淫贱却又亲切的感觉。他身穿一件黑色的丝质外套,其上绣了一条栩栩如生的中国巨龙。身材又矮又瘦,可说是雌雄难辨。十根手指头上全部戴满银戒指,鼻孔上还穿了一只鼻环。他有一头漆黑的头发,不过五官之中却透露着一股说不出来的不自然感。那感觉十分诡异,似乎跟他的表情有点关系。他脸上一直带着微笑,但是那股笑意却始终没有进入那透彻的眼神之中。 “每次看到新面孔总是令人心情愉快。”他语气轻快地说。“我们欢迎任何人大驾光临,尤其是像两位这么有名的人物。传奇人物死亡男孩以及重出江湖的约翰·泰勒。认识两位是我的荣幸,先生。我名叫葛雷,很高兴为你们服务。” “我们要见席维雅。”死亡男孩说。“至少,约翰要见她。” “那是当然啰。”葛雷说。“从来没有人是来这里找我的。”他转头对我笑道:“您有什么癖好吗,先生?不管您想玩什么、想跟谁玩,我保证这里都可以满足您的欲望。我们对玩法全不设限,鼓励大家尝试新鲜的东西。而亲爱的席维雅更是非常愿意配合。” “不用预约吗?”我说着瞪了死亡男孩一眼。他应该事先告诉我的。 “喔,只要有顾客上门,席维雅都会知道。”葛雷说。“此刻她刚好搞定上一名客户,您可以直接上楼去找她。当然,我们要先谈好价钱。如果在完美的世界里,我们根本不必讲这些市侩的言语,只可惜呀……” “我不是来买春的。”我说。“我只要跟她谈谈。” 葛雷耸肩:“不管你想跟她干嘛,收费都是一样。当然,我们只收现金。” “上去吧,约翰。”死亡男孩说。“我来跟葛雷聊聊。” 他向前跨上一步,葛雷立刻向后退出一步,因为后退是正常人面对死亡男孩时的正常反应。葛雷退完之后,很快又恢复正常,举起手来正对死亡男孩推去。接着他们两人中间突然爆出一阵魔法闪光,不过闪了几下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葛雷吓了一跳,退到墙边,两只眼睛张得老大。 “你……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死亡男孩。你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好了。快上去,约翰。我不想在这里耗上一整晚。” 我顺手带上房门,越过死亡男孩跟葛雷,踏上狭窄的楼梯。席维雅就在二楼,我可以感觉得到。这栋房子散发出一种寒冷、阴森的感觉,到处都有黑暗深邃的阴影。楼梯是木制的,上面没铺地毯,不过我上楼的时候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仿佛就像是走在恶梦中的鬼屋里一样,有点熟悉却又异常陌生,每道门每扇窗似乎都隐藏了可怕的威胁,每一眼看出去都让人感到莫名的恐惧。距离似乎无限地向上延展,我走了好久才终于到达二楼。 我站在一扇门之前,一扇恐怖至极的门,门后面隐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站在门口,呼吸凝重,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期待。不用别人说我就知道这是席维雅的房门,因为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存在,就像是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一样。我伸出一指轻轻在房门上推了一下,房门立刻向内滑开,似乎在欢迎我的到来。在闻到一股淡淡的怪味之后,我迈步走入房中。 在这个房间里,在这红色的房间里,在这充满玫瑰花瓣色彩的光线以及闪耀不定的阴影的房间里,我感觉像是走入了女人的体内,温暖、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汗水、麝香以及香水的味道。灯光黯淡,到处都是阴影,似乎其中所提供的娱乐根本见不得光。我感受到诱惑,感受到欲望,感受到一种永远都不想离开的冲动。 那感觉就像是走进了地狱的接待大厅。我好爱那种感觉。 房内有一张超级大床,床上躺了一名体态慵懒的裸体女子。她丝毫不感到羞耻地对我微笑,浑身上下绽放出无比致命的吸引力,有如初尝腐肉的快感,好比俄罗斯轮盘的刺激。她缓缓地在深红色的床单上蠕动身躯,就像是在血池中钻动的蛆虫一般。她的五官在脸上四处游走,不断地改变,不停地幻化,就连身高及体重似乎都没有定数。她可以是一个女人,也可以是一百个女人,或者说是一个具有一百张不同面孔的女人。她动作徐缓,极尽慵懒之能事,皮肤白皙得有如眼球中的眼白。即使当她的五官搭配成难以入目丑陋面孔之时,在他人眼中依然美不可言。她的骨架有如潮浪般起伏不定,嘴唇的色彩变幻无方,深邃的双眼承诺着令任何男人都会恶心呕吐同时又感动落泪的性爱欢愉。我从来没有如此想要一个女人。她是性感的实体,是女性的极致,光是她的存在就让整个房间蓬荜生辉。 虽然明知对身体有害,但我就是情不自禁地想要她。 “约翰·泰勒。”床上的女人开口道。她的声音十分轻柔,有如一群合音天使的歌声。“卡文迪旭夫妇说过你可能会来。我已经期待与你见面很久了。我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卡文迪旭夫妇造成的,只不过这个结果跟他们当初期望的有点落差。当时我只是一个歌手,一个很棒的歌手,但是光那样对卡文迪旭夫妇来说并不够。他们想要打造的是一个所有人都会爱上的超级巨星,只可惜花了大钱却得到这种结果:一个形体不定的女人;一个象征性爱的怪物;一个梦寐以求的欲望;一个永不止歇的快感。” 她笑了,笑声中少了点幽默与人性。她的肌肤鼓动,形体万千,变换着各种不同的姿势。我全身冒起鸡皮疙瘩,目光完全无法从她身上移开,下体兴奋勃起到疼痛的地步。我靠着意志力苦苦支撑,尽力让自己待在原地。我绝不能再靠近她一步,我不敢这么做。我想要占有她。我要她占有我。 接着我看见她懒洋洋地举起手来放到嘴边,手指上沾了些黏黏红红的东西。她将红红的东西放入嘴中慢慢咀嚼,满足地享受着个中滋味。这时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房中的光线,也终于发现屋内还有另外一个人躺在床边的地板上。那男人隐藏在阴影之下,全身僵直,显然已经死去。在他脑袋的侧面有一个大洞,此刻席维雅就在我的注视之下将手指伸入洞中,沿着脑缘搅拌,然后挖出更多脑浆来。 “席维雅刚好搞定上一名客户。”葛雷之前是这么说的。 她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再度笑出声来。“一个女孩总是需要生活呀。像我这种状况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幸运的是,代价不需要我亲自来付,是他们自己找上门来,不论是男是女,他们都受不了内心深处的欲望驱使,主动跑来找我。我用身体满足他们的需求,不过也同时让他们付出代价。我吸取他们的欲望、热情、信仰以及自我,接着再取走他们的性命。然而到了那个地步的时候,他们通常也不在乎了。最后,我吃掉他们的尸体,他们的活力延续着我的生命,他们的血肉维持着我的形体。稳定与混乱之间总是需要一个平衡,要是我无法取得我的需求,你就不会喜欢我的外表。喔,不要这么惊讶,约翰!卡文迪旭夫妇的法术将我打造成你心目中最渴望的女神。我很喜欢自己这个样子。来找我的人心里都明白这种风险,他们也很喜欢这种感觉。这才是性爱的原貌,不受种种道德与良知的束缚,完完全全的纵欲无度。”她看了看地上的尸体。“不必为他哀悼。他已经耗尽一切,对任何人,甚至他自己都没有任何用处了。除了我以外。再说,他可是含笑而死的,看到没?”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自然也无法回答。 她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性感动作缓缓地伸展肢体。“你不想要我吗,约翰?我可以变成任何你想要的人,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你不敢对那些人做的事。我为性爱而活,我的肉体能够配合满足所有需求。” “不。”我满脸冒汗地强迫自己说道。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为了生存而学会自我约束,再说,我老早就习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尽管如此,我还是必须使尽全力才能留在原地。“我需要……找你谈谈,席维雅。关于卡文迪旭夫妇的事。” “喔,我很久没有想起他们了。我不在乎外面的世界所发生的事。在这里,我拥有自己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很完美。我从来不离开这里。这里,我拥有无限的喜悦。你是来告诉我夜城里所发生的事吗?罪恶是否依然充斥其中?多久了,我来这里究竟多久了?” “一年多一点。”我说着向前跨出一步。 “才一年?我觉得好像已经一世纪了。不过,在天堂跟地狱里,时间本来就过得比较缓慢。” 我又再向前踏出一步。她的身体仿佛以一种跟世界一样古老的声音呼唤着我。尽管心知一旦过去就必须付出性命跟灵魂,但是除了内心深处的一小点自我还在无声呐喊之外,我根本就不在乎。在此生死关头,我只能使出最后绝招,开启了强大的天赋,以最透彻的心眼审视席维雅·辛恩的内心,找出她被卡文迪旭夫妇改变之前的最初自我,然后将她带回这个世界。 席维雅惊声尖叫,剧烈抖动,全身的皮肤沸腾冒泡,直到一个固定的形体浮上台面之后,整个幻化的过程才在瞬间划下句点。席维雅全身蜷成一团,躺在床上大声喘气。如今的她恢复成一个正常的女人,拥有正常的肤色以及正常的美丽容颜。我也在大声喘气,因为我终于从鬼门关里爬回人间。刚才那股强大的性爱压力已自房内消逝,只剩下一点点残存的气息在空气中飘浮。席维雅缓缓坐起,全身依然一丝不挂,用属于人类的双眼朝我望来。 “你做了什么?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帮你找回自我。”我说。“你自由了。永远恢复正常了。” “我才不要恢复正常!我喜欢那个样子!我喜欢那种感觉!那种欢愉、那种渴望、那种吸食他人精力与肉体的快感……我是女神,你这浑蛋!还给我!把它还给我!” 她像只狂野的大猫对我扑来,双手瞄准我的眼睛,利牙咬上我的喉咙。我向旁一让,轻易躲开攻击。如今这个正常的躯体受限良多,她根本不知该如何驾驭。她一头撞进门旁的墙上,然后就再也爬不出来,因为她的皮肤已经与墙壁融为一体。因为墙壁不愿意放她离开。我终于明白屋内的光线从何而来,也终于了解为什么空气中还会有残存的性爱魔力挥之不去。当你在一个房间之中用魔法做了太多疯狂的行为之后,那房间迟早会变成一间疯狂的魔法屋。我带回了席维雅·辛恩,却没有将房间一并恢复原状。她大声呼喊,对着墙壁捶出一拳,拳头当场也卡进墙内,接着迅速地陷入墙中,有如沉入布满玫瑰花瓣的池塘里一样。她吞噬了无数男女,如今自己也面对了同样的命运。一切在她有机会发出最后惨叫之前就已经结束了。而在她身体消失的那一瞬间,房中的性爱气息疯狂大增,仿佛某个饥渴的猎食者突然将矛头指向了我一样。 我拔腿就跑,直奔下楼。 在楼梯底下,我停下脚步,大口喘了几口气。我的心脏跳得非常剧烈,简直跟用铁锤敲打胸口没什么两样。夜城中到处充满了各式各样的诱惑,人们都知道只要自一项诱惑中逃出生天,就千万不要再回头去招惹。席维雅·辛恩已经死了,而那个房间应该用不了多久也会饿死,只要没有人蠢到再去喂它……我转头找寻葛雷,发现他正缩在墙角发抖痛哭,而死亡男孩则一派轻松地倚门而立。 “他怎么了?”我问。 “他想知道死亡是什么感觉。”死亡男孩道。“于是我跟他说了。” 我看了看葛雷,轻轻打了个冷颤。他双眼张得老大,但却一点神采也没有。 “那么,”死亡男孩道。“搞定席维雅了,是吧?” “搞定了。”我说。“卡文迪旭夫妇在她身上动过手脚,把她变成一头怪物,或许他们也对洛欣格尔做过类似的事。我必须再去找她。” “介意我同行吗?”死亡男孩说。“跟你在一起,死亡都会变成有趣的事。” “当然好。”我说。“不过下次由我跟人家交谈,好吗?” 第八章 女伶! 就跟大部分的城市一样,夜城里总是无法在需要的地方找到停车位。立体停车场跟车位保留区是不少,不过从来都不是盖在有用的地方。如果随便乱停车的话,通常车子不是被偷走、被吃掉,就是车主一离开立刻进化成完全不同的东西。死亡男孩把未来之车开到卡里班的洞附近的街道上,熄火,下车,然后头也不回转身就走。我跟在他身后,不过却忍不住要回头看看车子。这台闪着银光的未来之车在上城区的街道上看来异常显眼,而我已经发现有许多不友善的目光在打量它了。 “在这里光锁车门是不足以保护车子的。”我道。 “我的车懂得照顾自己。”死亡男孩轻松说道。“内建的计算机可以存取所有防卫性武器,而计算机的人工智能之中包含了一种诡异的幽默感,但是却没有任何道德观念。” 我们沿着潮湿的人行道行走,路上的行人一看到我们纷纷让道。沿路店家的霓虹招牌就跟往常一样艳丽,店中也不断传出萨克斯风跟打击乐器的音乐声响。街上有一群人正在血祭一个哑剧演员,将尸体献给某名低阶神祇,旁边的观光客纷纷拿出摄影机拍摄精采画面。一只眼睛跟嘴巴都被人用线缝合的泰迪熊站在街道中央散发抗议动物实验的传单。来自各式文化的传统美食的香味飘浮在夜空中。还有不少人远远看到死亡男孩就立刻转身离开。 我们停下脚步,隔着一段距离观察着卡里班的洞。这家夜店的外观完全毁在稍早的暴动之中,如今有一群复原专家正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善后。夜城是个随时有暴动发生、建筑物被摧毁的地方,所以这里永远不会缺少能够迅速处理任何烂摊子的复原专家,只不过这类人物通常价钱很高就是了。当然,现在大部分的人力还是投入在前一阵子天使战争中遭到破坏的建筑物,不过卡文迪旭夫妇还是有办法请来这堆人马帮忙善后。三名建筑魔法师此刻正在施展搬移法术将招牌恢复原状。看着满地碎片从人行道上跳起,有如拼图一般再度凑成一块完整的招牌是个很有趣的经验。旁边有个可怜虫在想办法把大门推回原位,边推还必须忍受附在门上守门的幻象大头满嘴恶毒的咒骂。 四周围满了看戏的群众,除了闲闲没事来看免费余兴节目的观众之外,还有许多一看到有人聚集就会跑来兜售商品的小贩。他们卖的都是人们用不到的东西,像是一些t恤、正常人不可能会去的夜总会的门票,以及许多热腾腾的食物。这些食物不但超贵,而且通常不太卫生,只有新来的观光客才会笨到去买来吃。 看到一个穿着睡袍的傻瓜花钱买了一个据说是肉做的玉米烙饼之后,死亡男孩忍不住嗤之以鼻。“还有谁不信吗?”他大声说道。“观光客真的什么都吃呀。这根本是个充斥着不实广告的鬼地方。要是那个家伙敢把食物的成分大声说出来的话,你看看还有谁会去买。‘会蠕动的棒子!用念不出名字的怪物的肉做成的派!吃下去立刻拉出来的快餐!’” “消费者自求多福。”我轻松地道。“这句话应该是夜城的座右铭。所有事物都没有表面上那么单纯……” 我们兴致盎然地看着一名建筑魔法师对着一堆木屑施展时间回转法术。只见他一个不留神,法力稍微失控,时间立刻迅速回转,那些不屑登时恢复成树木,开始发芽长叶。我们跟群众一块向法师报以热烈的嘲笑声,接着死亡男孩透过他的亡者之眼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卡里班的洞。 “这地方有不少刚刚才施加上去的魔法屏障。”他轻声说道。“这些法术隐藏得很好,不过没多少东西可以瞒过亡者之眼。另外还有不少侦测变形跟阻止行动的防御法术,其中绝大部分都特别把你指定为目标,约翰。这里只是刚好在他们的防御范围之外而已,看来卡文迪旭夫妇真的很不想看到你再度出现在他们店里。” “有多厉害?”我问。 “这样说好了,只要触动了任何一道法术,你的尸体就会零碎到需要调色刀才能刮干净的地步。” “唉唷。”我说。“我还是得再见洛欣格尔一面。有什么办法吗?” 死亡男孩低头沉思。旁边的人一看他皱起眉头,全都闪到一边去。“我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去。那些法术只对活人有用。” “不行。”我说。“第一,洛欣格尔只会跟我谈,根本不会理你。第二,以你的做法一定会触发所有警报的。若非必要,我不希望吸引卡文迪旭夫妇的注意。毕竟他们手下有一名强者,恶兆之人。” “啊,对了,年轻的比利,难缠的小子,等他再长大一点,绝对会变成一个危险人物。” “最可能的情况是,洛欣格尔依然待在由两名战斗法师守卫的休息室里面。我之前唬过他们一次,不太可能再唬第二次。再说,天知道他们还安排了什么陷阱……” “那你打算怎样,约翰?”死亡男孩有点不耐烦了。“我们总不能一直站在外面。他们迟早会发现我们的。你到底要怎样接近那只致命的夜莺?来吧,努力想想吧,想办法是你的专长。” “既然我们进不去,”我缓缓说道。“那她就必须出来找我们。我们要送个口信进去给她。店里的员工待在里面只会妨碍善后作业,所以他们一定都在附近闲逛。我们只要找到一个可以收买的,请他帮我们带个口信给洛欣格尔就好了。” “天知道他们在哪。”死亡男孩有点怀疑地说。“你打算怎么找,用你的天赋定位?” “不。”我说。“不能靠我的天赋。我最近运用天赋的次数过于频繁。每当我开启心眼的时候,行踪就会暴露,我的敌人可以利用这点机会找到我。你也见过他们派来杀我的那些东西。不行,他们到现在还没找上门来已经很幸运了。我应该要开始小心,采取简单的方法行动。只要去附近的酒吧、咖啡馆跟餐厅看看,一定会碰到他们。这些家伙总是离不开物质享受的。” 结果我们在不远处一家主题咖啡馆“甜蜜蜜蜂”找到了他们,那家店的所有女服务生都必须穿着黄黑相间的蜜蜂服,头上戴两条触角,还得在屁股上别根尖刺。尽管这些女服务生面带笑容地在桌椅间穿梭,跟客人介绍着今日特餐,不过怎么看就是有点不爽的样子。卡里班的洞的那群女合音全都缩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一边喝着难喝的咖啡,一边大口抽烟、大声聊天。跟她们同桌的还有一个伊恩·阿格,也就是她们的乐手兼道具管理员。当我跟死亡男孩往他们那一桌走去的时候,伊恩是唯一露出高兴表情的人。 “喔,又是你,是吗?”金发合音女郎一边说着一边将烟灰弹到地上。“你为我们带来的麻烦与不幸还不够多吗?在你出现之前什么事都没有,等你出现之后,不但有人在舞台前排自杀,还有人在我们店外暴动。当权者真应该限制你入境才对。” “他们试过。”我冷冷地说。“不过我还好好地待在这里。我需要有人帮我带个口信给洛欣格尔。”我四下看了看,想在他们脸上看出一丝同情的笑容,不过却只看见不爽的表情跟微翘的嘴角。这也不能怪他们,实在是我自己恶名昭彰,所以正常人喜欢把坏事怪到我头上来。 “你旁边这个没有流行概念的朋友是谁?”金发女问。 “死亡男孩。”我说。话一说完,整间咖啡馆突然安静了下来。伊恩·阿格推开椅子站起身来。 “我们去外面谈。”他说。“请原谅这些女孩。因为事关她们生计,所以讲话比较冲一点。” 我们一起走到店门旁边,店里其他人都躲到安全的距离之外偷看我们。伊恩·阿格看了看我,皱眉道:“我很担心洛丝。自杀事件发生后,卡文迪旭夫妇已经完全控制了她的一举一动,该怎么做、怎么说、怎么想,什么都管。他们担心的只是要如何跟音乐媒体交待这件事情而已,如今洛丝根本就是被软禁的囚犯,你还想帮她吗?” “当然。”我说。“你可以带个口信给她吗?” “也许。”伊恩说。“至少我其中一个分身应该可以办到。” “到底哪一个才是本尊?”我问。 “都是。”伊恩·阿格开心地说。“我是所谓的暂时性三胞眙,拥有三个身体,一个灵魂,彼此之间没有分别,这也算是一种特色。我妈老是说我的出生是命运跳针的结果。此刻我的其他两个身体正在店里忙着布置舞台。透过我的双耳,他们可以听见与你的对谈。你要带什么口信?” “不是什么好消息。”我说。“卡文迪旭夫妇曾经试图打造另外一个超级巨星。为了要增加人气度,他们在席维雅·辛恩身上施法,结果却创造出了一头怪物。我是说真的怪物。我亲眼目睹过她的样子,绝不希望类似的事情发生在洛丝身上。我要她偷溜出来,找个安全的地方跟我见面,一起研究接下来该怎么做,因为我不相信卡文迪旭夫妇会优先考虑她的权益。洛丝自己要溜出来应该并不困难,一般保镖只会把注意力集中在想要溜进去的人身上。” 伊恩面露怒容:“席维雅·辛恩。我已经有一阵子没想起这个名字了。之前我们还在怀疑到底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吧,我的分身会把口信带给洛丝。现在卡文迪旭夫妇已经离开卡里班的洞了,所以她有可能会听我的话。只要卡文迪旭夫妇不在附近,她就会比较自主,也比较聪明。” “他们似乎对她有某种奇怪的影响力。”我说。“难道他们已经对她下手了?” “我不知道。”伊恩说。“卡文迪旭夫妇跟洛丝密会的时候不准其他人打扰。不过不可否认的是,自从洛丝住进卡里班的洞之后,她整个人就经历了很大的改变。你认为这些自杀事件是因为卡文迪旭夫妇对洛丝施展魔法而造成的吗?” “有可能。”我说。 “好吧。”伊恩说。“如果我传了信息,并且将她带出卡里班的洞,你想要在哪里见面?一定要是安全的地方,一个不会让她感到害怕,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地方。你也知道,她现在名气不小。” “我知道该怎么样让名人变得毫不显眼。”死亡男孩道。“只要把她藏在一群名人之间就好了。叫洛欣格尔去‘女伶!’找我们。” “女伶!”是上城区中名气最大,也是最恶名昭彰的一家夜店。在那里,你可以欣赏娱乐史上所有著名女性歌手的表演。当然,这些歌手全都不是本人,甚至不是女人。他们全部都是喜欢打扮成女性偶像的男性变装癖。然而专业水平的造型与化妆,配合上顶尖的幻术加持,使得这些变装癖能将个人偏执升华到更高境界,甚至以魔法在自己与偶像之间建立连结,进而将对方的个性、生活习惯等小细节也都模仿得维妙维肖。不论已经死去还是依然在世的,历史上所有伟大的女歌星通通出现在“女伶!”表演,至少外表看来是这样的。 死亡男孩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守门的人员打开店门深深鞠躬欢迎我们的到来,没有质疑会员资格,甚至没有检查门票。保管衣物的女孩扮演的是六○年代巨星希莉亚·布莱克,从她对死亡男孩抛出的媚眼判断,他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希莉亚完全忽视我的存在,不过我丝毫不以为意。死亡男孩是夜城的知名人士,而我则算是所谓的反知名人士。我们走进夜店主厅,触目所及都是鲜花、丝绸,以及亮丽的灯光效果。装饰摆设充满了艺术气息,到处都是难以想象的流行品味。天花板上挂满了吊灯跟迪斯可闪光球。 餐厅内坐满了人,整体气氛非常吵杂。基本上“女伶!”是个永不安宁的地方。我们跟在一个女服务生后面沿着坐满客人的桌椅向里面挤去。今晚所有的女服务生都打扮成莉萨·明妮莉在《酒店》里面的造型。我们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坐下,然后跟莉萨点了一杯超贵的可乐。跟往常一样,我必须附注:“不,我不要健怡可乐!我要真的可乐!男人的可乐!还有我不要吸管!”死亡男孩点了一瓶琴酒外加一根店里最高级的雪茄。我在收支账本上记下了可乐的价钱。在夜城如果没有记帐习惯,那就随时必须面对破产的可能。 “如果洛欣格尔没来呢?”死亡男孩问。他必须提高音量,不然根本盖不过周遭的噪音。“要是她出不来呢?” “那就到时候再想办法。”我说。“轻松点,欣赏表演,这里可花了我们不少钱呀。” “什么叫花了‘我们’不少钱?” 这时在舞台上合唱着“我跟他很熟”的是伊莲跟芭芭拉。不少其他著名的女歌手在观众之间游走,跟客人聊着八卦,藉以增加自己的曝光度。里面有玛莉莲跟杜莉,还有芭芭拉跟妲丝蒂。伊莲以及芭芭拉一曲终了,紧接着上台的是妮可,在手风琴的伴奏之下,以忧伤的歌声及造型为大家带来一首“上海百合”。我很怕她再接一首门户合唱团的“结尾”,因为一次听太多存在主义的歌对我的双耳而言是一种无比的折磨。 几张桌子之外有两名茱蒂正在拉扯对方的假发大打出手。旁观众人一面鼓噪一面下注赌输赢。 便在此时,伊恩·阿格牵着洛欣格尔的手走了进来。“女伶!”里面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的出现,因为大家都认定她只是另一个变装癖假扮的,虽然她看起来比其他女歌手真实一点。伊恩带着她来到我们桌前,为她拉开椅子,帮她介绍死亡男孩,然后很有礼貌但是很坚持地拒绝跟我们同桌。 “我不能留在这里。我一定要回去。店里还有很多事要忙,我可不希望让人找不到我。” “带洛丝出来有遇上麻烦吗?”我问。 “一点也没有。我只是告诉保镖在店里看到约翰·泰勒,他们就马上跑去找你,我们也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听着,我真的得回去了。洛丝,记得再一个小时就要上台啰。” 他在洛欣格尔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就离开了。服务生莉萨走来等待洛欣格尔点餐。我看着洛欣格尔研究酒类菜单,发现她跟之前不太一样。尽管脸色一样苍白,秀发一样乌黑,身上穿的也还是之前的黑礼服,不过她看起来就是比较敏锐、比较开心、也比较专注。她抬头发现我在看,于是张开嘴巴开心地笑了笑。 “啊,约翰,能出来透透气感觉真好。你知道我想干嘛吗?我想要点五杯威士忌沙瓦。我要把它们在我面前排成一排,让我可以一边喝一边看。在卡里班的洞,卡文迪旭夫妇根本不准我喝酒。奇怪的是,我也根本不会想喝。我每天只吃他们拿来的减肥餐,从来都不抱怨,一点都不像我。蛋糕!我要吃蛋糕!给我一个最大、最浓的巧克力蛋糕,加一根大汤匙!我要所有有害健康的东西,现在就要!” 服务生愉快地叫道:“说得好,姊妹!” 我跟服务生点了洛欣格尔要的东西,莉萨点完后立刻走开。洛欣格尔看起来十分开心。 “卡文迪旭夫妇管得很严,很多事情都不准我做。他们根本不像是我的经纪人,反而更像是我老妈。” “不过他们倒是没有要你戒烟。”我说。 她大笑一声:“他们敢就试试看。”接着突然敛起笑容,神情严肃地对我道:“伊恩说你为了帮我而去找过不少人,也发现了席维雅·辛恩的下落。我记得当年所有音乐杂志的封面都是她的照片,可是突然之间她就消失了。究竟出了什么事,约翰?卡文迪旭夫妇对她做了什么?” 我过滤掉一些恶心的细节,把席维雅·辛恩的事情全盘托出。死亡男孩瞪了我几眼,知道我是为了吓她才说得这么仔细,不过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喝着琴酒,吃着雪茄。等我说完之后,洛丝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真没想到。那个可怜的女人。这一切都是卡文迪旭夫妇下的毒手?” “他们多半是另外找人做的。”我说。“他们可曾……对你做什么奇怪的举动?” “不,从来没有。”洛欣格尔很肯定地说。“我不准他们对我施法。我的成功不需要那种东西的帮助。我是个歌手,要成名只需要我的歌曲跟歌声就够了。”她突然皱了皱眉头,又道:“不过话说回来……自从我住进卡里班的洞之后,一切就开始改变了。现在我创作的歌曲都是悲伤的曲调,而我的记忆中开始出现奇怪的断层。我随时都感到疲惫跟寒冷,当卡文迪旭夫妇出现的时候……我表现得就一点也不像自己。会不会他们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擅自对我施了某种魔法?” “有可能。”我小心地说道。“他们可能做了些什么,之后再强迫你忘掉。卡文迪旭夫妇在我的印象中并没有什么道德观念。” 服务生端了五杯威士忌沙瓦过来,在洛欣格尔面前排成一排。洛欣格尔很开心地欢呼一声,立刻拿起两个杯子往嘴里就灌。放下杯子之后,她重重地喘了一会儿气,然后咯咯娇笑,有如做了坏事的淘气小孩一般。“没错!喔,没错!就是这种感觉!”她对我笑了笑,散发出无比的魅力,接着又看向死亡男孩,说道:“那么,死亡到底是什么感觉?” “别告诉她!”我立刻叫道,然后满怀歉意地对着吓了一跳的洛欣格尔说:“很不好意思,只是有些问题不知道答案比较好,尤其是跟他有关的问题。” “就像是他为什么在吃雪茄,而不是用抽的?” “没错。” 她又对我笑了笑。如今她的笑容亲切又温暖,跟之前那种遥不可及的冰冷笑容判若两人。“印象中你也常常喜欢回避问题呀,神秘先生。”三杯威士忌沙瓦下肚之后,她的法国腔调逐渐变得明显,仿佛她一身活力终于都回到体内了一样。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道:“你不会真的认为卡文迪旭夫妇会伤害我吧?我是说,他们还要靠我赚进大笔钞票呢。” “或许之前他们也以为是在帮助席维雅。”我说。“不管怎么说,我们都不能漠视自杀事件,洛丝。这件事一定和卡文迪旭夫妇有关。我不相信他们,你也不应该相信他们。只要你一句话,我跟死亡男孩这就带你离开这个是非地。我们会找地方让你躲一阵子,再雇用几个律师仔细研究你跟他们之间的合约,顺便找些专家确定你身上有没有被人施法。不用担心,我能担保你的安全,我认识不少绝对愿意当你保镖的人,或许他们不是什么好人,不过……” “不,”洛欣格尔的声音很轻,不过语气十分坚决。“我很感谢你的帮助。我心领了,只不过……” “只下过?” “这是我等待已久的机会,要成名就靠这一次了。没有人拥有卡文迪旭夫妇那么宽广的人脉,他们的确有办法帮我弄到大型唱片公司的合约。我不能走,我一定要唱下去。我一辈子就等这一天,我只关心这一天。我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弃,至少不能只因为你的猜测就放弃。你没有任何实质证据证明是卡文迪旭夫妇干的,对不对?” “没有。”我说。“但是那些自杀事件……” 她扮了个鬼脸,说道:“相信我,我没忘。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可怜人在我面前开枪时的表情。他直视我的眼,脸上却依然带着笑容……我不能让这种事继续发生。我唱歌是为了让人开心的!我喜欢提振人们的心情,安慰他们的心灵,让大家能够恢复勇气再度面对一切……要是卡文迪旭夫妇真的腐化了我的歌曲、我的嗓音……”她用力摇摇头。“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一把抓起第四杯威士忌沙瓦,眼中露出十分苦恼的神情。 我们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各自考虑当前的状况。舞台上,一名惠妮正高声唱着“我会永远爱你”。洛欣格尔大声嗤之以鼻。 “我一直不喜欢这个版本,嗓音太尖锐了。” “我喜欢桃莉·芭顿的版本。”死亡男孩突然说道。“感觉比较温馨。” 我看他一眼:“你总是让人意外,是不是?” “一点也没错。”死亡男孩道。 这时巧克力蛋糕上桌,洛欣格尔立刻把手中的第四杯威士忌沙瓦放到一边去。这个蛋糕真的超大,上面还涂满厚厚一层黑白相间的奶油。洛欣格尔先是“喔!”了一声,然后再“啊!”一声,两眼之中绽放出生命的光辉。她抓起大汤匙毫不犹豫地插入蛋糕之中,接着嘴角就沾满了巧克力跟奶油。我默默地看着她,心中慢慢浮现一个不祥的念头。也许眼前这个洛欣格尔之所以跟卡里班的洞里的洛欣格尔有这么大的不同,纯粹只是因为她们真的不是同一个人的缘故?或许眼前这个只是另一个冒牌货,就跟摧毁夜城时报办公室的那只图尔帕一样?果真如此,就可以解释不少事,包括她为什么能够如此轻易地出来跟我们碰面。 “我去一下厕所。”我说着对死亡男孩使了个眼色。 “很好。”他说。“谢谢你连这种事都跟我们报备。” “我第一次来这里。”我说。“麻烦你带个路吧。” “我才不需要上厕所。”死亡男孩说。“这是身为亡者的一项好处。” 我趁洛欣格尔大快朵颐的时候对死亡男孩狠狠一瞪,他这才看懂我的暗示。我们站起身来,对着附近一扇标示“站立式”的门走去。一进去我们就看到一个凯莉撩起裙子站在一座小便池前面撒尿。死亡男孩跟我一边等她尿完,一边研究着墙上的贩卖机里卖的是什么产品。等凯莉出去之后,死亡男孩立刻瞪了我一眼。 “你最好有重要的事,约翰。不然跟你单独待在厕所可是会严重影响我个人声望的事情。” “闭嘴听我说。卡文迪旭夫妇之前派过一个冒牌的洛欣格尔来杀我,一只脾气很差的图尔帕。你有办法确定外面那个是真的洛欣格尔吗?你不是老说亡者的双眼可以看穿一切?” “喔,当然。我已经确认过了。” “结果呢?” “她是真的洛欣格尔,不过已经死了。” 我看着他好一会儿,然后问道:“你说她已经怎么了?” “她身上没有灵气。我一见到她就看出来了。” “那……那你怎么不说?” “她是死是活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的目光不应该如此狭隘呀,约翰。” “你是说,她跟你一样,已经死了?” “喔,跟我不一样。我本身是个特例。但是她看来也不像是僵尸,只不过没有灵气是活不下去的,只要是人就有灵气。” “真的吗?”我突然感起兴趣来了。“我的灵气长什么样子?” “华而不实。” “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死了?”我感到心中燃起一把怒火。“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死了的样子。死人吃巧克力不会有高潮的。” “‘’。或许这跟卡文迪旭夫妇对她的控制有关。你要我跟她说明真相吗?” “不,这种事还是跟她熟一点的人来说比较恰当,反正她之前也跟我说过不管真相为何,她一定要知道。”我看着地上干净的磁砖,又道:“你会怎么告诉别人自己的死讯?” “用嘴说呀。毕竟,死亡又不是最凄惨的事。” “什么意思?” 死亡男孩故作神秘地道:“相信我,约翰。你不会想要知道的。” “喔,闭嘴。” 等我们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洛欣格尔已经吃掉半个蛋糕,而且把剩下的两杯威士忌沙瓦都喝光了。她一看到我们就开始猛挥手,挥完之后舔起手指上沾到的巧克力,神情兴奋无比,嘴角笑个不停。我跟死亡男孩在她对面坐下。 “我还要酒!”她很愉快地说。“大家都该多喝点酒!你们要不要吃蛋糕?我可以叫他们加把汤匙。不要唷?你们都不知道错过了什么耶。有时候吃巧克力可是比做爱还要爽唷,至少比跟某些人做爱爽。你们两个干嘛臭着一张脸,难道是在墙上发现自己的电话号码吗?”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死亡男孩的发现说给她听。我尽可能以最直接的方式说完,然后静静坐着等待她的反应。她表现得十分冷静,目光非常沉着,一边思索一边舔着汤匙上的巧克力,仿佛是在考虑某件生意上的提案,又好似刚听说了某位远房亲戚过世的消息一样。最后她抬头看我,神色毫不慌张,声音似乎也不是非常惊讶。 “这就可以解释很多事情了。”她说。“为什么记忆中会有断层,为什么我老是觉得冷,为什么在卡文迪旭夫妇身边我会那么听话。一定是他们干的。以前的我,那个真实的我,绝对无法容忍他们那种态度的。来这里让我有一种自深沉的噩梦中醒来的感觉,因为我离开了他们的影响范围。只不过……我永远不可能从这个梦中醒来了,对不对?我已经死了。” 我想要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的,只不过我曾答应过永远不会骗她。她皱起眉头,咬了咬下唇,看向死亡男孩,最后又看回我身上。 “你们能帮我吗?至少帮我查出这两个浑蛋对我做了什么?” “我可以试试看。”死亡男孩温柔地说道。“我可以看出所有活人看不出来的东西。既然你我都是死人,要在我们之间建立连结应该不难。”他说着一手搭上她的手背,示意我去握他的另外一只手。我迟疑了一下,然后才照做。因为之前葛雷的下场一直在我脑中盘旋不去。死亡男孩笑了笑,说道:“别吓得尿裤子,约翰。我只是要进入洛欣格尔的心里,找出她死前最后一刻所看到的画面。我想她的记忆断层应该是受不了刺激而造成的。只要你们牵着我的手就可以看到我所看到的景象。不过记住,那只是过去的影像,我们无法介入干涉。不管我们多想,过去的事情都是无法改变的。” 我感到他的手掌一紧,接着我们就已经离开原地。不需要藉助任何魔法,也不需要透过什么神器,我们只是凭借着一个死了三十年还不肯老老实实躺下的死人的意志就穿梭了时光,回到了过去。如今我们来到卡文迪旭夫妇的办公室中,也就是我之前被拖进去痛殴的地方。卡文迪旭夫妇此刻正对着怒气冲冲的洛欣格尔微笑。她显然在跟他们理论什么事情,但是他们根本没有在听。卡文迪旭太太一面说几句安慰的言语,一面倒了一杯香槟递给洛欣格尔。洛欣格尔抢过香槟,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子往地上一甩,接着她两脚一软,身体也跟着摔倒在地。她口中吐出白沫,身体不停抽动,而卡文迪旭夫妇则一直站在旁边冷笑,直到她终于停止抽动为止。接着卡文迪旭夫妇看向躲在角落黑暗之中的一条身影,不过我看不出来那家伙是谁。 死亡男孩突然放手,我们立刻回到现实之中。洛欣格尔浑身颤抖,不过嘴角坚定地抿成一条直线,竭力克制着自己沸腾的情绪。 “卡文迪旭夫妇对我下毒?”洛欣格尔说。“他们为什么要谋害自己的摇钱树?” “好问题。”我说。“我认为这是个应该用强硬的手段当面询问他们的问题。” “你可以顺便问问他们害死她之后又做了什么。”死亡男孩看着洛欣格尔说道。“你跟我曾经见过的各种僵尸都不一样。我敢肯定你已经死了,但是你身上依然残留着一点生命的气息。” “可能卡文迪旭签了某张类似你的合约?”我说。“以洛欣格尔经纪人的身分帮她代签的?” “不可能。”死亡男孩肯定地说道。“这种合约一定要自愿签定才有效,不然就没有意义了。人不会搞丢自己的灵魂;人只能出卖自己的灵魂。” “那么,”我说。“不管是哪种复活法术都必须要真正的强者才能施展。虽然我没看清楚,但是可以肯定当时办公室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据我所知,卡文迪旭旗下的狠角色应该只有恶兆之人一个。虽然他总有一天会成为跟他父亲一样厉害的强者,但再怎么说他也不是死灵法师。” “这一切跟有人听了我的歌就去自杀有什么关系?”洛欣格尔的表情依然冷静,但声音却开始有点浮躁了。 “你进入过死亡境界。”死亡男孩说。“当你自亡者国度回来的时候,某些东西跟着你一起回到人世,透过你的歌声进入人间,那些人就是因为这样而自杀的。” “他们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洛欣格尔道。“卡文迪旭夫妇怎么会做这种事?我的歌一直都是很正面、很阳光的,就算描述人世间的忧伤也是一样。我的歌声是用来振奋人心,不是用来摧毁他们的。卡文迪旭夫妇夺走了我生命中唯一具有意义的事!”她听来已经濒临崩溃边缘,但依然凭着坚定的自制力支撑下去。她两手顶在桌面,紧紧地握着拳头。“这一切绝对不能继续下去,我不能任凭别人因我而死。我要找回我的声音。我要寻回我的生活!”她瞪着死亡男孩,然后又转到我的身上。“你们能帮我吗?有人有办法吗?” “我连自己都帮不了。”死亡男孩小声道。 “不要放弃得太快。”我立刻道。“死亡男孩,你刚刚也说了,她跟一般僵尸不同,我们就来查出她身上究竟发生什么事吧。有些魔法造成的死亡是可以逆转的。” “你以为卡文迪旭夫妇会坐视不管吗?”死亡男孩说。 “这事由不得他们。”我的语气冷到连死亡男孩都不愿多听。 突然之间,我们周遭陷入一片死寂。正在表演的音乐跟歌声戛然而止,观众席间沸沸扬扬的聊天声响也顿时消失不见。我们看向四周,发现如今餐厅里所有的女歌手的目光通通集中在我们三人身上。每一个变装男、每个假扮的名人,如今都以一种充满敌意的阴森表情瞪着我们。他们满脸的浓妆开始扭曲,很快被一种非常恐怖的情绪取代,感觉就像是我们突然被一群野狼包围了一样。我跟洛欣格尔以及死亡男孩缓缓站起身来,空气中突然弥漫了一股杀戮的气氛。那一瞬间,所有人的脸上同时感染了一种诡异的笑容,笑容中不带有丝毫幽默。其中一个玛莉莲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把小刀,其他所有女歌手也跟着抄起家伙,从剃刀到手枪什么武器通通出笼,还有好几个人打破酒瓶以碎玻璃瓶对着我们。 “他们被附身了。”死亡男孩低声道。“我看得出来,他们的灵气变了。他们本来都跟本身模仿的对象保持某种程度的魔法连结,而如今这些连结都被一种更强大的讯号掩盖。他们的身体已经被更强大的实体占据了。” “会是刚刚的原始之神吗?”我说。“难道他们找到别的出路来追杀我们?” “不是。”死亡男孩道。“是人类干的。” 一名妲丝蒂突然冲上前来,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洛欣格尔。“我们都是你的歌迷。我们崇拜你。我们景仰你。我们愿意为你而死。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我们是来带你回到属于你的地方。” “真想不到。”我说。“他们是卡文迪旭办公室外面的那些小鬼,来自地狱的歌友会。一定是卡文迪旭将他们附到这些歌手的身上,要他们把洛丝带回去。” “你不能待在这里。”妲丝蒂无视我的存在,继续对洛欣格尔道。“这些人对你没有好处。你必须跟我们走,回到卡文迪旭夫妇的身边,他们才能帮你变成超级巨星。请立刻跟我们走。” “要是她不走呢?”我问。 妲丝蒂二话不说,举起小刀就对准我的喉咙刺来。我向后一缩,险险避开这一刀。其他女歌手登时也拿起武器一拥而上。茱蒂、凯莉、玛莉莲、妮可以及布兰迪,这些假名女人带着快乐又扭曲的表情,在别人的愤怒与忌妒驱使之下展开攻击。有人要抢走他们心目中的女神,而他们宁死也不愿意看到这种事情发生。对这些人而言,他们是在解救自己的偶像。妲丝蒂再度对我挥刀,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扭开他的手指,放脱他的武器,然后一拳把他捶到一边去。死亡男孩随手举起身旁的女歌手向外就丢,仿佛把他们都当作布娃娃一样。只不过对方人多势众,步步进逼,而且手里都拿着恐怖的武器。一名凯特·布什大叫一声,手持尖刀对我剠来。我抓起死亡男孩挡在身前,把他当作人肉盾牌,随即看到那把尖刀狠狠地插入他的胸口,直没至柄。 “你这浑蛋,泰勒!”死亡男孩大叫,不过叫完跟着又笑了起来。我抬着他的身体左挡右挡,瞬间挡下了好几下攻击,死亡男孩不但没有抵抗,反而像是乐在其中。洛欣格尔在我身旁以各种下流手法对付敌人,不但狠狠地抓着他们头发,有机会的时候也会毫不留情地踢向对方下体。我退到墙边,大声呼唤洛欣格尔。她摔开一名从后方扑来的妮可,然后掀翻桌子,挡在我们三个人身前。 “我玩腻了。”死亡男孩说。“我可以施展法术瞬间煮熟他们的脑袋。” “不!”我立刻说道。“不能杀他们!不关这些变装女伶的事。他们也是受害者。” “喔,讨厌。”死亡男孩说。“又到好人好事的时间了,是不是?” 众多女歌手突然安静了下来,在我们面前缓缓聚集,恐吓性地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我们暂时不会有事,但是却被困在这个角落,完全无路可走。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推开桌子一拥而上,到时候……我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将一切诉诸天赋。我集中精神打开心眼,运起天赋的力量找出歌迷藉以控制女歌手的魔法连结。我看到所有女歌手的头上都有一条闪亮的线条,然后轻易地跟着这些线条找出一切的源头!一个站在舞台上指挥大局的惠妮。我对死亡男孩比了比那个惠妮,他立刻冲上舞台一拳击昏对方。惠妮一倒地,所有控制女歌手的光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附身魔法失效,攻击我们的女歌手当场变成一堆东倒西歪的普通变装男。他们在原地停止动作,神色中充满了震惊与困惑,纷纷靠在彼此的身上寻求支持与慰藉,因为被人附身无论对当事者的身心而言都是一种侵犯的行为。有那么一会儿,我还真的以为已经度过危机了,不过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突然之间,四周凭空出现了十二条黑暗恐怖的身影,当场将所有变装男吓得惊声尖叫。这些怪物身穿西装,身材壮硕,脸上完全没有五官。我使用天赋的频率太高,太过显眼,终于在敌人眼前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再度引来痛苦使者的追杀。痛苦使者一现身,变装男争先恐后地冲往最近的出口,转眼之间走得一干二净。我也想跑,不过已经来不及了。我们被痛苦使者包围,完全无路可走。它们是死亡与恐惧的化身,力量强大,锐不可挡,具有人类的形体,但是行动却不受肌肉跟骨骼的限制,帽子底下隐藏的脸孔只是一堆皮肤的延伸,没有任何五宫轮廓。它们没有双眼,不过却看得一清二楚。其中一个举起手掌,露出指头顶端套着的皮下注射器。眼看浓稠的绿色液体自针头上滴下,我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洛欣格尔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臂,死亡男孩则首度皱起了眉头。 “我是不是应该假设此刻我们的处境比刚刚还要糟糕?” “喔,没错。”我说。“这些是痛苦使者。我的敌人派来追杀我的走狗。它们的存在完全是一种概念,并不真实,所以不会受伤也不会死。我们没办法阻止它们。” “你平常都怎么对付它们?”洛欣格尔问。 “我拔腿就跑。我这辈子有许多时间都在躲避痛苦使者的追杀。”我再度运起天赋的力量,绝望地想要找出一条出路,但是徒劳无功。附近没有任何出口,翻倒的桌子根本也阻挡不了它们前进。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十二名痛苦使者步步逼近,有如癌症一样残酷,命运一般无情。就在此时,一条女性的身影突然出现,对着一个痛苦使者死命扑上。他本来是变装为凯莉的男子,不过在经历过刚刚附身之后,所有的装扮跟气质都已不复存在,如今只想找个目标发泄满腔的怒火。他一刀刺进痛苦使者的胸膛,随即感到对方体内传来一股强大的吸力,将他的刀跟手都牢牢困在体内。紧接着痛苦使者随手一挥,凯莉当场粉身碎骨,成为地板上的一滩血水。 “可恶。”死亡男孩惊道。“真是惨不忍睹。你知道,这不禁让我好奇……在有办法拼凑回原状的情况下,我的身体究竟可以被人砍成多少块?” “别想这种无聊事,帮忙生点办法出来。”我大声道。 “男士们,”洛欣格尔说。“没有时间了。请告诉我你们有对付它们的办法。” “我还在等你想呢。”死亡男孩说。“我只是一具会走路的尸体而已。我所有的把戏在这些怪物面前都没有用处。你惹上的敌人可真难缠呀,约翰。” “好吧。”我嘴干舌燥地说道。“就这样了。死亡男孩,带着洛丝逃走。只要你们不挡路就不会受到攻击。它们的目标只有我。” “它们会怎么对付你?”洛欣格尔问。 “幸运的话,它们会赏我个痛快。”我说。“不过我从来没有那么幸运过。痛苦使者是恐惧与绝望的混合体。拜托,你们快走吧。” “我不能丢下你不管。”死亡男孩说。“我必须行善,记得吗?现在弃你不顾会抵消掉我好几年的善举。” “我也不会丢下你。”洛欣格尔说。“你是我摆脱卡文迪旭夫妇的唯一希望。” “拜托,”我说。“你们不懂。如果你们留下,它们会以残酷的手段对付你们。我以前见识过。” “你会有办法的,约翰。”洛欣格尔说。“我相信你。” 不过我却不相信自己。我从来不曾真的打赢过痛苦使者,每次面对它们我都只有逃命的份。它们简直就是我心中最深沉的梦魇。最接近的痛苦死者伸出苍白的手掌抓起挡在我们身前的桌角,轻轻一挥就将整张桌子抛开。死亡男孩向前一站,我则将洛欣格尔拉到身后。就在此时,所有痛苦使者突然停下脚步,转过空白的面孔,似乎在倾听着某个只有它们才听得见的声音。它们开始颤栗,开始发抖,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分崩离析,支离破碎,化作无数腐肉跟黏液跌落在地。前一刻还是恐怖至极的十二条痛苦使者,如今却已经变成缓缓在地上散开的一团烂泥。我跟死亡男孩面面相觑,然后同时转头往一阵嘲弄笑声的方向看去。我们看到西装笔挺的恶兆之人比利·拉森,出现在大厅另一边的舞台上,脸上的表情十分得意。他身边站了两个殡仪馆业者打扮的人,分别是卡文迪旭先生跟卡文迪旭太太。 “我早就说过了,约翰。”恶兆之人道。“我比你想象的要强大多了。我是熵伯爵,是一切事物的克星,像这种丑陋的怪物根本不是我的对手。现在,你手里握有不属于你的东西,我要你立刻交出来。” “来吧,亲爱的洛欣格尔。”卡文迪旭先生说。“演出的时间就要到了。” “你也不想演出迟到吧,对不对?”卡文迪旭太太说。 洛欣格尔依然紧紧抓着我的手臂。“我不要跟他们回去。不要让他们带走我,约翰。我不能回去过那种半梦半醒的日子,我不要继续接受他们的控制,变回那个只会微笑点头,附和他们每一句话的傀儡。我宁死也不要回去。” “只要你不想去,没有人可以强迫你。”我道。不过这话此刻并没有什么说服力,就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我依然震慑于恶兆之人刚刚所展现的力量,无法想象他竟然有能力摧毁痛苦使者。他已经成为具有支配力量的强者,拥有跟他父亲熵伯爵一样强大的实力,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凡人,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小小的天赋,以及恶名昭彰的名声……我抬起头来,故作神秘地看向比利。 “这也不是我们第一次对立了,比利。退下,不然就让你尝尝我的天赋……” “你不敢。”恶兆之人面目狰狞地笑道。“你的敌人已经知道你的确实位置,如果你蠢到再度开启心眼的话,天知道接下来他们会派什么东西过来?说不定是连我也对付不来的怪物唷。不,此刻你唯一的选择就是交出那个女孩,然后在敌人再度找上门来之前夹着尾巴赶快离开。”他突然大笑起来。“从此之后,你再也唬不了任何人了。我会大肆宣扬你躲在桌子底下的丑态,并且告诉大家把你吓得要死要活的怪物如何在我手中变成一滩腐肉。现在,你给我退下,约翰。不然我就用我的力量找出足以令你永不翻身的厄运。” <hr /> 注释: 第九章 曙光乍现,终于 最后,我职业生涯中最失败的一个案子终于走到了这个地步——决战“女伶!”餐厅。唯一的问题在于,卡文迪旭夫妇手中握有恶兆之人这张超级大王牌。他摧毁痛苦使者之时所展现出来的实力实在令我刮目相看。我从来没想到这家伙真的继承了如此强大的力量。或许在雇主面前被我羞辱真的严重刺激到他的自尊了吧。总而言之,他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才激发出了体内的潜能。如今的他全身散发出一股可怕的能量,周遭的空气都因此而沸腾,许多恐怖的恶兆暗中潜伏,随时准备为他人带来悲惨的命运。 我们两帮人马分站两旁,中间隔了一堆翻倒的桌椅以及痛苦使者的残骸。卡文迪旭夫妇跟恶兆之人站在大门附近,我、死亡男孩以及洛欣格尔则站在餐厅的角落。好人跟坏人,终于在不可避免的情况之下即将正面冲突。 我目光四下一转,偷偷寻找着出路。每当需要正面冲突的时候,我总是喜欢先留一条退路以防万一。 “杀了他们。”卡文迪旭先生冷冷地说道。 “全部杀光。”卡文迪旭太太狠狠地说道。 “不。”恶兆之人说。卡文迪旭夫妇转头看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他微微一笑,丝毫不为所动。“我要先让他们吃点苦头。” 卡文迪旭夫妇彼此对看一眼,同时开口说话,然后又同时住口。他们打量着恶兆之人,心中明白这段雇主与员工的关系已经出现变化,只是不能肯定变化有多大。 “到舞台上来,全部都上来。”熵伯爵之子,恶兆之人比利·拉森说道。“我要你知道你有多失败,约翰。我要一步一步解释给你听,使你了解自己根本一点机会都没有。” “我为什么要照你的话做,比利?”我问,心中很想知道他会怎么回答。 “照我的话做,我就告诉你洛欣格尔身上发生什么事。”恶兆之人道。 一听到这句话,我立刻知道自己会屈服,于是干脆故作镇定地耸了耸肩,往舞台慢慢走去。我感觉到有坏事要发生了,而且是针对我而来的坏事。死亡男孩和洛欣格尔跟在我身后一同前进。恶兆之人小声对卡文迪旭夫妇说了一句话,接着他们就一起走上舞台的另一侧。所有人都在一定的距离外停下脚步,然后全都将目光转向恶兆之人,等着看他有何打算。他脸上露出愉快的奸笑,如同一头凶猛的野兽,耐心地盘算如何玩弄眼前的猎物。 “我们故意让洛欣格尔离开卡里班的洞,”恶兆之人若无其事地道。“好利用她来找出你的行踪。我们耐心地等着,终于等到那个自以为忠心不二的蠢蛋伊恩·阿格跑来传信。接着卡文迪旭夫妇要我跟踪洛欣格尔,把一切……处理干净,不过我说服他们跟我一起来。我要他们亲眼看着你败在我的手上,约翰,亲眼看着我一寸一寸地将你凌迟致死。最近他们已经很少出门了,这点你应该从他们苍白的脸色就可以看出来,是不是?就连躲在石头底下蠕动的虫都没他们这么白。他们真的很不喜欢出现在公共场合,不过因为我要他们来,所以他们就不得不来。所谓有志者事竟成,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呀。” “仆人变成主人了。”我看着卡文迪旭夫妇。“这就是所谓养虎为患。当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你们还记得席维雅·辛恩,是吧?” “美丽的女孩。”卡文迪旭先生说。“我一直都说她总有一天会成名的,对不对,卡文迪旭太太?” “没错,卡文迪旭先生。”女的说着向我瞪来。“你最近见过这个可爱的女孩吗?” “是的。”我说。“她已经成为一头怪物。于是我帮她解脱了。” “喔,那很好呀。”女的说。“我们也很讨厌没有处理干净的事情。至于恶兆之人可是我们最好的朋友呀。我们都为他感到骄傲,相信有朝一日,他的成就必将无可限量。” “说得太好了。”男的说。“人们将会推崇他的言论,研究他的行为。” “伊恩怎么了?”洛欣格尔突然问。“你们怎么对付他的?” “喔,对了。”恶兆之人说。“我很少理会这种小角色的。这样说好了……三胞胎现在只剩下双胞胎啦。”在他的笑声之中,洛欣格尔伤心地低下头去。接着恶兆之人看向卡文迪旭夫妇,说道:“告诉他们,把真相告诉他们。我要在开始折磨他们之前让他们知道一切,让他们了解失败得有多彻底。你们可以从你们的真实身分开始讲起。” “为什么不呢?”男的说。“反正他们也没机会说给别人听了。” “你来说吧,卡文迪旭先生。”女的说。“你用字遣词的能力无人能及。” “但是你讲起故事来可比我生动多了呀,卡文迪旭太太。我可不愿意看到你妄自菲薄呢。” “谢谢你好心地这么说,亲爱的,不过……” “废话少说!”恶兆之人叫道。 “我们不像外表看起来这么年轻。”男的说。“许多年来,我们换过不少名字以及身分,不过最广为人知的还是最早使用的化名,也就是十九世纪时著名的‘谋杀假面’。” “没错。”女的看到我们脸上的表情,脸上首度露出笑容。“我们就是谋杀假面,老伦敦势力最强大的黑帮老大,维多利亚时代的犯罪首脑。在那个治安良好的年代,我们犯下无数罪行,嘲笑警察与政客,甚至击败了伟大的朱利安·阿德文特。” “击败他的不是我们,是你呀。”男的说。“全部都是你的功劳,亲爱的。” “但是没有你,我一个人也不可能办到呀,亲爱的。我说到哪了?啊,对了,后来我们跟大家一样受到商业腐化,发现只要手段运用得宜,做生意可比犯罪好赚多了呀。于是我们放下著名的面具,断绝从前的关系,改名换姓,在商业界重新开始。由于竞争者大都胆小怕事,所以我们的生意成长飞快,没多久就成为一家大企业。企业都是永垂不朽的,所以连带我们也得到了永垂不朽的生命。夜城就是这样一个无奇不有的地方。只要生意持续成长,我们的力量就越强大;只要生意继续存在,我们就能永生不死。金钱就是权力,权力就是魔法。当然了,当卡文迪旭地产公司开始走下坡的时候,我们的生存也就开始受到威胁。”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无所不用其极地捍卫我们公司。”男的说。“因为这关系到我们的幸运。” “你们不过是两只秃鹰。”死亡男孩道。“从他人的弱点中获利,踏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的秃鹰。” “最赚钱的生意就是这种呀。”卡文迪旭太太说。“我们生在资本主义的年代,如今成为资本主义的化身。” “所以你们必须称呼彼此为‘先生’、‘太大’。”我为了增加点参与感而说道。“你们换过太多名字,需要随时提醒自己当前的身分。” “没错。”卡文迪旭先生说。“只不过是废话。” “朱利安·阿德文特会查出真相的。”我说。“他从来不曾忘记你们。” 卡文迪旭夫妇同时笑了出来。“我们也不曾忘记过他。”女的说。“因为朱利安的传奇故事有这么一小段从来不曾披露过的插曲。他的毕生挚爱,将他出卖给谋杀假面的那个女人,其实就是我呀,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摘下面具的那一刻他脸上那种震惊的表情。真是差点没把我给笑死。” “他哭了。”男的说。“他真的哭了,落下真心的泪水。不过话说回来,朱利安一直都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但是他又能怪谁呢?”女的说。“他认识我的时候,我只是一个歌舞团里的舞娘。对他而言,我是个平凡的女孩,有着平凡的嗓音,以及一双不平凡的美腿,是他自己不由自主地爱上我的。在那个年代里,绅士总是喜欢舞娘。他带我进入上层社会的生活圈,提供各式各样高级的奢侈品,包括一些他不愿意提供的东西。他自以为在拯救我,却没有先问我想不想让他拯救。” “既然他不能提供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我自然得要找个愿意提供的人。于是在某个朱利安举办的晚宴里,我认识了身旁这位大方的绅士,也就是著名的谋杀假面本人。他带我进入一个用金钱跟快乐所打造出来的全新世界,我立刻深深为之着迷。于是我也戴上了面具,亲身体验起当一个犯罪首脑的快感,那种感觉远比乖乖躺在朱利安的怀里要来得刺激多了。最后,当我一把将他推入时间裂缝的时候,我对他已经完全没有任何感觉了。” “告诉他们,”恶兆之人不耐烦地说。“告诉约翰我们对洛欣格尔做了什么。我想要看他的表情。我要亲眼目睹他那无能为力的表情!” “我们的洛欣格尔在建立起一点点小小的名气之后就想要自立门户。”卡文迪旭先生说。他的语气很无力,似乎说这些话只是为了要满足恶兆之人的要求。“她开始自己跟唱片公司的人接触,没有事先咨询我们的意见。我们在她默默无闻的时候就签下了她,辛辛苦苦地将她捧红,而如今只因为唱片公司的人宣称我们的合约条件太差,她就想要毁约。那些唱片公司的家伙跟洛欣格尔保证他们可以用提供更好的条件,而且还会找律师来帮她解决一切跟我们的合约纠纷。于是她跑来找我们,说如果不改善合约条件的话,她就要离开。” “真是忘恩负义的女人!”卡文迪旭太太说。“当然,我们不可能允许她这么做的。我们已经在她身上投资太多钱了,现在正是要开始赚钱的时候,怎么可能放她离开,是我们发掘她的,是我们一手打造她的,是我们捧红她的。我们把洛欣格尔改造成极具卖相的商品,当然有权力保护我们的投资。不要以为你师出有名,泰勒先生。这个不幸的女人根本不需要拯救,毕竟,你要从哪里把她拯救出来?金钱还是名望?我们保证过会把她捧为超级巨星,我们不会食言的。不管怎么说,她是我们的财产,谁都别想夺走她。” “那选择的自由呢?”我说。 “那跟这有什么关系?”卡文迪旭先生道。“我们在谈生意。当洛欣格尔跟我们签约的时候,她就已经抛弃那种无关紧要的东西了。洛欣格尔是卡文迪旭地产公司的财产。” “这就是你们谋杀她的原因?”死亡男孩说。“因为她想要脱离你们的掌握?” 面对这样的指控,卡文迪旭不但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反而还有点洋洋自得。 “我们也不算真的杀死她。”女的说。 “至少还没死透。”男的说。 “她没有完全死掉。”女的说。“我们下的毒只不过将她带到死亡边缘,然后再由恶兆之人出手干涉,于命运之中找出百万分之一的机会,让她停留在死亡的大门之外,形成一个长期濒临死亡的经验。当她终于从死亡的门外回到人世的时候,脑中已经被之前看到的景象吓坏。她的意志跟生气都退化到十分软弱的地步,于是只好接纳我们,把我们当成养父母一样看待。当然了,在那之后我们必须将她隔离,以免有其他不好的影响力介入她的脑中。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偶尔会显露一些反抗的意图……或许我们必须从头再来一次,以确保她的心智能够合乎我们的期许。” “浑蛋!”洛欣格尔叫道。 “喔,安静,孩子。”男的说。 “你们这些艺术家从来不懂得什么对自己才是最好的。” “最棒的部分,”恶兆之人愉快地道。“最棒的部分就是她之所以能够在死亡边缘游走全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因为我的魔法、我的力量,所以她才能够活到现在。她的生命已经跟我紧紧连结在一起。如果你攻击我,约翰,如果你杀了我,就等于亲手把她送往地狱,永远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了。所以你现在没有任何立场可以威胁我了。” “或许你说得没错。”死亡男孩轻轻地道。“但是你要拿什么来威胁我?我才刚认识这个女孩,她是死是活根本不关我的事。倒是你,你竟敢在我擅长的领域里乱搞!我可不能忍受这种事。我想我该杀了你,比利男孩。” “不准那样叫我!我的名字不再是比利了!我是……” “你是个跟以前一样讨人厌的小鬼,比利。” “我要……” “你要怎样?杀了我?我已经死过了,也去地狱逛过了,还顺手偷了件t恤回来。你的力量还不足以撕毁我的合约。” “或许没错。”恶兆之人突然恢复之前的微笑。我感到十分不安,因为我不喜欢他那种笑容。恶兆之人向前跨出一步,直视死亡男孩的双眼道:“这么多年来,你把自己的身体拼凑得很好。虽然受过很多伤,但是你总是有办法用强力胶跟胶带把自己黏回去,不过……要是这些东西其实都不够黏怎么办?要是你的修补全都……无效,该怎么办?” 他伸手凭空一砍,死亡男孩的身体当场爆裂。他用来固定背脊的黑胶带突然松脱,导致背部向上拱起。身上的缝线跟钉书针全数崩开,无声地散落在舞台之上。就连他身上的衣服也变得残破不堪。没有任何血液流出,没有任何液体溅洒,但是那一瞬间,死亡男孩惨白的皮肤上所有伤口通通爆裂开来。他两脚一软,当场摔倒在舞台之上,粉灰色的内脏登时从腹部的伤口洒落一地。其中一只手掌整个断掉,不过掌上的手指却依然还在抽动。死亡男孩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许多伤口都像花朵绽放一般慢慢越裂越大。我从来不知道他曾经受过这么多伤。洛欣格尔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臂,不过却忍住没有叫出声来。我站在原地什么也没做,因为我根本想不出任何办法能够帮助我的朋友。 “熵,”恶兆之人得意洋洋地说。“意指凡事都没有绝对。看看你这德行,死亡男孩,嚣张不起来了吧,是不是?你还有痛苦的感觉吗?我真希望你有。你所签的合约条件一定很宽,不然绝不可能承受这么多伤害……只不过,这对你来说也未必算是什么好事了。我看呀,卡文迪旭先生太太,这份荣幸应该让给你们两位,送他上路吧。我可不想让人家说我一个人独享乐趣。” 卡文迪旭夫妇交换一个神色,默默地叹了口气,然后向前走到恶兆之人的身边。他们站在死亡男孩身前,皱起眉头看着他如此固执存在的躯体。 “我们可以把他丢到焚化炉里。”卡文迪旭先生说道。 “没有错。”卡文迪旭太太说。“我特别喜欢在对方还活着的时候把人丢进焚化炉。” “不过这家伙还是尽快解决比较好。”男的说。“像死亡男孩这种强者常常有办法找到机会逃出生天。” “我们之所以能在夜城生存这么久,就是因为我们懂得不去承担不必要的风险,卡文迪旭先生。” “说的一点也不错,亲爱的。” 他们同时从衣服底下的枪套里拿出一把手枪,对着死亡男孩的心脏跟前额各自开了一枪。他在地上痉挛几下,脑后流出一滩红灰色的脑浆,接着两眼完全失去神采,摊在地上再也不动了。卡文迪旭夫妇转头对我看来,我对他们冷笑了一声。 “你们枪里已经没子弹了,浑蛋。” 卡文迪旭夫妇扣了几下扳机,枪口却没有冒出任何火花。他们同时耸了耸肩,然后退回去站在恶兆之人身旁。 “我们喜欢假手他人。”男的说。 “你一直想对付他,亲爱的比利。”女的说。“他是你的了。” 恶兆之人踏出一步,脸上带着自大的笑容,好整以暇地享受这一刻。“你还暗藏了不少小把戏,是吧,约翰?不过,你从来都是靠着这些小把戏骗吃骗喝。你那个宝贵的天赋根本不算什么,跟我的力量完全没得比。我会杀了你,然后把洛欣格尔带回属于她的地方,而你根本没有办法阻止我。我要怎么杀你呢,约翰?我想想……让体内潜伏的癌症发作?所有关节的关节炎同时爆发?让细菌跟病毒去煮沸你的血液……或许以上所有情况一次发生应该也很有趣。说不定你会跟死亡男孩一样全身一起炸开!又或许……我该找出百万分之一的机会让你出生的时候就是个长相恐怖的畸形儿,然后让你一辈子畸形下去,让所有人都了解惹火了恶兆之人会是什么下场。” 他做得到。他拥有口中宣称的那种力量,而我却连唯一能够凭借的天赋都不敢使用。我的敌人已经确认我的位置,如果在这个时候打开心眼,他们就可以直接攻击我的内心,瞬间控制我的心智跟灵魂,到时候……就会有很多比死还要痛苦的事情等待着我了。但是如果不用天赋,我就根本不可能阻止恶兆之人、拯救洛欣格尔。我只能靠……靠我自己了。我大笑一声,当场把恶兆之人吓了一跳。 “比利呀,比利。”我以十分亲切的语气说道。“你从来不曾了解过魔法的本质。魔法强弱不在于我们拥有的力量或是继承而来的天赋,而是在于意志与决心,以及两者之后所凭借的心智与灵魂。” 我狠狠地瞪着恶兆之人,他在我的目光之下一动也不敢动。那一刻里,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面对面,以意志力彼此抗衡。我们站在明亮的心灵舞台上,一层一层地扒开对方的心灵防御,挖出深埋其中的真实自我。尽管比利拥有强大的力量,尽管他能做出许多恐怖的事情,但是在我的目光凝视之下,他毕竟还是先低头了。他让我瞪得呼吸急促、脸色苍白、冷汗直流,甚至站立不稳,向后退出好几步。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低声道。“你是什么怪物?你根本不是人……” “他比你像人多了,你这小变态。”洛欣格尔说着从我旁边走过,来到恶兆之人面前,对准他的脑袋大声唱起歌来。她的歌声强而有力,有如一把瞄准恶兆之人的武器一般。我迅速向后退开,伸出手掌捣住双耳。站在恶兆之人身后的卡文迪旭夫妇也跟我一样捣着耳朵向旁边撤退。洛欣格尔在恶兆之人面前高声歌唱,唱出一首悲伤的歌曲,一首关于逝去的爱情、死去的情人以及心灵的背叛的歌曲。她就在他的面前唱着,而他则完全无法抗拒,不能转头,不能后退,有如一条大蛇嘴中的老鼠,好比已被钓竿掳获的鲜鱼。她将他紧紧地固定在眼前,用歌声侵犯他的心智,腐化他的天赋。他曾经加诸在她身上的所有折磨,此刻都被原封不动地全数奉还。她的歌声之中仿佛唱出了他一生的写照。可怜的小比利·拉森,本来有机会成为跟自己父亲一样伟大的强者,但是终其一生都只是个一事无成的小恶棍。 卡文迪旭夫妇躲到最远的角落里紧紧拥抱着彼此。我两手用力压着耳朵,脑袋几乎爆炸开来。尽管如此,我依然可以感受到歌声中的魔力渗入体内,似乎要将我的心脏扯出体外。我痛哭失声,泪流满面。就在此时,比利·拉森终于被迫面对现实,嘴里说道:“爹地,我只是想要你以我为荣而已……”然后整个身体消失不见。风声急窜,迅速填满了比利身体消失处的空间。比利将他的力量施展在自己身上,选择了那百万分之一的机会,终于让自己从来不曾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洛欣格尔停止歌唱,然而绕梁的余音依然震动着四周空气。她身体一晃,随即往地上瘫去。我在她倒地之前扶住了她,不过却失去平衡,跟她一同摔倒在地。我于舞台上坐起,将她搂在自己怀里,这才发现她已然气若游丝,即将不久人世。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心跳也越来越缓慢。这些日子全仗着恶兆之人的力量她才能在死亡的门前徘徊不去,如今恶兆之人一死,延迟许久的命运终于前来索命。她的生命力迅速流泻离体,仿佛有人拔开了一个生命的龙头。我紧紧将她搂在怀中,企图用意志力阻止她的死去,但是徒劳无功。 “我保证过会救你的。”我语气麻木地说道。 “你保证要帮我查出真相。”洛欣格尔缓缓移动苍白的双唇说道。“对我来说,这样就够了。即使是全能的约翰·泰勒也没有办法做到所有保证过的事。” 就这样,她死了。不再说话,不再呼吸,所有生命通通离体而去。我依然呆呆地搂着她,不停地轻晃着她的身体,不停地安慰她。 “喔,天呀。”卡文迪旭先生说。“真可惜。这下我们必须另外找个歌手重新来过了。” “不要介意,卡文迪旭先生。”女的说。“第三次总是比较幸运的。” 我转头面对他们,眼神中充满愤怒的火光。他们开始重新装填子弹,只可惜由于手抖得厉害,所以迟迟装不进去。就在此时,死亡男孩说话了。他的肺所剩不多,只能发出十分微弱的声音,幸亏大厅之中十分安静,所以他的话还是清清楚楚地传入我的耳中。 “还没结束呢。”他两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说道。“洛欣格尔死了,不过灵魂还没到达地狱。还有时间,约翰。只要你有勇气跟意志,我们就还有时间可以救她。” “你怎么可能还没挂?”我说,语气依然十分呆滞。“你有一半以上的内脏丢在外面,而且连脑浆都被人打出来了。” 他顽皮地笑了一声,听在耳里有说不出的诡异。“我的身体已经死了很多年,根本不需要里面的器官。那些东西对我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这具身体只是我行走世间的一个形体,一个给我生命假象的象征,就跟我喜欢吃吃喝喝一样,一切都只是为了让我有活着的感觉。你还有机会拯救洛欣格尔,约翰。我可以用你的生命力量施展一道法术,让我们灵魂出窍,进入黑暗的国度,前往生死的边境。我死而复生的时候,死亡大门就为我留下了一条裂缝。我可以透过这条裂缝去找她,但真要把她带回活人的世界还是得靠活人才能办到。我不会骗你,约翰。要这么做你就必须有死亡的觉悟。一旦穿越死亡之门,我们都有可能回不来。不过只要你愿意尝试,只要你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当作最后的赌注,我保证我们绝对有机会成功。” “你真的办得到?”我问。 “我说过了,”死亡男孩道。“我了解所有跟死亡有关的事情。” “啊,管他的。”我说。“我从来不让客户失望。” “这种想法会害死你的。”死亡男孩说。 “要是卡文迪旭夫妇趁我们出窍的时候攻击我们呢?要是他们摧毁我们的身体,让我们回不来怎么办?” “只要回得来的话,我们就会在出窍的同一时间回来,不然就永远回不来了。” “动手吧。”我说。 死亡男孩施展法术,我们两个当场死亡。 运用我此生所剩的寿命,死亡男孩带着我进入了黑暗国度。有生以来第一次,我见识到一个比夜城还要黑暗的世界。在这永恒的黑暗之中,就连一丝星星与月亮的光芒都看不到。这里是最寒冷的牢房,最深邃的堕落。这里是一片虚无,除了死亡男孩跟我之外一无所有。我只是一种没有形体的存在,一种没有声音的尖叫,若不是心知死亡男孩就在身边,我绝对没有办法保持冷静。我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听不到对方的言语,不过我们依然能够彼此交谈。 “这里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 “其实是有东西的,约翰,只不过你才刚死不久,还不懂得欣赏这个世界的东西。算你好运。” “洛丝在哪?” “把这股黑暗想象成一条通道,一条通往光明的通道。走这里……” “好……你怎么能在一片虚无里面辨识方向?” “哪来那么多问题,约翰?你不会喜欢这些答案的啦,跟我来。” “你曾经到过这里。” “部分的我从来不曾离开过这里。” “这样讲会让我好过点吗?你这家伙真的让人毛骨悚然,知道吗?” “你一点也不了解我,约翰。往这走……” 于是我们对着另外一个方向坠落。把黑暗想象成一条通往某处的通道的确有点帮助。我很肯定我们正对着某个地方坠去,只不过因为没有可供参考的地标,根本无法判定我们的速度跟距离。照理说我应该感到害怕,但是我的情绪已经开始消逝,就连思想也开始变得模糊,似乎这个地方完全容不下这种属于活人的东西一样。就在此时,我感到前方出现某样东西,某样很特殊的东西,呼唤着我的姓名。我看见一点些微的光辉,有如七色虹彩融为一体,渐渐绽放出耀眼的光芒,散发出舒适宜人的暖意,好似黑夜中的一座灯塔,为迷途的灵魂指引一条回家的路。接着我感到身边出现另外一道存在,终于找到了洛欣格尔。 “你们是天使吗?” “差远了,洛丝。我想天使已经不愿意理我了。我是约翰,跟死亡男孩一起来带你回家的。” “但是我可以听见音乐,好美妙的音乐。我希望能够永远徜徉在这些旋律之中。” 对她而言是音乐,对我而言则是光芒。那光芒就像是在一段漫长的旅途之后终于见到家庭的温暖;又好比一整天的辛劳过后终于能够放下一切彻底休息。一天结束了,最后,该回家了。 “喔,约翰,我并不想回去。” “我知道,洛丝,我也有这种感觉。就像是……我们一直都在玩一场游戏,而如今游戏结束了,我们也该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了……” 我牵起了她的手,然后一同奔向光芒跟音乐的所在。不过死亡男孩早就等在那里,毫不犹豫地抓起我们的手,硬生生地将我们拖离了死亡国度,回到活人的世界,我们的身体之中,所有的烦恼里。 我突然坐起身来,贪婪地吸着空气,仿佛在水中窒息了很长一段时间一样。光明再度盈满四周,心中浮现一片清明,一股从来不曾感到过的旺盛活力袭体而来。万千种感觉同时渗入我的皮肤,无数的声音也在刹那间钻入耳里。洛欣格尔在此时醒来,兴奋地扑入我的怀中,彼此紧紧地拥抱了好长一段时间,几乎再也不愿意放手。不过最后我们还是放开双手,站起身来。我们回到了真实世界里,再度拥有所有活人该有的情绪与烦恼。死亡男孩站在我们身前,身上所有的伤口通通恢复原状,唯一的不同在于如今他的额头上多了一个超酷的弹孔。 “早说了我了解死亡的一切。”他得意洋洋地说。“喔,对了,我用你的生命能源修补恶兆之人对我造成的伤害,约翰。我想你不会介意的。相信我,对你没多大的影响。” 我瞪了他一眼。“下一次请先问过我。” 死亡男孩扬眉道:“我强烈希望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刚刚这个把戏到底用掉了我多少生命能源?” “出乎意料之外的少,你可比外表看来强大太多了,约翰。真的,你的潜力无止无尽。” “你们死了!”卡文迪旭先生语带哭音地叫道。“你们明明都死了,现在却又全部活了过来!实在太不公平了!” “夜城就是这么麻烦。”卡文迪旭太太气道。“死人都不肯乖乖待在地底下。下次记得要带颗烧夷弹出门。” “说得对,卡文迪旭太太。不管怎样,他们刚复活,身体显然比先前虚弱许多。我想还是老方法最可靠,请他们的脑袋吃子弹吧。这一次,要他们多吃几颗。” “一点也不错,卡文迪旭先生。既然我们得不到洛欣格尔,那么别人也别想得到。” 他们将枪口指向洛欣格尔。我抢上一步挡在中间,但是却没有能力做任何事。来回死亡国度一趟已经掏空了我体内所有力量,暂时我是无能为力了。我看向死亡男孩,不过他也只能耸耸肩。 “抱歉,我也精疲力竭了。洛欣格尔,你还能唱歌吗?” “亲爱的,我现在说话都有困难。不过我想一定会有办法的!” “喔,闭上嘴巴去死吧!”卡文迪旭太太说。 他们两人高举枪口,不急不徐地向我们走来,慢慢享受着敌人脸上无助的神情。他们将会开枪,但我却没有任何魔法能够阻止他们。不过话说回来,我从来都不是个依赖魔法度过危难的人。在夜城打滚这么多年,我仰赖的一向都是机智跟反应。我静静地等待卡文迪旭夫妇来到面前,然后从身上掏出一把胡椒洒到他们得意洋洋的脸上。胡椒一入眼中,登时痛得他们大吼大叫。我趁机击落他们的手枪,顺势再往他们后脑挥出两拳。接着死亡男孩又将他们踢倒在舞台上。他们依靠着彼此,四只手还一直捂着盈满泪水的双眼。 “调味料。”我轻松地说道。“出门可不要忘了带点在身上。等当权者的人赶来的时候,我还会在你们的伤口上洒点盐巴。” 就在这个时候,舞台侧翼飞出来一个浑身鲜血的战斗法师,头下脚上重重地在舞台上一撞,发出如雷似的声响。紧接着又有两名战斗法师从侧翼中退上舞台,手上急速比划着魔法符号,在身前爆出一道道防御法术的光芒。只可惜他们的对手,伟大的维多利亚冒险家朱利安·阿德文特,可比他们厉害太多了。就看他全身围绕在强大的能量之下,“碰”地一声跳上舞台,一边以高超的技巧闪躲着对方的魔法,一边以惊人速度挥出猛烈的拳头。他的动作快到肉眼难见,姿态优雅无匹,脸上始终保持自信的微笑,轻轻松松就解决了两名力量强大的战斗法师。 尽管经历了三十年的主编生涯,这家伙依然宝刀末老。 最后他站在三名昏迷不醒的战斗法师身前,脸不红气不喘地接受我们的掌声。真的,没有人能够目睹他的身手而不鼓掌的。朱利安·阿德文特就跟传说中一模一样,一点也不夸张。他看看一败涂地的卡文迪旭夫妇,然后对我笑了笑。 “看来是我多事了。干得好,约翰。我们还怕来迟了呢。”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我们”指的是谁,心中就已经浮现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在看到渥克从侧翼内走出之后,我满脑子就只剩下:“喔,狗屎,这下麻烦大啦。” 渥克看着哭泣的卡文迪旭夫妇,脸上的神情就跟往常一样让人无法猜透。渥克,身穿西装,头戴圆帽,身为当权者的代表,乃是夜城之中最危险的人物之一。他被赋予凌驾夜城中所有人事物的无上权力!如果你够聪明的话,就不要去问这权力究竟是由谁赋予的。总之,要不是因为我实在精疲力竭了的话,我早就已经逃之夭夭了。 卡文迪旭夫妇知道朱利安来了,于是努力站起身来大胆地面对他。他凝视着他们两人好一会儿,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眼神让一种冷酷的神情取代。 “我一直知道你们的身分。”他终于开口道。“恶名昭彰的谋杀假面,至今依然作恶多端,依然没有受到制裁。只可惜我一直没有证据,直到现在。”他看向我。“我知道如果有人能够击倒他们的话,那一定就是你了,约翰。因为你是唯一蠢到胆敢对抗他们的人。于是在你来找我之后,我就去找渥克,然后和他一起跟踪你。当然,我们离你很远就是了。刚刚卡文迪旭夫妇坦承罪行的时候,我们在幕后都听到了。不过我听得太专心了,差点没注意到这几个战斗法师的偷袭。我早该料到卡文迪旭夫妇不会只带这几个人来的。” “我的话就代表当权者的话,”渥克对卡文迪旭夫妇说道。“照我说,你们应该成为历史了。” “一切都是他们起的头。”朱利安说。“他们为了得到变身药水而将我推入时间裂缝,因为他们想要拿它当商品来卖钱。这就是他们的作风,真的,他们就是不肯老老实实地赚钱,一定要靠手段行骗,只可惜这对他们一点好处也没有。因为直到我瞬间消失到八十年之后,他们才发现我的笔记中没有记载任何药水配方。我把一切都记在脑海里。” 他顿了一会儿,然后直视卡文迪旭太太。尽管泪水依然不止,不过她却挺直了身体坦然而立。传说中的维多利亚冒险家与他传说中逝去的爱人,背叛的人与被背叛的人,终于在一个世纪之后再度踫面。 “艾琳……” “朱利安。” “你一点都没变。” “喔,别看我。我糟透了。” “虽然你换了名字,换了身分,但是我一直知道是你。”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因为只要刺入心房的利刀够利,即使再伟大的爱情也有逝去的一天。我知道是你,但是我没有证据。你跟你丈夫防御得十分严密,我根本没有机会找你。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再在乎了。那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从来都不是个喜欢活在过去的人。” 她十分震惊地道:“这么多年了,我们一直在等你找上门来。我们设下无数陷阱,层层防护,东躲西藏,长久以来一直活在恐惧之中,而你竟然一点都不在乎。” “我必须建立全新的生活,艾琳。而且夜城里还有很多比你们更邪恶的东西需要处理。” 她偏过头去。“有时候,我以为你一直没有行动是因为……因为我的缘故。” “我的爱很久以前就已经死去。我根本不认识现在的你了,艾琳。” “你从来……都不曾认识过我,朱利安。” 卡文迪旭先生冲到自己太太身旁,叫道:“废话少说!我们都知道你来此的目的!痛痛快快地报你的大仇吧!杀了我们!把一切做个了结!” “你们也从来不曾了解过我。”朱利安说着望向渥克。“把他们带走,摧毁他们的生意,拆掉他们的大楼,让他们失去所有力量,送他们上法庭,剥夺他们一切财产。让他们成为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尝尝被人剥削的滋味。对这两个败类来说,这样的惩罚应该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我的荣幸。”渥克说着对朱利安点了点头。“我的手下就快到了。” 朱利安不太放心:“他们认识很多有权有势的人,知道不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可别让他们找到机会开脱。” “绝对不会的。”渥克说道。“我一直都想找个因头搞倒他们。他们是麻烦,老是乱来,从来不肯老老实实地做生意,如果放任不管的话,总有一天他们会威胁到当权者的地位。我们可不想见到这种事,是不是?” 他缓缓转头面对我。“那么,约翰,”渥克说。“我找你找得好苦哇。怎么这么淘气呢!不过……不要担心,帮我抓到这两条大鱼可以弥补你今晚所犯的过错。不多不少,刚刚好……” 朱利安目光一闪,显然闻到了一条新闻。“约翰,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哪知道?”我开心地撒谎道。 第十章 曲终人散 一个礼拜之后,我来到卡里班的洞欣赏洛欣格尔全新的演出。今晚的门票销售一空,歌声掀起一阵旋风,所有观众都爱死她了。 过去的一个礼拜里发生了很多事。卡文迪旭夫妇为了筹措现金打官司,不得不卖掉卡里班的洞。由于卡文迪旭夫妇势力不再,越来越多小人物鼓起勇气出面指控他们的恶行,排山倒海而来的控诉也越积越多。没多久,控告卡文迪旭就成为夜城最新流行的一项运动。 洛欣格尔换了新东家。有一群识货的经纪看准机会以合理的条件签下了她。他们在她身上投资很多钱,打算将她一举捧红,听说目前已经有大牌制作人在帮她灌录个人首张专辑了。 当晚卡里班的洞热闹非凡,听众将整个地方挤得水泄不通,尽情地听歌,忘情地跳舞。如今整体舞台风格没有之前那么哥德风,可以说融合了更多的特色。洛欣格尔写的新歌也越来越迎合大众口味。我是一个人去的,因为死亡男孩接了新的案子,朱利安·阿德文特也有稿子要赶。本来我想约秘书凯茜同去,不过因为如今的洛欣格尔已经跻身主流音乐之列,所以凯茜就对她失去兴趣了,凯茜只喜欢非主流的东西。 在两名伊恩·阿格、一名新的鼓手以及一群全新的合音天使配合之下,洛欣格尔用她清澈动人的嗓音唱出了爱情、光明以及重生,感动了所有在场的听众。她歌声嘹亮、撼动人心,全身上下充满了朝气。只不过她还是喜欢抓着麦克风,像根烟囱一样猛抽着烟。听众爱死她了。她在歌迷们如痴如狂的掌声中加唱了三首歌,而这回完全没有任何人想要自杀。看到经手的案子有个快乐的结局真是令人心情愉快。 散场之后,我绕过后台来到她的休息室,想不到竟然在门口看到死亡男孩帮她担任守卫的工作。他见我走来,脸上有点不好意思。 “原来这就是你的新案子呀。”我说。“难怪你不愿意提。当保镖对你来说有点走回头路,对吧?” “这只是临时的工作。”他很严肃地道。“等她跟新的经纪人找到值得信赖的人选就好了。” “她也可以找我啊。”我说。 “啊,”死亡男孩说:“约翰,其实她很努力地想要忘掉一切。当然这你也不能怪她啦。” “你额头上的弹孔怎么不见了?”我故意换个话题。 “我填了些油灰进去。”他说。“等我头发长出来就不会有人注意到了。” “后脑上的大洞呢?” “那就别问了。” 我敲了敲门,然后走入摆满鲜花的休息室。本来我也该献花的,不过我从来都不会想到这种事。洛欣格尔正对着镜子卸妆,看到我进来似乎也没有特别高兴。她很快地跟我拥抱一下,在脸颊旁边虚吻一个,然后我们面对面坐了下来。她脸色十分红润,呼吸依然急促,还没从刚才的表演中恢复过来。 “谢谢你的帮忙,约翰。我很感激你,真的。我本来要打电话给你,但是实在太忙了。” “我刚刚有看你表演。”我说。“非常精采。” “真的很棒,对不对?约翰……请不要误会,但是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我有点迷糊了。”我过了一会儿说道。“为什么,洛丝?” “你让我想起从前发生的事。”她坦白说道。“我需要继续我的生活,抛开过去的一切。如今的我经历过重生,看事情的角度都不一样了。我为了唱歌而活,我只想唱歌,也需要唱歌。此刻我的生命中容不下其他的人。特别是你,约翰。我很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但是……我需要尽可能地步入正常的生活。我不会待在夜城,这里只是开启我歌唱事业的地方。我要去很多很多其他的地方,约翰。” “我了解。”我道。 “我会为你写一首歌的。” “那很好。” 她转回头去继续卸妆,边卸边对镜子里的自己扮起鬼脸。“你一直没告诉我,是谁雇用你来照顾我的?” “是你父亲。” 她突然看向我道:“约翰,我父亲已经去世两年了。” 她从包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人显然就是去陌生人酒馆雇用我的男人——原来雇主是个鬼,不过这种事在夜城里也不算多大不了的事。洛欣格尔满心感动。 “他一直都很保护我。” “看来……”我说。“这次我又收不到钱了。” 我跟洛欣格尔吻别,真心地祝福她好运,然后嘴里哼起蓝调,离开了休息室。 (夜城系列03《夜莺的叹息》完)